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胡同   》 第10节:栗 子(1)      萧乾 Xiao Qian

  这回我们不敢再追那怪物了。
  "我这块肉,我知道他手脚不闲。刘老头,我不能硬扯住别人。"
  祝太太扶了孩子,母子的背影在昏暗中消失了。
  过三四天,熊儿又出现在草坪上蹦跳了。他的手臂缠了白布,还用一块木板夹起,如一座摆设似地托在胸前,格外神气,似在骄傲他那伤痕。看见谁都先说,他妈在私塾里给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这下他可逃脱那王老虎的"片儿汤"了。
  一九三八年九月
  矮 檐
  一个母亲施教最好的机会是当她清早给孩子穿衣裳的时刻。孩子的褂子虽小,纽绊却密密缝了一大串。眼巴巴守着这小动物茁长的母亲,恨不隔了那手缝的针线,把她的叮咛嘱咐尽数用指尖扣入,用温爱和热泪渗进那小小胸膛里去。
  胡同里那个卖杏仁茶的罗锅子又沙哑地吆喊了。这弯腰驼背的老绝户,他简直是左近人家的一只时辰鸟,随了那凄厉的叫卖声,深冬黄澄澄的阳光便嬉戏地攀到这西厢房格子窗的中腰了。登时那片新冒芽的灿烂便惊醒了炕上昏睡中的妇人。睁开她那双已稍见昏花的眼睛,还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着的刹那,凭着存在的意识--毋宁说作母亲的天职,就陡然由热被筒中硬抽出她的手,本能地摸到邻枕的那颗小秃葫芦了。
  为了房里没有一个火炉,秃葫芦这时一半是钻到被筒里去了。妇人的手原要推撼那葫芦的,及至接触到那毛刺刺的头发时,却又变成了试探的抚摸。虽然喊着:"乐子,不早啦,该起来了。"可是那声音和手指的柔绵对孩子的睡眠是含有不少鼓励的。
  从静止状态是看不到一件活物的本色的。看,秃葫芦这时睡得多么老实啊,只要不梦见当剑侠施展武艺,四肢多么斯文啊!然而那葫芦里可装了不少的调皮。而且,他长了双怎样闲不住的手脚!说破了嘴唇叮嘱他:"婶婶房里养的花猫可逗不得。"他偏把一片布条缠在那视觉敏锐的小动物的尾巴尖上,害得它抹过头来团团转着追那布条的影子,直到它昏昏地倒在门槛上。于是,婶婶发出一堆"烂手烂脚"的诅咒。婶婶的小儿子灵哥是个一沾手就的娇种。成天告诉他躲远些,昨天晚上他偏背了大人,冲那个孩子撇了个鬼脸。登时随了哇呀一声,娇种跑进他妈房里告状去了。那个身材修长、心胸狭窄的妇人以为自己的"肉"认真吃了什么大亏,就用尖酸的声音骂着:"没有大人的孩子,坟头插烟卷儿,缺德带冒烟儿。官街官道,狼虎挡道。
  灵哥,你个没人管的野兔子,下回我不准你再往堂屋跑了。"
  落在一个寡妇母亲的耳里,那添枝带叶的骂语是怎样刺痛啊!为了表白不曾怂恿孩子淘气,她就数落起乐子来了。她要他去给灵哥赔礼。喝,他哪里是给人赔礼的孩子!他不服,他顶嘴,他终于惹妈妈气急了。同时对面房里送来妯娌的指桑骂槐,她也真忍受不了。她只有用自己孩子的声来压住那无止息的闲话。她动手了。
  啪,啪,然而是多么柔软的手掌!乐子咬紧牙关了。妈妈平日不是用"好汉眼泪往心窝里掉"来教训他吗?这回他就真地双拳抱肘,任凭那踌躇颤栗的巴掌在身上拍击,他激起的
  反是一种英雄气概。妇人拍着,期待着一阵足以平息对方的声,但她得到的却是一副硬骨头,一张倔强的脸。她的手指有些麻痹,有些痉挛了。啪,啪,不争气!声音压不住那更提 高了嗓音的闲话。一阵眩晕,她觉得好像自己孩子也在用沉默帮着那个嘈嘈不休的妯娌。她手渐渐松了下来。她眼睛发湿了。终于,她自己却倒在墙边呜咽起来了。
  这时,一种无名辛酸通过了孩子的小心窝,稀溜溜地冲化了适才他那种胜利感。他伏在妈妈抽搐着的肩头,数起妇人的斑白鬓发。
  他记起了《孝经》里的故事。英雄的气概即刻消失了,这时,一股无名的热泪如涧溪般地沿着额际缓缓地淌了下来。
  乐子便那样含着一泡眼泪,在妈妈肩上昏昏睡着了。还是妇人得没了气力,肩头也给孩子压得酥麻,才把他弄到炕上,顺直放倒下,扒去了里外衣裳,把一个光赤赤的身子连推带滚地弄进铺好的被窝里去。为他周围掖盖严实后,又由小衣服口袋里摸出大把瓦片、香烟画,自己还在油灯下为孩子衲了半只鞋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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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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