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家类 花雨滿天 維摩說法   》 觀衆生品第七      南懷瑾 Na Huaijin

  幻觀 空觀
  真實境界 真空妙有
  什麽是慈悲喜捨
  如何了生死
  天女散花黏羅漢
  天女說解脫
  天女說一乘佛法
  維摩丈室的八特點
  女轉男的問題
  生死問題
  悟道問題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雲何觀於衆生?維摩詰言: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衆生為若此。如智者見水中月,如鏡中見其面像,如熱時焰,如呼聲響,如空中雲,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堅,如電久住,如第五大,如第六陰,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薩觀衆生為若此。如無色界色,如燋榖芽,如須陀洹身見,如阿那含入胎,如阿羅漢三毒,如得忍菩薩貪恚毀禁,如佛煩惱習,如盲者見色,如入滅盡定出入息,如空中鳥跡,如石女兒,如化人煩惱,如夢所見已寤,如滅度者受身,如無煙之火,菩薩觀衆生為若此。
  文殊師利言:若菩薩作是觀者,雲何行慈?維摩詰言:菩薩作是觀已,自念我當為衆生說如斯法,是即真實慈也。行寂滅慈,無所生故。行不熱慈,無煩惱故。行等之慈,等三世故。行無諍慈,無所起故。行不二慈,內外不合故。行不壞慈,畢竟盡故。行堅固慈,心無毀故。行清淨慈,諸法性淨故。行無邊慈,如虛空故。行阿羅漢慈,破結賊故。行菩薩慈,安衆生故。行如來慈,得如相故。行佛之慈,覺衆生故。行自然慈,無因得故。行菩提慈,等一味故。行無等慈,斷諸愛故。行大悲慈,導以大乘故。行無厭慈,觀空無我故。行法施慈,無遺惜故。行持戒慈,化毀禁故。行忍辱慈,護彼我故。行精進慈,荷負衆生故。行禪定慈,不受味故。行智慧慈,無不知時故。行方便慈,一切示現故。行無隱慈,直心清淨故。行深心慈,無雜行故。行無誑慈,不虛假故。行安樂慈,令得佛樂故。菩薩之慈,為若此也。
  文殊師利又問:何謂為悲?答曰:菩薩所作功德,皆與一切衆生共之。何謂為喜?答曰:有所饒益,歡喜無悔。何謂為捨?答曰:所作福佑,無所希望。文殊師利又問:生死有畏,菩薩當何所依?維摩詰言:菩薩於生死畏中,當依如來功德之力。文殊師利又問:菩薩欲依如來功德之力,當於何住?答曰:菩薩欲依如來功德之力者,當住度脫一切衆生。又問:欲度衆生,當何所除?答曰:欲度衆生,除其煩惱。又問:欲除煩惱,當何所行?答曰:當行正念。又問:雲何行於正念?答曰:當行不生不滅。又問:何法不生,何法不滅?答曰:不善不生,善法不滅。又問:善不善孰為本?答曰:身為本。又問:身孰為本?答曰:欲貪為本。又問:欲貪孰為本?答曰:虛妄分別為本。又問:虛妄分別孰為本?答曰:顛倒想為本。又問:顛倒想孰為本?答曰:無住為本。又問:無住孰為本?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
  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天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爾時,天問捨利弗:何故去華?答曰:此華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謂此華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華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若於佛法出傢,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華着身耳。結習盡者華不着也。捨利弗言:天止此室,其已久如?答曰:我止此室,如耆年解脫。捨利弗言:止此久耶?天曰:耆年解脫,亦何如久?捨利弗默然不答。天曰:如何耆舊,大智而默?答曰:解脫者,無所言說,故吾於是不知所云。天曰:言說文字,皆解脫相,所以者何?解脫者,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文字亦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是故捨利弗,無離文字說解脫也。所以者何?一切諸法是解脫相。捨利弗言:不復以離淫怒癡為解脫乎?天曰:佛為增上慢人,說離淫怒癡為解脫耳。若無增上慢者,佛說淫怒癡性,即是解脫。捨利弗言:善哉!善哉!天女汝何所得?以何為證?辯乃如是?天曰:我無得無證,故辯如是,所以者何?若有得有證者,則於佛法為增上慢。
  捨利弗問天:汝於三乘為何志求?天曰:以聲聞法化衆生故,我為聲聞。以因緣法化衆生故,我為闢支佛。以大悲法化衆生故,我為大乘。捨利弗,如人入瞻卜林,唯齅瞻卜,不齅餘香。如是,若入此室,但聞佛功德之香,不樂聞聲聞、闢支佛功德香也。捨利弗,其有釋、梵、四天王、諸天、竜、鬼、神等,入此室者,聞斯上人講說正法,皆樂佛功德之香,發心而出。捨利弗,吾止此室十有二年,初不聞說聲聞、闢支佛法,但聞菩薩大慈大悲,不可思議諸佛之法。捨利佛,此室常現八未曾有難得之法。何等為八?此室常以金色光照,晝夜無異,不以日月所照為明,是為一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入者,不為諸垢之所惱也,是為二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常有釋、梵、四天王、他方菩薩來會不絶,是為三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常說六波羅密、不退轉法,是為四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常作天人第一之樂,弦出無量法化之聲,是為五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有四大藏,衆寶積滿,賙窮濟乏,求得無盡,是為六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阿閦佛、寶德、寶炎、寶月、寶嚴、難勝、師子響、一切利成,如是等十方無量諸佛,是上人念時,即為皆來,廣說諸佛秘要法藏,說已還去,是為七未曾有難得之法。此室一切諸天嚴飾宮殿,諸佛淨土,皆於中現,是為八未曾有難得之法。捨利弗,此室常現八未曾有難得之法,誰有見斯不思議事,而復樂於聲聞法乎?
  捨利弗言:汝何以不轉女身?天曰:我從十二年來,求女人相了不可得,當何所轉?譬如幻師化作幻女,若有人問:何以不轉女身?是人為正問不?捨利弗言:不也,幻無定相,當何所轉?天曰:一切諸法,亦復如是,無有定相,雲何乃問不轉女身?實時天女以神通力,變捨利弗令如天女,天自化身如捨利弗,而問言:何以不轉女身?捨利弗以天女像而答言:我今不知何轉而變為女身。天曰:捨利弗,若能轉此女身,則一切女人亦當能轉。如捨利弗,非女而現女身,一切女人,亦復如是。雖現女身,而非女也。是故佛說一切諸法,非男非女。實時,天女還攝神力,捨利弗身還復如故。天問捨利弗:女身色相,今何所在?捨利弗言:女身色相,無在無不在。天曰:一切諸法,亦復如是,無在無不在。夫無在無不在者,佛所說也。
  捨利弗問天:汝於此沒,當生何所?天曰:佛化所生,吾如彼生。曰:佛化所生,非沒生也?天曰:衆生猶然,無沒生也。捨利弗問天:汝久如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天曰:如捨利弗還為凡夫,我乃當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捨利弗言:我作凡夫,無有是處。天曰:我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是處。所以者何?菩提無住處,是故無有得者。捨利弗言:今諸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已得當得,如恆河沙,皆謂何乎?天曰:皆以世俗文字數故,說有三世,非謂菩提有去來今。天曰:捨利弗,汝得阿羅漢道耶?曰:無所得故而得。天曰:諸佛菩薩,亦復如是,無所得故而得。
  爾時,維摩詰語捨利弗:是天女已曾供養九十二億諸佛,已能遊戲菩薩神通,所願具足,得無生忍,住不退轉,以本願故,隨意能現,教化衆生。
  現在開始講第七品。我們要把握本經一個觀念,《維摩詰經》的重點是不二法門的解脫,不二法門是無所謂出世入世、修道與不修道。佛與衆生,本來已經解脫了,沒有人束縛你。真得瞭解脫,就可以證得法身了。法身本自清淨,如何能證得清淨呢?必須有解脫的般若。所以解脫、法身、般若是一體的。把握了這個重點,再來研究第七品。
  這一品有個重點,在《金剛經》裏,佛也提過這個問題,佛說:「所謂衆生者,即非衆生,是名衆生。」一切衆生本來自我解脫的,本來在道中。因為我們不能得解脫,《金剛經》最後提出結論:「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怎麽去觀呢?本來是個大法,可是因為我們不瞭解,把它變成了小法了。把大止觀變成了小止觀,所以怎麽觀也觀不起來。這個觀是心觀,心解脫了是正觀。如何心得解脫?要般若正觀,也就是正念。如何是非衆生?他告訴我們非衆生並不就是佛,反過來講,衆生即非衆生,也無所謂佛不佛。有個佛的觀念存在,就不是佛,又變成衆生了。
  幻觀
  「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雲何觀於衆生?」行大乘菩薩道,怎麽樣看衆生?我們學佛的人要先檢討一下,普通一提到衆生這名辭,我們就想到豬牛狗馬,或者別人。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也是衆生,對不對?這是我們常犯的錯誤,我們就是衆生,這是第一。第二,行願時犯的錯誤是,大傢都知道要度衆生,對於自己親近左右的人,像是父母、夫妻、兒女、朋友,卻非常怨恨,度不了自己身旁的衆生,衹有結怨。這是要好好反省的。
  鳩摩羅什法師的翻譯都是用衆生,到玄奘法師就是用「有情」,甚至有的地方他連有情都不用,而是用「補特伽羅」──數取趣。我們看到鳩摩羅什法師翻譯的衆生,就要參考玄奘法師的翻譯。在梵文中,衆生是指現象,就像是一盆花的花朵,而有情是指花的根,因為衆生是因有情欲而來的。到宋朝以後,有時就把兩種翻譯連起來用,成了有情衆生,就把這名詞的意義表達了三分之二。不過還有一個意義沒有包括:數取趣。所以在《成唯識論》還是用音譯的補特伽羅。
  觀衆生就是觀自己,自己觀成了,再觀一切有情衆生。觀是真實功夫,硬要止觀做到了。例如小乘與大乘共同修法的白骨觀和不淨觀,我幾年來大聲疾呼,我們在末法時代不要忘了佛的本法。白骨觀和不淨觀真的修好了,顯教各種的止觀、各種定力三昧,密教的各種法門,就都通了,非常非常的重要。很多密宗畫的佛像,腳下就踩着個死人骷髏,蓮花生大士手裏拿的就是骷髏杖,再不然普賢菩薩手上托的是天靈蓋,就是要你先把基礎的白骨觀和不淨觀修好了,才能進一步修轉化的法門。
  為什麽講到這裏呢?修白骨觀的人由一根腳趾頭開始,把自己觀成白骨的修法成就了,然後觀一切衆生都是白骨。這衹是成就了初步止觀的觀,還沒有到達真正大止大觀的境界。到達白骨化光,連光也空,與虛空合一,纔是白骨觀的成就,這還是止觀的初步。由此證得各種果位,是小乘的基點,化空以後,由此起行願,一步一步走入大乘般若境界。
  《維摩詰經》上講的「觀於衆生」,就是由這個止觀擴充到大的實相法門,不是理論。現在看維摩居士的答案。
  「維摩詰言: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衆生為若此。如智者見水中月,如鏡中見其面像,如熱時焰,如呼聲響,如空中雲,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堅,如電久住」,這些是佛經常對現象界用的比喻,佛學上有所謂「十比喻」,就是這裏用的。《維摩詰經》文字流暢,我們常就這麽看過去了。文學境界正是落在有情的情上面,修道的人看到好的詩詞歌賦,就不應該被它騙走了,要拿智慧來念。反而是研究唯識這些智慧的學問,卻要用情感來看。一切學問成就的巧妙就在這裏。
  現在維摩居士用比喻的法門,是比方,不是真的。但是這比喻又是真的,因為是止觀的境界,這個印象真達到了,你的定力就夠了。他說比如「幻師見所幻人」,幻師是變把戲的,用今天的話是像拍電影時的攝影師。你們都用過照像機,不見得搞過電影,在攝影棚中拍攝一天下來,自己都不知道在搞什麽了。我們看到的電影都是他拍下來的,他拍了後衹看這個畫面,不是在看戲,那個心情是不一樣的。幻師見所幻人就像是這個心情。從止觀來說,不管你用什麽法門,數息、念佛、觀想,到了這時候,一幕一幕的境界就出來了,乃至看自己的身體也如此。此時,你不要忘記「譬如幻師見所幻人」,不是真的。認為是真的就被騙了,入魔了。說是假的嗎?不是假的,夢幻也是真的。這個裏頭須要般若了,須要解脫了。
  菩薩觀一切衆生,乃至觀自己的身心,從四念處開始。這四念處是大小乘基礎的基礎,不能動搖的。我們再提一次:「念身不淨、念受是苦、念心無常、念法無我。」要觀到自己身心真如幻境,就是正止觀了。
  「如智者見水中月」,這裏要註意「智者」這兩個字。看水中月是佛的八萬四千法門中的一種。禪宗的祖師們常講在水邊林下行道,中國佛教畫觀世音菩薩在南海上打坐,都是水觀或觀水中月,是真實的修法。不過要修過這個法門的師父指導,否則容易走入幻境。在水邊或海邊看月亮,很容易就忘掉身體了,忘掉了我,忘掉了一切,好像水中的月與我身心渾為一體。觀成功後,離開了水月現場,意識上還隨時在水月境界中,心境無比清淨,無比清涼,立刻得到解脫。但是要註意:譬如幻師見所幻「境」,不要認為自己成功了,那樣馬上很多妄想境界就來了。書讀得愈多的人幻想愈多,比如王陽明的詩:
  險夷原不滯心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揚下天風
  王陽明當時受姦臣劉瑾迫害,要追殺他。他那時正在學天台宗的禪,他逃到一處躲起來,故意留下一對鞋在水邊,追殺他的人以為他投水了。這時他心中平靜,看空了生死,這首詩的氣派極大。飛錫是講智者大師的典故,大師到了天台山,在兩山之間,將錫杖一丟,就乘錫杖而飛過。你看你們個個聽得眼睛發亮,在領受這詩的境界,如果修定修觀到了這個樣子,就已經是魔障了!是什麽魔障?文字魔障起來了。你說自己也沒有打妄想,但你這境界一起來就是魔障了。所以修止觀是不容易的。你雖然沒有起男女之欲,也沒有求名求利,文字魔也是魔,就障礙住你了。這裏講的水月觀等等都是夢幻觀,是真功夫。密宗叫作幻網三昧,有專門修這個的法門。在顯教有《梵網經》,衹提這個法門。
  「如鏡中見其面像」,密宗也有這種法門,但是不可以多修。比如在修準提法也偶爾會露一點消息,打坐時坐在鏡子前面,自己看自己,不用半個鐘頭,你身體就沒有了。你們聽了不要自己去玩啊!玩不好同我沒有關係的。這種看自己的法門在密法是大戒,不是有大功德的人不能修的,修不好就是精神分裂。修得好就化身成就,看到鏡中的人變成了我,自己這肉體就丟開了,看一切衆生就如夢幻。這是提一點影子給你們聽,不是全部的修法,衹是證明顯教的佛經,都是實際修法的真事。
  「如熱時焰」,你在大熱天時看馬路,尤其是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前面像是水一樣的的幻像,就是熱時焰。佛經上有說,我們人類的水,在餓鬼看起來是火,他不敢喝的,在天人看來又是髒的東西。這就看你從誰的觀點在看,所以物質界沒有一樣東西是真實的。我們看到的高樓大廈,在物理大師的眼中就不一樣,可見世上東西都是熱時焰。你打坐到某個程度會流汗,有時候牙痛,頭髮脹,那是裏面發炎,不是打坐坐出來的,是你身體內部本來有毛病,因為靜極了,把裏面的病逼了出來,這對身體是有益的,但是因為信心不夠,就亂投醫。這個時候的用藥,同一般的用法是兩樣的,一般醫生不知道,藥吃下去更不對,打坐就變成病了。
  熱時焰是講有時你打坐看見了什麽境界,自以為得了天眼通,認為看見的都是真實的。當然不是的,是你身體內部所存的熱時焰,由於後腦神經的氣脈不通所引起的。所謂氣脈不是空氣之氣,是屬於血液循環的流行。因為流行不通透,就發出這些光影。有人修止觀的,到了眼睛,眼睛發紅,到了耳朵,耳朵發炎。這是修止觀的熱時之焰,是假像,你一概不理就進一步了,就可以得如幻三昧,進去了。
  「如呼聲響」,是空𠔌回音,聲音一出就回過來是響。空𠔌回音,你們去到山野中,如果要躲雨時,不要隨便入山洞,佛門規矩是要先拍掌,如果山洞有回音,立刻就要退出來。古代是說這代表了洞中有妖怪,實際上,山洞或是一間房中有回聲,代表着空氣不能對流。如果有對流,就沒有回聲,這是科學道理。空氣不能對流當然不好,廢氣容易積聚,容易被悶死,聲響的作用在於此。
  念佛、修觀音法門的人,碰到這個境界就要返聞聞自性,許多又學念咒子、又學止觀、又學聽呼吸的人,甚至從印度傳過來的,現在全世界流行的超覺靜坐,念咒子念慣了,到了相當程度,耳朵裏經常聽到有人跟你講話,很多人就這樣變神經了,例子特別多。事實上,呼聲響的幻觀法門是修行上必經之路。搞錯了以為是耳通,耳朵裏聽到跟你講的事都很靈驗,有的人就出來玩神通、賣錢了。瞭解的話,就要把握《維摩詰經》這一段:「譬如幻師見所幻人」,智者觀之皆如夢幻空花。那樣你可以修正止觀了,那聲音也馬上就沒有了,就會進到自性真空的境界。如果不懂這個道理,就被幻相的聲音迷住了,這就是小說講的走火入魔,這魔都是你自己變的,哪裏有什麽魔!
  「如空中雲」,這個觀法在普通地方不能修持,要住山頂的人才能修,要在孤峰上打坐,也不能跏趺坐,要用獅子坐,手撐着,觀雲海而入定。慢慢自己的身體化作一片雲,受陰就空了,很容易進入空幻三昧。
  「如水聚沫」,這修法也真有的,同上面說的水邊林下修法不同。據我瞭解,水聚沫的法門是不大肯傳的,因為據佛經上說,這法門是竜宮的修法。不過這消息在《楞嚴經》也露了一點,二十五種圓通法門中,就有一位菩薩是修水觀的。中國南北朝時有位比丘尼是修水觀的,在《比丘尼傳》上有記載。這比丘尼在房中作水觀,徒弟來叫她吃飯,看不到人,但是整個房中都是水,徒弟就撿了顆小石子投入水中。師父出定之後,覺得胸中痛,像有個東西在裏面。等叫來徒弟瞭解了事情經過之後,就吩咐徒弟,等一下再回去房中,從水中把石子撿出來。於是比丘尼重回房中作水觀入定,徒弟撿走了石子,她再出定就好了。你們聽了笑,這不是小說啊!是真功夫,你修成了就到了如幻三昧。
  「如水上泡」,這同水聚沫是兩個特殊修法,是竜宮的修法,是水族衆生修的法門。
  「如芭蕉堅」,我告訴你們一個經驗,我可算是個笨人,但是又可以說是很聰明。為什麽這麽講?我常說世界上成功的人,都是最聰明的人走最笨的路,一定成功的。聰明的人走聰明的路,百分百失敗的,你們很多青年同學都犯這個錯誤。我當年讀佛經,講芭蕉,當然我是看過芭蕉樹的,但是不懂佛經的比喻,就去砍了株芭蕉樹,然後硬把它扒開,纔看到中間是空的。豈止是芭蕉樹,世界上萬物的中心都是空的。比如桃子的核,你把它敲開左右兩半,中間也是空的;我們吃的米粒,中間也是空的;我們頭髮的中心也是空的;這就是佛法。有一句駡人的話「空心大佬倌」,是說人空洞不實在。
  如芭蕉堅的修法在哪裏呢?修氣脈色身成就的人,就到這個境界,他覺得身體是個皮囊,中間是空的,隨時都在無念的境界,身子也空了。一切紅教、白教、花教,走氣脈修法的法門,就是這個法門。
  「如電久住」,芭蕉不是堅的,電也不久住的,這裏鳩摩羅什法師他翻得妙啊!電閃一下就沒了,但是它真的是有,你不要看一剎那,一剎那就是千秋,千秋就是一剎那。這種修法是看光,修到了光與我都合一了,進到了空的境界,就是如幻三昧。
  《維摩詰經》這裏用佛經中的十種比喻,既很秘密、也很明顯地告訴我們,菩薩如何觀衆生,而達到如夢如幻真實的三昧境界。為什麽鳩摩羅什法師翻譯時,把十種比喻作了些變化?他沒有提「如夢」「如幻」,因為這裏本身是幻觀,而沒有提如夢。這是否梵文原文如此,我就不知道了。馬祖的弟子南泉禪師說:「時人見此一枝花,如夢中相似。」這都是真實境界,你必須修持到這個境界纔行,不是把鼻子一扭就悟了,你縱然把鼻子割了也是不行的。
  下面是空觀。
  空觀
  「如第五大,如第六陰,如第七情,如十三入,如十九界,菩薩觀衆生為若此。」這些是空話,以佛學本身的名辭,破一切修佛法的執着。比方他說第五大,佛學衹有講到四大。衹有五陰,沒有第六陰。衹有六情,沒有第七情。有十二入,沒有十三入。有十八界,沒有十九界。這些都是空觀,是沒有的,不要自己加上。
  這個話很妙,我們學佛的人專門搞幻想,大傢參禪打坐,心裏有個幻想,以為入了定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思想念頭都沒有了,一般初學的人都有這樣的想法。這是佛告訴你的嗎?真是這樣的話,何必學佛呢?吃安眠藥去學死人就好了。佛也沒有告訴我們入定以後眼睛看到什麽、耳朵聽到什麽。他衹告訴我們修定。修定是個什麽境界?修定是證空觀。還有人看了六祖在《壇經》中說:「無念為宗」,搞了幾十年也找不到無念。也不想想就算是無念了,充其量也不過是無想定。無想定不是佛法,佛也曾經修到了無想定再把它丟掉了,為什麽你現在要去求無想定呢?所以要真正瞭解佛法,不要去空想。佛法也說要跳出三界外,哪裏有個第四界?有,教理上有,叫作聖賢界,那是個假定的名稱。諸佛菩薩是不出三界不住三界,隨時在解脫三界。你真跳出了三界,去了第四界,佛也沒說第四界在哪裏。教理上的聖賢界衹是名稱,例如特別好的人是聖人,但是他還是人啊!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讀了這一段經文要自己反省,大傢都在那裏幻想。大傢修定,千萬要把握修止觀。如何是止?係心一緣,纔是正止正念。因此念佛的人,行住坐臥中都要淨念相繼,方是正念。如此說者是佛說,非此說者,必是魔說。
  維摩居士說的第五大、第六陰、第七情、十三入、十九界,都是空的,一切衆生空活着,在那裏空想,做些空事。如果般若慧觀不清楚,修行也是空事。所以「菩薩觀衆生為若此」,本空,一切皆空。再下來又不同了,講的是真實境界,要特別註意。
  真實境界
  「如無色界色,如燋𠔌芽」。無色界應該沒有色了,但是他用的字很妙:「無色界色」。大傢要特別留意研究唯識,研究華嚴。到了無色界,是有色還是無色?還是有色的,這是《百法明門論》所說的:「法處所攝色」,是真實的。我們凡夫所處的,是佛所說的欲界。過了欲界,欲轉化成光明,就是色界,此處所講的光明,不是這個物理世界的光,太陽月亮的光還是物理世界的光,色界的光是不同的。無色界還是有色,是法處所攝色,是自性光明來了。這自性光明是無相光,不是欲界、色界的光。是意生身之後的境界,妙觀察智中所起的光色,就是佛的光色身,是真實的。因為衆生修持沒有到這個境界,所以佛在顯教經文中不多說,但是顯教的《維摩詰經》,還是露了一點消息:「無色界色」。
  前面那幾句第五大、第六陰都是沒有的,下面講的都是有的。「如燋𠔌芽」,焦了的𠔌的還會發芽?嘿,就會發芽!禪宗有句話說:「冷灰裏爆豆」,要大死一番才能大活。《法華經》說的焦芽敗種好像永遠沒辦法,真做到焦芽外面都打死了之後,那法身就種起來了。在物理上,焦芽衹要有一點生機存在,它還是會發芽。比如說,煤炭已是燒焦了的東西,它怎麽還會生火呢?又比如,垃圾堆也可以發電。這些道理在《楞嚴經》也露了消息:「性火真空,性空真火,周徧法界,隨衆生心,應所知量,循業發現。」你有修持功夫,它就出來了。衆生有這妄想的業力,它也引發了。
  溈山隨侍百丈很久,《指月錄》記載,一日百丈在打坐,當時應該是很冷的天氣,溈山雖然站在旁邊也自己在用功。百丈看機緣到了,就要溈山把火撥一下,火可能要熄了。溈山就去撥,撥了一下,就回報百丈說,已經沒有火了,他心裏可能還埋怨,百丈為什麽不早吩咐。百丈就自己下座去撥,居然找到了一點火星,就指給溈山看,這一下,溈山開悟了。後人因此作了個偈子:「深深撥,有些子。平生事,衹如此。」深深撥是要好好用功,去參透、去觀透。有些子是這個消息纔會來。就是這麽回事。
  所以燋𠔌芽不是沒有的東西,你不要以為《維摩詰經》這一路下來,都是在講沒有的東西,他可是有幾個轉接的。上面十種比喻是講「幻」,修夢幻觀。接下來,從第五大到十九界,是修「空」觀。再下來是講真空妙有,用天台宗的止觀來講,中觀的境界出來了,非空非有,即空即有,是真實的事。何以見得?下面經文都告訴你了。
  真空妙有
  「如須陀洹身見」,須陀洹是初果羅漢,斯陀含二果,阿那含三果,阿羅漢四果。初果羅漢證到了以後,貪嗔癡慢疑就薄了、淡了。但是貪嗔癡慢疑薄了淡了,就可以證果嗎?證果不是功夫,不是修養,是般若見地。貪嗔癡慢疑等等是屬於小乘的思惑。你縱然貪嗔癡(慢疑還不算)薄了,還不見得證果。我們看古人或今天,很多出傢人的修養都到了這個境界,沒有貪嗔癡了。即使現在課堂上的諸位,貪嗔癡也很少了,但你衹在這一個鐘頭裏沒有。不要認為我這一句話是玩笑,你即使能在一分鐘裏保持沒有,已經了不起了,這就是功德。但是這不能算證果,你的見地不到,見惑沒有去。見惑是什麽?身見、邊見、邪見、見取見、戒禁取見,這些觀念是最難去的。雖然你心中沒有動貪嗔癡之念,但見惑這些觀念去不掉,就是止觀的觀不到,就不能證果。
  所以須陀洹能證果,不論他修白骨觀、不淨觀、念佛,他的貪嗔癡已經伏下去了(還沒有斷),破了身見。所以勸諸位趕快修白骨觀,身見真空了,可以證須陀洹果,這是正面。《維摩詰經》用了反面,把正面消息告訴我們了,他說「如須陀洹身見」。證到須陀洹應該是絶對沒有身見的,對不對?所以他是反面告訴你要去掉身見。
  「如阿那含入胎」,阿那含是三果羅漢不還果,本來是不會到這個欲界來入胎了。但是三果羅漢還有沒有身呢?有的,在色界天,那不是胎生,在大乘來講是化身,在小乘來講是了脫分段生死,還在最輕微的變易生死,沒有徹底了生死。不要認為不入胎就瞭瞭生死,這僅是對欲界而言。普通修持想不再到這個世界來的話,必須要證到三果、三禪天的境界。禪定功夫到了,貪嗔癡慢疑才能夠伏下去,但是如果見地不透,還是不行的。見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常要你們留意三界天人,八十八結使。配合教理與修持,纔是二十一世紀振興佛法的路綫。《維摩詰經》還是用反面,襯托正面的道理:要到了阿那含果,才能不再來這個人間。
  「如阿羅漢三毒」,貪嗔癡叫三毒,到四果羅漢的境界,貪嗔癡就根本降伏了。可是真不起了嗎?沒有。本經下面天女散花一段,把阿羅漢沒有大解脫的一面露出來了,餘習未斷,習氣沒有斷。貪嗔癡三毒還是暫時伏下去而已。要把餘習完全斷了,除非回心走入大乘菩薩道,入世來修纔行,在出世法中是斷不了的。
  十幾年前快二十年了,有一位年輕的法師在此地的一個山洞中打坐,沒有人供養,經人介紹給我,我就供養他。他每個月要下山來我這裏,拿些米和日用品帶回去。過了近一年,我就告訴他,你這樣修是不會成功的,也悟不了道。因為你是修行人,我供養你有功德,但是你缺德了。他說:老師,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在山頂上已經是無欲境界。我說:你算了吧!不要吹了!我帶你去聲色場所,你還能保持在山頂上的境界纔差不多。你在山上可以,一入世統統垮了。他問我是怎麽看出來的,我說你來到我傢中,書架上都是佛經,你看也不看,衹坐在客廳看茶几下面的畫報,就憑這一點我就看穿你了。他當場懺悔,後來跑去香港還俗,也結婚生子。
  所以說,三毒縱然到阿羅漢境界被伏了下去,不回心嚮大乘,不在世俗的大火洪爐裏鍛煉,是過不了關的!哪有這麽容易!所以要學地藏王菩薩的精神,就是硬要在那裏面鍛煉。禪宗祖師的偈的你們要記得:
  劍樹刀山為寶座竜潭虎穴作禪床
  道人活計原如此劫火燒來也不忙
  你的禪堂在哪裏?就在劍樹刀山上。那個股票市場就是竜潭虎穴,搞政治的就是坐在劍樹刀山上,學道的人就應該在這上面磨練。
  「如得忍菩薩貪恚毀禁」,恚是埋怨心,怨天尤人是恚心。嗔心是更強烈的怨恨心。得忍辱波羅蜜的菩薩沒有貪恚心,絶對不會犯這個戒的。禁就是戒。維摩居士說,修夢幻觀的人,得忍辱波羅蜜的菩薩犯了貪嗔戒(沒有講癡)是反面說的。為什麽他六度中衹提這一條,其它都不提?你看《金剛經》,明明是在講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重點卻是在布施和忍辱,布施到了內布施就是般若,中間最重要的是佛拿自己作例子,佛在多生前被歌利王一刀一刀慢慢割死而不動念(如項羽的自刎是大英雄氣派,但還是不能與佛的氣度修持相比),說明忍辱波羅蜜的重要。做到布施、忍辱這兩項,般若波羅蜜自然成就。做不到這一點,就不能成就。
  得忍菩薩還有癡不?有的,大乘菩薩貪恚念頭都斷了,無比地慈悲衆生,這一念慈悲就是癡的根本。我說話負責任的。
  「如佛煩惱習」,正面地講,成了佛是絶對沒有煩惱習氣的。反面地講,對不住,還是有一點點煩惱習氣。佛與佛見面也要問:「衆生易度否?少病少惱否?」這可不是我亂說的,所以學佛成道難啊!學禪的人是不可離開《維摩詰經》的,但是如果學禪的人籠統地去讀《維摩詰經》就糟糕了,因為你的功夫見地都要拿這個經來核對的。
  「如盲者見色」,瞎子哪能看見顔色?嘿!絶對看得見。《楞嚴經》就露了消息,瞎子固然看不見我們看見的顔色,但是他有他的境界,他看見的是黑洞洞的,眼識的習氣還是在的。
  「如入滅盡定出入息」,到了滅盡定絶對沒有出入息了,是講鼻子沒有出入息。《八識規矩頌》講入定的境界:「眼耳身三二地居」,眼耳身這三識在二禪都還有,鼻子的呼吸沒有了,嘴也不起作用,不講話了。就是到了滅盡定,沒有了出入息,心髒跳動也非常緩慢,可是皮膚的呼吸還是有的。因為入滅盡定的人,暖壽識,身識沒有離開。如果離開了就入了無餘依涅槃。所以這裏講的還是真空轉妙有的實際修持。
  「如空中鳥跡」,空中鳥飛過去是不留痕的,不留嗎?留的。閃電都有痕跡的,鳥總沒有閃電快。剎那即千秋,到那個境界是沒有時間長短了,但它是有痕跡的。現在科學用紅外綫照相,就可以照到鳥在空中飛過的痕跡,你離開了座位幾個鐘頭,用紅外綫一照座位,還可以照到你的痕跡。
  「如石女兒」,石女在古代是有生理缺憾的女性,到了今天,開刀就可以解决了。
  「如化人煩惱」,化人有兩種說法,普通當作是影子,影子好像沒有煩惱,也有的,它是跟着我們的,我們皺眉、它也應皺眉。這還不算,衹算是邏輯上的強辯,真實的化人是化身,修成了的人可以有意生身。這意生身的化身有沒有煩惱呢?碰到有些境界照樣會有輕微的煩惱。化身回不到色身上,或者化身回不到法身境界時,化身還是有煩惱。等於我們意境上,煩惱裏面還有煩惱,有時夢中覺得自己還在作夢。
  「如夢所見已寤」,這真是夢中夢了,不是說夢醒了,是夢中覺得自己已經醒了,其實還在作夢,大傢都有這個經驗吧。所以,這個境界是有的。
  「如滅度者受身」,這嚴重了。完全得到滅盡定的人,他死後色身被火化了,你說他能不能再投胎?能。諸佛菩薩都是三界再來人,他們悲不入涅槃,智不住三有。他們的再來如滅度者受身,需要色身再來人間,隨時隨地在夢幻觀中。
  「如無煙之火」,這是最後的結論,無煙之火在今天是有的,電能發熱都是無煙的。
  「菩薩觀衆生為若此。」菩薩觀一切衆生,乃至觀自己在世間,一切如夢如幻。這其中內容包括了幻觀、空觀、中觀,得到空觀以後才能得到真空生妙有,即空即有的觀法。
  現在《維摩詰經》的中心問題來了,從現在開始,是文殊師利菩薩與維摩居士對話,問到佛教中心的慈悲喜捨。經文的原文說得最多的是慈,悲喜捨都沒有多談。這裏是一個大問題。
  什麽是慈
  「文殊師利言:若菩薩作是觀者,雲何行慈?」文殊師利菩薩問,學大乘佛法的菩薩,怎麽行慈?
  「維摩詰言:菩薩作是觀已,自念:我當為衆生說如斯法,是即真實慈也。」維摩居士答:菩薩要自己隨時有這個心念存在,什麽心念?「我當為衆生說如斯法」。佛法講度人,怎麽度?以法施使人精神解脫,超越生命的束縛,這是真正的慈。下面再引申慈的深義。
  我答應過好幾個同學要講什麽是有情,學佛是不是要做到無情,如何達到無情?這又連帶到究竟有我無我的大問題,這個問題在前面提過了。再來是出世與入世的問題,出世怎麽跳出?大乘講入世,入世怎麽入?我正想作個專題來講,剛好碰到《維摩詰經》這一段講慈悲,我暫且先不講維摩居士是怎麽說慈的,這等到下次再一個一個來講。我們先瞭解慈悲,普通社會上講到佛教,就有兩句流行的俗語:「學佛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過去佛教界裏面,出傢人也流行兩句相反的話:「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這是叢林中對品德的要求。
  什麽叫慈悲?慈與悲是分開的概念。等於在春秋戰國以前,道與德是分開的,到了漢朝以後,道德就連起來用了,但也不是後世的要求。宋明之後道德變成很死板,甚至目不能斜視,這種理學家所造成的道德觀念,衹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並不能代表整個中國文化。慈與悲在中國固有觀念中,幾乎是連在一起的,但是在佛經中,慈是慈,悲是悲。現在把慈悲當作口頭用語,連有人倒杯茶給你,也會說說:慈悲!慈悲!
  佛教有兩位菩薩代表慈悲的:彌勒菩薩代表慈,所以他稱為大慈氏,這也就是他稱號的涵義;觀世音菩薩代表悲,平常念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是對的,但是嚴格說來,他是代表悲的。
  男性父愛的擴充,是慈的基本。母愛的擴充,是悲的基本。兩者性質完全不同,但是愛心是相同的,不同的是發出來的作用。我們都做過人傢的子女,這裏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還做過人傢的父母,應該可以體會到父母愛的不同。媽媽打孩子,一邊打一邊哭,是悲。父親打孩子,心中固然難過,就少有哭的,甚至鬧到脫離父子關係,其實還是愛子女的,這是慈。
  現在講有情與無情。學佛要怎麽做到沒有情?我多次提到,中國文化用兩句話概括了仙佛之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佛畢竟是多情的。古代有位很高明的善知識,他融會了儒釋道三傢,然後專心皈依佛法,他說:「我佛世尊,一代時教,衹為一切無情衆生說有情法爾。」這話說得多麽深刻!換言之,我們說,學佛要做到無情,但是衆生本來都是無情的,更沒一個多情的,所以佛出來是為無情衆生說有情法的。這話說得非常高明,是第一義諦的話,佛要度盡一切衆生,你看他多情不多情?
  這個情的發揮,就是慈悲,作忠臣孝子就是多情人,作嚴父慈母也都是情的作用。佛法的慈悲就是多情,是解脫的多情。有情解脫了就是大慈悲;執着解脫,把解脫當作究竟,也正是多情,正是自己被情所睏。
  瞭解了這些道理,我們再來看經文的內容。
  「我當為衆生說如斯法。」以說法度人,用文化教育使人精神得到解脫,生命得到升華,是「慈」的第一個條件。
  「行寂滅慈,無所生故。」慈悲用了,無所不用。禪宗有個公案,講到兩師兄弟都悟道了,他們一同外出行腳參方。古代的行腳僧都隨身帶個方便鏟,既可以挑行李,又可以行慈悲,見到屍體方便埋掉。他們走着,其中一個看見有個人死在路上,就念阿彌陀佛,用方便鏟把屍體埋了;另外一個看到了,理都不理,繼續行路。旁人看見了,就去問這師兄弟的師父,為何兩個開悟弟子的行為如此不同。師父就說,那個動手埋的是慈悲,不理的是解脫。他並不批評哪個對哪個不對,這個道理要去參。
  這裏講「行寂滅慈」,既然寂滅了還有什麽慈?寂滅就是進入涅槃,萬緣放下,一切了不可得。但是了不可得纔是真慈。為什麽?把一切雜念、妄想、煩惱、習氣統統清淨了,情近於無情,是真慈。下一句話「無所生故」,就是「行寂滅慈」的答案。譬如《紅樓夢》寫林黛玉葬花,其中有名的一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你說林黛玉是為花還是為人生傷心呢?花落還會花開,是自然規律,本來寂滅,所謂生而無生即是寂滅,寂滅不是死亡。他說這是真慈。
  「行不熱慈,無煩惱故。」問題來了,《維摩詰經》的重點是解脫,沒有得到解脫之前,你所有的愛心也好,慈悲也好,都會變成煩惱,因為是凡夫的情。凡夫最欣賞的是熱情,實際上是煩惱。普通講情是指情、愛、欲三項,是一體的,實際都是欲。用這觀點來研究佛學,小乘佛經主張要離蓋去欲,大乘不了義的佛經要離蓋了情,了義的要轉情。不熱之慈就是情、愛、欲完全轉化了,就是大慈悲。一切衆生不論是忠臣、孝子、嚴父、慈母,乃至兒女癡情,都是給人傢「熱」情,是絶對的煩惱,增加人的痛苦,像熱鍋上的螞蟻。嶽飛的《滿江紅》大傢都念過了,那就是他的情。他另有一首詩:
  經年塵土滿徵衣獨自尋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他一年到頭都在帶兵打仗,軍服上都是塵土,好不容易回到杭州,是當時南宋偏安政府的首都,就去西湖的靈隱寺一遊,翠微是西湖邊上一座小山,風景還沒看夠,晚上又要匆忙回部隊了。這首詩充滿了感情,是忠臣的癡,欲界中的情。
  其次,梁啓超所標榜的愛國詩人陸放翁,也有首名詩:
  衣上徵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過劍門
  這也是忠臣的情感升華成了文學境界,是欲界的情,會帶給人煩惱的。
  再提一個,清代康熙朝有名的文人納蘭性德,是滿族人,他父親叫明珠,是康熙初年的名宰相。這位少爺是位八旗子弟中的頂尖人物,文學高,佛學高,但是才氣這麽高,三十幾歲就死了。他的一首充滿熱情的詞,給人傢給自己都帶來煩惱:
  〈憶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
  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衹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
  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他描述自己心灰意冷,心境上出傢但還留着頭髮,世間感情衹在表面上好像衝淡了,到了晚上,衹有對着似曾相識的孤檠,檠是蠟燭臺,每天的生活衹有對着這個老朋友,人世一切都變去了,這種情境令人受不了。「勝」不是勝利之意,在此要讀如「升」。懂了他這文學境界的人,可能讀起來會很難受,特別會勾起自己生離死別經驗的感慨。詩人文學的情境,都是人的心理上有情,是情緒不穩定而發出來的。他的另一首憶江南: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
  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
  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凄迷未夢己先疑
  他講在夜裏點燈坐者,人坐在燈下想事情,想到少年的事。這裏他極可能在想一位長輩,或者他母親,不見得在想情人,這情感是那麽充沛。想到母親當年帶着一群丫環照顧他,夜深了,月亮已落下楊枝,就催他早些睡。現在年紀大了,一想心裏就難過。「經聲佛火兩凄迷」,有的同學在做法事時,香贊一唱就眼淚掉個不停,人就進入那個感情境界,還沒入夢已經疑了。我看有些老居士經常去趕法事的,他們已經習慣了「經聲佛火兩凄迷,未夢已先疑」,這也是情。
  慈悲就是情的轉換,把情、愛、欲解脫了,無條件地愛護一切人,連愛的觀念都沒有地去幫助一切人,這是慈,這種慈是不給你煩惱。但是文學境界的多情常給人煩惱,比如有個名句,你們愛文學的可能遍查典籍也找不到出處,其實出自一本小說《花月痕》,你們可能很少人讀過。它用的名句很多,假托男女情感描寫社會百態,其中就有兩句:「多情自古空遺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已經成為中國文學的俗語了。
  這小說的作者是清代的魏子安(名學仁,字子敦),福建人,是位名士,在小說上的化名叫韋癡珠。到了後二句:「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已是佛學境界了,你以為讀懂了,其實不見得。什麽是「絮」?楊柳樹在三四月開花,它的花很輕,飄飄蕩蕩,所以「水性楊花」是駡人的話。楊柳的花就是絮。為什麽說可憐飛絮太飄零?宋代與蘇東坡同時的有位法師,他正打坐時,有文人想逗他,找了幾個歌女到他面前表演豔舞,這法師也邊笑邊看。演完了後,他問人這是在幹什麽?大傢曉得他境界很高了,就請他把境界寫下來,他寫道:
  禪心己作枯泥絮目下春風舞者歌
  七十年華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
  小說寫的是出自這個典故。這禪師雖然在看歌女,但是同看幾個二三歲小孩在玩是一樣的心境。
  沒有解脫了的感情,縱然是行大乘菩薩道,都是給衆生煩惱。有時你愛別人,但被愛者並不幸福,給自己給別人都是煩惱,這不是慈悲。佛法講慈悲,不管你多情與否,引起別人煩惱的都是罪過。所以,「行不熱慈,無煩惱故。」纔是真慈悲。
  上面引的這些詩詞,都是文字般若對於情與無情的瞭解。再舉雪竇禪師的詩句:「太湖三萬六千頃,月在波心說嚮誰。」這境界非常高,是至情。《普賢菩薩行願品》所說,「虛空有盡,我願無窮」,也是至情。所以情與無情之間,轉化了纔是真慈悲。慈是有情的,不是無情的,不過它的情是解脫的、擴大的。歷史上中外文學充滿了男女之情,你看各種小說,他非加上這東西不可,這就是人的社會,是情欲世界。再舉個納蘭性德的詞句:「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這都是屬於熱鬧的情,不是真正的慈。根據《維摩詰經》,這個情用到慈上,要:
  「行等之慈,等三世故。」佛菩薩的情是平等的慈悲,怎麽平等呢?平等到前一生、這一生、下一生,沒有時間的阻礙,慈愛永遠存在,於三世平等而行慈。
  「行無諍慈,無所起故。」無諍慈在《金剛經》上也見過,須菩提得無諍三昧。什麽叫無諍?我看到有同學身上挂着禁語牌,不講話,有人找你說話就指一指身上的牌子,別人就不同你講了。但是這牌子衹擋住了外面的,自己的心內還在諍。要內在心念無諍了,就沒有善惡是非的觀念,一味的平等行慈,纔是無諍之慈,因為本身不起念了。
  明代蒼雪禪師悟道之後,在山上住茅蓬,幾十年不下山,自己寫了一首詩挂着,有人來了就指一指,說法就說完了,其中最有名的兩句:「不是息心除妄想,衹緣無事可思量。」他說,不是在用功夫或者聽呼吸硬把妄想除掉,你想除妄想的心就是煩惱心,妄想是永遠除不了的,「衹緣無事可思量」就是六祖講的「無念為宗」。到了這樣境界所起的慈心,就是無諍之慈,因為無所起之故。
  「行不二慈,內外不合故。」什麽是不二?不二就是一,為什麽還有內與外不合呢?慈,當下即是,不管外境,不管內在。上面講「行等之慈,等三世故」,沒有時間的差別。行不二慈,是沒有內外的差別。內外是親疏的差別,比如依儒傢的道理,唐朝的大儒韓愈,他力排佛法,造成儒傢與佛傢的爭論。孔子講的「仁」就是慈,儒傢也主張慈悲,但是他們抨擊佛傢的慈悲思想沒有立足點,儒傢講的慈悲就有立足點的,是慢慢擴大圈子的。儒傢講親親、仁民、愛物,要親我親而及人之親,先愛自己的傢人,有餘力再愛別人的家庭,擴而充之到社會、國傢、天下。
  因此儒傢反對佛教。他們經常提一個故事,假設釋迦牟尼佛和孔子在河邊,見到他二人的母親跌到河裏,釋迦牟尼佛會先去救自己的母親還是孔子的的母親?如果他先救自己母親就不慈悲,應該要平等行慈,如果先救孔子的母親是不孝。孔子就會先去救自己的母親,再去救釋迦牟尼佛的母親,這是親我親而及人之親必然的道理。
  《維摩詰經》講要「行不二慈,內外不合故」,內外不合就是內外不分,那麽碰到上面這個問題怎麽辦?除非你有神通,可以一下子同時救起二人,但是普通凡人衹有走親我親而及人之親了,在現實的時候就是行現實的慈悲。
  「行不壞慈,畢竟盡故。」永遠存在叫不壞,有人生病了,你想行慈悲,你能醫好他,讓他永遠不死嗎?如果不能,何以講去行不壞之慈呢?答案在「畢竟盡故」。一切萬有,有生就有滅,畢竟是空的。不壞不是現象的不壞,是法身本體的不壞。這裏有個主題,以法布施,行不壞慈,畢竟盡故。
  「行堅固慈,心無毀故。」真正慈悲要愛一切人,使衆生得永遠的堅固。這堅固是說把慈心擴充,沒有自己毀壞慈心。有的人慈心過了頭,把自己身體搞垮了,發脾氣受不了,就毀壞了慈心,那是不堅固。
  「行清淨慈,諸法性淨故。」真慈悲是清淨行慈,一念清淨就是大慈悲,自然就是慈心。
  「行無邊慈,如虛空故。」這要配合《普賢行願品》,但是立足點要承認儒傢是對的。佛法起行的層次在大乘戒律,你研究了就明白,佛法所講起行是同儒傢一樣,由小點慢慢擴大。經典告訴我們的是原則,戒律講的是行為。一步一步,到了最後是行無邊之慈,有如虛空。
  「行阿羅漢慈,破結賊故。」「結」是結使,代表了習氣,我們現在說人的個性不同,每個人的煩惱也不同,是哪裏來的?各人天生的結使不同,像打了一個結,這個結使力使我們成了今天的形態。結使是煩惱之賊,煩惱的根本就是習氣、習慣來的。得阿羅漢是破了一切結使之賊的人,是小乘的果位。若從大乘來看,阿羅漢是不慈悲的,因為阿羅漢是絶對無情的,要慧劍斬情絲,斷惑證真,一切根本習氣煩惱都斷了。這是貪心與偏見,衹以清淨為道,不清淨的就不敢碰,所以不以煩惱作道場。《維摩詰經》說「煩惱即菩提」,煩惱就是修道的道場。阿羅漢不敢在煩惱中修道,所以要破一切結使。阿羅漢固然是貪念到了極點,但這也是大勇、大精進。能把大精進翻過來就是大慈悲。這裏轉了兩個彎,所以說「行阿羅漢慈,破結賊故。」因此大阿羅漢就是佛菩薩,《華嚴經》就提到,衹有佛纔夠得上稱大阿羅漢,破盡一切煩惱即是度盡一切衆生。
  「行菩薩慈,安衆生故。」先有了阿羅漢的慈悲,破除了煩惱結使之賊,能夠跳出世網(世界一切法像網一樣),才能行菩薩之慈,使一切衆生得安樂。這是佛法的中心,你看這一句講到這裏,剛好在這一篇的中間。要先能出世才能入世,不能得解脫而一味行慈悲,會被這個世網網住,所以古人講:「世網攫人不自由」。
  「行如來慈,得如相故。」佛的慈悲與阿羅漢、菩薩的慈悲統統不同。佛的慈悲是「得如相」,慈悲、不慈悲都是不二。前面提的故事,那埋葬路邊屍的禪師是慈悲,撒手而去的禪師是解脫,一切皆如。憐愍是慈,解脫也是慈,這是佛境界。
  「行佛之慈,覺衆生故。」這是佛的行,以覺悟度化一切衆生。
  「行自然慈,無因得故。」既然慈悲,沒有對象,沒有什麽特別原因,慈悲就是慈悲。
  「行菩提慈,等一味故。」什麽是菩提慈?大徹大悟,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什麽是一味?修與不修,行與不行都是一味。一味在顯教與密宗都非常重要,在禪宗講是打成一片。趙州和尚到八十歲還到處行腳參訪,這不一定是參學,也可以是弘法。人傢問他為什麽,他答衹為打成一片。什麽是打成一片?他說過,除二時粥飯以外(出傢人過午不食,所以不講三餐),無別用心處。在密宗的修持叫一味瑜伽,也是打成一片。行菩提之慈,晝夜都在慈心的境界裏,就是一味。
  「行無等慈,斷諸愛故。」上面講平等的慈悲,現在加一層:無等,沒有可以相等的慈悲,不是世俗的愛心。去年有些人在刊物上打筆戰,爭論該不該用西方文化的愛字來翻譯佛法的慈。同學來問我意見,我說這是多餘的。用了也沒有錯,例如《聖經》中的愛字也不是愛情的愛,是仁慈的愛。這樣爭論衹是名詞問題,是宗教情緒作祟,被世網綁住了。用現有的英文名詞也是個方便,衹要解釋清楚就好了,不要如此小器,這哪裏是不二?都三了。行無等之慈,斷諸愛,這個愛是欲愛,欲界色界的愛心不是慈悲。斷了一切愛,換言之是擴充了愛心,是真的慈了。
  父母愛子女算不算慈悲呢?當然算,那該叫愛還是叫慈悲,就隨便你叫了。父母愛子女是無條件的。有人問孔子什麽叫孝,孔子答:「父母唯其疾之憂。」這好像牛頭不對馬嘴,他是說瞭解父母親看到子女生病的那種心理,就是孝道。我從小到十一二歲之前一直在多愁多病中,看到花落了都會哭一場,一到了熱鬧地方也掉眼淚。當然後來就沒這回事了,我反省起來,父母照應我夠痛苦了,到了自己為人父母時,體會更深,「養子方知父母恩」啊!孔子的回答要你當了父母纔會懂,你瞭解了父母那種擔憂痛苦的心理,能同樣用這種心理回轉來照應父母,就是孝道。這也就是西方人講的愛,儒傢講的仁,佛傢講的慈。佛傢講的慈是高一等,是無等的、形而上的法身之慈,非一般世俗的愛心能比,是斷諸愛的。
  「行大悲慈,導以大乘故。」你看,慈和悲是分開用的。大悲是母愛的性質,永遠不疲倦。在座的蔡先生講過一個他年輕時親身經歷的事,當年日本侵華,他要前往重慶,經過湖南時,有兩兄弟用床板擡着生病的母親逃亡。後來母親一定要兄弟倆自行逃亡,把她放下來,如果不照辦就是不孝。兒子不肯,母親硬是自己從床板上滾下來,不久就斷氣了。兩兄弟痛哭流涕,把母親埋了。這是大悲心的一種,大悲之慈。
  所以諸佛菩薩弘法世界,導以大乘。度人有時被寫成渡人,也可以啦!比喻用船渡人。什麽叫度?就是上面說過的:「我當為衆生說如斯法」,使衆生的生命和精神升華得到解脫,就是法布施,行大悲慈,導以大乘。以現在漂亮的話來說,就是以文化哲學來救世界。
  「行無厭慈,觀空無我故。」行慈悲是沒有滿足時候的,所以說「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沒有厭足。為什麽?自性本空,空的境界是沒有停止的,也不能劃一條界綫,那是無量無邊的。
  「行法施之慈,無遺惜故。」法布施本身就是慈,這一段所講的一切行為做法就是慈,不是在行為之外還有一個流眼淚的慈悲心。法布施是精神、文化思想的布施,一切都施出去,毫無保留。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是法布施的慈悲。
  「行持戒慈,化毀禁故。」持戒本身就是慈悲。大乘菩薩戒要做到一切行持作為不給人傢煩惱,不令任何一個衆生痛苦,要從利他方向出發,這就是持戒的慈。
  「行忍辱慈,護彼我故。」忍辱不衹是忍受別人對自己的侮辱,那衹是一極小部分的涵義。菩薩行的忍辱是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這是學佛的基本精神。比如我精神不好,但是為了幫助別人,把精神不好忘記了,先利益他人要緊,就是忍辱慈。保護他人,自己也沒有損失,也就是保護自己。生命本體是自他不二,自己與他人是沒有差別的。像你拜佛,這佛像是泥巴作的,你拜他,他也不會長大。但是因為拜他,實際上拜了自己。自他不二,自己是對佛法起了恭敬心,不是對偶像,這就自禮禮他了。
  「行精進慈,荷負衆生故。」你們打坐硬忍受腿子麻、痛,認為是在精進,這屬小乘的。大乘菩薩的精進,是要挑起一切衆生的痛苦和危難,對社會、天下有責任感,肯為別人犧牲自我。
  「行禪定慈,不受味故。」打坐叫作習禪,是用來練習進入禪定,它本身不是禪。但是不論如何,我常告訴你們,打坐是不花本錢的享受,是休息。因此會愈坐愈坐出味道來,人就懶了,往往藉打坐逃避俗事,又表示清高。這衹是凡夫的禪,非究竟也。比這高一點的,是小乘的禪定,就是四禪八定。你真到了四禪八定境界,行住坐臥都可以在定中的,因為在定中有無比的快樂。設想,如果修道這麽痛苦,誰去追求禪定呢?大乘的禪,是「不受味」,任何感受都不着了,不衹是痛苦的感受放棄,一切樂感受、清淨感受、解脫感受統統不要。耽着禪悅是犯了大乘菩薩戒律的,因為你貪戀清淨安逸,一個人住茅蓬岩洞,放棄了利益他人的責任。所以不貪着禪悅是很大的慈悲。
  「行智慧慈,無不知時故。」不論小乘大乘,學佛最高目的在智慧的解脫,不是迷信崇拜,也不是貪戀清淨。「無不知時」,作任何一件事都知時知量,是行智慧之慈。該駡人時就駡,該笑時就笑,人傢吃飽了就不要再請他吃。換言之,真正的菩薩行為是非常懂事的行為,做的事剛好是人傢需要的,也是人傢接受得了的。你們修八萬四千法門,也要知時知量。到了某個境界就要趕快變動,不變就錯了。例如一念清淨了就要開始動,否則清淨久了就成昏瀋了。
  「行方便慈,一切示現故。」諸佛菩薩以化身神通示現,你能夠寫篇好的文章,出一本好書,能影響到許多人,就是你的示現。這像是有千百化身,是說法的辦法之一,比起對着一小群人說法的功德要大。佛過世後數百年,馬鳴菩薩出世,他的文章和詩詞,影響了印度千千萬萬人都想去修道出傢。因此,國王還要同他交涉,不要他再寫下去,影響太大了。這就是方便示現。本院的法師,用佛麯音樂幫助大傢進入寧靜的境界,也是方便的示現。
  「行無隱慈,直心清淨故。」菩薩行沒有保留,無所隱瞞,一切坦白,但要能不使人起煩惱纔行。有的同學很直,但是直得沒有智慧,直得像把刀,使人痛苦,就不是直心清淨了。
  「行深心慈,無雜行故。」菩薩的慈,是自己心田沒有絲毫動念,乃至於無夢,打坐所起的境界都是祥和境界。你們夢中或者打坐時生起恐怖境界,不是外來的也不是魔,而是你生理、心理的反映。比如你看到了毒蛇,就是你自己毒辣的心沒有去掉,這是阿賴耶識的反映,就是要行深心慈悲的道理。
  「行無誑慈,不虛假故。」修菩薩道的人沒有欺騙人的,但是可能會有善意的誑語,那是一種方便。比如知道老朋友快病死了,若你就這麽直爽地告訴他,就犯了直心清淨的戒,不是真慈悲。這時衹有方便了,你可以勸他多休息,能多學佛、拜佛,其它萬事不管,算不定會好起來。這是善意的謊言,是上面說的行方便慈。所以你要能一條一條地參合活用,不是呆板的去理解。
  「行安樂慈,令得佛樂故。」這境界很高了,成佛的境界就是真正的慈悲,使一切衆生能夠得到安樂。在這世界上能得到安樂是非常難的,一個人一天當中沒有幾分鐘、甚至幾秒鐘,能夠真正在安詳快樂中的,不是這裏不痛快,就是那兒煩惱。吃飽了飯坐着看電視,還一面看一面想事情,都在煩惱中。真正的安樂是涅槃,是常樂我淨的境界。佛教化衆生的目的,是使衆生最後能成佛,今他們永遠得到佛境界的快樂。
  「菩薩之慈,為若此也。」這纔是菩薩的慈。這一段是維摩居士答復文殊師利的問題,什麽纔叫做大乘菩薩之慈。《維摩詰經》這裏講的都是戒律,你不要以為經典和戒律是分開的,那就完全錯誤。我們經常挂在嘴邊稱人傢慈悲衹是應酬話而已,沒有想到究竟的義理。這裏每一句都有個「行」字,慈是做出來的,不是用講的。
  什麽是悲
  「文殊師利又問:何謂為悲?答曰:菩薩所作功德,皆與一切衆生共之。」慈與悲是分開的。維摩居士對於「何謂為悲」的答復很簡單,絶對沒有自私就是悲心。像天下雨,或是出太陽,絶對沒有想留給自己用,普遍地施給一切衆生,不分好壞。功德代表善的成就,有功勞有辛苦是功,有建立有所得是德。現在人問人傢有沒有時間,過去我們是問人傢有沒有工夫,工夫就是代表時間,有時也寫成功夫。功德是佛經藉用的,原文出自《尚書》。我們常說人功德無量,但是一經說出來就有量了。菩薩所作的功德無量無邊,因為他自己不要,「皆與一切衆生共之」。
  回嚮就是這個意思,以你修持、念經、禮佛等等的功德,與你親屬一切衆生等共之。學佛的人有四種最根本、最重要的行為:慈、悲、喜、捨。有的同學面無笑容,一付來討債的樣子,再不然就是一張嗔恨的臉孔。我要你們學佛第一步,先學彌勒菩薩那個歡喜佛的笑容,尤其打坐時兩條腿在痛,你就一邊痛一邊笑嘛!笑上三年,你笑慣了,你就不講話臉上都有笑容的。笑有什麽好處?你一笑神經肌肉都鬆了,打坐咬緊牙齒,何苦呢?念佛喊得那麽痛苦,搞什麽東西嘛!
  學佛這基本的四個行為,要倒轉來先學捨,一切放下。這個字做不到,那當然也喜不起來。第二學喜,再來學悲,最後是慈。尤其這個喜很重要,有的同學志大才疏,要想救世界,算了!你先把自己臉上的細胞救好,鬆一點,帶點笑容。「未成佛道,先結人緣」,臉上帶笑,別人想打你駡你都算了。我告訴同學們,我學遍所有武功,最後學到一種天下第一拳,就不用再學其它拳了,現在傳給你們,有人要打我駡我,我就拱手跪下:「你都對!」就行了,這是無往而不勝利的。你沒有人緣,還能度誰?我常告訴大傢,衹怕你不成佛,不怕沒有衆生度。要成佛要先自度,自度的道理就在慈、悲、喜、捨這四個字了。
  什麽是喜
  「何謂為喜?答曰:有所饒益,歡喜無悔。」幫助人的、利益人的,决不後悔,就是喜。有時大傢作了好事又後悔,像是布施一百元,後來想想,其實八十元就可以了,就後悔了。貪、嗔、癡、慢、疑、悔,為什麽悔在根本煩惱中有這麽重要?每個人一天到晚都在後悔中,比如吃飯,多吃了半碗,飯後要吃消化藥,後悔多吃了,這也是悔。真正的喜心是,布施出去了就忘了。我常勸同學不要嚮人化緣,四川人講:「勸人出錢如鈍刀割肉」,讓人愈想愈痛,不是功德啊。有個故事說孫悟空成佛之後,世界上出了個魔王,神通本事比孫悟空還大,大鬧世間。大傢公推孫悟空來降魔,孫悟空來了一看,這個魔王我老孫降伏不了。就去找觀音菩薩,觀音菩薩在打坐,懶得理,叫他去西天找佛。佛就找了一個小沙彌,給了他一個小小的黃包袱上路。小沙彌去找魔王,魔王正待發作,小沙彌請他先看個東西,就從黃包袱中拿出化緣簿,請魔王寫個名字,魔王一看就跑了。連魔都怕這個,你們不要隨便去化緣。
  這個「歡喜無悔」非常難,你幫助過的人後來對不起你,你一定愈想愈後悔當初去幫他。能做到「怨親平等」,纔是功德。
  什麽是捨
  「何謂為捨?答曰:所作福佑,無所希望。」我常說,一看到宗教徒就怕,當然我不是宗教徒,更不是佛教徒,因為我不夠資格,我不是慈悲喜捨,一付魔王面孔。我為什麽怕教徒呢?這些人一到他們教主的像前,就下跪求平安求財富,都是求。如果這些教主、神明因為人傢拜了就保佑他們,那第一就犯了貪污罪,收受賄賂。宗教應該是好的人你要救,不好的人更要救,拜了他要照應,不拜他的也要照應纔對。所以這些宗教徒的心理很可怕的,都是有所求。大乘菩薩是一切放下,施與人傢的恩惠記都不記,沒有任何希求,所作的功德自己不求回報。乃至你打坐修行都不求成佛,衹求自己心中的安詳,因為自己的安詳能影響到他人也安詳,如此而已。即使對自己的子女也是持這樣態度,我的孩子都去了海外,我同他們說,父子因緣到此為止,因緣是前生的事。我很抱歉,沒有錢給你們,衹能送你一張文憑,你從此也不用當我是你的父親,我是公僕,路死路埋,不用你孝順。
  如何了生死
  「文殊師利又問:生死有畏,菩薩當何所依?」這是一個大問題。人生都在怕中過,今天怕明天,年輕怕老,老了怕死。最大的問題是怕死,死了到哪裏去?生又從哪裏來?剛纔講了個四川土話:「勸人出錢如鈍刀割肉」,四川人風趣的話很多,他們還有句土話:「除死無大事,討飯到了傢。」人生除死以外再沒有大事,窮到了去討飯,是窮到傢了,沒有再窮的了。如果討飯都討不到,那就是第一句,就是死嘛。這句話比皇帝的氣派都大,人生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
  生死是大問題,衆生在生死中都有恐怖。尤其到斷氣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個人肯死。這是真的,我看多了。有一次一個老朋友從醫院打電話給我,要我去一趟,因為他馬上就要走了。我去了,他說,這幾年受了你的影響,對生死看得淡了,但還剩下幾十萬塊錢,要我幫他决定是土葬還是火葬。我聽了火冒三丈,但硬忍下來了,就告訴他,你學佛幾十年,還寫了許多書和文章,像是悟了道的,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還這麽不通?佛說一火能燒三世業,你死了剩幾根骨頭還要裝個棺材運回家乡埋葬,為什麽不把這錢用來做點好事?當然是火葬嘛!他勉強點了頭,但是後來還是交待用土葬,把剩下來的錢全部用掉,唉!這種事我看多了,中國人有句老話:「好死不如惡生」,最痛快的死都不願意幹。我常去看臨死的朋友,人將死的時候,味道很難聞,有股屍氣,每次去都是準備生場病的。
  文殊師利菩薩在這裏問怎麽樣了生死,學佛的人死後到哪裏去。這個問題要詳細地講,起碼好幾個鐘頭。真得道的人一念空,到死的時候很容易明心見性,中陰身最容易得道悟道。學佛的人常愛講,自己要是修好就可以不用來了,我就問,你要到哪裏去?你有去西方極樂世界的文憑嗎?能不能去得了,拿不拿得到入境簽證,還是問題。你能念佛念到一心不亂,那還有希望,否則這入境簽證批不批就難講了。對不念佛的人,你死了不來,不來是去了哪裏?所以叫你們修白骨觀,作空觀,你修得成,到時一脫離身體,一空靈馬上認得,就定住了。幾千年幾百年不來,在這裏定住很舒服,那是可以。沒有這本事就不行了。不過大乘菩薩還不住在這樣空靈的境界。現在根本的題目來了。
  「維摩詰言:菩薩於生死畏中,當依如來功德之力。」這個話是密宗了。從表面文字看,是說菩薩於生死中,靠如來的功德力量來接引。佛當然是會接引你的,但你平時不燒香,靠臨時抱佛腳是沒有用的。萬一如來正巧感冒了,沒能來接引你,那你去哪裏?什麽是如來?這就要批註了。你們念過《金剛經》的,如來代表一切衆生、一切佛的自性本體,「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不來不去,不增不減,不生不死,如如不動,當下即是,是如來境界。你沒有功德成就,就做不到如如不動,就空不了。所以,了生死要依自性如來,不是靠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當依如來」,這如來一方面是代表佛的名號,所有的人成了佛都是如來,另一面是代表自性。了生死要依自性,自己的生死自己了。功德不是出錢布施,而是自己明心見性,修持到了,福德智慧就成就了,纔可以了生死。
  因此你可以瞭解,真正了生死非大徹大悟不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不是大徹大悟,是去留學的,因為那邊有幾位大師: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他們晝夜都在授課,去了是跟他們修習,還是要等你功德到了,見到自性如來,纔算成就。
  「文殊師利又問:菩薩欲依如來功德之力,當於何住?」文殊師利菩薩真厲害,一步步追問。要了生死必須見到自性,既然要見自性,當於何住,住就是定。大乘不講定,講住,是停留的意思。你們雖然沒有開悟,但是能不能回答當於何住?沒有人回答?太謙虛了,我幫你們答:「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可是維摩居士的答復不用《金剛經》的說法。
  「答曰:菩薩欲依如來功德力者,當住度脫一切衆生。」他說,應該住在什麽境界呢?是住在度一切衆生境界。這同《金剛經》有什麽兩樣?《金剛經》講:「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對不對?六祖在《壇經》上也告訴你,衆生要「自性自度」,自己起心動念,乃至自己身上的細胞細菌,都是衆生,都使他處在同於空的境界,見到空性。
  「又問:欲度衆生,當何所除?」文殊師利菩薩又問了,要度心中一切的衆生,應當除去甚麽?
  「欲度衆生,除其煩惱。」你們天天課誦都念「自心衆生無邊誓願度,自心煩惱無盡誓願斷」,衹有自救,沒有佛菩薩可以幫忙你的。
  「又問:欲除煩惱,當何所行?」文殊師利菩薩又問,要斷煩惱應該修行什麽法門?
  「答曰:當行正念。又問:雲何行於正念?答曰:當行不生不滅。」當下就是,不是很明白嗎?我們這兒有位張居士,他寫了一篇文章《傳佛的心印維摩居士》,我特別欣賞,是別人沒有寫過的。
  「又問:何法不生,何法不滅?」文殊師利菩薩又再追問,怎麽樣叫不生?怎麽樣叫不滅?
  「答曰:不善不生,善法不滅。」維摩居士慢慢有點嚮邊上走了,衹好方便度衆生。不善的念頭就是惡念,不生。善念頭就是正念,不滅。這就是六祖《壇經》所說的無念法門。我們一再說過,無念不是沒有思想,無者是無妄想,就是這兒說的「不善不生」。念者是念真如,就是「善法不滅」。
  「又問:善、不善孰為本?」文殊師利菩薩又問,善與惡的思想來源誰作了主,哪兒是根本?
  「答曰:身為本。」善念惡念是從你現有生命的身體上來,
  「又問:身孰為本?」那身體又是以什麽為根本呢?
  「答曰:欲貪為本。」身體是由男女兩性欲念而生,這一路是從問生與死,講到生命的來源。
  「又問:欲貪孰為本?」這個世界是欲界,其中的萬物不論人、昆蟲、植物、礦物都是陽陰兩性的欲念來的。所以他要問,貪欲的根本是什麽?
  「答曰:虛妄分別為本。」還是由思想觀念來的,思想觀念是空不了,永遠空不了。
  「又問:虛妄分別孰為本?」你們同學要問問題就要這麽問,一步一步追。
  「答曰:顛倒想為本。」顛倒妄想是虛妄分別的根本。
  「又問:顛倒想孰為本?答曰:無住為本。」剛纔提出來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我們的思想是不停留的,無所住。所以你們打坐時拚命想把思想停住,這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思想要你去停它的嗎?是它來停你,知道嗎?我們活了一輩子,哪個思想留得住的?你辦桌酒席、拿個鈎子去鈎,思想都留不下來的!每個念頭,就像我講話一樣,講過了就沒有。你坐在那邊,來個思想怕什麽?它根本不會留在那裏的,本來無所住,要你去空它幹什麽?自性本空,不是你去空它,是它來空你,本空嘛!你想空就已經不空了,你有這個念頭就是顛倒妄想。你不要求空,也不要求不空,思想本來空你的,它不會留在你傢裏,所以你可以很安詳,當下即是嘛!要通這個道理纔是。
  「又問:無住孰為本?答曰:無住則無本。文殊師利,從無住本,立一切法。」維摩居士對文殊師利菩薩畢竟客氣一點,如果是對阿難或是捨利弗,可能就要駡「咄!」了。「無住則無本」,告訴你無住,空。空還有個本嗎?他接着告訴他,一切法本來無住。
  所以你說《地藏經》念一千遍了,放在哪裏啊?你說每天念一萬聲佛,是放在保險箱還是存銀行了?本來無住啊!如此功德遍一切處,也無功德可得,是名真功德。
  這一段好好去體會,學禪、學密、學什麽都到了傢了,是佛法最中心處。
  現在到了有名的「天女散花」這一段。
  天女散花黏羅漢
  「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天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着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中國本土也有類似的天女故事,唐代有位李長者李通玄,他是唐太宗的後代,是皇族身份,他沒出傢,但是也沒有在傢,是完整註釋《華嚴經》的第一人。他帶着《華嚴經》和紙筆墨,到山中去找個地方寫註,碰到一隻老虎伏在地上,他跨上虎背,老虎載他到了個山洞,他就住進山洞裏寫,日夜有兩個天女輪流送飯給他,為他點燈。還有一位道宣法師,在終南山上住茅蓬,也是天女供養。《高僧傳》上這一類記載很多,道傢也有這類的記載。
  維摩居士房間裏有天女,平常是隱形的。這個時侯,維摩居士房中的天女出現,就在空中散花了,當然不是人間的蘭花梅花,是天花,不是傳染疾病的天花。天花灑在菩薩的身上,都黏不住滑落下來,而在聲聞衆的大弟子,例如大迦葉、阿難、捨利弗、目連尊者等,花就黏上身了。這些弟子們就慌了,花黏在出傢人身上犯戒,也不好大動作把花抖下來,否則又犯了威儀戒,真不知如何是好。有神通的使盡神通,練氣功的就發功,但是都沒有用。
  「爾時,天問捨利弗:何故去華?答曰:此華不如法,是以去之。」這時天女就問捨利弗,為什麽想要除去身上的天花。他回答,出傢人不好戴花。像我們小時候唱的:女人戴花,觀音菩薩;男人戴花,烏龜王八。
  「天曰:勿謂此華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華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天女告訴他,你不要這麽想,為什麽?這不是世間的花,沒有香臭美醜善惡的分別,你覺得戴花犯戒,是你自心分別,唯心作用。
  「若於佛法出傢,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天女繼續教訓這些聲聞弟子,你們跟佛出傢學佛法,起分別心就不是佛法,修到無分別心纔是真正佛法。起分別妄想纔是犯戒,就不如法,沒有分別妄想纔如法,纔算是守戒。你們受過戒的,尤其要註意。
  講到這裏,想起當年有位西藏來的法師,我們一同去一位居士傢中。到吃飯時間,居士想起沒有為法師準備素菜,這位法師就說,出傢人無所分別。他意思是沒關係的,也是可以的。他的確是可以這麽做的。第一,他是西藏來的密宗法師,習慣上可以的。第二,他的修持的確到了這個境界,別人不能。
  「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菩薩大都是在傢人,出傢人天天早晚所禮拜的,都是在傢人,衆菩薩中衹有地藏王菩薩是出傢相,百千萬億菩薩都是現在傢相,身上還穿的戴的一大堆寶物。羅漢相就拘謹多了。《維摩詰經》講的是不二法門,真正佛法不分出世入世。但是宗教界卻把出傢和在傢分別得很開,不通到了極點,這是六通之外的第七通,叫不通。還有,大部分的佛經註釋是居士寫的,像李長者、傅大士,現代的歐陽竟無,他們今天還在的話,恐怕也要挨出傢人的批評。菩薩身上不黏天花,因為菩薩斷了分別妄想。
  「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例如人有害怕的心理,就容易被鬼所魔。所以人如有正氣,沒有恐懼心,連鬼也奈何不了他。前天本院有位出傢同學回鄉下,在山中追隨一位比丘尼師父,她寫信給我說到這位師父,一人住在山洞中幾十年,沒有什麽高學歷,是真修行人,連鬼都被她嚇跑了。人如果怕鬼,一定有鬼,你給這種非人有隙可乘,它就來了。你正氣一來,它就沒了。我一輩子想看鬼都看不到,遺憾之至。當年我有一個同學說他住的地方有狐狸精,晚上連人帶床都給擡出去了,講得活竜活現。另一個同學武漢大學來的,身患肺病,就自告奮勇去住他的房間,反正自己有病,狐仙來了就跟它走。但是卻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你不怕它,它無機可乘,就是這樣。
  「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如果怕生死,怎麽了生死?好看的要看,好聽的要聽,好吃的要吃,連生都了不了,怎麽去了死?碰到外面一個境界你就動念,貪嗔癡就起了,受了六塵六根幹擾,怎麽了生死?
  「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無能為也。」無恐怖心者,一切境界就不能動搖他。五欲就是大魔,色聲香味觸者,大五欲是也,另有小五欲,是笑視交抱觸。已離畏者,正氣浩然,就算在五欲中打滾也沒有關係,都魔不到你。
  「結習未盡,華着身耳。結習盡者,華不着也。」「結習」首次出自《維摩詰經》,此後在中文中就經常用到。修到阿羅漢境界,雖然能不動念了,但是那個根根沒有斷,是壓製住的,那個叫結習未盡。像男羅漢碰到女性,想看而又不敢看,愈是如此,心中已動念了。倒是菩薩境界就算盯着看,反而沒事,因為他見而不見。結習未盡,所以天花黏身,大菩薩結習已盡,所以花不黏身。
  《老殘遊記》有首詩好極了,其中一句:「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黏滿護身雲。」有時我起了煩惱,發了脾氣,就想到這句詩,自己是天花着身了,就笑一笑。
  這一段天女散花,最重要的就是「結習未盡」。結習就是《俱捨論》的八十八結使,一點點根不刨掉,結使就沒有斷除。
  《維摩詰經》代表的是佛法中心的解脫法門,學佛目的在如何求解脫,怎麽樣才能解脫生死、解脫煩惱、出離三界、找到自己生命的本源。本經對解脫法門說了很多,但是本經最重要的秘密有幾個重點:成佛不在於出傢或是在傢,沒有出入之分別,能解脫者在世間能解脫,出世間也能解脫。出入自如纔是自在,否則永遠得不到自在之身,所以叫不二法門,沒有出傢在傢、出世入世之別。
  維摩居士的方丈大小房間中,可以容納三千大千世界,容納那麽多的人和那麽多巨大的座椅,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分別。一千多年後玄奘法師的傳記《慈恩傳》,就記載玄奘法師親自到維摩居士的方丈房間的經歷,我們前面講過了。我們人人都有方丈之室,你自己找不到,找到了就成功了。
  天女散的花,掉在大菩薩身上都落了下來,唯有落在聲聞衆的弟子們身上就黏住了。這是什麽花?花有很多種,有名利之花,有男女愛欲之花等等。天女後來告訴捨利弗,天花着身是因為這些弟子大阿羅漢們的結習未盡。他們雖然有修持,但是阿賴耶識的根根沒有刨掉,結使的餘習沒有去掉。我們前面講過有位禪師看歌女跳舞的公案,禪師說:「禪心已作枯泥絮」,他的境界已經是天花不着身了。
  另外一個公案,一位老太太供養一位禪師三年,有一天,老太太叫幫禪師送飯的女孩,故意坐到禪師身上,抱住他,看他的反應。女孩照做了,禪師動都不動,衹說:「枯木倚寒岩,三鼕無暖氣。」表示自己毫無欲念,這境界好吧?但是天花落在他身上還黏不黏着?還是會黏的,因為他的欲念是修持功夫壓住的,餘習未斷。所以老太太知道了之後,恨說自己三年白供養了一個癡漢,就把茅蓬燒了,趕走禪師。這是為什麽?難道老太太想要法師破戒?參參看這公案!稱為公案是因為天下的人都要瞭解。
  再有一個公案,有位禪師去嚮一位居士化緣,這位居士不簡單,已經大徹大悟了。居士就開條件,要能回答得了就供養,他問:「古鏡未磨時如何?」過去鏡子是銅作的,沒有打磨的古鏡當然不能照了。禪師答:「黑如漆。」再問:「古鏡已磨又如何?」禪師答:「照天照地。」這答案聽起來很好啊,可是居士立刻擯斥禪師。你看這回答哪有錯呢?這就是禪宗。禪師吃了棒子,現在話是說他吃癟了,不是用香板打人。他回去用功,三年後又來了,居士就再問他這兩句話,他答:未磨時是「此去漢陽不遠」,既磨後是「黃鶴樓前鸚鵡洲」。好!居士立刻供養他。這是什麽話呢?你懂也好,不懂也好,這就是禪。
  這三段公案與天花着身都有關係。還有件事,相傳是禪宗的起源,有一天釋迦牟尼佛拈起一枝花,望嚮弟子們,衆人皆不明白佛是什麽意思,衹有迦葉尊者破顔微笑,破顔是講原本嚴肅的面孔化成微笑。佛就宣佈把正法交付給迦葉尊者。所以禪宗的起源是一朵花,這個花和天女所散的花是不是同樣的花?這是個很重要的關鍵。註意啊!這些公案我可沒有說答案啊!不要說我為你們作了結論,那我是會去法院告你的。可是你們諸位要去找答案。
  天女說解脫
  「捨利弗言:天止此室,其已久如?」捨利弗挨了天女的訓,就轉了個話題,他問天女,來到維摩居士的房間有多久了。
  「答曰:我止此室,如耆年解脫。」這是禪宗式的答案。耆年是年高德劭的人,就是老前輩之意。我們要知道,捨利弗雖然皈依佛,他年紀比佛大,佛三十二歲出世弘法時,捨利弗已五六十歲了。他早就出傢在外面當人傢的老師了,在印度稱沙門,是對離傢修道者的通稱。佛教出傢稱比丘,本來不混用的,但是後來翻譯成中文卻不分了。捨利弗皈依佛之後,就帶了自己的弟子一起過來。迦葉尊者、目連尊者也是同樣情形。這些在經典上少有提及,但是在律宗部分就有詳載。
  天女在此尊稱捨利弗為前輩,捨利弗問她在這邊多久了,她回答說,同您老前輩得道的年齡是一樣的。捨利弗究竟解脫了沒有?在本經看起來還是個問題。天女答得很巧妙,您得道有多久了,我就在這兒有多久了。
  「捨利弗言:止此久耶?」捨利弗就再問,那麽天女你在這兒有很久了吧!
  「天曰:耆年解脫,亦何如久?」天女又颳他一次鬍子,請問前輩得道也很久了吧?
  「捨利弗默然不答。」捨利弗沒辦法接下去了。
  「天曰:如何耆舊,大智而默?」,天女就差點沒把捨利弗連眉毛都剃了,問捨利弗,前輩是有大智慧的人,為什麽不說話呢?
  「答曰:解脫者,無所言說,故吾於是不知所云。」這句話說明捨利弗衹是在「理」上解脫,而「事」上的解脫,至少在當時還沒有做到。為什麽這麽講?這從經典上很難看出來,研究戒律纔知道,捨利弗雖然得道了,晚年身體很不好,這就成問題了。中國近百年來,研究佛學的人不大管經典,而鑽研戒律,因為這上面很實際。捨利弗的答話是說,得了道的人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無話可講,佛說「不可說」,所以他沒話講。這「不知所云」成語也是源出自《維摩詰經》,又是鳩摩羅什法師所創作的中國佛教文學的名句,現在成了駡人的話,指人說話沒有中心,不知道在講些什麽。
  「天曰:言說文字,皆解脫相。」天女的回應剛剛和捨利弗的觀念相反。不說話就解脫了嗎?說話同樣是解脫啊!再進一步,說與不說都是解脫,為什麽落入一邊去了?落入一邊的人,在禪宗祖師來講是「擔板漢」,背了塊板走路,衹看到空,沒有看到有。捨利弗的答話犯了邏輯上的錯誤,馬上被天女抓個正着。
  「言語」就是「文字」,心中的念頭經過嘴巴表現出來就是言語,其實和思想是一個東西,如果用文學表現出來,就叫做文字。
  「所以者何?解脫者,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文字亦不內,不外,不在兩間。是故捨利弗,無離文字說解脫也。」天女自問自答,真得解脫了是既不在內,也不在外,也不在中間。明心見性得道了,心在哪裏?不在內,不在外,也不在中間,無所在,也無所不在。同樣的,文字也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比如為一封信,要表達自己的思想,當寫成白紙黑字了,這文字是你嗎?不是你,那是文字,同你不相幹。你說不相幹,我讀了你的信,你的感情你的思想就在紙上,不能說沒有你。但是文字與你當下即空,信寫完了,雖然有文字痕跡,你的念已空了,是不是?所以,捨利弗,你不要落入一邊,認為說話就錯了。說話就是解脫,言語本空,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一句話說了當下就沒有了,不要你去空它的。你要去空它,就是妄想了。
  「所以者何?一切諸法,是解脫相。」什麽理由?一切世間出世間法,它當下本是解脫的,你想做功夫求解脫,就着相了,就不算解脫。上面這一段講解脫,非常重要,是一切精要所在,自己用功不論修密宗還是顯教,你記住,一切諸法是解脫相。
  「捨利弗言:不復以離淫怒癡為解脫乎?」出傢的同學們要更加註意了,佛涅槃後,佛弟子以戒為師。戒有好幾種,例如比丘、比丘尼戒是規規矩矩的,稱為「別解脫戒」。那麽中國佛教用的四分律、五分律、十誦律又有什麽差別?這是佛的弟子們後來分了宗派,各個對戒律的不同見解。唐代的律宗,確定了中國的比丘比丘尼戒是依四分律。至於菩薩戒,中國用的是《梵網經》的菩薩戒,在西藏的菩薩戒,是依《瑜伽師地論》彌勒菩薩的傳承為本。
  這些學問研究起來很大,但是所有比丘戒的第一條是戒淫,菩薩戒第一條戒殺,中間差別意義大得很。鳩摩羅什法師所翻譯的其它經典,都是貪嗔癡,唯有在《維摩詰經》中用「淫怒癡」,為什麽?這是個大問題,牽涉到翻譯的歷史背景觀點。
  大傢知道鳩摩羅什法師的故事,中國為了請他來,滅了兩個國傢,這是世界文化史上從來沒發生過的。鳩摩羅什法師到中國時,已三十二歲,中國已經改朝換代,前秦亡了,姚興立了後秦。當時曾有西域一位大阿羅漢,對鳩摩羅什法師的媽媽預言,鳩摩羅什法師有佛的相好,如果到三十六歲仍不婚,可即生成佛,若結了婚,也是佛門竜相。姚興迎到了鳩摩羅什法師,就有了那種希特勒式的優生學想法,非要他留個種子下來不可,就硬派了十二個宮女陪侍他。
  鳩摩羅什法師究竟有沒有成婚,我們不知道,但是當時跟着他的和尚,有些也想有樣學樣,被鳩摩羅什法師看在眼裏。一日,鳩摩羅什法師就請所有的和尚來吃面,但是面碗裏盛的是針,沒人敢吃,衹有法師把碗端起來把針吃下去了。他顯示要有這樣的本事,纔可以另當別論。這是有名的「羅什吞針」故事。
  西藏第五代達賴喇嘛,是人王而兼法王,是轉生的活佛。到了第六代達賴喇嘛,就有許多風流韻事,我們在前面也提過一些。他有首詩就說:「羅什吞針不諱淫,阿難戒體終無礙」,前一句就是引鳩摩羅什法師的典故,後一句出自《楞嚴經》開頭,阿難受摩登伽女引誘的一段。
  天女講,一切諸法都是解脫相,捨利弗覺得詫異,就問:難到修行不用離開淫、怒、癡也可以得道解脫嗎?換句話說,不用出傢也能成佛嗎?
  「天曰:佛為增上慢人,說離淫怒癡為解脫耳。若無增上慢者,佛說淫怒癡性,即是解脫。」這裏很嚴重了,尤其年輕同學,千萬不要麯解經典原意!不要拿這句話作招牌就去放肆,你沒有吞針的本事的。貪嗔癡慢疑是我們生來就有的業習種性,貪嗔癡你們都瞭解,慢是我慢。現在都講人要有自尊心,這是漂亮的名詞,實際上就是我慢。不要說人,連動物都有我慢的,「螳臂擋車」講的就是。自尊心的反面是自卑感,但是天下沒有人有真正的自卑感,所謂自卑感是傲慢的反面心理。你們懂這個心理嗎?因為很傲慢,格老子,我還怕你嗎?暫時讓讓你罷了。看起來內嚮的人都是傲慢的,都有自卑感的。有自卑感的人都是很傲慢的,這邏輯就是這樣。脾氣大的人往往自卑感重,特別怕被人看不起,習氣就如此。
  我慢是衆生的通病,我疑也是衆生的通病。如果沒有我疑的習氣,一讀《維摩詰經》就成佛了。憑「一切諸法是解脫相」這一句就成佛了。你讀了《維摩詰經》,道理懂了,自己想這不過是理論,到底還沒有證到,對自己就多疑。
  再回來講什麽是增上慢,慢心是本有的,因為外緣而更加驕慢。學問好的人就覺得自己了不起,這是學問的增上慢。年齡大了看不起年輕人,就是年齡增上慢。有了鈔票,就有了鈔票增上慢。那麽又窮又醜又孤苦的人,應該沒有增上慢了吧?他有的。格老子,我窮到了極點,誰都不在乎!還是增上慢。
  天女回答捨利弗,佛是為了增上慢的衆生,說一個方便法門,要先處理了淫怒癡才能得解脫。但是對沒有增上慢的衆生,淫怒癡即是解脫。後面這句話對不對?你們點頭的人慢一點,淫怒癡不是解脫,淫怒癡「性」,即是解脫。不要漏了這個性字。這是說淫怒癡的本體即是解脫,淫怒癡和慈悲喜捨都是一念的變化,淫怒癡這一念翻過來,即是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又翻過去就是淫怒癡,是一體的兩面。比如說水泡了茶,汁就成了茶,水釀了酒就不是水了,但是茶和酒的自性還是水。所以淫怒癡是一種心理行為的變相,佛並不是說淫怒癡即是菩提。差一個性字就完全不同。這個字掉不得的,掉了這個字你就要掉下去很遠嘍!
  天女說一乘佛法
  「捨利弗言:善哉善哉!天女,汝何所得?以何為證?辯乃如是?」「善哉善哉」在佛經裏常用,但不是鳩摩羅什法師的創作,首先出自《列子》。善哉就是「好的」,是贊嘆之詞。捨利弗對天女說,你究竟得到什麽境界,可以如此辯纔無礙?
  「天曰:我無得無證,故辯如是。所以者何?若有得有證者,則於佛法為增上慢。」天女說:我什麽都沒有,因此能說。若是覺得自己得到了證到了什麽,就是增上慢。你們今天打坐坐得不錯,就覺得有功夫了,然後看不起別人,怎麽半小時都坐不住?這就犯了增上慢,是犯菩薩戒,還不是比丘戒,很嚴重的。有任何一點看不起別人、批評別人的心理,早就犯戒了。「自贊毀他」是菩薩戒第一條大戒。有的人衹自贊而不毀他,這也是不行。真有學問的人,反而變得很平凡,「學問深時意氣平」,不覺得自己了不起,如果不一切平,那就是半罐子水了。世法出世法都一樣。真得道的人,决不會覺得自己有所得有所證。
  「捨利弗問天:汝於三乘為何志求?」捨利弗再問天女,於聲聞、緣覺、大乘三乘中,你想走哪個路綫?
  「天曰:以聲聞法化衆生故,我為聲聞。以因緣法化衆生故,我為闢支佛。以大悲法化衆生故,我為大乘。」天女說她不一定是哪個路綫。
  「捨利弗,如人入瞻卜林,唯齅瞻卜,不齅餘香。」瞻卜林是檀香林,一個人進了瞻卜林,衹聞到瞻卜林的香。
  「如是,若入此室,但聞佛功德之香,不樂聞聲聞、闢支佛功德香也。」同樣道理,到了維摩居士的丈室,就沒有三乘大小的差別,衹有一乘佛法。
  「捨利弗,其有釋、梵、四天王、諸天、竜、鬼、神等入此室者,聞斯上人講說正法,皆樂佛功德之香,發心而出。」釋不是指出傢人,是帝釋,欲界忉利天的天主,道傢觀念中的玉皇大帝。梵是清淨的意思,此地是指色界大梵天的天王。四天王是欲界中最低層天的天王。諸天是二十八宿的天人。這等等的天人,能有此因緣、功德、智慧進入這個丈室,做了居士的入室弟子,都聞到佛的一乘正法功德之香,都發出了大乘心。換言之,沒有小乘的衆生,都是大乘根器。
  「捨利弗,吾止此室十有二年,初不聞說聲聞、闢支佛法,但聞菩薩大慈大悲,不可思議諸佛之法。」天女告訴捨利弗,自己在此丈室十二年了,沒聽過維摩居士說過小乘法門,說的是佛法正統一乘道。《法華經》也是一乘道,沒有三乘之分。
  維摩丈室的八特點
  「捨利弗,此室常現八未曾有難得之法。」天女現在告訴捨利弗,維摩居士的丈室有八個特點。這個八同唯識的八識、顯教的八正道、淨土宗《阿彌陀經》的八功德水,都有關聯,要好好參究。
  「何等為八?此室常以金色光照,晝夜無異,不以日月所照為明,是為一未曾有難得之法。」這個房間中常發金色的光。我們來用世間法研究,但是也沒有離開佛法。人腦中動什麽念頭,現代科學已經可以用光照得出來了。思想非常純淨的人,照出來是青藍色帶金色的光。《維摩詰經》尚未傳到中國之前,中國不說方丈而說「方寸之地」,指的是心,比較一下這兩個,就大概瞭解了。
  維摩居士的丈室中,不分晝夜都放金色的光,不是靠日月去照的,這是什麽光?是自性的心光。在禪宗來講,得了初關開悟的人,就應該有自性心光。到了這個境界,有三種現象一定出來的:第一,身輕如葉,不用修白骨觀,一身的骨節都軟了,妄想雜念習氣也柔軟了。第二,晝夜常明,白天夜裏都沒有昏瀋,都在光明中。第三,夜睡無夢,因為醒夢一如。你修行到達什麽程度,用這個測驗一下就知道了。
  「此室入者,不為諸垢之所惱也,是為二未曾有難得之法。」第二個特點,到了這個房間能夠成為入室弟子,換言之,真正能證悟到(不是理解到)心地法門,就沒有一切世間的染污煩惱。人到了這種境界,古人有名言形容:「煩惱無由更上心」,想故意造一個煩惱都不可能的,即使他在喜怒哀樂中,也都沒有煩惱的。
  「此室常有釋、梵、四天王、他方菩薩來會不絶,是為三未曾有難得之法。」第三個特點,到了這個房間,隨時與三界天人及其它國土菩薩息息相關,時通往來。
  「此室常說六波羅蜜、不退轉法,是為四未曾有難得之法。」第四個特點,在這個房間裏,都是講大乘第八菩薩地的境界。到了八地以上,都到了離戲的境界,什麽是離開一切戲論?禪宗祖師們講「離四句絶百非」,四句是:空、有、非空非有、即空即有。《心經》上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是四句。在禪宗,真到了離戲,纔是被初關,也叫作破本參。當你還在用功、參話頭,是算專一瑜伽的境界。話頭破了,不用自用,功行自然現前,纔到了離四句絶百非,離戲的境界。但是還沒有到傢。
  「此室常作天人第一之樂,弦出無量法化之聲,是為五未曾有難得之法。」第五個特點,我們衹有在文字上跟諸位報告了,因為是很難理解的。這房中常常聽到非人世間的天人音樂,就是莊子所說的天籟之音,而這音聲自然會說佛說法說僧,「弦出」是彈奏出的意思。你們打坐用功夫到某個程度,耳中會聽到音聲,或者是音樂聲,或者是在對你說話(甚至有時還很靈驗)。這時你可不要着相,一着相就成了神通的弟弟──神經了。這時極需要知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要一概不理,這是用功的境界,不是天耳通,也不是天樂之音。真正天籟之音,要到了大般若智慧的境界纔算,但到了初禪和二禪自然會露消息。諸位要好好修定,小乘的禪定是非常重要的,沒有這個基礎你不用去學禪宗。
  「此室有四大藏,衆寶積滿,周窮濟乏,求得無盡,是為六未曾有難得之法。」第六個特點,不是功德圓滿的人是做不到的,這個房間什麽都沒有,可是任何的金銀珠寶順手一抓就出來了,要多少有多少。所以維摩居士可以不斷地布施,比中國傳說中的聚寶盆還要厲害,都是我們大傢最希望的。這是做得到的,但是要多生纍世不斷地布施,纔有可能有如此的果報。
  「此室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阿閦佛、寶德、寶炎、寶月、寶嚴、難勝、師子響、一切利成,如是等十方無量諸佛,是上人念時,即皆為來,廣說諸佛秘要法藏,說已還去,是為七未曾有難得之法。」第七個特點,在這房間中,維摩居士心中一念,要請哪一尊佛來說法,就請得到那一尊佛,來此說法完畢就送客。這太方便了。
  「此室一切諸天嚴飾宮殿,諸佛淨土,皆於中現,是為八未曾有難得之法。」第八個特點,如要西方阿彌陀佛極樂世界淨土、東方藥師佛琉璃淨土、或者任何一個佛的淨土,衹要一念,就都呈現在這房間中。維摩居士的方丈室,所有這八種未曾有難得之法,我們也都有,因為我們沒有證得,就翻不過來。翻得過來,這方寸之間就都具備。所以六祖告訴我們:「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一切都具備。
  「捨利弗,此室常現八未曾有難得之法,誰有見斯不思議事,而復樂於聲開法乎?」所以天女對捨利弗說,這房間有這樣八種難得的功德,有誰在這裏見識過這樣的境界之後,還會願意去修小乘呢?
  女轉男的問題
  下面開始要講到女人相的問題。世界上一切的文化和宗教,從古至今都是重男輕女的。到了近世的西方文化演變,尤其是美國代表了西方文化一個很重要的環節,稍稍開始有點不同,男女好像變得比較平等了,其實也不見得。有趣的是,許多宗教雖然重男輕女,但是到最後還是歸到女性身上去了。像道教最後最大的是瑤池聖母,是玉皇大帝的媽媽。天主教最崇拜的是聖母。在佛教,最為大衆所依的觀世音菩薩,是以女身度衆生的。這都是代表了母愛。佛法素來講平等,但是在戒律和規炬上,對女性還是有等差的,有平等中的差別。尤其是講到修行,女性就必須先修到能夠轉成男身,才能成佛。一般素來是這麽說,唯一不同的,有幾本經典,一是《維摩詰經》,還有一本是很少見的《佛說月上女經》,以女身而成佛,與釋迦牟尼佛問答,為佛所默然認可。第三本經是唯識法相宗最重視的《勝鬘夫人經》。這幾本經真正講到男女平等。現在回到《維摩詰經》捨利弗和天女之間的問答,這些就不用一字一句的解釋了。
  「捨利弗言:汝何以不轉女身?」捨利弗問天女,既然這麽高明為何不轉女身?
  「天曰:我從十二年來,求女人相了不可得,當何所轉?」天女答,你問得好,我以十二年的時間,研究自己身體是不是女人,我找不出來自己是女身,要怎麽去轉?在座的女同學,可能連十二秒都不要,就知道自己是女身。這「了不可得」,也是首見於《維摩詰經》,其後被禪宗祖師所常用。
  為什麽提十二年?這是一個秘密,普通講修行成佛要三大阿僧祇劫之久。肉身要成就,老老實實修,一步都不走錯,一點都沒有障礙,要十二年才能轉變色身。不是一定女轉男身,那個是很難的,但是可以轉成童身,七八歲的小童之身。你中間有一步走錯了,就要重新來過。
  道傢修持講百日築基,一百天的基礎要打穩,但是多數人都辦不到。百日築基之後,第二步是十月懷胎,用溫養的功夫來長養性胎。再其次要三年哺乳,九年面壁,差不多也要十一年。我算過這個帳,我們從六歲開始讀書,如果念了十二年書,還沒入大學,也就可能找不到什麽理想的工作。假如修道十二年可以成仙,還是這個比較划算。百日築基是很睏難的,我們學佛的人不講這一套,但是我們講戒定慧,能入定一百分鐘都了不起了,不要說一百天,如果這個基礎都沒有的話,所有佛學理論都是空談。
  再從現代新陳代謝的觀點來看,我們的身體大約每十二年,內外細胞就全部換過一次。中國傳統文化,每十二年稱一紀,一世是三十年,到了現代,把這兩個字合起來成為了世紀,根據西方觀念,一世紀就是一百年。十二年一紀是太陽係統一個轉變的周期,一年又有十二個月。十二這個數字的學問很多,需要專門作一個課題討論,我們就此打住。
  「譬如幻師化作幻女,若有人問:何以不轉女身?是人為正問不?」天女回答,比如變魔術的人,變出一個女人,假使有人問這化出來的女人,為什麽不轉成男人,這問得對嗎?
  「捨利弗言:不也,幻無定相,當何所轉?」捨利弗答,不可能,一個假的、幻化出來的女人是不能轉的。依佛法說,我們的肉體是幻化不實在的,是無常的,無常就是不會永恆存在的。無常是對現象會變去而言,而《易經》所說的變化,是指宇宙永遠不停地在變的原則,這兩者略有不同。
  「天曰:一切諸法,亦復如是,無有定相,雲何乃問不轉女身?」天女說,世間萬法也都是無常,沒有定相,為什麽你眼中的我一直是女身?我看你卻不是永遠是男的,為什麽你還問我怎麽不轉女身?
  講到這裏,我要回答有位同學幾天前提出的一個問題,中國禪宗的叢林制度還是依佛的戒律,是重男輕女,因此禪宗同其它宗派大寺廟的規矩一樣,沒有比丘尼當方丈的。過去沒有比丘、比丘尼合住的廟子,叢林就更不可能了。比丘尼廟子的方丈,還是由比丘挂名出任,但他本人不來。比丘尼的叢林,極少有開堂說法的,所以比丘尼還是要去比丘的廟子聽法,聽完就走。比丘在天黑無法趕路的情況下,纔准許到比丘尼的廟子挂單,但衹準在大堂上打坐,不可入寮房。
  禪宗有位比丘尼,法號叫末山,她認為自己大徹大悟了,可以當方丈,就開堂說法。這在當時是革命性的一件事,在禪宗語錄以外的記載上,很多人像趙州和尚這樣的大禪師,對此事都反對,其中有位灌溪和尚就去找末山尼,態度非常桀傲不馴。小尼姑通報了,末山尼就讓人去問灌溪,究竟是為遊山玩水而來,還是為法而來。灌溪答,當然為法而來!而且如果問法輸了的話,自願在你的廟上作園頭(就是管菜園的),種菜三年供所有人吃。於是末山即刻開堂,打鐘擊鼓,召集衆人上殿。末山尼升座,就與灌溪展開對話。他們開始說的一些我們就略過不提,灌溪間:如何是末山景(末山是地名)。答:「猿抱子歸青嶂嶺,鳥銜花落碧岩前。」這句話很平凡,末山風景就如此,就是不露頂。但是他們問答之際可沒有字字推敲,很自然就出來了,開悟的人文字般若就是不同,可以出口成章。
  「猿抱子歸青嶂嶺」看來是表面風光,講猿猴抱小猴子的景像,其實是說修道功夫,表示自己已證果,沒有男女相了。法眼有首偈子:
  理極忘情謂如何有喻齊
  到頭霜夜月任運落前溪
  果熟兼猿重山長似路迷
  舉頭殘照在元是住居西
  中間一句「果熟兼猿重」,描寫果子熟了,猿猴爬上去摘果子,把樹枝壓彎了;「山長似路迷」說深山中愈走愈走不到底,山路崎麯,常常懷疑自己可能走錯了路。這是講修證的艱辛,所以真得了一分道果,自己的恭敬心就增加一分,作人做事行為舉止,就愈恭敬。
  末山尼氣派大,她說自己已經成就,不露頂了。灌溪聽了就再問:如何是末山主?就是捨利弗問天女的問題。末山尼就答:非男女相。灌溪跟着問:何不變去?末山尼就大聲駡,不是神又不是鬼,變個什麽?灌溪就跪下來拜,等於承認末山尼是大徹大悟了,也規規矩矩地在廟外搭了個蓬子,作了三年園頭。
  這一段是禪宗內講男女差別比較有名的故事。第二段就比較不那麽精彩。馬祖的弟子鄧隱峰禪師,俗姓鄧,他是大徹大悟了的,解脫逍遙非常自在,常常玩些神通。你們同學供捨利子,有時長了一顆出來就大驚小怪,如果碰到隱峰禪師,非被他颳耳光不可。他聽見有人求捨利子,就拿把梳子在頭上颳兩下,就有捨利子掉下來。他臨死時還表演了一招,倒立起來涅槃了,而衣袍竟然還貼着身上不會垂下來。他有個妹妹,成就比他還要高,聽到哥哥涅槃的怪相,就跑來駡他,生前已經不正經了,走了還要玩把戲,給我站起來!那隱峰禪師居然就倒轉回來,站起來再死。
  中國歷史上有兩位還俗的和尚,都影響了一個時代。一個叫劉秉忠,是元朝忽必烈的國師,和耶律楚材一樣。忽必烈統一中國時,少殺了很多人,就是這一位還俗的和尚從旁運籌,保住了很多生命。還有一位還俗的和尚叫姚廣孝,是明朝永樂皇帝的軍師。永樂帝以叔叔的身分,打倒南京的侄子,也就是朱元璋朱和尚的後代。永樂統一了中國,姚廣孝也官封太師,他雖然還俗,可是始終並未成婚,也始終沒有作官的派頭,還是個和尚的樣子。姚廣孝回傢看姊姊,姊姊閉門不見,說自己衹有一個出傢的弟弟,沒有一個還俗的國師,並且誓言永遠不相見。這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就看你們女同學哪天能發心,把這些女性的資料集中起來,編一本女性的指月錄,這些都是很好的資料。
  禪宗記錄的女性被問到為什麽不轉女身時,是用智能的語言來答復,《維摩詰經》的天女卻玩起神通了。
  「實時天女以神通力,變捨利弗令如天女,天自化身如捨利弗,而問言:何以不轉女身?」天女意念一動,用神通的力量,把自己變成捨利弗,而把捨利弗變成了天女,然後問捨利弗,現在你為什麽不轉女身呢?這裏,如果你不把它當神通,當作個寓言來看,其中就有兩重問題。天女的這種神通是屬於自在心通,還不是六通當中的第五通神足通。第六通漏盡通衹有羅漢纔有。心通是大小乘菩薩修到相當成就的都有,可以概括了六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但是六通卻不能概括了心通。
  「捨利弗以天女像而答言:我今不知何轉而變為女身。」捨利弗說,我不知道怎麽會轉變為女生了。這個話你要註意,同生死來去都有關係的。佛教的基礎建立在三世因果、六道輪回上,這也是個生死的問題。人怎麽生、怎麽死,怎麽變成男人、女人,這個問題應該先瞭解。
  「天曰:捨利弗,若能轉此女身,則一切女人亦當能轉。」天女說:捨利弗,如果你能轉得了這女身,則世界上一切女人也能轉。
  「如捨利弗,非女而現女身,一切女人,亦復如是。」像你捨利弗,明明是男人,為什麽偏偏現出女身?一切女人之所以得女身,或男人得男身,自己是沒有辦法作主的。如果作得了主,就得道了。
  「雖現女身,而非女也。」雖然現女身,這衹是形相上的,在本性上是沒有男女差別的。當一念不生之時,是完全沒有男女相的。換言之,這個肉身,也就是報身,纔有男女相的差別。生命自性的法身,是沒有男女相的。法身報身都成就了,就可以行千百萬億化身。真正悟道的成就是三身的成就,纔是大徹大悟。法身是自性之體,報身是自性之相,化身是自性之用。諸位女同學要知道,真正悟了道,雖然是個女身,但是不是女人。
  「是故佛說一切諸法,非男非女。」這是這一段話的結語。
  「實時,天女還攝神力,捨利弗身還復如故。」此時,天女(其實是位大菩薩化身)就再用神通力,還捨利弗他原來本相。
  「天問捨利弗:女身色相,今何所在?」天女就問捨利弗,你現在又變回男身,那女身的相到哪裏去了?
  「捨利弗言:女身色相,無在無不在。」這一下捨利弗因受天女接引,於大乘佛法開悟了。他說:所謂男相女相都一樣,無所在也無所不在。
  「天曰:一切諸法,亦復如是,無在無不在。夫無在無不在者,佛所說也。」自性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無所在也無所不在。明心見性要找的,就是這個「無在無不在」。這一句話首見於《維摩詰經》,現在不衹是佛教界,連天主教、基督教講上帝講神,也用無在無不在。這原因是過去幾十年中,他們花了很大力氣研究,把佛教和道傢思想的要點,都翻譯過去了,所以就引用上了。因此,你們如果不去研究其它的宗教,一提就說人傢是外道,那就是笑話,也不知人傢外到哪裏。尤其年輕同學,有志去國外弘法的,你對人傢新的神學用語和觀念,還不能不知。人傢已經能把佛經上的「無在無不在」,用得很好了。
  天女引佛所說的「無在無不在」,是佛法中最高的不二法門。前面這一路下來,我們討論的有幾個要點。第一個,是十二年做功夫的問題。第二個,講生死之間的問題。第三個,羅漢有隔陰之迷,這有三種情形:一是入胎就迷了,二是入胎不迷,但住胎迷了,三是入胎住胎不迷,但出胎迷了。
  我現在再講一下人的生死的問題,但還衹是講人道。天道和畜生道等是不同的。剛纔休息時還有幾位道友在討論,是否能預知死期,要怎麽走。有一位說,他已經同意將遺體捐給醫院做解剖教學,器官還能再用的話,就移植給需要的病人,這樣最不給自己傢人添麻煩。原來他還是做生意的辦法,當然這樣的發心布施是很難得的。
  要講生死的問題會用掉太多時間,我們不能詳細講。人的入胎要有三緣和合,要有中陰身(普通講靈魂),還要有男性的精蟲和女性的卵子剛好結合。雖說四大本來空的,但人身難得,沒成道之前,還非要靠這個身體不可。入胎之際,精蟲要和數億個兄弟姊妹競爭,才能和卵子結合。佛比喻人身難得,如茫茫大海中一隻盲龜,從水下浮上來時,剛好鑽入了一個漂浮在海面上車輪中間的空洞。
  人在入胎之際,是中陰身被非常強烈的欲念所吸引,這不是你左右得了的,這個欲念一起,再同這男女有因緣,就被吸引來了,沒有空間的阻礙,這就是業力。該成為女性的是受男性(也就是將來的父親)的吸引,這一剎那就成女胎,成為男胎則是受將來的母親所吸引。這該生男身或女身,不是你作得了主的。捨利弗在前面說,怎麽自己作不了主,忽然變成了女身,就是這個原因。所以我們修道做功夫要隨時註意,白天在起心動念處下手,練習作得了主,不要生貪心,嗔心,不要散亂昏瀋,不要起慢心,纔是修行的第一步。進一步要連在睡夢中也作得了主纔算,否則真一點把握都沒有。但是你不要去試,你拚命想在睡夢中作主,那一定睡不着,因為你不作主纔睡着了。
  能在夢中醒中都作得了主,就是一念清明,靈明不昧,修行才能算有把握。這衹是講修行,不是修定,還不算悟道。你們在修行的,不論是什麽法門,要知道自己有沒有進步,不要來問我。你衹要問問你自己,在平常起心動念處,能作得了多少主。比如你忽然遇上很大的刺激,心中很煩很氣,你看看這個氣多少秒、多少分鐘可以過,還是幾天、幾月,甚至幾十年都忘不掉。假如你這些貪嗔癡能在幾秒鐘馬上平下去,那已經了不起了。平下去不算,還要作得了主。大乘小乘修行的路綫都從這裏開始,然後達到般若智慧的成就,才能完全作得了主。這作得了主的境界,就是觀自在,真做到了自在。我們修行一定要註意三界天人表,尤其是色界天的有頂天,又名大自在天,那是絶對自在的,是十地以上的菩薩。
  生死問題
  「捨利弗問天:汝於此沒,當生何所?」捨利弗問天女,當你離開了這個世界,會去哪裏往生?
  「天曰:佛化所生,吾如彼生。」天女答,一切佛的化身怎麽生,我就是那樣生。在華嚴境界來講,一切衆生皆是佛的化身,我們都是,沒有人是凡夫,也沒有人是佛。一切佛,十方三世諸佛,皆是毗盧遮那佛的化身,毗盧遮那佛代表的是法身。你們拿的《梵網經》,其中的主佛,盧捨那佛,就代表報身成就佛,他在《梵網經》中所說的戒,是為千佛而說,所以一切凡夫衆生就是千佛的化身。禪宗也提出:「心、佛、衆生,三無差別」。
  所以我們往好的方面來說,一切衆生就是佛的化身。化身是怎麽來的?這境界就和中國固有文化相同,「生生不已」。以華嚴境界說,在世間說法的釋迦牟尼佛,是毗盧遮那佛的化身,說法的因緣滿了,所以化身就涅槃了,是有生滅的。但是他的法身是不生不滅的。《法華經》說佛在說法時,地下涌出多寶如來的無縫寶塔,因為佛的頂禮,寶塔開了,多寶如來在其中,請釋迦牟尼佛上來,分半座給他,代表肉身化身各占一半。《法華經》所以是佛法中的大經,因為是修報身成就。我們此身雖然是幻化,但是這個身上也是多寶如來,還有很多用處,修持得好可以做到即身成就。當然這很難的,千古以來能修到報身成就的是少之又少。
  禪宗祖師當中,有好幾位修到了報身成就,比如臨濟禪師,他三十多歲時就當大和尚,因為太年輕,怕聲望不夠,所以他兩位已經悟道的師兄,剋符和普化禪師,還特意去皈依臨濟以孚衆望。後來等臨濟成了宗派,普化要走了,普化就告訴跟隨他的弟子,自己要在某日在某地入寂。後來一看去的人太多,就改了一天。結果還是很多跟的人,但是少了一些,他就再改一天。如此改了幾次,跟隨的人少了許多,他終於决定可以走了,就自己跳進棺材。大傢擡起棺材時覺得很輕,一望沒有人影,衹聽到空中傳來他平時搖的鈴聲。他這就是報身有成就的。
  「天曰:佛化所生,吾如彼生。」天女說:化身是無往亦無來的,不進也不出。
  「曰:佛化所生,非沒生也?」捨利弗再問,佛的化身不是此沒彼生的嗎?也就是說在這裏入寂了,再去別的世界投胎。
  「天曰:衆生猶然,無沒生也。」天女教訓他,一切衆生根本沒有生的,沒有此生彼滅的。
  我們這一段插了許多補充,講得比較零碎。現在總結一下,這一段一個是男女相的問題,一個是生死問題。我們學佛是要了生死,但是一般人有個錯誤觀念,認為了生死就不來了。你不來是要去哪裏呢?出了三界哪還有第四界?你問瞭瞭生死還來嗎?「無沒生」,無去也無來。諸佛菩薩因為瞭瞭生死,所以敢在三界六道中遊戲神通,在生死苦海中度人,沒有來與不來的問題。
  我們錯誤地以為瞭瞭生死的人,他知道時間到了,走了就瞭瞭。這不是了生死,而是修持定力很夠。所謂瞭瞭生死,現生修持得定,曉得從這個肉身走了,要去三界的哪一界、哪一道,自己可以作主。像初果羅漢往生去了欲界天和色界天之間,還要七返人間,才能證得涅槃,還是有餘依涅槃。這是瞭瞭分段的生死,生死一段一段的,前生、這一世、後一世。本來生命是沒有段數,無去也無來,自性本體無所在也無所不在,但是我們沒有見到自性之前,要先了分段生死。分段生死瞭瞭,變易生死還未了,要到了大阿羅漢境界纔瞭瞭變易生死。念佛往生西方,還是在分段生死中。瞭瞭變易生死就不是出胎入胎,而是化身。
  悟道問題
  「捨利弗問天:汝久如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捨利弗再問天女,你還要過多久纔會真的大徹大悟成佛?
  「天曰:如捨利弗還為凡夫,我乃當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天女說:譬如你捨利弗是已經證了阿羅漢果的,如果哪一天你退位成為凡夫,我就成佛了。因為得道的人不會再退為凡夫,換言之,天女本來已經開悟了,用不着再開悟。因為本來面目個個都是佛。
  「捨利弗言:我作凡夫,無有是處。」捨利弗答:我不可能退為凡夫的。
  「天曰:我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是處。所以者何?菩提無住處,是故無有得者。」天女說:我本來沒有迷過,何必再求悟?什麽理由?菩提無住處,你想要找個住處就錯了。所以要得道是得個了不可得。菩提者覺悟也,不是你去買的菩提子。
  「捨利弗言:今諸佛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已得當得,如恆河沙,皆謂何乎?」捨利弗再問:如果成佛是無所得,那麽過去、現在、未來無數成佛的,是得什麽?這該怎麽講?
  「天曰:皆以世俗文字數故,說有三世,非謂菩提有去來今。」天女說:這是為了凡夫俗子而說的,是說法的方便。宇宙沒有所謂昨天、今天、明天的時間,沒有來去、三世、十方。得了道的沒有過去、現在、未來。
  「天曰:捨利弗,汝得阿羅漢道耶?」天女再問捨利弗:你是得了阿羅漢道了嗎?
  「曰:無所得故而得。」捨利弗答:因為我到了「什麽都沒有了」,無所得,所以佛印證我得道了。這是了不可得,若還有個功夫有個境界,就已經不是了。
  「天曰:諸佛菩薩,亦復如是。無所得故而得。」天女說,所以一切諸佛菩薩的得道,同你所答的一樣,得個「了不可得」。可是我們打坐學佛的人,都是以有所得心來求個無所得果,因此背道而馳,白忙一場。
  「爾時,維摩詰語捨利弗:是天女已曾供養九十二億諸佛,已能遊戲菩薩神通,所願具足,得無生忍,住不退轉,以本願故,隨意能現,教化衆生。」這時候,維摩居士這位主人出來講話了,他告訴捨利弗不要鬧了,天女是位大菩薩,過去生已供養過九十二億佛,資格比你老得多了,隨時可以變女相男相,神通境界來去自在。而且他所願具足,修持到了八地以上的菩薩境界,得無生法忍,不退轉了。因為他的願力同情女性,隨時可以現女身,教化衆生。
  一切法皆是形相,形相不是體。自性的本體沒有男女相之別,衹要一念放下,自己就忘掉此身是男是女,此中無男女身的。男女相都是人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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