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三刻拍案驚奇   》 第九回 淫婦情可誅 俠士心當宥      陸人竜 Liu Renlong

  魚腸劍,搏風利,華陰土光芒起。匣中時吼蛟竜聲,要與世間除不義。雖彼薄情娘,不惜青瑣香。吠厖撼帨不知恥,恩情忍把結發忘。不平暗觸雙眉竪,數點嬌紅落如雨。朱顔瞬息血模糊,斷頭聊雪胸中怒。無辜嘆息罹飛災,三木囊頭實可哀。殺人竟令人代死,天理於今安在哉?長跪訴衷麯,延頸俟誅戳。節俠終令聖主憐,聲名奕奕猶堪錄。
  昔日瀋亞之作《馮燕歌》。這馮燕是唐時漁陽人,他曾與一個漁陽牙將張嬰妻私通。一日,兩下正在那邊苟合,適值張嬰回傢,馮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後,不覺把頭上巾幘落在床中。不知這張嬰是個酒徒,此時已吃得爛醉,扯着張椅兒,鼾鼾睡去,不曾看見。馮燕卻怕他醒時見了巾幘,有纍婦人,不敢做聲,衹把手去指,叫婦人取巾幘。不期婦人差會了意,把床頭一把佩刀遞來。馮燕見了,怒從心起,道:“天下有這等惡婦!怎麽一個結發夫婦,一毫情義也沒?倒要我殺他。我且先開除這淫婦。”手起刀落,把婦人砍死,衹見鮮血迸流。張嬰尚自醉着,不知。馮燕自取了巾幘去了。
  直到五鼓,張嬰醉醒討茶吃,再喚不應。到天明一看,一團血污,其妻已被人殺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間不知誰人將我妻殺死!”
  衹見這鄰里道:“你傢妻子你不知道,卻嚮誰叫?”
  張嬰道:“我昨夜醉了一夜,哪裏知得?”
  鄰里道:“這也是好笑!難道同在一房,人都殺死了,還不醒的?分明是你殺了,卻要賴人!”一齊將他縛了,解與範陽賈節度。
  節度見是人命重情,況且兇犯模糊未的,轉發節度推官審勘。一夾一打,張嬰衹得招了。
  馮燕知道:“有這等糊塗官!怎我殺了人,卻叫張嬰償命?是那淫婦教我殺張嬰,我前日不殺得他,今日又把他償命,端然是我殺他了。”便自嚮賈節度處出首。
  賈節度道:“好一個漢子,這等直氣!”一面放了張嬰,一面上一個本道:“馮燕奮義殺人,除無情之淫蠹;挺身認死,救不白之張嬰。乞聖恩赦宥”。果然唐主赦了。當時瀋亞之作歌詠他奇俠。後人都道範陽燕地,人性悻直;唐時去古未遠,風俗樸厚,常有這等人。
  不知在我朝也有。話說永樂時,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縣人。年紀不多,二十餘歲。父母雙亡。生來性地聰明,意氣剛直,又且風流倜儻。他父親原充錦衣衛校尉,後邊父死了,他接了役緝事。心兒靈,眼兒快,慣會拿賊。
  一日,在棋盤街見一個漢子打小廝,下老實打。那小廝把個山西客人靴子緊緊捧定,叫‘救命’。這客人也苦苦去勸他,正勸得開。漢子先去,這小廝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着!”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裏沒什物麽?”客人去摸時,便喊道:“咱靴桶裏沒了二十兩銀子!”
  耿埴道:“莫慌。衹問這小廝要!”一搜,卻在小廝身邊搜出來。這是那漢子見這客人買貨時,把銀子放在靴內,故設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
  又一日,在玉河橋十王府前,見一夥人喊叫道:“搶去一□□(個貂)鼠鬍帽!”在那兩頭張望。問他是什人,道:“不見有人”。
  耿埴見遠遠一個人頂着一個大栲栳走,他便趕上去道:“你栲栳裏什物兒?”
  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奪下來,卻是個四五歲小廝坐在裏邊,鬍帽藏在身下。
  還有一個光棍,裝做書辦模樣,在順城門象房邊見一個花子,有五十多歲,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見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爺!我再尋你不着,怎在這裏?”
  那花子不知何故,心裏道:“且將錯就錯,也吃些快活茶飯,省得終日去伸手。”隨到傢裏,傢裏都叫他是“老爺爺”,渾身都與換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
  過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買三五百兩尺頭,老爺爺便同去,一去晦氣!”
  纔出得門,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這個老花子怎這樣打扮?畢竟有些怪。遠遠隨他,往前□□(門上)一個大緞鋪內走進去。耿埴也做去扯兩尺零□□(絹,說)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纏。
  冷眼瞧那人一單開了二三百尺頭。兩個小廝,一個駝着挂箱,一個鉗了拜匣,先在拜匣裏拿出一封十兩雪白錠銀作樣,把店傢帳略略更改了些,道:“銀子留在這邊,咱老爺爺瞧着。尺頭每樣拿幾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兌銀。”
  兩個小廝便將拜匣、挂箱放在櫃上,各人捧了二三十匹尺頭待走,耿埴嚮前“咄!”的一聲道:“花子!你哪裏來錢?也與咱瞧一瞧。”一個小廝早捧了緞去了。這“書辦”也待要走時,那花子急了,道:“兒,這是工部大堂着買緞子的官銀,便與他瞧。”
  那“書辦”道:“這直到工部大堂上纔開,誰人敢動一動兒?叫他有膽力拿去!”正爭時,這小廝臉都失色,急急也要跑。
  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當,賺他緞子去麽?”
  店主人聽了這話,也便瞧頭,留住不放。耿埴道:“有衆人在此,我便開看不妨。”打開匣子,裏邊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塊。
  大傢哄了一聲,道:“真神道!”那花子纔知道認爺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榻先拿去二十多匹尺頭,其餘都不曾賺得去。
  人見他了得,起了他個綽號,都叫他做“三衹眼耿埴”。這都是耿埴伶俐處。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來。不題。
  且說崇文門城墻下,玄寧觀前,有一個董禿子,叫名董文,是個戶部長班。他生得禿頸黃須,聲啞身小。做人極好,不詐人錢,衹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邊噇幾碗酒,歸傢糊糊塗塗,一覺直睡到天亮。娶得一個妻子鄧氏,生得苗條身材,瓜子面龐,柳葉眉,櫻珠口,光溜溜一雙眼睛,直條條一個鼻子,手如玉筍乍茁新芽,腳是金蓮飛來窄瓣,說不得似飛燕輕盈、玉環豐膩,卻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她極其奉承:日間遇着在傢,搬湯送水、做茶煮飯;晚間便去鋪床疊被、扇枕捶腰。若道一聲要什吃,便沒錢典當也要買與她吃;若道一聲哪廂去,便腳瘤死掙也要前去,衹求她一個歡喜臉兒。衹是年紀大了婦人十多歲,三十餘了,“酒”字緊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
  常時鄧氏去撩撥他,他道:“罷,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
  鄧氏道:“咱便不跟官。”
  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曉。”
  鄧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沒奈何應卯的時節多,推辭躲閃也不少,鄧氏好不氣苦。
  一日回傢,姐妹們會着。鄧氏告訴,董文衹噇酒,一覺衹是睡到天亮。
  大姐道:“這等苦了妹兒。豈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
  二姐道:“下死實捶他兩拳,怕他不醒?”
  鄧氏道:“捶醒他,又撒懶溜癡不肯來。”
  大姐道:“衹要問他,討咱們做什來?咱們送他下鄉去罷。”
  二姐道:“他捶不起,咱們捶得起來?要送老子下鄉,他也不肯去,條直招個幫的罷!”
  鄧氏道:“他好不妝膀兒,要做漢子哩!怎麽肯做這事?”
  大姐道:“他要做漢子,怎不夜間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嬭卻暗招罷了。”
  鄧氏道:“怎麽招的來?姐,沒奈何,嬭替妹妹招一個。”
  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讓嬭?老實說,教與嬭題目,嬭自去做罷。”
  鄧氏也便留心。衹是鄰近不多幾傢,有幾個後生都是擔蔥、賣菜不成人的;傢裏一個挑水的老白,年紀有四十來歲,不堪作養。正在那廂尋人。
  巧巧兒錦衣衛差耿埴去崇文稅課司討關,往城下過。因在城下女墻裏解手,正值鄧氏在門前閑看,忽見女墻上一影,卻是一個人跳過去。仔細一看,生得雪團白一個面皮,眉清目朗,須影沒半根,又標緻,又青年,已是中意了。
  不知京裏風俗,衹愛新,不惜錢。比如鼕天做就一身嶄新綢緞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紗羅的。到鼕不去取贖,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衹見他掀起一領玄色絹道袍,裏面穿的是白綾襖、白綾褲,華華麗麗,又是可愛。及至蹲在地上時,又露出一件又長又大好本錢,婦人看了,不覺笑了一聲。將手上兩個戒指,把袖中紅綢汗巾裹了,嚮耿埴頭上“撲”地打去,把耿埴絨帽打了一個凹。
  耿埴道:“瞎了眼!什黃黃打在人頭上?”擡起頭一看,卻是個標緻婦人,還掩着口在門邊笑。耿埴一見,氣都沒了。忙起身拴了褲帶,拾了汗巾,打開,卻是兩個戒指。
  耿埴道:“噫!這婦人看上咱哩!”復看那婦人,還閃在那邊張耿埴。耿埴看看四下無人,就將袖裏一個銀挑牙,連着筒兒,把白綢汗巾包了,也打到婦人身邊。那婦人也笑吟吟收了。嬭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兒。正如肚餓人看着別人吃酒飯,看得清,一時到不得口。
  這邊耿埴官差不能久滯,衹索身去心留。這邊鄧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個伶俐的耿埴,攝得他魂不附體。一路便去打聽,卻是個良傢婦人,丈夫做長班的。
  他道:“既是良傢,不可造次進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她怎生。”
  那邊鄧氏見他丟挑牙來,知是有意。但不知是哪裏人,姓什名誰。晚間衹得心裏想着耿埴,身子摟着董文雲雨一場,略解渴想。早間送了董文出去,絶早梳頭,就倚着門前張望。
  衹見遠遠一個人來,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廂望他。衹見人逕闖進來,鄧氏忙縮在布簾內道:“是誰?”簾子影出半個身子來,果是打扮得齊整: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點巫峰。蟬鬟微露影濛濛,已覺香風飛送。簾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紅。何須全體見芳容,早把人心牽動。
  她輕開檀口道:“你老人傢有什見教?”
  耿埴便戲了臉捱近簾邊道:“昨日承奶奶賜咱表記,今日特來謝奶奶。”腳兒趄趄便往裏邊跨來。
  鄧氏道:“哥不要羅唕!怕外廂有人瞧見。”這明遞“春”與耿埴道,內裏沒人。
  耿埴道:“這等,咱替奶奶拴了門來。”
  鄧氏道:“哥不要歪纏。”耿埴已為她將門掩上,復近簾邊。鄧氏將身一閃,耿埴狠搶進來,一把抱住,親過嘴去。
  鄧氏道:“定要咱叫喚起來?”口裏是這樣講,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她小衣,忽聽得推門響,耿埴急尋後路。
  鄧氏道:“哥莫慌,是老白挑水來。你且到房裏去。”便把耿埴領進房中。
  卻也好個房!上邊頂格,側邊泥壁,都用綿紙糊得雪白的。內中一張涼床,一張桌兒,擺列些茶壺、茶杯。送了他進房,卻去放老白。
  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壓得肩上生疼。”
  鄧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夠了。你明日挑罷。”打發了,依舊拴了門進來。道:“哥恁點點膽兒要來偷婆娘?”
  耿埴道:“怕一時間藏不去帶纍奶奶。”便一把抱住,替她解衣服。
  鄧氏任他解,口裏道:“咱那爛驢蹄早間去,直待晚纔回;親戚們咱也不大往來;便鄰捨們都隔遠,不管閑事。哥要來衹管來。就是他來,這竈前有一個空米桶,房裏床下盡寬。這酒糊塗料不疑心着我。”一邊說時,兩個都已寬衣解帶,雙雙到炕兒上恣意歡娛。但見:一個仰觀天,一個俯地察;一個輕騫玉腿,一個款摟柳腰;一個笑孜孜,猛然獨進,恰似玉筍穿泥。一個戰抖抖,高舉雙鴛,好似金蓮泛水;一個憑着堅剛意氣,意待要直搗長驅。一個曠蕩情懷,那怕你翻江攪海。正是:戰酣紅日隨戈轉,興盡輕雲帶雨來。
  兩個你貪我愛,整整頑夠兩個時辰。鄧氏道:“哥,不知道你有這樣又長、又大、又硬的本錢,又有這等長久氣力,當日嫁得哥,也早有幾年快活。咱傢忘八倒着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麽?哥不嫌妹子醜,可常到這裏來。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來的。”兩個兒甚是眷眷不捨。耿埴也約她偷空必來。
  以後耿埴事也懶去緝,日日到錦衣衛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傢來。鄧氏終日問董文要錢買肉,買雞、果子、黃酒吃,卻是將來與耿埴同吃。
  耿埴也時常做東道,常教他留些酒餚請董文,(她)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與狗吃。”
  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門,不曾開閂,衹聽得董文怪唱來了。
  耿埴道:“哪裏躲?”
  鄧氏道:“莫忙,衹站在門背後是哩!”說話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門。
  鄧氏道:“汗邪哩?這等怪叫喚!”開門,衹見董文手裏拿着一盞兩個錢買的茹桔燈籠進來。鄧氏怕照見耿埴,接來往地下一丟,道:“日日夜晚纔來。破費兩個錢留在傢買米不得?”又把董文往裏一推道:“拿燈來!照咱閂門。”推得董文這醉漢,東嗑了臉,西嗑了腳。叫喚進去,拿得燈來。耿埴已自出門去。鄧氏已把門閂了。
  耿埴躲在檐下聽,她還忘八長忘八短:“以後隨你臥街倒巷,不許夜來驚動咱哩,要咱關門閉戶。”
  董文道:“嫂子,可憐咱是個官身,脫得空一定早早回來。”千賠不是,萬賠不是,還駡個不了。
  第二日,耿埴又去。鄧氏忙迎着道:“哥,不吃驚麽?咱的計策好麽?”
  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沒奈何。將就些罷。”
  鄧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麽?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邊,厭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與哥計較,閃了他,與哥別處去過活罷。”
  耿埴道:“罷,嫂子怎丟了窠坐兒別處去?他不來管咱們,便且胡亂着。”
  鄧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衹是懶待與他合夥。”從此,任董文千方百計奉承,衹是不睬,還饒得些嚷駡。
  一日,與耿埴吃酒,撒嬌撒癡的一把摟住道:“可意哥,咱委實喜歡你!真意兒要隨着你圖個長久快樂。衹吃這攮刀的礙手礙腳。怎生設一計兒瞭瞭他,纔得個幹淨。”
  逼着耿埴定計,耿埴也便假裝癡道:“嬭婦人傢不曉事,一個人怎麽就害得他?”
  這婦人便不慌不忙設出兩條計來,要耿埴去行,道:“哥,這有何難?或是買些毒藥,放在飲食裏面藥殺了他,他須沒個親人,料沒什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着強盜,教人扳他,一下獄時,擺布殺他,一發死得幹幹淨淨。要錢,咱還拿出錢來使。然後老娘纔脫了個“董”字兒,與你做一個成雙捉對。哥,你道好麽?”
  哪知這耿埴心裏拂然起來,想道:“怎姦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個不爽快之色,不大答應。
  不期這日董文衙門裏沒事,衹在外吃了個醉,早早回來。鄧氏道:“哥,今還不曾與哥哥耍,且桶裏躲着。”耿埴躲了。
  衹聽得董文醉得似殺不倒鵝一般,道:“嫂子,吃晚飯也未?”
  鄧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飯?”
  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請嫂子。”
  鄧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
  衹見耿埴在桶悶得慌,輕輕把桶蓋頂一頂起,那董文雖是醉眼,早已看見,道:“活作怪,怎麽米桶的蓋會這等動起來?”便蹱蹱動要來掀看。耿埴聽了,驚個小死。
  鄧氏也有些着忙,道:“花眼哩!是糴得米多,蛀蟲拱起來。噇醉了去挺屍罷!休在這裏怪驚怪喚的蒿惱老娘!”
  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躘躘蹱蹱自進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
  鄧氏忙把桶蓋來揭道:“哥悶壞了。”
  耿埴道:“還幾乎嚇死。”
  一跨出桶來便要去,鄧氏道:“哥,還未曾與哥耍哩,怎就去?”兩個就在凳兒上,做了個騎竜點穴勢。耍夠一個時辰。
  鄧氏輕輕開門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來。”
  衹是耿埴心裏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結發夫妻,又百依百隨,便吃兩盅酒也不礙,怎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勸她,畢竟要她夫妻和睦纔是。”常時勸她,鄧氏道:“哥,他也原沒什不好,衹是咱心裏不大喜他。”
  一日,耿埴去,鄧氏歡天喜地道:“咱與你來往了幾時,從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轉了員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間我懶得開門,你自別處去歇。攆了他去,咱兩個兒且快活一夜。”
  兩個打了些酒兒,在房裏你一口、我一口吃個爽利。到得上燈,衹聽得董文來叫門,兩個忙把酒餚收去。鄧氏去開門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閉好了門,正待睡個安耽覺兒,又來鳥叫喚!”
  董文道:“咱怕嬭獨自個宿寒冷,回來陪嬭。”逕往裏邊來。耿埴聽了,記得前日桶裏悶得慌,逕往床下一躲。
  衹見進得房來,鄧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來!如今門是咱開了,誰為你冷冰冰夜裏起來關門?”
  董文道:“嫂子,咱記念嬭傢來是好事。夜間冷,咱自靠一靠門去罷,嫂子不要起。”
  鄧氏道:“咱不起來!”還把一床被自己滾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裏鑽進鑽出凍了咱。”董文衹得在腳後和衣自睡,倒也睡得着。苦是一個鄧氏,有了漢子不得在身邊,翻來覆去不得成夢,衹嘓嘓噥噥把丈夫出氣。更苦是一個耿埴,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遠隔似天樣。下邊又冷颼颼起來,凍得要抖。卻又怕上邊知覺,動也不敢動,聲也不敢作。
  挨到三更,鄧氏把董文踢兩腳道:“天亮了,快去!”
  董文失驚裏跳起來,便去煤爐裏取了火,砂鍋裏燒了些臉水,煮了些飯,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飯,道:“嫂子,咱去。嬭吃的早飯咱已整治下了,沒事便晏起來些。”
  鄧氏道:“去便去,衹恁瑣碎,把人睡頭攪醒了。”董文便輕輕把房門拽上,一路把門靠了出去。
  耿埴凍悶了半夜,纔得爬出床來。鄧氏又道:“哥凍壞了。快來趁咱熱被。”耿埴也便脫衣跳上床來。
  忽聽外邊推門響,耿埴道:“想忘了什物又來也。”仍舊鑽入床下。
  董文一路進門來,鄧氏道:“是誰?”
  董文道:“是咱。適纔忘替嫂子摁摁肩,蓋些衣服,放帳子,故此又來。”
  鄧氏嚷道:“扯鳥淡!教咱衹道是賊,嚇得一跳,□(這)攮刀子的!”董文聽了,不敢做聲,依舊靠門去了。可是:意厚衾疑薄,情深語自重。
  誰知不賢婦,心嚮別人濃。
  這邊耿埴一時惱起,道:“有這等怪婦人!平日要擺布殺丈夫,我屢屢勸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個恩愛丈夫?她竟衹是嚷駡,這真是不義的淫婦了。要她何用!”當時見床上挂着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殺鄧氏。鄧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來,天冷凍壞了!”那耿埴並不聽她,把刀在她喉下一勒,衹聽得跌上幾跌,鮮血迸流,可憐。
  情衰結發戀私夫,謬謂恩情永不殊,誰料不平挑壯士,身餐一劍血模糊。
  若論前船就是後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後日薄耿埴的樣子。衹是與她斷絶往來也夠了,但耿埴是個一勇之夫,衹見目前的不義,便不顧平日的恩情,把一個惜玉憐香的情郎換做了殺人不眨眼的俠士。哪惜手刃一婦人以舒不平之氣。此時耿埴見婦人氣絶,也不驚忙,也不顧慮,將刀藏在床邊門檻下,就一逕走了。出門來,人都不覺。
  晦氣是這白老兒。挑了擔水,推門直走進裏邊,並不見人。他傾了水,道:“難道董大嫂還未起來?若是叫不應,停會不見什物事,衹說咱老白不老實。叫應了去。”連叫幾聲,衹是不應。還肩着這兩個桶在房門叫,又不見應,衹得歇下了。
  走進房中,看見血淋淋的婦人死在床上,驚得魂不附體。急走出門叫道:“董傢殺了人!”衹見這些鄰捨一齊趕來道:“是什麽人殺的?”
  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來,叫不人應,看時已是殺死了。”
  衆人道:“豈有此理!這一定是你殺的了。”
  老白道:“我與她有什冤仇來?”衆人一邊把老白留住,一邊去叫董文。
  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誰人來殺她?這便是你挑水進去,見她孤身,非姦即盜,故此將人殺了。”
  一齊擁住老白道:“講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處。”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門來。
  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聽候審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來。你怎麽說?”
  董文道:“小的戶部浙江司於爺長班。傢裏衹有夫妻兩口,並無別人。今早五鼓伏侍於爺上任,小的妻子鄧氏好好睡在床裏。早飯時,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傢來,嚮四鄰叫喚道,小的妻子被殺。衆鄰人道,小的去後,並無人到傢。衹有白大。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輒起不良之心,不知怎麽殺了。衹求青天老爺明察。”
  這御史就叫緊鄰上來,問道:“董文做人可兇暴麽?他夫妻平日也和睦麽?”
  衆人答應道:“董文極是本分的。夫妻極過得和睦。”
  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與人有姦麽?他傢還有什人時常來往麽?”
  衆人道:“並沒有。”
  御史道:“可有姿色麽?”
  衆人道:“極標緻的。”
  御史叫:“帶着,隨我相驗。”
  果然打了轎,衆人跟隨,直到城下看時,果然這婦人生得標緻,赤着身體,還是被兒罩着的。揭開上半截,看項下果是刀傷。
  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哪邊?”
  白大道:“挑在竈前。”御史便叫帶起回衙門審。
  一到衙門,叫董文:“董文!你莫不是與鄧氏有什口舌,殺了她,反卸與人?”
  董文道:“爺爺,小的妻子,平日駡也不敢駡她一聲,敢去殺她?實是小的出門時,好好睡在床上。怎麽不多時就把她殺死了,爺爺可憐見。”
  御史道:“你出去時節,還是你鎖的門;婦人閂的門?”
  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門。推得進去的。”
  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時,開的門、關的門?”
  白大道:“是掩上的。”
  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竈前,緣何知她房裏殺了人?”
  白大道:“小的連叫幾聲不應,待要走時,又恐不見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門口尋個人閂門,衹見人已殺死。小的怎麽敢去行兇。”
  御史“咄!”的一聲道:“鬍說!她傢有人沒人,於你什事?要你去尋?這一定你平日貪她姿色,這日乘她未起,傢中無人,希圖強姦,這婦人不從,以致殺害。還要將花言巧語來抵賴,夾起來!”
  初時老白不招,一連兩夾棍,衹得認了,道“圖姦不遂,以致殺死。”做一個“強姦殺死人命”參送刑部。發山西司成招,也衹仍舊。追他兇器,道是本傢廚刀所殺,取來封貯了。書一個審單道:審得白大以賣水之傭作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瞷(見?)鄧氏之未起,圖姦不遂,兇念頓生,遂使紅顔碎茲白刃。驚四鄰而祈嫁禍,其將能乎?以一死而謝貞姬,莫可逭也。強姦殺人,大辟何辭?監候。具題處决。
  吳堂奏請。不一日,奉旨處决。免不得點了監斬官,寫了犯由牌,監裏取出老白花綁了,一簇押赴市曹。鬧動了三街六市,紛紛也有替鄧氏稱說貞節以致喪命的;也有道白大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嚮白大道:“你在傢也懶幹這營生,怎想這天鵝肉吃?害了這命!”那白大衹是流淚,也說不出一句話兒。
  單是耿埴聽得這日殺老白,心上便忿激起來,想道:“今日法場上的白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們做好漢的,為何自己殺人,要別人去償命?況且那日一時不平之氣,手刃婦人是我;今日殺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個人殺了兩個人。今日陽間躲得過,陰間也饒不過。做漢子的人怎麽愛惜這顆頭顱,做這樣縮頭的事?”就趕到法場上來。
  正值老白押到,兩個劊子手按住,衹要等時辰到了。周圍也都是軍兵圍住。
  耿埴就人背後平空一聲“屈”叫起來,監斬官叫拿了問時,他道:“小人耿埴,嚮與董文妻通姦。那日躲在他傢,見董文極其恩愛,鄧氏恣情凌辱,小人忿她不義,將她殺死。刀現藏董文房中床邊檻下。小人殺人,小人情願認罪典刑,小人自應抵命。求老爺釋放白大。”
  監斬官道:“這定是真情了,也須候旨定奪。”將兩人一齊監候。本日撤了法場,備述口詞,具本申請。正是:是是非非未易論,笑他廷尉號無冤。
  飴甘一死償紅粉,肯令無辜泣九原。
  此時永樂爺礪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無殺人情蹤,準與釋放;耿埴殺一不義,生一不辜,亦饒死;原問官讞獄不詳,着革職。欽此。”
  此時滿京城纔知道白大是個老實人,遭了屈官司;鄧氏是個不長進淫婦,也該殺的;耿埴是個漢子。若不是他自首,一個白大,莫說人道他強姦殺人,連妻子也信不過;一個鄧氏,莫說丈夫道她貞節,連滿京人也信她貞節。
  衹是這耿埴,得蒙聖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衹今日我與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無定,也不過如此了;人生的生死無常,也不過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聖恩留我一日。為何還嚮是非生死場中去混帳?”便削了發為僧。把嚮來攢的傢私約有百餘金,將一半贈與董文,助他娶親;一半贈與白大,謝他受纍。就在西山出傢,法名智果。
  其時京城這些風太監,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糧的,起造精捨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後來道近着京師,受人供養,不是個修行的,轉入五臺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與他談些佛法,也能領悟。到八十二歲,忽然別了合寺僧行,趺坐禪床,說偈道:生平問我修持,一味直腸直肚。
  養成無垢靈明,早證西方淨土。
  言訖合掌而逝,蓋已成正果雲。
  劍誅無義心何直,金贈恩人利自輕,放下屠刀成正覺,何須念佛想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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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書序第一回 看得倫理真 寫出姦徒幻存目第二回 千金苦不易 一死麯伸冤
第三回 情詞無可逗 羞殺抱琵琶第四回 設計去姑易 買舟送父難第五回 烈士殉君難 書生得女貞
第六回 冰心還獨抱 惡計枉教施第七回 生報花萼恩 死謝徐海義第八回 義僕還自守 浪子寧不回
第九回 淫婦情可誅 俠士心當宥第十回 千秋盟友誼 雙璧返他鄉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豈無心
第十二回 坐懷能不亂 秉正自無偏第十三回 匿頭計占紅顔 發棺立蘇呆婿第十四回 郎材莫與匹 女識更無雙
第十五回 劫庫機雖巧 擒兇智倍神第十六回 見白鏹失義 因雀引鳴冤第十七回 八兩殺二命 一雷誅七兇
第十八回 奇顛清俗纍 仙術動朝廷第十九回 血指害無辜 金冠雪枉法第二十回 良緣狐作合 伉儷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還假合 朋友卻真緣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護 貪色檄能誅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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