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鏡花緣   》 第十回 誅大蟲佳人施藥箭 搏奇鳥壯士奮空拳      李汝珍 Li Ruzhen

  話說三人躲入樹林。風頭過去,有衹斑毛大蟲,從高峰攛至果然面前。果然一見,嚇的雖然發抖,還是守着死然不肯遠離。那大蟲攛下,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聲,張開血盆大口,把死然咬住。衹見山坡旁隱隱約約,倒象攛出一箭,直嚮大蟲面上射去。大蟲著箭,口中落下死然,大吼一聲,將身縱起,離地數丈,隨即落下,四腳朝天。眼中插著一箭,竟自不動。多九公喝彩道:“真好神箭!果然‘見血封喉’!”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此箭乃獵戶放的藥箭,係用毒草所製。凡猛獸著了此箭,任他兇勇,登時血脈凝結,氣嗓緊閉,所以叫‘見血封喉’。但虎皮甚厚,箭最難入,這人把箭從虎目射入,因此藥性行的更快。若非本領高強,何能有此神箭!不意此處竟有如此能人!少刻出來,倒要會他一會。
  忽見山旁又走出一隻小虎,行至山坡,把虎皮揭去,卻是一個美貌少女。身穿白布箭衣,頭上束著白布漁婆巾,臂上跨著一張雕弓。走至大蟲跟前,腰中取出利刃,把大蟲胸膛剖開,取出血淋淋鬥大一顆心,提在手中。收了利刃,捲了虎皮,走下山來。林之洋道:“原來是個女獵戶。這樣小年紀,竟有恁般膽量,俺且嚇他一嚇。”說罷,舉起火繩,迎著女子放了一聲空槍。那女子叫道:“我非歹人,諸位暫停貴手,婢子有話告稟。”登時下來萬福道:“請教三位長者上姓?從何至此?”唐敖道:“他二人一位姓多,—位姓林者;老夫姓唐。都從中原來。”女子道:“嶺南有位姓唐的,號叫以亭,可是長者一傢?”唐敖道:“以亭就是賤字。不如何以得知?”女子聽了,慌忙下拜道:“原來唐伯伯在此。侄女不知,望求恕罪。”唐敖還禮道:“請問小姐尊姓?為何如此稱呼?府上還有何人?適纔取了虎心有何用處?”女子道:“侄女天朝人氏,姓駱名紅蕖。父親曾任長安主簿,後降臨海丞,因同敬業伯伯獲罪,不知去嚮。官差緝捕傢屬,母親無處存身,同祖父帶了侄女,逃至海外,在此古廟中敷衍度日。此山嚮無人煙,盡可藏身。不意去年大蟲趕逐野獸,將住房壓倒,母親肢體折傷,疼痛而死。侄女立誓殺盡此山之虎,替母報仇。適用藥箭射傷大蟲,取了虎心,正要回去祭母,不想得遇伯伯。侄女常聞祖父說伯伯與父親嚮來結拜,所以纔敢如此相稱。”
  唐敖嘆道:“原來你是賓王兄弟之女。幸逃海外,未遭毒手。不知老伯現在何處?身體可安?望侄女帶去一見。”駱紅蕖道:“祖父現在前面廟內。伯伯既要前去,侄女在前引路。”說罷,四人走不多時,來至廟前盧梭(JeanJacquesRousseau,1712—1778)法國啓蒙思,上寫“蓮花庵”三字。四面墻壁俱已朽壞,並無僧道,惟剩神殿一座,廂房兩間,光景雖然頽敗,喜得怪石縱橫,碧樹叢雜,把這古廟圍在居中,倒也清雅。進了廟門,駱紅蕖先去通知,三人隨後進了大殿。衹見有個須發皆白的老翁迎出,唐敖認得是駱竜,連忙搶進行禮;多、林二人也見了札,一同讓坐獻茶。
  駱竜問了多、林二人名姓,略談兩句,固嚮庸敖嘆道:“吾兒賓王不聽賢侄之言,輕舉妄動,以致閤家離散,孫兒跟在軍前,存亡末卜。老夫自從得了兇信,即帶傢口奔逃。偏偏媳婦身懷六甲,好容易逃至海外,生下紅蕖孫女,就在此處敷衍度日。屈指算來,已一十四載。不意去歲大蟲壓倒房屋,媳婦受傷而亡。孫女慟恨,因此棄了書本,終日搬弓弄箭,操練武藝,要替母親報仇。自製白布箭衣一件,誓要殺盡此山猛虎,方肯除去孝衣。果然有志竟成,上月被他打死一個,今日又去打虎,誰知恰好遇見賢侄。邂逅相逢,真是‘萬裏他鄉遇故知’可謂三生有幸!惟是老夫年已八旬,時常多病。現在此處,除孫女外,還有乳母、老蒼頭二人。老夫為癡兒賓王所纍,萬不能復回故土,自投羅網;況已老邁,時光有限。紅蕖孫女,正在少年,睏守在此,終非長策。老夫意欲拜懇賢侄,俯念當日結義之情,將紅蕖作為己女,帶回故鄉,俟他年長,代為擇配,完其終身。老夫了此心願,雖死九泉,亦必銜感!”說著,落下淚來。唐敖道:“老伯說那裏話來!小侄與賓王兄弟情同骨肉,侄女紅蕖就如自己女兒一般。今蒙慈命帶回家乡,自應好好代他咋配,何須相托。若論子侄之分,原當奉請老伯同回故鄉,侍奉餘年,稍盡孝心,庶不負當日結拜之情。奈近日武後純以殺戮為事,唐傢子孫,誅戮殆盡,何況其餘。且老伯昔日出仕多年,非比他們婦女可以隱藏,倘走露風聲,不獨小侄受纍,兼恐老伯受驚,因此不敢冒昧勸駕。小侄初意原想努力上進,約會幾傢忠良,共為勤王之計,以復唐業。無如功名未遂,鬢已如霜。既不能顯親揚名,又不能興邦定業,碌碌人世,殊愧老大無成,所以浪遊海外。今雖看破紅塵,歸期未卜,傢中尚有兄弟妻子,此女帶回故鄉,斷不有負慈命。老伯衹管放心!”駱竜道:“蒙賢侄慷慨不棄,真令人感激涕零!但你們貿易不能耽擱,有誤程途。老夫寓此枯廟,也不能屈留。”因嚮紅蕖道:“孫女就此拜認義父,帶著乳母,跟隨前去,以了我的心願。”駱紅蕖所了,不由大放悲聲。一面哭著,走到唐敖面前,四雙八拜,認了義父。又與多、林二人行禮。因嚮唐敖泣道:“侄女蒙義父天高地厚之情,自應隨歸故土。奈女兒有兩樁心事:一者祖父年高,無入侍奉,何忍遠離;二者此山尚有兩虎,大仇末報,豈能捨之而去。義父如念苦情,即將嶺南住址留下,他年倘遇皇恩大赦,那時再同祖父投奔嶺南,庶免兩下牽挂。此時若教拋撇祖父,一人獨去,即使女兒心如鐵石,亦不能忍心害理至此。”駱竜聽了,復又再三解勸。無奈紅蕖意在言外,總要侍奉祖父百年後方肯遠離。任憑苦勸,執意不從。多九公道:“小姐既如此立志,看來一時也難輓回。據老夫愚見,與其此時同到海外,莫若日後回來,唐兄再將小姐帶回家乡,豈不更便?”唐敖道:“小弟日後設或不歸,卻將如何?”林之洋道:“妹夫這是甚話!今日俺們一同去,將來自然一同來,怎麽叫作‘設或不歸’?俺倒不懂!”唐敖道:“這是小弟偶爾失言,舅兄為何如此認真。”因嚮駱竜道:“寄女具此孝心,將來自有好處,老伯倒不可強他所難。況他立志甚堅,勸也無益。”說罷,取過紙筆,開了地名。
  駱紅蕖道:“義父此去,可由巫鹹國路過?當日薛仲璋伯伯被難,傢眷也逃海外。數年前在此路過,女兒曾與薛蘅香姐姐拜為異姓姊妹,並在神前立誓息,安居樂業,無為而治。流行本為《漢魏叢書》、《四部叢,無論何人,倘有機緣得歸故士,總要攜帶同行。”去歲有絲貨客人帶來一信,纔知現在寄居巫鹹。女兒有書一封,如係便路,求義父寄去。”多九公道:“巫鹹乃必由之路,將來林兄亦要在彼賣貨,帶去甚便。”當時駱紅蕖去寫書信。唐敖即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兩封銀子,給駱竜以為貼補薪水之用。不多時,駱紅蕖書信寫完。唐敖把信接過,不覺嘆道:“原來仲璋哥哥傢眷也在海外!
  當日敬業兄弟若聽思溫哥哥之言,不從仲璋哥哥之計,唐業久已恢復,此時天下何至屬周!
  彼此又何至離散!這是氣數如此,莫可如何!”說罷叩辭。大傢互相囑付一番,灑淚而別。
  駱紅蕖送至廟外,自去祭母、侍奉祖父。
  唐敖三人因天色已晚,回歸舊路。多九公道:“如此幼女。既能不避艱險,替母報仇,又肯盡孝,侍奉祖父餘年,惟知大義,其餘全置度外。可見世間忠孝節義之事,原不在年之大小。此女如此立志,大約本山大蟲從此要除根了。”林之洋道:“剛纔俺見大蟲吃那果然,因想起聞得人說,虎豹吃人,總是那人前生造定,該傷虎口;若不造定,就是當面遇見,他也不吃。請問九公,這話可是?”多九公搖頭道:“虎豹豈敢吃人!至前生造定,更不足憑。當日老夫曾見有位老翁,說的最好。他說:“虎豹從來不敢吃人,並且極其怕人,素日總以禽獸為糧,往往吃人者,必是此人近於禽獸,當其遇見之時,虎豹並不知他是人,衹當也是禽獸,所以吃他。’人與禽獸之別,全在頂上靈光。禽獸頂上無光,如果然之類,縱有微光,亦甚稀罕。人之天良不滅,頂上必有靈光,虎豹看見,即遠遠回避。倘天良喪盡,罪大惡極,消盡靈光,虎豹看見與禽獸無異,他纔吃了。至於靈光或多或少總在為人善惡分別。有善無惡,自然靈光數丈,不獨虎豹看見逃竄,一切鬼怪莫不遠避。即如那個果然,一心要救死然回生,衹管守住啼哭。看他那般行為,雖是獸面,心裏卻懷義氣,所謂‘獸面人心’,頂上豈無靈光?縱讓大蟲覿面,也不傷他。大蟲見了‘獸面人心’的既不敢傷,若見了‘人面獸心’的如何不啖!世人衹知恨那虎豹傷人,那知有這緣故。”唐敖點頭道:“九公此言,真可令人回心嚮善,警戒不小。”林之洋道:“俺有一個親戚,做人甚好,時常吃齋念佛。一日,同朋友上山進香,竟被老虎吃了。難道這樣行善,頭上反無靈光麽?”多九公道:“此等人豈無靈光。但恐此人素日外面雖然吃齋念佛,或者一時把持不定,一念之差,害人性命,或忤逆父毋,忘了根本;或淫人妻女,壞人名節,其惡過重,就是平日有些小小靈光,陡然大惡包身,就如‘杯水車薪’一般,那裏抵得住!所以登時把靈光消盡,虎纔吃了。不知此人除了吃齋念佛,別的行為若何?”林之洋道:”這人諸般都好,就衹忤逆父母,聞得還有甚麽‘桑間月下’之事。除了這兩樣,總是吃齋行善,並無惡處。”多九公道:“‘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此人既忤逆父母,又有‘桑間月下’損人名節之事,乃罪之魁,惡之首。就讓吃齋念佛,又有何益。”林之洋道:“據九公這話,世人如作了孽,就是極力修為,也不中用了?”多九公道:“林兄這是甚話!善惡也有大小:以善抵惡,就如將功贖罪,其中輕重.大有區別,豈能一概而論。即如這人忤逆父母,淫人妻女,乃罪大惡極,不能寬宥的。你卻將他吃齋念佛那些小善,就要抵他兩樁大惡,豈非拿了杯水要救車薪之火麽?況吃齋念佛不過外面嚮善,究竟不知其心如何。若外面造作行善虛名,心裏卻杯著兇惡,如此險詐,其罪尤重。總之,為人心地最是要緊。若謂吃齋念佛都是善人,恐未盡然。”
  話說間,離船不遠,忽見路旁林內飛出一隻大鳥,其形如人,滿口豬牙,渾身長毛,四肢五官,與人無異,惟肋下舒著兩個肉翅,頂上兩個人頭,一頭象男,一頭象女。額上有文,細細看去,卻是“不孝”二字。多九公道:“我們剛說不孝,就有‘不孝鳥’出來。”
  林之洋聽見‘不孝’二字,忙舉火繩,放了一槍。此鳥著傷墜地,仍要展翅飛騰。林之洋趕去,一連幾拳,早巳打倒。三人進前細看,不但額有“不孝”二字,並且口有“不慈”二字,臂有“不道”二字,右脅有“愛夫”二字,左脅有“憐婦’二字。唐敖嘆道:“當日小弟雖聞古人有此傳說,以為未必實有其事。今親目所睹,果真不錯。可見天地之大,何所不有。據小弟看來這是世間那些不孝之人,行為近於禽獸,死後不能復投人身,戾氣凝結,因而變為此鳥。”多九公點頭道:“唐兄高見,真是格物至論。當日老夫瞥見此鳥,雖是兩個人頭,卻都是男像,並無‘愛夫’二字。—一因天下並無不孝婦女,所以都是男像。——它這人頭時常變幻,還有兩個女頭之時。聞得此鳥最通靈性,善能修真悟道,起初身上雖有文字,每每修到後來竟會一字全無;及至文字脫落,再加靜修,不上幾年,脫了皮毛,登時成仙去了。”唐敖道:“中此非‘放下屠刀,立刻成佛’麽!可見上天原許衆生回心嚮善的。”衹見船上衆水手因在山泉取水,也來觀看。問知洋細,都鼓噪道:“他既不孝,我們就要得罪了!這樣一身好翎毛,就是帶些回去做個掃帚,也是好的。”說罷上前這個一把,那個一把,衹見拔的翎毛滿地飛舞。唐敖道:“他額上雖有‘不孝’二字,都是戾氣所錘,與他何幹?”衆人道:“我們此時衹算替他除戾氣,把戾氣除淨,將來少不得要做好人。況他身上翎毛著實富厚,可見他生前吝嗇,是‘一毛不拔’的。如今我們將這‘一’字換個‘無’字:他是‘一毛不拔’,我們是‘無毛不拔’,把他拔的一幹二淨,看他如何!”
  翎毛拔完,正要回船,忽見林內噴出許多膠水,腥臭異常。衆人連忙跑開。林內飛出一隻怪鳥,其形如鼠,身長五尺,一隻紅腳,兩個大翅,飛到不孝鳥跟前,隨即抱住,騰空而起。林之洋忙拿槍裝藥,對準此鳥。正要放時,誰知火繩沾水已熄,轉眼間,那鳥去遠。衆水手道:“我們常在海外,這樣怪鳥,倒也少見。嚮來九公最是知古知今,大約今日也要難住了。”多九公道:“此鳥海外犬封國最多,名叫‘飛涎鳥’,口中有涎如膠,如遇饑時,以涎灑在樹上、別的鳥兒飛過,沾了此涎,就被粘進。今日大約還未得食,所以口內垂涎。
  此時得了不孝鳥,必是將他飽餐。可見這股戾氣是犯萬物所忌的:不但人要拔他的毛,禽獸還要吃他的肉哩!”說罷,一齊回船。唐敖把信收了。林之洋取出大米給婉如、呂氏看了無不稱奇。登時揚帆。
  不多幾日,到了君子國,將船泊岸。林之洋上去賣貨。唐敖因素聞君子國好讓不爭,想來必是禮樂之邦,所以約了多九公上岸,要去瞻仰。走了數裏,離城不遠,衹見城門上寫著“惟善為寶”四個大字。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女魁星北斗垂景象 老王母西池賜芳筵第二回 發正言花仙順時令 定罰約月姊助風狂
第三回 徐英公傳檄起義兵 駱主簿修書寄良友第四回 吟雪詩暖閣賭酒 揮醉筆上苑催花
第五回 俏宮娥戲誇金盞草 武太後怒貶牡丹花第六回 衆宰承宣遊上苑 百花獲譴降紅塵
第七回 小纔女月下論文科 老書生夢中聞善果第八回 棄囂塵結伴遊寰海 覓勝跡窮蹤越遠山
第九回 服肉芝延年益壽 食朱草入聖超凡第十回 誅大蟲佳人施藥箭 搏奇鳥壯士奮空拳
第十一回 觀雅化閑遊君子邦 慕仁風誤入良臣府第十二回 雙宰輔暢談俗弊 兩書生敬服良箴
第十三回 美人入海遭羅網 儒士登山失路途第十四回 談壽夭道經聶耳 論窮通路出無腸
第十五回 喜相逢師生談故舊 巧遇合賓主結新親第十六回 紫衣女殷勤問字 白發翁傲慢談文
第十七回 因字聲粗談切韻 聞雁唳細問來賓第十八回 闢清談幼女講羲經 發至論書生尊孟子
第十九回 受女辱潛逃黑齒邦 觀民風聯步小人國第二十回 丹桂岩山雞舞鏡 碧梧嶺孔雀開屏
第二十一回 逢惡獸唐生被難 施神槍魏女解圍第二十二回 遇白民儒士聽奇文 觀藥獸武夫發妙論
第二十三回 說酸話酒保咬文 講迂談腐儒嚼字第二十四回 唐探花酒樓聞善政 徐公子茶肆敘衷情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