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送宮花之人,適值兩人午睡相狎之時,兩事並作一句,意欠明白。】
  
  【王希廉:薛寶釵冷香丸經歷春夏秋鼕,雨露霜雪,臨服用黃柏煎湯,備嘗盛衰滋味,終於一苦,俱以十二為數,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亦冷到十二分也;又埋於梨花樹下,不免於先合終離矣。
  迎春、探春在一處,惜春獨同小姑子玩笑戲說“剃頭”,直伏後來出傢根苗,且為十五回鳳姐弄權秦鐘得趣伏筆。
  鳳姐夫婦白晝宣淫,其不端可知。
  宮花小物,黛玉亦有妒心,器量真實褊淺。
  周傢女兒為婿求情,周瑞傢全不在意,鳳姐之平日弄權於斯可見。
  鳳姐宮花分送秦氏;明日,秦氏婆媳又單請鳳姐。其中藏筆甚多,須以意會。
  鳳姐帶寶玉同赴寧府,引出秦鐘,惹起焦大,即藉焦大醉駡,露出諸醜。讀者勿以醉後鬍駡,視為無關緊要。
  秦鐘與寶玉一見,便彼此鬍思亂想。冶容、富貴動人如此。紈絝公子慎之思之!
  第七回專寫鳳姐與寧府往來親熱,為後來冶喪埋根,中間帶出秦鐘、寶玉相聚,而先寫鳳姐夫婦白晝宣淫以作陪襯,又埋伏惜春出傢,寶釵結局,香菱可傷等事。至於焦大醉駡,黛玉妒花,皆文人深筆。】
  
  
  【張新之:
  此回上半熙鳳文字,與寶釵無涉也,而先敘冷香丸。下半回秦鍾文字,與熙鳳無涉也,而重敘送表禮。乃上半以數行字了之,下半以再問答了之,令人費想。
  寫寶釵熱是骨,冷是面,巧是本領,直鄭莊、操、莽大姦雄化身,在小說則藉《金瓶》之月娘、《水滸》之宋江為籃本。
  一榮府為黛玉設,故徑路房捨,皆從他眼中寫出。而其實為演《易》道設,故藉送宮花,又從周瑞傢的腳下歷敘。
  情種乃風月情濃之“情種”,即壞明穗之物欲”,《大學》立教以此也。設一秦鐘,生出第九至十二回一大段“風月寶鑒”文字。
  下半回寫情種相合,寶玉、秦鍾,是一非一,而以焦大數語證之。慘慘傷心,至斯已極,有別之禽獸不甘認也。而今日假斯文讓《紅樓》乃成迷,慕情種,學情種,豈不大誤!
  賈璉、鳳姐,夫婦也。上半回目錄著以“戲”字已奇,而書中又寫得曖昧蹊蹺。或曰男女居室,不應以書故耳,此乃呆話。看把花分送秦氏,末從焦大一駡,則得之矣。作者既不欲明寫,閑人亦不忍透評,從周瑞傢的眼中耳中,寫一“戲”字,旋即平兒間“又來作什麽”,是既帶劉老老去而又來也。“初試”、“一進”之案,到此方了。】
  
  話說周瑞傢的送了劉姥姥去後,【張新之夾批:劉姥姥至三十九回方再見,而中間二十餘回無非演劉姥姥者……】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周瑞傢的聽說,便轉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衹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者,【張新之夾批:金釧為金,金作串,串也,即寶釵之影身,另有正傳。】和一個纔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坡上頑。見周瑞傢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嚮內努嘴兒。
  周瑞傢的輕輕掀簾進去,衹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傢務人情等語。【張新之夾批:長篇大套從此起矣。】周瑞傢的不敢驚動,遂進裏間來。衹見薛寶釵傢常
  打扮,頭上衹散輓着鬂兒,坐在炕裏邊,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寶釵纔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張新之夾批:何等和藹,非黛所能。】周瑞傢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衹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不成?”【姚燮夾批:寶玉與黛玉無夫妻之緣偏同住。與寶釵有夫妻之緣,偏隔住。此作者用意瞞人處……】寶釵笑道:“那裏的話。衹因我那種病又發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周瑞傢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麽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一勢兒除了根纔是。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寶釵聽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麽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裏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幹,若吃凡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裏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張新之夾批:於是熱場中但能着一“冷”字。】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
  周瑞傢的因問:“不知是個什麽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着,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衹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鼕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傢的忙道:“噯喲!這麽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裏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衹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竜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傢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周瑞傢的又問道:“這藥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張新之夾批:名字新豔,何等心思,何等結構,括寶釵於二字中矣。】周瑞傢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麽着?”寶釵道:“也不覺甚怎麽着,衹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傢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房裏呢?”周瑞傢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着便叫香菱。衹聽簾櫳響處,方纔和金釧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麽?”薛姨媽道:“把匣子裏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嚮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裏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着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傢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留着給寶丫頭戴罷,又想着他們作什麽。”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着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張新之夾批:寫寶釵愛素,關合終局。】
  說着,周瑞傢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裏曬日陽兒。【姚燮眉批:點醒時令是鼕日光景。】周瑞傢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麽?”【姚燮眉批(東觀閣側批:
  香菱亦是書中關鍵,故又於此處提的)表明之,讀者須記著。】金釧道:“可不就是他。”正說着,衹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傢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嚮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裏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黃小田夾批:並不寫香菱之美,亦並不寫秦氏之美,衹此一語而兩美並見,以後晴雯、齡官之似黛玉,亦皆此意。】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周瑞傢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裏?”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裏人?”【張新之夾批:上明追第四回,此暗追第一回。】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傢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
  一時間周瑞傢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着倒不方便,衹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姚燮眉批:此處又點明(東觀閣側批
  :)寶黛二人在一處。(又點清。)】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傢的故順路先往這裏來,衹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聽呼喚呢。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待書。【張新之夾批:元迎探惜丫頭,用琴棋書畫四字皆有取意。司棋,私期也……】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裏都捧着茶鐘,周瑞傢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着呢,遂進入內房,衹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傢的將花送上,說明緣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傢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裏,衹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那屋裏不是四姑娘?”周瑞傢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裏來。衹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耍呢,【東觀閣(姚燮
  )側批:水月庵此處一點。】【張新之夾批:無非鏡花水月空影而已,雖有智能,無所用之……】【陳其泰:智而且能,非鳳姐而何?庵名水月,則鳳姐是月,智能是水中之月耳?】見見周瑞傢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傢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裏正和智能兒說,【姚燮眉批:點出智能,已預為秦鐘一段事埋根。】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裏呢?”【東觀閣側批:
  已透後來惜春結局。】【姚燮側批:惜春發聲帶笑而言,已透後來消息。】說着,大傢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
  周瑞傢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麽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剌往那裏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了太太,就往於老爺府內去了,叫我在這裏等他呢。”周瑞傢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傢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着?”周瑞傢的道:“是餘信管着。”【張新之夾批:“餘信”猶言愚信,……可見布施之人不過愚人所信而已。看此一名,作者何嘗佞佛?是書何嘗衹演空空?】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餘信傢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
  那周瑞傢的又和智能兒勞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隔着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着睡覺呢,遂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衹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傢的來了,連忙擺手兒【陳其泰:送花與秘戲截然兩事,全不相幹,特藉送花人眼中看出矣。若用直筆,便是金瓶梅文字矣。】叫他往東屋裏去。周瑞傢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裏來,衹見奶子正拍着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傢的悄問奶子道:“姐兒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說着,衹聽那邊一陣笑聲,【黃小田夾批:此真極淫之淫書也,然何嘗露出一字來?其含混處,豈俗手所能夢見?】卻有賈璉的聲音。接着房門響處,平兒拿着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張新之夾批:寫得曖曖昧昧,隱隱綽綽。】平兒便到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傢的便問:“你老人傢又跑了來作什麽?”周瑞傢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轉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裏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裏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後方命周瑞傢的回去道謝。
  周瑞傢的這纔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擡頭忽見他女兒打扮着纔從他婆傢來。周瑞傢的忙問:“你這會跑來作什麽?”他女兒笑道:“媽一嚮身上好?我在傢裏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麽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傢?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麽不了的差事,手裏是什麽東西?”周瑞傢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楚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麽事。”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傢倒會猜。實對你老人傢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張新之夾批:冷子興來歷不明,嘆世人不知冷之所從起也……一部周易不過陰陽而已,不過冷熱而已。是演說榮府時便已是演說易理也。】告到衙門裏,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傢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傢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且傢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傢去。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有什麽忙的如此。”【姚燮(東觀閣
  )側批:周瑞傢的亦是有勢力(的)人傢。】女兒聽說,便回去了,又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傢的道:“是了。小人兒傢沒經過什麽事,就急得你這樣了。”說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傢解九連環頑呢。周瑞傢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兒與姑娘帶來了。”寶玉聽說,便先問:“什麽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製堆紗新巧的假花兒。黛玉衹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東觀閣(姚燮
  )側批:黛玉(脾氣)處處多心,(此書中第一事也。)】周瑞傢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張新之夾批:與寶釵對照是何口角,步步留心,時時在意者固如是乎殺機也。】周瑞傢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麽到那邊去了。”周瑞傢的因說:“太太在那裏,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寶玉道:“寶姐姐在傢作什麽呢?怎麽這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傢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衹說我與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麽病,現吃什麽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纔從學裏來,也着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說着,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傢的自去,無話。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姚燮眉批(東觀閣側批:冷子興於此串合,)不知幾時從揚州入京的。】【陳其泰:回應冷子興閑暇得妙。】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傢的仗着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衹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傢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着他傢有年下進鮮的船回去,一並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王夫人點頭。【張新之夾批:甄傢對賈傢說,直映到底,第一處當在鳳姐口中出,點點頭有微旨。】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派誰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誰閑着,就叫他們去四個女人就是了,又來當什麽正經事問我。”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麽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着什麽。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纔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姐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跟了逛去。鳳姐衹得答應,立等着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張新之夾批:主人翁。】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麽?有什麽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張新之夾批:另是一種景象,而“孝敬”字是反面。】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着,衹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傢麽?”尤氏道:“出城與老爺請安去了。【張新之夾批:藏過此人是省筆而已,與孝字打通。】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裏作什麽?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兒也在這裏,想在書房裏呢,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着,忙什麽?”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別委麯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鳳姐說道:“既這麽着,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傢的孩子們,鬍打海摔的慣了。人傢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
  快領去。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道:“憑他什麽樣兒的,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看看,給你一頓好嘴巴。”賈蓉笑
  道:“我不敢強,就帶他來。”
  一會兒,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姚燮夾批:時秦鐘亦十二歲,與寶玉同庚。】較寶玉略瘦些,【姚燮眉批:寫秦鯨卿另是一種人物,男也女也?吾不得而知之。】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張新之夾批:畫一小後生真能別開生面……在幾個虛字眼上形容出來。】衹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慢嚮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陳其泰:此豈嫂嫂對叔叔語也?喜極而狂,不覺失言,然亦因在可卿前無所顧忌耳,則其嚮來之愜意寶玉親親熱熱自可見焉……】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黃小田夾批:“喜”字、“探身”字、“攜手”字、“身旁坐下”字,皆微詞也,讀者細思之。】慢慢的問他:幾歲了,讀什麽書,弟兄幾個,學名喚什麽。秦鐘【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秦鐘者,情
  鐘(種)也。書中人名多寓意。】【張新之夾批:秦鐘,情種也。小字鯨卿則總讀為“情”字,曰“情情情”,有指點意,有太息意,有斟酌意,有恐懼意……】一一答應了。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並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知道鳳姐與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張新之夾批:亦為陰陽進退點染。】不在話下。
  那寶玉自見了秦鐘的人品出衆,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張新之夾批:寫秦鐘便是寫寶玉,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可恨我為什麽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傢,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傢,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綉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衆,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綉服,驕婢侈童,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傢,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鬍思亂想。忽然寶玉問他讀什麽書。秦鐘見問,因而答以實話。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裏間小炕上,我們那裏坐去,省得鬧你們。”於是二人進裏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着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此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麽,外面有,衹管要去。”寶玉衹答應着,也無心在飲食上,衹問秦鐘近日傢務等事。秦鐘因說:“業師於去年病故,傢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傢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陳其泰:是秦鐘勾搭起頭。】時常大傢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傢塾,閤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可以附讀。我因業師上年回傢去了,也現荒廢着呢。傢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傢裏讀。傢祖母因說:一則傢學裏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傢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着。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姚燮眉批:賈秦相見隨手議入塾一事,為後文鬧房張本。】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傢父前日在傢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裏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裏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裏又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陳其泰:遊冶已甚,而秦氏以為不太隨和,則秦氏之遊冶可知矣。】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張新之夾批:連點兩字乃是書大法眼。】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張新之夾批:情種在此相合,三人是點睛處。】你今日回傢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後日吃這東道。一面就叫送飯。
  吃畢晚飯,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傢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張新之夾批:焦乃既燒之餘。】誰知焦大醉了,又駡呢。”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麽!放着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鳳姐道:“我成日傢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傢裏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衹因他從小兒跟着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着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着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駡。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的,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說着,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衆人都應道:“伺候齊了。”
  鳳姐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陳其泰:妙句。都為下文渲染也。】尤氏等送至大廳,衹見燈燭輝煌,衆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傢,即在傢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灑落灑落。因趁着酒興,先駡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傢!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裏的焦大太爺眼裏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
  正駡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衆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駡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裏把賈蓉放在眼裏,【姚燮眉批:其實強悍不堪者,然以之駡賈蓉尚嫌其恕。】反大叫起來,趕着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傢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張新之夾批:不能有此事,不可無此言。】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後還不早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裏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傢,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衆小廝見他太撒野了,衹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裏去。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傢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姚燮眉批(東觀閣
  )側批:作者每用閑中着旁(襯)筆,而正面已見。】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張新之夾批:自神遊至此回,作者已寫得頭悶氣結,滿紙彌漫黑霧,故打這一個焦雷,自己討些痛快。我不知他是苦是樂,要說苦便極苦,要說樂便極樂。】衆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東觀閣側批:藉玻璃炕屏時可思。】【姚燮眉批:
  鳳姐和賈蓉都裝不聽得惟黯者作呆。】【姚燮眉批:作者每於閑處着旁筆,而正面已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麽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鬍說!那是醉漢嘴裏混吣,你是什麽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姚燮眉批:前嘗馬溺,今嘗馬糞。鳳姐、蓉兒都裝不聽得。惟黠者能作呆。】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鳳姐道:“好兄弟,這纔是呢。等到了傢,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你同秦傢侄兒學裏念書去要緊。”說着,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陳其泰:焦大義僕,深忿其主行為,藉端發作,將酒蓋面,非真醉也。鳳姐秦氏隱事,從不實寫一句,而讀者有焦大之言在胸中,自然遇事如畫矣。文心幻巧,意味深長。】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