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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 》 大話方言 》
誰跟誰學(1)
易中天 Yi Zhongtian
一般地說,官話也就是國語,但清朝的情況有些特別。因為清是滿族人坐天下的朝代,所以清代的“國語”是滿語,漢語倒成了“方言”。清朝制度,皇親帝胄,都要學“國語”;重要公文,也用滿漢兩種文字書寫。然而這“國語”仍然未能普及推廣,反倒是八旗子弟都一口的京片子,弄得滿文化差一點就斷了香火,還得靠錫伯人幫忙續上。
可見語言問題也不單純,它和政治,和經濟,和文化,都有扯不清的瓜葛。當年,中華民國國會投票定國語,一些粵籍議員要選廣東話。粵籍議員人數多,當真搞“民主”,沒準會通過,幸虧被“國父”中山先生苦口婆心勸住了,仍定為北京話。要不然,當官的都得學粵語,小學校也用粵語教學,課本上盡是些諸如“咁”、“叻”、“嘸”、“乜”之類沒幾個人認識的字,國傢還不定亂成什麽樣子。現在怎麽樣呢?沒誰動員,大傢都屁顛屁顛地學起來,哇噻啦,威水啦,搞掂啦,埋單啦,誰不說誰老土。照這樣下去,再過些年,定粵語為國語,說不定“哇”的一聲就通過了。
這很讓一些人憤憤不平。從古到今,兩千多年了,從來衹有普及官話的,哪有普及“商話”的?學什麽粵語嘛!跟傍大款似的。其實,語言的變遷從來就是“趨炎附勢”的,哪個地方財大氣粗,大傢就跟着學哪個地方的話。粵語成為時尚,衹不過是近幾年的事,因為改革開放以來,廣東先富了起來,代表着富裕的新生活方式,也都先從廣東登陸,然後再大舉“北伐”。再說香港也說粵語,內地人沒去過香港,以為那裏遍地是黃金,人人是闊佬,會說粵語,便可以冒充“富族”,至少也表示見過世面,不“土”。
不過,先前那些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和“業餘華僑”,卻是以說上海話為榮、為時尚的。別看現在香港、廣州牛逼烘烘,一百年前,香港可不叫“小廣州”,而叫“小上海”。因為上海纔是真正的國際化大都會,遠東亞洲新興城市的“一隻鼎”,新生活和現代化的代名詞。那時,做一個上海人是很體面的,會說上海話則幾乎是“高等華人”的標志。即便在香港,也如此。粵語?土不拉嘰的,算老幾!
可惜,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如今,上海話吃不開了,吃得開的是廣州話或香港話。這可真是誰有錢誰是大爺。
其實,犯不着駡誰是“勢利眼”、“跟屁蟲”,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語言也一樣。就說上海話,也並非一開始便是“高等華語”,起先也被人看不起過。上海,原本是華亭的一個鎮,所以上海話的方言語音,一度“視華亭為重”。華亭府後來改為鬆江府,而鬆江府又是從嘉興府獨立出來的,因此明代的《鬆江府志》和《華亭縣志》述及方言時,都說“府城視上海為輕,視嘉興為重”。可見,這個時候,上海話的地位還是很低的,誰說上海話誰老土,說嘉興話纔牛逼。
然而到了清代,嘉興話又不時髦了,時髦的是蘇州話。因為蘇州經濟發達,富甲一方呀!於是,“府城視上海為輕,視蘇州為重”,沒嘉興什麽事。民國以後,上海經濟比蘇州更發達,上海人比蘇州人更有錢,又沒蘇州什麽事了,倒是寧波話摻和了進來。現在被外地人看作上海話標志的“阿拉”,就是地地道道的寧波話,而上海人原本是自稱“伲”或“我伲”的,但寧波人在上海當老闆的多,老闆愛說的話,大傢也都樂意仿效。比如現在的老闆愛說“埋單”,大傢也就不說“結賬”。當年的老闆既然愛說“阿拉”,大傢也就不再“我伲”了,再說“我伲”,就老土了。再後來,上海大大地發了起來,比寧波還老闆,大夥兒便集體地侵犯寧波人的著作權,衹知道“阿拉上海人”,不知道“阿拉寧波人”。
這就叫“誰財大,誰氣粗”。比方說,蘇北人(也叫江北人)在上海也很不少,誰又以江北話為時尚呢?沒有。因為蘇北人當年在上海,多半是“苦力的幹活”,也就沒人願意認這門窮親戚。其實,上海的蘇北人那麽多,上海話怎麽能不受蘇北話的影響?衹不過除方言學家外,沒多少人註意和承認罷了。就連嘉興話、蘇州話和寧波話,後來也不再是時尚。後來成為時尚的,是由嘉興話、鬆江話、蘇州話、寧波話、江北話甚至廣東話,以及其他雜七雜八混合而成的“上海話”,和明清時代被人看不起的上海話(鬆江府華亭縣上海鎮的土話)也不一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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