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各自的朝聖路   》 第10節:孤獨的價值3      周國平 Zhou Guoping

  在世界三大宗教的創立過程中,孤獨的經驗都起了關鍵作用。釋迦牟尼的成佛,不但是在出傢以後,而且是在離開林中的那些苦行者以後,他是獨自在雅那河畔的菩提樹下連日冥思,而後豁然徹悟的。耶穌也是在曠野度過了四十天,然後纔嚮人宣示救世的消息。穆罕默德在每年的齋月期間,都要到希拉山的洞窟裏隱居。
  我相信這些宗教領袖决非故弄玄虛。斯托爾所舉的例子表明,在自願的或被迫的長久獨居中,一些普通人同樣會産生一種與宇宙融合的"忘形的一體感",一種"與存在本身交談"的體驗。而且,曾經有過這種體驗的人都表示,那些時刻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對於他們的生活觀念發生着永久的影響。一個人未必因此就要皈依某一宗教,其實今日的許多教徒並沒有真正的宗教體驗,一個確鑿的證據是,他們不是在孤獨中、而必須是在寺廟和教堂裏,在一種實質上是公衆場合的儀式中,方能領會一點宗教的感覺。然而,這種所謂的宗教感,與始祖們在孤獨中感悟的境界已經風馬牛不相及了。
  真正的宗教體驗把人超拔出俗世瑣事,倘若一個人一生中從來沒有過類似的體驗,他的精神視野就未免狹隘。尤其是對於一個思想傢來說,這肯定是一種精神上的缺陷。一個恰當的例子是弗洛伊德。在與他的通信中,羅曼·羅蘭指出:宗教感情的真正來源是"對永恆的一種感動,也就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大洋似的感覺"。弗洛伊德承認他毫無此種體驗,而按照他的解釋,所謂與世界合為一體的感覺僅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自欺,猶如嬰兒在母懷中尋求安全感一樣,屬於精神退化現象。這位目光銳利的醫生總是習慣於把一切精神現象還原成心理現象,所以,他誠然是一位心理分析大師,卻終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思想傢。
  五
  在斯托爾的書中,孤獨的最後一種價值好像是留給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的。他寫道:"雖然疾病和傷殘使老年人在肉體上必須依賴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賴卻逐漸減少。老年人對人際關係經常不大感興趣,較喜歡獨處,而且漸漸地較專註於自己的內心。"作者顯然是贊賞這一變化的,因為它有助於老年人擺脫對人世的依戀,為死亡做好準備。
  中國的讀者也許會提出異議。我們目睹的事實是,今天中國的老年人比年輕人更喜歡集體活動,他們聚在一起扭秧歌,跳交誼舞,活得十分熱鬧,成為中國街頭一大景觀。然而,凡是到過歐美的人都知道,斯托爾的描述至少對於西方人是準確的,那裏的老年人都很安靜,絶無紮堆喧鬧的癖好。他們或老夫老妻作伴,或單獨一人,坐在公園裏曬太陽,或者作為旅遊者去看某處的自然風光。當然,我們不必在中西養老方式之間進行褒貶。老年人害怕孤獨或許是情有可原的,孤獨使他們清醒地面對死亡的前景,而熱鬧則可使他們獲得暫時的忘卻和逃避。問題在於,死亡終究不可逃避,而有尊嚴地正視死亡是人生最後的一項光榮。所以,我個人比較欣賞西方人那種平靜度過晚年的方式。
  對於精神創造者來說,如果他們能夠活到老年,老年的孤獨心境就不但有助於他們與死亡和解,而且會使他們的創作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斯托爾舉了貝多芬、李斯特、巴赫、勃拉姆斯等一係列作麯傢的例子,證明他們的晚年作品都具有更加深入自己的精神領域、不太關心聽衆的接受的特點。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靈、更超脫、更形而上的,那時候他們的靈魂已經抵達天國的門口,人間的好惡和批評與他們無關了。歌德從三十八歲開始創作《浮士德》,直到臨死前夕即他八十二歲時纔完成,應該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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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序第2節:苦難的精神價值第3節:與世界建立精神關係
第4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1第5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2第6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3
第7節:在黑暗中並肩行走4第8節:孤獨的價值1第9節:孤獨的價值2
第10節:孤獨的價值3第11節:勇氣證明信仰1第12節:勇氣證明信仰2
第13節:守望的角度第14節:被廢黜的國王第15節:在沉默中面對
第16節:哲學與孩子與通俗化第17節:名人和明星第18節:讀書的癖好1
第19節:讀書的癖好2第20節:讀書的癖好3第21節:讀書的癖好4
第22節:讀書的癖好5第23節:都市裏的外鄉人第24節:記住回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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