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家庭生活場景(3)      餘斌 Yu Bin

  母親似乎隨身把另一種生活方式也帶了回來。大約是人之將死,其行也善,張的父親這時痛悔前非,被送進了醫院。她母親按照她的一套來改造這個傢。他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裏,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傢裏陡然添了許多“藴藉華美”的親戚朋友。張愛玲常坐在地上看她母親與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電影裏的戀愛表演,看得大笑着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總之,“一切都不同了”。
  在這氣氛中她開始學習做西式淑女了。她跟母親學畫圖,又學鋼琴,學英語。至少這時候她還並不覺得學做一個淑女是睏難的,也沒有對此感到不耐,相反,她學得興興頭頭,甚且把傢裏的一切都看做是“美的頂巔”,她後來稱她平生衹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西洋式淑女的風度的”。作為這風度的一部分,她也充滿了憂鬱的感傷,看到書裏夾的一朵花,聽母親說起它的歷史,就要掉下淚來。我們在她的中學作文《遲暮》中還可依稀聽到這類感傷的遺響。假如她順着這條淑女的路成功地走下去,我們是否還有幸得到那位不避俗而又脫俗的作傢,也真就難說了。
  但這已經是“幸福的家庭”的尾聲了。她父親似乎在把命揀回來的同時也把遺少的脾氣找了回來,他不拿出生活費,要她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成了。記性好一點的讀者會想起,遺少脾氣的男人想着法子弄光女人的錢,這是張愛玲小說中反復出現的一幕:《金鎖記》中小叔想騙來嫂子的錢;《傾城之戀》中哥哥用完了妹妹的錢;《創世紀》裏孫子哄祖母的錢;《多少恨》中父親死皮賴臉榨光女兒身上可憐的幾個薪水;《小艾》中五太太的丈夫把她的私房錢用得幹幹淨淨。這在沒落的大傢族中是司空見慣的,張愛玲在她們傢的圈子裏聽到、見到的這類事情肯定加深了她的印象。不過她父親似乎還不是那樣不堪的人,生活上也並非華奢靡費、揮霍無度。照張愛玲的說法,她父親對於“衣食住”都不講究,單衹註意一個“行”字,在汽車上肯花點錢。他弄光她的錢的動機是要把他那位有點新思想的妻子拴在傢裏。
  她母親自然明白這層用意,兩人為此劇烈地爭吵,每逢這時嚇慌了的傭人便把她和弟弟拉出去,叫他們乖一點,他們也早已嚇慌了,提心吊膽地在陽臺上騎小腳踏車,靜靜地不敢出聲。這一幕給張愛玲的印象太深了,使她很早就領略到無愛的婚姻的不幸,後來她提到父母的離異時帶些幽默地說:“雖然他們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贊成的,心裏自然也惆悵,因為那紅的藍的傢無法維持下去了。”雖說父母離婚後她的生活充滿了不愉快,成名以後她卻不止一次地在紙上、口頭上堅持提醒人們,父母離了婚的孩子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不幸。《蘇青張愛玲對談記》。
  她的父母最後是協議離婚的,兩個孩子都跟父親過,但是條約上寫明她可以常去看母親,這給她很大的滿足。父母的離異是一個轉折,自此家庭生活在張愛玲的印象中開始掉彩褪色。這種感覺逐漸加深,當她有機會找到一個新的支點,從外部打量生活於其中的封閉環境時,她的感受更加強烈。這個支點就是父母離婚後母親的傢。
  張愛玲自她母親回來後,就是母親帶回的那種生活方式的忠實追隨者,在母親的傢的襯映下,父親的傢更有一種頽喪的色彩。她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父親與後母結婚之後)我們傢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裏去,本是自己的産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裏生的,房屋裏有我們傢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暗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裏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裏衹有昏睡。”“那裏什麽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作《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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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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