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6)      賈平凹 Gu Pingao

  “你是學過習的?”主人要這麽說。
  “學過習的?”旅人疑惑不解。
  主人便將一條扁擔放在炕中間。旅人明白了,閉了眼睛睡覺。那燈耀得睡不着,媳婦不去吹,他也不敢動身去吹,燈光下。媳婦看着他,眼睛活得要說話。旅人就趕忙合上眼,但
  入不了夢,覺得身上有什麽動。伸手一摸。肉肉的,忙丟進炕下的火坑,輕輕地“叭”了一聲。一個鐘頭,炕熱得有些燙,但不敢起身,衹好翻來覆去,如烙燒餅一般。正難受着,主人回來了,看看炕上的扁擔,看看旅人,就端了一碗涼水來讓你喝。你喝了,他放心了你,拿了酒又讓你喝,說你真是學過習的人。你若不喝,說你必是有對不起人的事,一頓好打,趕到門外,你那放在炕上的行李就休想再帶走。重新睡下了,旅人還是烙得不行。主人會將一頁木板墊在褥下,你就會睡得十分地舒服。但到黎明炕便要涼了,涼得像一塊冰,需得起來穿了衣服再睡不可。
  天亮起來,旅人便像親人一樣被招待了,你問那豬圈墻上,為什麽畫那麽多白灰圈兒?他會告訴說,鼕天狼多,夜裏常來叼豬,但卻最怕這白圈兒,夜裏沒有聽到狼嗥嗎?旅人說未聽見,可能是睡得太死了。他就會又說,夜裏出來解手,常會遇見這東西的,它會裝着婦人的哭聲呢。旅人聽得直吐舌頭,說鼕天在這裏投宿真不是輕鬆事。主人便又說,夏天的夜裏那纔怕人呢,半夜裏,床下有吱吱聲,一揭褥子,下邊便有一條彩花蛇的。旅人嚇得噤了聲。主人卻說:“沒事,抓起來從窗口甩出去就是了。”接着嘿嘿一笑,好像隨便得很。
  如果雪還在下,如果前邊的麻街嶺路還沒有修起,旅人們就要在這裏多住幾天了。那麽,主人們就會領你夜裏去放狐子藥。天明去收藥,或許,衹能見到狐子的腳印,還有的是狐子竟將那用雞皮包裹的烈性炸藥輕輕用土埋了,但常常是會收穫到被炸死的狐狸的。一起拿回來,將皮剝下,吃肉是沒了問題,就是旅人看中了那狐皮,一陣討價還價,生意也便做成了。
  “你帶有書嗎?”
  他們老是這麽問。一旦知道你是帶了書的人,就如何纏住你,要以狐皮換書,他們就會去叫來小弟小妹,兒子,女兒,翻你的書捆。孩子們最喜愛高考復習資料書,一換到手,就拿到火炕邊入迷地讀了。
  清早起來隨便往每個人傢裏走走,就會發現那晚輩的人和他們的父老不同:老一輩人愛土地,小一輩人最戀書。小的全不穿大襠褲,不紮裹腿,不剃光頭,都一身咔嘰,衣口袋裏插一支鋼筆,早晚還要刷牙,一嘴的白沫。做父母的就要對旅人說:
  “趕明日路通了,你們把這幹淨鬼也帶去吧!”
  說完,就作個謔笑,又說:
  “刷刷就是了,那嘴裏有屎嗎?快去看你的書,衹要好好學,我們養你一輩子也行,若做樣子,就收拾了,幫我去賣些吃喝,一天也可賺四元五元哩!”
  旅人已經和這裏山民交上朋友了,什麽話也就能說得來了。
  “你們腳上的皮鞋走路不絆石頭嗎?”
  “城裏的路沒有石頭。”
  “真好,半年都穿不爛哩。”
  “能穿二三年的。你們也可以穿嘛。”
  “怕腳帶不動。趕明日到了縣上,該買臺收音機了。”
  “你們口袋裏真有錢哩。”
  “有什麽呀,衹是手上活泛些了。”
  說到這兒,他們就神秘起來,俯過身要問:
  “你們在城裏,離政策近,說說,這政策不會變了吧?”
  “變不了啦!”
  “真的?”
  “真的!”
  他們就嘮叨起來,說這黑竜口是商州最貧睏的地方,過了麻街嶺,沿川下去,那裏纔叫富呢,夏裏秋裏收得好,副業也多,賺錢的門路多哩。
  “我們這窮地方,還要好好幹幾年,要不你們城裏人來,光笑話我們了。”
  從山溝下來,路過冰凍的河,又會碰見那個撿糞的老漢了。談開來,他說他是個孤老,在公路邊修了四個厠所,專供旅人們用的。那糞池十天半月就滿了,他便出售給各傢,八分錢一擔。光這一樣收入,就夠他花費了,老漢很樂觀,和旅人談得投機,見一媳婦抱了小孩過來,就把小孩撐在手上,讓立楞楞,然後逗弄小孩的小牛牛,說:
  “小子,好好長!爺爺這輩子是完了,就看你們了,噢!”
  他樂滋滋笑着,逗弄着,愜意得像喝了一罐子醇美的酒,眼裏是幾分感慨,幾分得意,又幾分羨慕和嫉妒。有好事的旅人忙用照相機攝了這鏡頭,說要給這照片題名“希望”。
  麻街嶺的路終於修通了。旅人們坐車要離開了,頭都伸出車窗,還是一眼一眼往後看着這黑竜口。
  黑竜口就是怪,一來就覺得有味,一走就再也不能忘記。司機卻說:
  “要去商州,這纔是一個門口兒,有趣的地方還在前邊呢!”
  莽嶺一條溝
  洛南和丹鳳相接的地方,橫亙着無盡的山嶺,蜿蜿蜒蜒,成幾百裏地,有戴土而出的,有負石而來的,負石的林木瘦聳,戴土的林木肥茂;既是一座山的,木在山上土厚之處,便有千尺之鬆,在水邊土薄之處,則數尺之蘖而已。大凡群山有勢,衆水有脈,四面八方的客山便一起嚮莽嶺奔趨了。回抱處就見水流,走二十裏,三十裏,水邊是有了一戶兩戶人傢。人傢門前屋後,緑樹細而高長,嚮着頭頂上的天空擁擠,那極白淨的炊煙也被拉直成一條細綫。而在懸崖險峻處,樹皆怪木,枝葉錯綜,使其溝壑隱而不見,白雲又忽聚忽散,幽幽冥冥,如有了神差鬼使。山崖之間常會夾出流水,轟隆隆瀉一道瀑布。潭下卻寂寂寞寞,水草根泛出的水泡,浮起,破滅,全然無聲無息。而路呢,忽而爬上崖頭,忽而陷落溝底;如牛如虎的怪石側側臥臥,布滿兩旁;人走進去,逢草衹看見一頂草帽在草梢浮動,遇石,輕腳輕手,也一片響聲,螞蚱如急雨一般在腳面飛濺。常常要走投無路了,又常常一步過去,卻峰回路轉,別一個境界。古書上講:山深如海;真是越走越深不可測。如果是一個生人,從大平原上初來乍到,第一個印象是這裏可以作一個絶好的流放地:即使罪犯不加管製,放其逃生,也終不會逃出這山的世界、林的世界。也不禁頓然失笑北京城、上海市整日呼叫人口暴溢,但沒想將十個北京城,十個上海市的人一起放在這裏,也充其量是個撤一把芝麻,不見蹤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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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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