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論語別裁   》 子罕第九      南懷瑾 Na Huaijin

  利害交關的生命意義
  第九篇《子罕》,可以說是第五篇《公冶長》、第六篇《雍也》兩篇內容的引伸。多半是講孔子的思想,與學問教育的觀點,以及一般歷史思想觀念的闡揚。第一句話是: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這一句話,我們要特別註意。由這一篇的記載,就知道孔子平常很少講“利”。所謂“利”,現代的觀念每每就衹對錢財而言,而在這裏的內容,同時也具有“利害關係”的意思,我們聽了這句話好像有點不大服氣,因為我們平常也似乎不大談利害的關係。其實不然,仔細研究起來,尤其研究歷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隨時隨地,打利害關係的主意。尤其春秋戰國期間,人與人之間的來往,國與國之外交,隨時隨地都在利害的觀點上。我們知道中國的法傢,荀子、韓非子,尤其韓非子有一篇《說難》,就談到說話之難。在春秋戰國時候還沒有考試,人要取得功名富貴、事業地位,多半要靠遊說。所謂遊說之士,並不是亂吹就行,必須要學問淵博,同時具備豐富的現代知識。去見各國的領導人,拿出個人的特別見解,指出當時的利害關係,所謂動之以利害,取得人主的信任,就可榮獲功名地位。所以這句話中“利”字的涵義,我們先要瞭解。對人“說之以利害”,幾乎沒有人不動心的,人生能做到對一切名利無動於衷,就是真正最高的學問。由這一篇書看,孔子講不講利害?“罕言利”,並不是絶對不講,而是很少講。如果我們想象到一個聖人,絶對不講利害關係,那也是過分地“高推聖境”,是絶不可能的事。
  其次,孔子講不講命?後世以算命看相的“命”為命,但是這裏的命是廣義的,包涵生命來源的意義而言。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在說生命的來源,尤其說生命是神所創造的,幾乎每個宗教都有類似的說法。但由宗教發展到哲學、科學,一直到現在,究竟生命的來源怎樣?還沒有搞清楚。從這一點,可見人類文化,不論東方、西方,都還幼稚可笑,對人類本身的問題都還沒有解决。宗教傢解决不了而演變成哲學,哲學家解决不了而發展成科學,科學家分門別類去追究,嚮太空、嚮物理、嚮醫學追究,都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中國人不大追究生命來源這個問題,尤其孔子思想,在下論中就提到“未知生,焉知死?”不要問,所以對於“命”,孔子很少講。因此,學校裏念哲學的人、教哲學的人,並非真通哲學,衹能說是替哲學家傳播哲學知識。真正哲學家,都不是學哲學出身的。曾有一個在日本學醫的學生說,學了醫以後,感到痛苦,反而對人生問題、社會問題發生許多懷疑,所以需要學哲學,否則腦子要崩潰。他這個意見很對,但叢書本上學哲學很糟糕,結果衹成為一個哲學書呆子,而不是哲學家。真正的哲學家大多不是學哲學出身的,像現在流行的存在主義,也是一個醫生搞出來的。很多人懂得哲學而不是哲學家,譬如鄉下沒有讀過書的人,往往就是大哲學家。去問一位鄉下老太太,這樣大熱天為什麽還工作得那樣辛苦?她說:“命不好啊!”這是大哲學家,她辛苦了還是心安理得,沒有煩惱痛苦。真有哲學知識的人,沒有她痛快。所以有許多學哲學的,最後學瘋了,究竟人生為了什麽?越搞越不清楚,後來覺得人生沒有道理,為瞭解决自己,弄到衹好自殺,這就是不懂命。孔子在教育方面,知道哲學上生命來源的道理,很難講得清楚,所以很少講。
  第三,孔子很少說“仁”,這是一個大問題了。我們講中國文化,動輒講孔子,而且動輒講孔子思想中心的仁道。現在我們根據《論語》,至少它的內容是孔子學生們直接的記載,這不能不承認的。而這裏說孔子很少說“仁”是什麽。我們都知道孔子思想的中心是仁,但這裏又說孔子很少講仁;再說《論語》第四篇就是《裏仁》,全篇都是有關仁的記載,這不是矛盾嗎?所以我們講《裏仁》篇的時候,有一個重點,那裏所講的衹是仁的作用、仁的性質,對於“仁”本身究竟是什麽,《裏仁》篇中並沒有下定義。所以這裏說孔子很少講“利”,很少講“命”,很少講“仁”。這三種中心問題都很難講。現在講到這裏,我們暫時保留,因為下論講到時,大傢可以從《論語》全書中,自己找出答案。
  歷史文化先驅
  下面繼續敘述孔子。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禦乎?執射乎?吾執禦矣!
  達巷是一個地名。黨人的黨不是現代觀念的黨,古代所謂黨,就是地方社會的觀念。在達巷這地方有人說,偉大的孔子,有這樣淵博的學問,他什麽都懂,而不是僅僅某一樣的專傢。這裏“無所成名”的成名是指專學之名,就是不固定為某一項學問的名傢。在古代的書上常有“名傢”這個名詞,如對三民主義的教授,可稱為“某某先生是擅講黨義名傢”。他自成為一傢了,就是他的成名表達了他的專長。
  在這裏所說“博學而無所成名”,就是說孔子樣樣懂,不止是那一種學問的專傢。孔子聽到了人傢的這種評論,就很風趣地對他的弟子們說,這叫我抓住哪一點?作哪一種專傢好呢?我去當騎馬駕車的專傢好?還是當軍事射箭的專傢好?我還是學駕駛吧!從字面上看,這段文章,就這樣解釋完了。所以這些書,我們小時候讀起來,一點味道都沒有,頭大得很。這有什麽意思呢?老師還要我們背誦,一邊背誦一邊在搖頭晃腦,就是表示抗議。老師要我們背誦衹好背誦,不過就是靠這個辦法,背誦以後經過幾十年時間,如今一張口就念出來了。後來仔細想一想,大有道理,他這個“執禦”的駕駛人,意思是要領導文化,作一個歷史時代的先驅者。所以弟子們把他這句話記下來,是有深意的,並不是對不要緊的話都死記不忘。
  禮的變態
  下面是講孔子的思想: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衆。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衆,吾從下。
  這是孔子的思想,他看到當時的時代感到悲哀。上古時候,長輩死了,喪帽是麻做的,很考究。孔子說這雖然是古禮,但現在的人,越來越簡化了,用純麻披孝就夠了,比較節儉。孔子對喪禮也取節喪的意義,他也同意節儉、簡化。中國本是禮義之邦,古代與人相見,跪下來拜,孔子說這是禮貌,“拜下,禮也。”但現在的人,沒有行禮的誠懇,“拜乎上”,拱拱手就算了,很討厭跪拜行禮的事,衹求自己舒服一點而偷懶,就是不誠懇。對於這一點,孔子認為敬禮的精神,須要絶對的誠懇,這是不能改變的。所以即使是違背了時代,違背了大多數人的做法,但還是要保持我們古禮為上,因為它內涵傳統文化的精神,並非徒重外表而已。
  孔子當時所處時代的情勢,可以說和我們今日所處的環境是相同的。人與人之間的禮貌,都流於形式,衹重外表不重精神。甚至外表的形態上也成問題,譬如現在的敬禮,變成純粹的招呼,就是打個招呼而已。不但內心沒有誠意,連外面的形態姿勢都是花樣百出,像希特勒式的舉一舉手、傲慢式翹翹下巴,歐美式的哈囉、嗨,統統出籠,洋洋大觀。這個時代問題,你我都有責任,尤其是家庭教育,更不可忽略。
  子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這句話很容易解釋,很容易懂。可是這不止是文字的問題,要在這一生中行為修養上做到,實在很難。這裏說孔子對於這四點,是絶對做到了。第一是“毋意”,(這個“毋”與有無的“無”字通用,不過在《論語》上以及古書的否定詞,多半用這個“毋”。)這是說孔子作人處世,沒有自己主觀的意見,本來想這樣做,假使旁人有更好的意見,他就接受了,並不堅持自己原來的意見。第二“毋必”,他並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樣的結果。這一點也是人生哲學的修養,天下事沒有一個“必然”的,所謂我希望要做到怎樣怎樣,而事實往往未必。假使講文學與哲學合流的境界,中國人有兩句名言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人生的事情,十件事常常有八九件都是不如意。而碰到不如意的事情,還無法嚮人訴苦,對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兒女都無法講,這都是人生體驗來的。又有兩句說:“十有九輸天下事,百無一可意中人。”這也代表個人,十件事九件都失意,一百個人當中,還找不到一個是真正的知己。這就說明了孔子深通人生的道理,事實上“毋必”,說想必然要做到怎樣,世界上幾乎沒有這種事,所以中國文化的第一部書——《易經》,提出了八卦,闡發變易的道理。天下事隨時隨地,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變,宇宙物理在變、萬物在變、人也在變;自己的思想在變、感情在變、身心都在變,沒有不變的事物。我們想求一個不變、固定的,不可能。孔子深通這個道理,所以他“毋必”,就是能適變、能應變。第三是“毋固”,不固執自己的成見。“毋我”,專替人着想,專為事着想。這就是孔子學問修養的偉大處。
  這裏發揮起來,便要與別傢的思想作一比較。如一般人認為高深莫測,甚至有恐懼感的佛傢思想中有名的《金剛經》。(所謂“經”,也便是“四書五經”的“經”的意思。)這部書中也有四個類似上面所說的觀念,所謂:“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在佛學中所謂“相”,就是形象或現象。我們人與人之間相處,往往感覺到很痛苦、煩惱,總是被現象睏住了。人生在世界上一定有我,無法做到“無我”。有我就有你,有他。有你、我、他,就有煩惱。結果忘記了你也是人,我也是人,大傢都是一樣的。“大傢一樣”就是佛學所說的“平等相”。而孔子的四絶觀念,也就是平等相。
  關於這一點,我曾在一次某大學社團舉辦的哲學討論會中,講過一個“我與無我”的專題。我們常在哲學上看到作人做事要做到無我的境界。可能嗎?先就事實來說,不可能。譬如有人說:
  “我告訴你,我絶對客觀。”這句話對不對?不對。這已經非常主觀,因為“我很客觀了。”這就是“我”的主觀。哪裏是客觀?等於說“中”,天下有沒有一個“中”?因為“中”是對兩邊而言,纔構成了“中”這個觀念。其實對比出的這個“中”,對另一點來說又是偏了,沒有絶對的中。又用方位來說,你站在一個房間,說自己是在中,前後左右是東南西北,可是站在北方看你是站在南方,在南方看你是站在北方,沒有中間的。所以說絶對“無我”,在觀念上有這個名稱,真要做到無我,幾乎沒有這樣的人。但不是絶對沒有,一旦真的做到無我的話,就會非常快樂。我們所有的痛苦,都因為自己“有我”而來的。如果我們手裏拿了一件東西,別人需要時,一定捨不得給人,因為別人需要它時,也正是自己需要它的時候。假如能在這個時候,放棄了而給別人,就是最快樂的境界。有一位學佛的朋友來問,什麽叫“菩薩”?我說這是印度梵文的名稱“菩提薩埵”,音譯成中文,簡稱“菩薩”,所含的意義就是“覺悟有情”。自己對於人生哲理覺悟了,可是對於這世界,對於一切的事物非常多情,而盡量施以助力。所以中國人說“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這就是菩薩的境界,等於中國人說的聖賢,名稱不同,發音不同而已。他們又問學佛的人是否都成菩薩?我說沒有,至少我沒有看到過菩薩。
  不過我朋友曾經看到一個人,可以說得上是菩薩。那是二十年前,有一艘駛往澎湖的船,途中遇難了。船上有一個認識的人,他本有肺病,因事乘了這船到澎湖去。在海難來時,有船員看見他有病,丟了一個救生圈給他,要他先離船逃生。他接到救生圈後,仍然很從容,並沒有立即套上。後來看見一個婦人抱了一個孩子逃上甲板,他就把那個救生圈轉送給了這對母子。他說他是有肺病的人,早死晚死一樣的。原來丟救生圈的船員,忙了一陣子回來,見他還逗留在船上,救生圈也沒有了,問他怎麽還不逃命?救生圈哪裏去了?他衹笑笑,(這種狀況下,他還能安詳地微笑,可見是什麽樣的胸襟了。)也不講話。這位船員東找西找,又找了一個救生圈給他,他又送給了另外一個人逃生。結果船沉了,他也沉了,非常從容。這是“無我”。他這樣做不是被強迫的,完全是自動的,這就叫做“無我”、愛人。我們心裏覺得這件事情很悲慘,但在他的心境卻很安然。他不是自殺,他覺得別人更值得同情、憐憫。但在事實上,平常一般作人做事,沒有辦法真無我。每個人同樣畫畫,畫出來各有不同。你寫文章如在文章裏“無我”,就沒有你的意境了,就不要寫了。同樣一件事情做起來就有“我”的精神。要將全副的我,擺到無我的境界裏,纔可以達到真的“無我相”。孔子的這四點,大概用佛傢的這觀念來相互襯托一下。實際上這四點是全部孔門學問的中堅,所以孔子教我們學問修養,就要效法他做到這四點,“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接下來以一個事實,來講孔子為什麽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這是孔子一生中遭遇幾件大事之一。匡是一個地名,在宋國。當時有一個壞人叫陽虎,據說陽虎貌如孔子,他的相貌長得和孔子一樣,宋人都要殺掉他。孔子帶了一大堆學生,經過那裏,大傢以為他就是陽虎,把他包圍起來,要殺他。這是有名的“子畏於匡”事件。古代的文字簡單,衹用一個“畏”字。實際上這個字代表很嚴重、很可怕、很危險的一件事故。當然孔子的學生們感到很嚴重,也可以說嚇死了。可是孔子說,沒有事,你們放心好了。他非常相信命,不過這個命不是普通算命的命。他說自文王死後,五百年來,中國文化衰落到現在,難道中國文化的命運真要斷了?不要流傳嗎?如果上天有意一定要把我們中國文化的根基斷絶,那麽就應該是我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文化,可是事實上我要擔負起這個責任來。假如說上天並無意斷絶中國文化的根本,而要讓他流傳下去,那麽今日就還要留着一點。如是這樣,老實說,我今天對於中國文化,是全心全力貢獻在這件事上;也衹有我對於中國文化,能夠接受、能夠發揮。像這樣,那麽你們放心,我死不了,匡人也不會把我殺死。
  我們看到孔子在一個這樣危險的情況下,他始終不以宗教精神,來個禱告,求神保佑。再說,這個時候,他如果談軍事精神,把學生馬上一組織,變成戰鬥的力量,也很容易。但是他不來這一套,所以他始終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他始終建立一個人文之道,處一切人、事,要自己增加自信。這一段說明他作人處世,處睏難當中的精神。他這一次睏難,如果不是身歷其境的人,不容易體會。等於現在和年輕人講抗戰時期的情形,講死了他們也體會不出那種味道。沒有跑過警報,沒有躲過炸彈,沒有逃過難,那種味道年輕人始終不知道的。孔子當時的處境是萬分危險,但他始終不動聲色,不在乎。他反而慰勉學生,放心!死不了的。中國文化的責任落在我們的肩膀上,上天有意斷絶中國文化,那是我們該死。假使上天無意斷絶中國文化,那我們不會死的。這是孔子處患難中的精神。
  良冶之門多鈍鐵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大”讀“太”,大宰是春秋時代的職官名稱。有位大宰問子貢說,孔夫子這位老師,真是聖人,他為什麽這樣淵博,樣樣都會?子貢當然捧自己的老師,他說,那當然!天生的聖人,(等於現代說“他是當聖人的天才”。)而且學問又淵博。後來有人把他們的這段談話報告孔子,孔子聽了這個話就說,你們以為大宰真的瞭解我嗎?不然,因為我是孤兒出身,從小從艱難困苦中站起來的,貧賤中什麽事情都做過,人世間一切人情世故都通達了,所以對於人世間乃至下等的事都懂。君子對自己要求很高,始終怕自己人生經驗不充足,誰夠得上稱學問淵博呢?這種都是恭維的話,不能聽信的,天下的知識是求不完的。《莊子》也有一段話說:“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生命是有限的,知識是無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求無限的知識,太危險了。這個道理是很對,但對年輕的學生,這下半截話,我們就打住不講了。否則,他們正好引《莊子》這句話為不讀書的理由。
  孔子這裏講的“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這一點要特別註意,由此我們回過來看東西兩方面的文化,人類的歷史中凡是成大功、立大業、做大事的人,都是從艱苦中站起來的。而自艱苦中站出來的人,纔懂得世故人情。所以對一個人的成就來說,有時候年輕多吃一點苦頭,多受一點屈折艱難,是件好事。我經常感覺這二十多年在臺灣長大的這些青年們,大學畢業了,乃至研究所也畢業了,這二十多年中,從幼稚園一直到研究所,連一步路都不要走。在這麽好的環境中長大,學位是拿到了,但因為太幸福了,人就完蛋了,除了能念些書,又能夠做些什麽呢?人情世故不懂。真正要成大功、立大業、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老實說,我們這老一代,比他們都行。為什麽?我們所經歷過這一時代的大亂,今日的年輕人看都沒有看到過。逃難、餓飯、國破傢亡的痛苦,更沒有經歷過;也許說在電影上看過,但那是坐在冷氣裏的沙發上看的。學問是要體驗來的。所以孔子的這句話,要特別註意。
  古之學者為己
  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牢是孔子的學生琴子開。他說,孔子說“吾不試,故藝。”這句話很妙了,如以現代觀念來說笑話,孔子沒有參加聯考——考試,所以學問淵博了。好像反過來說,一參加考試,就完了。有沒有這個道理?當然沒有。也有人解釋說,孔子是說,因為我不輕於嘗試,所以就多才多藝了。這是怎麽說法呢?他們說,在大庭廣衆之中,或在宴會裏就看得到,凡是喜歡說話的人,總容易被人傢看穿;而坐在那裏,一問三不知,不表示意見的人,誰也不知他的學問多高深,實際上也許一點學問都沒有。這個道理,宋太祖趙匡胤曾經運用過。當時江南還沒有平定下來,江南來的使臣是文學家,有名的才子,南唐的徐鉉,奉命出使到宋朝來。趙匡胤就考慮,在宋朝有哪一個大臣的學問可以壓倒徐鉉?經過一番討論,决定不下來,結果宋太祖在自己衛隊中,選了一個相貌堂堂的衛士,穿了外交禮服,去對付徐鉉。徐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哲學、科學、文學都搬出來。而這位冒充外交官的衛士,唯唯是應,什麽都不談。三天以後,徐鉉就認為宋朝的確有人才,以這位負責接待的先生來說,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學問。所以“吾不試,故藝。”也可以從這第二個笑話去理解。還有第三個笑話,是拿童二樹的不考試來解釋。童二樹這個人,我似乎提過,是清代的畫傢,梅花畫得很好,也是有名的理學家、學問傢,但沒有參加過考試而沒有功名。古代考試都很麻煩,為了防止“夾帶”要搜身。童二樹在進考場時,門口的警衛要搜查他。他說國傢開科取士,目的是要甄選天下的人才,現在我來應試,卻先把我當小偷看待,我的人格就首先喪失了,那我何必參加考試?他就這樣提着考籃走了。從此不參加考試,在傢裏讀書作學問。作學問自己用得着,然後就成大名。這是第三點解釋。這些都是拿《論語》當笑話講的解釋。
  那麽我們來尋求這句話的真正涵義,上面孔子剛剛講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而下面由他的弟子琴牢說出,孔子說:“吾不試,故藝。”這樣連起來看,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的求學問,是為自己學問而學問,並不是為了要嘗試什麽,並不是拿學問來作工具求取功名。秦漢以後的儒傢多用孔、孟思想做敲門磚,求取功名,這不是孔子的精神。孔子因為是為自己作學問,不以學問作功名富貴的嘗試工具,所以他的學問,到達最高的藝術境界。我們現在讀書,進學校是為了將來求職業,為了前途,所以書讀得沒有藝術境界,很痛苦。過去我們讀書,像我個人,喜歡研究佛學,喜歡研究禪。在當時來說,是開倒車,沒有人理的古董,但是我喜歡,有興趣,愛學什麽就學什麽。若是讓我學政治、銀行或經濟,恐怕打死我也學不好,說不定圈圈都會畫錯,一萬元多一個圈就是十萬元。誰知道當年所走的冷門,幾十年後的今天都變成這麽熱門,真是我想不到的。那當年為什麽求這個學問?為自己作,沒人要求,衹是自己興趣所在,非做不可。因為這樣,纔沒有條件,沒有限製,也不考慮這一套東西學了能不能混飯吃。沒有飯吃喝稀飯,沒有稀飯還有西北風,誰管它那麽多!必須有這個精神,才能深入,才能稱為學問,所以“吾不試,故藝。”大概可由此看到一些名堂了。
  下面說到孔子真正學問的修養境界: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是孔子的真正修養,尤其是反映前面所講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孔子說,你們以為我真正有學問嗎?我老實告訴你們,我一點學問都沒有,我什麽都不懂。有不曾受教育的人來問我,我實在沒有東西,就他的程度所問的,我便就我所知的答復。如果他本身很鄙俗,來問我一個問題,我的確答不出。那我怎麽辦?因為沒有主觀,沒有成見,就“叩其兩端而竭焉”,反問他提出問題的動機,就他相對思想觀念的正反兩面研究透了,給他一個結論。所以我沒什麽學問,不是我給他答復,是他自己的意見提出來問我時,我替他整理作個結論而已。教育本來就是這樣,真正的學問修養也是這樣。知識最高處就是“無知”,就是始終寧靜,沒有主觀,先沒有一個東西存在,這是最高的學問境界。不但孔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傢、教主、哲學家,都是如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西方文化中的孔子——蘇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樣,出身貧苦,什麽都懂,行為作人也很相似於孔子,他說:“你們把我看成有學問,真笑話!我什麽都不懂。”這是真話。釋迦牟尼也講過這樣的話。他十九歲放棄了王位而出傢修道,到了三十二歲開始傳教,八十一歲纔死。四十九年之間,他最後自己的結論說:“我這四十九年中,沒有講過一個字,沒有說過一句話。”真理是言語文字表達不出來的。我們可以退一步說,孔子所講的“無知”,是俗語說的“半罐水響叮當,滿罐水不響。”學問充實了以後,自己硬是覺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覺到沒有東西嘛!空空洞洞的沒有什麽,這是有學問的真正境界。如果有個人表現出自己很有學問,不必考慮,這一定是“半罐水”。從學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沒練到傢的人,就喜歡比畫,他是筋骨發脹,並不是故意的。而練到了傢的人,站在那裏好像風都會把他吹倒,打他兩個耳光,他會躲開,絶不動手。學問也是一樣,一個人顯得滿腹經綸的樣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孔子這一點,就是學問修養成就的真正境界。
  下面是孔子晚年的感嘆: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這是感嘆時代,孔子認為自己一點希望都沒有。他的希望不是對他個人,而是對於時代,感嘆時代的無法輓救。我們中國文化中,有幾樣東西很奇怪的,就是竜、鳳、麒麟。中國文化是竜的文化。黃帝的時候,就對竜的觀念非常重視,而且一直流傳到現在,中國文化的標志就是竜。講到這裏是一個大的問題了。西方人據《聖經》,認為竜是惡魔,所以有一派教會,不準傢裏有竜的畫及模型。而且更認為第一次“黃禍”是元朝;還有第二次“黃禍”,就是東方這個“魔鬼”要來了。這是西方文化的秘密。過去英國人已經做了一百多年的試驗,促使中國的孤兒與外國的孤兒結婚,結果第一代生下來,眼睛變黑了;再生一代,頭髮也變黑了;到了第三代皮膚也變黃了。隨便怎樣配都是這樣。所以西方人看到中國人的東西,他們內心上都在防備。我們身為中國人,對這件事,不能不知道。所以西方政治方面的人物,知識分子,儘管對中國文化敬佩,但他們內心還是處處防着我們。西方人有了這種思想,所以認為“竜”是可怕的,國內某一教派的人也有這種錯誤的觀念。
  另外,西方文化有一派認為中國的竜就是恐竜,這也錯了。我常告訴西方朋友,不要把恐竜當作中國文化中的竜。但中國文化中的竜到底有沒有?連我們自己都搞不清楚。在中國的歷史上,始終沒有一個人看到整個的一條竜,“神竜見首不見尾”看了竜頭,看不見尾,看到身子,看不到頭尾。所以把恐竜當作中國的竜,是一個大笑話。但究竟有沒有這個生物,不去管它,這衹是代表中國文化的精神。到底是代表什麽呢?八個字,就是《易經》的文化所表示的:“變化無常,隱現莫測。”所以我們對中國文化,要有“子畏於匡”的那種信心,永遠打不倒的,永遠站起來的。為什麽要用竜來代表?因為中國人所講的竜,是空中能飛,陸上能走,水裏能遊的動物,說大可以塞滿宇宙,說小可以細如發絲,這就是我們的竜。中國文化就像這個竜。至於風,同竜一樣,在畫上畫得和野雞相似。但始終沒人看到過,衹是傳說上,要世界真正太平,聖哲的皇帝出來了,鳳鳥纔出來一下。所以孔子用鳳來感嘆這個時代,所謂“鳳鳥不至”,這句話的涵義,等於現在的說法——“這時代不是我們的了!”而“河不出圖”這句話的意思呢?中國古代文化的來源是《易經》八卦,而八卦的來源,據說是黃河中出現了一條竜,竜變成了一匹馬,這馬的背上背了一個圖案出來,這就是《河圖》。另有《洛書》,是大禹治水的時候,對於天文地理工程的計算沒有辦法,後來在洛水裏有一隻白色的烏龜背了一個圖案出來。大禹看了以後,發明了數學最高原理,因此而計算出工程的結構,治好了水患。於是《河圖》、《洛書》就成為了中國文化科學與哲學的先導。
  孔子的感嘆就是說像“鳳鳥至”、“河出圖”這樣兩個了不起的時代,再不會出現了。換言之,他雖想輓救這個變亂的時代而達到太平,但自己想想年紀大,也辦不到了。這段表示孔子文化修養的高超,做事作人,輓救歷史時代是那麽熱忱,那麽有心,可是他覺得時間不屬於他,大有力不從心的感慨。
  行為心理學
  下面再敘述孔子的行誼: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這幾件事,從文學上看起來很平常,許多人都可以做到。孔子又有什麽特別之處呢?我們深入研究,就覺得不同。這節所記載的,是孔子作人態度的誠敬。尤其對這三種人,他是特別嚴肅的。“冕衣裳”,“冕”是頭上戴的帽子,古代代表執政的人,所謂貴人,掌政權的。古代中國的衣服是上下裝,“衣”是上裝,“裳”是下裝,像裙子一樣,男女都是穿裙子一樣的下裝,後世纔演變為褲子。我們所看到的古代衣冠,如孔子的塑像,長袍衹到膝下,再下還有一截露出來的就是裳。“冕衣裳”就是官方的禮服,代表貴官執政的人。“瞽者”是瞎子。孔子看到這三種人,“雖少必作”。這個“少”字就是年輕。過去講儒傢思想的人,說這個“少”是印錯了,應該是“坐”,孔子雖然坐在那裏,也必定要站起來。這本朱熹註的四書上也有這樣的解釋,說孔子如果看見這三種人,即使坐在那裏,也要很嚴肅地站起來。其實並不需要改這個字,少就是少,意思是說孔子看見這三種人,不問他年齡的大小,他必“作”。“作”就是變了臉色,也就是態度嚴肅起來。看“齊衰”的人,是一種同情;看到執政的人,等於我們現在看到國旗,必定要致敬;對於瞎子,是憐憫。孔子對於這些人都是非常肅敬,不問他們多大年紀,“過之必趨”,如果要經過他們前面,一定很快的走過去。
  字面是這樣解釋的,深一層看他的意義,為什麽孔子看到這三種人神態都會變,而且還特別記載下來,指出這是孔子了不起的地方呢?仔細研究,與心理的觀念、個人的道德修養有關。現代有一門新的學問,所謂“行為科學”,或者叫做“行為心理學”,如果以這一種新的科學觀點,來分析一個人的個性,和他作人做事的思想纔具都有關係。由此研究,就可以看出一個道理來了。
  平時我們在街上看到出殯的行列,不倫不類,沒有禮儀,亂七八糟,以致一般人對喪儀都無誠敬之心,所以一般人對死者也沒有什麽同情之感,有時候還覺得很討厭。這並不是對死者不憐憫,也不是對喪傢遭遇的變故不同情,實際上是社會風氣把禮儀弄壞了。以前常看見人傢門前貼了“當大事”、“製中”、“嚴製”、“慈製”等白紙條——現在恐怕有許多人對這些字條都看不懂了。中國的禮儀,重視人生哲理,素來認為生死是一件大事,從出生到死亡,在人生過程中,實在是一件大事。所以傢中有人死了,便稱“當大事”。“製中”就是表示在服行喪事當中。平日稱父為“嚴”,稱母為“慈”。“嚴製”就是服父親的喪製,“慈製”就是服母親的喪製。過去的教育裏,我們對這種家庭,非常誠敬,到了他們的門口,都不敢喧嘩。這個態度有兩種意義:一種是中國傳統文化,對這方面素來誠敬;其次是表示自己的同情心,同情這個家庭發生了變故。從前在大陸的農村裏,如有人傢辦喪事,鄰居親友都會自動去幫忙。因為孝子心情太悲痛了,所以由大傢幫忙,不讓他管事。現在變成好玩的了。
  還有,過去我們讀書,就受這樣的教育,即使自己的地位很高,官做得很大,回到家乡,如果經過祖墳或祠堂的時候,在相距一百步以外的地方,騎馬的要下馬,坐轎的要下轎,然後走路步行經過,乘船的要在船上站起來。直到離開了一百步以外,才能再騎馬或上轎,絶不可以騎馬坐轎經過祖墳或祠堂的。否則要被人駡,被人看不起。我們從小在傢裏,看見父母長輩從自己的面前經過,都一定要站起來,兩手還要拱一拱。我個人的經驗,幾十歲了,回到家乡還是如此。就是現在想起父親,心裏還是一種敬畏之心。衹是幾十年來,學製改了,改成了所謂洋學堂,把這些禮儀都廢了。所以現在我們的國民禮儀,變得很可笑,中國禮儀沒有了,洋禮節也不懂。
  這裏就說到孔子對禮儀的重視。他看到有喪事的人,心裏發生一種同情心,態度也隨之肅然。至於對第二點冕衣裳,穿製服的人,執政的人為什麽這樣呢?因為執政者的製服代表了國傢的體製,就等於我們現在看到國旗,自然肅敬。對於瞽者,就是對可憐的人,範圍擴大包括了殘廢的人,看到這種人,心裏自然肅然起來。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小動作,沒有什麽要緊,但是從這上面可以看出一個人學問的修養、作人的修養到達什麽程度。拿行為科學來說,一個人看見別人遭遇痛苦的事情,而毫無同情心,甚至於像小孩子看到燒死老鼠一樣,在旁拍手歡呼。試問這是一種什麽心理?孔子看到不但肅然起立,且“過之必趨”,一定走快幾步,不敢多看,這就顯示他心理上的修養。
  不見頂相
  下面引用了顔回對孔子的贊嘆:
  顔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纔,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未由也已。
  這是顔回對孔子崇敬的評論。
  “喟然嘆曰”的“喟”字,是嘆氣的意思。距今兩百多年前的一位才子金聖嘆,許多人都知道他的。他對《三國演義》、《西廂記》等有特別見解的評論。他的名字就叫“金喟”,又名“聖嘆”。據說他姓張,並不姓金。他為什麽取這個名字呢?因為金聖嘆出生時,他的祖父焦急地在廳中等待,當時廳上挂了一幅孔子的像,突然聽見畫中的孔子喟然嘆了一口氣,這時丫環從裏面出來報喜,說生了一個孫少爺。他祖父心裏很難過,孫子生出來,孔子在嘆氣,覺得這個孫子將來會有問題,所以取名金喟,又名聖嘆,這是一個傳說,在此當閑話一提。
  顔回贊嘆孔子“仰之彌高”,就是擡頭一看,越看越高。後來印度傳過來的佛教文化,對釋迦牟尼也有類似的形容詞。佛經上說釋迦牟尼有三十二種特殊的相,與衆不同,其中有一種相名為“不見頂相”。佛教徒們研究佛經很好玩的,起初研究,有些人奇怪,為什麽看不見頭頂,後來多讀了書纔明白。所以有人來問我,為什麽釋迦牟尼會看不見頭頂?我說如果看不見他的頭頂,那不是佛,是妖怪,應該打倒。實際上所謂“不見頂相”,就是“仰之彌高”的意思,太崇高了。有些佛教徒或研究佛學的人,把這句話當成真的了,說釋迦牟尼沒有天靈蓋,殊不知這是崇高偉大、沒有止境的意思。“鑽之彌堅”,是贊嘆孔子人格與學問造就的深厚,越鑽研越厚實。“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如果這兩句話照字面講,孔子有隱身法了,以武俠小說來看,功夫很高,抓不住了。看見他在前面,追過去追不到,他突然又到了後面,好像太極拳、八卦拳,內功到了傢似的。實際上四句話連起來,可用一句土話解釋,就是“這個人摸不透”。他的學問到底有多深,人格到底多麽崇高,無法估計,所以用這四句話的文學境界來形容,益見孔子的偉大。這是顔回跟從孔子,對孔子所加贊嘆的結論。對於一個哲學家,一個民族文化偉大的聖人,譬如西方人尊重耶穌,以後都變成宗教性的“神格化”,替他穿上宗教的外衣,而犯了“高推聖境”的毛病,把聖人的境界推崇得太高了,好像摸不到頂,事實上是否這樣呢?這點我們要註意。事實上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最平凡。我們反過來,隨便找一個鄉下很土的種田人,一個老實人,對他研究研究看,就可發現一個平凡的人,也就是一個偉人。所以說學問真正好的人,最後是最平凡。如感覺到不凡,那是犯了“自命不凡”的毛病,有了這種心理,就可見這個人有限。真正了不起的人,看起來是最平凡的,所以在哲學的觀點上,就有“大智若愚”的說法。如果真有學問的人,學問到了傢,自己又變成很平凡、很普通,不“自命不凡”,那就是顔回所講孔子這四句話的境界。
  見與師齊 減師半德
  下面跟着說孔子教育人的態度:“夫子循循然善誘人”。註意“循循”這兩個字,“循”是跟着走。不但是教育如此,作人處世也是如此,講理論容易,做起來很難。在學校裏教學生,就常會感到非常討厭,有時候心裏會想:“你還沒有懂?真蠢!”當我們有了這個心理的時候,馬上感覺自己到底不是孔子。顔回這裏說孔子,對學生不會發這種脾氣。“循循然善誘人”,教育是誘導的,東方和西方都是一樣。什麽是誘導?這是好聽的名詞,說穿了衹是“騙人”而已,善意的“騙”。好像小孩子玩火柴,這是多危險的事,你如說不準玩,他非玩不可,就要趕快拿另外一件玩具騙他,要誘導他,使他覺得別的玩具更好玩,把火柴丟了,來拿其他的玩具。這就是“循循善誘”,就是這樣“騙”人。
  教育如此,推而廣之,諸位出去做領導的人,從事政治,都要做到“循循然善誘人”。“循循然”就是循他的意志,循他的個性,循他的道理,把他帶一個圈子,還是把他帶上正路。人性就必須這樣處理。所以從孔門思想的推演,到了孟子講到人性,就主張堵不得的。你說:“不可以!不行!”他就非做不可。尤其是對一個小孩的教育,你說不準,他非反抗不可,至少在心理上反抗,表面上你是父母、是老師,聽你的,但心裏非常反感,從心理學來看,就衹這一點反感,慢慢積纍起來,到最後他對一切事物都有了反抗性的習慣了。越是受壓製的孩子,反抗越大,所以要想辦法,循循然善誘。當然有時候有例外,像軍人帶兵,老實說沒有那麽多理由,命令就是命令,教你如何就如何,沒有理由,因為戰場上必須這樣,也就是孔子說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平常的教育則還是要“循循然善誘人。”像對年輕人有一件事就感覺得到,有些書越禁止,他越偷偷的看。所以循循善誘是一個原則。方法怎樣運用,則和用兵一樣,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孔子的教育是依受教者的思想、品格而施教,不勉強人,不壓製人,不擋住人,把門打開給他看,誘導他進去。但用什麽誘導他呢?用什麽“騙”他呢?“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所謂人文的學問,就是這兩句話。什麽是“博我以文?”就是知識要淵博。我時常感覺到,現在的教育,從五四運動白話文流行以後,有一大功勞,知識普及了,現在的青年知識淵博了,這就是“博我以文”。尤其現在加上傳播事業發達,每個家庭有電視,在社會上有電影、報紙、刊物、廣播,各種傳播知識的工具,以致現在十幾歲的青年,對於常識,比我們當年二三十歲時還知道的更多。當年我們書是讀得多,對於普通知識還是傻傻的。鄉下出來,看到飛機、輪船,還叫“飛輪機”、“火輪船”。現在七八歲的孩子都知道太空了。可是知識越淵博,學問越沒有了,缺乏了下面“約我以禮”的涵養。我們要瞭解,“博我以文”的“文”並不限於文字,而包括了一切知識。知識要淵博。但知識越淵博的人,思想越沒有中心。所以中國政治,在過去領導上有一個秘密。當然,這在歷史上不會寫出來,任何一個皇帝成功了,都不會傳給徒弟的。這秘密是什麽呢?他儘管采用知識多的人,淵博的人,而真守成的幹部是找老實而學識不多的人,他穩得住。凡是知識越淵博的人越靠不住,因為他沒有中心思想。對於這種人,給予的官位、頭銜非常大,而真正行政的權力,並不交給他。知識多了的人,好的可以說成壞的,壞的可以說成好的。像現在的人好講邏輯,把西方的一種思想方法,也當哲學來講。例如說到法理學的話,如果我們抓到小偷,送官署是對的。但是打了他一下,他可以要求驗傷,告你傷害。他說他做小偷是犯了法,但你打他是侵犯人權,至少在判决確定前,他還衹是一名嫌疑犯,你打他,侵犯了人權,人權第一,你犯了傷害罪。講法律邏輯,這是對的。但從另一面講,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壞人就該打,可以不跟他講這一套。這就是說死守邏輯的壞處,也就是說僅僅是“博我以文”的流弊。以下面這句“約我以禮”來救這個流弊就對了。知識要淵博,思想要有原則,走一個專精的道路,作人處事要保持文化思想的中心精神。這是顔回第二點說到孔子教育他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他的心得。
  第三點他說自己受孔子教育,大有“欲罷不能”之感,他說有時候自己想想算了,不再研究了,可是卻像談戀愛一樣,藕斷絲連,總擺不下來。“既竭吾纔,如有所立卓爾。”顔回說他自己,盡所有的才能、力量跟他學,然後感覺到很不錯、很成功,好像自己建立了一個東西,自己覺得“卓爾”站起來了,可以不靠孔子,不依賴老師了,好像行了,結果冷靜下來一反省,還是不行。
  “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雖然跟着他的道路走,跟着他的精神那麽做,但茫無頭緒,不曉得怎麽走,簡直一點苗頭都找不到。這是顔回口中所描寫出來的孔子,就是這樣一個人,講他的作人,崇高、偉大、其實,而摸不透。第二點講到孔子教育人傢,是那麽善於誘導,而且那麽註重多方面的知識,知識淵博了以後,同時註意中心思想的建立。第三點說明自己努力的結果,不論怎麽,老是跟不上孔子。
  講到這裏,我們聯想到禪宗百丈大師的幾句話:“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說夠得上作一個禪宗大師的徒弟,要有一個條件——比老師還高明。他說如果學生的學問見解和老師一樣,已經是矮了半截了。為什麽?因為老師已經走了幾十年了,這個學生還是在幾十年以前的程度,在後面跟着老師走。教育的目的希望後一代比前一代好,要年輕一代的學問見解,超過了老師,纔可以作徒弟。所以我經常有個感想,我們年紀大一點的朋友們,領導青年們,所期望於後一輩青年的,就要效法這幾句話,希望後面的青年比我們行。有一次演講,談到命運的問題,我說我們這一代,不包括現在的青年,不必算命,如果要算八字,我對大傢——也包括我自己在內,已經批斷好了八個字:“生於憂患,死於憂患。”我們這一代是命中註定墊墻基的。但是不要自認悲哀,這是神聖的,一個建築物基礎不穩固就不好。所以我們這一代要認清楚,是未來一代的基礎,自己要建立得穩固,同時希望後一代,要勝過於我們,見解學識都超過我們,這是我們國傢民族所最值得欣慶的事。如果現在發現不及我們,這有什麽用?要現在超過了我們。如孟子說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這種“見過於師”的青年就是英才,但是這種人才,始終很難得。
  大丈夫當如是乎?
  下面繼續說孔子作人外世的態度: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這是說孔子的修養。由這一段話看出兩點,第一可見當時學生們,尤其子路、子貢這些人,對孔子的尊敬。以另一個觀點來研究,我個人經常認為——這裏特別提醒大傢註意,我個人見解不一定對,衹是提供大傢作一個參考——孔子了不起的地方,除了他的學問、道德、修養以外,我以前說過,他在當時的確可以推翻任何一個國傢的政權,取而代之,但他絶不這樣做。
  說到取而代之,我們講一點題外話。讀《史記》,劉邦和項羽兩個人,分別看到秦始皇出巡的那種威風與排場。項羽看後,對朋友說“彼可取而代之。”用白話說是“老子可以把他拿下來,我來幹!”劉邦看後則說“大丈夫當如是也。”用白話來說:“一個大丈夫,應該做到這樣,纔夠味道。”根據行為心理,同樣一個觀念,但兩個人表達的氣度,就完全不同。一個是非常粗獷的,好比你坐在椅子上,一個人走進來,把你拉下來:“你下來!我要坐。”而另外一個人說:“這個位子,可讓我坐坐吧?”然後坐下來。氣量就不同。所以我們讀歷史,這些文字上的要點,應該特別註意。
  我們回頭再說正題:孔子當時那麽多門弟子,而在那麽少人口對比下,等於現在一個非常大的黨組織。尤其在孔子那個時期,春秋戰國的變亂已經那麽久了,他又有三千弟子,都是各國的優秀分子,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人才都有。衹要稍微動一動,任何一國的政權,他都可以取而代之,但孔子始終不幹這種事情。為什麽呢?他認為這樣,影響並不久,不是千秋萬代的事業,要影響得悠久而博大,不在於權力,而在於文化與教育。在這節書裏可以看到,這些弟子們對他,簡直捧成一個大黨魁。所以後來儒傢稱譽孔子為“素王”,這是真正的王。所謂“素王”,是沒有土地、沒有人民,衹要人類歷史文化存在,他的王位的權勢就永遠存在。稱孔子為“素王”,等於佛教中稱釋迦牟尼為“空王”是同樣的道理。不需要人民,不需要權力,而他的聲望、權威和宇宙並存。第二點看到孔子本身,始終是一副救人救世的心腸,並沒有把富貴、權位當一件事情。這裏說,孔子有一段時間生病,子路就把同學組織起來。把孔子視同一個皇帝或社會組織的領袖,而叫同學們為臣,好像是層層節制的部屬。這裏的“臣”是階級的觀念,儼然顯示出政府組織的味道。
  後來孔子病好了一點,知道了這件事,就感嘆:“久矣哉!”他說我病了這樣久,在這段期間“由之行詐也。”他就駡子路,你怎麽光做些欺騙的事情,自己欺騙了良心,違背了道德。“無臣而為有臣”,我本來是個平民老百姓,又不是帝王,為什麽把同學們組織成這樣?把我變成這樣?“吾誰欺?欺天乎?”你騙人,這個罪過可是我背了,我本來是老百姓,你硬把我變成這樣,這不是騙人嗎?騙自己?還是騙天呢?
  看到這裏,我們有個感想,這感想要從經驗來。我們發現,有時候當一個領導人,往往會被部下捧壞了。根據過去的經驗,我們自己並不想這樣,下面的人會把我們捧成這樣。尤其是年輕的朋友們要註意,假使將來有那樣的地位,要留心被別人捧,到了那樣地位,別人都說你的話說得對,都對你說“是的”。這時你要考慮,不要給人捧壞了。歷史上有很多人,到了某一階段會昏了頭,就是被下面捧壞的。還有,當一個領導人,自己要想下臺下不了,下面的人不讓你下來,像有位工商界的朋友,不想做。我勸他說,你做做好事,你現在關門是舒服了,可是你要想到你下面一萬多員工,加上他們的傢屬,有好幾萬人靠你吃飯,你不能說不幹。我勸他不要以工商的觀點,而以社會事業的觀點繼續做,這樣就偉大,所以人到某個時候,自己想下臺,有下不了臺的痛苦。
  解脫生死
  回頭說到正題,孔子說“吾誰欺?欺天乎?”用土話來說,就是“你為什麽替我擺這個臭架子?反而替我丟了人!”的意思。從這些地方,可以看出孔子的態度,子路對他恭敬,而他責備子路,當然沒有像我們那樣用土話痛快地駡子路一頓,他反而是“引咎自責”的態度,覺得自己沒有把子路教育好,所以說“吾誰欺?欺天乎?”
  下面又申述理由:“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他說我與其以君臣的關係,死在臣子的手邊,還不如以師生的關係,死於你們學生的手邊更好些。這個話假如沒有到那個位置去體會,是不知道的。我們在歷史上看到過,有些帝王死了好可憐,曾有好幾個帝王死了以後,屍體發臭,生蟲沒人管,幾個兒子,去爭着當皇帝,真還不如一個老百姓。明朝的崇禎皇帝,最後亡國自盡的時候,拿起寶劍要殺公主,公主年紀小,跪下來問自己有什麽罪,皇帝說你沒有罪,錯在作了皇帝的女兒。這便同南北朝時劉宋順帝所說:“願後身世世勿生帝王傢。”是一個道理。所以一個人死得光明磊落、痛痛快快很難。我有些朋友,其中學佛、學道,或打坐的來問我修道的工夫,我總是勸他們不要搞這一套,是有這種方法,但做不到,也不要想成佛成仙,一個人健康快樂的活着,死的時候幹脆利落,不牽纍別人、不拖纍自己,就是第一等人。這個話也是經驗中得來的。因為我的老朋友太多,而有許多老朋友真可憐,死得不幹脆利落,拖纍了別人,也苦了自己。所以不要拖纍別人,不要拖纍自己。如何安排自己將來的死,最好找一個洞,先進去睡好,自己差不多了,搬塊石頭把洞門一堵,好了。否則拖纍別人很痛苦。不過,這也不夠解脫,倒不如梁啓超說的:“求仁得仁又何怨,老死何妨死路旁。”
  說到這裏想起了兩位老朋友與殯儀館的故事。一位是上將軍某公,有一次,他說真想在殯儀館附近,最好隔壁找一幢房子。我問他什麽意思。他說有兩點理由。第一,老朋友一個個凋零,經常要跑殯儀館,方便些。第二,有一天自己要去的時候,就走過去了,也方便。第二個朋友也是一位將軍,十多年前一個春節,碰到我說,今年真倒楣。我嚮他為什麽?他說剛過年,大正月坐三輪車去吊一個朋友的喪,到了門口付了車錢,那個三輪車夫問道:“先生你還回去不回去?”可真把他氣得不得了,大駡車夫:“你纔不回去!”不料幾個月後,這位朋友真到那裏不再回去了。就是這樣巧的事情。這是兩個故事,也是兩種絶對不同的觀念。
  由這一段,看到孔子思想的通達,他意思說,為什麽死還要擺這種排場。第三點,他告訴子路,你怕我死後不得大葬——就是國葬、公葬——得不到你們認為死後的光彩。我們經常看到“生榮死哀”四個字,生的時候享盡了榮華,死後的榮耀,就是大傢都會哀痛。可是我們現在到殯儀館吊喪,有許多人在那裏已經沒有哀痛之情了。
  孔子這裏是說,我雖然不得大葬,沒有生榮死哀,“予死於道路乎?”我也沒有慘死,總是壽終正寢。我們常常看到訃文上有“壽終正寢”這四個字,但現代往往與事實不符,因為現在的人都是死在醫院,有幾個壽終正寢的?古代說壽終正寢,是指死在自己的房間裏,斷氣以後,纔擡到正門的大廳上,所以是壽終正寢。現在都死在醫院,送到太平間,哪來的正寢?還有現在殯儀館中,有許多太太輓丈夫,兒子輓父母的輓聯,都不合理的。因為照古禮,自己是當事人,沒有心情在文學境界上作詩作聯,所以親人是沒有輓聯的。若是自己不會寫,由別人代寫,更是莫名其妙。輓聯要與死者有感情纔輓得出來,與之毫無感情,怎麽代寫?有感情的自己寫,很簡單。白話的:“你死了,我也快來了!”或:“你先走一步,我會跟來的,你安心的去吧!”不很好嗎?所以講到中國文化,目前許多地方都是問題。可是我們在這裏,看到孔子對於他自己的生死,卻看得非常平淡。
  賣不出去的無價寶
  下面文章,轉了一個氣勢。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第二個“賈”字在這裏念“姑五切,音古。”行商坐賈,是古代商賈兩個字的分別意義。流動作生意的稱為商;開店固定在一個地方做生意的稱為賈。子貢有一天和老師幽默一番,他說有一塊美玉在這裏,老師!你說我是把它放到保險櫃裏藏起來好呢?或者找一個好價錢把它賣掉了好呢?孔子一聽就懂了,他說:决定賣!决定賣!我在這裏等人來買的,可是賣不出去,沒有人要!這是他師生之間的幽默。也就是說孔子感覺到生不逢時,吾道不行,而藉子貢的幽默表達出來。所以接下來就敘述孔子的另一個想法: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這是孔子平居時的一段閑話。九夷是東南方一帶蠻夷之地,當時包括現在的廣東、廣西、湖南、江西、浙江、福建等南方省份的邊區。這些地方還沒開發,還是披發文身,非常落後的地區。孔子當時想另外開闢一個天地,保留中國文化。但有人說,那個地區太落後,沒有文化,野蠻得很,怎麽辦?孔子說地區不怕落後,衹要真有道德、真有學問的人,去任何地方,在任何時代,自己都有自處的辦法,那有什麽關係?讀唐代劉禹錫的《陋室銘》,最後的一句話“孔子云:何陋之有?”就是從這裏來的。他引用時,說出了“孔子云”,便不算千古文章一大抄,衹能算是藉用的。
  講到這裏就想到,書讀多了,便會覺得今古文章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所謂“千古文章一大抄”,於今為烈!有人到中央圖書館、中央研究院或別的什麽地方,把幾十年前的報紙找出來,多抄幾篇報屁股的文章,都變成了新的。或者一瓶漿糊、一把剪刀,拼拼湊湊,就是一本書,新著作。還有的人叫學生研究了半天,把資料拿來,拼湊一番,就是著作。最近有一個學生,留學法國,暑假回來,找論文題目,他說法國老師要他作關於中國問題的某一個題目。我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中國老師這樣,外國教授也這樣。他根本不懂這個問題,所以指定你的博士論文作這個題目,他做指導老師,名義是他挂了,實際上是你替他研究,今日學術界,作學問都不老實,真是孔子講的“吾誰欺?欺天乎?”統統都是這樣幹。自己不懂的問題,要學生作論文,去研究。學生要想拿這個功名——學位,衹好去找資料,苦死了。找來了以後都交給他,學生的學位完成了,他的知識也得到了,又不要費力氣。這是學術界的秘密,全世界一樣。决不像古人教學生是“傳道授業”的精神了。人老了,對這些也看透了,實在也不想看了。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研究孔子的生平,這裏也是他重要的資料。這是孔子周遊列國以後,到了晚年,他深感即使拿到了權力,也平定不了世界。要想對社會、歷史有貢獻,衹是從事文化與教育。因此决定回到魯國來,整理中國文化,由此産生了六經。他說,我自從由衛國回到魯國整理文化以後,中國文化的中心,把它改正了。所以我們說“文化復興”這個名詞,在孔子這個時候,是一個階段。(在此以前大亂了一個時期後,經過孔子的整理,一直流傳了幾千年。)文學的路子,與文化、文藝的路子配合,纔走到正路上。
  不落醉夢中
  下面說孔子平常的生活: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睏,何有於我哉?
  孔子說自己是一個很平凡的人,在外面,參加政府會議的時候,(“出則事公卿”的事字是動詞。)與這些高級的國傢大臣一起,參加會議,正式從事於國傢的政務。回到傢裏則“事父兄”,規規矩矩是一個傢族裏的成員,也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沒有官架子。在父親的立場就盡到父親的責任;在弟弟的立場,對兄長、對傢裏的人就應該盡到作弟弟應盡的義務。這兩句話,以現代的觀念來說,當一個公務員,上班的時候,規規矩矩從事公傢的事,盡我的責任,守我的本分。回到傢裏,做家庭中一個很好的成員,當父親盡父親的責任,當丈夫盡丈夫的責任,當妻子盡妻子的責任。
  “喪事不敢不勉”,對於生死大事,盡量的周到,朋友之中有人傢裏出了大事,有人死亡,就盡量的幫忙,對於朋友的紅白帖子,喜事可以禮到人不到;對於喪事,禮到人也到,這是最後一次了,不去殯儀館行個禮是講不過去的。對於喪傢,要安慰問訊他們,有沒有事需要自己幫忙,如果有,立刻就去。這是孔子說的喪事不敢不勉,就是在患難時需要朋友,否則人類交朋友有什麽意義?光景好的時候纔來往,那不是多餘!光景好到處都是朋友。
  第四點孔子“不為酒睏”,喝酒沒有喝醉過。我是天生不會喝酒,也討厭喝酒的人。不過因為不會喝酒,我也自己試驗過,看看喝醉了什麽滋味。我的結論是不相信人會喝醉,如果有人喝了酒亂說話,我照樣認為是裝瘋。沒有人會喝醉的,試試看他絶不會吃大便,他絶不會駡他的媽媽,不會揍他最愛惜的人。孔子說“不為酒睏”不衹是喝不醉的意思。實際上人都在醉夢中,如果以哲學看人生,幾乎沒有一個人清醒過。愛情的醉,富貴功名的醉,沒有哪樣不醉。道傢的呂純陽有兩句詩說:“浮名浮利濃於酒,醉得人間死不醒。”呂純陽以道傢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大傢都在醉中,臨死都沒有清醒過。現在《論語》上記載孔子“不為酒睏”,在我個人的看法,就有這種意味。當然,孔子的酒量很大的,在《鄉黨》篇中說孔子“唯酒無量,不及亂。”如果解釋為酒量很大,怎麽說“無量”呢?也許一點都不會喝。但也不對,否則又怎麽說“不及亂”?所以研究起來,大概是酒量很大,從來沒有喝醉過。不過也不能說不會喝醉,“不為酒睏”應該是不迷醉於酒,沒有酒癮,而且始終保持清醒,不會在喝酒以後,有酒態醉意,更不裝瘋賣傻的。孔子說除了這幾點以外,“何有於我哉!”意思說,我這個人非常平凡,出去作公務員就規規矩矩是個公務員,回到傢裏就規規矩矩是傢裏的一分子,朋友之間有睏難,尤其是有喪事這類患難,則一定盡力幫忙,平常作人,不在迷醉中。除了這幾點以外,一無長處,一點學問都沒有。
  水流花謝兩無情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在這裏講,為了體會得更親切一點,就藉用碧潭這個地方吧!孔子去郊遊,他站在碧潭吊橋上,看到下面的流水說:“過去的就像這下面的流水一樣,白天晚上都在流。”這兩句話的文學氣息非常重,全部《論語》中,最富於哲學意味的,也就是這兩句話。從這裏,有幾個要點可以瞭解。
  第一,道傢思想方面,老子也和孔子這個觀念一樣,經常用水代表人生哲學。老子教我們效法水,中國有一句老話“人往高處爬,水嚮低處流。”老子教我們學下流——不是普通所指不高尚的下流,是指水的下流——大海。天下的水都嚮下流匯歸成大海。所謂下流,就是謙下,站在最下面,“人之所棄,我則取之。”人要有容量,像大海一樣包羅萬象。老子又教我們“上善若水”,最高的品德像水一樣。道傢形容水很妙,水是絶對幹淨的,髒的東西到水裏,都被水衝洗幹淨了。讓我們的心境,以及人品的修養,效法水一樣,冰清玉潔,不受一點塵埃。雖然容納了許多廢物、污垢,但仍然是水,水的性質沒有變,而且永遠自強不息。
  第二,佛傢也說過水,我們看到流水,永遠衹是一股流水而已。照佛學的分析,人的心理就和流水一樣,如說“滾滾長江東逝水”,永遠在流,真的嗎?錯了。等於看到電燈光,說它一直亮着,也錯了。當我們看到一個浪頭的時候,事實上這個浪頭已經過去了,是接上來的另一個新浪頭,當在看到這新的第二個浪頭時,它又已經過去了。燈光也是一樣,當我們剛一打開開關時,所發出的光波已經消失了。我們的思想、感覺、年齡、身體,當一個鐘頭乃至一分鐘前坐在這裏的我,與此刻坐在這裏的我,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變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分鐘的我了。都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不斷的嚮前去。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歷史永遠不會回頭,時間永遠不會回頭。人生永遠像浪頭一樣,一波又一波地過去了,要想拉回來是做不到的。
  這些都是另一面的說法,也可以說是消極的人生,許多宗教傢、哲學家,都從這一面看,花落了再不會開了。大傢都看過的,《紅樓夢》中林黛玉葬花。這位小姐病兮兮的,花落了還要去收回來,還要葬下去,情調非常美,文章也作得很好,葬花詞名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此之為林黛玉!怎麽不生肺病?怎麽不那麽癡迷的死?你管他誰葬你,死了就死了。說到這裏,龔定庵的詩就比林黛玉高明多了,他的詩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剛纔說過的某先生,他死後有人問我送什麽輓聯給他,我說我會另作一副。但送給他的輓聯最好是這兩句詩,因為,雖然人死了,而其耿耿的忠心仍令人感動,在文學境界上,就是龔定庵的這兩句詩。以上這些都是從悲觀的角度來看“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但孔子並沒有以悲觀的態度來說這句話,而很多的意義包括在內,極高明。從另一面,用積極的觀點來看人生。人生如流水一樣,不斷的嚮前涌進。所以我們要瞭解,人生就像這股流水一樣。孔子所以站在上流告訴學生們:“註意呀!你們看這水,過去的都像這樣,嚮前面去!嚮前面去!而且是晝夜不斷的嚮前去。”他這話的意義,就是我們經常看到的一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是《易經》乾卦的卦辭。乾代表了天,中國文化是用乾代表了天體,現在的名詞就是宇宙。《周易》就是文王的思想,也就是孔子所效法的。文王解釋宇宙,是永遠在轉,永遠在動,沒有一分一秒停止,假使一秒停止,不但地球完了,沒有人類了,整個宇宙也垮了,所以宇宙是動態的。這就是中國的哲學了。我們有兩位現代的學者是在思想界很有影響力的,他們評論中國文化,屬於靜態的。我對他們說,老兄,誰告訴你們中國文化是靜態的?講中國文化,第一部書就是《易經》,裏面就告訴了你“天行健”,宇宙沒有靜態,永遠是動的。中國文化並不主張靜態的宇宙。人生也是這樣,要不斷求進步。靜是緩慢的動態,沒有真正絶對的靜。譬如人坐在椅上好像很靜,其實並不靜,身上的血液正在分秒不停地循環,各個器官也都各司其職地工作着。“天行健”是永遠強健地運行。“君子以自強不息”是教我們效法宇宙一樣,即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斷前進,也就是《大學》這部書中引用湯之盤銘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人生思想、觀念,都要不斷的進步。滿足於今日的成就,即是落伍。
  所以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這句話,包括各方面很多意義,可以說孔子的哲學,尤其人生哲學的精華,都集中在這兩句話中,它可以從消極的、積極的各方面看,看宇宙、看人生、看一切。我們自己多多去體驗它,應該瞭解很多的東西。在這裏所提供大傢去研究的意見,還衹是其中的一點點。實際上,根據這兩句話,可以寫很多很多的文章。歷史是不能停留的,時代是嚮前邁進的,宇宙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女人未必皆禍水
  這裏是另起一節。
  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這句話裏面說的色,包括了女色、物欲、嗜好三重意義。但根據歷代的看法,衹是偏重在女色這一面,認為這是孔子對衛靈公的感嘆。孔子周遊列國時,對孔子比較重視的是衛國,但衛國的政權,當時具有較大影響力的,是大臣蘧伯玉,而左右衛君的是美麗妃子——衛靈公嬖好的南子,所以有這句感嘆,而成了一句名言。事實上不止衛靈公,從人情世故上看,人都是好德不如好色。如果一定要以最高的道德要求,世界上很少有合乎標準的人。
  像我們看到很有名的唐明皇與楊貴妃這段歷史故事,唐明皇這個皇帝的確是不錯,少年時代非常好,晚年時因嬖好楊貴妃,致使國傢發生了變亂,成為知名的歷史故事。在過去的歷史,很多人都把這個罪過,推到場貴妃身上去,這也是很難說的。說一個女子對於政治會有如此大的影響,也有可能。就是西方也有這種情形,所謂英雄徵服了天下,女人徵服了英雄。不過要看哪種女人,真能徵服英雄的女人,並不容易。我們看到蜀亡國以後,蜀王妃子花蕊夫人被俘。宋太祖趙匡胤就問她,你們國傢有十幾萬大軍,為什麽今天你會到我身邊來。這位妃子作了一道詩答復他,大意是說我本在深宮中養尊處優的女子,對國傢大事不瞭解,但這首詩的結論卻駡盡了男人,她說:“君王城上竪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這也是歷史上,女人關係歷史命運的一個故事。再其次,大傢都說唐明皇是誤在楊貴妃手裏,尤其是詩人們都如此說——中國的詩人多半對於歷史大事,有謹嚴的批評——但也有另一面的看法,如袁枚的詩說:“空憶長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當安祿山造反,兵逼長安,唐明皇出走到長安南面馬嵬坡的時候,發生兵變,部隊不肯走了。大傢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求把楊貴妃殺死。唐明皇沒有辦法,衹好讓貴妃自縊死。所以後人評論歷史,認為唐明皇不一定是為了楊貴妃而誤國的,這首詩就是這個意思。建溫泉池給楊貴妃洗澡的,讓楊貴妃自殺的,都是唐明皇做的,不要把歷史的罪過,推到一個女人身上去。
  同樣,清代的龔定庵也提了一個反調,他的一首詩說:“少年已自薄湯武,不薄秦皇與漢王。設想英雄遲暮日,溫柔不住住何鄉?”他說一個英雄到了晚年沒事情做了,不讓他住在溫柔鄉裏,又要他幹什麽?龔定庵這個理論,和現代的心理學、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有點類似。我們要特別註意,性心理學與馬剋思的理論,嚴重的影響了近一百年思想。今日除了馬剋思的影響以外,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對近百年來歷史文化轉變的影響更大。不過這一方面不像政治理論受重視——如果依據性心理學的看法,有過分的精力,就有傑出的事業。因此英雄、豪傑、才子,幾乎各個行為不檢,都是孔子所講的“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然而孔子所要求的真正聖人的境界,這是非常難的事,一般心理狀況,凡是了不起的人,多半精力充沛,所以難免要走上女色這條路子。這是我們就這一點,對歷史的看法。擴而充之,“好色”不但是指男女之間的事,凡是物質方面的貪欲,都可以用“色”字來代表。尤其是以佛學的立場看,那就更明顯了。照儒傢的思想,一個領導人,簡直任何嗜好都不應該有。但是人很難做到完全沒有嗜好。譬如有些人什麽嗜好都沒有,就是好讀書,這也變成一個嗜好,於是左右的人都是讀書人。南朝梁元帝讀書讀呆了,敵兵臨境,還要文武諸臣戎服聽他講書。最後終於亡了國。他在投降時,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萬卷圖書燒了,他說“文武之道,今夜盡矣。”有人問他為什麽燒了書,他說:“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可見讀書也很害人,真成呆子。
  從此我們瞭解,上面有一點偏好,下面就偏嚮了,這就是“物必聚於所好”的道理。我們要看古董,就必須到好古董的人傢纔看得到。有些人好石頭,有些人好怪木,有一些人就是好鈔票。某公說,有一個老朋友,每天入睡以前,要一張張點過他鐵櫃裏的鈔票以後才能睡着。所以孔子這句話,是一個最高的目標。同時提高我們的警覺,凡是作一個領導人,不但是好色,任何一種嗜好,都會給人乘虛而入的機會,因而影響到事業的失敗。所以接着下面引用孔子的話:
  子曰:譬如為山,未成一簣,止,吾止也。譬如平地,雖覆一簣,進,吾往也。
  一切的進德修業,都是如此。不但是學問的成功、道德的成功、事業的成功,原則都相同:不是進步,就要退步。沒有進步,停留在原地,也是退步。尤其對於自己道德的要求,更難!我曾說過,英雄徵服了天下,不能徵服自己;聖人不想徵服天下,而能夠徵服自己。事實上徵服自己比徵服天下更難。所謂道德的修養,就是徵服自己。上面孔子的話,就是說這個道理。他說譬如我們去挑泥土來堆成一座山,要挑一百擔泥土的,已經挑了九十九擔,最後“未成一簣”,少了一畚箕泥土。“止”,停止了,因此便不能登峰造極到頂點。是誰使你停止的?我們一件事沒有成功,往往推之於客觀的環境、社會的因素,但是孔子在這裏說那是不可能的,“吾止也”,還是自己心理的疲勞與退縮,不是客觀因素。他又說,譬如填平一塊土地,倒一畚箕泥土上去,就看到更高一點,這個進步,也不是外來的因素,而是自己的成功,這裏他所強調的,是指一切的作為,其成功或失敗,都在於一個人自己,不要推之於外來的因素。外來因素之所以形成,也是自己本身的關係。
  到這裏為止,結束了孔子上面站在河川上所發的感嘆。下面是孔子的教育經驗,對於個人的評論。
  學而有成之難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孔子說在他的學生中,能依照他的教導去做,而不懶惰的,衹有顔回這一個學生。這句話好像很普通,但如果在教學上或在領導位置上工作久了,就可以體會到這並不是一句簡單的話,我們現在常常發現有些年輕人,吩咐他們去做一件事,譬如去照顧一位老年人,他有這個心,但沒有這份熱情,他會覺得是老師叫他去做的,而沒有感覺到這件事情是他應該去做的,就衹差了這麽一點。講理論時,他講得和大傢一樣,知道應該愛人,應該盡心,但做起來是另外一回事。我和年輕的同學們說,許多社會上已經做了的事情,如“張老師”、“生命綫”這些,已經有人做了,不要再重複,你們應該去做一些須要做卻還沒有人做的事。據我的資料,一些老年人很可憐,子女不在身邊。可以發動年輕人對老年人服務,絶不接受招待,自己帶便當去。青年們都說得頭頭是道,但我告訴他們,要經得起往後的睏難。有些老年人替他服務久了,他會覺得應該。第一次有感謝之意,第二天他覺得差不多,第三次也許你遲到了,他會駡人,那麽年輕人還要準備行禮、道歉。由此可知做一件好事,也有如此的睏難。所以理論與事實配合起來,要“語之而不惰”,講到了就做到,而且非常勤快,又持之以恆地去做,實在是非常難的事。
  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論,一個人總有些熟人有事相托,如果做得到的事情就答應了,答應以後有時又覺得煩了,擺在那裏兩三天,就把事情“惰”下去了。有時候提高警覺,趕快辦,辦了以後,有沒有結果不知道。辦不到的也要早告訴人傢。否則等於醫生替人看病,看不好的,給人傢一點平安藥吃,好不了也死不了,就是拖,這就是罪過。所以孔子講顔回的這句話,表面上看很普通,真正體會一下,這種修養實在是不容易的。
  下面接着再贊嘆顔回:
  子謂顔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這並不是對顔回本人說的話,是他對學生們說顔回的。顔回不是衹活了三十二歲就死了嗎?孔子說可惜得很,我衹看到他的進步,沒有看到他的成就。有進步應該有很大的成就,可惜短命死了,所以成就沒有看出來。因此孔子有下面對人的感慨: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所謂苗就是根苗。有些植物,種籽種下去,發出的芽非常好,應該前途無量,但結果卻長不大,枝葉並不茂盛,這是“苗而不秀”。也就是說有許多人,小時瞭瞭,大時糊塗。尤其在教育界更看得到,有些年輕人非常好,眼看他慢慢變,變到最後不成器。再更進一步是“秀而不實”,雖然花葉扶疏,但沒有結出果實來。如果我們把這兩句話,回轉來看看自己的人生,大多可以說是“秀而不實”的。在這個非常時代裏,年輕時,想如何如何。結果到了現在,得了結論,曉得自己是“起不了”。而這個重點,就是孔子上面所講的“止,吾止也。進,吾往也。”在乎自己,不關他人,尤其作學問更是如此。我們常看到年輕人文章寫得好,有許多人寄以厚望,我說不見得,這就是“苗而不秀,秀而不實。”真正文章寫得好,能稱得上是一個文學家的,以整個人類文化歷史看,古今中外不到兩三百人。這僅就文章這一行而言,寫了許多書的人,能流傳的又有幾本?這都是“秀而不實”。
  所以文學也好,學問也好,無論哪方面,能夠做到歷史上有成就的,很不容易。這也就是孔子對人物的感嘆。有許多人,聰明而進取,有前途,但最後並沒有結論。許多人的事業、道德、學問,都在這兩句話的範圍中。
  勿輕後學
  因此孔子又對學生們講到對年輕人的觀感:
  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這句“後生可畏”是孔子的名言,切不要輕視後一代的年輕人。從古至今,對年輕的後一代都非常重視。孔子說後來的年輕人可畏,並不是怕他,而是說值得用心培養,值得重視。“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千萬不要輕視後一代,不要以為未來的不如現在的。這一點我們不要冤枉孔子了,我們學術界經常都把孔子描寫成非常古板、保守的。實際上孔子的思想最前進,他不輕視後一代,更不輕視後來的歷史,認為未來的社會不比現在差。所以他說你何以知道將來就不及我們?以人來說也是如此。不過一個人到了四十、五十,還沒有成就的話,那也就算了,再沒有什麽可觀的了,這也是事實。
  前面說過,我個人的看法,人類文化永遠是年輕的,到現在為止,永遠都在幼稚的階段,還沒有成熟,假使真正成熟,在文化的立場來看,此時人類的生活就永遠安定了。這個理論是最麻煩的歷史哲學問題,在此我們不去多討論它。這一段也是孔子在鼓勵青年們努力,我們過去有一句格言:“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就是這個道理。
  下面還是他對於學生們的鼓勵:
  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邊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這固然是他對學生的鼓勵,也是我們一生作人做事值得效法的地方。“法語”,就是我們現在普通說的“格言”。古人的名言,古時也稱“法言”,有顛撲不破的哲理。我經常告訴來學中國文化的外國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讀“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經》、《百傢姓》、《千傢詩》、《千字文》四本書,努力一點,三個月的時間,對中國文化基本上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經》,把一部中國文化簡要地介紹完了。歷史、政治、文學、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內。尤其是《千字文》,一千個字,認識了這一千個字以後,對中國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國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學者,認識了三千個中國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來默寫三千個中國字來,我還要花好幾天的時間,慢慢地去想。一般腦子裏記下來一千多個字的,已經了不起了。有些還要翻翻字典,經常用的不過幾百個字。所以《千字文》這本書,衹一千個字,把中國文化的哲學、政治、經濟等等,都說進去了,而且沒有一個字重複的。這本書是梁武帝的時候,一個大臣名叫周興嗣,據說他犯了錯誤,梁武帝就處罰他,要他一夜之間寫一千個不同的字,而且要構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來就問罪,作得出來就放了他。結果他以一日一夜的時間寫成了《千字文》,頭髮都白了。即“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四個字一句的韻文,從宇宙天文,一直說下來,說到作人做事,所謂“寒來暑往,秋收鼕藏。”不要以為千字文簡單,現代人,能夠馬上把《千字文》講得很好的,恐怕不多。至於格言,也有一本書《增廣昔時賢文》,是一種民間的格言。過去讀舊書的時候,等於一種課外的讀本,個個都會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內。當然裏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話,如“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的作用。但有很多好的東西,都被收進去了。到了臺灣以後,發現市面上發行的《昔時賢文》,又把閩南語的一些民間格言也放進了。
  講中國文化,除四書五經以外,不要輕視了這幾本小書,更不要輕視那些傳奇小說。真說中國文化的流傳與影響,這幾本小書和一些小說發生的力量很大。四書五經,除了為考功名以外,平常研究起來又麻煩,就很少人去研究。而這幾部書,淺近明白,把中國文化的精華都表達出來了。這是說到“法語”而引出來格言的道理。
  孔子說歷代的格言,構成了“法語之言”,“能無從乎?”能夠說不信從它嗎?譬如我們看到了很好的名言,一定因欣賞而背誦下來,默記在心。“改之為貴”,僅僅欣賞也沒有用,要把它當成一面鏡子一樣,照照自己,反省反省,發現自己的毛病,然後徹底改正,這樣讀書,纔是學以致用。“巽與之言”就是順從的話,順着你的意思的話。有人編了一則笑話,說有一位僑領之流,年紀也大了,人傢請他在一傢豪華飯店吃飯,坐在首席。這位老先生經常放屁,聯珠直響以後,他道歉說:“對不住!”旁邊有人說:“沒關係,不臭。”這位放屁的老先生說:“真的嗎?那就糟了,聽人傢說老年人放屁不臭,命就不長了。”此話一出,那位說“不臭”的朋友愣住了,其他的人也很尷尬,過了不到一分鐘,又有人用鼻子嗅嗅說:“唔,現在有一點點味道。”這也就是巽言的刻薄形容。還有一位朋友告訴我,他出國前找到一幅祝枝山的畫送給一位朋友,這位橋商展開畫,看了祝枝山的名字後說:“啊!他畫的,我認識他的,他為什麽不寫我的名字?”這位朋友聽了,不好意思說穿是明代古書,衹好說“巽與之言”:“那恐怕他忘記了,我回去要他替你加上好了。”
  高帽壓人低
  這位朋友說的笑話,雖然非常刻薄,但他的經驗閱歷非常多,對事情看得非常透。人的經驗閱歷多了,也容易變成尖酸刻薄。我現在老了,有資格對年輕學生們說,他們駡我們老年人老姦巨滑,我絶對承認,而且認為是恭維的話。老姦不是巨滑,因為年齡越增加,經驗越多,講話就衹好保留一點,這也是一種修養的工夫。如果年齡增加,人情經過多了,把人事看透了,而轉來對自己的朋友,非常厚道,寧可你不對,我不挖苦你,不刻薄你,仍誠懇對你,這是道德,這是學問。各位要註意,假使作領導人,自然有好聽的話要來的。孔子說,順耳的話,聽了難道會不高興嗎?捧兩句總比駡兩句聽來舒服,明知道那兩句捧的話是假的,可是總舒服點。清代才子袁枚有名的故事,他二三十歲就名滿天下,出來作縣長,赴任之前,去嚮老師——乾隆時的名臣尹文端辭行請訓,老師問他年紀輕輕去做縣長,有些什麽準備?他說什麽都沒有,就是準備了一百頂高帽子。老師說年輕人怎麽搞這一套?袁枚說社會上人人都喜歡戴,有幾人像老師這樣不要戴的。老師聽了也覺得他說的有理。當袁枚出來,同學們問他與老師談得如何?他說已送出了一頂。這就是孔子說的“巽與之言,能無說乎?”好聽的話誰不願聽?
  所以我們要註意“繹之為貴”,繹就是演繹,要反省、研究、推敲、分析一下。“說而不繹”,光喜歡好聽的話,自己不加反省、推敲。“從而不改”,對於好的格言,衹是欣賞,而不依格言去改自己的毛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孔子說對於這種人,我也實在拿他沒有辦法了。這也是說知識分子講理論,告訴人傢如何如何很容易,要做到就很難,如果做不到,也沒有辦法。孔子的學問是講實際行誼的,能夠做到,纔是真的學問。
  子曰: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這句話是重複的,前面說過,不再講了。重心在“無友不如己者”,千萬不要依古人的解釋,認為交朋友一定選比自己好的,那就錯了。要尊敬每個人,認為所有的朋友,不可能不如自己的。
  意氣凌雲
  下面是講學問之道,除了知識以外,要註意氣節的培養。氣節是人格的中心。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這是說一個人中心思想的養成。這個問題,也是我們討論過的,佛傢、儒傢都主張作人要作到無我,這無我是對個人道德修養而言。處理事情則要有我,要有正確的意志思想,用現代話說,便是主義的中心思想。“三軍可奪帥也”,古代作戰,如果把對方主帥抓住了,三軍失去了領導人,就整個崩潰了。對人而言,“匹夫不可奪志也”,任何一個人真有氣節,立定了志嚮,怎麽樣也不會動搖。我們看到抗戰時,許多朋友,為國傢犧牲,很多人值得欽佩的,他們可歌可泣、有氣節的事太多了,無論受到怎樣的折磨,始終志嚮不屈,氣節不變,就是說個人的思想與意志,是很難徵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西方人對於思想、文化侵略的嚴重,還不大瞭解。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每一個國傢對於這一點都懂了,在戰略上先侵奪對方的意志,先把敵人的思想意志變更。在人類文化的戰爭史上來說,到這幾十年來,他們纔真正懂得運用這個道理。拿中國歷史來說,我們中國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經過好幾次的外族入侵,為什麽中華民族始終站得住,外來的民族結果都被我們的文化所同化,就因為文化力量的偉大。有個哈佛大學的教授來問我,全世界的國傢亡了就亡了,永遠站不起來,唯有中國經過好幾次的大亡國,但永遠打不垮,永遠站得起來,理由在什麽地方?我答復他說,關鍵在一個很簡單的名詞“統一”,文化的統一,思想、文字的統一。現代的歐洲,和我們春秋戰國的時候一樣,交通不統一,經濟不統一,言語也不統一。我們中國言語,到現在也還沒有統一過,廣東話、福建話,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漢文化統一以後,不但是整個中國,即使整個亞洲,包括日本、東南亞各國,都是中國文字。最近東南亞曾經先後想改,不用中國字,結果沒有辦法,改不了。越南在變,變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馬來西亞也在變,有從那裏回來的學生告訴我,他們把“窗”字變成“”,去掉中間的兩點,但學生還是寫“窗”字,老師就說那是以前的窗,現在新來的不必要中間的兩點,新式的不用那兩個蠃絲釘了,可是學生說字典上窗還是有蠃絲釘。據說這一類的趣事很多,所以統一的文化非常重要。因此文化不能亡,不能挖根。我們有些國人,自己去做文化挖根的工作,這是自取滅亡的事情。
  因此孔子講到個人“匹夫不可奪志也”的志節,表現於日常生活上的情形:
  子曰: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減?
  這是孔子描畫出的子路。如果現在遇見子路這樣的人,是很有味道的;有俠氣,講話直,有點像《三國演義》中的張飛、《水滸傳》中的李逵,沒什麽心機,宋江想打一個鬼主意,就往往被李逵叫開了。孔子弟子中,子路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人。當然,子路有學問,他並不像張飛、李逵的粗魯,但個性豪邁,慷慨尚義。孔子說他,穿着破舊的袍子,與富貴中人穿了皮袍的——大陸北方鼕季嚴寒,非穿皮袍不可,至少穿羊皮,高級的穿狐皮,貂皮、灰鼠,相當貴的——站在一起。“而不恥者”,他沒有自卑感,絲毫不覺得不如別人,這種氣魄不容易養成。通常穿一件蹩腳的衣服,到一個豪華的場所,心理上立即會覺得自己扁了。這就要有真正學問的氣度,即使穿一件破香港衫,到一個華麗的地方,和那些西裝筆挺的人站在一起,內心中能真正的滿不在乎,不覺得人傢富貴自己窮,實在要有真正的修養。孔子說這種氣度,這種修養,衹有子路做到。如孟子所說“說大人則藐之”,見到了不起的人,也看得很平凡,很普通。下面孔子引用《詩經·邶風·雄雉章》中兩句詩稱贊子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也告訴我們為什麽子路能夠做到,憑四個字“不忮不求”。“不求”,大傢都知道,你官大,我不想作官;你錢多,我並不以為錢是了不起的東西,我並沒有覺得窮是悲哀,對你無所求嘛!
  什麽是“不忮”?以現代觀念解釋,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蕩,你地位高,有錢,但你是人,我也是人,並沒有把功名富貴與貧賤之間分等,都一樣看得很平淡。對人不企求、不寄希望,自己心裏非常恬淡、平靜。如此作人做事,“何用不臧”?哪裏還行不通?有此心理,自然就氣度高華。所以說培養氣質,不是衣服裝飾可以培養得出來的,要在內心上具有這種修養,風度、氣質自然就出來了。子路聽了老師用《詩經》這兩句奬勵他,就“終身誦之”。孔子又說他,我說你好,你就得意起來了。我講你對,這不過是學問的過程,而學問永無止境,以此到處炫耀,你就已經不行了。因此孔子的結論:
  子曰: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雕也。
  天氣冷了,所有的草木都凋零,衹有松樹與柏樹永遠是碧緑的——臺灣的氣候看不出來,大陸上四季分明,就看得很清楚——這是孔子的感嘆。人生要在最後看結論,人要在艱難困苦中纔看得到他的人格,平常看不出來。如文天祥就是一個例子,國傢無事時,他是一個風流才子,誰看得出他後來竟是一個如此堅貞而正氣凜然的人。所以古人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大風來了,所有的草都倒下去,衹有山頂上有一種草,可以作藥用的,臺灣也可看到,名叫“獨活”,在海拔很高的地方,所有草都不生長,衹有這種草生長,所以叫“獨活”,就是勁草,大風都吹不倒。時代的大風浪來臨時,人格還是挺然不動搖,不受物質環境影響,不因社會時代不同而變動。國傢一亂,就看到了忠臣,也就是孔子說的“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雕也。”
  三達德的重心
  下面孔子說到人格修養的三個重點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孔子告訴我們,一個人要達成完美的人格修養,重要的有三點,缺一不可。智慧,我們要註意,“知”在東方文化裏並不是知識。書讀得好,知識淵博,這是知識。智慧不是知識,也不是聰明。研究佛學,就看出來了。照梵文的音譯,“般若”這兩個字,中文來解釋,相當於智慧。當時我們翻譯佛學經典中的《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其中的“波羅蜜多”、“般若”都是梵文譯音。“般若”的解釋是智慧,為什麽不譯成《金剛智慧波羅蜜多經》呢?因為中國過去翻譯有“五不翻”,外文有此意義而中文無此意義的不翻,為“五不翻”中的一種。現在對外國學生上課,就常有這種情形。譬如“境界”一詞,外文裏就沒有這個字,勉強翻成“現象”,但並不完全是境界的意義。“現象”是科學上的名詞,“境界”是文學上的名詞。譬如說有人常引宋代辛稼軒有名的詞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就是境界,若隱若現。再說詩的境界,如“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好境界!如改作“飛機轟轟對愁眠”那是噪音不是詩了。李後主詞的名句“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若是“月如團,紅燒鴨子一大盤。”那就沒有境界了。這是講文學的境界。如把境界翻成現象,就衹有“月如團,紅燒鴨子一大盤”,纔是現象。又如中國文字的“氣”如何翻譯?西方文字不同,氧氣、氫氣、瓦斯氣,究竟用哪一種起來代表?中國字就不同了,一個“電”字,就有許多的妙用。在外文就不得了,現在外文有十幾萬字,真正常用的幾千字而已。外文係的學生可不得了,新字一年年增加,我看照這種情形下去,七八十年以後,誰知道要增加到多少字,將來非毀棄不可。而中國衹要一個“電”字就夠了,發亮的是電燈,播音的是電唱機,可以燒飯的是電鍋、電爐,還有電影、電視、電熨鬥,衹要兩個一拼就成了,誰都懂。外文可不行,電燈是電燈的單字,電話是電話的單字,所以他們的物質越進步,文字越增加,增加到最後,人的腦子要爆炸的。所以現在中文翻外文,就是采音譯的方法,然後加註解。我們過去的翻譯,不像現在,尤其南北朝佛學進來的時候,政府組織幾千個第一流的學者,在一起討論,一個句子原文念過以後,然後負責中文的人,翻譯出來,經過幾千人討論,往往為了一個字,幾個月還不能解决。古人對翻譯就是那麽慎重,所以佛法能變成中國文化的一部分。現在的人學了三年英文,就中翻英、英翻中,誰知道他翻的什麽東西?所以翻來覆去,我們的文化,就是這樣給他們搞翻了。當時“般若”為什麽不翻成“智”?因為中國人解釋“智”往往與“聰明”混在一起,所謂“聰明”是頭腦好,耳聰目明,反應很快就是聰明,是後天的;而智慧是先天的,不靠後天的反應,天分中本自具有的靈明,這就叫智慧。他們考慮梵文中這個字有五種意義,智慧不能完全代表出來,所以幹脆不翻,音譯過來成“般若”。這裏孔子說的“知者不惑”的“知”,也等於佛學中智慧的“智”,而不是聰明。真正有智慧的人,什麽事情一到手上,就清楚了,不會迷惑。“仁者不憂”,真正有仁心的人,不會受環境動搖,沒有憂煩。“勇者不懼”,真正大勇的人,沒有什麽可怕的。但真正的仁和勇,都與大智慧並存的。
  聖人之道與纔
  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這是作人做事最要註意的事。講到這種人生的經驗,孔子真是聖者,實在了不起。他說有些人可以同學,年輕做朋友蠻好,但沒有辦法和他同走一條道路,不一定能共事業。假如有一個事業,認為是好朋友,拉在一起做,往往後來朋友變成冤傢,真不划算,如不共事業,還是好朋友,多圓滿!朋友是難得,結果變成冤傢,等於離婚一樣,該多痛苦?所以漢光武找嚴子陵,而嚴子陵始終不幹,始終和皇帝是好朋友,多舒服!如果他作了漢光武的官,最後歷史的記載,兩人有沒有這光榮史跡,就不知道了。“可與適道,未可與立。”有些人可以共赴事業,但是沒有辦法共同建立一個東西,無法創業。我們經歷了幾十年的人生,再回過來看這節書,真感到孔子的了不起。明太祖朱元璋。最初尊孔子,反對孟子,把聖廟裏孟子的牌位丟掉,說孟子沒什麽了不起。後來觀念轉變,翻開孟子一看,讀到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那一段,他又立即認為孟子真是聖人,恢復了孟子在聖廟的牌位。這就是說明要人生的經驗多了,纔體會得出聖賢之言的可貴。“可與立,未可與權。”有些人可以共同創業,但不能給他權力,無法和他共同權變。這在歷史上很多故事中可以看到,有些人學問、道德都不錯,作別人的高級幹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錯,但權力一集中到他手裏,他自己會害了自己,就壞了。譬如現代史中的袁世凱,和曹操差不多,是亂世姦雄,治世未必能。如果一個人大權在手,又有道德學問的修養,把權力看成非常平淡,那就高明了。
  贊元禪師與王安石
  再說,由“可與共學”到“未可與權”這三句話,我們可以藉用宋代蔣山贊元禪師對王安石說的話,作為更進一層的瞭解。王安石與贊元禪師交情猶如兄弟,一個出傢當了和尚,一個作了宰相,王安石每個月都要寫信給贊元,而贊元始終不打開來看。有一天王安石問他能不能學道,贊元禪師說:“你衹有一個條件可以學道。但有三個障礙永遠去不了,衹好再等一世,來生再說學道的事吧!”王安石聽了很不痛快,要他說明。他便說,你“秉氣剛大,世緣深。”你的氣大,又熱心於人世的功名事業,成功與失敗,沒有絶對的把握,你心裏永遠不會平靜,哪裏能夠學道呢?並且你脾氣大,又容易發怒。作學問,重理解,對學道來說,是“所知障”,你有這三個大毛病,怎麽可以學道?不過,不大重視名利,而且生活習慣很淡泊,很像一個苦行僧,衹有這一點比較近道而已。所以說你可以先研究修道的理論,等來生再說吧!我們看了這一段對話,再研究一下王安石的一生與宋神宗時代歷史上的成敗得失,便可以瞭解孔子所說的這三句話的份量了。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孔子所引用這四句古詩,用得很妙。“唐棣”是一種植物,像慄子一樣,臺灣也有慄子,五月間開白色的花。這詩上說到看見唐棣開的花朵,好像是反偏在一面的情形,因此引起一時的感想,瞭解任何一件事物,都有正反兩面。有些事所以一時看不清楚,都是因為它太親近,反而使自己受到蒙蔽,其實,道理就在你的面前,就像在你傢裏一樣,衹要多多精思,就可以知道是自傢本有的。所謂“禍患常積於忽微,智勇多睏於所溺”,便是此意。唐棣之花的四句詩,它包含有兩個意思。第一是說前面有一朵花,真是好看,可惜偏嚮了一點。第二是映射偏差的過失,是由自己不註意去深思所致。作事業或作人,最容易出錯的地方,就是不太註意最淺近之處和偏信最親近的人。由人生的經驗以至歷史上的教訓,我們便可知道,一個人的失敗,整垮你的不是敵人,往往是你左右最親信的人。也不是左右的人有意整垮你,而是他無意犯一個錯誤或太多的錯誤,結果卻幫忙你拆垮了臺。所以人最不容易看清楚的,是自己同室的人和最親近的事。好像我們戴眼鏡,可以看見外面的事,往往忘記了自己的眼鏡,把鏡片撞破了,也把眼睛傷害了。四句話連起來就是說,我們有愛好,就有偏私,有了偏私,往往就看事情不清楚,越親近的事物越看不清楚。這要特別註意。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這是孔子的結論,他說實際上都是自己不肯用心去深思,纔看不清楚。其實,最高遠的道理,就是最平凡、最淺近的。我們往往把擺在面前的事情看得漫不經心,不屑去考慮,纔種下失敗的種子。
  一般把《論語》二十篇分成上下兩部分,上面十篇為上論。《論語》上半部的最後一篇,也就是上論第十篇《鄉黨》,因為這一篇多半是記錄孔子日常作人處世的態度,比較枯燥一點。事實上以現在的觀點來說,也就是孔子日常生活的素描。本其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和為人處世的一方面,等於研究孔子的一個結論,我們暫時把它保留。上論到此就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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