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思考 亦新亦舊的一代   》 六十年來教育的變和惑      南懷瑾 Na Huaijin

  教育乃國傢命脈和民族精神之所係。我們的教育,在本世紀六十年來,從舊式的傳統,幾經變革而到現在。但是我們還得承認我們現在的教育思想與教育制度,雖然形似進步,仍然存有太多的睏擾與矛盾。因此促使青少年們在現行的教育方式之下,産生了許多心理的反抗與思想的迷惘。有關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要從新舊教育的實際變相中,尋求前因和後果,才能知所先後,深思反省而莊敬自強起來;否則,又會本末倒置,變成一個“不知所云”的結論。
  由舊式的“傢塾”到新式的學校
  距今五、六十年以前,我們的教育,實在不普及,雖然自宋代以後,各省地方便有公立和私立“書院”存在,但是那是高級學府,相當於現行教育制度中所包括的中學(初中和高中)到大學的性質。主持“書院”的老師又稱為“山長”,他是一人包辦的責任式之導師製。學生的來源,是絶對的自由從師,並非政府命令的規定。教學的內容,也有為專趕科場(考試功名)而研讀“製義”——考試用的八股文的時文,等於現在的補習班。也有為研究經學而講論心性的理學,或者兼帶文章的講習。然而能夠讀得起“書院”的學生,都是已經學有底子,或者已有功名在身的人。而且雖然是傢境清貧,但總能設法弄到聊足溫飽而專攻苦讀。至於一般自幼年開始,如何到“傢塾”去發蒙入學,以及在“傢塾”讀書的情形,需要略作簡介,俾知變革中新舊教育的得失,有一比較。同時也為使將來研究教育的青年同學們稍微知道一些舊式教育的實際資料。
  傢塾教育的回顧
  我們的傳統,遵照《禮記》的精神,童子六歲入小學,每個人到了六歲以上,便應該開始讀書識字,但是在過去農業社會的鄉村或城市中,國民經濟與風俗習慣,並不能做到人人都在六歲的時候,便可讀書受教育。第一,並無公傢設立的學校,全靠大傢湊足人數和財力,專請一位老師設立一個“蒙館”——等於現在的小學和幼稚園的“傢塾”,真不容易辦。第二,一般鄉村情形,並不都像孟子說的:“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傢,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事實上,卻是“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老弱轉乎溝洫,壯者散而之四方”。這便是滿清末代的大體現象。所以農村子弟,至於比較生活安定的,也大都是“兒童未解供耕織,也旁桑陰學種瓜”。讀書、考功名、做官,那是某一些人專有的職業,一般人們,好像本來就不存非分之想似的。
  如果有了適當的“傢塾”,一個子弟開始進入學館去“啓蒙”求學時,那真如辦一件相當慎重的大事似的。當然那時衹限於男孩而言,女性受教育的機會,少之又少,可以說是絶無僅有的事。稍能註重子弟入學的家庭,在開始上學的一天,便先要他跪拜了祖宗的靈位,背着書包,由大人陪送他去入學。到了“學塾”裏,先要跪拜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的聖像或神位以後,然後再拜老師。安好桌位,纔由老師慢慢地開始教授讀書和寫字。距今三十年前,我們對於老師,都是尊稱為“先生”,或者在先生之上,加上一個姓氏。至少,我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稱教學的“先生”叫老師的。一般學生抑或學手工藝的學徒,都稱老師叫“師傅”。衹有民間社會,對一般工匠叫“老司”或“老師”。我所知道在江南一帶,大致相同。現在時代的風氣變了,在這二、三十年來,叫“老師”做“先生”的,卻認為是不禮貌。由此可知是非禮義的標準,完全是因時因地的人為而定,哪裏會有一仍不變的絶對規範呢?
  傢塾中的讀書
  當時在“傢塾”中發蒙的學生,讀的是什麽書呢?大致約分兩種情形:
  如果是以讀書考功名的,一開始,就很可能是讀《論語》,其次《孟子》,其次《中庸》,其次《大學》。由六歲到九歲之間,關於以上所列的四書,必須要背誦得滾瓜爛熟,以備應考“童子試”的初步考試。至於《幼學瓊林》、《千傢詩》、《唐詩三百首》等,也是應讀的課外讀物,而且都須要背誦熟練,以備不時之需。當時讀書註重“背誦”,所以便養成讀書人“朗誦”的工夫和本領,有腔有調,合板合拍,等於唱戲或唱歌一樣的有趣。至於書本,像《啓蒙》學生所用的二十篇《論語》等,雖然都是木板墨印,但是都有一篇一篇的散賣的薄本,即使撕爛了或墨塗壞了,還可以再買一篇回來。
  如果衹以讀書認字為目的,一開始,便讀《三字經》、《百傢姓》、《千字文》、《神童詩》、《增廣昔時賢文》等等,各隨所便,並不是規定一律。
  因此,有些學生多的“傢塾”,每天早上,老師各個分別的圈點教讀了每個不同的書本以後,不管你懂不懂得意義,便由學生們自己去念讀“背誦”,之乎者也,哄堂叫讀,不亦樂乎。從前有人描述“傢塾”的散漫情形,便作過一首打油詩,記述當時的實況,如雲:
  一陣烏鴉噪晚風。諸生齊放好喉嚨。趙錢孫李周吳鄭(《百傢姓》)。天地玄黃宇宙洪(《千字文》)。《三字經》完翻《鑒略》(《通監史略》)。《千傢詩》畢念《神童》(《神童詩》)。其中有個聰明者,一日三行讀《大》(《大學》)《中》(《中庸》)。
  至於吟詩作對,那是“發蒙”兩三年後的必修功課。開始先學對對,初由一字一對,再慢慢地到達長篇長對。因此,李笠翁所著的《對韻》:“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芎。雷隱隱。霧濛濛。日下對天中。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鬥西東。十月邊塞,颯颯寒霜驚戍旅。三鼕江上,漫漫朔雪冷漁翁。”等,便是當時學習韻對的範本。到了《四書》讀完,大約十幾歲的年齡,學會作詩,那是並不太難的事。至於是否能夠作得好詩,卻是另一問題。總之,當時把吟詩作對與讀書作文章,完全連在一起,因為從童子試的“考童生”開始,作詩是必須的一手絶活,等於現在考試中的英文,非要你學會不可。我們當時在十二、三歲便會作詩,那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後來我碰到很多位前清遺老,所謂“秀纔”與“舉人”的老先生們,到老仍然作不出真有才氣的詩,那也是司空見慣的常事。這正如趙翼所說:“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一點不錯。
  寫字的“啓蒙”
  講到“啓蒙”時期的寫字,更為有趣。起初開始練習寫字,便要“描紅”。那是在一張白紙上印好紅字,用毛筆蘸墨去填寫。一個六、七歲的小學生,連拿毛筆是怎樣的拿,都不清楚,馬上就要“描紅”寫字,真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於是老師和大人們,往往便為你“把筆”練習(用自己的手握在學生的手上,幫他寫字),那時開始“描紅”的紙上,所寫的紅字並不太好,但是卻是具有傳統文化的歷史權威的一首詞句,從宋代開始,便一直為“啓蒙”入學時期的小學生們所應用,它的內容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這首意義似通非通的詞句,將近千年以來,應用得非常廣泛。距今四十年前,我碰到一位學道術的人,他會畫符念咒,大傢都說他神通廣大,法術無邊。後來我和他接近以後,纔知道他出賣的風雲雷雨,完全靠一個很有效驗的咒子。你說那是什麽咒呢?原來他翻復所念的,便是這首《上大人》。也等於另有一派專門替人畫符念咒治病的術士,他們口中念念有詞的,便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的首一章,你說可笑不可笑。
  學寫字,先“描紅”,還不錯。有的窮苦學生,連“描紅”的《上大人》也買不起,衹用一塊木板,漆成黑白兩面,用毛筆蘸墨在白色的一面上學寫字。等到老師看不見時,便用一堆墨倒在白板上,用嘴吹它一口氣,再來用指頭東抹西畫一番,便會變出一幅很有趣的畫面,山水人物、蟲魚花鳥都有。所以我常常想到當時那些小同學的影像畫,真夠前進,也真夠“抽象”,如果拿到現在來,一定是最時髦的作品。但是我們當時在“傢塾”裏的同學們,卻並不時髦,因為大傢書包裏,都帶着毛筆、墨、硯臺和書本,在“傢塾”裏讀了一天的書,東畫西畫,每個人的手上、臉上、嘴上,都塗抹得一塌糊塗,都自勾成一個像京戲裏醜角的面孔。
  塾師和傢塾
  講到“傢塾”,我們顧名思義,一定都設在某一個人的傢裏囉?其實,並不盡然,除了殷實的富戶人傢,或者世代書香之後,可以有空房子,專門設立“傢塾”,供子弟們讀書以外,大多數的農村社會,都做不到有這樣好的教育環境。所以多數的“傢塾”,多半設立在某某宗祠的“祠堂”或寺廟裏。因為這些地方,比較清靜寬廣,學生們還有活動的餘地,蕩鞦韆、踢毽子、疊羅漢、打小小的群架,那也是常有的事。但在偏僻地方的三傢村裏的“傢塾”,情形又當別論。在此,我要聲明,為什麽一直要稱它作“傢塾”,卻不用“私塾”的名稱呢?因為“私塾”是在民國成立以後,建立了新的教育制度,對於過去私傢設立的“傢塾”,依法稱它為“私塾”。事實上,在六十年前後的“傢塾”,並無所謂公立或私立的嚴格差別。
  至於擔任“傢塾”裏教書的老師,說來真有無限的感慨。同時,也可因此而為古今中外從事教學的先生們同下一掬傷心而凄涼的淚水。大概我們都知道過去私傢教學的風格和習慣,凡是講到傢裏教書先生的代名詞,叫做“西席”。老師們稱呼主人的雅號,叫做“東主”或“東翁”。除了一般已經有了初步功名成就的子弟,再請一位有學問或有功名的“西席”先生來傢專門教讀以外。其他一般“傢塾”所請的老師,不是落第的書生,便是窮而無奈的酸丁。表面上雖然表示尊敬,實際上,並不受一般社會所重視。他們生活的刻苦,以及報酬待遇的菲薄,真是不堪想象。那時,並非以月薪計算報酬,衹是以年節計算實物,或者加上當時極其少數的貨幣(銀兩或銀洋),一年辛苦所得,也僅得溫飽而已。至於以此養傢活口,那就苦不堪言了。所謂“命薄不如趁早死,傢貧無奈做先生”的感慨,都是這種情況中所産生的悲哀。可是話說回來,碰到有些“鼕烘”迂腐的學究,實在也會使人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可厭。凡事總有正反不同的兩面道理,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但大體說來。當時多數的教書先生們,一言以蔽之,都在“清苦”中度過他的一生。所以清代的名士鄭板橋(燮),在他沒有考取功名以前,也曾經做過教書先生,他便寫過一首足為千秋後世同聲一嘆的名詩,如雲:
  教讀原來是下流,傍人門戶過春秋。半饑半飽清閑客,無鎖無枷自在囚。課少父兄嫌懶惰,功多子弟結冤仇。而今幸作青雲客,遮卻當年一半羞。
  又相傳光緒時,有李森廬者,以教讀為業,某年歲除,不能歸,作詩寄其妻雲:“今年館事太清平,新舊生徒衹數人。寄語賢妻休盼望,想錢還帳莫勞神。”“我命從來實可憐,一雙赤手硯為田。今年恰似逢幹旱,衹半收成莫怨天。”現在教書先生的情形,雖然沒有完全像這樣的慘痛,但是以“舌耕”為務的人,比較一般從事有關工商職業的,在物質生活的享樂上,到底還有很大的差距。過去是“一席青氈”,罰坐在冷板凳上。現在是一張聘約,罰站在冷櫃臺。況且一校一係一派,無形中各自形成圈圈,清儒童二樹所謂:“左圈右圈圈不了,不知圈了有多少?而今跳出圈圈外,恐被圈圈圈到老。”古今中外,同此一例,這也正是人類思想和心理的一個重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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