都市生活 美元硬過人民幣   》 花花傳奇 二      韓鼕 Han Dong

  最可疑的一次,是樓下鄰居傢的孩子來藉花花。
  那孩子未到學齡,兒童喜歡動物乃是天性,況且孩子的父親是我哥哥的同事,他媽媽是我嫂子的朋友,平時兩傢來往密切,關係非同一般。孩子來藉貓,我嫂子雖然心裏不願意,但也沒有理由拒絶。她將花花鄭重地交到可可(藉貓的孩子)手上,後者抱着毛茸茸的一團,下樓去了。我嫂子雖然放心不下,亦不能跟去照料,如果那樣便顯得太過小氣了。她衹是反復叮嚀不可喂生魚腸子給花花,並重複了讓可可按時歸還的話,這纔依依不捨地離開樓道,回到房間裏。兩小時以後可可上樓敲門還貓,比約定的時間甚至還有所提前,他準是玩厭了──孩子和貓一樣都沒有長性。花花從可可的懷抱中竄出,飛快地跑過客廳鑽入床下不見了。雖然花花神情驚慌,但我嫂子註意到它皮毛無損,安然無恙。直到第二天早上花花也沒有嘔吐,說明可可並沒有給它吃生魚腸子。但它就是縮在床下不肯出來,並且發出一種前所未聞的凄厲的怪叫。我嫂子無論怎樣呼喚它都無濟於事,無論怎樣溫言軟語也是白搭,到後來我嫂子已是淚水盈盈了。她一面吸鼻子一面用小勺敲着貓食盆的邊沿,那裏面盛着牛奶,後來換上了魚湯、整條的紅燒鯽魚。
  無人知道花花被藉出的兩小時內到底發生了什麽,從此之後花花的性情大變,走上了一條非同一般的怪貓之路。它再也不敢遊蕩於桌腿和活動的人腿之間了,即便是傢裏人平時也難以知道它的所在,即使知道它在何處也無法接近。誰都知道我們傢養了一隻小貓,但無人見到過它真實的身影。來人是憑藉一股特殊的氣味得知我們傢養貓這一事實的,而非我們故意捏造,但要追溯那氣味的來源卻幾無可能。越是如此就越激發了孩子們的好奇心,他們在我們傢各處呼喚不停。我嫂子作為花花的主人有時也幫着呼喚,但她放心得很,因為知道即使是她親自出馬花花也不會輕易現身。隨客人到來的那些孩子爬高上低,甚至翻箱倒櫃,我嫂子在一旁暗自好笑。她知道花花已經躲藏好,它是一隻聰明的小貓,藏身的地方是那些愚蠢的孩子不可能想到的。我嫂子本人也不願猜測花花究竟藏在哪裏,如果她知道了確切的地點會擔驚受怕的,所以不如不知道,不如無條件地信任花花。我媽突發奇想,說以後可將存折藏在花花藏身的地方,萬一盜賊光顧也可減少損失……
  花花雖然是我們傢養的貓,但它直接屬於我嫂子。養貓的主意是她的,平時,照料花花最多的也是她,她直接對花花的一切負責。除我嫂子之外的全家人衹是幫忙而已,盡其所能,並無具體的義務。花花由於受了刺激,到處拉屎撒尿,它選擇的方便地點都很隱蔽,而且更換不停。我嫂子負責打掃花花的排泄物,這已經夠令人蹙眉的了,況且還得將排泄物事先找出。如上所述,花花是一個捉迷藏的高手,它能將自己隱藏得無跡可尋,何況是一泡比它的體積小得多的貓屎。如果是一泡貓尿,就更無體積可言。我嫂子完全是憑嗅覺,一一將它們找出來的。每天她都得讓我哥哥或我幫忙,移動立櫃書櫥,掀起床板棕綳。她掃除貓屎,用幹煤渣吸走貓尿,還要將被污染的物件拿去洗淨晾幹。從此我們傢毫無整潔可言,甚至混亂一片,傢具在房間的中央橫七竪八擠成一堆,永遠像剛剛搬來或即將搬走──搬傢公司的卡車正在樓下等候。在此充滿臨時感的居住環境中人的情緒不免受到影響,花花卻如魚得水。那些年裏我們傢有如荒野叢林,人類難以有下足之地,空氣中永遠彌漫着貓科動物特有的腥鱢氣味。時曠日久,神經逐漸受到麻痹,到後來那氣味已很淡漠,幾乎聞不出來。鼻子的靈敏度大大降低了,此時再要將一泡貓屎準確地找出已非一件易事,要花費比原先更多的時間和遭遇更多的失敗。由於自知鼻子不如以前那麽管用,我嫂子時刻都在懷疑存在被她遺漏的事物。她成天疑神疑鬼的,東瞧西看,一面吸着鼻子,並且就此養成了習慣,像長年不愈的感冒患者。
  也有美好動人的時刻,我嫂子坐在桌子旁,懷抱着花花,後者四腳朝天,露出粉色的肚皮。我嫂子聚精會神給花花捉跳蚤。桌子上放着一碗清水,我嫂子每捉住一個先用兩片指甲擠死,然後再移到指尖上浸入水中。半小時以後水面上黑乎乎的一片,都是從花花身上捉出來的跳蚤。花花身上的跳蚤似乎無窮無盡,因此我嫂子總是有機會為它服務,那溫馨感人的一幕一再重現。這時我們傢裏的人除了我嫂子已無人可以接觸花花,即便是我嫂子雙手上也留下了花花利爪的道道血痕。我嫂子不以為然,也不去註射狂犬疫苗。我哥哥恐嚇她說:狂犬病毒的潛伏期最長為二十年,二十年中說不定哪天就會發作。我嫂子反駁說:花花潔身自好,從不與外界接觸,因此不可能傳染上狂犬病。它之所以連傢裏人都咬,行為乖僻,乃是心理原因,與病毒並無關係。花花躺在我嫂子的臂彎裏就像一個嬰兒,它是那麽的漂亮,兩眼瞪得老圓,任憑我嫂子的手指在它的肚皮上翻找,將其上的軟毛撥過來撥過去。花花看起來很舒服,甚至閉上了眼睛,喉嚨裏似乎還發出了咕嚕聲,可你千萬別給它的假相蒙騙了。說不定就在這時──在你完全放鬆毫無戒備的情況下,在這催眠麯般和平的畫面中,那襁褓中無助的嬰兒會突然躍起,伸出它那可怕的利爪。有一次我嫂子精力過於集中,頭垂得太低,差一點沒被花花挖出眼珠。就這樣,她的鼻子還是被抓破了,並留下了一道永久性的傷疤。我嫂子照料花花的工作不僅繁重,而且充滿危險,難怪需要心無旁騖呢!
  她除了上班就是照顧花花,如今我嫂子很少有時間做傢務,燒飯的事也不知不覺地交給了我媽。我媽六十多歲,身體亦不好,以前,衹是在廚房裏當當我嫂子的下手。如今我媽在廚房裏掌勺,掂動着碩大的炒鍋,我嫂子甚至連下手也不做。從上街買菜開始,我媽全包了,最後洗碗也是她老人傢。考慮到我媽是獨養女,從小不會幹傢務,能做到這一步已很不易。她享了一輩子的福,到老了竟然還要下廚房,伺候媳婦吃喝。開始的時候我媽沒回過味兒來,還感到挺自豪──如今終於可以獨當一面主持廚房做出一桌飯菜來,居然也能頓頓花樣翻新。我嫂子一個勁地誇我媽做得好吃,她自己是自愧不如。我哥哥和我也衹好隨聲附和。一段時間以來我媽做飯的積極性很高。我嫂子每天也下廚房,那是為了花花。她在火上熬貓魚腸子,直熬得房間裏臭氣熏天,人人掩鼻。但有時,我嫂子煮的貓食也香氣四溢,那是她上街親自採購的新鮮小魚,買回來後還能在臉盆裏遊。每逢節假日我嫂子都要親自采買,親自下廚房烹調,最後親自洗淨竈具碗盞,但這一切都與我們(包括她本人)的飲食無關。為及時給花花做飯,有時她會與我媽爭奪廚房。我媽上了年紀行動不免遲緩。更不應該的是我嫂子所做的貓食其香氣蓋過了我媽做的人飯,讓我們不禁垂涎欲滴。一次我哥哥將我嫂子做的貓食吃了一勺,並大誇我媽做得好吃。另一次我嘗了一口我媽做的糖醋魚,難吃無比便以為是花花的晚飯。有了這兩次誤會,我媽做飯的熱情就一落千丈了,她再也無力像真正的大師傅那樣掂動炒菜的鐵鍋了。
  我嫂子不幫我媽做事不是故意的。她成天圍着花花轉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我媽。如果她不管花花我媽不是還得管?如果她不做貓食我媽做的人飯不是還得分一份給花花?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媽天生對小蟲子敏感。夏天的時候如果房間裏有一隻蚊子她就睡不着覺,如果身上被咬了一個包我媽會癢得徹夜難眠。對蚊蟲有強烈反應的她竟然特別招惹蚊子,如果有一房間的人蚊子衹盯着我媽咬,對他人而言我媽是天然優良的避蚊器。蚊子尚且如此,跳蚤就更苦不堪言了。自從養了花花以後我媽的身上也是一道道的血痕,當然那不是花花抓的,而是我媽自己所為,是她抓撓跳蚤叮咬的包塊所致,因而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花花。看着我媽為花花所纍,我嫂子深感內疚,除了花更多的時間捉拿花花身上的跳蚤別無它法。將花花拋棄送人是絶無可能的。我媽已經看出:我嫂子對待花花的態度就像對自己的兒子。她老人傢與我嫂子都是深明大義有知識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為花花,其婆媳關係將融洽得一塌糊塗。
  關鍵在於花花,而關鍵的關鍵是花花身上層出不窮的跳蚤。我嫂子也曾買了貓咪樂──一種防止跳蚤的藥物項圈,給花花戴上。結果,跳蚤是從花花身上逃走了,花花是免遭其苦了,是樂了,但逃走的跳蚤並沒有被消滅,它們四散而去,最後在我媽的被褥上集合。我媽並沒有戴什麽貓咪樂,其後果可想而知。她老人傢可比花花難辦多了,既沒有貓咪樂項圈,也無人終日為她捉拿跳蚤。看着我媽那遍體鱗傷被自己抓得慘不忍睹的身體我嫂子沒辦法,衹好將貓咪樂從花花的脖子上除去。大部分跳蚤聞訊後返回花花的皮毛上生活,但仍有一小部分留了下來。雖說一隻跳蚤一個咬包足以讓我媽徹夜不眠,但她剛從幾百衹跳蚤數千咬包下解放出來,雖然身上仍活動着十來衹跳蚤仍有幾十個咬包,她還是感到鬆快。也就是說我媽忍受跳蚤的能力在逐漸增強。看着我嫂子日以繼夜地在燈下勤懇地捉拿跳蚤,我媽也不便再說什麽。
  我哥哥作為孝子發誓要幹淨徹底地消滅所有的跳蚤,在它們從花花身上逃走之前就全部殲滅之。他拿來一罐殺滅蒼蠅、蟑螂及各類蚊蟲的噴霧劑,對準花花就是一陣狂噴。花花發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怪叫。它沒有逃進床下櫥後這樣的地方,而是跳上窗臺。也許攻擊來自於房間內部,花花覺得此間已找不到安全,因此纔嚮外逃竄的。我們傢位於七樓,幸好窗戶上蒙着一層塑料窗紗,否則花花不顧一切地跳將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它扒着窗紗,由於前進受阻衹得嚮上猛躥。花花的前肢已將紗窗鈎破,利爪將全身的重量吊住,下肢仍在扒拉個不停。它四肢張開,突現於窗戶具有的長方形的光亮中,我們的眼睛由於逆光,衹見花花的一個黑乎乎的背影。花花上下不得,發出聲聲慘叫。我哥哥手持噴霧器,將其噴了個正着。含有很濃的敵敵畏氣味的藥霧在房間裏飄散開去,並凝成水滴從花花精濕的皮毛上滴落下來。我哥哥想一勞永逸地解决問題,況且面對兇悍的花花此乃是不可多得的良機(它將自己固定在窗戶中央無法動彈)。我哥哥盡情地噴射,消耗了大半罐藥水。花花的叫聲轉而微弱,它幾乎姿勢不變地掉落到窗戶下面的地板上。
  我哥哥自知闖下大禍,盡其所能地投入到對花花的施救中。他用清水衝洗花花,換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後來幹脆將花花置於水竜頭下。後者也不掙紮,任其擺布。若在平時讓花花洗一個澡何其睏難!每次都是我嫂子親自動手,讓我哥哥拿住花花的後腿。每次給花花洗澡都是以我嫂子的手臂上多出幾道血痕為代價的,而且由於花花有力的反抗,每次都不能洗得完全徹底。這次總算盡興,不僅打了兩遍香皂,還用清水反復衝淋。我哥哥用幹毛巾將花花揩擦,再用電吹風的弱擋送出緩緩熱風,他甚至給花花剪了前後爪的“指甲”。等我嫂子下班回傢時衹看見我哥哥悉心照料花花的一幕,另外花花的軟弱順從讓我嫂子産生了些微妒意。由於她嫉妒的情緒作祟,因此無法清醒地察明真相,我哥哥使用噴霧器一節就此瞞過了。花花嘔吐了幾次後逐漸康復,現在它除了我嫂子再也不可能信任任何人了。它以加倍的瘋狂突襲我嫂子──那惟一可能接近它的人。我嫂子的手臂上新傷舊痕,相交疊摞,在與花花的來往中她也練就出一套躲閃的絶技,要是換上旁人,手上的傷痕還會多出幾倍。對於花花沐浴後的感冒以及感冒後的性情變化我嫂子當然有所察覺,但她沒有深究。她定然懷疑我哥哥對花花做了點什麽,女人的本能告訴她此事關係重大,一經道破沒準有離婚的可能。我嫂子不願與我哥哥離婚,我哥哥也一樣,因此他們學會了相互回避,對花花洗澡一事諱莫如深。我哥哥的那副作賊心虛的模樣就像是外面有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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