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災難與生途      周汝昌 Zhou Ruchang

  (一)
  “人生道路”這詞語常可碰見,見了它就不免想到自己的事,想時我喜歡把它分為兩截來“ 對待”:人生是一回事,道路是另一回事;為什麽要這麽分?因為人生本有不帶主觀選擇性 的經歷,那不該叫做道路,道路是具體、明確、有“走嚮”與目標的。走上哪條路,有盲目 性,也有偶然性——有背景,有機緣,但不一定就是出於自己的主觀願望、志趣、决斷、爭 取……即選擇。
  
  我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一個人,有其經歷,也有其道路。兩者是需分開講的。
  
  人和他的一切,都是時空的産物,然而“竜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不同在於各有“特性” ,今則所謂個性也。一傢子所生子女,有“門風”,其共性也,而這些子女的“脾氣”卻也 “九子各有不同”之致,煞是有趣,也很難解——同樣的時空産物,為 何也不“千篇一律”?緣由安在哉?看來,“時空論”還不能解說世上天下的所有一切問題。
  
  我自幼稟賦不錯,出名的幾個特點是“天分高”、“聰明過人”、“學什麽會什麽,而且比 別人強”、“幹什麽像什麽”、“人緣好”、“人人見了喜歡”……這些奬語作孩子時常聞 的,今日想來,這大約就叫“可塑性”很強,放在哪一地方都有一定適應能力。
  
  以上是揀“好聽”的說。
  
  這之外,“問題”也多:性極柔弱,最不喜競爭,最厭粗野、沒教養的孩子,最不喜俗鄙自 私之人,最憎無聊、下流的胡闹、惡作劇,最恨蠻橫欺侮弱小者……等長大了,經過無數經 驗 教訓之後,纔又加上了一條:最怕一種人,他總陰黑着臉,面無表情,“喜怒不形於色”— —或相反,總是笑嘻嘻,但“逢人衹說半分話”(按原語為“衹說三分話”,城府已夠深了 ;他卻連一分真話也從不說的)。這種人真可怕,他一光顧你,不是有求於你,便是探消息 、察情況,暗中有個“計劃”想請你入其圈套。
  
  可憐,不知世路人情的書呆,在他們面前輸了多少“棋着兒”,被簸弄得隨人傢手兒轉。
  
  以上是說明:我的“人生”雖為時空的安排、命運的捉弄,但其“道路”也該由我的“自性 ”負上一點兒責任。
  
  我當過“孩子王”——小學教員,連“師”也夠不上的稱號。當過“管賬先生”。當過海關 辦事職員。當過外文係講師。當過古典部編輯。當過教授和研究員。我是作協、書協會員( 大會被選代表)。當過挂着楹聯、韻文等等學會的“顧問”招牌。這些也都“罷了”,最糟 糕倒黴的,是貼上了“紅學家”的標簽。
  
  上列的光榮稱號,難道還不足以說明我的“人生”和“道路”嗎?
  
  當“孩子王”與“管賬先生”二事,乃是抗戰淪陷時“隱藏”不住,被迫出離“暗室”所尋 的“職業”,即暫藉名義作個“隱身草”、“護身符”,以逃避敵偽“新民會”搜索那些不 在校的青年學生。那很苦惱,今日且不遑多說。值得一敘的倒是那個“海關職員”的一切“ 傳奇故事”。
  
  這是我“人生”的冒險點,“道路”的岔口。那是一場“鬥爭”——我失敗了,但也勝利了 。
  
  這件事說起來很費話,我本心並不願寫它,因為我衹喜歡寫點兒高興的有意思的事,怕寫這 種俗事,敗人意興。
  
  我苦熬到抗戰勝利了,淪陷八年之人,對國內實情已無法瞭解,報刊都是敵偽的,天天看見 的是“大東亞共榮圈”的偽宣傳,也天天看見駡英、美兩國的話——其時偽報上照例將英、 美二字左邊加上“犭”旁,恨之而比為“獸”也。對抗的實相更所不知。百姓父老,皆以為 盼到勝利了,一切是理想美好的,對抗戰的大後方懷着極高的崇敬感情。這是十二分正常而 自然的道理。
  
  日本投降消息傳來之後,萬民欣喜若狂!人人把前景想象成“一朵花”。但奇事來了:幾個 月長期空白,津沽一帶成了“三不管”——無人前來接管。
  
  我們平靜而耐心地等待着。
  
  幾種景象,他處人不知,而我沒齒難忘,如今雜亂敘敘,給歷史留點兒真實痕跡。
  
  勝利的特大喜訊從“天外”傳來之後,我所在的這個不大不小的沽鎮上(津沽舊有“八鎮” 之名),第一個“市場反應”是香油大落價。香油(麻油)在生活中是頭等高價品,平民捨不 得多用。這天,忽傳香油落價了!百姓即時爭趨油店,以“奇緣”、“難信”的心情打來了 賤價的上好香油!其盛況真是空前未有。
  
  誰知,這個大落價一開始,接連不斷的再落、三落……的奇跡在短時內相繼而至,第一 次“貪便宜”多買爭購者很快成了後悔“上了當”的人。
  
  這件事,使人們興奮、詫異、稱幸、稱慶……成了全鎮沸騰的熱話題。父老們憶起此事,方 言俗話叫做“說古”——即自古未聞的新聞奇跡之意。
  
  第二件更特別。
  
  淪陷於敵偽統治下的百姓農傢,自己種的莊稼自己是不能吃的,如若偷吃,即為犯罪,發現 後必遭苦懲。當地的小學教員,月薪甚微,買不起好糧與菜餚,他們的飯食是“豆餅”—— 豆餅是豆油原料榨油以後的雜渣軋成的大圓盤盤式的硬餅,本是農業的肥料;教員們把它砸 碎了,泡軟了,加些油????醬,調“味”燒熟,即為佐餐必備之品。
  
  那時我傢的“花園”(柴火園子,來歷詳敘於“楔子”)早已毀廢成平地,種過麥子(我割麥 打麥 ,十分在行,受人稱贊,說我“文武全行”),後來又改水田種稻。新麥新稻的米面之 香,從糧店買糧的人是無法想象的——但是得偷着冒險而食之。
  
  新稻下來,夜裏一把一把地“小量”搗去了硬殼,就下鍋做飯,其香無比——因為那兒不種 次米,都是“小站稻”的良種名米。
  
  冒險藏起一包新稻以為至寶,可是有查的:當漢姦的小夥子帶着軍用的狼犬,穿門入戶“嗅 ”尋有無藏稻。記得有一次我傢院裏一個“埋寶”處讓狗嗅出了——幸而那查者是沾點兒親 的青年人,好大面子。沒有翻面無情,衹讓“自願”交出了事。
  
  新米之香是無緣了,可還得“慶幸”,未生災禍。
  
  敘說這些,卻是為了說明:在鎮的東頭,就有一處大倉庫,專門儲藏着從百姓人傢掠來的上 好糧品。
  
  這糧庫有兵看守,人不敢近前;日寇投降之天大喜訊一到,村民住戶們眼見守庫的兵也無蹤 影了,於是一倡百和,齊奔這座“空城”而入!大傢不是“如入”,而是“真入”無人之境 ,任興隨力,“敞開”一切器具和力氣,紛紛“運糧回府”。其景熱鬧非凡,大傢嘗到了勝 利的“甜頭”,興高采烈,無以為喻。
  
  大約喜事可舉的,除此而外就不多了——隨之而來的卻是喜事的“反面”——這簡直無以名 之,我稱之為“勝利災難”,可能是舉世無雙的。
  
  詩曰:
  
  日寇投降喜訊來,萬民歡慶笑顔開。
  
  香油價賤真如土,爭運倉糧隊隊排。
  
  (二)
  
  勝利之後的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並無任何軍政方面的人來接管,竟是完全的“空白”期間 和地帶。在這“空白”中,百姓父老,渴盼而又平靜耐心地等待着“好日子”。
  
  誰知,“軍隊”開始來了!
  
  來的不是“國軍”,也不是“共軍”[按:當日我們對“國軍”的概念是“國傢”(今日叫 “祖國”)的軍隊,正如陸放翁說的“王師北定中原日”的王師那樣,而不是特指“國民黨 軍”。所謂“國軍”、“共軍”的分稱對立,是後來的事情了;因為當年共軍之所以稱為“ 八 路軍”,乃是全國抗戰大軍中的一路,並無“分立”的任何涵義。此種歷史,今日青年人大 約不明了,故宜註上一筆]。來的竟是敵偽的“雜牌軍”!
  
  這些雜牌,老百姓根本鬧不清他們的“名色”,一夥來,一夥走,真有點兒像“走馬燈”一 樣輪換。他們服色也不一,記憶中有黃的,有黑的。就中黃的在我鄉盤踞最久,傳言是從山 東煙臺竄來的。煙臺産梨,梨色亦黃,故大傢私下竊語,皆以“煙臺梨”呼之,那是又笑又 恨之語。
  
  他們之來,不是什麽“駐守”,而是滅亡前的走投無路中,到處亂竄。竄到此處,心裏是打 算“撈”點財物,各奔“前程”,如此而已。
  
  鄉民日日處在“洗劫”的危險可能之中。
  
  幸虧,我鄉是個“商鄉”,沿大街(三裏長,實為津市至大沽的“海大道”之中段)兩側櫛比 鱗次的一百幾十傢商店是經濟和鄉政的組織主管者,名曰商會。這兒從民初的軍閥混戰、應 付敗兵流竄時起已積有十分豐富的“經驗”:知道必須善待這些亡命之徒,讓他們不好撕破 面皮。辦法是:一、安排住處——不使他們亂入民傢。二、包管飯食。
  
  全鎮的商號,要聯合起來為這一夥偽兵做飯,具體安排是每傢商鋪每日要烙若幹斤白麵大餅 ,斤數按店鋪大小能力而公議派定,一律是上好細白麵、好油,燒柴的大鍋烙成大直徑的“ 穰子餅”,到飯時前由商會專人擡了大筐簍挨傢收餅,匯齊了送到兵的住處。
  
  我們那時輕易不動白麵,衹有雜糧果腹,我記得每次見收餅的來了,那一筐筐大餅遠遠香味 撲人,真是“垂涎三尺”。
  
  全鎮以如此“方式”,供養他們,換來一個不好意思動“搶”。
  
  可是我親眼見的事,至今難忘:一個小頭目式的兵或官兒,每日街上閑遛。老鄰“順發德” (原是個大店鋪,很興旺過)彼時已然落魄了,在我傢對門開一個小攤賣雜貨(小食、糖果 之類)謀生NFDA4口。那個小頭目常常喝得兩眼發紅,路過這小攤,必隨手拿着吃,吃完 抹嘴就走。
  
  這日,他又來了,照常“行事”,順發德老掌櫃(我們總如此稱呼)忍不住了,不知說了一句 什麽,那傢夥舉手照定老掌櫃的臉狠狠就打!近旁的人誰也不敢去攔。打得老掌櫃有淚而無 處去哭。
  
  就這樣,一夥一夥地“供養”走了——又來了別的、莫名其“軍號”的散兵流卒。從頭把白 面大餅烙起來!
  
  就這樣,最後的一夥還是演出了一場“大戲”,害得鎮上叫苦而難言。
  
  這一夥,應該說還很受地方“款待”的感動,也頗“客氣”講“禮”:臨散夥了,頭目們把 鎮上的幾傢頭等商號的掌櫃,包括了振華造紙廠的廠長,當鋪、綢緞布鋪、酒業……的主管 人,當然也少不了商會會長,都“請”了去,坦率表示:我們要走了,請貴鎮地方上給籌點 兒路費。
  
  聽那口氣,原本不大,被“請”之諸位當場推舉一人,速回商會立即籌措送來——以便“散 會放人”。
  
  誰知,他們錯推了一個低能而不義之劣品人,他得放回後衹顧自己“脫災”,並不為大傢 的安危速去報信……
  
  那夥人越等越不見“反應”,心虛膽怯,怕事有變(例如報告了某部門,前來包圍捕捉……) ,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捲挾着那幾位地方首腦實力人物離開沽境一直嚮南竄去。
  
  事情的“傳奇性”與可悲性,就在這裏——
  
  從這兒嚮南流竄,並無去處,二十餘裏就到了小站,而這地方卻是有名的土匪窩,勢力巨大 ,從無正式軍隊去剿治過——他們不易治,因為其根據地是在舊時大港地區的荒遠“水寨” 裏,無法攻入。這夥多年盤踞為一方惡霸的武裝團夥,人人一個或兩個盒子槍(手槍)挎在腰 間,專門嚮每村富戶綁票勒索巨款,然後到市去吃喝嫖樂。他們“徵服”了一方諸村鎮,惟 有我鄉鹹水沽孤城抗戰,苦鬥了二三十年,威名遠振。他們曾多次集中火力連續進攻突擊, 迄未得逞,正在計無所出。
  
  可好,這群流亡散兵卻挾着“人質”自己投來了!——而且這“人質”選得太精了,代表了 “鹹水沽這塊難咬的肥肉”!他們大喜若狂。
  
  消息一下子傳遍全鄉,像爆炸之聲震呆了千傢萬戶。商界代表到我傢來慰問,說的話我永難 忘記——
  
  “……老爺子為全鎮抗匪,苦支苦鬥到今日,不想落到了這一場,萬沒料到,全村的人誰也 於心不忍!你們放心,鹹水沽人的心氣兒是齊的,我們把鋪子關了門(即連本帶利全部用盡) 也要把他老人傢救回來。”
  
  有人落了淚。
  
  這些話何來?就因傢父被當地普選為商會會長(非因他能幹,也不是大商店主,是因與貪污劣 紳做鬥爭)。他在危險萬狀中堅毅主持了這個孤城的獨立和安全(別處為了保險,有內姦與土 匪通款……)。我記得一次忽一不相識之人從遠地寄來一張馬占山的相片給傢父,意思是可 以喻比——馬占山是當年在東北抗日有名的英雄人物,人人盡知。這個榮耀,儘管比得不一 定恰當,卻真實地反映了鄉情民氣。
  
  後來,海河一帶七十二村聯合刻製一方巨匾贈與傢父。那匾是特選的一塊巨大厚重的整樟木 ,材料罕逢,刻的字是“碩果苞桑”——是用《詩經》上的典:“其亡其亡,係於苞桑!” 四個大字是當地舉人蕭賡廷先生的正書,下列七十二村的署名,成為巨觀。
  
  這筆巨款是沽人分幾次纔“送齊”,將“人質”贖回的。沒有一個人為出錢而有過一句怨言 。
  
  贖回前,每日必有人前來探詢有無喜訊,表安慰釋憂慮之誠意,或且在捨下守候相伴。
  
  …………
  
  萬言難盡,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我這個村童鄉少年,就是在那般環境和經歷中“長大成人”的——也是從那種種“生活”中 盼來了抗戰勝利。
  
  “可熬到了頭——苦盡甘來,前程錦綉!”
  
  這是頌詞,俗話叫“念喜歌”。
  
  我嘗到的“甘”味,實在無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參看《寫呈子·劫秧子·進NFDA1子 》)
  
  詩曰:
  
  朝朝翹首盼明光,冷落空村父老傷。
  
  卻有偽軍猖獗甚,商民有罪匪稱觴。
  
  (三)
  
  災難總算熬過去了,這回“真格的”來了。
  
  沉寂、沉悶這麽久的海河上空,忽然有轟轟隆隆的響聲,有人往上指,擡頭看,幾架飛機! 很快人們都奔出戶外,爭相仰望——雖然還鬧不清是怎麽一回事,卻又估量不會是壞事,精 神興奮起來。
  
  人們看了又看——不用多久,就又弄清楚一點:原來這一小組飛機是由塘、大沽方向往天津 市飛,然後又由津嚮海口飛。如此東南西北往返不已。大傢對此,更感新奇。
  
  後來知道,這就是“盟軍”已到天津——盟軍是那時報紙稱呼美軍的用語。
  
  這是海軍陸戰隊,飛機是從軍艦運軍士直到天津接管日本侵略淪陷的這個華北大城市、水陸 咽喉要地。
  
  這兒住着的一排日軍,早已不再可見蹤影,他們沉默“自守”。據目擊者追憶:他們那一天 忽然列隊恭立,一動不動,諦聽從本國天皇發來的投降命令。有人還誇贊說,日本軍人的紀 律是難比的,他們聽了投降命令都抹淚,從此一步不出來,蜷伏在院內;也不知是哪一天那 院子空了,誰也弄不清何時、什麽情形就不見了。估量是深夜悄悄撤離,到海口上船去了… …
  
  這是百姓的猜度。平民群衆對大事真情是從來難以獲知的。
  
  苦難是受夠了,災難應有結束之日,於是像一個“久臥思起”之人,想“出頭露面”做點“ 事業”了。正好,勝利後的“津海關”出了廣告:它代一個所謂“敵偽物資接收管理局”招 考人手,給的一個名目叫“暫用外勤助理員”。親友慫恿去應試,認為是個“機會”,理由 是海關不易進,進去是“鐵飯碗”,等等。我不喜歡那個又“暫用”又“助理”,興趣不大 ;而人們又說:別管那個,那是名號,留個餘地罷了,你幹得好自然就會成正式的關員 ……
  
  我當時別無“生路”,也不認識半個“發抗戰財”的人,衹得姑且一試吧。
  
  誰知,這“露面”果然舊時英風不減,成績甚佳——錄取廣告出來了,我是第二名(第一名 商文藻,是敵偽海關職員之剛剛被裁退者,他有老經驗,在行,當然成績高)。這下子騎虎 難下——親友“稱贊”了,別人羨慕了,我又如何不“自豪”呢?
  
  報到了。一群被取者,天津衛的“哥兒們”在那兒,洋洋得意地早已聚着談論了——其後得 知:大部分都與商文藻兄一樣,是剛裁退不久的“偽關員”。
  
  一會兒,一位關員出現了。這人很好,身材面貌,魁梧端正,說話和藹,頗有風度。他逐個 兒呼名,打量,分派了工作的職務。等着等着,輪到了叫我的名字。
  
  我嚮來有點兒“長處”:不怯官,自如從容,侃侃而談。那官員確令我大有好感,我更無顧 忌,嚮前應呼。
  
  他說明讓我隨哪一“組”去工作。我問:都是什麽樣的事情?他耐心告知:是跟隨大車,負 責協助關員等人去查倉庫、點貨、列單、編號等等。
  
  我一聽,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不幹了——我辭職。”
  
  這時旁邊等候的“同榜”者都先驚後笑,大為稱奇——覺得我這個人真可笑,不是傻瓜 ,就是神經有病。
  
  那關員也面現驚異之色。但他沒有說“好吧,你就走吧!”卻沉吟了一下,說:“你是願 意在辦公室做內勤工作?”
  
  我點點頭。其實也不知“內勤”要幹什麽。
  
  他笑了,說:“你考的就是外勤助理員,怎麽又不幹呢?”我說:“我知道。我應考是試試 ,今天真不願幹這個了。”他馬上說:“你等一會兒。”立即轉身去了。
  
  不一時,他回來嚮我說:“楊主任要見你,請隨我來。”我滿懷好奇地跟他嚮裏面走,完全 不知這是怎麽回事。
  
  我隨了他進入內裏,又進入一個單間辦公室。他把我“交代”給那位主任,就忙自己的事去 了。這主任另是一番“氣象”,很有威嚴,戴着鏡,一口京腔,好嗓音,衹是從咬字聽出是 南土的原籍。他問我為何不做外勤,強調“你考的就是外勤……”我一腔童心稚氣,把他當 做抗戰後方的親人,傾吐幾年淪陷、暗室偷生的“事跡”。沒等我說完三句,他攔住了,說 :“就不要說這些了,等調你的捲子看看。”
  
  不一會,聽差的拿來了考卷。他找到我的那一份,展開審看——我從旁偷目一觀,見右上角 大書“97”的分數。
  
  他捲好捲,嚮我說:“那你就在屋裏吧!——明日一早來上班。”我未料能夠如此一場結果 ,自己自然也很覺“得意”。
  
  上班了,辦公處是大房間,有點兒神氣,同事們有幾位人都很熱乎,很快熟了,他們在“屋 裏”的幾位“老手”都是遭裁退而受知賞的舊同仁。在內勤有整天忙碌做卡片、登記、記賬 ……的,分給我的活兒是與一位薑君寫信封兒、發通知存棧的貨單子——此皆與敵偽無關的 商人自存於倉棧的私産,故不“沒收”,而是要他們照章辦理提貨手續(想必要納稅金)。
  
  這種職員,真是事簡俸優,人都視為難得的機遇。可是好景不長——
  
  這個“接收”機構(後來天津人都呼之為“劫收”)很不像話,它利用這一夥小員工,卻不發 原 定的滿薪,而當時的錢已經“毛”得驚人了,而且正在一再“改革幣製”,什麽“法幣”, 什麽“關金券”,名目翻新,實際是每一改“新”紙幣,就是將幾十、幾百舊幣變成“新” 的一元錢。害得小民叫苦連天。所以扣薪不給全發,就是極巧妙地欺騙這夥“助理員”—— 這些小員都是靠那點薪水來養活全家的小市民,與正式海關關員已經了不相涉,無法相比了 。
  
  人們急了,找這個“津海關”交涉。這個辦事處卻把責任完全推給了“劫收局”,說:“你 們並非海關關員,這兒不過是代他們辦事。”人們很氣憤,說:“我們是津海關正式登報招 考的,我們與那個‘接收局’不發生關係。津海關不但不對所招錄之人負責關切,反而如此 一推了事,太不講道理了!”
  
  ——然而此不過在“底下”群情激動之言而已,卻沒一個人敢去“冒犯官威”。這時,我與 商文藻兄結交為好友,其人好文藝,能唱梅花調(大鼓書),很不俗氣,二人談得來。他助我 打字,我撰中、英文的申訴信,直接達於上海的總稅務司丁貴堂,要求負責,責成津海關履 行招考的條件規定,由津海關負責補發所欠積薪。
  
  這樣,我與商兄的努力也不計多少次了,雖說艱難麯折,畢竟發生了效果。
  
  可是,這夥人員中,真敢出頭露面協助我的,幾乎無人;不但如此,有一個“內姦”出賣了 我們。
  
  此人姓魏,矮個子,面貌蒼老,滿臉是假笑,笑成的大皺紋,齜出一口大牙。他起初混在我 們極少數幾個人中充為“義士”的表情——轉頭他就嚮官方“打小報告”了。
  
  津海關的官方已盡知我們的申訴活動之情況,但這全係弱小者據理以爭,抓不住“罪名”, 因此也無可奈何。
  
  儘管如此,最後還是擺出了一個大“場面”:在一個寬敞的大廳裏,津海關的稅務司和他以 下的“該管”頭目人,齊集出現,將我們的“代表”召去聽訓。我們小員像奴隸見主子一樣 ,進去“列隊”恭立,聽那訓話。
  
  訓話還是那一套官腔,沒有任何道理,也不交代實質性辦法,衹一味“訓斥”,企圖威嚇以 了事。
  
  列隊恭立的,約有一二十人——像啞巴一樣。全廳氣氛又緊張又死寂,“鴉雀無聲”。
  
  我這個書呆子,實在忍無可忍,開了口!
  
  我有這一方面“才能”與膽氣,侃侃而談,直對稅務司而講說他們的負約與我們的受屈受害 (紙幣劇烈貶值已到山窮水盡之勢)。
  
  我的“口才”使那稅務司長張口結舌,十分尷尬。後來,他的一個手下人出來說了幾句強充 門面、自找臺階的廢話,結束了這一場“大戲”。
  
  數日以後,先將我的“辦公桌”打發到了一個後面的冷落大屋子裏——也無事做了。隨即宣 布“接收”事務逐步減量,“助理員”即分批裁退。
  
  在名單中,我是第一名!
  
  …………
  
  我衹敘到此處為止。我“失業”了,卻慶幸也為同事們爭來了補薪。
  
  這種“失業”很覺光榮。但它也教訓了我:那條路不是我的真“生路”。我下定决心,想一 切辦法回燕京大學完成我被日寇侵略打斷的學業。
  
  我感謝那時的那種海關,它讓我走上了我平生所願的大路。
  
  詩曰:
  
  八年苦難望擡頭,此日官來號“劫收”。
  
  敢與稅司爭侃侃,名單列首姓名周。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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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校驚雷反二簧與獄神爺光榮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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