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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藝術 》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
周汝昌 Zhou Ruchang
王國維最崇尚周邦彥的詞,他在《人間詞話》中曾說:別人作詞,“一勾勒便薄”,而周詞則“愈勾勒愈厚”。王先生這是用繪畫術語來比方詞麯文學。勾勒者何?是畫傢用筆的一個方法。這正如前章提到的“傳神寫照”,那原是晉代大畫傢顧愷之論畫的話,但後世用它,反而絶大多數是比喻文筆之妙了。
勾勒合言,為一整詞,“大白話”就是用“綫”(今多曰“綫條”)勾出一個物形的輪廓或“框架”(framework)。而分言時,兩字又有不同:勾是順勢運行,勒則逆勢回輓。中國的文傢、書傢,沒有不明此道此理的。在實際上,有兩個很有趣的成語(也是術語)可以幫助講解:唱戲的淨角,“花臉”,上裝時自己對鏡畫“臉譜”,叫做“勾臉”。舊時考試出榜,列取中的名單,在最末一名的下邊,用朱筆畫一大“√”,表示“到此為止”,任何姓名字樣不得屬入——這一朱筆俗稱“紅勒帛”。勒就是“打住”的意思了。所謂“勒馬”,即勒控前行速度,使之變緩或停止。可知這個勒,完全是“逆境”的力量。
在書道的“八法”中,把橫畫這一筆法特名曰“勒”,而且古人定的書寫此畫的原則是“貴澀而遲”。還有“鱗勒”一詞(參看拙著《書學》,見《中國文化》第二期,論述此詞與“轥轢”的關係),皆可證明勒是順滑的反面涵義。
王先生的原意,到底是側重什麽?不敢妄揣;我個人覺得他用此詞語,並無深意,也不細分二字本義,不過是泛泛比喻,略如現時一般人常說的“刻劃”、“描寫”。若細究嚴核,他用來並不精恰,因為勾勒大抵在好手筆下是“一槌定音”,一氣勾定,而絶不容三番五次塗改——所以王先生那個“愈勾勒愈厚”的“愈”字,顯得有點兒“外行”了。勾勒是要求手眼穩準,落筆“算數”,豈有“愈”(越來越厚)的餘地可言?
如果我們不以詞害義的話,那麽王先生本意所指,也許是“積墨”與“三染”等法度,——這與雪芹的筆法,可就大有關涉,亟宜一究了。
在講“積墨”之先,需連帶講講“描寫”。
當今之世,大凡談說文學之事的,口裏總離不開“描寫”二字。諸如“描寫細膩”呀,“描寫深刻”呀,“描寫入微”呀……等等,好像人人都懂,用不着再問一句“什麽叫描寫?”可是口言此詞的人十有九個並不知道這也是以繪喻文的一種術語。
描寫,與勾勒有一點相似:也是合為泛言,分為兩義。描寫實際上是包涵了“工筆”與“寫意”的兩種很不一樣的意度與技法的一個“合成詞”。要講《紅樓》藝術,不明這個合成詞以及離合之際的微妙關係,那也實在是囫圇吞棗,不得其味了。
雪芹是個大畫傢,他的好友敦敏贊他作畫是“奮掃如椽筆”,可見其磅礴的氣魄。我們看,這樣作畫的,肯定是“寫意”無疑。但雪芹精不精於“工筆”畫?我以為是非常精的(證據是:張宜泉詩說他“苑召”,貴官曾請他到宮內畫苑如意館去畫功臣肖像。參看拙著《曹雪芹新傳》第三十三章),這也沒有問題。現在就發生了一個極大的奇跡問題——
大傢讀《紅樓夢》,總感覺他是寫了一巨幅“工筆畫捲”,可實際上他整部書用的卻是“寫意”手法!
感覺與實際,恰恰相反,這“怪”事從來不曾發生在別人身上,而單單發生在雪芹手下!你說奇也不奇?!
因此,我們纔需要既講“積墨”,又講“描寫”。
“描寫”一詞,有不少人會認為,這衹是從外文如describe譯來的一個文藝概念。比如若查這個外文的定義,則大致列有三點:
①說出它像什麽,給出一個文字的圖畫。
②說出它具有的質量。
③標出,畫(符號性)。
這很有趣,英國人的這個describe,也以繪畫來打比喻作解說。當然,在他們的意念中,任何譬喻修辭法都可說是描寫,那與中國繪事就不同科了。但最應註意的是:外文describe含義大部分是與文學藝術無關的泛指。
查一下現行《辭海》,對“描寫”下的定義——
始言“文學藝術創作的基本手法”,中言是對人、事、境的“描繪”與“刻畫”,“以直接再現”對象的“多方面的性質為特徵”。下言分類,如“動作描寫”“心理描寫”等是像、事、境以外的分類等。
在這兒,就顯露了睏難。用“描摹”、“描繪”、“刻畫”等等來解說“描寫”,等於“什麽也沒說”!還有“直接再現”的這種文藝理論觀念,是來自西方的文化産物,講中國文學如《紅樓夢》,那是差之毫釐, 謬以千裏,引人進入藝術“誤區”而難以自返。中國文藝的審美觀,並不是什麽“直接再現”。這種提法所能說明的,誤執彼義,流弊滋生。特別是講《紅樓》藝術,它如果一味從“直接再現”去尋求雪芹的“描寫”奧秘,那真會成為在刻舟求劍之外,還要防緣木求魚了。
描,在日常俗語中表現得很清楚:閨中有“描眉畫鬢”,有“描竜刺鳳”,這描都是極其工細地勾畫之義,“描竜”是指“描花樣子”(刺綉之前先將圖樣細勾在織品之上)。小兒第一次學寫字,不是“寫”,衹是描——所謂“描朱”、“描仿影兒”(“仿影”是摹寫的範本),就是“照樣兒勾劃”。所以凡是建築、機械、生物標本等圖樣畫,都極為工緻,一筆不能“草”起來,這些“畫”,其實都是描,並非真“畫”(“繪畫”通常所指)。在《紅樓夢》中,第四十二回敘及描園子圖樣,第二十七回敘及尋筆描花祥子,例證俱很分明。
由此可悟,描這個技法,有正副雙意味:好的一面是非常工細可愛,壞的一面則指它更多的是照葫蘆畫瓢,不但無藝術創造,也無神氣情味可言——如生物標本畫,堪稱“須眉畢現”、“纖毫無失”,可就是索然無生氣,都是一幅死形骸,略無神采氣韻可尋。而“寫”,則異於是,它是大筆一揮,粗豪灑落,但望上去卻神氣活現,活起來了!
要弄清這二者的本義特點,然後纔會真懂得中國的“描寫”一詞的真諦。換言之,衹有這樣,才能真正明白雪芹的描寫,到底是“工筆”還是“寫意”?還是二者相兼?還是有所側重偏好?
“描”是書法的大忌。字是“寫”而萬不能像小兒之描,也絶不可一筆落紙不好,想再“收拾”“修理”一下——那也叫“描”!在畫藝中,則全不容以詞害義,或與書法之用語一概混同。比如畫藝工筆,仍然是“描”而不容“寫”筆羼入。“寫意”雖然是避免了“描工”的“匠氣”之病,而弊端也就在於將中華古畫傳統廢棄殆盡,一味追求簡率自如,其後果遂流為“假大樣”,沒有真功夫造詣,衹憑幾筆假相博取外行的謬賞。
這兒應該提出一個要義:真正的高超的寫意,沒有不是從工筆的基本功夫中化生出來的。寫意的真假,衹在有無工筆本功這點上分辨!
談了這些,衹為了如何理會雪芹的“描寫”問題。他的描寫到底屬於工細?屬於寫意?屬於相兼?
上文我己說過了:雪芹這支筆的奇跡,就在於,他運用的主要是寫意畫法,而給觀者的感受卻是工細人物樓臺景色的“畫捲”!
這真不能不令我們稱奇道異:何也?真嗎?他怎麽達到這個“效應”的?
竊以為,這個問題乃是戚蓼生所提出的那一復筆奇跡之外的又一絶大奇跡
戚先生的任務,衹是提出來並表示兩聲“噫,異矣!”他就不管了;我則沒那麽輕鬆,還得試着作作解答。解答不一定對,期望來哲糾補。
我以為這兒至少有兩層原因,造成了我們感覺上與雪芹用筆上的“差異”或“幻覺”。
第一層是雪芹筆下所寫的這些人、物、境,都與別書(比如《三國》、《水滸》、《儒林》……)不同。《紅樓》中的人物,其衣食住行,與《水滸》相比,大是兩個境界,施耐庵〔1〕寫緑林好漢的吃,衹需說“大碗的酒,大塊的肉”就“完成任務”了,而雪芹則不能那麽辦,他得寫出許多高級“名色”來。衣飾也是如此,可以類推。衹因那些“名色”本身似乎帶着若幹“工筆性”,於是遂使觀者産生了一種“錯覺”,以為:“這描寫多麽細緻呀!”其實,雪芹也衹不過開了一個“單子”,羅列出什麽緞、什麽襖、什麽花色,……不過如此,更無什麽“細緻刻畫”。這是貨真價實的“寫意”筆法,而現象上卻顯得“絢麗多采”了,這就給人一個“工筆感”。這個原因是明顯易見的,可是它的“造幻”力量卻十分巨大,讓人迷眩了。
第二層,則是個要費些事情的緣故,我想不出好辦法,乃又藉繪畫中的“積墨”與“三染”之法來作譬喻,希望這樣或能解說雪芹奇筆奧秘的一小部分。
什麽叫“積墨”,據權威的釋義是——中國山水畫用墨由淡而深、逐漸漬染的一種技法。北宋郭熙雲: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潤而不枯。元黃公望雲:作畫用墨最難,但先用淡墨積至可觀,然後用焦墨、濃墨分出畦徑遠近,故在生紙上生出許多滋潤處。
——漢榮書局《藝術大辭典》
這是論山水畫,真可謂“墨分五色”,古人之精義如此。但那道理也不限畫山水。我聞畫傢說人物衣飾的着色,也是此理:比如說仕女紅裳藍帶,都不是簡簡單單塗上一層顔色的事,而是先用何色作底,後用何色遞加,如此幾道工序,而後那色彩厚潤,迥與單薄之氣味不同。我想,脂硯齋在評論筆法時,就提到過“此畫傢三染法也”,應該就是同一意義了。
這種筆法,“框架”本來實在是個“寫意”的輪廓,衹因他隨着文情的進展,不斷地一層又一層地“積墨”與“三染”,於是我們感受到的印象,已不再是“粗綫條”了,倒像他用筆十分之工細了。奧妙端的就在這裏。
墨,要“六七加”呢!“三”也是“多”的代詞,並不止三。你看,中國藝術的精湛,斷非“外人”所能想見。
事實上,雪芹寫人物,是這個人初上場,衹給你一個“寫意”(粗綫條)的“框架”,後來此人每出場一次,便往她身上加“墨”加“染”一次——如此者積至很多“加”,於是那人可就不再是個“扁”的“呆”的了,變成了“凸”的和“活”的了。
出場次數少的人物,沒有積墨加染的太多餘地,主角們可就清楚極了——我以為最好還是以第一主人公寶玉為例最為首選。這須專設一章,別見於後文。在這兒,我不妨說幾句看似無關、實則相涉的話:
雪芹佩服顧虎頭(愷之),所以藉賈雨村講“正邪兩賦”而來之人時,所列之人即有這位畫苑大師。雪芹從他得來“通靈”一詞的啓示(愷之自言,他的畫通靈了),而又欣賞他另一則名言佳話,即“倒食甘蔗,漸入佳境”。這其實也就是一種藝術法則。雪芹寫寶玉,在“試纔”時反對粗陋,求再“藴藉含蓄”者,亦即一義的不同表述。蓋凡高級的藝術,沒有讓你一下子“得味”,“入口蜜甜”的,而且那“甜”必然無甚餘味可享了。藴藉含蓄,正是其真美在內,久而愈光,而不是浮光外鑠,立刻都“擺在眼皮子底下”:雪芹的寫人,所以要運用積墨、三染法,也正是要服從顧虎頭的“漸入佳境”的藝術準則。
〔1〕今年學者多以為《水滸》實作於明代;施氏其人亦非實有。此處不過隨文設詞,不必拘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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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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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 解題 | 第一章 《紅樓》文化有“三綱” | 第二章 “奇書文體”與《紅樓》“三要” | 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 | 第四章 脫胎·攝神·移生 | 第五章 一喉兩聲 一手二牘 | 第六章 巨大的象徵 | 第七章 伏脈千裏 擊尾首應 | 第八章 勾勒·描寫·積墨 | 第九章 “奇書”之“秘法” | 第十章 “補遺”與“橫雲斷嶺” | 第十一章 怡紅院的境界 | 第十二章 “詩化”的要義 | 第十三章 熱中寫冷 細處觀大 | 第十四章 鼕閨夜景 | 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 | 第十六章 衆生皆具於我 | 第十七章 兩次餞花盛會 | 第十八章 鼓音笛韻(上) | 第十九章 鼓音笛韻(下) |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詩 | 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 | 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構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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