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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话剧 》 桥 》
第1幕
曹禺 Cao Yu
桥 第1幕
桥
作者:曹禺
第1幕
第2幕
第1幕
桥(多幕剧,只发表两幕)
结我自由去认识,去想,
去信仰,
并且本着良心,自由地去讲,
关于一切其他的自由。
——弥而顿
人物表
沈蛰夫——四十九岁,懋华钢铁公司总经理。
沈承灿——其子,二十七岁,懋华钢铁公司炼钢厂副厂长。
沈老太太——沈蛰夫的母亲,年六十八。
凌光斗——六十四岁,懋华钢铁公司创办人,前任董事长。
易范奇——三十六岁,懋华钢铁公司协理。
何湘如——五十一岁,懋华钢铁公司的现任董事长。
卢仲由——何的私人秘书,三十一岁。
王主任——何的组织中一个主任,四十左右。
杨味斋——地主,懋华钢铁公司的新进董事,三十七岁。
吴天长——山东人,四十二岁,慰华钢铁公司炼铁厂主任。
古恭宪——广东人,懋华钢铁公司轧钢厂厂长,四十五岁。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四十许。
刘玉山——工务处处长,三十六岁。
蔡世安——机电厂厂长,四十七岁。
余涤凡——总务处处长,四十四岁。
廖再兴——三十六岁,事务员。
颜起——二十四岁,炼钢厂吹钢组组长。
田启贤——二十三岁,工务员。
王振洪——三十上下,化验员。吹钢工人。
乔兴福——钳工。
刘宗秀——机工。
刘海青——本地小工。
李大夫——四十上下,外科名医。
归容熙——二十二岁,沈承灿之妻。
梁爱米——二十六岁的女性。
杂役,小工等。
第一幕
抗战中后方的某大城,是一个畅通公路和船只的水陆码头。离城约三十华里,沿着××江畔,懋华钢铁公司在依山临水,斜通公路的地点,选择了一片广阔的田间,平基盖屋,逐步建起厂房,堆栈,道路,桥梁,轨道,沟渠,水塔,烟囱,以及宿舍,村落,码头和办公楼。
这儿原是有山有水的农村,有梯田蜿蜒,溪流瀑缓,环境旷朗而恬静。现在即便这个乌烟混浊的钢铁厂崛起其中,占了近千亩的地基,可是在公司的内外还有些小土庙、碉堡、茅屋、古树,终日不慌不忙旋转的大水车和地主整齐的宅子。山半腰的风景更幽美,丛竹岩石中有如帛的瀑布在直流,近岩石处,一两所红瓦灰墙色调极新的西式别墅,杂莳着花草,点缀在其中。
七月半,正酷热的天气,在公司办公楼的会议厅里,空气沉肃郁闷。门外走廊上的绿竹帘卷上一半,阳光逼人,投在过道的花砖上又反射进来。会议厅的双门开着一扇,从门内望出,看见草坪,烟囱,机厂,和远处的山。
以及别墅,都如笼罩在郁热的白色氤氲里。廊外的洋槐树叶一动不动,更叫人感到没有一丝风的窒闷,蝉声忽远忽近,忽断忽续。码头的上游远远有一缕烟淡淡飘散。
好久,那个黑点似的班轮才放出一声尖锐的汽笛,划破了这夏日的沉寂。
厅内布置简朴肃穆,墙壁深灰色,擦得很洁净的光漆地板,把家具和桌椅的腿都反影下来。屋子大,墙高,是位置在办公楼中最偏僻的角落,固此隔嘈杂之声稍远,更显寂静。
这是一座相当像样的,用砖和洋灰修建的房屋,厅内的门窗都是既高大又厚实,连窗门上紫铜的钮把也擦得暗黝黝地发光。两扇门旁的高玻璃窗,擦得透亮,左右两窗各打开一扇,淡灰色的麻纱窗帘,像黎明的轻翼斜垂下来,垂到窗下矮矮的书柜上。这两个书柜是放在两个高窗下面的。柜上各放一盆姿态经过修剪颜色葱翠的小柏树,其中一个柜上还放着工程蓝图。柜内部很整齐的并列着各种颜色装磺关于钢铁的书籍。
台前偏左(以演员左右为左右)横放一张油亮露出木纹的楠木会议长桌,桌腿粗实地落在地上,摆得稳如泰山一般。桌上正中间放着一个蓝白二色磨花玻璃缸。桌左端一张高背皮心有扶手的椅子,两边放着同样的椅子,但没有扶手。右墙正中有一人高全部磨光黑石的壁炉,大理石的炉架上放一钢壳座钟,钟右一只白色厚玻璃水瓶,和儿只厚玻璃杯,放在垫着细白麻布中的盘子里。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楠木白漆字“总经理室”木牌。壁炉上墙壁挂着懋华钢铁公司各厂地形分配图。背朝壁炉有一张宽大讲究的黄皮沙发,沙发靠背上铺了两块雪白的细麻布枕中,扶手上随意放着两把细芭蕉扇,大沙发左边有两张小沙发并放,一张面向观众,另一张正向壁炉,三张沙发中间有一张约二尺高八方矮桌,也铺了细白麻布桌中,上置江西磁茶具和本公司钢制的纪念烟盘。左墙前里面放一架楠木高玻璃柜,里面分门别类地有:钢管、钢元、弹簧钢、合金钢、不锈钢、工具钢、高速度钢……整齐地陈列着。油过的楠木,光可鉴人,柜顶放着两个亮亮的约一英尺高的小迫击炮炮弹钢壳。靠外近台口一门,门上侧钉着同样木牌系“协理室”,门边小圆儿上置手摇电话机,玻璃柜与协理室之间,壁上也挂着公司出品和矿区分配的图表,与对墙壁炉上蓝图皆用黑漆镜框。
〔开幕时,公司的干部人员正三三两两地从开着的一扇门走出,厅内还剩下几位或坐或立;百无聊赖地都在这大厅里仿佛在等着什么。
〔姚国栋——机器配备厂厂长——一个精神饱满,圆脸小眼睛的矮胖子,四十许,身穿工厂蓝布制服,十分合身。他坐在会议桌边,面向观众,短粗的胖手,中指套一只金箍子,不停地敲着桌上苹帽的边缘。他回头一望,会议厅里又走了两个同事,犹豫不决地觑视一下壁炉上的座钟,才发觉蔡厂长还在沙发面前徘徊。
姚国栋 (忽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蔡厂长,我看我们剩下的这几位也散了吧。
〔蔡厂长是一个瘦长脸,两鬓斑白,戴着银丝眼镜的瘦高个儿。相貌清秀,说话文声文气,带一点江浙口音,见人总像有些腼腆,办事敏捷,而言语却十分蹇难。他也穿一套工厂旧制服,白衬衣袖露出一点点,制服裤也烫得笔挺,从上到下都很整洁。
蔡世安 (稳住了步子,低头望望腕上的金表)已经两点半了。
〔工务处刘处长,中等身材,三十多岁,黑脸,高鼻梁,声音洪亮,穿着灰色洋服止站在左窗下书柜前翻阅手里的报告,不停地挥着草帽驱热。
刘玉山 (这时阖起报告)走吧!虎头秘书不是说何董事长又改坐汽车来么?
〔总务处余处长,正立在左面协理办公室门侧打电话。一个瘦骨嶙峋,有些伛偻的中年人,穿着灰色蚂蚁布中山服,白皮鞋,精细周密,十分干练,一脸世故的笑容。他摇着蒲扇,手持电话耳机。
余涤凡 (很客气地)……是,我是懋华钢铁公司,我……我总务处余处长,……嗯,请王主任说话……
〔大家以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打电话。
刘玉山我看我们的新董事长说不定还没有上汽车呢。
姚国栋 (戴上帽子)好,——那,——
蔡世安 (讷涩)那么还,还是等余处长问明白再走吧。
姚国栋 (眯着小眼睛)也好,省得从办公楼跑回厂,又得从厂跑回来。
刘玉山 (嘲讽)嗯,也留点力气增加生产。
〔吴天长是公司里最会说笑话,也最有幽默感的人,山东籍贯,年轻时在北平读书,以后在唐山读“冶炼”。出了大学,就一直没有离开炉子,大大小小地管理过上十个“炼铁炉”——即“鼓风炉”——一切技术上管理上的毛病和诀窍,他都了若指掌。混了十几年,在钢铁界中,他可算是一个“老门槛”了。一脸是突梯滑稽,不可捉摸的笑容,心里时常压抑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怒火。只因入世太深,尽可能地忍耐,为着应付他心中藐视的,“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训练就一套“嘻嘻哈哈,得开心便开心”的本领。然而逼得忍无可忍时,他会一脚踢破了饭锅,闹得天翻地覆,没有一点留恋地离开。他多少保留一些中国传奇中的英雄性格,爱交个“义气朋友”,出了事情也真有个担当,虽然早年的科学洗礼,和自己天生的幽默感,把这些倾向也冲淡了不少。他好喝口酒,好听段京戏,听戏是在北平时代染成的嗜好,——哦,杨小楼是他最崇拜的人物——喝酒是日夜守着鼓风炉的炼铁工程师们,大都难免的职业习惯。喝了两口酒,就耐不住一声:“唉,我们干冶炼的,就是天天在锅底下过日子的人!”然而眨眨眼,晃一晃脑袋,他大嘴一咧,又酣畅香甜地对你笑起来。事实上,他个人的事业始终没有怎么顺遂过,依人作嫁,做几个小型钢铁厂的工程师,一度集资办机器厂也没有成功。于是他再也不想做“创办企业”的梦,就老老实实地“在锅底下过日子”。他的子女多,负担重,但从来他没有一点忧戚之色。加入慰华当炼铁部主任,他很快地成了大家最欢迎的人物。他和年轻的沈工程师——总经理的儿子——做了朋友,他喜欢这个人的认真、爽快和聪明,他也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学识。但他决不容忍人对他有所误会,以为他是巴结上司的儿子,在这一点,他又是很计较的。
(他个儿不矮,可叫人感到又圆又粗,像只铁桶。永远红光满面,小圆头鼻子,一脸青胡根,大嘴一咧,就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头顶已经半秃,稀疏的头发向后拢过去。
他穿着工厂制服,现在正立在右窗前面,叉着腰,弯身向外瞭望。
吴天长 (掏出一块绉缩的淡黄手帕,擦揩脖颈上的汗水,满口爽朗有劲的山东腔——在全剧中他一直说山东话——滔滔不绝地)这个要人有个当头嚷,一会儿说坐着轮船来了,(谐音读若“里啊”下仿此)一会又说坐汽车来了;来了;来了;他还是没(读若“姆”)有来!俺们这些“猴儿孙”足足等了(读若“喽”)一点一刻钟,这就是七十五分,四千五百秒,全公司四厂三室六大处,还有俺这小小的炼铁部,厂长,处长,主任,停止工作,都到齐了等,就等我们何老先生来到,给我们训他一话,喂,总务长,余先生——
余涤凡 (忽然抓紧话机)对不起,吴先生,(对着电话)怎么?哦!您是王,王主任!我是懋华公司,余涤凡。何董事氏,就要来了吧?哦!还在会客,没有上车?(有点为难)可现在已经过——(陪着笑脸)是是是是,不要紧,不要紧,何董事长的卢秘书已经来了,搭了专轮先来布置了,还有一些客人。是,是是是,那么也只有半点钟就能来了。哦,是,是,是,劳神,劳神。再见,王主任。(放下电话,回首谦逊地〕诸位厂长,处长听见了没有?(大家面面相觑)
吴天长 (不满地)至少还有半点钟!
姚国栋 (无可奈何)走吧!
蔡世安 (拿起公事包)玉山兄,机电厂停了好久,现在技工不够,似乎——
刘玉山是,(也卷好摊在书拒上的蓝图)顺路到我们工务处谈谈好不好?
蔡世安最好。
姚国栋 (短短的胖手在空中晃了晃)辛苦了,余处长。
余涤凡 (摸起小圆桌上的一张便条在看,抬头,笑着)不,姚厂长。白白劳了诸位辛苦一趟。一会儿请诸位先生,在公司会客厅聚齐,此地太热,太挤。已经走了那十几位,我再派人通知。
姚国栋
蔡世安 (同时)嗯——好——好——再见。
刘玉山
〔沉静的下午,远远由公司码头上,忽然荡来一两声轮船的汽笛。
姚国栋 (有些踌躇)别是他忽然坐轮船来了。
余涤凡 (带着笑容)不,不,(指着窗外)这还是那条专轮。
刘玉山 (烦躁不耐)是虎头秘书坐来的!
吴天长 (对姚,嘻嘻哈哈地)大概轮船也等得不耐烦了。(回身向窗外看)
〔蔡、刘由双门下。
姚国栋怎么样,老吴,还不走?
吴天长 (大眼一瞪)我?(脖颈子一挺)我还要等!(清脆响亮)这叫“来了车子不上”,我等上瘾啦!
姚国栋 (一笑)那你就等吧。
〔姚刚从双门向廊子迈了一步,忽然“腰肢”一扭,转身跑来。
姚国栋 (小胖手又抵住嘴唇,严重警告)来了,来了,来了!
吴天长 (愕然)谁?
姚国栋 (又回头望一下,低声自语)来了,来了!
吴天长谁呀?
姚国栋 (一脸又想笑,又怕事的神色,轻声)“古广东”,“古广东”来了。
〔刚一回头,古恭完气冲冲地走进来。
〔古恭宪,广东人,是公司轧钢厂厂长,学识造诣很深,战前在欧洲儿个钢铁厂当过工程师,抗战后一年,才由沈总经理延聘回国。他的父母都是南洋华侨,幼时把他送回中国读过书。不久,他就到欧洲深造,多半时间留在德国,以后很少与国内工业有实际接触,应聘之后,他把太太“装”——按照他的话——到美国,孑然一身,来到后方。
在此地他无亲无故,整天是工作,试验,书本,发脾气,很少与人来往。他的秉性倒是爽快,率真,甚至于简单,却也实在古怪,固执,急躁。见解偏,对祖国的人情世故又十分隔阂,所以时常与同事们冲突,而自己毫无所觉。初来时员工们完全把他当做洋人看,这使他非常气恼。于是苦学国语,几乎废寝忘餐,半年后,等到国语教师走了,他张开嘴,还是一口广东官话。然而他已经诩诩自得,毫不吝惜自己的气力,见人就讲。
〔他年约四十余,壮实有力,黑中透紫的脸,厚嘴唇,扁鼻子,双目凹进,炯炯有神,时常叼着一支烟斗,口袋里总装着烟草火柴,高兴起来连连用烟斗敲着手心,大笑不已。
〔他穿一身旧黄咔叽西装,敞口白衬衫,戴一顶黄色软木帽,进门就直僵僵地取下来,铁灰色的头发粘在汗水淋漓的额头上。
古恭宪 (进门就瞥见姚,依然虎起脸)姚先生!
姚国栋 (善观风色)古厂长,再见!
〔姚把革帽一扬,肥胖的屁股向外一扭,很伶俐地走了出余涤凡(摊开笑脸)古厂长,怎么这么晚才来,通知送到了吧?
古恭宪 (十分气愤,一概不理,此时一口广东官话说的分外吃力)余处长,我刚要找你谈一谈。
余涤凡 (温文有礼)好。
古恭宪 (劈头一句)我们公司“是”(读若“系”,下仿此)不“是”停工了好久了?
余涤凡 (摸不着头脑)是,是。
古恭宪 (暴雨点似地一气泻下来)我们是不是现在又要出钢?
余涤凡 (虚弱地)是——是。
吉恭宪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要轧钢轨?
余涤凡嗯嗯。
古恭宪修铁路?
余涤凡嗯。
古恭宪我们是不是要听政府的号令,增加生产?
索涤凡 (益发莫明其妙,满嘴)哦,哦——当然,当然当然。
古恭宪 (一顿)好,今天贝氏麦炉要出钢,我们轧钢厂正忙得要“死”(滇若洗),要死!可是——(实在恼怒,霍地一转身。对着正在笑望着他的吴天长,没头没脑地)哦,Damna
-tion!吴先生,哪里来的这一大群男男女女?
吴天长 (敛起他的幽默面孔,一怔)我怎么知道?
古恭宪 (倒拿着烟斗,在空中乱晃)余处长,一大堆男男女女(把软木帽敲得山响)男男女女。在我厂里穿来穿去,抽纸烟,乱说话,东张张西望望,叽哩瓜啦,叽哩瓜啦!
吴天长 (眼一转)是不是里面男的都有点像狗熊,女的都像狐狸精?
古恭宪 (逼视)你认得?
吴天长 (摇摇头)我不认识,我想余处长——
余涤凡这大概是何董事长专轮里面的客人。
古恭宪 (一愣)董事长?
余涤凡不过我可是派了赵科长领着他们参观的。
古恭宪 (诧异)参观,他们参观?瞪他们,他们也不走。一个小狗熊拿着Stick指指点点,就把我的汽压表点断了。余处长,你知道不知道?这不成,这不成,这不成。董事长,牛长,马长都不成!你们出资本,我办厂,可是这厂不是个玩意,不是个动物园,不是个马戏班子。
余涤凡 (圆滑)古厂长,我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总叫你满意,一定叫你满意,再见,古厂长。
〔余处长依然谦和有礼地弯一弯腰,笑着走出去。
古恭宪 (连叫)余处长,余处氏!
吴天长算了吧!
古恭宪 (摇头)吴工程师,这个人我不欢喜。滑头!办总务的都是滑头。
吴天长 (诚诚恳恳)古厂长,你在中国的日子少,你还是个外国脾气。你不懂应付这一批特种国难商人多么麻烦。
古恭宪 (不了解)那么总经理为什么要招待他们?
吴天长咦,他们是官,是商人,是,是本公司的股东,老远地来了,你不理成么?
古恭宪 (不通情理)我不管,我很失望,我走了。(戴上软木帽就走,走了两步,忽然转身)总经理在不在?
吴天长 (晓得他又去发牢骚)怎么?
古恭宪我要跟他谈谈,我的邻居(咬着嘴唇)那个坏东西!请他搬家!
吴天长哦——(心眼儿一转)他不在。(挑问)怎么,杨味斋又偷轧钢厂的电啦?
古恭宪 (忍不下说)嗯。(说了就走,刚迈了一步,想想着实气恼,忽然用烟斗指着吴天长的脸,痛骂起来)吴工程师,杨味斋是,是个大“衰仔”(坏蛋的意思)!上次我把他的电线剪断,今天他居然公开派人来接我厂里的电,我说“不成”!他派来的人说“现在杨委员是公司的董事”!我说“董事更要要守公司的规矩,董事偷电就更不成”!他派来的人还要接,武力要接,(指手划脚,愈说愈气,“官话”于是更说得结结巴巴)我就叫小工去打,我对他说:“他晓得不晓得?你的老爷,我们公司都讨厌,我们都叫他是眼,眼,吴天长(笑着接下)眼——中——钉。
古恭宪 (很感激的眼色,慢慢咬准了自命国语发音的三个字)嗯,眼——中——钉。(很得意地拿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憨笑)对不对,吴先生?哎,我四十二岁,才学国语,这一次我说得不错吧。
吴天长 (只好敷衍)说得好,说得好!那么后来呢?
古恭宪 (一变又是怒目金刚〕后来!后来我就不说话,我就拿起拳头在他面前……
吴天长 (大吃一惊)你动手啦?
古恭宪 (气呼呼地)没有,我的拳头拿出来,他就跑了。
吴天长 (警告)喂,古博士,你这样子不成噢。杨味斋尽管是“眼中钉”,可你不能当着他讲,你不能当他的下人,说他是“眼中钉”。
古恭宪 (凹陷的眼睛在乱草似的浓眉下亮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说搬,说搬,总是不搬,个个衰仔!(这个坏蛋的意思)房子塞在我轧钢厂的门口,无论哪个,一进公司,就望见这所怪房子,老房子,倒霉房子,刚刚插在当中,这不是眼中钉是什么?
吴天长 (半讥讽地)公司开厂,杨味斋总说他是个大功臣嚷。
古恭宪 (翻着白眼)他是什么功臣?
吴天长大前年公司建厂买地,老百姓怕上当不肯卖,地方上的人有了他出来才肯卖的噢。
古恭宪他没有赚钱?
吴天长 (耐性解释)你不懂,古博士,在后方买地,大地主赚钱,公司还得领他的情的噢。
吉恭宪 (脑中不装这些复杂的道理)总之是没有道理!我们还是要请他走路,搬家。
吴天长 (沉思)现在的情形,我怕更难。
古恭宪 (愕然)为什么?为什么?
吴天长你不知道董事长换了?
古恭宪我晓得。
吴天长凌老先生辞了职,“人可”先生上台了。
古恭宪 “人可”是哪个?
吴天长 (笑起来)“人可”就是人可,人可就是何,何先生,现在的何董事长。
古恭宪 (拿出自己的逻辑)那有什么要紧。无论哪个当董事长,就要出资本,我们就买原料,画图样,出钢,增加生产。
吴天长 (摇摇头)不那么简单,古先生。我听见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叫,(低声)现在总经理也要辞职古恭宪(惊愕)哪个说的?
吴天长我说的。
古恭宪 (愣了一下,突然大叫)那不成!那不成!那绝对不成。总经理辞职,我也要辞职;他走,我也走。全公司只有他是个好人,他是我的好朋友,好上司,那我一定回到美国,找我的老婆去,这个钢铁公司是办不好的,没有好人,工业是办不好的。(忽然严肃)吴先生,你的话靠得住?不是谣言?
吴天长 (压住刍己的苦恼)总经理大概正在(指着)办公室跟凌老先生商量这件事呢。
古恭宪 (不由望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严重地)哦!(忽然想起)那,吴先生,你方才为什么骗我说总经理不在?
吴天长 (一时愣住)我,……我,……(老实讲出)你想想,这个时候,你还拿什么“眼中钉”偷电,房子,这种事情麻烦他做什么?
古恭宪 (想想)嗯,嗯,也有道理。(徘徊两步,猝然又走向办公室)不,我得找他!
吴天长 (想不到)干什么?
古恭宪 (直截了当)跟他谈,我要劝他!
吴天长 (拦住)古先生,这不可以,我认为这个时候你——
古恭宪 (固执)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
〔此时沈承灿上。
〔沈承灿,懋华钢铁公司炼钢厂副厂长,廿六岁,中等身材,长脸大眼,肤色红润,颧骨略嫌凸突,其余一切,都很匀称,体格健壮,言语举止,都使入觉得这是一个生命力非常旺炽,而又渐趋成熟的青年。时时仿佛极力不使自己的聪明炫耀,而终于不免溢出来一些带棱带角的批评;明明知道过分的热诚,容易激起盲目的冲动,却又压不下自己的血气,要说要做,要理论,要争出一个是非。他坦白,爽快,他也机警细心,有时并且冷嘲热讽地弄得人莫可奈何,然而动机不是偏狭、冷酷的。初一见面,令人只感到他峥嵘的头角,想起这是产业养的巨头沈蛰夫的独子,也许立刻推想他一定是一个聪颖自喜,不可一世的豪华子弟。
和他坐下来亲切地谈谈,如果你也拿出你但挚的心地,你会察觉他的坚定自信的目光中含蕴多少柔和可亲的神采,再多谈一阵,你益发觉得他又多么率真,又多么憨气,再近一步的认识,你会发现这个心灵的深处藏蕴着一种永不磨灭的爱自由、爱真理的天性。而压抑在他心头上的苦恼,又是多么深沉。
〔他是资产阶级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中最幸运的一个,除了研究他的专门学识以外,他的天性使他不懈地注视追寻,研究实际社会上许多复杂问题,以及种种不平和矛盾,不断充实自己,期望着彻底明了这些问题的症结,要一个合理的解答,这在他目前狭小的圈子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惶惑,不满,愤激;然而为应付眼前事业的困难。
这些根本的疑问,反而要暂时埋在心里,没有人代他解答。孤单,寂寞,在这一段昏暗的路上,他只凭借自己心里那一点可宝贵的人,作为指路的明灯。
〔他穿着一身毛蓝布厂中制服,黑皮鞋擦得很亮,可又蒙上一层灰。腕上戴着皮带钢壳的手表,胸际插着自来水笔。他进门掸一掸裤腿上的尘土,手里拿着一副夹裤筒用的钢圈,像是刚由工厂走来,到了门前才募地记起,把它们脱下。
沈承灿 (欣然)哦,古厂长!老吴!
古恭宪 (一把抓住)Dr.沈,好极了。我问你一句话,请你答复我,——
沈承灿 (一面答应,却回头问)老吴,总经理在不在?
吴天长在。
沈承灿怎么,古厂长?
古恭宪 (开门见山)我问你,你的父亲是不是要辞职。
沈承灿 (勉强微笑)哪个说的?
古恭宪 (指着)他。
沈承灿 (看见吴对他递一眼色,会意地)没有,没有这个意思。
古恭宪真的?
沈承灿 (点点头)嗯。
古恭宪 (对吴轻轻呵责)哈,你看,这又是你的谣言!(把软木帽一拍)那么我可以见总经理会了。
吴天长 (紧紧插上一句)凌老先生在里面!
沈承灿 (截住)古厂长,你是不是要谈杨味斋让房子的事?
古恭宪嗯,是的。
沈承灿 (婉转地)那么,今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我当面对我父亲说,好不好。这件事,不只是你一个人关心,也是公司大家的事情;
古恭宪 (犹豫)那——也好。明天出钢轨,轧钢厂的准备,今天夜晚十二点钟可以完成。Dr.沈,你的贝斯麦炉①今天晚上可以出钢么?
沈承灿 (准确自信)可以,十二点一刻出第一炉低炭钢。
古恭宪 (握手)Congratulation!Dr.沈(拍灿的肩膀)你做得很快,很好。(旧事重提,嘴角一沉,又不满意地摆起头来)个过,Dr沈,我是不赞成你的办法,我始终反对用贝斯麦炉的。我想就是你所崇拜的老师Henslowe教授一定也跟我是一样的意思。(认为非常可笑,不值一顾的神色)这种炉子,是我们祖父玩的东西。这种炉子在欧洲还有。在美国你是晓得的,除了DuplexProcess②以外,你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单用这种炉子出钢的?吴先生在彼国——
沈承灿 (忍不住)在彼国贝斯麦炉用来做肥田粉③——
古恭宪 (重重地点点头)对的,人家只用它出的渣子,不用它出的钢。贝斯麦炉的毛病这样多,你数数看,第一,吹炼的时候控制难得周到,容易过于氧化,出的钢,“氮”同“氢”也含得太多。(以后二人针锋相对,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辩起来。
沈承灿 (抢上一句)热量也难得调准。
古恭宪 (紧接着)我认为只可以炼低炭钢。
沈承灿 (有力地附和)对的,一炼高炭钢,性质就做不到均匀,并且最致命的是四川的矿砂,含“磷”太高,根本就不合适贝斯麦炉子。(忽然振奋)但是,古先生,我们是在抗战,是在后方,我们的钢铁工业是想不到地幼稚,而现在空着手,要造铁路,要立刻大量出钢。(愤激)四面封锁,外国的东西运不进来,我们只能从头再做这种设备简单的炉子。
古恭宪 (耸耸肩,挖苦地)哼,几块钢板一弯,就是个炉子。
沈承灿 (并不气馁)对的,你说得没有错,弄不到合适的矽砖,就拿眼前的“泡砂石”打打砌砌也成了耐火材料。而且,(理由更充足起来)古先生,连贝斯麦炉子上的这几块钢板,也是从公司买的那条旧轮船拆下来的。一个旧锅炉,送到炼钢厂我那里,(棱一棱眼睛,笑着)不要忘了,一九○七年造的,你的轧钢厂也在用,现在鼓风机我在做,蒸汽机你在做。甚至你的轧钢机也是你自己做。为什么市面上找不到合用的。还是那一句话,古先生,我们是在中国,在后方,我们在开路!
古恭宪 (绝未听进)然而工程是工程!效率是效率!这种办法,我始终反对的。(愤慨地)在外国,我们是专家,人家看我们是专家,在中国,我们更是专家,但是人家看我们——
吴天长 (大半时间,一直故意阅读自己带来的蓝图,不参加辩论,这时抬头笑起来)是万能博士。
古恭宪 (大点头,满意地)对的,万能博士!(愈说愈气愤)什么都成,也就什么都不成!抗战以后,我们拿什么东西跟外国人竞争,现在我们用的东西没有一样合乎标准。你看这些矿砂、焦炭、土铁,还有我们的这些机器,哪一样合乎S.A.E.①的规格。在世界的市场上,这都是破铜烂铁,(用尽气力)Scraps!(沮丧地)但是在中国。——
吴天长 (慢悠悠咳了一下,幽默地笑)对不起,现在都是宝贝。
古恭宪 (突有所感,兴奋)可是孔夫子说过,他说过,他说,(欲认真读准,格外结巴)“工——欲——善——其——‘细’
吴天长 (又来帮忙,加重地)“——事”
古恭宪 (又露出感激的神色,立刻仿吴读音再锐,也加重地)“……事,——必——先——利——其——‘细’。”(说完亦觉不对,连连摇头)
吴天长 (同时又——)“器”。
古恭宪 (立刻吃力地挣出)“……器”谢谢你吴先生,(揩揩头上的汗)这就是我的意思,(故态复萌,又固执起来)反正我是反对贝斯麦炉,要大量出钢,就是马丁炉②,Basic
Open Hearth!要不然,(索兴不顾事实,意气地)还是用你设计的电炉。你是电炼专家,你应该贡献你的专长。
沈承灿 (感到一和他争论,便弄成无理可讲,只好笑着)内河有一种汽船,不知你看见过没有?这个汽船锅炉只有五尺,汽笛可占了七尺,不拉汽笛,汽船突突地走,可是什么时候汽笛一叫,汽船立刻就停了。古先生,你不说话,你是第一等的轧钢专家,但是什么时候你一张嘴,一兴奋,你一切思想、逻辑,也立刻不动了。
古恭宪 (却幽默地笑起来)谢谢你,我很欣赏你的譬喻。可是我还看不出这点关系。
沈承灿 (也觉得古率直可喜)公司的两个电炉:一个一吨弧光电炉,一个最新的高周波电炉,它们最合适出哪种钢,过去你是看见的。现在时常停电,这两个炉子根本就不能大量生产。即使勉强电炉,大量出低炭钢轨,自己发电,你算算,一吨钢锭用五百K.V.A.的电,光这批电费的成本,你看合算不合算,古恭宪(依旧他的逻辑,绝不妥协)好了,那么,不用电炉,用马丁炉!
吴天长 (实在佩服“古广东”的牛劲)哎呀,奶奶!(一气走出双门。在走廊上瞭望)
沈承灿 (耐下性子)用马丁炉,耐火材料就成问题。
古恭宪 (毫无所动)那么Chrome
Brick①没有办法?
沈承灿Chrome
Brick?不用想,在后方!(缓一句)不过“铬砖”还是可有可无的。
古恭宪 (又紧问下去)那么Magnesite
BricK②?
沈承灿 “苦土砖”是绝对大量需要。但是军用飞机不会为我们从美国运来。
古恭宪难道内地没有Magnesiunm①?(肯定地)我知道我们中国有的。
沈承灿有,在东北,在海州,在湖南,在沦陷区,即使能自由开采,也是运费太高。
古恭宪那么,(顿,忽然)Dolornite?
沈承灿 (点头)白云石!是,这是一条路,四川有,可以代替的,四川的白云石,“氧化镁”含量不低,接近标准,但是“二氧化矽”太高,又是个毛病。现在我们正在想法于解决,——
古恭宪 (欣喜)真的,你在试验?
沈承灿贝斯麦炉出钢就序以后,我再跟公司化验室合作,研究怎样烧制白云石砖。
古恭宪 (兴奋)那,那,那马丁炉——
沈承灿你知道公司不是没有计划要办。
古恭宪 (拍着灿的背)Oh,Danlnation!你为什么早不告诉你已经在研究?
沈承灿 (谦虚地)现在一点头绪没有,讲出来有什么意义,古恭宪(快乐非凡)有意义!有意义!(握住灿的手)Dr.沈,你好!你好!(连连拍着灿的肩)你是一个好工程师,有心肠的,负责的工程师。我实在喜欢你!你叫我帮你的忙,我要帮忙,有什么事,叫我做,我一定要替你做。
沈承灿 (为他的赤减所感)谢谢,谢谢,我一定,我一定!(电话声急响,拿起耳机)喂,你哪里?……我办公楼会议厅!哦,他在这儿。(转对古)轧钢厂的电话。
古恭宪 (笑着接下耳机)我古恭宪啊,……古恭宪啊……(对面听不清楚,他逐渐不耐烦)我是古恭宪!……我是古厂长,(大声)古厂长!……(忍不住咆哮)我就是“古广东”,你听清楚没有?
〔吴天长在过道听着大笑。
古恭宪 (对灿愤愤地)我的国语只有他听不懂。(耳机传来的消息使他逐渐恼怒)啊?什么?那个辊子——,你们怎么这样粗心?怎么会弄坏了的?啊?啊?啊?(乱敲着脑壳,嘶叫)天!热剪机也——啊?气锤——(吞下去)也——(爆发)你们是一群傻瓜,驴子!傻瓜,简直没有脑筋的驴子啊!(摔下耳机,气呼呼地)这种帮手,这种工人!(乱找他的软木帽)有一架三重轧钢机也,也出毛病了!但是,(把帽子向头上一扣)你放心,明天一定还是轧钢轨。再见Dr.沈,(迈开一步忽然上下乱摸,看见烟斗就在电话旁边,抓起,又一声再见,匆匆跑下)
吴天长 (做着鬼脸)可走了,我真佩服你有这么大的耐性。
沈承灿 (明朗的微笑)这是我父亲的办法,任何事只要摊开讲,总可以说得明白,尤其是遇见像他这样性情的人。
吴天长 (忽然满脸忧虑,低声)喂,老弟,总经理真的要走吗?
沈承灿 (沉重地)他是想。你想想,公司的这批股东都是杨味斋、吴元良这一类人。
吴天长 (心事重重)嗯,哪里有钱赚,就钻到哪里。
沈承灿再不,就是人可派这一批特等商人。(叹气)前年要不是“人可”鼓动凌老先生做董事长,你想想,我的父亲肯来组织这个公司么?
吴天长 (扬起眉毛)不过现在后方生产刚刚走着下坡路,难道总经理就肯甩下不干么?
沈承灿我就是这样想!(瞅着吴天长)他不是个一打就垮的人。而且全公司现在开始为隆山铁路订的钢轨忙。
吴天长是啊!所以我想特别问你,我弄的“炼钢炉”是还干不干啦?
沈承灿为什么?这是公司开办就定的计划。而且现在装备已经快完了。
吴天长不,不,人可上台之后,杨味斋鼓动他下边的人逼着公司买当地的土铁,公司的炼铁炉,据说根本就“■头拍巴掌”,——
沈承灿 (不懂)。阿?
吴天长 (干脆地)“完蛋”!
沈承灿 (瞅定他)不会吧!
吴天长 (感慨系之)唉,老弟,你不懂,一群蛆虫钻到哪里,哪里就叫他们搅得昏天黑地。你说得一点不错,工业不完全由工业家办,后面叫一批买办,“绅粮”(川语“地主”的意思)官僚,垮杆军阀乱整(“干”的意思),这怎么办得好。看吧,现在连“眼中钉”杨味斋都当了公司的董事,——(听见门外脚步声,回头)
〔杨味斋,三十七岁,身体矮小,苍白尖细的长脸,刻上一个刀削过似的高鼻梁。薄嘴唇微微翘起,唇上像是黏上一条淡黑的牙刷须。齿暗黄不齐,象牙色的细爪掌,小指头蓄留着不长不短的指甲,大半指尖被烟熏得像碘酒涂过一样。目光闪闪,像一对玻璃球嵌放在空落落的眼眶里。
闭起嘴眼,活像一尊土庙里败了色的泥胎,但是一遇见人,瞧吧,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得意洋洋地搬弄着丑恶臭透的勾当,没有一丝羞耻之心。遇见了他预备逢迎的显要,尤其不惜工本,胁肩谗笑,必要获得最后的利益而后〔他说话带着四川口音,偶尔撇着令人发笑的“北平”话,狡猾而简单,言语举止都脱不了乡愿的土气,暴发户的蠢气。他穿一身月色纺绸长衫,上罩玄色碎花纱马褂,宽大绸裤,丝袜,一双质地样式俱好,擦得油亮的皮鞋,而头上戴一顶形状恶劣、窄边、细黑丝箍带的白草帽,——这一场他一直戴着——手执金箍文明杖,中指戴一只红宝石金戒。
〔他很似一种颐指气使惯了的神气,用手杖挥工人进去通报。
〔工友由双门上。
工
友 杨先生!
〔杨咳嗽一声。
工
友 (蓦地想起)杨董事。(退出)
杨味斋你下去吧。以后你要记——(走进门,忽然瞥见他们,神气活现)哦,沈副厂长!天长兄,你们两位都在等候二先生么,董事长就要来了吧?我听说二先生的秘书卢仲由早已到了。喂,来人!(工友跑上)你去告诉我的大班,叫他们再把家里的两乘大轿一起抬来!
工
友 是。
〔工友走下。
杨味斋 (揩揩汗)天气热得很,热得很!我是怕万一二先生来了,公司的滑竿预备不及。不瞒你们二位说,(一副戒慎恐惧的神色)二先生今天忽然要到公司来参观,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兄弟硬是要叨光请二先生到舍下吃个晚饭。张师长的老厨子!我特意在三天前派人请来的。喂,你们二位先生一定要来做陪哟,做陪哟。
吴天长 (冷冷地)杨先生,对不起,我们今天晚上,——
杨味斋 (恍然大悟)哦,沈副厂长,你今天大喜呀,你又要出新钢,出“铁路钢”(这名词是他杜撰的)我还没有道贺呢(高谈阔论)啊呀,沈副厂长,你真是公司的大功臣,工业界的大栋梁!二先生知道,也定要传令嘉奖!(对吴)我每回请副厂长到舍下便饭,副厂长总不肯赏光。今天天长兄,老同学!你一定要拉到副厂长到舍下耍耍,一定噢,一定噢!
沈承灿 (淡淡地)杨先生。
杨味斋 (连连拱手)哎呀,副厂长,莫要客气,对我么,直呼其名就可以了。(做成无意中想到的神气)哦,副厂长,那个利生煤矿的焦炭用得怎么样?用得很得力吧?公司是不是要和吴元亮吴总经理订长期合同。
沈承灿这个,公司会直接通知吴总经理。我们都不能做主。
杨味斋还有二先生介绍的铁?
吴天长 (对灿,半着眼睛)这个,公司对董事长,一定也会有报告的。
〔余处长由双门上。
杨味斋哦,余处长,好极了,你是不是晓得我到了,你找我来了。
余涤凡 (只好)是是是。
杨味斋 (顾眄自得)好,好,好,来得好,二先生是不是就要到?
余涤凡嗯,差不多。
杨味斋 (文明棍一指)那么,我们一同找卢秘书再谈谈如何招待的方法。我们又是地主,又是下属;这个是要用点脑筋的,用点脑筋的。那么请了,副厂长。(对吴)老同学,请了。
〔杨推推扯扯把余涤凡糊里糊涂地拉下去。
沈承灿 (讶异)你跟他老同学?(杨又上。
杨味斋 (拱拱手)副厂长,今天晚上,我也要参观,参观出钢噢,天长兄,老同学,你要对我把钢铁的门道多讲一点给我听才是哟,哈哈。
〔杨由双门下。
吴天长 (咧咧嘴)听见没有?他要我给他讲点门道!
沈承灿他也是学“工程”的么?
吴天长 (瞪大了眼睛)他呀,他学的是“政治工程”!“嫖赌工程”!当初我在北平上大学预科,我们同住一个公寓。每星期六,我到前门听杨小楼,他到前门去逛胡同;后来我到唐山学矿,他,他回家就当了“绅粮”!(咧开嘴冷笑)荣幸得很!现在我成了杨董事的老同学了!
沈承灿 (纳闷)果然,他问了土铁,又问了焦炭。
吴天长 (瞅住承灿)“人可”介绍的土铁,成分到底怎么样?
沈承灿 (皱着眉头)奇坏无比,根本是骗人的东西。
吴天长 (搔搔鼻头,沉吟地)不过总经理遇见这种为难的事情——
沈承灿 (看看表笑着)喂,你约我来谈的炼铁炉,我们还谈不谈?
吴天长 (憬然)当然谈,当然,整个蓝图就在隔壁!(一面说一面走)只用你十五分钟。(眨眨眼睛)你今天公忙私忙,我不多耽误你。
沈承灿 (红脸)我有什么私忙?
吴天长 (摸着面颊傻笑)归小姐今天不会走吧?
沈承灿 (笑着)你少废话!——哦,我问你,今天进城的公司交通车是不是三点一刻开?
吴天长嗯。(斜着眼睛)问这个干什么?
沈承灿你不用管。
〔廖再兴由通外门上。
〔廖再兴,三十六岁,是在某一种社会中常遇得见的人物。
在可以欺凌的对象面前,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在他的主子面前,他就是一套笨拙的谗上本领,混碗饭吃。头脑简单,横傲自满,“爷儿们是哪个码头都出得开的”。他时常玄夸曾经吃过人肉,得意地描说沾了人血的馒头是怎样的风味。看着他狞起眼睛的狠恶,这些话,大概不是没有根据。紫酱脸,尖下额,三角眼睛,眼珠黄黄的,说话带一点江北口音。由卢秘书的介绍,进了公司当一个什么粗事都能插一手的小职员。穿了长衫以后,他尽量压低喉咙,摇着方步,讲着“文明”的话,但是黑衫一脱,主子喊声“咬”,他就会像一只獒犬,一跃扑去,主子视他为狗,他也是以“走狗”自持的。
〔他穿一件褪色的黑长衫,白袜子,黑布礼服呢鞋,整整齐齐,头发光亮,短短地拢在后面。
廖再兴吴主任!(十分恭顺地)副厂长,(回头对门外提着冷饮的工友)拿进来。
吴天长 (向外窥望,低声)这是什么?
廖再兴 (夸耀主子的排场,把那一扇双门也推开,指着)冰激凌,西瓜,汽水,还有啤酒。
沈承灿 (不满地)这是干什么?
廖再兴为何董事长预备的。
沈承灿总务处吩咐过?
廖再兴不,卢秘书轮船上带来了。
吴天长哦,(对灿)人家自己带来的。
廖再兴 (对灿)是,副厂长。
〔吴与灿同由双门下。
〔两个土头土脑的杂役,一个提一大桶冰激凌,一个挎一篮U.S.啤酒,柠檬水之类的冷饮,还有两人抬一大筐冰块,已经一路吆喝进来。
廖再兴 (回头,狞起眼睛)去,去,去!谁叫你们把这些桶子、瓶子也都搬进来?这是洋厨房?叫你们把桌布铺上,玻璃杯摆好!一群死猪!抬出去!
(立刻一个白衣工友冒着大汗,连忙抢进来,在会议桌上铺白桌布,一个捧着一木箱子的玻璃杯,上面还堆着一叠颠颠巍巍的玻璃杯子奔到。
廖再兴
(耀武扬威)快!快!快!摆在这儿!(自己也插手帮忙)笨!桌布这么铺!放好!(指着)眼睛!拿玻璃杯!摆上!擦干净!摆齐!
〔在廖指挥得人仰马翻的时候,那些杂役拾着东西乱哄哄地挤出去,堵住门口,不知若何是好。这时候“虎头秘书”
喝开众人,由中间施施然踱进。后随杨味斋。
〔“虎头秘书”卢仲由,何湘如的私人秘书,三十一岁,自认为是少年得志,已经登了龙门的小要人。曾经在上海当过起码买办,并不为洋人所重视,油头滑脑,稍稍有点聪明。
凭着一个转弯亲戚的面子,做了官,投入何湘如的闪下,以善于吹拍捧骗,嘴上伶俐乖巧,赢得上司的欢心,很快地钻到现在的地位。一脸骄狂之色,办起事来并不十分老练。
〔他穿一身簇新的Pigskin的洋服,透明的胶质腰带,淡色毛织领带,扣着一个亮闪闪的金别针,下面是丝袜,白皮鞋。
〔细长脸,涂着一层薄薄的夏士莲,一对瓜于眼架上无框金丝镜。满脸的小疱,薄嘴唇盖不住牙,声音尖锐,说话总是入木三分地故意咬得狠。
卢仲由 (叱斥)走开!走开!
廖再兴 (抢前一步)去!让路!(紧跟后面,堆起满捡的笑容)卢秘书!天气太热了,(轻声对工友)去,去,去,打张手巾把来。
卢仲由 (望见他们铺桌布,放玻璃杯)这是怎么回事?
廖再兴 (弯腰,恭顺地)二先生不是一会儿在此地会议么?
声仲由 (盔气凌人)谁对你说的?不是此地!(指外)会客厅!先生!
廖再兴 (赔着笑脸)是,是。(回头对着眼前的工友)快走,会客厅!你们这些笨蛋,话都传不清楚。去!
〔于是铺桌布的工友,连忙收拾。同时另一工友拿来手巾,廖接过来,一一奉上。
卢仲由 (接过,指门外的人)这外面——外面杂役廖先生叫我们跟着来的。
廖再兴 (瞪眼)放屁,去,滚!会议厅!
〔门外的杂役一个个噘着嘴,把冰块、啤酒、汽水,乱哄哄地从过道中搬走。
卢仲由 (摇着头)廖先生,你是跟准办差事哟?
廖再兴 (涎着脸笑)当然是二先生,卢秘书,您既然吩咐我到公司来,又承杨董事,卢秘书的照应——
卢仲由 (随便揩揩手)二先生怕热,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把手巾,交给廖)
杨味斋 (捧起手巾大擦,也来了几句闲话)是啊,弄得什么东西都要卢秘书自己带来。(也把手中交给廖)
廖再兴 (接下)是,是,是!
卢仲由这倒不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你看这办的什么事,屋子连个电扇都没有。
廖再兴 (觑着机会,吁了大口气)哎,您不知道,这么大的公司,现在多么寒伧,买卖不及从前好,常务会议说要减缩,连电都要省。余处长,这个老抠门(小气的意思),订下来,除了开炉子的地方,什么办公室连电扇都不许用。电扇早就在山上防空洞里面了。
杨味斋 (刻薄)总经理的办公室还不是有?
廖再兴 (摇着头)哎,没法子!总经理第一个就没有用。
卢仲由 (轻藐)可是这叫什么手笔?这办的什么工业?一面要借重二先生弄钱周转,一面又不想个办法叫二先生痛快。(对杨)你看,廖再兴在这儿,这是多么好一个顾问!
廖再兴是,我不断告诉余处长,二先生的脾气。请他提醒一声总经理,好招待,准备。
杨味斋 (点头拍手)对呀,对呀!
廖再兴 (斜眼望他一下)可是,余处长就知道哼哼,再不就是他那一句“总经理从来没有招待过人”。
杨味斋 (连连拍桌大叫)可是这是二先生啊!何董事长啊!何二先生啊!
〔屋外电铃响,工友端了两杯冷开水走入总经理办公室去。
杨味斋 (惊愕低声)总经理在?
廖再兴 (也放低嗓门)嗯。(望着送水的工友)给总经理倒的冷开水。
卢仲由 (走到沙发前,轻藐)哎,夏天也就知道喝一点冷开水的人,没法叫他懂得筹款的道理。(由矮桌上烟盒中取出一根纸烟,觑了一下就哼一声,又放回去,自己掏出闪亮的银烟匣,取出烟来,自己叼一根,奉了杨一根,一面对廖)好了,船上有几把G.
E.电扇预备送到梁女士的别墅用的。——
廖再兴 (连忙点火)是,是。
卢仲由 (吸着喷着)你叫人先拿几架来,在二先生今天要到的几个地方,布置一下。用完了,立刻就送(向窗外一指)山上梁女士家里。
廖再兴是,是,是。
卢仲由 (忽然想起,哦,看看梁女士是不是从城里回来了。在家,就说二先生一会就到公司来。
廖再兴 (机灵地,低声)是不是请梁女士下来?
卢仲由 (连忙放下烟)不,不,不。不是请她下来,听清楚没有?不是!分得开身,自己去,不然,叫尚大胡子去,不要用公司的人。
廖再兴我懂我懂。我自己去。您放心。
〔廖一脸秘密的神色走下。
杨味斋 (望廖下去)这个人还算机警,忠心的。
卢仲由嗐,什么机警,粗人一个。从前在上海吃保镖饭的。给二先生看过门房,这种人刀尖上的朋友多,用个两三个,早晚也许有点用处。
杨味斋 (也做出鬼鬼祟祟的效忠样子)不过梁女士的情形,他也知道总不大好吧。
卢仲由 (不以为然)哎呀,老哥,二先生这点花头,谁不知道?他老人家装糊涂。不说,替他办了,他心里明白。
杨味斋 (鬼头鬼脑)仲由兄,你晓得么?听说粱女士最近根本不到城里去,一直住在山上别墅,(向窗外一指)像是——
卢仲由 (拱拱手)老哥,二先生的私事,这个咱们不讨论。
杨味斋 (做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对对对!那么这个土铁——卢仲由(掸出衣服上一点尘土)怎么样?
杨味斋 (吞吞吐吐)没有问题吧。
卢仲由 (轻轻拍着胸脯)包在小弟身上。祥丰铁厂的人都跟我来了,回头我见着(顿,指指书房,亲昵地)老沈,两句话一说,立刻就订长期合同。——
杨味斋 (叮一遍)以后公司按月收购祥丰的土铁?
卢仲由自然,二先生的面子,老沈非买不可的。
杨味斋 (唠唠叨叨)是,张敬亭说,二先生为着孝心老太太,买个万把担谷子的田,帮这点忙是义不容辞的。不过现在田价一天地涨,哪个肯卖?这么客气的价钱,完全看在二先生同你老哥的面上。
卢仲由 (坐沙发,拿起蒲扇挥扇)所以你叫张敬亭放心,他的土铁,无论如何公司会收的。而且他的厂子,二先生总会尽量帮忙,(趾高气杨)维持土铁工业,这也是二先生素来的政策。
杨味斋 (早想插嘴,这时又半吞半吐地)现在,卖田的手续都清楚了吧。
卢仲由 (伸手在空中一划)哦,一清二楚,(一转)哦,还有一点零头,没交清,(皮包中取出一张本票)这是一张九十万的本票!(递过去,轻描淡写)十万抹了。
杨味斋 (大吃一惊不敢接)抹了十万?
卢仲由 (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神色,蔑视地望着他)啊!
杨味斋 (连忙做出也不在乎的样子,接在手中)好,好好。
卢仲由 (做然)今天见着张敬亭吧?费心你替我交给张敬亭,请他打一个(食指在空中晃一晃)这个数的收条。
杨味斋 (只得——)好好好。
卢仲由 (又挥起蒲扇)不过有一点,你还要嘱咐一声,这是福寿堂段老太太置的产业,(瞪瞪眼睛)不是二先生买的。
杨味斋放心,放心,多年办事,这一点谨慎,我们还有的。
卢仲由 (脸上的肌肉抽动)至于我顺便买的一点点谷子,过一半天,我一定当面跟你老兄算清。
杨味斋 (苦笑)没来头,没来头,(相仿的国语)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卢仲由 (这才露出一丝笑容)田地上的买卖我们都是外行,这一次兄弟办的这点事,都是仰仗你老哥的大力。
杨味斋 (拱拱手,十分“领教”的样子)哎呀,老哥,老哥!只要日后二先生肯把我们几个弟兄伙当作自家人,随时照护照护,牺牲最大,那也是应该的。
卢仲由 (听得他话有话,立刻提醒)是啊,我倒忘记恭喜这次你老兄选成公司的董事了。
杨味斋 (睃了他一眼,逼出一脸笑容)不用说,这就是二先生同王主任的爱护咯,自然你老哥从旁帮忙,兄弟也是万分领情的。
卢仲由哪里,哪里。
杨味斋 (立刻)所以我想这个利生煤矿焦炭的事情恐怕也得二先生再吹嘘一下才好。
卢仲由 (推托)那有什么问题,焦炭是大家抢的货,利生煤矿愿意做这笔生意,老沈这边自然没有问题。
杨味斋 (满脸为难的样子)我伯沈总经理不大好说话,昨天利生煤矿吴元亮叩见二先生,回来同我商量,想先送老沈一点干股,不知你老哥觉得如何?
卢仲由 (跷起一条腿非常惬意,抖索起来)我看可以不必。不过这抗战当中,工业像老沈这样办法,他自己也不会有多少油水。给他一点好处,也许事情更方便些。老兄,你是利生的大东家,干股要送也未尝不可以,多少呢,你把算盘一打,当然更可以切题点。
杨味斋 (急切地)那么,卢秘书,二先生。〔廖上。
廖再兴卢秘书——
卢仲由 (一副爽快的口气)我一定请二先生在老沈面前尽力提到。
杨味斋 (又热烈起来)费心费心,回头舍下便饭,是兄弟化了三天工夫专诚预备的。所以老哥务必请二先生赏光一下,到一下,你老兄当然要做陪的。
卢仲由好的!(对廖)什么事?
廖再兴会客厅布置好,请卢秘书看一看吧。余处长也等着您呢!
卢仲由好,(对杨)一同去看看,好吧。
杨味斋好,自然,自然。
廖再兴 (机密地)报告卢秘书。现在总经理正跟凌老先生谈话呢?
卢仲由 (同时)哦。
杨味斋
卢仲由 (对着总经理室,棱了一眼)凌光斗来了,怪不得我来这半天都见不着总经理的面呢。
杨味斋 (用时碰他一下,低声)这个老头子,现在来别又有什么文章要做吧?
卢仲由 (脸色一沉,郑重地)哼,我要是下了台的董事长,我是不肯再到公司来的。
〔余处长上。
余涤凡 (笑容满面)怎么样,卢秘书?先看看吧。
卢仲由好好好。(对杨)一同去看看?
〔刘处长携文件由双门上。
杨味斋好,好。
刘玉山 (与他们打打招呼)哦,杨委员,“利生”的焦炭又到了一船。
杨味斋 (连忙)哪里?哪里?
刘玉山 (指窗外)那不是?!小工们已经抬过来了。
〔杨匆匆走到廊上瞭望。
刘玉山 (对余和卢)祥丰的土铁也到了。
卢仲由 (不介意地)哦。
刘玉山卢秘书,我们易协理,大概正在候着您呢。
〔走向总经理室。
卢仲由他在哪儿?
刘玉山 (停步)会客厅,大概跟您专轮上的客人谈话呢。
卢仲由谢谢。
〔刘点点头。
〔卢、余让了一下走出。廖随下。
〔刘进总经理室。
〔室内无人,外面炎日中天,蝉噪摇曳而来,天空中苍鹰盘旋,鸣声促厉。此时远处有小工们抬着“土铁”“焦炭”迈着矮促的步子,由远而近,急紧而吃力地吭唷过去。间或有轮船在江上快驶,放出汽笛的声音。
〔总经理室开。沈蛰夫出,后随刘处长。
〔沈蛰夫,懋华钢铁公司的总经理,在产业界中是勾当有声望的前辈;出于他门下的工程师们已经有不少是社会中的名人。出身世家,父亲早死,由于父执们的赞助,很早就被送出国。那时他活泼,聪明,主意多,朝气蓬勃,同学们都众星拱月似地拥他为头脑,他也以做一个小首领而自豪。一切活动都由他出头,一种青年的好吐心理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不可一世的英雄。那个时比,是以自己逞能,做英雄梦,为“有志”的青年们的风尚的。但是后来不知怎么,也许因为师友们的劝告,也许是读了几本得力的书籍,在一个星期中忽然地大彻大悟,悬崖勒马,一下收住了脚,停止所有的活动,一心一意地用功读书,顿时沉默、深思起来。这一改变激起师友们的惊异和称赞,固然以后他想起对这些称赞当时也并没有怎样放在心上。他功课好,头脑清楚,能吃苦耐劳,一直到今日都未曾改变。
回国以后做了几次不甚重要的官,感觉到毫无意义,决心弃官不做,集资创办工业,从此走上了最艰苦的路。他事业心重,雄心勃勃,理想高,立志要迎头赶上,与外国的企业争个短长。但是事实上种种无法解决的困难,使他逐渐明白想是想,做是做。在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中,资金不足,工业技术标准不够,管理人才的缺乏,帝国主义工业与买办银行的压迫,国内商业资本的跋扈,政府无保障工业的决心,官僚们从而掀风作浪,帮着洋人的工业来摧残,以及在种种艰难的竞争条件下,同业们不择手段的短视,……这一切一切使他苦恼,懊丧,甚至于失望。然而他的性格是坚强的,执拗地把握住近代企业家应有的勇猛精进的精神,无论如何他不肯走另外任何容易的路。
他觉得中国必需有自己的工业,并且他是最先立下这个基础的。把屡次的失败作为经验,他在江南树立儿个较有规模的工厂,但是接着一次毁于内战,一次又倒于帝国主义国家低廉货品的倾销,不过他咬牙撑过去,他认为这种工业界的多事之秋也是必经的路程。抗战起,他尽可能把较小的机厂抢运到内地,其它大部都丧失在炮火中。层出不穷的打击,又使他感到一点意兴索然,但是这种感觉不久也就过去。在后方正是民族工业抬头的时机,国家确实需要自己的工业来维持民生。以前受尽了外来势力的挤压,目前是没有任何外力与之竞争,所以他又振起精神把仅有的一点资本和力量都放在上面,当然这同样还是会遇到不少困难的,不过他改变作风,有意无意之间,尽量在不损害人格无伤大雅的原则下收敛些锋芒,压下一些火气。多年磨折使他学会了忍耐,也加强了韧性,为了顾全大局,使战时后方的工业可以树下基础不至崩溃。他坚定地、稳健地面对了现实去做。然而对政治他没有足够的认识,多多少少他还保持着一点旧的想法,免不了门户之见,不十分合群,也有点孤做。多年得来的教训使他不相信人们可以团结,团结就有力量,他不肯在这方面用心用力做,也不相信人民有舆论,即使有,他也怀疑舆论能够发挥多少作用。他有不屈不挠百折不回的精神,可是像一切创业的人物,多少也有些偏颇。他做事彻底,在紧要关头时舍得孤注一掷。这许多长处,他略微有点自觉,有点自喜。肯用钱,也会用钱,但在不高明的属员手里有些地方也难免有些浪费。有时他也很矛盾的,他一面讲工业化的精神,一面对他的事业与机构好以一个慈爱的家长的态度处之,但工业究竟是工业,这是不可能的。摆脱不掉昔日英雄主义的色彩,固然他是个规规矩矩办工业的人。
〔他丧妻后即未再续弦,可是感情上的空虚也时常给他一些苦恼。他曾经有过几次对象,只是觉得没有遇到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另一方面就只有事业和儿子是他的慰藉,他期望二者都能培植成功,达到他的最大理想。此外他还有一个好朋友凌光斗,只有在这个朋友的面前才能把所有的话一点不留他说出来,朋友间的感情是坦白而深挚的。不过凌光斗不是一个完全没有缺点的人,二人共同工作或共同参与一件事情时,常常有些意见相左的地方,可是一则光斗较他年长,再则为了珍惜这可贵的友情,他非常细心地不忍多辩论,伯伤了朋友的自尊心。所以认真说,他还是相当孤独的。将近五十的人,脸上确实留下不少久经沧桑的痕迹。他生得方面大耳,眉峰秀俊,眼细长,目光深藏,混合了沉着、锐利,而又有儿分慈祥的眼神,鼻翼饱满,嘴唇闭起时成一条直线,可以表现出他坚定不移的个性。沿上唇蓄着一条苍白的短髭。头发稍稍有些斑白,修剪得短,十分光泽的向后流着。笑时声音洪亮出自丹田,说话语气稳准字字有力。身躯并不十分高大,有一双白皙丰润道地“资本家的手”。方肩阔胸,自然一种昂藏不凡的威仪。
〔服饰整洁,穿米色细薄哔叽西装,白纺绸衬衫,硬领,颜色花祥朴素的领带,黄纹皮鞋,腕上戴着黄皮表带经久耐用的手表。
沈蛰夫 (拿着文件,复看了几处要点,沉默半天,然后尖利地睃了刘一眼)这些理由不成其为理由,玉山,你是跟我从上海搬来的,你看见过战前上海我们跟外国货竞争的痛苦,艰难。今天关着门做皇帝,大家随便出了一点点钢品,机器,就乱吹成绩,这些成品,将来战后跟欧美的标准比.不成。就是跟战前上海的工业成品比,也差得太远。拿这些成品做中国工业化的表现,根据这个就认为公司现状无需改革,就依照现状,能度过日后工业一天比一大艰难危险的关口,(冷冷的愤慨)这是没有眼光,不长进的,守柜台,开小铺子的态度!(踱了两步)这意见书,我上午已经看过了,(回头递给刘)你可以对这几位过分乐观的问事们讲。这一次增产改组的计划势在必行,公司各厂的资财工料。必须重新分配。不能各自为政,效率高的,使它更高,效率没有的让它淘汰。应付目前同将来的危机,在公司方面。只有自己提高效率,先不要打其他的歪念头。
刘玉山 (一面蹙着眉头听,此时赔着笑脸)是,是,那么技工们要求增加工资的事情——
沈蛰夫 (长吁一声)物价暴涨以后,这两年大家都很苦。(兀然坐在沙发里)最近公司天天焦急资金不够周转,成品卖了以后的收入,除了必要的开支以外,根本不够再买下一次的工料,继续生产,这是公司的基础受了威胁!
刘玉山 (黑脸上故意露出一同和“上司”焦急的神气)是,晓得公司内幕困难的人,没有一个不在着急。
沈蛰夫不过员工的生活,公司一定要顾到,待遇一定要调整,(拿起火柴,由矮几上烟盒慢慢取出一根烟)公司正在接洽贷款,有了眉目,公司要通盘筹划待遇的问题,技工们的要求会合并解决的。
刘玉山是,是。
沈蛰夫 (立起,走向总经理办公室对着门说)光斗,还是这边坐坐吧,外边是比里面凉快的多。
〔里面苍老而爽朗的声音:好,好,好,我把末了这一点看完就来。
刘玉山 (踌躇)那么公司向“强新炼钢厂”挪借发电机的问题?
沈蛰夫 (踱回来)这当然进行。动力问题是公司开办以来总无法解决的事情。然而有一点点路。就得想法子进行。
刘玉山 (看看风色,似乎可以提起——)不过我们机电厂蔡厂长说,强新的发电机,尽管放着不用,要跟他们挪借,也怕他们不肯。
沈蛰夫 (指节轻轻扣一下会议桌过,提醒的口气,紧接)不过公司现在是预备买——
刘玉山 (为难)蔡厂长探过他们的口气。我们买,他们也不卖,怕他们会用种种的借口推掉,除非,除非是用大面子,——
沈蛰夫 (沉吟)哦,——又是大面子!
刘玉山 (陪笑)就是这点滑稽!有的嚜,放在那里生锈,没有的嚜,想花钱买,也不成。
沈蛰夫 (脸色一沉)你对蔡厂长说,公司现在没有大面子可以利用。除非政府公正地统筹分配,不再放任,叫他们把不用的发电机送到我们公司里来。我们只希望政府做我们的后盾,不希望利用任何所谓的大面子的!
刘玉山 (一怔)是,(顿,又重复一句)固然是,(忽然提起勇气顶一下)不过,总经理,这个——
沈蛰夫什么?
刘玉山 (索兴抛去吞吞吐吐的态度,含着用意地)“强新炼钢厂”跟我们现在的何董事长是很有点关系的。
沈蛰夫 (睃他一眼)我知道。
〔凌光斗上。
〔进来的是一位六十四岁,须发斑白的小老头。他穿一件质地极好的深蓝长衫,黑皮鞋,西装裤。手里拿着一根精致的手杖和戴了多年的台湾草帽。瘦长脸,突出的颧骨透出一丝丝红润,微微钩卷的鼻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老花眼镜。眉毛又浓又灰,几根长眉梢几乎和眼镜边缘紧紧搭连,在深陷的眼眶中,眼神有一种威严的光彩,使人在他面前毫不感觉他身躯的瘦弱。举止间一望而知是个多年在事业上做领袖的老人。他进门时熟稔地向沈蛰夫又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合同文件摇摇,仿佛要说什么,照习惯地把上嘴唇瘪进去,厚厚的下嘴唇连着颏下的疏疏几根灰须颤了几下,嘘了一口气,又气闷地放下合同。
终于没有立刻说出什么。
〔他是沈蛰夫忘年的朋友,在事业上共过患难的,在私人的情感上也是无话不谈的。四十五年前的老留学生,拖着一根“猪尾巴”出了洋,回国办洋务,做官教书,开农场,革命,提倡白话文,拥护“赛因斯”与“德膜克拉西”①,激烈地辩论过政治、文化、思想,有过他那时代的知识分子一切情感上对时代的认识,在“五四”与北伐的时期自己觉得“跟”上了时代,而最后是抵不住一切反动的迫害。缺乏认识,虽没有与反动的潮流合污,却是由于对“时事”的痛心疾首而心灰意懒,逐渐在“抱残守缺”的心理下走上所谓“实业救国”的途径。以他的资历、声望和交游,他在上海创办几种工业,遇着沈蛰夫后,才和他一同办了比较具有规模的钢铁厂。他为人豪爽,直率,有肩膀,因而和沈蛰夫合得上来,他也瞧中沈的缜密,精干。过去脱不了中国士大夫家庭的“书生”气质,办了许多事业,但总是因为措置不十分得当,没有什么成就。劳累一生,只是空空得到了一个“企业家”的虚名。有了沈蛰夫,他才为一般有实力的政客、财阀所器重,尽管这些人大半都是他的老友,当面对他是恭维得无微不至的。但他的精神有点萎顿,政治的腐败,眼前公司的问题和自己的年纪,都影响他的心情。幸而他的独有的气魄维持他的平衡,失望尽管失望,事事还是尽量往乐观处想。他非常爱护这个患难与共的朋友,有时不由己的关心他身边的琐事,甚至于像年老的长辈心疼着子弟,关心到了一种絮烦的地步。
刘玉山 (弯身为礼)凌老先生!
凌光斗 (放下杖、帽,把眼镜取下来)哦,你!(蔼然微笑)我方才在里面只顾到看东西,就没看见你。
沈蛰夫 (讶异)你怎么把帽子、手杖都拿出来了!
凌光斗 (放好眼镜)我想走了。(摊开手掌,用力搓擦倦怠的脸)我们就在此地谈谈吧。
沈蛰夫好,好。
刘玉山那么这封给“强华钢铁厂”的公函?
沈蛰夫还是发出去。(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本洋装书)这本《民主国家的工业》,新近从美国寄来的,我觉得还写得不坏,你们大家可以拿去读一读。
刘玉山 (接下)嗯。(又鞠一躬)再见,凌老先生。
〔刘处长由双门下。
沈蛰夫 (指着沙发)这边坐,好么?怎么样,贷款的合同都看完了?
凌光斗 (长嘘一声)都看了。(坐下,忧思重重地)不过我还想跟你谈谈。你的根本人计,你的事业。
沈蛰夫 (沉郁)公司的处境我已经说得干干净净。(走到壁炉前取饮水瓶)
凌光斗 (两眼盯住沈)千言万语,归根是一句话,我走了,你绝对不能走!(回溯)从上海而汉口,而重庆,辗转流高,到了后方。造成这一点点事业,真是尝尽了险阻艰难,太不容易。(嘴唇禽动)哼!这帮董事们的狭窄昏聩,我的性情不能叫我再跟他们合作下去。
沈蛰夫 (倒一杯水放在凌前面)你以为我就合作得了?
凌光斗 (仰靠沙发,连拍沙发的扶手)不自由!无计划!乱管制!从中图利,不顾干工业人的死活!一味地当人唱高调,背地做坏事。(沈自己倒怀水,走过来。凌劝告,又是恳求的迫切口气)然而,蛰夫,你处在这种环境,并不是一天的。你比我年轻,你应该比我受得往这种气闷。你也应该从训练人才上想,为抗战以后的工业做个根基。
沈蛰夫 (摇摇头)我现在是一个人!
凌光斗不,不,感觉这种痛苦的有的是,早晚会,哦,早晚会合在一起谋一个解决的路子。总有一天“人可”先生的鬼把戏玩不通,过去,现在,这些董事们,尽管跟他勾结,投机,拿工业做他们投机的工具。(深恶痛绝)早晚必有一天,连这帮东西,也会为自己的利益跟“人可”分家!
沈蛰夫 (感慨)光斗,你是一个傻子。三年前公司创办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人可”拉你出来跟这帮人合作是靠不住的。他是拿我们过去办工业的一点成绩做招牌,号召社会的。
凌光斗 (取出雪茄,沈递给他洋火)然而我丝毫不后悔,我们公司在这两年里也为后方生产了一点中国自己的钢,总算为重工业又下了一个根。(点雪茄)
沈蛰夫 (友爱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沉静地微笑)然而公司刚刚有个眉目,“人可”先生请你下台了!
凌光斗 (喷着青烟,连连摇头)不过这一次我不大相信是“人可”玩的把戏。
沈蛰夫 (笑里透出一丝轻轻的呵责)光斗,老大哥,我真爱你这点呆气,我也真气你这点呆气!
凌光斗 (捻着翘起的小胡子也笑了笑〕不,你不明白,你想:二十九年是工业最抬头,比起现在是一本万利的时候,他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自己当这个(咧咧嘴,幽默地)喝,喝,头疼董事长,何必到了——
沈蛰夫 (不忍一再驳质,却又不得不——)你明明晓得,如果公司一开始就是他,我同我这一群工程师们,以至于机器都不会来的。
凌光斗 (手掌有空中虚按一下,意在还有下文)不,不,我还没有说完。(清清喉咙)到了今年,这倒霉的三十二年,生产低落,资金缺乏,大多数的工业,已经无利可图。一批投机的董事们,一提到公司,就喊上当!天天恨不能完全收回股本,拿来囤货。在这种无柴无米的时候,他又何苦做这个焦头烂额的董事长?
沈蛰夫 (目光尖锐地望了一下,又收敛起来;耐着性子)“人可”兼的董事长多的很,他又何苦不多兼一个?多兼一个是他多一分力量;在他,等于多一分家当,多一分效死的奴才,他为什么不抢?
凌光斗 (忙忙吸一口烟,立刻——)但是这个公司不是董事长的家当,董事长没有权,也没有机会这样做。
沈蛰夫 (不由轻轻蹙着眉尖,又笑起来)那是你的看法,你的作风。“人可”的做法,一向如何你是明白的。
凌光斗 (半晌,掸了掸烟灰,忽然沉痛地)我很难过,我现在把你拖在水里,自己逃了。但是(小胡子又撅起来)如果不是为了董事会不通过这次的贷款,我是不会辞职。
沈蛰夫 (意在言外)可是“人可”上台之后,这个八千万元的贷款就立刻通过了。
凌光斗 (率直地)所以我很感激他,——
沈蛰夫 (扬扬手,笑着,挖苦地)你先慢感激!(端起水杯〕
凌光斗 (紧接自己的话,固执地)我也不愿意对他妄加揣测。这个人尽管是个坏东西,然而这一次他能在董事会通过这一笔贷款,并且帮忙把他的“通中”、“泰兴”这两个银行也放在贷款银团里面。这一次他的表演很出我意外,倒还像个规规矩矩要办工业的样子的。
沈蛰夫光斗!(喝了一口,把水杯放下,长嘘一声,笑着)一个人能独来独往,以这样君子的风度来生活,来应世,这是美德,这也真是享受!不过(严重地)还是那句话,我只答应半年,作为你走以后我跟“人可”他们试验合作的期限。
凌光斗 (恳切)那么我希望半年以后,后方工业都有了转机。公司也靠着这次的贷款,又有了前途。
沈蛰夫 (估量着)那都看物价是不是从此就不继续上涨,不过(拿起凌带进来的合约)贷款的合约是十分苛刻的,借款的几家银行一半是“人可”帮的直接系统,一半也是“人可”能左右的行庄,如果到期本息不能还清——凌光斗(连忙投下一副镇定剂,不得要领地安慰着)如今的银行能够透支给生产事业的,岂有不知道他们是在担着一点风险?
沈蛰夫 (立起来,目光霍霍,踱着步,一层一层地推敲)如果原料涨,成品卖价仍旧比限价低,销路一天比一天小,公司资产不能增值①,所利税②依然如故,合作股息要发,经常费要付,而今年的工资二十万万没有路子借到,或者借到了不是太少就是时间过迟。按照这个合同的条款,到期不能还清,我们现在抵押的全部财产,一切处置管理的权(顿,沉视)要完全送到“人可”手里的。
凌光斗 (虝叹)不过今日的工业不借债怎么维持?要借债又有哪个商业银行肯借?
沈蛰夫 (傲然杨起头来)所以我也奇怪“人可”为什么肯卖这么大的情面?工业到了今日是只破鞋,谁捡到手里谁倒霉的。
凌光斗 (舒坦地喷了一口烟)这很简单。一呢,他现在刚刚做了公司的董事长,自然要显显身手;二则(点点头)这是最重要的,(笑着)他很希望你在他门下做一员大将。
沈蛰夫 (忽然狞起眉毛,像一只触怒了的猛虎,先点点头,笑起来)那么一开始,我应该有一点大将的威风才好!
凌光斗 (忙正身坐好,劝止地)不,不,蛰夫,不要性急,先尽量合作,尽量合作!公司前途要紧,前途要紧!
沈蛰夫 (走过来扶着沙发背,拍拍凌的肩膀,严重地)光斗,我们将近三十年的朋友,你最晓得我,我是很能忍耐的。(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指着手中合同)譬如这种苛刻的条款:一切我们的成品财产,按市价四折作押,期内可以任意由他们更改利息,随时可以收回透支的全部款项。公司挂起他们仓库的招牌,借款以后,就立刻派来驻厂稽核,检查公司的仓库!调看公司的帐目!甚至于可以干涉你的财政,核定你的收支!(越说越气,声音逐渐洪亮激昂)这种合约,对我!二十多年也算办过几个工厂,还算有相当信用的人!但是公司为着再生产,为着维持钢铁事业,为着抗战以后还留一点点重工业的根基,我答应,我(顿)预备订!(冷笑)开始谈判是借款,现在连名义上都改成透支,这种屈辱,这种毫无道理的狭窄,我忍耐。我需要忍耐。不过(目光霍霍四射)如果除了合约上写明的条件以外,“人可”还有其他附带的条件,要我执行,叫他那一帮营私舞弊的奴才鸡零狗碎地来纠缠不清,我不忍耐,我不须要忍耐!
凌光斗 (决然)我也不希望你忍耐!
沈蛰夫 (紧闭嘴唇长歔一声)然而“人可”一上台就提出关于易协理的一个条件——
凌光斗 (关切)怎么?范奇怎么样了?
沈蛰夫 (沉郁地)他派他的卢秘书来对我谈,说易范奇专门乱写文章,牵涉到二先生的地方很多。所以二先生的意思——
〔余处长由双门上。
余涤凡 (屈身)总经理。
沈蛰夫哦,涤凡,坐,坐,什么事?
余涤凡 (捧出一封公文)政府的“超额贷款证明书”①财政部已经发下来了。
沈蛰夫 (注视)谁拿来的?
余涤凡何董事长的卢秘书。
凌光斗 (欣然)那么后天借款就可以正式签字了。
沈蛰夫 (点头)当然。
凌光斗 (不由得——)批得真快!你看,(莞然)“人可帮”的力量就在这些地方显出来喽!
余涤凡 (依然在一旁,圆到地)总经理,方才卢秘书说何先生的专轮,燃料不够,今天晚上还要往上开,要公司给专轮装满柴油。
沈蛰夫 (烦厌地)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带足燃料?
凌光斗 (把熄了的雪茄由嘴上取下来,露出一种“随他去”的表情)蛰夫,这种小地方我觉得先马虎一点。
沈蛰夫好,余处长,给他们。
余涤凡是。(屈身为礼)您坐坐,凌老先生。
〔余由双门下。
沈蛰夫光斗,你看,(微笑)“人可帮”的麻烦也就在这些地方显出来了。(愤慨)能占便宜,就占便宜。毫无廉耻,绝不含糊,——
〔沈承灿由双门上,拿着一分纸来。
沈承灿爸爸,(弯弯腰)凌伯伯。
凌光斗 (浮出欣悦的笑容〕承灿,方才我忘记告诉你,你的老师Henslowe最近从美国给我写一封信又问到你。
沈承灿 (非常有兴趣地)哦,说什么,凌伯伯?
凌光斗 (和蔼地)他非常关心你的事业。
沈蛰夫 (满心的喜爱,脸上却似笑非笑的不肯露出)是你告诉他,你已经在中国设计成功高周波电炉么?
沈承灿 (爽朗地)没有,爸爸。(坐下)现在这只能算是个试验。
凌光斗 (笑呵呵地)反正他知道,他很惊讶,我们在后方居然装起这么一个最进步的炉子。
沈承灿 (苦笑)可是“高速度钢”出了以后,并没有市场。
凌光斗 (鼓励)那不管,他很高兴,他说他很骄傲,有你这么一个学生。
沈承灿 (气馁地)哼,他不知道我们又从贝斯麦炉做起了。
凌光斗 (提起兴会)哦,你设计的贝斯麦炉今天晚上要出钢,真可惜,我不能来看。
沈承灿 (谦逊地)凌伯伯到过Pittsburgh的,后方这种炉子——
凌光斗不过在内地这也是我们的宝物啊。
沈承灿 (低首望望自己带来的报告,严重地)爸爸,钢轨的销路,现在大概没有问题了吧?
沈蛰夫隆山铁路跟我们第一次订的钢轨当然没有问题。
沈承灿以后呢?
沈蛰夫 (目光闪出一丝犹豫,但立刻)也应该没有问题。
沈承灿 (热诚地)公司的技术人员,现在唯一的希望都放在这条铁路上。他们出汗受累,也就是望着日夜出钢将来能看见第一次火车在四川第一条铁路上开行。
〔沈望望凌,沉默不语。
[凌忽然立起,踱到窗前瞭望。
沈承灿 (莫明其妙,只好拿出夹内的报告)爸爸,这是祥丰的土铁化验报告,(露出微微不满的口气)听说是何董事长介绍用的。(读)“化验成分”,磷是一点零五,凌光斗(回头)为着Bessemer?
沈承灿嗯。
凌光斗 (走过来看,大叫)这,这,这怎么能用?
沈蛰夫 (冷峻)然而这个土铁厂是公司的股东张敬亭先生的。并且“人可”特别介绍过。
沈承灿硫的成分是——
沈蛰夫总化验室也把报告交给我了。(接下灿递过来的报告)
沈承灿那么利生的焦炭成分——
沈蛰夫化验报告我也看见了。
沈承灿 (这时兴奋地)利生的焦炭,我认为非常好的,“灰”分十五点三二,“硫”在零点一以下,这是四川最好的焦炭,我们过去用的绝对比不上。这种焦炭,熔铁炉固然要用,不久炼铁炉成功,也绝对需要。
凌光斗哦,想不到杨味斋居然还能够办一个好煤矿。
沈承灿 (迫切地)我方才听说利生派人来订合同。爸爸,我认为能够今天订就今天订。
沈蛰夫 (盘算了一下)你看见利生送的焦炭规格没有?
沈承灿看见,自然写的比这个试样还好一点。(又露出不耐的样子)这种焦炭在市场上听说很俏。
沈蛰夫我看你今天晚上,出钢试了再订。
沈承灿 (望望父亲的颜色)不过缓了,是很容易被旁人抢去的。
沈蛰夫 (沉稳)我认为试了再订长期合同。
沈承灿可是——
沈蛰夫试了再订。(回身取烟)
凌光斗 (打圆场)也好,也好。
沈承灿 (认真起来)那么万一,——
沈蛰夫 (正要点燃香烟)你不知道有一种人办工业的投机精神,他们——
沈承灿 (尖利地)不过不投机,办工业的人第一也要相信人,也要没有成见,一个相当有历史的煤矿拿出规格是好的,拿出试样也是好的,我们就不应该再——
沈蛰夫 (盯住他,严肃地)我认为试了再订。(擦着洋火点烟)
沈承灿 (失望地)爸爸!(忽然另找一个问题)马丁炉如果开办,我们有许多设备在封锁以前,从香港买来的,现在还在桂林。
沈蛰夫你先把三个贝斯麦炉弄得完全上了轨道,我们再计划搬运桂林设备的事情。
沈承灿 (不十分愉快地)好,再见,凌老伯。
〔灿由有双门下。
凌光斗 (婉转劝告的口气)蛰夫,你对他像是太紧了一点。
沈蛰夫 (回头望着儿子出了门,对凌眼睛,一片慈爱,和蔼,忍不住地夸赞)这个孩子,我非常地喜欢!真是Apple
of my eye,我眼中的珠子!(摸弄下巴,纵容地)你看刚才他气了;他在教训我!他有火气,他相信世界,不像我们,吃过太多的苦头。
凌光斗他现在还是副厂长么?
沈蛰夫嗯。
凌光斗 (埋怨地)公司开办以来,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你现在宁可以厂长空着,只给他这么一个名义。
沈蛰夫那因为我恰巧是他的上司。我要叫他学习肯做实际的事情,少挂念害人的虚名。
凌光斗 (有点说情的样子)他在C.I.T.①学炼钢,学得很不错。在Cnrneigie得到博士学位,是很不容易的哟。
沈蛰夫 (爱惜地)可是他才二十七岁,还是一个小孩子!回到中国就在我手下做事,我应该待他像待其他的青年一样。(眼呈蓄满怜爱的光芒)我不能一味在办公室里面做父亲。尽管这孩子真不幸,三岁,他的母亲就死了!(仿佛很无聊地望着地下)
凌光斗 (老眼中忽然闪满了顽皮的神情)喂,情感上他现在有什么发展没有?
沈蛰夫啊?
凌光斗 (重复)我说情感上?
沈蛰夫 (忽然高起兴来)哦,有,有,有。(低声)像是有一位归小姐——
凌光斗 (也把头凑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以后两个老头子凑拢来,非常愉快地絮絮低谈着,偶尔吃吃地笑出声音。
沈蛰夫我只看见两次。
凌光斗哦,(天真地)好看么?
沈蛰夫 (微笑)还好,还好。
凌光斗 (搔搔胡子)学什么?
沈蛰夫唱歌,女高音,(点点头)很不错。
凌光斗 (又摸摸下巴)性情呢?
沈蛰夫 (几乎刹那间恢复了青春的心情,笑嘻嘻地)我怎么会知道?看样子,人还温和的。
凌光斗祖老太太还喜欢?
沈蛰夫 (噘噘嘴)老太太只希望赶快抱重孙,谁都可以。
凌光斗 (一向代人着急)那么很有眉目喽?
沈蛰夫 (盯视凌一下,笑嘻嘻地)先生,我怎么能知道。承灿嚜,不肯讲。(忽然一种非常可爱的忸怩的神情)我,我又不便问。
凌光斗 (逗弄地)老了?
沈蛰夫 (诧异)怎么?
凌光斗 (笑着)想添孙子喽?
沈蛰夫 (忍不住地笑)没有,没有,没有。就觉得承灿这个小孩子太可怜,(慢慢沉重起来)家里面就祖孙三代,祖母老,我忙,没有人照管他。
凌光斗 (也严重地)嗯,我看你家里也是应该有个年青的主妇才好。
沈蛰夫嗯,嗯。(忽然闪出欣喜的笑意)喂,她现在在此地!上午从城里来,正在我家里。
凌光斗 (确实懊悔地)嚷,方才我该在你家里吃饭的。
沈蛰夫 (连连安慰地笑着)以后总有机会,总有。(忽然)哦,听说她就要飞到昆明去。
凌光斗 (大失望)那不——?
沈蛰夫 (又安慰地)不过,我想,她不久,嗯,就会回来的。
凌光斗那么(皱着眉)梁方桂的女儿还在这山上住?
沈蛰夫嗯。
凌光斗 (更攒紧眉头)常来?
沈蛰夫嗯,照旧。
凌光斗 (好奇地)叫什么名字。
沈蛰夫
Emmy。
凌光斗
Emmy!她现在又——?(忽然摇头,不屑地)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哪!(一转)哦,你方才说的关于易范奇的条件是怎么样的情形?
沈蛰夫 “人可”的秘书说二先生的意思,要我同意把易协理换了。
凌光斗 (想不到)为什么?(悻悻然〕为着他好写文章?沈蛰夫他的文章大概总是犯“人可”的忌讳吧?
凌光斗 (抖抖索索捻着撅起的小须尖)这我倒没有想到。范奇是个很有为的青年工业家。(似乎是絮叨,心里确乎是为易解说)从前在上海办一个小规模的酒精厂,办得很好,很精明,很会计算,所以当初我把他介绍给你。我觉得这个人是一个将来可以共同苦干的帮手。(尖酸地)想不到他的文章还会起这些麻烦!
沈蛰夫 (一种批评“后起之秀”,尽量避免责难求全的态度)他过去很有点群众,抗战初期青年是很崇拜他的。写文章,能说话,这是他的长处。不过——
凌光斗 (生怕有前途的后辈遭受攻击,连忙呵护地)蛰夫,我觉这个人最大的长处,是他有血性,慷慨激昂,比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热,可爱。自然喽,年轻总免不了有点浮动,然而无伤大雅。(看着沈不作声)喂,蛰夫,这两年你跟他合作最密,你觉得这个人如何?
沈蛰夫 (沉吟)他么?都还好。就是有点太精明,规模气象小一点,同时嚜,(有一丝犹豫)总叫人觉得他有一点点讳莫如深的样子。
凌光斗 (热诚地)这就是范奇太骄傲、太狂的毛病喽。(忽然)那么“人可”既今公然露出这个意思,你,你怎么样呢?
沈蛰夫 (抬头,满眼的泪光,沉痛地)光斗,古人有一句话:“切肤之痛。”这种痛苦,在你一走,我才深深地觉得!(望着凌光斗布满皱纹的老脸)朋友,我真感觉到孤单哪!(低无语)
凌光斗 (枯干的手,轻轻放在沈的肩头上)蛰夫!
沈蛰夫 (昂然举目)“人可”的问题,回答很简单。(一字一字地)范奇离开,我离开!
凌光斗 (讷讷)这不——?(猝然坚决)你对,蛰夫!
〔易范奇由通过道门上。
〔易范奇,懋华钢铁公司的协理,三十六岁,身材瘦高,削肩胯,头发浓厚,皮肤粗糙黝黑,总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得一片暗晦,长手指,有一种讨人厌的习惯,当他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时,就不住地搓捻着他的十指和两掌,像要搓下手上的污垢,和他握手的人会觉得他的手是湿腻腻的,又是冷冰冰的。两角微微下垂的长形三角眼,小眼珠,圆而黑,转动灵活,容易抓住人,刺探人,含满狡黠傲慢之色。由双目之间就拱起那笔直的,看来似乎嗅觉十分敏捷的尖鼻子,配衬着那高与眉齐,看来也似乎是听觉十分敏捷的薄薄两片小耳朵,他出身不明,父早亡,幼年时母亲送他到糟房做学徒,丢下两块钱给他,回去就嫁了一个屠户,从此母子之间自然而然地就断绝了关系。他中途离开糟房,进当铺,进百货店,最后又进银行。好逞强,善钻营,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更懂得要爬得高,必需先吃够苦,所以他就为自己打下初步的基础,在银行时,工余的时间进夜校,拚命用功,每天读书一直到夜深,一面又省下有限的薪资,去买各种书报杂志。一个从煤球堆中滚出来的孩子,然而他会滚,他滚得又快,又好,又顺利,深知贫穷,深恨贫穷,极力地挣扎,摆脱。自卑而骄傲,得机会好与有权势的人来往,尽管他对凡所谓“有权有势”者皆嗤之以鼻,他受够了他们的污辱,他恨,他嫉妒,他要报复。非常地好名,如果他做了一件好事情,那是因为这样做可以使他出风头。他会见机行事,一天天向上爬,走着他顺利的途径而沾沾自喜。抗战初起时也曾激起过他的热情,虽然多少也带点时髦。他领导了抗敌宣传工作,和文人来往,以前进为标榜,以写文章为工具做进身之阶,居然也得到有热血的青年们的拥护,他达到了目的,他得意,更自己觉得伟大,他要做革命的领导者。专门以前进的姿态做投机生意,然而这一切逐渐为青年们看透,他也开始感到失去青年们的拥护甚至反攻击他时,他愤恨,却表面上还做出怜悯这些青年们的无知和愚蠢。他忽然觉得和这些他所谓愚蠢的青年们混下去,非但可惜了他的才能,而且阻碍了他的前途,于是就毅然摆脱了这前进的阵地,但依然披着前进的武装,大摇大摆地跨入了工业界的门槛,又是一副以民众福利为招牌的为善者的姿态。用居做来提高自己的身价,对下属刻薄,却以刻薄为精明。
把一切的不择手段认为一个新式英雄应有的气质和权术。随时应用“革命式”的种种钻营方法,以满口正义做官僚资本。把应得的轻视与侮辱他当做一种为正义而牺牲的荣誉。任何方面射来了冷箭,他就要在这方面做好防御,绝对不肯吃亏,同时又是一个大冒险家。他并非不能委屈自己,可是得盘算好这代价是否更高于他所委屈的价值,正如同是以人格为交易的商品。自认为“民族工业家”,虽然他具备一切缺点,善变,易为利害而动摇,他认为在中国办任何事业都必需把“政治关系”弄清楚。因此尽量找主子来扶持,所谓政治力量者他认为就是官僚和恶势力。他有绝好的口才,有锋利的文笔,一个地道的机会主义者。
〔过去在上海办过酒精厂,被挤倒后所有股东都赔了,他自己却赚饱了钱。他有一种本领,要恭维一个人时是很少不成功的。现在凌光斗,这位耿直简单的老先生正做了他的对象,凌光斗对他有相当的信任,并且很欣赏他的能干,就推荐他做懋华的协理。
(他穿一套大小不十分衬身的薄哔叽西装,崭新的黄皮鞋,手中拿着一个文件,踌躇满志地走进。
易范奇 (点点头)凌先生,(递给沈他拿来的文件,忿忿的神色)这是卢秘书带来的土铁合同,请你看一看,蛰夫先生。
〔沈接下阅视。
凌光斗 (镇定一下,似乎一种父亲对待子女的眷顾神情)范奇你最近写些什么文章?
易范奇 〔坐下,把裤子向上一拉,长叹一声)自从凌先生离开以后,这几天,我非常愤怒,愤怒到简直拿不起我的笔来。(滔滔不绝,以一种擦拳摩掌的姿态,卖弄起来,一气说下)看着眼前许多不合理的现象,猖狂地发展!投机囤货,无法取缔!集团贪污,不能惩办!物价飞涨,原料飞涨,我们办工业的,资金难,运输难。过去看着赚钱,其实亏本。资产不能增值,所利税还根据前几年购买资产的价格,算出盈余照抽!工业开始,就全盘毫无计划,一直纵容囤积,不想建设!如今出货没有销路,生产低落,工厂减产,倒顶,连我们在经营上可说是最健全的公司也发生严重的维持问题。加之以(转为沉痛的口气)凌先生离开了我们,公司失了主宰,年轻人丢了父亲,股东们各打投机的算盘,又露出地主买办的面目,(悲愤地)死命地向蛰夫先生进攻!向我们进攻!我只有失望,悲观,沮丧,我拿不起我的笔夹,简直拿不起我的笔来。(一声满腔激愤的长叹,摸起盒中的纸烟,匆匆点着,一吸一喷)
凌光斗 (诚挚地)范奇,“行百里者半九十”要实际,要沉着,这些现象早晚要一扫而空的。
易范奇 (被烟呛咳着而依然神情激昂地)可是怎么样才能一扫而空呢?
沈蛰夫 (抬头)范奇,我们可以把这种合同,原封退给卢秘书。(爆发)这叫什么合同,太放肆!土铁厂难道是卢秘书自己开的?他有什么权可以代拟这种合同?
凌光斗什么?
沈蛰夫 (愤愤)就是荒唐,看了徒徒生气。总之,(顿)以后问题很多,来日不易!
易范奇 (切齿)“人可”这批人只有跟他们死拼到底。
凌光斗 (劝慰)一切先为这一点工业根基着想。要忍耐,想各种方法渡过目前的难关。
沈蛰夫 (也镇静下来)放心,光斗,不到逼不得已,我决不放手。
易范奇 (激烈地)蛰夫先生,这一点我和你的意见不甚同。就是到了水穷水尽,我们也要对“人可”给他一个致命的打击。我这一点作风,凌先生看得最清楚,决不愿与“人可”妥协。(得意地露出名人应有的傲态)我在上海办厂,就一直吃他的亏。我就明白买办出身的东西,根本不会同我们这些“民族工业家”站在一条战线的。(似乎旁若无人,却句句留神沈对他说话的印象)所以我开始写文章就攻击他,攻击他体无完肤。一直到现在!叫他认识人民有舆论,有是非,这是不可侮的力量!
沈蛰夫 (淡漠)范奇,“人可”就要来了吧?你的表几点钟了?易范奇(哑然,看看壁炉上的座钟,乏味地)哦,快三点了。
沈蛰夫 (点点头)那就不早了。
凌光斗 (对沈,认真地)我忽然有个意思。我想(跃跃欲试的目光来回在沈、易二人的脸上投射)当面跟“人可”谈一下。
沈蛰夫 (十分感动,恻然笑着)算了吧,光斗,你真有点呆。你徒徒白生一顿气。何苦呢,让我来慢慢应付吧。
〔半晌,凌默然无语,喷了一口烟,捻着须尖。沉默。
易范奇 (想起)哦,方才大中报馆上笔傅惺公先生打了一个电话来。
凌光斗哎呀,我忘了!(蹶然跃起)我还跟惺公有个约会呢!
沈蛰夫 (立起,满心的爱护)那么,走吧,跟惺公谈谈也好,去去闷气!
凌光斗 (苦笑)也许又多了点闷气!
〔工友送书来。
工
友 协理。(即下)
易范奇 (接下,转奉过去,谦恭有礼地)凌先生,这是我最近刚出版一本《范奇论文集》,上面早写好了,请您多多指正。
凌光斗(收下,翻了一翻)我要拜读,我要拜读的。
易范奇 (忽然)哦,请您等一下。我,我就来。(匆匆进了协理室)
(凌光斗颔首,拿起帽子手杖。
沈蛰夫 (蓦地想起)张富顺。
〔工友由双门上。
凌光斗 (猜出来,轻轻摆手)不用,不用。
沈蛰夫你不能再走路。
凌光斗 (笑着)这一次。(顿,指指外面,顽皮地霎霎眼睛)我有滑竿等着我。
沈蛰夫可是你——
凌光斗 (瞪着眼睛)你晓得我,这已经(十分满意的口气)哦,很奢侈了!
沈蛰夫 (晓得他的脾气,笑)好,好,好,(对工友)你去告诉凌先生的滑竿预备。
工
友 是。
〔窗外见杨味斋和卢仲由施施然走来,杨推开双门的一扇,让“虎头秘书”迈步先人,自己随后。工友闪在一旁走下。
卢仲由 (狭路相逢,想不到猝然遇见了两个“巨头”。两道贼忒忒的眼光,有些慌乱,强笑)哦,沈,沈总经理。(鞠躬,踧踖地)凌老先生!
凌光斗 (点点头)哦,哦。
沈蛰夫 (转对凌)走吧,我怕惺公已经等得很急了。
杨味斋 (一直愣住,此时一阵心血。走上前来,兴高采烈地)哎呀,蛰夫先生,凌董事长,真是巧遇巧遇。我是一箭双雕噢,我一下(读若“哈”)访到两位工业巨头。(摇头摆尾,自命是潇洒而慷慨地)嚷,凌董事长,今日何日噢!这真是一日三秋噢!如今那一切的一切——〔易勿匆由协理室奔出。
易范奇 (举着书)对不起,对不起,凌老先生。
杨味斋 (恭而有理)啊!易协理!
易范奇 (匆匆点头)哦,杨先生!(对凌)凌老先生,这是我自己的一本《范奇论文集》,请您转交给惺公先生。
凌光斗好好好。(走向双门,看见易跟在后面)范奇,你不用送了,你来跟他们两位谈谈吧。
易范奇不,不,我——
沈蛰夫 (挥挥手)不用了,我看范奇,你先同卢先生谈谈也好。
易范奇好,再见。(鞠躬为礼)凌老先生。
卢仲由 (弯腰)凌老先生,再见。
〔凌光斗回身点点头。由沈蛰夫陪同走双门下。
易范奇 (嘘了一口气,神情松弛下来。以后态度逐渐变成一种阴沉的倨傲)请坐。(指指沙发)卢秘书,杨董事。
〔三人还未坐就。
杨味斋 (又摇摆起来)哎呀,范奇兄,你的文名盖天下,真是妇孺皆知,家传户晓——
卢仲由 (烦厌地)来,来,我们先把正经事了啦吧。(斜着眼瞟着易范奇)公司收购祥丰的土铁,总经理究竟是怎么个打算?祥丰的人们已经来了,合同要订就订,总不能叫人再空空地白跑一趟。
易范奇 (早有戒备躲躲闪闪地)这个问题,按照已往的习惯,只有蛰夫先生做最后的决定,我很想帮忙,但是无从下手。
卢仲由 (脸色一沉)协理先生,方才谈了半天,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同蛰夫先生讲?究竟他有个什么算盘?我们多年相识,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
杨味斋 (苦着眉脸,口气尽量硬朗)我看,公司收买这一点土铁,这一点胃口总该有,何况这还是二先生的意思。
易范奇 (隔岸观火的冷静神情)我看土铁的长期合同很渺茫。现在钢铁过剩是事实。成本已经太高,谁有钱再买一批土铁?何况公司还有合用的土铁存着。
卢仲由 (逼出一声冷笑,威胁地)然而公司的八千万贷款眼看着成功喽!
易范奇 (立刻回敬一句)不过那不能拿来应酬。——(霍地立起)对不起,卢秘书,我力不从心,无从帮忙。(脸上肌肉微微一抽似乎是微笑)我现在还要把公司钢品的成本再调整一下。(一转而为淡淡的客气,道着家常)“机制轧钢”政府议价是每吨八万六,而成本已经在九万二以上了。我办公室里还有会计处的同人们在等着开会,请你们二位略等一下,沈总经理送了客就会来的。(拔步就走的模样)
杨味斋 (早已惴惴不安,此时再也忍不住——)易协理,方才我提的利生焦炭的事情——
易范奇这个也得等蛰夫先生来定,请你当面谈吧。(有意无意地)不过杨董事不是外人,公司一向也是有合用的焦炭的。
杨味斋 (急了)不过,易先生,利生的焦炭——
〔工友自协理室进。
工
友 协理!会计处李处长他们都到了。
易范寄 (弯弯腰)对不起,杨董事长,那我真要少陪了。
卢仲由 (像暗中一支冷箭似的,飕地放出一句话)易协理,你的大作,成次长已经替你转呈给二先生了。昨天——
易范奇 (稍稍一怔,尖锐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含糊地)哦,好,好,少陪,少陪。
〔易依旧不动声色。走进协理室。
杨味斋 (望着“虎头秘书”,半天)这个东西怎么回事?
卢仲由 (脸色铁青,一时爆发)这个东西就是不要脸,小人!他在我面前摆的什么架子?他骗得了凌光斗、沈蛰夫,可骗不了我!这家伙当着大家写文章骂二先生,骂我们。可是暗地里一直对二先生飞眼卖俏,恨不得舐二先生的屁股!昨天(指着)他又托成次长送他那本草纸,那本只配擦狗屁股的论文集。
杨味斋送给哪个?
卢仲主 (咬牙切齿)送给二先生!婉转解释他的文章,完全是对二先生这些对国家有功的人物说话!
杨味斋 (毫不思索地)他简直地不要脸!
卢仲由 (拍桌)谁说他要脸?凌光斗一手提拔,如今一看凌先生下台,自己位置不稳,就反转头来,加紧工作。(不共戴天的神色)走成次长的路子!连我都不招呼一下,生怕二先生看低了他,他要一步登天,一进门就压在我们的头上。(鄙恶地)这才是又臭又硬的两头蛇!(阴狠地)不过,看!看他怎么样!看他走得通不!
杨味斋 (无心听他的咒骂)不过仲由兄,讲眼前的话吧,这个焦炭——
卢仲由 (先压下怒火,冷冷地)先生,焦炭还在其次,我看土铁都有了问题。
杨味斋 (着急)先生,这不是开玩笑噢,(急得瑟瑟抖抖)那,那,那,那怎么对得起人,对得起张敬亭。(额头涨出两条青筋)大家为着二先生!二先生买田,——
卢仲由 (凝起眉毛)杨董事,你忘了,薛老太太买田。
杨味斋 (满头大汗,连翻白眼)是,是,啊,为着薛老太太买田!(几乎噎住)嗐,这都是一样啊!连吴元亮都牺牲了老本。如果焦炭土铁都不能应酬一下,这叫,这叫我们如何对得起人,见得了人?
卢仲由 (心中着实焦的,却口上——)别着急,别着急,有办法,有办法。我想沈蛰夫不会不顾二先生的面子,他不会。(心虚地)并且他也不敢!
杨味斋 (只好自己盘算一阵,偷偷地)我看利生的干股还是先送一点好!
卢仲由 (心不在焉)好,好,好。
杨味斋 (计斤较两又有吝啬)不过送多少呢?(仔细推敲)这像是应该研究一下。你说该送多少才“合格”(相仿国语:“合适”)呢?多少才“合格”呢?自然——
户仲由 (蓦地,咆哮起来〕这在你,这在你,这在你!(探望,立刻放平了脸色)对不起,杨董事,大概沈蛰夫来了。(温和地)喂,老杨,我给他谈的时候,请你略略回避一下,好不好?
杨味斋 (莫明其妙)要得,要得。
〔沈蛰夫与姚厂长由双门上。
卢仲由 (同时肃然)蛰夫先生!
杨味斋总经理!
沈蛰夫你们坐,你们坐。(仿佛前面已经听了一段报告,他又接着边问边听的神气)嗯,嗯,是的,姚先生?
姚国栋 (小胖手不停地播弄制服上的钮扣)我,我们机器厂出了特号工作母机,这个,这个利群哪,公盛哪,长兴哪也跟着出,大一点厂子。像这个,这个(望着“虎头秘书”犹豫不讲)
沈蛰夫 (不愿在这些小鬼们面前躲躲闪闪)嗯,嗯,说下去!嗯。
姚国栋 (眯着小眼,咽下一口吐沫)大,大厂子像强华钢铁厂,也争着出,尤其是强华,简直像故意地捣蛋。你出什么,他也就跟着出什么。轧钢厂十八英寸轧钢机刚刚装好,强华那边(咂咂嘴)也跟着要装上了。您看,这个市场就那么点大,大家挤着出一样的货,这,这怎么能不,不过剩?
沈蛰夫 (沉肃)但是我们不能禁止他们不出,(着重)我们没有法子通知他们。现在大家盲目地竞争,不肯配合。我们只希望政府对钢铁统购统销,指定每个厂专业化,也别无其他的办法。
姚国栋 (小胖手擦擦鼻头,小眼睛闪闪地)那么?
沈蛰夫这件事提到公司常务会议,我们再大家仔细商量。
姚国栋是。
沈蛰夫好,就这样吧。
姚国栋是。
〔姚转身,胖屁股一撅一撅,像是不十分满意地走了出去。
沈蛰夫 (模摸自己蹙紧了的眉头,对卢、杨)坐,坐着谈吧。
〔大家肃然坐下。
杨味斋 (失了方寸的“风采”)总经理这些天太辛苦了!
沈蛰夫还好,没有什么。
卢仲由 (十分客气地)这一次何先生来,总经理太费神!
沈蛰夫 (抬头,凛然)并没有。
卢仲由 (又欠欠身)哪里,哪里!
杨味斋 (慢慢鼓起精神,逐渐地眉飞色舞)听说何董事长办厂很多,很少亲自来参观的,这一次来——
卢仲由 (一唱一和)那完全是沈总经理为人的伟大,大公无私的精神——,
杨味斋 (忙插入)经营得法——,
卢仲由 (紧接)对中国工业的贡献——,
杨味斋 (摇着摆着结束了一段文章〕我认为这是我们公司特殊的光荣!(谗笑)二先生这一次来,仲由兄在后面鼓动得最力,最有功绩!
卢仲由 (谦虚)哪里,哪里。
杨味斋 (更起劲)仲由兄可以说是——
沈蛰夫 (一直冷冷地像是没有听见,忽然)卢秘书,关于公司收买祥丰土铁的问题,——
卢仲由 (岔过)哦,味斋先生,你是不是还要看一看利生派来的明友?
杨味斋 (会意地连忙起座)哦,是是,我要少陪一下。
沈蛰夫 (欠欠身)好,好。
〔杨味斋逡巡出门,却又不忍离开走廊,徘徊窗外,若有所思,时时有意无意地探望一下。
卢仲由 (低声,鄙夷地)杨董事这些人都是抗战中的暴发户,最没有分寸,举止进退,简直是不懂规矩——
沈蛰夫 (不睬)方才易协理说到祥丰土铁厂——
卢仲由 (蓦地)哦,总经理,我倒忘记给您道喜啦!
沈蛰夫怎么?
卢仲由 (激出一团高兴,强笑)今天沈老太太生日,我们大家简直的——
沈蛰夫 (淡淡地)没有,家母的生日前天已经过去了。
卢仲由 (呵呵大笑)不,不,您太客气了。方才我还到府上去了一趟,给老太太拜了寿呢!
沈蛰夫 (望他一眼)那你怕弄错了。
卢仲由 (立刻一转)嗐,补祝也是一样的。(自觉颂扬得体)啊,老太太真是仙健,真是福寿双全。二先生知道很晚,什么寿礼都预备不及,所以派仲由先去道贺,同时——
沈蛰夫 (拿起方才易范奇持来的合同)哦,这个土铁的长期合同——,
卢仲由 (决不提起,依旧眉开眼笑地)同时因为二先生在城内还空着一所房了,一个花园也很精致,想请老太太搬过去住。
沈蛰夫 (望着他)何先生的意思很可感,不过——
卢仲由 (作为顺嘴溜出,无关宏旨的口气)那房子的房契,地契,我已经送交老太太,已经请老太太收下了。
沈蛰夫 (一怔)这倒很出人意外。
卢仲由 (益加笼络)这也是二先生对办工业有成绩的朋友一种敬意。
沈蛰夫 (不动声色)那你替我谢谢二先生。
卢仲由 (以为沈已入彀,非常得意地)哦,自家人就不用说客气话了。哦,您方才说到土铁——
沈蛰夫 (点点头)是的,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这土铁的问题了吧?
声仲由 (急切)当然,当然。是不是现在就请祥丰的人跟总经理见一见?
沈蛰夫 (断然)我看不用了。
卢仲由 (迫不及待,喜滋滋地)那也好。免得您费神,让我跟余处长(立起)直接接头吧。(就走的样子)
沈蛰夫 (不耐,叫住)卢秘书!(一字一字地)请你回来!
卢仲由 (顿,眼睛忽然死沉沉地望着沈,逐渐明了,缓缓地)蛰夫先生,是否这个合同出了什么问题?
沈蛰夫合同已经不成为问题,成为问题的是祥丰的土铁。
卢仲由 (愣住)我想不至于吧。
沈蛰夫 (颜色坚决,却口气还带着三分平和)请你对何先生讲,这个土铁,公司不能买。
卢仲由 (一副撒赖的眉眼)您不买?
沈蛰夫 (开始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依然沉稳地)不是我不买,是公司不能买;长期合同也无法订!
卢仲由 (板起脸)哦,您不订?
沈蛰夫 (目光霍霍)嗯,我不订。
卢仲由那么这个理由——?
沈蛰夫 (把身旁的报告掷在他面前)这个化验报告就是理由。
卢仲由 (望一望,并不拿起,脸上兜起来笑容)不过祥丰也是我们公司的股东办的。
沈蛰夫 (冷笑)张敬亭先生应该知道自己的土铁。
卢仲由 (忽然提高喉咙,拿出“法宝”来)二先生觉得原则上应该维持后方的土铁,奖励后方小型工业。
沈蛰夫 (一字,一字)我看像这种工业让它自生自灭的好。
卢仲由 (点醒)听说二先生曾经向总经理介绍过。
沈蛰夫 (尖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晓得。
卢仲由 (感觉有些气短)那么土铁是不能再谈下去了?
沈蛰夫 (点头)嗯。
卢仲由 (忽然)公司的炼铁炉不是要停么?
沈蛰夫没有此说,这大概是你在何先生那里又听的谣言!
卢仲由 (脸上露出一团笑容)何先生您知道,对于总经理是非常敬佩,也非常愿意帮忙的。
沈蛰夫我也很愿意帮何先生的忙。
卢仲由 (立刻)那是二先生十分相信的,所以对于易协理,(闪烁其词)我想您一定有很充分的了解。
沈蛰夫 (斩钉敌铁)是的,那就是如果易先生离开,我也离开。这一层请你务必转告何先生。
卢仲由 (尖刻地笑起来)不过蛰夫先生,您这几着棋很可能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尤其是易协理,您这样维持他,在您是非常失策的。
沈蛰夫 (严肃)卢秘书,我的性情,你不明了,也许何先生很明了,所以也谈不上误会。我在此地一天总要为公司尽一天力量。
卢仲由 (又掸掸衣服,像是说着闲话)蛰夫先生,办工业离不开人,人就离不开政治,二先生的印象,在一般人看来是很要紧的。没有好印象的人,都在钻门路。(斜着眼窥视)有好印象的人反而自己这样糟踏,这未免太——
沈蛰夫 (满腔怒火,脸上异常冷峻)卢先生,我在生产界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我开始办厂的时候,恐怕卢先生还在学说话。容我以老卖老地冒昧一下,你方才对我讲的,我觉得很笨!很糊涂!现在不是何先生对我没有好印象的问题,而是我对何先生有没有好印象的问题。
卢仲由 (着着败退,又毫无章法地贸然提起)不过那八千万贷款——
沈蛰夫 (冷冷盯他一眼)卢先生,这一层不是你同我可以商量的事情。
〔余处长拿着一张纸由双门上。
余涤凡 (递呈)总经理,这是何董事长到公司参观的路线。
沈蛰夫 (看也不看)这种事情,你可以跟卢秘书商量。
余涤凡是,是(垂着手)还有何董事长对全公司训话的地点,您觉得——
沈蛰夫 (申斥地)余处长——!
卢仲由 (突然感到自己的地位)我去看,我去看,余处长!(深深鞠了一躬)再见,沈总经理。
〔卢仓皇溜下。
沈蛰夫哦,余处长,请你等一下。
余涤凡是,是。
沈蛰夫 (走到小圆桌旁,拿起话电话机)请你接总经理宅。……你哪里?哦,我是沈先生,请老太太说话。……(和颜悦色)哦,我是蛰夫,是妈吧?方才是不是有一个人送给您一样东西?……嗯,是,是,房契,地契。……什么?他说我置的产业?……契上已经有我的名字?……(蹙眉自语)真是混帐!……(笑着)您老人家真是容易骗,我们的产业早就叫东洋人占了,这不是的,不是的。现在我派人去取,请您包好交给他。……是,是。(温顺地搭着闲话)您午觉睡得好吧?……哦,梁小姐也来谈了一会。嗯,好得很,好得很。……嗯,公司有车子,归小姐可以来搭的。……(轻声)放下电话了,妈,啊。请您把那包地契预备好。(放下电话)余处长,请你派个人到我家里取一包东西。回头你当面交给卢秘书。
余涤凡是,要收条不?
沈蛰夫不用。
(余涤凡由双门下。
(卢仲由踱过走廊时,杨味斋和他在窗外叽咕了两句。卢走出后,他还在窗前一带徘徊,此时望见总经理打完电话,才看定风色,畏葸葸地冒出来。
杨味斋 (满脸的强笑)蛰夫先生。
沈蛰夫 (劈头一句)杨先生,利生的焦炭,公司化验报告,说成分很好。
杨味斋 (想不到的愉快,简直愣住)哦,(忽然笑逐颜开)自然,自然。利生的焦炭一向是出名的,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订下合同呢?
沈蛰夫 (和气地)可以的。
杨味斋 (眉飞色舞)那太好了。
沈蛰夫嗯,(瞥他一眼)明天订。
杨味斋 (一块石头又堵在心上)不过恰巧利生的接洽人也跟着卢秘书的专轮来了。
沈蛰夫 (诧异)哦,他们为什么今天就来?
杨味斋 (含含糊糊)也是,也是跟着何先生来参观参观。反正利生的合同,总经理同余处长都看过,乘着何先生在此地,把合同这些小问题一同解决。大家也高高兴兴地回去,(唏唏嘘嘘,不知是哭是笑)我们大家总算替总经理了却一件心事。
沈蛰夫 (望着他)哦。
杨味斋 (立刻岔开)这个今天晚上舍下的便饭——
沈蛰夫 (点点头)你的请帖,已经收到了。
杨味斋 (卑躬屈膝的神色)请总经理务必赏光,如果利生的吴元亮先生,您愿意见,我也把他约来。
沈蛰夫不必了,因为——
杨味斋 (咬文嚼字,做起文章)蛰夫先生,我们都是“一丘之貉”啊!同病相怜,工业不景气,大家总得互相帮忙。吴先生一向非常钦佩蛰夫先生的人格,清苦自奉,您办工业的精神(不知用什么形容才奉承得好)那,那,那,了不得。啊,了不得!所以非常希望您能对利生煤矿加以指导。
沈蛰夫 (爽快)我可以设法派人跟他们技术合作。
杨味斋 (连连附和)合作,合作,那当然没有问题合作。现在更希望总经理正式参加帮忙,所以吴元亮先生,经过利生全体董事会的同意特意把利生的股分提了五千,托我转给沈先生。
沈蛰夫 (猜着一半,冷冷地)哦。
扬味斋 (摇着头)也是晓得,沈先生对我一向印象很好,了解很深。
沈蛰夫 (微笑)晓得我会从杨先生手里收下利生的干股。
杨味斋 (也呵呵大笑)哎呀,谈不上干股。这都是个敬意,哎,敬意。至于说到利生焦炭订合同的问题,——
沈蛰夫明天订。
杨味斋 (愕然)不过他们——
沈蛰夫 (坚决)明天!
扬味斋 (只好下台)啊,今天明天都是小事情。像利生这样好的焦,总是供不应求,自然不愁没有人要。不过蛰夫先生,方才我说到那一点点意思。请您务必不要客气!
沈蛰夫 (沉静)你们的盛意很领情。就是我办公司,我不能随意把公司的股子白白送给别人。我也就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干股。
〔远远像是两三辆汽车飞快驶来,喇叭声,汽车轮咝咝擦地声,停车声,开车门声,人群攒集迎上寒暄声。办公楼楼下过道乱步声,在杨味斋下面一段话的中间,逐渐纷杂地传来。
杨味斋 (连忙)不过沈总经理,这个干股,我可以坦坦白白地讲。跟何二先生毫无关系,您可以丝毫不用犹疑,(仿佛谛听,同时却又——)我是万分地诚意,一千万分的保证。(已经听见外面的声音,有些恍惚地)您可以当作自己应该收下的权利。不但如此,您并且可以公开地对——(认定外面确实要人来到,忍不住)哎呀,大概是二先生来了!(见沈神色不动)我说,总经理,您,您可以坦然地——(足步声愈来愈近,更加慌张地)您听,一定是二先生来了吧?(看看沈安坐如山)自然哪,这点于股,我说这个股子,这个——
〔余、廖匆匆走上。
余涤凡 (紧张地)总经理,何董事长已经到了。
廖再兴 (上气不接下气)一共是三辆汽车!
余涤凡 (也有点张惶)还有其他的客人。
廖再兴 (指手划脚)现在都请到会客厅里了。
〔易匆匆由协理室上。
易范奇听说是何先生来了。
廖再兴 (垂头)是,协理。
沈蛰夫 (望望他们,立起)好,我们去看看。(对杨)请,请。
〔走出双门。
杨味斋 (连忙整整马褂,清理一下喉咙)得罪,得罪!
〔沈、杨、易、廖,依次而下。
〔此时是廊上来往人众不绝,几位厂长,处长,和其他高级职员,匆匆由门前闪过。汽车缓缓倒车声,喇叭声,和人们在办公楼过道中,乱嘈嘈的,紧张的低低谈话声。
〔会议厅内无人,半晌,梁爱米由走廊右面上。后随工友。
〔梁爱米是一个仕大夫家庭的小姐。她的家庭已经没落得没剩下几个人。她仿佛是一棵凋零的老树上惟一的一支鲜艳的花朵,终于脱离了这个老朽的根,以自己所有的灿烂来游戏取悦于人间。她廿五六岁,上天给了她一副不能再美的外表,同时也给了她更难于捉摸的性情。地看不起人,骄傲,无比的自负,却也有足够的聪明,这聪明是一望无余的表现在人们的眼前的。善于利用自己的长处,那惟一的长处也就是自己的美貌。好虚荣,喜露锋芒,生活奢侈,而不检点,她的许多“大胆”的行为,常常使人为之侧目。可以大量地弄到钱,也可以毫不吝惜地让钱从手里流出去。管不住地好动,无恒心,什么地方也侍不久,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为了时髦很早就出国,回来后除了学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之外一无所得。反而更加上一些脱离不了的享受的习惯。口齿锋利,爱讽刺人,却也有一种幽默,高兴时,对自己也无情地讽刺一下。对自己的订动等等并不一定认为是对的,只是不能压住自己,回为非如此任性不足以满足自己。看不起的人,她永远也看不起,尽管她还是利用人家,她终日与之周旋的,也是她心目中所轻视的,地觉得这些人应该为她服务而已。另一方面只要看她的高兴,却也做得到使自己非常随和,非常地会和人亲近、嘴上也可以像蜜一般的甜了。她也有一双锐利的目光,分得清好坏,她能够与之随和与之亲近的也还是她所认为的好人,她倒不是太势利的,总之这是万花筒一般的性格,变幻而眩目。虽然如此,她的心里倒也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还保持着干净,真挚,和温暖。她和沈承灿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从小就别别扭扭,时常吵架,一直到今天,他们还是无止境地一见面就得争起来。她对承灿有一种分不得的感情,怕只有这一点感情才是心灵中最纯洁的了。可是她知道他们合不来,所以她不否认自己是很爱他,却也明白不能嫁他,她非常清楚他们太不是合适的一对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得空就来纠缠。对于承灿,她很有韧性,只有在他面前她事实上才可以抑压自己,虽然嘴上还是不肯服软,固为她是一个表面上相当好强的女子,尽管在许多地方还是掩不了自己的弱点。
[她的美丽的面孔衬上上一头乌云般高耸的头发,是一种最时髦的梳法。淡红色蝉翼一般薄的纱衫,裹着全身,显出动的曲线。衣长仅及膝。薄得看不出是穿了袜子的丝袜。
最讲究的平底白皮鞋,网眼白手套。光亮的白漆皮包上一个很大的金色扣子。轻施脂粉,天生就一副惊人的丽质。
做得出各种讨人喜欢的表情。
梁爱米 (四下一望)沈副厂长来了没有?
工
友 来过了又走了。
梁爱米没有一位小姐来?
工
友 小姐?
粱爱米 (脱下一只手套)一位归小姐!
工
友 没看见。
梁爱米 (头一弯)你去吧。(另一只手套脱了一半)哦,方才那么多汽车是谁?
工
友 何董事长!
梁爱米 (眼珠一转)哦,没有事了,谢谢你。
工
友 是,梁小姐。
〔工友下。
〔梁步履轻盈走到壁炉前面,取下太阳镜,把头发整理一下,从手提包里,取出粉盒,对镜左右照照,才取出一把象牙折扇,轻轻挥扇。
〔沈承灿走进会议厅。
梁爱米 (回过头)你来了!
沈承灿 (惊异)咦,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
梁爱米 (俏媚的眼光)我不能来么?
沈承灿 (冷冰冰的奉承)你是公司长期贵宾,自然哪里都欢迎。
梁爱米 (晶琅琅地笑出来)不要挖苦我,我问你,你怎么吃了饭就走了?奶奶直找你呢!
沈承灿 (微笑)今天晚上Bessemer出钢,我非准备一下不可。
梁爱米 (水汪汪的眼睛露出一丝嘲讽)不过你府上还有一位真正的贵宾等着呢?
沈承灿 (老老实实)我当然想回去——
梁爱米 (伶俐地)陪一陪。
沈承灿嗯,陪——(还没说完,忽然)Emmy,你怎么从小到大就改不了你这个好插嘴的脾气?
梁爱米 (粲然)是啊,我也觉得是有点讨入嫌。
沈承灿 (老大哥似的)你真该有人管管。
梁爱米 (斜着眼睛)你不再管?
沈承灿 (睁大眼)我没有那种福气,我只配管机器。(歪着头质问)嗯,Emmy,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梁爱米 (挑弄)我等一个人!你呢?
沈承灿 (瞪瞪她)我,我也等一个人。
梁爱米 (轻盈地一指)那么请坐吧。
沈承灿为什么?
梁爱米 (笑吟吟地)坐着等啊。
沈承灿不,不,(看看表,又望望外面,自言自语)奇怪!——
梁爱米 (紧接,佯叹一口气)她还没有来!
沈承灿 (指着她)你怎么那么好插嘴?
梁爱米 (干脆)我管不住。(聪明的)你为什么那么好管我好插嘴?
沈承灿 (望望她,也聪明地)我也管不住。
梁爱米 (顽皮地指点着)二狗,你呀一
沈承灿 (瞪眼,可也无可奈何地)请你不要再叫我小名好不好?
梁爱米 (爽快)这是亲热!
沈承灿 (耐不下)我不需要那么多亲热,你太冲动,你时常当着,当着。——
梁爱米 (立刻为他补上)当着归小姐,——
沈承灿嗯,当着她,你也这样叫来叫去!
梁爱米 (笑嘻嘻地睫他一眼)我觉得这样可以叫人明白我们自小儿就认识——,
沈承灿 (欠欠身)那我很荣幸。
梁爱米 (只当没有听见,接着说)我们并没——(蓦地)喂,承灿,你不记得?我五岁的时候我到你家过五月节,你一下把我的新衣裳——
沈承灿 (直硬地)我不记得。
梁爱米 (故意咬得狠狠地)我记得我那时最恨你——
沈承灿 (立刻“刮目相看”的神气)哦,你五岁就会恨!
梁爱米 (眼睛直盯着他)嗯,我一直恨,恨你到现在!(慢慢认真,眉眼间带出一种怨慕的遐想)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几年东飘西荡,我忽然觉得你的家最温暖,你到的地方总是我想去的地方。
沈承灿 (当心)哦?
梁爱米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不觉又俏媚地笑着)我对你忽然发生非常浓的兴趣?
沈承灿天!你对我发生了兴趣!
梁爱米 (大胆地)也许不止是兴趣——
沈承灿 (仿佛被什么花蛇噬了一口)天哪!为什么,为什么?(逼着问)我哪一点得罪了你?哪一点?
梁爱米 (摸摸头发,顾眄自喜)也许因为所有认识我的男人见了我都忍不住地要恭维,而你是惟一的一个——
沈承灿 (咬咬嘴唇,手一举)请你让我也插一次嘴,见了你就忍不住地要骂的。
梁爱米 (睨视〕但是你晓得我的倔脾气,(硬朗)我不在乎!(任性地)现在我不但喜欢你,并且也喜欢你的父亲。
沈承灿 (冷冷地)那你嫁给我父亲好了。
梁爱米 (勃然)你太放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沈承灿 (连忙,但是依然轻藐地)喂,喂,不要又中了暑。你生气,你中了暑。我又不能陪你。我有我的天地,你有你的天地;我的天地是钢,是铁,是“土包子”才干的事情,(打量一下)你的天地——
梁爱米 (爽爽快快)我知道你,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的来路开始有点不明。
沈承灿我没有批评你。
梁爱米 (追根究底)你嘴上不批评,你心里在批评我!
沈承灿 (有点告饶的模样)Emmy,我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在目前我们这一群工程师一心一意就是要赶快出钢,轧钢,造钢轨,增加生产,开辟市场,维持工业!
梁爱米 (神秘地)那我也可以帮你们的忙。
沈承灿你?
梁爱米真的。
沈承灿 (不想叫她胡缠下去)好,Emmy,你天天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你明明很清楚你我的路数不同,你为什么还得机会就跑来?你这是为什么?
梁爱米 (霎霎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来,几天见不着,就是想来。
沈承灿 (诚恳地)那么,我们从今天起,做一个新决定——
梁爱米 (蓦地)说老实活,我也感激你。
沈承灿 (莫明其妙)你为什么感激我?
梁爱米 (扇扇,半掩着嘴唇,回忆地)我永远忘不了你在美国那一次——
沈承灿 (急得没奈何)天哪,那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做的事。你没有钱,你在外国,你欠了旅馆的钱走不出门,我不能看你在外国人面前丢脸!
梁爱米 (眼里泛满了深情)还有呢?
沈承灿 (石头似的)至于你后来掉在江边——(瞪瞪眼)谁知道你为什么?——我救你!难道你以为一个学科学的就不是人啦?如果一个猫落在水里,我也会跳下去救的。
梁爱米 (美丽的幻梦,被他一拳拳地捣得粉碎,索兴不顾一切地又粲然笑起来)可你不能不承认对我有点好感!
沈承灿 (对她毫无办法,歪着头)你刚到美国,要上大学,我住了几年的人能够不照顾你一下么?一晃不知你又飞到哪儿去了,过了几年在路上遇见你,我能够不跟你打打招呼么?(恳切地)Emmy,你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子,你怎么有时会想得这么糊涂?
粱爱米 (嘲弄自己地)是,我也在奇怪呢。一个女人一生总有一次糊涂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时候。
沈承灿 (烦躁)Emmy,天气很热,你可以在山上你的别墅里守着你的电气冰箱慢慢地分析自己。对不起,我要走了!(拔脚就走)
粱爱米 (立刻迈步跟随)那我也陪你去!
沈承灿 (回身,大叫)No,Emmy,thats’thelimit!你不能这样不公平!你不能利用我们过去是世交,你就——(猝然)好,你究竟等谁吧?
梁爱米 (天真地)咦,我等归容熙归小姐呀!
沈承灿 (瞠目而望)哦,你,你也——?
梁爱米 (斜着眼,一字一字地)嗯,我也是来送她的。(黠巧的神情)难道我跟她就不能成个很好的朋友么?
沈承灿 (轻藐)你?
〔归容熙上。
〔归容熙,一个廿二三岁的女孩子,聪颖活泼,几岁时就看出坦白大方的天性。喜欢唱歌,时常随着大人们去听音乐会,就懂得一面凝神听,一面非常有兴味地看着那些演奏乐器的人的跳动的手指,在她的小心里一定觉得这是如何有趣的玩意呀。父亲公余之暇,经常喜欢弄弄园艺和养各种鸟,她爱听那些小鸟的愉快的叫声,更甚于爱那些美丽的花朵。也就是说,她小小的心灵是易于接受许多美好悦耳的声音的。父母没有看漏,也没有放过孩子的天赋,就为她请了音乐先生乘寒暑假的空闲时间,让她好好地学习。她喜欢唱,也更喜欢弹,七八岁时她那十个胖胖的小手指已经可以在黑白的琴键上徐徐地跳动了。这样继续学着,直到中学生了业,就索性进了专门音乐学校,同时真正的必需的课程也请了先生在家中教。她的专诫和敏慧使她把一切功课都学习得很好。天性敦厚,诚挚,但是,并不太随和。她有一种任何人都挽回不了,而只有她自己才能克服得下的固执。对于一件事情经过她深深的认识之后,她可以很有魄力改变一向习惯的看法和做法,沉思后的爽快的行动,使她从没有后悔的时候。最初她给人的印象,是不大容易使人和她亲近的,只有和她相处得久了,才看出她冷静之下的一种热诚可喜的最真的一面。
不过由于年纪轻,对人生的经验少,有些时候又显得有点幼稚甚至于有和常情相左的傻举动,但这也是很少的时候才如此,因为现在她多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她的体质十分健康,性情明朗,爽直。长圆脸,眉眼聪秀灵活,鼻梁稍平,嘴角微微向上,给这个和蔼的脸上更时常带来一丝笑意。头发黑亮很自然的松松地卷在脑后,身穿深浅蓝三色交织的细花薄洋纱长衫,白短袜,深黄橡皮底皮鞋,腕上戴着比男子用的较小的皮带手表。
归容熙 (明快地)哦,梁小姐!(红扑扑的笑脸)承灿!外面到处是人!
粱爱米 (拉着她的手)你怎么现在才来?
归容熙 (望着承灿)老太太直不叫走,好容易我才走开。
沈承灿 (看表)还好,公司的交通车子还有十分钟才开。
梁爱米 (亲热地)容熙,你可答应过我叫你的名字啦!(容爽快地点了点头)你不能不到昆明去么?
归容熙 (澄湛湛的眼睛先笑望着)我,我已经买好了飞机票,再我也想——
梁爱米把票退了,容熙!
沈承灿 (不耐)容熙,真的到处是人!我们是不是——
梁爱术 (黠笑)承灿,你不用忙,我有事要走。(正举步)(廖再兴匆勿由双门上。
廖再兴 (满头大汗)梁小姐,可把您找着了,真是到处找不着您。
梁爱米有事么?
廖再兴 (卑屈地)是,是。
梁爱米好,你跟我来。
廖再兴是。
梁爱米 (笑着,对容)车开,我来叫你。
归容熙谢谢。
(梁爱米袅袅婷婷轻步走出,廖随下。
沈承灿 (望梁下去)真是昏天黑地!
归容熙 (诚挚)梁小姐人很好的,非常亲热人。
沈承灿坏就坏在她太容易亲热人了。这位小姐呀!——嗐,不说她了。(顿,目光恋恋地)容熙,你真地非走不可么?
归容熙 (恳切)嗯,我要到昆明找先生。
沈承灿 (依然不解)还继续学?
归容熙嗯。
沈承灿 (苦笑着川昌给谁听呢?
归容熙
(神色微微露出一种不被了解的烦恼)你为什么老问这句话?我觉得我还没有学好。
沈承灿 (沉重)容熙,在中国,没有人欣赏你的。
归容熙 (淡然)为什么非有人欣赏不可?
沈承灿 (热烈地)无论学什么总该有个为大家的目的。
归容熙 (踌躇,仿佛在思寻着理由)那么,我是想为中国介绍一点好音乐,(红着脸)呃,真正够上世界标准的音乐。
沈承灿 (又要议论)容熙,——(看着她)不过我不能同你再辩论这些了。(匆促地)方才我几次想回去看你,恰巧下午又忙得一点也脱不开身。弄得现在只剩下几分钟可以跟你谈,(深挚地)容熙,我们只做了两年的朋友,但是互相可以说是很认识的,今天上午我对你说的话,我不知道你到了昆明(顿)还肯再想想不?
归容熙 (友爱,但是坚决的神色)我已经想过了,承灿。
沈承灿 (微顿,缓缓地)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归容熙我不知道。
沈承灿 (直望着她的眼睛)没有期限?
归容熙我也不知道。
沈承灿 (担心,贸然一句)那么你不通信了?
归容熙 (诧异)为什么不通信呢?(询问似的蹙一蹙眉尖)你怎么想的?
沈承灿 (有一丝丝忸怩)我怕就是了。(忧虑,缓缓地)我总觉得藕断了丝也难连。
归容熙 (朗然笑起来)承灿,你真干脆!
沈承灿 (也笑出声来)可是这一次还是不干脆好。
归容熙 (诚恳地)嗯,我们要永远做个好朋友。
沈承灿容熙,(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你能不能现在再想一想我上午对你说过的话?因为(又徐徐放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这样讲,以后(望一望她,低眉)我也许不会对任何人再这样讲了。
归容熙 (走近,轻轻揾一下他的臂膊,又默然放下)承灿,过去两年你对我真好。我尽管没有什么经验,可是我知道(发自衷心)我以后不会再遇见更真诚的人的。(望着他)我非常喜欢你,我也真敬重你,我想了又想,我,我不能跟你在一道。我们(痛苦地)不是一条路的。我唱,你不见得真喜欢,你的事业我又不明白,我觉得我们的性情实在大不相同,勉强在一起,(沉缓)我怕会使你痛苦,我也不会很快乐的。
沈承灿 (激动)不过容熙——,
归容熙 (悲哀地微笑)难道我们又把上午一顿话重新说一遍么?
沈承灿 (立刻敛起)嗯,不,不。我也知道这是(沉痛地)不能有一点点勉强的。(忽然微笑)容熙,真谢谢你这两年对我的鼓励。
归容熙 (祈求的目光)你能原谅我么?
沈承灿 (抬头,明快飒爽的神态)为什么要说这句话?让我高高兴兴地送你走。(坐着掏出一把亮闪闪,十分玲玩的金钥匙①)我送给你一把金钥匙,这是我在C.I.T。毕业考试得到的,我希望你以后拿着这个打开中国音乐的门。
归容熙 (望着他)嗯,(接过来,低声)谢谢你。我要时常带在身边。
沈承灿 (忽然,紧紧握着容的手)一帆风顺。
归容熙你,你,也——(泪眼相对,她忽然低低哽咽)
沈承灿 (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常通信。
归容熙 (俯首)嗯。
沈承灿为着出钢,我,我伯后天不能到飞机场送你了。
(梁爱米匆勿由双门上。
梁爱米车要开了!
沈承灿 (低声)走吧。
归容熙 (揉揉眼)哦,我想见一见沈老伯。沈承灿他不在。
梁爱米他在陪客人呢。
归容熙替我告诉他老人家,说我走了。
〔寥一阵风似地跑上来。
廖再兴 (喘着)副厂长,何董事长他们来了。
[两个工人各提着电扇跑上,后随另一杂役。
廖再兴 (耀武扬威,指挥工人搬放电扇)这儿,这儿,喂,这儿……那边,那边,(对着后进来的杂役)搬椅子,放好,放正。
[同时一个穿中山服的光头胖子提着一个公事皮包匆匆走到双门外走廊上等候,挺着胸脯,不住向左探望。
工
人 (夹在乱嘈嘈的搬动奔走声音中,对廖)开电扇吧?
廖再兴嗯,开,开开!
(话未说完,虎头秘书早已抢进门内。
卢仲由 (四下一望指廖)笨,笨,这办的什么事,快把那个电扇也开开!(乱拍)这张椅子也摆好。
廖再兴 (一面答应“虎头秘书”,一面掺进手帮忙,又申斥着工人)笨,这张,这张,这张。……瞎子!还有桌上,桌上……
(两架电风扇嗬嗬地急响,左右摆动起来。
户仲由 (才望见闪在一旁的梁爱米,承灿和容熙,满脸卑屈)哦,梁小姐。
梁爱米 (点点头,对容)走吧。
(容眼花镣乱,正要走出,杨董事又急匆匆地跑来。
杨味斋 (气急败坏)仲由兄,仲由兄,是何董事长连参观都不去了?那么晚上舍下的便饭,舍下的便饭——,
沈承灿 (望望他们,转对容)走吧。
归容熙好。
[归容熙、梁爱米和承灿从容走下。
杨味斋 (愣愣地望着他们出去,又转头盘问)仲由兄,那么,舍下晚上的便饭?
[余处长匆匆上。
余涤凡廖先生,你都预备好了?
廖再兴是,是,余处长。
余涤凡通知各厂同事,立刻来到礼堂,董事长要立刻训话,不参观了。
杨味斋 (对卢)唔,仲由兄,舍下晚上——
声仲由 (跺脚)你呀!(外面胖子突然向左立正,卢探望一下)喔,来了。
[何董事长与沈蛰夫并上,后随易、刘、蔡、吴、姚,还有其他一两个面生的高级职员。何立在双门外,一直点头咂嘴,微微地笑,看来是很满意的样子。
[何湘如,一个老留学生,曾经热心办过许多公共事业的闻人,并且参预着各种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供他驱使的人非常多。自从他一步一步登到最高峰,即终日彼人们前呼后拥地捧来捧去,所以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养出一种声势和气派。在他的许多长处中,弄钱的本领又超于一切。可是他倒不吝啬,对于手下的喽啰们,还算宽厚慷慨,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手腕,所以为他效劳的人,三教九流,各种阶层无不包含,他也就四面八方无路不通。
十余年来本着他进则宦,退则商的原则,在台上就对自己所办的工商业等等尽量加以包庇,一方面利用职权,压迫与他的利益冲突的事业;在台下,依旧横行无忌,不屑守自己当权时所推行的法令,此时可以共守的法令一旦推行到了他的“事业”上,就遇着阻难,无法行通。他决心做一个不倒翁,他把势力布满了各种角落,认识人多,不论中外人士都与之周旋;好铺张,好摆架子,手下人也就在这些地方尽量迎合他的心理使其高兴,讨他的欢心。办起事来仿佛是很有派头,并且也自觉十分能干,自己也被这种虚张声势的气魄所感,而万分得意。实际上顶多不过是一种封建式的你一枪,我一剑的小规格的精明利害而已,自私,倒退多少年的思想,却披上近代的外衣。脑筋不清楚,甚至有些昏庸,凡事不干己时,他皆以昏庸处之,除了到自己切身利害的紧要关头时,他才精明而认真起来。由于他的好运气,好机会,好环境,以及终日包围他的一些人的奉承,孝顺,一切都弄成他的自以为是,捧他的人也就忘其所以地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必要时,他很有口才,却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由衷之言,缺少真正的热诚,缺少能够顾视全局的眼光;而本性更是贪得无厌。
所以事实上以他目前所处的地位来说,他确是大材小用,虽然他的潜势力是无穷的。
(他今年五十多岁,看起来可并不像,当然在十分养尊处优的生活里,是不容易叫人显出老相的。脸面白皙,而又润泽,无须,只有在两鬓上略微有一点点花白。头发依然未脱,光光的拢向后梳着。精神饱满。一双山羊眼可以变幻出各种不同的表情。过分的饕餮,使得眼神偶然露出一点迟钝之色。一大半的时候是看起来十分和蔼的,这和蔼下,却是包藏着尖刻的目光。从不相识的人一眼看来,他颇有一副傻傻的忠厚样子,但你只要再深一点看,就可以透过这袭忠厚的外衣捉到他的精明,厉害和机警。一种必要时他能故意做出很有意思的憨态,另一种必要时也不惜露出他凶恶的真面目。某些人对他敬之,畏之,捧之,拍之,莫不视他为神明。人生得并不十分胖,但骨架高大,是属于一种大块头的身躯,笑声洪亮,语音时而很高,时而又压得很低。穿一套讲究的白色西装,黑领结,白丝袜,黑漆皮薄底精致光头皮鞋。夏天十分怕热,除了万不得已时电风扇总是跟着他的。然而他还是挥汗呼热不止。
[何湘如的身边垂手立着一个瘦猫脸的中年人,凸眼睛高颧骨,穿着一身无懈可击的白西装,把一只像冬天里永远冻皱了的小猫耳朵凑凑,直凑到何的口边。
何湘如 (眯细了眼睛,低着头——其实他不高——对着那只猫耳朵吩咐)好,好,你去领着几位太太她们到处看一看。
那个中年人
(机警而恭敬地)是,是,那么等董事长训完话之后,是不是再按沈总经理预备的行程,看几个重要的?
何湘如 (蹙着眉,装聋作傻)好,好,看,看(“看情形”的意思)我们找儿个重要的瞻仰,瞻仰。
那个中年人是,是,二先生。
何湘如 (一双不可捉摸的山羊眼睛,收敛成一团,含蓄的自得的光芒,走近门口一面对着沈,夸赞地)蛰夫啊,很有成绩,很有成绩,难得,难得。在抗战后三两年工夫,就打出这样的规模,真不容易!可是(骄满地)蛰夫,啊呀,你也真会花我的钱哪!(举起雪茄,廖瞥见灭了,立即趋前点火)
沈蛰夫 (微笑,沉静地)坐,坐!(对进来的众人挥挥手)大家坐吧。
(大家各找座位,有的望着何,不敢立即就坐)
何湘如 (就着廖再兴手中的火柴,一面吸,一面让)嗯,请坐,请坐。(吸着了,快然舒适地就坐,在沙发内,闭下眼,仿佛默想方才说过的话,又恰然开目)所以我一向是这个主张,这个主张——,(望望四下的布置。背后电扇,嗬嗬地急转。一阵凉风吹来,他回头望一下,嘉奖似的对着眼前这一群大大小小的“下属”低声表示一点欣慰的憨笑)很好,很好。(“虎头秘书”此时也不觉会意地望了廖一眼,廖也“感激涕零”地望望他)
沈蛰夫 (早已坐下,泰然自若)嗯,嗯。(摸出纸烟,廖正想趋前燃点,沈拿出身上的洋人)我有!(自己点上)
何湘如 (望望沈,憨然自得的目光在众人头上轻轻的一扫,又滔滔不绝接讲着方才已经发挥了半天的长篇大论)我是始终如一,国家固然应该救济现在的工业,但是办工业的人也应该自力更生。不要一味地仰赖国家的救济,譬如你们——(掉掸烟灰)嗯,我们公司啊——看着钢铁过剩,就设法接洽隆山铁路的钢轨。(望着沈)这对的呀!自己找出路嚜!所以一切应该不怨天,不尤人,靠自己。工业家应该切实合作,少竞争,听命令,生产第一,有无之间,要互相配合。(一再着重地)少谈政治,少说闲话,我们应该反乎求诸己。我们应该站在自己的立场提高工作效率,先认真改正我们在管理上,技术上的种种缺点。(转着小山羊眼睛,聚精会神地)最切要的,工业家不应该孜孜为利,侥幸,投机,贪图小便宜。工业家跟商人不同,我们是办事业,我们负着建设国防,改善民生的使命。近一点说,我们该为抗战建国贡献我们的聪明才智,具体说,就是增加生产,开发财源,(轻轻巧巧地)叫老百姓有吃,有穿,有住!这样物价自然不压便平,通货也就不管自缩。(做出一种嘲弄的苦痛万状的神色)不要成天喊:“哎呀,我们民营工业受拘束啊,受限制啊!物价啊!压迫啊!困苦啊!”(有一两个人捧场似地笑了几声)这都是两个字在作祟,(拍一下沙发扶手)自私!我们第一该处处从政府国家的立场上说话。(指着,得意地)这一点蛰夫先生最清楚我!(对沈慷慨地)抗战前,我在上海办的一两个相当规模的厂子,捐款纳税,我是没有一时一刻不先想着我们国家的利益。抗战突然爆发,真正的大厂子没有办法搬进来。而经营坏,规模小的工厂,就搬进来投机,一部传家机器,就是个厂,搬进来也叫一个公司。(斜着眼,挖苦地)反正小,叫两部洋车就搬;反正穷,搬到后方,政府有的是钱借给我们,说起来,也时髦,在大后方办实业。(卢、杨应声大笑,旁边的人会意的互相觑视一下)
杨味斋 (骨头都酥酥的,连连)二先生的话真是一针见血,一针见血!
卢仲由 (低声)是,是。
何湘如 (忽然,感慨万端地,长叹一声)哦,可惜哟,蛰夫!如果我的厂,只要有一个搬得进来,后方这些厂大部分可以完全不办!你看,现在的厂都是东拼西凑的,起码是倒退五十年的货,这怎么能说得上现代工业哟!(摇摇头,长叹)这也就无怪蛰夫先生时常为战役的中国工业着急哟。(又无限欣慰地)至于你们诸位这些年来在后方脚踏实地的工作——
(余涤凡早已溜出去张罗,现在又走进来。
余涤凡何董事长,现在可以开始训话了吧?
沈蛰夫 (向何)可以开始了么?
何湘如好,好。
卢仲由您还需要休息一下吧?
何湘如不,不,就现在吧!(得意地皱起眉头,一种深以为苦的神气)我一生最怕讲演的,可是无论到什么地方总要拉着去讲,真是苦恼得很,苦恼得很。(立起)好,好。(大家也一同站起来)那么,我们回头谈,我还有点意见,很想贡献给诸位参考参考。(掏出手帕,轻擦脖下的汗水)
刘厂长何董事长,我们先去了。
亲涤凡 (向沈)预备好了,再请董事长?
沈蛰夫好,好。
[除了易、余、卢、杨、沈以外,刘、蔡、姚和其他高级职员都一齐走出。
杨味斋 (卑猥地)先生,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点便——
(杂役端上冰激凌。
何湘如 (笑容可掬,十分欣慰地)好极了,蛰夫,你们居然有冰——?
沈蛰夫 (诧异)余处长,这——
余涤凡这是——
户仲由 (丑表功的神色,对何)轮船带来的。
何湘如 (很不愉快)很好,很好。
[三人端上一盘冰水果,旁边堆着冰块。放在沙发前矮桌上。
何湘如 (看了冰激凌,愉快地“哈”了一声)啊呀,我平生最怕热。(一面吃着冰激凌,一面挥手招请,饕餮的嘴忍不佐咂咂作响,像是获得想不到的唇足,得意地连声憨笑说。吃,吃啊,还好,还好,大家吃,啊!我夏天出门,没有冰,简直是——
杨味斋 (放下杯子又斗胆提出)二先生。
沈蛰夫 (微笑)那么我们先利用这一点时间谈一谈这个——
杨味斋 (索兴不顾一切)二先生,这一次不辞劳苦到乡坝头来(相仿国语的“乡下来”)这真是了不得的——哈——盛事。
何湘如 (似乎不大认识)哪里,哪里。
杨味斋所以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点便——
卢仲由 (上前)杨董事,二先生已经晓得了。
易范奇 (不耐)杨董事,我们想跟二先生略为谈一谈。杨先生是不是还要听董事长讲演——
杨味斋 (连声)当然,当然。
卢仲由 (示意)那么——
杨味斋是,是,是,我先去,我先去,今天晚上舍下预备一顿简单的便——
何湘如 (随口应声)嗯,太客气,太客气,嗯,嗯。
杨味斋那么我要恭候何先生了。
[杨喜滋滋地走下。
何湘如 (对卢)这是——?
卢仲由 (低声)就是杨味斋——那个——
何湘如 (忽然明白)哦!
易范奇公司新选的董事。
卢仲由二先生自己——
何湘如 (什么都记起来的神气)哦,是的,是的,很好,很好。(岔开,对沈)光斗最近见着没有?
沈蛰夫刚刚走。
何湘如 (故意大惊小怪,很懊丧的神气)嚷!你怎么不留他?
沈蛰夫 (淡淡地)他和傅惺公有个约会。
何湘如 (摇头兴叹)光斗的脾气永远改不了,专好跟报馆的人来往,天天听些谣言,谬论。
沈蛰夫 (翻翻眼)不过就是所谓的“谣言”“谬论”多听听也好。何况——
何湘如 (不接口,却谈笑风生地)光斗留小辫子的时候,跟我一同在欧洲乱跑,就一直地好放炮!(认真赞佩的伸色)不过人真是光明磊落,越老,越有精力,就像现在这一次坚决辞职,简直对他毫无办法!我一连看他几次,他倔强到底,不肯回来。弄到后来这个套于拴在我的头上,真是再也想不到的。反正,规模大致已经有了。尤其是跟蛰夫合作,(开玩笑地,你唱正戏,我当配角,我想我们可以大家渡过现在的,哦,哦,(仿佛不甘承认这个事实——)难关的。
易范奇 (早已预备说话,显显身手,此时咳了一下)谈到难关,何董事长,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分析:第一,(眼睛滴溜溜地望一下何,又盯一下沈,中间不住斜眼偷望,留心二先生对他是否注意)我认为,资本不能增值,所利税太重;第二,我感觉到运输太困难,一切统制不够合理;第三,我认为非常遗憾的,国家建设事业太少,钢铁成品只好放在库里生锈;第四,最急的,也是置公司于死命的,也是我个人认为最痛心的,就是(力加表情〕流动资金的缺乏,简直是朝不保夕,譬如患肺病,这已经到了第三期的危险。这是我个人的分析,也是我个人的——
何湘如 (冷冷淡淡,一直心不在焉地抓搔着下巴,忽然转对沈)蛰夫兄,银团贷款的合同是否已经商量定了。
沈蛰夫商量定了,后天就可以签字。
何湘如那很好。
卢仲由财政部的超额贷款证明书也发下来了。
易范寄 (强要出头,尴尬地笑)公司也收到。
沈蛰夫 (轻重得体地)这一次八千万贷款成功,湘如先生帮忙最多,公司的同人很感谢的。
何湘如 (摸摸肚皮,十分满意地)蛰夫,我能帮你的忙,我是一定尽量帮忙的。
沈蛰大 (望他一下,沉肃地)贷款签字以前,我觉得我们该把日后办公司的精神,事先得一个共同的谅解。
何湘如那非常好。
沈蛰夫我认为——
卢仲由 (忽然走到何面前,机警地,低声)您是不是要在训话以前先休息一下?
何湘如 (不置可否,却也明白卢的用意)嗯,嗯,嗯,嗯。
沈蛰夫 (看破二人的玄虚,但依然说下去)我认为公司的困难不只在资本,限价,销路这些枝节问题,最根本的失败是我们缺少一种办工业的精神。湘如先生,你也是主张中国应该赶快工业化的。但是工业化不仅是要应用近代工业化的技术改变我们落后的生产,同时也要有决心,运用近代工业化的精神,潜移默化改变我们整个落后的政治、经济同社会制度。(振起精神)不提办工业则已,要规规矩矩地办,我们就非有一种只认事实,不认情面,只讲效率,不讲人事的精神不可,(更严肃地)所以根据这种精神,我们值得在这样困难局面下把这公司办下去,没有这种精神——
何湘如 (巧妙地)是,我也主张这公司可以不办。
沈蛰夫 (尖利地望了何一眼)如果湘如先生彻底同意,谅解我这个态度。那么,有许多措置,我想你也一定很能谅解的。方才卢秘书对我提出几件事,我已经对他说了我的办法,那么你先请歇一下,我跟范奇到办公室就把贷款合同拿来。
〔沈望望易,走进总经理室,易也跟着下去。此时门外的胖子从大皮包中取出一个药瓶,递交给“虎头秘书”。
卢仲由 (拿出药来,捧着水杯,走近何,屈身)二先生的补药。
何湘加拿来。
[卢送到手里,奉上水杯。
卢仲由您喝水。
何湘如 (仰脖,吞下)嗯——
卢仲由 (低声)我看沈蛰夫不能了解二先生维持他的苦心。他态度很坏。
何湘如 (端着水杯,沉思)哦,——
卢仲由 (望着总经理室的门,气忿忿地)简直地不听调度!
何湘如 (莫测高深地望他一眼,忽然,开口斥骂)糊涂!(瞪着他)哪个让你调度他?
卢仲由 (吓回去)是,我们都遵照二先生的指示一次一次地婉转开导。
何湘如 (怒目)“开导”?
卢仲由 (连忙)说明,叫他体会二先生一向为人的厚道,苦心维持工业的精神。
何湘如 (烦躁)你把结果讲给我听吧。
卢仲由 (贸然)他不同意掉换易范奇。
何湘如哦,——
户仲由 (阴沉地)其实易范奇对他对凌都没有一丝忠心可言,这种人反复无常,以前对二先生不敬,现在又屡次对二先生——
何湘如 (尽管卢举的事实都对,听得清卢话中攻讦的口气,怫然——)知道了。蛰夫是怎么讲的?
卢仲由他说,他说,范奇是我的生死之交,我在一天,就不能让他走。
何湘如 (诧异)哦,蛰夫这样说话?
卢仲由 (连连点头)嗯,就这样说的,傲慢,自大,完全是易范奇从中挑唆。所以现在土铁忽然不肯收买,也完全是——
何湘如 (想不到)怎么,这个也变了卦了?
卢仲由不买,今天祥丰派人来订合同,现在只好原船回去。
何湘如 (沉稳地)蛰夫说出来理由了么?
卢仲由 (添油加醋,一味夸张)理由含含糊糊,就是一味挑剔祥丰土铁的成色,故意留难。那神气是有意要别人知道,就是二先生他也是不买帐,二先生他也不放在眼里的。
何湘如 (板起面孔,威棱的眼睛投射出狞恶的光芒)仲由,你跟我也有几年,我时常叫你跟王主任多多历练,现在听你说话措词,态度,判断能力,你是毫无进步!你这样办交涉,你只配在码头上替洋人讲生意,不配跟蛰夫这样的人对面谈话的。
卢仲由 (连忙痛切陈词)是,是,二先生,仲由对您只有一片忠心,一片忠心。
何湘如 (挥挥手)嗯,嗯,你说下去。
卢仲由看样子,他还要把炼铁炉办下去。
何湘如 (还不甚在意)哦,哦。
卢仲由利生吴元亮的焦炭说明天可以订合同。
何湘如 (略觉顺耳)嗯,嗯。
卢仲由再,再就是二先生送给他的房子——
何湘如怎么?
卢仲由 (怯生生地)他退了!
何湘如 (立起)什么?
卢仲由退了,(哭丧着脸,从上衣里面的口袋中取出)这,这是房契。
何湘如 (怒叫一声,望着总经理室连连詈骂)太不懂事,太不懂事!(转身对卢)哪个叫你现在就送!?
卢仲由 (抖抖瑟瑟)我觉得现在送仿佛效力更见得快些。
何湘如 (低声,狺狺然)没有脑筋,没有脑筋。这么一件小事都不晓得层次。糊涂!糊涂!丢我的脸!
卢仲由 (铁青着脸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是,是,是,不过沈蛰夫实在太没有心肝,二先生这次这样帮他的忙,又对他这样恩厚——
何湘如 (山羊眼睛翻了几翻,忽然沉下来)你回头见着易范奇,可以对他说我对他的印象最近还好。他的书,我读过了。我很称赞。
卢仲由 (不顾一切,死命的攻计)二先生,易范奇这个人,为人居心叵测,我怕他对二先生,不会有什么诚意。他这个人素来是——
何湘如 (叱斥)你下去吧。
(卢正要走下,沈由总经理室上,卢盯沈一眼走下。
沈蛰夫 (交给他合同)这是全部合约,请你先看一看。
何湘如 (接下)很好,很好,(山羊眼露出非常和蔼平易的光彩)方才仲由都对我谈了。我也很同意你的办法。
沈蛰夫是,祥丰的土铁成色太坏。
何湘如 (泰然)那我很失望,我一向总希望能扶持后方土铁生产,而后方工业的幼稚,也实在令人爱莫能助。
沈蛰夫现在炼铁炉依然办下去,并且马丁炉也应该着手。
何湘如那很好。(沉着地)除了日后的销路应该在此时多想一下。
沈蛰夫如果隆山铁路确实办下去,那么再办十个炼铁炉也是不够的。
何湘如 (避开不谈,却拿起个约)你以为这么一大批款子可以借么?
沈蛰夫到期能否还清,自然要看公司营业的情形如何?
何湘如 (言外有意)我看办铁路的消息总该仔细打听一下才好。
沈蛰夫 (尖利的眼睛笑望着)那么只有湘如先生你是最清楚的。
何湘如 (不露声色,只随便地)我看该谨慎从事。(把合同翻完了,放在桌上,又斟酌地添了一句)是不是这贷款可以从新斟酌一下呢?
沈蛰夫 (提醒,清清楚楚地)这个数目是董事会通过的。
何湘如 (鼓着山羊眼)自然,董事会并不是翻案。我只是要你再考虑一下将来公司的经济状况。(温婉的口吻含着难于察觉的轻蔑和奚落)以后责任落在你老兄的肩上,我也是很替你担心的。
沈蛰夫 (顿,沉静地)这个责任由我来担负。
何湘如 (语中有刺)为你想,你不觉这个数目太重一点么?
沈蛰夫 (棱了他一眼,微笑)依我看,八千万借款上了纳税和分红以外所余的周转资金也就很少。
何湘如 (走近沈,诚恳的神色中却隐隐含着沈也觉察得出来的威胁)蛰夫,你我是老朋友,在这种公司的大事,我该对你直说,我怕你今天该在贷款的多少上再想一想。
(易由总经理室上。
易范奇 (故意露出迫切的神情)总经理,凌先生有电话来。在办公室。
沈蛰夫 (立起)好,我少陪一下。
何湘如请便,请便。
〔沈自总经理室下。
何湘如 (指着)坐,坐,(易点头坐下,何觑了易一眼,拉起闲话)易协理,光斗你们都很熟吧?
易范奇 (铁硬的目光)说不上深交,算是认识就是了。
何湘如 (看他不像方才那样容易接近,自己先淡淡笑着拉拢他起来)我一向很少领教,前几次都有机会遇到,总因为我太忙,没有深谈。
易范奇 (万想不到,咳了声,贼忒忒贪婪的眼神觊觎着何的脸)我一直想向何先生解释过去的一点误会。
何湘如 (含含糊糊抬举着)哦,成次长前些天对我谈过你,很好,很好,听说你对于经济工业都很有研究。
易范奇 (想不到自己口里也吐出来)一知半解,总要请何先生老前辈多多指正。前两天我送了一本《范奇论文集》——
何湘如 (随嘴说说,奖励地)哦,看过,很好。青年人最可爱的就是坦白,直爽,只要说得有理,我一向是非常喜欢善意的批评的,青年人总要说,多说话,这是青年人。
易范奇 (不住搬扭指上骨节“剥剥”作响)何先生的人格实在伟大,真惭愧不能早一点认识,西洋人有一句话
何湘如 (冷冷看了易一眼,又是一遍见人便发的牢骚,就照例唱起老调)抗战中办工业,千头万绪,只有在内部当家的才确实明白其中的困难。人才太少,物资不足,地方人士很难应付,其他如战局的影响,物价的问题,在在都不容易应付,当局煞费苦心,舆论界的朋友总不十分明了。
易范奇 (逐渐恭礼,丢却了一向别具用心的自肆和冷傲)我在报纸发表文章,对于工商业的发展,我就提供了许多意见。然而居心用意都一向站在善意的第三者的立场上替何先生(甜蜜地)说话,虽然论文采取一点反面文章的方式。
何湘如 (憨笑)很好,很好,(翻翻山羊眼)其实办工业也是我的偏锋,(轻轻抚拍自己的肚皮)为国家,为民族,在此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抗战结束,国家一有定局,我要完全交给在行的人如沈先生,凌先生这样去办。
易范奇 (开始做出一点局促的模样)何先生太谦虚了。抗战后中国全盘工业化的希望完全系在何先生的身上。
何湘如 (憨笑)很好,很好,(像是十分满意地)易先生有工夫可以到我那里去谈谈。哦,这个——(叫)卢秘书。
卢仲由 (连忙走上)二先生。
何湘如明天请的哪些人吃饭?
声仲由庄部长,潘总经理,楚局长,靳秘书长,还有成次长——
何湘如好,给易先生,送个请帖过去。(附赘一个理由似地)成次长你跟他也是熟人。
易范奇 (面有得色,却非常谦恭地)是,是。
何湘如 (体贴入微地)卢秘书,此地很远,明天派一个车子来接易协理,我也很想跟一个写文章的人谈谈。很好,很好。
[余处长由双门上。
余涤凡都预备好了,请何董事长训活吧。
何湘如好好。
易范奇 (逐渐卑微,开始站在何的立场上说话),奇怪,沈先生怎么还没有打完,(说完并不去找)
何湘如不用请他,他们老朋友让他们多多谈谈吧。(正要举步)
[沈由内上。
何湘如怎么样,蛰夫,(微笑中露出骄悍之色)你想清楚没有?
沈蛰夫 (愕然)哦,(挑衅地)很清楚,这次借款的数目,我认为没有更改的必要。
何湘如 (狞起眼睛,鼻子嗤了一声,立刻微笑着)哦,哦。很好,很好。
沈蛰夫 (瞥见余,对何)请吧。
何湘如 (望沈)请请。
[余处长刚刚走下,梁爱米由双门上。
梁爱米 (落落大方地)沈伯怕,何——
何湘如哦,你,(微微一怔,立刻)你的父亲从沦陷区有信来——,
梁爱米 (满不在乎,并不十分掩饰他们的亲密)哦,说什么?
沈蛰夫 (对米)你先在此地坐一坐啊,何老伯还要——
易范奇 (看出风头,机警地)要不我门先走一步,蛰夫先生。
沈蛰夫嗯,嗯。
[沈随易由双门下。
梁爱米 (伸手)信呢?
何湘如 (不理,对外叫)王主任在此地么?
卢仲由在,在外面,王主任。
(那猫儿脸的中年人立刻走上。
王主任 (恭谨地)二先生。
何湘如卢秘书,你先下去。
户仲由是。
(卢下。
何湘如 (好久,脸上肌肉一棱一棱地突起,冷狠的目光投射出来)王主任,你去通知泰兴,通中,叫他们立刻退出贷款银团。
王主任 (暗暗吃惊)哦,是。
何湘如 (不动声色)明天就办!
王主任是,晓得,晓得。
何湘如 (清清楚楚)告诉他们,对祥丰土铁厂尽量通融贴现。
王主任可是他们头寸现在何湘如我会给他们“重贴现”①,叫他们放心。
王主任 (小心谨慎)是。
何湘如 (沉吟)关于贷款银团里面剩下的三个行庄——
王主任 (窥测心理)您是不是也叫他们退何湘如(蓦地傲然微笑)不用了,叫这些不听话的留点余地吧。
王主任回头是否作我个人的意思对他们两个行谈?
何湘如也好,去吧。
〔王下。
梁爱米我父亲的信呢?
何湘如 (笑眯眯地)你的父亲送给你(衣袋里摸出一只蓝光灿烂的钻戒)一样东西。
粱爱米 (并不惊讶地)哦,你到底买来了。
何湘如 (递到她手里)别人送的,(不在意下)还好,四个卡啦的蓝钻。(细声憨笑)Emmy,你以后可不可以少到此地来?
梁爱米 (把钻戒戴在手指上,端详)这是我的自由。
何湘如 (没有办法)好,随你。(恳求)今天晚上你进城来玩吧?
梁爱米不。
何湘如 (放任地)好,也随你。(忽然狡猾地做出想起来的神色)美金储蓄,黄少斋按官价匀给你五仟,钱已经付了。
梁爱米 (戒指换在另外一个手指上,伸手)你看,好看吧?
何湘如 (不睬)怎么样,(迫切)你什么时候进城来拿?
梁爱米 (不在意地)后天吧。
何湘如 (高兴)好,派车来接你。
梁爱米 (瞟了他一眼)不用,我自己来。
〔卢由双门上。
卢仲由 (怕葸葸地)二先生,大家——
何湘如好,(对米)再见。
〔何由双门下,余处长和外面的光头胖子提着公事皮包随在后面。
卢仲由 (胁肩谗笑)今天早晨送来两箱De1mont罐头同十条Camel——
梁爱米 (淡淡地)看见了,谁送的。
卢仲由长兴运输公司董会计长送的。
梁爱米 (一怔)我不认识。
卢仲由 (卑躬屈膝)都是二先生的老部下,您只管收下吧。
梁爱米 (冷冷地)送回去,我家并不是货栈。
卢仲由 (嘻开嘴笑〕董会计长也是一片诚心,也没有希望什么。他说他跟您过去在美国是同学——
梁爱米 (恼嗔)又是你们在外面多嘴。
卢仲由哪里敢我们,哦,梁小姐,您上次存我那里一点款子——
梁爱米 (几乎记不得)我?——
卢仲由您忘了?二十万现款,我一个朋友正在市面上收了一点美孚汽缸油,我跟您已经搭上了一股。
粱爱米 (把方才忘在桌上的手套和折扇拾起来)好,随便你们。
(就走)
卢仲由 (跟在后面)这生意,三十天就是个对本,到月底我跟您亲自送来。
梁爱米也随你吧。(走出)
〔爱米正走出时,王主任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与爱米打了个照面,叫了声“梁小姐”,梁爱米点点头走下。
王主任 (抓着卢)二先生呢?
卢仲由训话去了。
王主任 (气喘)城里派车子来请二先生立刻回去谈话。
卢仲由准?
王主任谁?还有谁?你快去告诉吧。(拍拍卢肩,告诉你了,(瞪眼望卢,像诧怪他会猜不出来)
卢仲由 (懒洋洋地〕倒霉的事总是我!训话,训话,还没有训,又得回去了。(忽然幸灾乐祸地)我怕回去又要吃排头吧?
王主任 (作作揖)老爷子,你从好处想吧!
(吴天长和古恭宪满嘴牢骚,口里“嗤,嗤”连声说着骂着走进来。
吴天长 (见王、卢,一指)喝,你们两个还不定,何先生就上车了。
卢仲由要走了?
王主任 (同时着急)他晓得了?
吴天长城里派来的人当时就告诉他了。
卢仲由 (连忙)走,走,走。
王主任 (埋怨地)你呀,你呀!
〔二人慌忙走向双门,廖又跑来,后面随着方才那个提公事包的胖子,满头大汗,亦在大声呼寻。杨味斋也夹在当廖再兴二先生就上车了,上车了!
胖
子 王主任!卢秘书!
杨味斋仲由兄,仲由兄!(三个人喊成一团)
卢仲由
王主任 (在门口同时答应)来了,来了。(奔出)
杨味斋 (一见卢,拉住)今天晚上舍下的便,便,舍下的便一一
卢仲由 (摔开,大叫)你饶了我吧,杨大爷,(跑了一步,突然)啊呀!
〔卢在乱嘈嘈的声音中,又气呼呼地跑回来,赶到桌前拿起方才二先生吃的补药就走,杨味斋六神无主,矇矇眬眬地跟着乱跑,卢刚刚一步迈出门槛,他蓦地警醒,连呼“仲由兄,仲由兄”惶惶奔下。
吴天长 (奚落)你看,这群惨相!
〔此时外面又陆续传来人群恭送出门乱步声,开车门声,汽车喇叭声,众人送别声,汽车急驶而去声,一乘,两乘,三乘,连接驶去。
古恭宪 (莫明其妙)新董事长呢?新董事长呢?他究竟在哪里讲演?
吴天长他走了。
古恭宪 (睁大眼)走了,把我们叫来,他又走了?
吴天长先生,你不冤枉,冤枉的是在今天全公司等了一天,预备了一天的人。
(沈承灿也气冲冲地走上。
沈承灿这太岂有此理!
古恭宪 (憋不出一句话,摇着头)这真是浪费。
吴天长这才是官僚作风!
吉恭宪 (半晌)混账,混账”
〔梁爱米由双门上。
梁爱米 (高兴地)承灿,容熙又回来了。
沈承灿怎么?
梁爱米你们交通车开了半公里就坏了。
沈承灿 (惊喜〕她在哪儿?
梁爱米 (一指)在大门口。
〔灿正要走下,沈蛰夫与易范奇上。
沈蛰夫 (盔气)荒唐,荒唐!
易范奇 (低声)听说是——
沈蛰夫 (见灿就要出去)承灿,等一等,今天晚上儿点钟出钢?
沈承灿 (捺下心头的喜悦)十二点一刻。
沈蛰夫 (愤愤地)好,大家预备出钢,我门不顾一切。扩充生产!记住,我们现在正在水当中搭桥,我们应该不怕任何人拆桥的。
(大家肃然无声。
易范奇 (充头鬼脑,低声)是不是凌先生的电话里面?
沈蛰夫 (对大家)好,大家准备。
〔众人正要动转时——。
——闭幕
①
贝斯麦(Bessermer)炉,为炼钢炉之一种,以鼓风机将空气打入烧熔之铁水内,使铁水内所含之杂质如矽、锰、硫等与空气中之氧化合成渣滓浮上铁水表面,藉去其杂质,即成纯净之钢。
②
二连式炼钢法,为用贝斯表炉初步吹炼后,入平炉继续炼成较佳之钢。
③
磷剂肥田粉。
①
美国汽车工程学会(SocietyOfAutomobileEiigineers)所订之各种钢料标准。
②
炼钢炉之另一种,亦称平炉,系利用煤气熔化生铁俾炼制钢料。
①
铬砖,砌制十炉所用之耐火材料,其化学性质为中性。
②
镁砖,为平炉中所用之另一种耐人材料,其性质为碱性,硅与铁水发生作用,藉去其杂质。
①
镁。
①
“赛因斯”、“德膜克拉西”:“科学”、“民主”的英文译音。
①
即依目前物价标准改算公司固有资产之价值。
②
所利税即所得税与战时利得税之简称。
①
战时银行贷款工业,如遇相当数目,须呈财政部核准,始可贷款。
①
美国加尼基理工学院(Carneigie
In stituteof Technology),冶金学极有名。
①
Gold Key美国大学奖励毕业时,成绩优异学生之金质钥匙。
①
商家以期票向银行贴现,银行又以之向中央银行贴现,谓之重贴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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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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