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10節:饑餓地獄中      季羨林 Ji Xianlin

  他們的處境如此,我的處境更要糟糕。烽火連年,傢書億金。我的祖國在受難,我的全家老老小小在受難,我自己也在受難。中夜枕上,思緒翻騰,往往徹夜不眠。而且頭上有飛機轟炸,肚子裏沒有食品充饑。做夢就夢到祖國的花生米。有一次我下鄉去幫助農民摘蘋果,報酬是幾個蘋果和五斤土豆。回傢後一頓就把五斤土豆吃了個精光,還並無飽意。
  大概有六七年的時間,情況就是這個樣子。我的學習、寫論文、參加口試、獲得學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的。教授每次回傢度假,都聽我的匯報,看我的論文,提出他的意見。今天我會的這一點點東西,哪一點不包含着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還是多麽微小,如果不是他懷着毫不利己的心情對我這一個素昧平生的異邦的青年加以誘掖教導的話,我能夠有什麽成就呢?所有這一切能夠忘記得了嗎?
  現在我們又會面了。會面的地方不是在我所熟悉的那一所房子裏,而是在一所豪華的養老院裏。別人告訴我,他已經把房子贈給哥廷根大學印度學和佛教研究所,把汽車賣掉,搬到這一所養老院裏來了。院裏富麗堂皇,應有盡有,健身房、遊泳池,無不齊備。據說,飯食也很好。但是,說句不好聽的話,到這裏來的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多半行動不便。對他們來說,健身房和遊泳池實際上等於聾子的耳朵。他們不是來健身,而是來等死的。頭一天晚上還在一起吃飯、聊天,第二天早晨說不定就有人見了上帝。一個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心情如何,概可想見。話又說了回來,教授夫婦孤苦伶仃,不到這裏來,又到哪裏去呢?
  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教授又見到了自己幾十年沒有見面的弟子。他的心情是多麽激動,又是多麽高興,我無法加以描繪。我一下汽車就看到在高大明亮的玻璃門裏面,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上。他可能已經等了很久,正望眼欲穿哩。他瞪着慈祥昏花的雙目瞧着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了下去。握手時,他的手有點顫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態竜鐘,耳朵聾,頭搖擺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兩人了。師母還專為我烹製了當年我在她傢常吃的食品。兩位老人齊聲說:"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吧!"他們現在大概衹能用回憶來填充日常生活了。我問老教授還要不要中國關於佛教的書,他反問我:"那些東西對我還有什麽用呢?"我又問他正在寫什麽東西。他說:"我想整理一下以前的舊稿;我想,不久就要打住了!"從一些細小的事情上來看,老兩口的意見還是有一些矛盾的。看來這相依為命的一雙老人的生活是陰沉的、鬱悶的。在他們前面,正如魯迅在《過客》中所寫的那樣:"前面?前面,是墳。"
  我心裏陡然凄涼起來,老教授畢生勤奮,著作等身,名揚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這樣度過嗎?我今天來到這裏,顯然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快樂。一旦我離開這裏,他們又將怎樣呢?可是,我能永遠在這裏呆下去嗎?我真有點依依難捨,盡量想多呆些時候。但是,千裏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來,想告辭離開。老教授帶着乞求的目光說:"纔十點多鐘,時間還早嘛!"我衹好重又坐下。最後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嚮他們說了聲:"夜安!"站起來,告辭出門。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樓,送到汽車旁邊,樣子是難捨難分。此時我心潮翻滾,我明確地意識到,這是我們最後一面了。但是,為了安慰他,或者欺騙他,也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騙我自己,我脫口說了一句話:"過一兩年,我再回來看你!"聲音從自己嘴裏傳到自己耳朵,顯得空蕩、虛偽,然而卻又真誠。這真誠感動了老教授,他臉上現出了笑容:"你可是答應了我了,過一兩年再回來!"我還有什麽話好說呢?我噙着眼淚,鑽進了汽車。汽車開走時,回頭看到老教授還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活像是一座塑像。
  過了兩天,我就離開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輛開到另一個城市去的火車。坐在車上,同來時一樣,我眼前又是面影迷離,錯綜紛雜。我這兩天見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湊到我的眼前來;衹是比來時在火車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體多了。在這些迷離錯亂的面影中,有一個特別清晰、特別具體、特別突出,它就是我在前天夜裏看到的那一座塑像。願這一座塑像永遠停留在我的眼前,永遠停留在我的心中。
  1987年10月北京在饑餓地獄中
  同轟炸並駕齊驅的是饑餓。
  我初到德國的時候,供應十足充裕,要什麽有什麽,根本不知饑餓為何物。但是,法西斯頭子侵略成性,其實法西斯的本質就是侵略,他們早就揚言:要大炮,不要奶油。在最初,德國人桌子上還擺着奶油,肚子裏填滿了火腿,根本不瞭解這句口號的真正意義。於是,全國翕然響應,仿佛他們真不想要奶油了。大概從1937年開始,逐漸實行了食品配給制度。最初限量的就是奶油,以後接着是肉類,最後是面包和土豆。到了1939年,希特勒悍然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人的腰帶就一緊再緊了。這一句口號得到了完滿的實現。
  我雖生也不辰,在國內時還沒有真正挨過餓。小時候傢裏窮,一年至多衹能吃兩三次白麵,但是吃糠咽菜,肚子還是能勉強填飽的。現在到了德國,纔真受了"洋罪"。這種"洋罪"是慢慢地感覺到的。我們中國人本來吃肉不多,我們所謂"主食"實際上是西方人的"副食"。黃油從前我們根本不吃。所以在德國人開始沉不住氣的時候,我還悠哉遊哉,處之泰然。但是,到了我的"主食"面包和土豆限量供應的時候,我纔感到有點不妙了。黃油失蹤以後,取代它的是人造油。這玩意兒放在湯裏面,還能呈現出幾個油珠兒。但一用來煎東西,則在鍋裏幾聲,一縷輕煙,油就煙消雲散了。在飯館裏吃飯時,要經過幾次思想鬥爭,從戰略觀點和全局觀點反復考慮之後,纔請餐館服務員(HerrOber)"煎"掉一兩肉票。倘在湯碗裏能發現幾滴油珠,則必大聲喚起同桌者的註意,大傢都樂不可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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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第3節:神奇的絲瓜第4節:幽徑悲劇
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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