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剧   》 第1幕      曹禺 Cao Yu

桥 第1幕
橋 作者:曹禺 第1幕 第2幕
第1幕 橋(多幕劇,衹發表兩幕) 結我自由去認識,去想, 去信仰, 並且本着良心,自由地去講, 關於一切其他的自由。 ——彌而頓 人物表 瀋蟄夫——四十九歲,懋華鋼鐵公司總經理。 瀋承燦——其子,二十七歲,懋華鋼鐵公司煉鋼廠副廠長。 瀋老太太——瀋蟄夫的母親,年六十八。 凌光鬥——六十四歲,懋華鋼鐵公司創辦人,前任董事長。 易範奇——三十六歲,懋華鋼鐵公司協理。 何湘如——五十一歲,懋華鋼鐵公司的現任董事長。 盧仲由——何的私人秘書,三十一歲。 王主任——何的組織中一個主任,四十左右。 楊味齋——地主,懋華鋼鐵公司的新進董事,三十七歲。 吳天長——山東人,四十二歲,慰華鋼鐵公司煉鐵廠主任。 古恭憲——廣東人,懋華鋼鐵公司軋鋼廠廠長,四十五歲。 姚國棟——機器配備廠廠長,四十許。 劉玉山——工務處處長,三十六歲。 蔡世安——機電廠廠長,四十七歲。 餘滌凡——總務處處長,四十四歲。 廖再興——三十六歲,事務員。 顔起——二十四歲,煉鋼廠吹鋼組組長。 田啓賢——二十三歲,工務員。 王振洪——三十上下,化驗員。吹鋼工人。 喬興福——鉗工。 劉宗秀——機工。 劉海青——本地小工。 李大夫——四十上下,外科名醫。 歸容熙——二十二歲,瀋承燦之妻。 梁愛米——二十六歲的女性。 雜役,小工等。 第一幕 抗戰中後方的某大城,是一個暢通公路和船衹的水陸碼頭。離城約三十華裏,沿着××江畔,懋華鋼鐵公司在依山臨水,斜通公路的地點,選擇了一片廣阔的田間,平基蓋屋,逐步建起廠房,堆棧,道路,橋梁,軌道,溝渠,水塔,煙囪,以及宿舍,村落,碼頭和辦公樓。 這兒原是有山有水的農村,有梯田蜿蜒,溪流瀑緩,環境曠朗而恬靜。現在即便這個烏煙混濁的鋼鐵廠崛起其中,占了近千畝的地基,可是在公司的內外還有些小土廟、碉堡、茅屋、古樹,終日不慌不忙旋轉的大水車和地主整齊的宅子。山半腰的風景更幽美,叢竹岩石中有如帛的瀑布在直流,近岩石處,一兩所紅瓦灰墻色調極新的西式別墅,雜蒔着花草,點綴在其中。 七月半,正酷熱的天氣,在公司辦公樓的會議廳裏,空氣沉肅鬱悶。門外走廊上的緑竹簾捲上一半,陽光逼人,投在過道的花磚上又反射進來。會議廳的雙門開着一扇,從門內望出,看見草坪,煙囪,機廠,和遠處的山。 以及別墅,都如籠罩在鬱熱的白色氤氳裏。廊外的洋槐樹葉一動不動,更叫人感到沒有一絲風的窒悶,蟬聲忽遠忽近,忽斷忽續。碼頭的上遊遠遠有一縷煙淡淡飄散。 好久,那個黑點似的班輪纔放出一聲尖銳的汽笛,劃破了這夏日的沉寂。 廳內佈置簡樸肅穆,墻壁深灰色,擦得很潔淨的光漆地板,把傢具和桌椅的腿都反影下來。屋子大,墻高,是位置在辦公樓中最偏僻的角落,固此隔嘈雜之聲稍遠,更顯寂靜。 這是一座相當像樣的,用磚和洋灰修建的房屋,廳內的門窗都是既高大又厚實,連窗門上紫銅的鈕把也擦得暗黝黝地發光。兩扇門旁的高玻璃窗,擦得透亮,左右兩窗各打開一扇,淡灰色的麻紗窗簾,像黎明的輕翼斜垂下來,垂到窗下矮矮的書櫃上。這兩個書櫃是放在兩個高窗下面的。櫃上各放一盆姿態經過修剪顔色蔥翠的小柏樹,其中一個櫃上還放着工程藍圖。櫃內部很整齊的並列着各種顔色裝磺關於鋼鐵的書籍。 臺前偏左(以演員左右為左右)橫放一張油亮露出木紋的楠木會議長桌,桌腿粗實地落在地上,擺得穩如泰山一般。桌上正中間放着一個藍白二色磨花玻璃缸。桌左端一張高背皮心有扶手的椅子,兩邊放着同樣的椅子,但沒有扶手。右墻正中有一人高全部磨光黑石的壁爐,大理石的爐架上放一鋼殼座鐘,鐘右一隻白色厚玻璃水瓶,和兒衹厚玻璃杯,放在墊着細白麻布中的盤子裏。近臺口一門,門上側釘着楠木白漆字“總經理室”木牌。壁爐上墻壁挂着懋華鋼鐵公司各廠地形分配圖。背朝壁爐有一張寬大講究的黃皮沙發,沙發靠背上鋪了兩塊雪白的細麻布枕中,扶手上隨意放着兩把細芭蕉扇,大沙發左邊有兩張小沙發並放,一張面嚮觀衆,另一張正嚮壁爐,三張沙發中間有一張約二尺高八方矮桌,也鋪了細白麻布桌中,上置江西磁茶具和本公司鋼製的紀念煙盤。左墻前裏面放一架楠木高玻璃櫃,裏面分門別類地有:鋼管、鋼元、彈簧鋼、合金鋼、不銹鋼、工具鋼、高速度鋼……整齊地陳列着。油過的楠木,光可鑒人,櫃頂放着兩個亮亮的約一英尺高的小迫擊炮炮彈鋼殼。靠外近臺口一門,門上側釘着同樣木牌係“協理室”,門邊小圓兒上置手搖電話機,玻璃櫃與協理室之間,壁上也挂着公司出品和礦區分配的圖表,與對墻壁爐上藍圖皆用黑漆鏡框。 〔開幕時,公司的幹部人員正三三兩兩地從開着的一扇門走出,廳內還剩下幾位或坐或立;百無聊賴地都在這大廳裏仿佛在等着什麽。 〔姚國棟——機器配備廠廠長——一個精神飽滿,圓臉小眼睛的矮胖子,四十許,身穿工廠藍布製服,十分合身。他坐在會議桌邊,面嚮觀衆,短粗的胖手,中指套一隻金箍子,不停地敲着桌上蘋帽的邊緣。他回頭一望,會議廳裏又走了兩個同事,猶豫不决地覷視一下壁爐上的座鐘,纔發覺蔡廠長還在沙發面前徘徊。 姚國棟 (忽然下了决心,站起來)蔡廠長,我看我們剩下的這幾位也散了吧。 〔蔡廠長是一個瘦長臉,兩鬢斑白,戴着銀絲眼鏡的瘦高個兒。相貌清秀,說話文聲文氣,帶一點江浙口音,見人總像有些靦腆,辦事敏捷,而言語卻十分蹇難。他也穿一套工廠舊製服,白襯衣袖露出一點點,製服褲也燙得筆挺,從上到下都很整潔。 蔡世安 (穩住了步子,低頭望望腕上的金表)已經兩點半了。 〔工務處劉處長,中等身材,三十多歲,黑臉,高鼻梁,聲音洪亮,穿着灰色洋服止站在左窗下書櫃前翻閱手裏的報告,不停地揮着草帽驅熱。 劉玉山 (這時闔起報告)走吧!虎頭秘書不是說何董事長又改坐汽車來麽? 〔總務處餘處長,正立在左面協理辦公室門側打電話。一個瘦骨嶙峋,有些傴僂的中年人,穿着灰色螞蟻布中山服,白皮鞋,精細周密,十分幹練,一臉世故的笑容。他搖着蒲扇,手持電話耳機。 餘滌凡 (很客氣地)……是,我是懋華鋼鐵公司,我……我總務處餘處長,……嗯,請王主任說話…… 〔大傢以期待的眼光望着他打電話。 劉玉山我看我們的新董事長說不定還沒有上汽車呢。 姚國棟 (戴上帽子)好,——那,—— 蔡世安 (訥澀)那麽還,還是等餘處長問明白再走吧。 姚國棟 (眯着小眼睛)也好,省得從辦公樓跑回廠,又得從廠跑回來。 劉玉山 (嘲諷)嗯,也留點力氣增加生産。 〔吳天長是公司裏最會說笑話,也最有幽默感的人,山東籍貫,年輕時在北平讀書,以後在唐山讀“冶煉”。出了大學,就一直沒有離開爐子,大大小小地管理過上十個“煉鐵爐”——即“鼓風爐”——一切技術上管理上的毛病和訣竅,他都了若指掌。混了十幾年,在鋼鐵界中,他可算是一個“老門檻”了。一臉是突梯滑稽,不可捉摸的笑容,心裏時常壓抑着一種憤世嫉俗的怒火。衹因入世太深,盡可能地忍耐,為着應付他心中藐視的,“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他訓練就一套“嘻嘻哈哈,得開心便開心”的本領。然而逼得忍無可忍時,他會一腳踢破了飯鍋,鬧得天翻地覆,沒有一點留戀地離開。他多少保留一些中國傳奇中的英雄性格,愛交個“義氣朋友”,出了事情也真有個擔當,雖然早年的科學洗禮,和自己天生的幽默感,把這些傾嚮也衝淡了不少。他好喝口酒,好聽段京戲,聽戲是在北平時代染成的嗜好,——哦,楊小樓是他最崇拜的人物——喝酒是日夜守着鼓風爐的煉鐵工程師們,大都難免的職業習慣。喝了兩口酒,就耐不住一聲:“唉,我們幹冶煉的,就是天天在鍋底下過日子的人!”然而眨眨眼,晃一晃腦袋,他大嘴一咧,又酣暢香甜地對你笑起來。事實上,他個人的事業始終沒有怎麽順遂過,依人作嫁,做幾個小型鋼鐵廠的工程師,一度集資辦機器廠也沒有成功。於是他再也不想做“創辦企業”的夢,就老老實實地“在鍋底下過日子”。他的子女多,負擔重,但從來他沒有一點憂戚之色。加入慰華當煉鐵部主任,他很快地成了大傢最歡迎的人物。他和年輕的瀋工程師——總經理的兒子——做了朋友,他喜歡這個人的認真、爽快和聰明,他也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學識。但他决不容忍人對他有所誤會,以為他是巴結上司的兒子,在這一點,他又是很計較的。 (他個兒不矮,可叫人感到又圓又粗,像衹鐵桶。永遠紅光滿面,小圓頭鼻子,一臉青鬍根,大嘴一咧,就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頭頂已經半禿,稀疏的頭髮嚮後攏過去。 他穿着工廠製服,現在正立在右窗前面,叉着腰,彎身嚮外瞭望。 吳天長 (掏出一塊縐縮的淡黃手帕,擦揩脖頸上的汗水,滿口爽朗有勁的山東腔——在全劇中他一直說山東話——滔滔不絶地)這個要人有個當頭嚷,一會兒說坐着輪船來了,(諧音讀若“裏啊”下仿此)一會又說坐汽車來了;來了;來了;他還是沒(讀若“姆”)有來!俺們這些“猴兒孫”足足等了(讀若“嘍”)一點一刻鐘,這就是七十五分,四千五百秒,全公司四廠三室六大處,還有俺這小小的煉鐵部,廠長,處長,主任,停止工作,都到齊了等,就等我們何老先生來到,給我們訓他一話,喂,總務長,餘先生—— 餘滌凡 (忽然抓緊話機)對不起,吳先生,(對着電話)怎麽?哦!您是王,王主任!我是懋華公司,餘滌凡。何董事氏,就要來了吧?哦!還在會客,沒有上車?(有點為難)可現在已經過——(陪着笑臉)是是是是,不要緊,不要緊,何董事長的盧秘書已經來了,搭了專輪先來佈置了,還有一些客人。是,是是是,那麽也衹有半點鐘就能來了。哦,是,是,是,勞神,勞神。再見,王主任。(放下電話,回首謙遜地〕諸位廠長,處長聽見了沒有?(大傢面面相覷) 吳天長 (不滿地)至少還有半點鐘! 姚國棟 (無可奈何)走吧! 蔡世安 (拿起公事包)玉山兄,機電廠停了好久,現在技工不夠,似乎—— 劉玉山是,(也捲好攤在書拒上的藍圖)順路到我們工務處談談好不好? 蔡世安最好。 姚國棟 (短短的胖手在空中晃了晃)辛苦了,餘處長。 餘滌凡 (摸起小圓桌上的一張便條在看,擡頭,笑着)不,姚廠長。白白勞了諸位辛苦一趟。一會兒請諸位先生,在公司會客廳聚齊,此地太熱,太擠。已經走了那十幾位,我再派人通知。 姚國棟 蔡世安 (同時)嗯——好——好——再見。 劉玉山 〔沉靜的下午,遠遠由公司碼頭上,忽然蕩來一兩聲輪船的汽笛。 姚國棟 (有些躊躇)別是他忽然坐輪船來了。 餘滌凡 (帶着笑容)不,不,(指着窗外)這還是那條專輪。 劉玉山 (煩躁不耐)是虎頭秘書坐來的! 吳天長 (對姚,嘻嘻哈哈地)大概輪船也等得不耐煩了。(回身嚮窗外看) 〔蔡、劉由雙門下。 姚國棟怎麽樣,老吳,還不走? 吳天長 (大眼一瞪)我?(脖頸子一挺)我還要等!(清脆響亮)這叫“來了車子不上”,我等上癮啦! 姚國棟 (一笑)那你就等吧。 〔姚剛從雙門嚮廊子邁了一步,忽然“腰肢”一扭,轉身跑來。 姚國棟 (小胖手又抵住嘴唇,嚴重警告)來了,來了,來了! 吳天長 (愕然)誰? 姚國棟 (又回頭望一下,低聲自語)來了,來了! 吳天長誰呀? 姚國棟 (一臉又想笑,又怕事的神色,輕聲)“古廣東”,“古廣東”來了。 〔剛一回頭,古恭完氣衝衝地走進來。 〔古恭憲,廣東人,是公司軋鋼廠廠長,學識造詣很深,戰前在歐洲兒個鋼鐵廠當過工程師,抗戰後一年,纔由瀋總經理延聘回國。他的父母都是南洋華僑,幼時把他送回中國讀過書。不久,他就到歐洲深造,多半時間留在德國,以後很少與國內工業有實際接觸,應聘之後,他把太太“裝”——按照他的話——到美國,孑然一身,來到後方。 在此地他無親無故,整天是工作,試驗,書本,發脾氣,很少與人來往。他的秉性倒是爽快,率真,甚至於簡單,卻也實在古怪,固執,急躁。見解偏,對祖國的人情世故又十分隔閡,所以時常與同事們衝突,而自己毫無所覺。初來時員工們完全把他當做洋人看,這使他非常氣惱。於是苦學國語,幾乎廢寢忘餐,半年後,等到國語教師走了,他張開嘴,還是一口廣東官話。然而他已經詡詡自得,毫不吝惜自己的氣力,見人就講。 〔他年約四十餘,壯實有力,黑中透紫的臉,厚嘴唇,扁鼻子,雙目凹進,炯炯有神,時常叼着一支煙斗,口袋裏總裝着煙草火柴,高興起來連連用煙斗敲着手心,大笑不已。 〔他穿一身舊黃咔嘰西裝,敞口白襯衫,戴一頂黃色軟木帽,進門就直僵僵地取下來,鐵灰色的頭髮粘在汗水淋漓的額頭上。 古恭憲 (進門就瞥見姚,依然虎起臉)姚先生! 姚國棟 (善觀風色)古廠長,再見! 〔姚把革帽一揚,肥胖的屁股嚮外一扭,很伶俐地走了出餘滌凡(攤開笑臉)古廠長,怎麽這麽晚纔來,通知送到了吧? 古恭憲 (十分氣憤,一概不理,此時一口廣東官話說的分外吃力)餘處長,我剛要找你談一談。 餘滌凡 (溫文有禮)好。 古恭憲 (劈頭一句)我們公司“是”(讀若“係”,下仿此)不“是”停工了好久了? 餘滌凡 (摸不着頭腦)是,是。 古恭憲 (暴雨點似地一氣瀉下來)我們是不是現在又要出鋼? 餘滌凡 (虛弱地)是——是。 吉恭憲我們是不是現在就要軋鋼軌? 餘滌凡嗯嗯。 古恭憲修鐵路? 餘滌凡嗯。 古恭憲我們是不是要聽政府的號令,增加生産? 索滌凡 (益發莫明其妙,滿嘴)哦,哦——當然,當然當然。 古恭憲 (一頓)好,今天貝氏麥爐要出鋼,我們軋鋼廠正忙得要“死”(滇若洗),要死!可是——(實在惱怒,霍地一轉身。對着正在笑望着他的吳天長,沒頭沒腦地)哦,Damna -tion!吳先生,哪裏來的這一大群男男女女? 吳天長 (斂起他的幽默面孔,一怔)我怎麽知道? 古恭憲 (倒拿着煙斗,在空中亂晃)餘處長,一大堆男男女女(把軟木帽敲得山響)男男女女。在我廠裏穿來穿去,抽紙煙,亂說話,東張張西望望,嘰哩瓜啦,嘰哩瓜啦! 吳天長 (眼一轉)是不是裏面男的都有點像狗熊,女的都像狐狸精? 古恭憲 (逼視)你認得? 吳天長 (搖搖頭)我不認識,我想餘處長—— 餘滌凡這大概是何董事長專輪裏面的客人。 古恭憲 (一愣)董事長? 餘滌凡不過我可是派了趙科長領着他們參觀的。 古恭憲 (詫異)參觀,他們參觀?瞪他們,他們也不走。一個小狗熊拿着Stick指指點點,就把我的汽壓表點斷了。餘處長,你知道不知道?這不成,這不成,這不成。董事長,牛長,馬長都不成!你們出資本,我辦廠,可是這廠不是個玩意,不是個動物園,不是個馬戲班子。 餘滌凡 (圓滑)古廠長,我立刻派人去查看一下,總叫你滿意,一定叫你滿意,再見,古廠長。 〔餘處長依然謙和有禮地彎一彎腰,笑着走出去。 古恭憲 (連叫)餘處長,餘處氏! 吳天長算了吧! 古恭憲 (搖頭)吳工程師,這個人我不歡喜。滑頭!辦總務的都是滑頭。 吳天長 (誠誠懇懇)古廠長,你在中國的日子少,你還是個外國脾氣。你不懂應付這一批特種國難商人多麽麻煩。 古恭憲 (不瞭解)那麽總經理為什麽要招待他們? 吳天長咦,他們是官,是商人,是,是本公司的股東,老遠地來了,你不理成麽? 古恭憲 (不通情理)我不管,我很失望,我走了。(戴上軟木帽就走,走了兩步,忽然轉身)總經理在不在? 吳天長 (曉得他又去發牢騷)怎麽? 古恭憲我要跟他談談,我的鄰居(咬着嘴唇)那個壞東西!請他搬傢! 吳天長哦——(心眼兒一轉)他不在。(挑問)怎麽,楊味齋又偷軋鋼廠的電啦? 古恭憲 (忍不下說)嗯。(說了就走,剛邁了一步,想想着實氣惱,忽然用煙斗指着吳天長的臉,痛駡起來)吳工程師,楊味齋是,是個大“衰仔”(壞蛋的意思)!上次我把他的電綫剪斷,今天他居然公開派人來接我廠裏的電,我說“不成”!他派來的人說“現在楊委員是公司的董事”!我說“董事更要要守公司的規矩,董事偷電就更不成”!他派來的人還要接,武力要接,(指手劃腳,愈說愈氣,“官話”於是更說得結結巴巴)我就叫小工去打,我對他說:“他曉得不曉得?你的老爺,我們公司都討厭,我們都叫他是眼,眼,吳天長(笑着接下)眼——中——釘。 古恭憲 (很感激的眼色,慢慢咬準了自命國語發音的三個字)嗯,眼——中——釘。(很得意地拿出手帕擦額頭上的汗,憨笑)對不對,吳先生?哎,我四十二歲,才學國語,這一次我說得不錯吧。 吳天長 (衹好敷衍)說得好,說得好!那麽後來呢? 古恭憲 (一變又是怒目金剛〕後來!後來我就不說話,我就拿起拳頭在他面前…… 吳天長 (大吃一驚)你動手啦? 古恭憲 (氣呼呼地)沒有,我的拳頭拿出來,他就跑了。 吳天長 (警告)喂,古博士,你這樣子不成噢。楊味齋儘管是“眼中釘”,可你不能當着他講,你不能當他的下人,說他是“眼中釘”。 古恭憲 (凹陷的眼睛在亂草似的濃眉下亮起來)為什麽?為什麽?說搬,說搬,總是不搬,個個衰仔!(這個壞蛋的意思)房子塞在我軋鋼廠的門口,無論哪個,一進公司,就望見這所怪房子,老房子,倒黴房子,剛剛插在當中,這不是眼中釘是什麽? 吳天長 (半譏諷地)公司開廠,楊味齋總說他是個大功臣嚷。 古恭憲 (翻着白眼)他是什麽功臣? 吳天長大前年公司建廠買地,老百姓怕上當不肯賣,地方上的人有了他出來纔肯賣的噢。 古恭憲他沒有賺錢? 吳天長 (耐性解釋)你不懂,古博士,在後方買地,大地主賺錢,公司還得領他的情的噢。 吉恭憲 (腦中不裝這些復雜的道理)總之是沒有道理!我們還是要請他走路,搬傢。 吳天長 (沉思)現在的情形,我怕更難。 古恭憲 (愕然)為什麽?為什麽? 吳天長你不知道董事長換了? 古恭憲我曉得。 吳天長凌老先生辭了職,“人可”先生上臺了。 古恭憲 “人可”是哪個? 吳天長 (笑起來)“人可”就是人可,人可就是何,何先生,現在的何董事長。 古恭憲 (拿出自己的邏輯)那有什麽要緊。無論哪個當董事長,就要出資本,我們就買原料,畫圖樣,出鋼,增加生産。 吳天長 (搖搖頭)不那麽簡單,古先生。我聽見一個相當重要的消息,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叫,(低聲)現在總經理也要辭職古恭憲(驚愕)哪個說的? 吳天長我說的。 古恭憲 (愣了一下,突然大叫)那不成!那不成!那絶對不成。總經理辭職,我也要辭職;他走,我也走。全公司衹有他是個好人,他是我的好朋友,好上司,那我一定回到美國,找我的老婆去,這個鋼鐵公司是辦不好的,沒有好人,工業是辦不好的。(忽然嚴肅)吳先生,你的話靠得住?不是謠言? 吳天長 (壓住芻己的苦惱)總經理大概正在(指着)辦公室跟凌老先生商量這件事呢。 古恭憲 (不由望着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嚴重地)哦!(忽然想起)那,吳先生,你方纔為什麽騙我說總經理不在? 吳天長 (一時愣住)我,……我,……(老實講出)你想想,這個時候,你還拿什麽“眼中釘”偷電,房子,這種事情麻煩他做什麽? 古恭憲 (想想)嗯,嗯,也有道理。(徘徊兩步,猝然又走嚮辦公室)不,我得找他! 吳天長 (想不到)幹什麽? 古恭憲 (直截了當)跟他談,我要勸他! 吳天長 (攔住)古先生,這不可以,我認為這個時候你—— 古恭憲 (固執)為什麽不可以。為什麽? 〔此時瀋承燦上。 〔瀋承燦,懋華鋼鐵公司煉鋼廠副廠長,廿六歲,中等身材,長臉大眼,膚色紅潤,顴骨略嫌凸突,其餘一切,都很勻稱,體格健壯,言語舉止,都使入覺得這是一個生命力非常旺熾,而又漸趨成熟的青年。時時仿佛極力不使自己的聰明炫耀,而終於不免溢出來一些帶棱帶角的批評;明明知道過分的熱誠,容易激起盲目的衝動,卻又壓不下自己的血氣,要說要做,要理論,要爭出一個是非。他坦白,爽快,他也機警細心,有時並且冷嘲熱諷地弄得人莫可奈何,然而動機不是偏狹、冷酷的。初一見面,令人衹感到他崢嶸的頭角,想起這是産業養的巨頭瀋蟄夫的獨子,也許立刻推想他一定是一個聰穎自喜,不可一世的豪華子弟。 和他坐下來親切地談談,如果你也拿出你但摯的心地,你會察覺他的堅定自信的目光中含藴多少柔和可親的神采,再多談一陣,你益發覺得他又多麽率真,又多麽憨氣,再近一步的認識,你會發現這個心靈的深處藏藴着一種永不磨滅的愛自由、愛真理的天性。而壓抑在他心頭上的苦惱,又是多麽深沉。 〔他是資産階級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中最幸運的一個,除了研究他的專門學識以外,他的天性使他不懈地註視追尋,研究實際社會上許多復雜問題,以及種種不平和矛盾,不斷充實自己,期望着徹底明了這些問題的癥結,要一個合理的解答,這在他目前狹小的圈子裏,幾乎是不可能的。他惶惑,不滿,憤激;然而為應付眼前事業的睏難。 這些根本的疑問,反而要暫時埋在心裏,沒有人代他解答。孤單,寂寞,在這一段昏暗的路上,他衹憑藉自己心裏那一點可寶貴的人,作為指路的明燈。 〔他穿着一身毛藍布廠中製服,黑皮鞋擦得很亮,可又蒙上一層灰。腕上戴着皮帶鋼殼的手錶,胸際插着自來水筆。他進門撣一撣褲腿上的塵土,手裏拿着一副夾褲筒用的鋼圈,像是剛由工廠走來,到了門前纔募地記起,把它們脫下。 瀋承燦 (欣然)哦,古廠長!老吳! 古恭憲 (一把抓住)Dr.瀋,好極了。我問你一句話,請你答復我,—— 瀋承燦 (一面答應,卻回頭問)老吳,總經理在不在? 吳天長在。 瀋承燦怎麽,古廠長? 古恭憲 (開門見山)我問你,你的父親是不是要辭職。 瀋承燦 (勉強微笑)哪個說的? 古恭憲 (指着)他。 瀋承燦 (看見吳對他遞一眼色,會意地)沒有,沒有這個意思。 古恭憲真的? 瀋承燦 (點點頭)嗯。 古恭憲 (對吳輕輕呵責)哈,你看,這又是你的謠言!(把軟木帽一拍)那麽我可以見總經理會了。 吳天長 (緊緊插上一句)凌老先生在裏面! 瀋承燦 (截住)古廠長,你是不是要談楊味齋讓房子的事? 古恭憲嗯,是的。 瀋承燦 (婉轉地)那麽,今天晚上我回傢的時候,我當面對我父親說,好不好。這件事,不衹是你一個人關心,也是公司大傢的事情; 古恭憲 (猶豫)那——也好。明天出鋼軌,軋鋼廠的準備,今天夜晚十二點鐘可以完成。Dr.瀋,你的貝斯麥爐①今天晚上可以出鋼麽? 瀋承燦 (準確自信)可以,十二點一刻出第一爐低炭鋼。 古恭憲 (握手)Congratulation!Dr.瀋(拍燦的肩膀)你做得很快,很好。(舊事重提,嘴角一沉,又不滿意地擺起頭來)個過,Dr瀋,我是不贊成你的辦法,我始終反對用貝斯麥爐的。我想就是你所崇拜的老師Henslowe教授一定也跟我是一樣的意思。(認為非常可笑,不值一顧的神色)這種爐子,是我們祖父玩的東西。這種爐子在歐洲還有。在美國你是曉得的,除了DuplexProcess②以外,你在什麽地方看見過,單用這種爐子出鋼的?吳先生在彼國—— 瀋承燦 (忍不住)在彼國貝斯麥爐用來做肥田粉③—— 古恭憲 (重重地點點頭)對的,人傢衹用它出的渣子,不用它出的鋼。貝斯麥爐的毛病這樣多,你數數看,第一,吹煉的時候控製難得周到,容易過於氧化,出的鋼,“氮”同“氫”也含得太多。(以後二人針鋒相對,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辯起來。 瀋承燦 (搶上一句)熱量也難得調準。 古恭憲 (緊接着)我認為衹可以煉低炭鋼。 瀋承燦 (有力地附和)對的,一煉高炭鋼,性質就做不到均勻,並且最致命的是四川的礦砂,含“磷”太高,根本就不合適貝斯麥爐子。(忽然振奮)但是,古先生,我們是在抗戰,是在後方,我們的鋼鐵工業是想不到地幼稚,而現在空着手,要造鐵路,要立刻大量出鋼。(憤激)四面封鎖,外國的東西運不進來,我們衹能從頭再做這種設備簡單的爐子。 古恭憲 (聳聳肩,挖苦地)哼,幾塊鋼板一彎,就是個爐子。 瀋承燦 (並不氣餒)對的,你說得沒有錯,弄不到合適的矽磚,就拿眼前的“泡砂石”打打砌砌也成了耐火材料。而且,(理由更充足起來)古先生,連貝斯麥爐子上的這幾塊鋼板,也是從公司買的那條舊輪船拆下來的。一個舊鍋爐,送到煉鋼廠我那裏,(棱一棱眼睛,笑着)不要忘了,一九○七年造的,你的軋鋼廠也在用,現在鼓風機我在做,蒸汽機你在做。甚至你的軋鋼機也是你自己做。為什麽市面上找不到合用的。還是那一句話,古先生,我們是在中國,在後方,我們在開路! 古恭憲 (絶未聽進)然而工程是工程!效率是效率!這種辦法,我始終反對的。(憤慨地)在外國,我們是專傢,人傢看我們是專傢,在中國,我們更是專傢,但是人傢看我們—— 吳天長 (大半時間,一直故意閱讀自己帶來的藍圖,不參加辯論,這時擡頭笑起來)是萬能博士。 古恭憲 (大點頭,滿意地)對的,萬能博士!(愈說愈氣憤)什麽都成,也就什麽都不成!抗戰以後,我們拿什麽東西跟外國人競爭,現在我們用的東西沒有一樣合乎標準。你看這些礦砂、焦炭、土鐵,還有我們的這些機器,哪一樣合乎S.A.E.①的規格。在世界的市場上,這都是破銅爛鐵,(用盡氣力)Scraps!(沮喪地)但是在中國。—— 吳天長 (慢悠悠咳了一下,幽默地笑)對不起,現在都是寶貝。 古恭憲 (突有所感,興奮)可是孔夫子說過,他說過,他說,(欲認真讀準,格外結巴)“工——欲——善——其——‘細’ 吳天長 (又來幫忙,加重地)“——事” 古恭憲 (又露出感激的神色,立刻仿吳讀音再銳,也加重地)“……事,——必——先——利——其——‘細’。”(說完亦覺不對,連連搖頭) 吳天長 (同時又——)“器”。 古恭憲 (立刻吃力地掙出)“……器”謝謝你吳先生,(揩揩頭上的汗)這就是我的意思,(故態復萌,又固執起來)反正我是反對貝斯麥爐,要大量出鋼,就是馬丁爐②,Basic Open Hearth!要不然,(索興不顧事實,意氣地)還是用你設計的電爐。你是電煉專傢,你應該貢獻你的專長。 瀋承燦 (感到一和他爭論,便弄成無理可講,衹好笑着)內河有一種汽船,不知你看見過沒有?這個汽船鍋爐衹有五尺,汽笛可占了七尺,不拉汽笛,汽船突突地走,可是什麽時候汽笛一叫,汽船立刻就停了。古先生,你不說話,你是第一等的軋鋼專傢,但是什麽時候你一張嘴,一興奮,你一切思想、邏輯,也立刻不動了。 古恭憲 (卻幽默地笑起來)謝謝你,我很欣賞你的譬喻。可是我還看不出這點關係。 瀋承燦 (也覺得古率直可喜)公司的兩個電爐:一個一噸弧光電爐,一個最新的高周波電爐,它們最合適出哪種鋼,過去你是看見的。現在時常停電,這兩個爐子根本就不能大量生産。即使勉強電爐,大量出低炭鋼軌,自己發電,你算算,一噸鋼錠用五百K.V.A.的電,光這批電費的成本,你看合算不合算,古恭憲(依舊他的邏輯,絶不妥協)好了,那麽,不用電爐,用馬丁爐! 吳天長 (實在佩服“古廣東”的牛勁)哎呀,奶奶!(一氣走出雙門。在走廊上瞭望) 瀋承燦 (耐下性子)用馬丁爐,耐火材料就成問題。 古恭憲 (毫無所動)那麽Chrome Brick①沒有辦法? 瀋承燦Chrome Brick?不用想,在後方!(緩一句)不過“鉻磚”還是可有可無的。 古恭憲 (又緊問下去)那麽Magnesite BricK②? 瀋承燦 “苦土磚”是絶對大量需要。但是軍用飛機不會為我們從美國運來。 古恭憲難道內地沒有Magnesiunm①?(肯定地)我知道我們中國有的。 瀋承燦有,在東北,在海州,在湖南,在淪陷區,即使能自由開採,也是運費太高。 古恭憲那麽,(頓,忽然)Dolornite? 瀋承燦 (點頭)白雲石!是,這是一條路,四川有,可以代替的,四川的白雲石,“氧化鎂”含量不低,接近標準,但是“二氧化矽”太高,又是個毛病。現在我們正在想法於解决,—— 古恭憲 (欣喜)真的,你在試驗? 瀋承燦貝斯麥爐出鋼就序以後,我再跟公司化驗室合作,研究怎樣燒製白雲石磚。 古恭憲 (興奮)那,那,那馬丁爐—— 瀋承燦你知道公司不是沒有計劃要辦。 古恭憲 (拍着燦的背)Oh,Danlnation!你為什麽早不告訴你已經在研究? 瀋承燦 (謙虛地)現在一點頭緒沒有,講出來有什麽意義,古恭憲(快樂非凡)有意義!有意義!(握住燦的手)Dr.瀋,你好!你好!(連連拍着燦的肩)你是一個好工程師,有心腸的,負責的工程師。我實在喜歡你!你叫我幫你的忙,我要幫忙,有什麽事,叫我做,我一定要替你做。 瀋承燦 (為他的赤減所感)謝謝,謝謝,我一定,我一定!(電話聲急響,拿起耳機)喂,你哪裏?……我辦公樓會議廳!哦,他在這兒。(轉對古)軋鋼廠的電話。 古恭憲 (笑着接下耳機)我古恭憲啊,……古恭憲啊……(對面聽不清楚,他逐漸不耐煩)我是古恭憲!……我是古廠長,(大聲)古廠長!……(忍不住咆哮)我就是“古廣東”,你聽清楚沒有? 〔吳天長在過道聽着大笑。 古恭憲 (對燦憤憤地)我的國語衹有他聽不懂。(耳機傳來的消息使他逐漸惱怒)啊?什麽?那個輥子——,你們怎麽這樣粗心?怎麽會弄壞了的?啊?啊?啊?(亂敲着腦殼,嘶叫)天!熱剪機也——啊?氣錘——(吞下去)也——(爆發)你們是一群傻瓜,驢子!傻瓜,簡直沒有腦筋的驢子啊!(摔下耳機,氣呼呼地)這種幫手,這種工人!(亂找他的軟木帽)有一架三重軋鋼機也,也出毛病了!但是,(把帽子嚮頭上一扣)你放心,明天一定還是軋鋼軌。再見Dr.瀋,(邁開一步忽然上下亂摸,看見煙斗就在電話旁邊,抓起,又一聲再見,匆匆跑下) 吳天長 (做着鬼臉)可走了,我真佩服你有這麽大的耐性。 瀋承燦 (明朗的微笑)這是我父親的辦法,任何事衹要攤開講,總可以說得明白,尤其是遇見像他這樣性情的人。 吳天長 (忽然滿臉憂慮,低聲)喂,老弟,總經理真的要走嗎? 瀋承燦 (沉重地)他是想。你想想,公司的這批股東都是楊味齋、吳元良這一類人。 吳天長 (心事重重)嗯,哪裏有錢賺,就鑽到哪裏。 瀋承燦再不,就是人可派這一批特等商人。(嘆氣)前年要不是“人可”鼓動凌老先生做董事長,你想想,我的父親肯來組織這個公司麽? 吳天長 (揚起眉毛)不過現在後方生産剛剛走着下坡路,難道總經理就肯甩下不幹麽? 瀋承燦我就是這樣想!(瞅着吳天長)他不是個一打就垮的人。而且全公司現在開始為隆山鐵路訂的鋼軌忙。 吳天長是啊!所以我想特別問你,我弄的“煉鋼爐”是還幹不幹啦? 瀋承燦為什麽?這是公司開辦就定的計劃。而且現在裝備已經快完了。 吳天長不,不,人可上臺之後,楊味齋鼓動他下邊的人逼着公司買當地的土鐵,公司的煉鐵爐,據說根本就“■頭拍巴掌”,—— 瀋承燦 (不懂)。阿? 吳天長 (幹脆地)“完蛋”! 瀋承燦 (瞅定他)不會吧! 吳天長 (感慨係之)唉,老弟,你不懂,一群蛆蟲鑽到哪裏,哪裏就叫他們攪得昏天黑地。你說得一點不錯,工業不完全由工業傢辦,後面叫一批買辦,“紳糧”(川語“地主”的意思)官僚,垮桿軍閥亂整(“幹”的意思),這怎麽辦得好。看吧,現在連“眼中釘”楊味齋都當了公司的董事,——(聽見門外腳步聲,回頭) 〔楊味齋,三十七歲,身體矮小,蒼白尖細的長臉,刻上一個刀削過似的高鼻梁。薄嘴唇微微翹起,唇上像是黏上一條淡黑的牙刷須。齒暗黃不齊,象牙色的細爪掌,小指頭蓄留着不長不短的指甲,大半指尖被煙熏得像碘酒塗過一樣。目光閃閃,像一對玻璃球嵌放在空落落的眼眶裏。 閉起嘴眼,活像一尊土廟裏敗了色的泥胎,但是一遇見人,瞧吧,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得意洋洋地搬弄着醜惡臭透的勾當,沒有一絲羞恥之心。遇見了他預備逢迎的顯要,尤其不惜工本,脅肩讒笑,必要獲得最後的利益而後〔他說話帶着四川口音,偶爾撇着令人發笑的“北平”話,狡猾而簡單,言語舉止都脫不了鄉願的土氣,暴發戶的蠢氣。他穿一身月色紡綢長衫,上罩玄色碎花紗馬褂,寬大綢褲,絲襪,一雙質地樣式俱好,擦得油亮的皮鞋,而頭上戴一頂形狀惡劣、窄邊、細黑絲箍帶的白草帽,——這一場他一直戴着——手執金箍文明杖,中指戴一隻紅寶石金戒。 〔他很似一種頤指氣使慣了的神氣,用手杖揮工人進去通報。 〔工友由雙門上。 工 友 楊先生! 〔楊咳嗽一聲。 工 友 (驀地想起)楊董事。(退出) 楊味齋你下去吧。以後你要記——(走進門,忽然瞥見他們,神氣活現)哦,瀋副廠長!天長兄,你們兩位都在等候二先生麽,董事長就要來了吧?我聽說二先生的秘書盧仲由早已到了。喂,來人!(工友跑上)你去告訴我的大班,叫他們再把傢裏的兩乘大轎一起擡來! 工 友 是。 〔工友走下。 楊味齋 (揩揩汗)天氣熱得很,熱得很!我是怕萬一二先生來了,公司的滑竿預備不及。不瞞你們二位說,(一副戒慎恐懼的神色)二先生今天忽然要到公司來參觀,這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兄弟硬是要叨光請二先生到捨下吃個晚飯。張師長的老廚子!我特意在三天前派人請來的。喂,你們二位先生一定要來做陪喲,做陪喲。 吳天長 (冷冷地)楊先生,對不起,我們今天晚上,—— 楊味齋 (恍然大悟)哦,瀋副廠長,你今天大喜呀,你又要出新鋼,出“鐵路鋼”(這名詞是他杜撰的)我還沒有道賀呢(高談闊論)啊呀,瀋副廠長,你真是公司的大功臣,工業界的大棟梁!二先生知道,也定要傳令嘉奬!(對吳)我每回請副廠長到捨下便飯,副廠長總不肯賞光。今天天長兄,老同學!你一定要拉到副廠長到捨下耍耍,一定噢,一定噢! 瀋承燦 (淡淡地)楊先生。 楊味齋 (連連拱手)哎呀,副廠長,莫要客氣,對我麽,直呼其名就可以了。(做成無意中想到的神氣)哦,副廠長,那個利生煤礦的焦炭用得怎麽樣?用得很得力吧?公司是不是要和吳元亮吳總經理訂長期合同。 瀋承燦這個,公司會直接通知吳總經理。我們都不能做主。 楊味齋還有二先生介紹的鐵? 吳天長 (對燦,半着眼睛)這個,公司對董事長,一定也會有報告的。 〔餘處長由雙門上。 楊味齋哦,餘處長,好極了,你是不是曉得我到了,你找我來了。 餘滌凡 (衹好)是是是。 楊味齋 (顧眄自得)好,好,好,來得好,二先生是不是就要到? 餘滌凡嗯,差不多。 楊味齋 (文明棍一指)那麽,我們一同找盧秘書再談談如何招待的方法。我們又是地主,又是下屬;這個是要用點腦筋的,用點腦筋的。那麽請了,副廠長。(對吳)老同學,請了。 〔楊推推扯扯把餘滌凡糊裏糊塗地拉下去。 瀋承燦 (訝異)你跟他老同學?(楊又上。 楊味齋 (拱拱手)副廠長,今天晚上,我也要參觀,參觀出鋼噢,天長兄,老同學,你要對我把鋼鐵的門道多講一點給我聽纔是喲,哈哈。 〔楊由雙門下。 吳天長 (咧咧嘴)聽見沒有?他要我給他講點門道! 瀋承燦他也是學“工程”的麽? 吳天長 (瞪大了眼睛)他呀,他學的是“政治工程”!“嫖賭工程”!當初我在北平上大學預科,我們同住一個公寓。每星期六,我到前門聽楊小樓,他到前門去逛鬍同;後來我到唐山學礦,他,他回傢就當了“紳糧”!(咧開嘴冷笑)榮幸得很!現在我成了楊董事的老同學了! 瀋承燦 (納悶)果然,他問了土鐵,又問了焦炭。 吳天長 (瞅住承燦)“人可”介紹的土鐵,成分到底怎麽樣? 瀋承燦 (皺着眉頭)奇壞無比,根本是騙人的東西。 吳天長 (搔搔鼻頭,沉吟地)不過總經理遇見這種為難的事情—— 瀋承燦 (看看表笑着)喂,你約我來談的煉鐵爐,我們還談不談? 吳天長 (憬然)當然談,當然,整個藍圖就在隔壁!(一面說一面走)衹用你十五分鐘。(眨眨眼睛)你今天公忙私忙,我不多耽誤你。 瀋承燦 (紅臉)我有什麽私忙? 吳天長 (摸着面頰傻笑)歸小姐今天不會走吧? 瀋承燦 (笑着)你少廢話!——哦,我問你,今天進城的公司交通車是不是三點一刻開? 吳天長嗯。(斜着眼睛)問這個幹什麽? 瀋承燦你不用管。 〔廖再興由通外門上。 〔廖再興,三十六歲,是在某一種社會中常遇得見的人物。 在可以欺凌的對象面前,橫行霸道,無惡不作,在他的主子面前,他就是一套笨拙的讒上本領,混碗飯吃。頭腦簡單,橫傲自滿,“爺兒們是哪個碼頭都出得開的”。他時常玄誇曾經吃過人肉,得意地描說沾了人血的饅頭是怎樣的風味。看着他獰起眼睛的狠惡,這些話,大概不是沒有根據。紫醬臉,尖下額,三角眼睛,眼珠黃黃的,說話帶一點江北口音。由盧秘書的介紹,進了公司當一個什麽粗事都能插一手的小職員。穿了長衫以後,他盡量壓低喉嚨,搖着方步,講着“文明”的話,但是黑衫一脫,主子喊聲“咬”,他就會像一隻獒犬,一躍撲去,主子視他為狗,他也是以“走狗”自持的。 〔他穿一件褪色的黑長衫,白襪子,黑布禮服呢鞋,整整齊齊,頭髮光亮,短短地攏在後面。 廖再興吳主任!(十分恭順地)副廠長,(回頭對門外提着冷飲的工友)拿進來。 吳天長 (嚮外窺望,低聲)這是什麽? 廖再興 (誇耀主子的排場,把那一扇雙門也推開,指着)冰激凌,西瓜,汽水,還有啤酒。 瀋承燦 (不滿地)這是幹什麽? 廖再興為何董事長預備的。 瀋承燦總務處吩咐過? 廖再興不,盧秘書輪船上帶來了。 吳天長哦,(對燦)人傢自己帶來的。 廖再興 (對燦)是,副廠長。 〔吳與燦同由雙門下。 〔兩個土頭土腦的雜役,一個提一大桶冰激凌,一個挎一籃U.S.啤酒,檸檬水之類的冷飲,還有兩人擡一大筐冰塊,已經一路吆喝進來。 廖再興 (回頭,獰起眼睛)去,去,去!誰叫你們把這些桶子、瓶子也都搬進來?這是洋廚房?叫你們把桌布鋪上,玻璃杯擺好!一群死豬!擡出去! (立刻一個白衣工友冒着大汗,連忙搶進來,在會議桌上鋪白桌布,一個捧着一木箱子的玻璃杯,上面還堆着一疊顛顛巍巍的玻璃杯子奔到。 廖再興 (耀武揚威)快!快!快!擺在這兒!(自己也插手幫忙)笨!桌布這麽鋪!放好!(指着)眼睛!拿玻璃杯!擺上!擦幹淨!擺齊! 〔在廖指揮得人仰馬翻的時候,那些雜役拾着東西亂哄哄地擠出去,堵住門口,不知若何是好。這時候“虎頭秘書” 喝開衆人,由中間施施然踱進。後隨楊味齋。 〔“虎頭秘書”盧仲由,何湘如的私人秘書,三十一歲,自認為是少年得志,已經登了竜門的小要人。曾經在上海當過起碼買辦,並不為洋人所重視,油頭滑腦,稍稍有點聰明。 憑着一個轉彎親戚的面子,做了官,投入何湘如的閃下,以善於吹拍捧騙,嘴上伶俐乖巧,贏得上司的歡心,很快地鑽到現在的地位。一臉驕狂之色,辦起事來並不十分老練。 〔他穿一身簇新的Pigskin的洋服,透明的膠質腰帶,淡色毛織領帶,扣着一個亮閃閃的金別針,下面是絲襪,白皮鞋。 〔細長臉,塗着一層薄薄的夏士蓮,一對瓜於眼架上無框金絲鏡。滿臉的小皰,薄嘴唇蓋不住牙,聲音尖銳,說話總是入木三分地故意咬得狠。 盧仲由 (叱斥)走開!走開! 廖再興 (搶前一步)去!讓路!(緊跟後面,堆起滿撿的笑容)盧秘書!天氣太熱了,(輕聲對工友)去,去,去,打張手巾把來。 盧仲由 (望見他們鋪桌布,放玻璃杯)這是怎麽回事? 廖再興 (彎腰,恭順地)二先生不是一會兒在此地會議麽? 聲仲由 (盔氣凌人)誰對你說的?不是此地!(指外)會客廳!先生! 廖再興 (賠着笑臉)是,是。(回頭對着眼前的工友)快走,會客廳!你們這些笨蛋,話都傳不清楚。去! 〔於是鋪桌布的工友,連忙收拾。同時另一工友拿來手巾,廖接過來,一一奉上。 盧仲由 (接過,指門外的人)這外面——外面雜役廖先生叫我們跟着來的。 廖再興 (瞪眼)放屁,去,滾!會議廳! 〔門外的雜役一個個噘着嘴,把冰塊、啤酒、汽水,亂哄哄地從過道中搬走。 盧仲由 (搖着頭)廖先生,你是跟準辦差事喲? 廖再興 (涎着臉笑)當然是二先生,盧秘書,您既然吩咐我到公司來,又承楊董事,盧秘書的照應—— 盧仲由 (隨便揩揩手)二先生怕熱,你怎麽連這都不知道。(把手巾,交給廖) 楊味齋 (捧起手巾大擦,也來了幾句閑話)是啊,弄得什麽東西都要盧秘書自己帶來。(也把手中交給廖) 廖再興 (接下)是,是,是! 盧仲由這倒不說。(鼻子裏哼出一聲冷笑),你看這辦的什麽事,屋子連個電扇都沒有。 廖再興 (覷着機會,籲了大口氣)哎,您不知道,這麽大的公司,現在多麽寒傖,買賣不及從前好,常務會議說要減縮,連電都要省。餘處長,這個老摳門(小氣的意思),訂下來,除了開爐子的地方,什麽辦公室連電扇都不許用。電扇早就在山上防空洞裏面了。 楊味齋 (刻薄)總經理的辦公室還不是有? 廖再興 (搖着頭)哎,沒法子!總經理第一個就沒有用。 盧仲由 (輕藐)可是這叫什麽手筆?這辦的什麽工業?一面要藉重二先生弄錢周轉,一面又不想個辦法叫二先生痛快。(對楊)你看,廖再興在這兒,這是多麽好一個顧問! 廖再興是,我不斷告訴餘處長,二先生的脾氣。請他提醒一聲總經理,好招待,準備。 楊味齋 (點頭拍手)對呀,對呀! 廖再興 (斜眼望他一下)可是,餘處長就知道哼哼,再不就是他那一句“總經理從來沒有招待過人”。 楊味齋 (連連拍桌大叫)可是這是二先生啊!何董事長啊!何二先生啊! 〔屋外電鈴響,工友端了兩杯冷開水走入總經理辦公室去。 楊味齋 (驚愕低聲)總經理在? 廖再興 (也放低嗓門)嗯。(望着送水的工友)給總經理倒的冷開水。 盧仲由 (走到沙發前,輕藐)哎,夏天也就知道喝一點冷開水的人,沒法叫他懂得籌款的道理。(由矮桌上煙盒中取出一根紙煙,覷了一下就哼一聲,又放回去,自己掏出閃亮的銀煙匣,取出煙來,自己叼一根,奉了楊一根,一面對廖)好了,船上有幾把G. E.電扇預備送到梁女士的別墅用的。—— 廖再興 (連忙點火)是,是。 盧仲由 (吸着噴着)你叫人先拿幾架來,在二先生今天要到的幾個地方,佈置一下。用完了,立刻就送(嚮窗外一指)山上梁女士傢裏。 廖再興是,是,是。 盧仲由 (忽然想起,哦,看看梁女士是不是從城裏回來了。在傢,就說二先生一會就到公司來。 廖再興 (機靈地,低聲)是不是請梁女士下來? 盧仲由 (連忙放下煙)不,不,不。不是請她下來,聽清楚沒有?不是!分得開身,自己去,不然,叫尚大鬍子去,不要用公司的人。 廖再興我懂我懂。我自己去。您放心。 〔廖一臉秘密的神色走下。 楊味齋 (望廖下去)這個人還算機警,忠心的。 盧仲由嗐,什麽機警,粗人一個。從前在上海吃保鏢飯的。給二先生看過門房,這種人刀尖上的朋友多,用個兩三個,早晚也許有點用處。 楊味齋 (也做出鬼鬼祟祟的效忠樣子)不過梁女士的情形,他也知道總不大好吧。 盧仲由 (不以為然)哎呀,老哥,二先生這點花頭,誰不知道?他老人傢裝糊塗。不說,替他辦了,他心裏明白。 楊味齋 (鬼頭鬼腦)仲由兄,你曉得麽?聽說粱女士最近根本不到城裏去,一直住在山上別墅,(嚮窗外一指)像是—— 盧仲由 (拱拱手)老哥,二先生的私事,這個咱們不討論。 楊味齋 (做出一副懂事的樣子)對對對!那麽這個土鐵——盧仲由(撣出衣服上一點塵土)怎麽樣? 楊味齋 (吞吞吐吐)沒有問題吧。 盧仲由 (輕輕拍着胸脯)包在小弟身上。祥豐鐵廠的人都跟我來了,回頭我見着(頓,指指書房,親昵地)老瀋,兩句話一說,立刻就訂長期合同。—— 楊味齋 (叮一遍)以後公司按月收購祥豐的土鐵? 盧仲由自然,二先生的面子,老瀋非買不可的。 楊味齋 (嘮嘮叨叨)是,張敬亭說,二先生為着孝心老太太,買個萬把擔𠔌子的田,幫這點忙是義不容辭的。不過現在田價一天地漲,哪個肯賣?這麽客氣的價錢,完全看在二先生同你老哥的面上。 盧仲由 (坐沙發,拿起蒲扇揮扇)所以你叫張敬亭放心,他的土鐵,無論如何公司會收的。而且他的廠子,二先生總會盡量幫忙,(趾高氣楊)維持土鐵工業,這也是二先生素來的政策。 楊味齋 (早想插嘴,這時又半吞半吐地)現在,賣田的手續都清楚了吧。 盧仲由 (伸手在空中一劃)哦,一清二楚,(一轉)哦,還有一點零頭,沒交清,(皮包中取出一張本票)這是一張九十萬的本票!(遞過去,輕描淡寫)十萬抹了。 楊味齋 (大吃一驚不敢接)抹了十萬? 盧仲由 (用一種看鄉巴佬的神色,蔑視地望着他)啊! 楊味齋 (連忙做出也不在乎的樣子,接在手中)好,好好。 盧仲由 (做然)今天見着張敬亭吧?費心你替我交給張敬亭,請他打一個(食指在空中晃一晃)這個數的收條。 楊味齋 (衹得——)好好好。 盧仲由 (又揮起蒲扇)不過有一點,你還要囑咐一聲,這是福壽堂段老太太置的産業,(瞪瞪眼睛)不是二先生買的。 楊味齋放心,放心,多年辦事,這一點謹慎,我們還有的。 盧仲由 (臉上的肌肉抽動)至於我順便買的一點點𠔌子,過一半天,我一定當面跟你老兄算清。 楊味齋 (苦笑)沒來頭,沒來頭,(相仿的國語)沒有關係,沒有關係。 盧仲由 (這纔露出一絲笑容)田地上的買賣我們都是外行,這一次兄弟辦的這點事,都是仰仗你老哥的大力。 楊味齋 (拱拱手,十分“領教”的樣子)哎呀,老哥,老哥!衹要日後二先生肯把我們幾個弟兄夥當作自傢人,隨時照護照護,犧牲最大,那也是應該的。 盧仲由 (聽得他話有話,立刻提醒)是啊,我倒忘記恭喜這次你老兄選成公司的董事了。 楊味齋 (睃了他一眼,逼出一臉笑容)不用說,這就是二先生同王主任的愛護咯,自然你老哥從旁幫忙,兄弟也是萬分領情的。 盧仲由哪裏,哪裏。 楊味齋 (立刻)所以我想這個利生煤礦焦炭的事情恐怕也得二先生再吹噓一下纔好。 盧仲由 (推托)那有什麽問題,焦炭是大傢搶的貨,利生煤礦願意做這筆生意,老瀋這邊自然沒有問題。 楊味齋 (滿臉為難的樣子)我伯瀋總經理不大好說話,昨天利生煤礦吳元亮叩見二先生,回來同我商量,想先送老瀋一點幹股,不知你老哥覺得如何? 盧仲由 (蹺起一條腿非常愜意,抖索起來)我看可以不必。不過這抗戰當中,工業像老瀋這樣辦法,他自己也不會有多少油水。給他一點好處,也許事情更方便些。老兄,你是利生的大東傢,幹股要送也未嘗不可以,多少呢,你把算盤一打,當然更可以切題點。 楊味齋 (急切地)那麽,盧秘書,二先生。〔廖上。 廖再興盧秘書—— 盧仲由 (一副爽快的口氣)我一定請二先生在老瀋面前盡力提到。 楊味齋 (又熱烈起來)費心費心,回頭捨下便飯,是兄弟化了三天工夫專誠預備的。所以老哥務必請二先生賞光一下,到一下,你老兄當然要做陪的。 盧仲由好的!(對廖)什麽事? 廖再興會客廳佈置好,請盧秘書看一看吧。餘處長也等着您呢! 盧仲由好,(對楊)一同去看看,好吧。 楊味齋好,自然,自然。 廖再興 (機密地)報告盧秘書。現在總經理正跟凌老先生談話呢? 盧仲由 (同時)哦。 楊味齋 盧仲由 (對着總經理室,棱了一眼)凌光鬥來了,怪不得我來這半天都見不着總經理的面呢。 楊味齋 (用時碰他一下,低聲)這個老頭子,現在來別又有什麽文章要做吧? 盧仲由 (臉色一沉,鄭重地)哼,我要是下了臺的董事長,我是不肯再到公司來的。 〔餘處長上。 餘滌凡 (笑容滿面)怎麽樣,盧秘書?先看看吧。 盧仲由好好好。(對楊)一同去看看? 〔劉處長攜文件由雙門上。 楊味齋好,好。 劉玉山 (與他們打打招呼)哦,楊委員,“利生”的焦炭又到了一船。 楊味齋 (連忙)哪裏?哪裏? 劉玉山 (指窗外)那不是?!小工們已經擡過來了。 〔楊匆匆走到廊上瞭望。 劉玉山 (對餘和盧)祥豐的土鐵也到了。 盧仲由 (不介意地)哦。 劉玉山盧秘書,我們易協理,大概正在候着您呢。 〔走嚮總經理室。 盧仲由他在哪兒? 劉玉山 (停步)會客廳,大概跟您專輪上的客人談話呢。 盧仲由謝謝。 〔劉點點頭。 〔盧、餘讓了一下走出。廖隨下。 〔劉進總經理室。 〔室內無人,外面炎日中天,蟬噪搖曳而來,天空中蒼鷹盤旋,鳴聲促厲。此時遠處有小工們擡着“土鐵”“焦炭”邁着矮促的步子,由遠而近,急緊而吃力地吭唷過去。間或有輪船在江上快駛,放出汽笛的聲音。 〔總經理室開。瀋蟄夫出,後隨劉處長。 〔瀋蟄夫,懋華鋼鐵公司的總經理,在産業界中是勾當有聲望的前輩;出於他門下的工程師們已經有不少是社會中的名人。出身世傢,父親早死,由於父執們的贊助,很早就被送出國。那時他活潑,聰明,主意多,朝氣蓬勃,同學們都衆星拱月似地擁他為頭腦,他也以做一個小首領而自豪。一切活動都由他出頭,一種青年的好吐心理使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個不可一世的英雄。那個時比,是以自己逞能,做英雄夢,為“有志”的青年們的風尚的。但是後來不知怎麽,也許因為師友們的勸告,也許是讀了幾本得力的書籍,在一個星期中忽然地大徹大悟,懸崖勒馬,一下收住了腳,停止所有的活動,一心一意地用功讀書,頓時沉默、深思起來。這一改變激起師友們的驚異和稱贊,固然以後他想起對這些稱贊當時也並沒有怎樣放在心上。他功課好,頭腦清楚,能吃苦耐勞,一直到今日都未曾改變。 回國以後做了幾次不甚重要的官,感覺到毫無意義,决心棄官不做,集資創辦工業,從此走上了最艱苦的路。他事業心重,雄心勃勃,理想高,立志要迎頭趕上,與外國的企業爭個短長。但是事實上種種無法解决的睏難,使他逐漸明白想是想,做是做。在這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中,資金不足,工業技術標準不夠,管理人才的缺乏,帝國主義工業與買辦銀行的壓迫,國內商業資本的跋扈,政府無保障工業的决心,官僚們從而掀風作浪,幫着洋人的工業來摧殘,以及在種種艱難的競爭條件下,同業們不擇手段的短視,……這一切一切使他苦惱,懊喪,甚至於失望。然而他的性格是堅強的,執拗地把握住近代企業傢應有的勇猛精進的精神,無論如何他不肯走另外任何容易的路。 他覺得中國必需有自己的工業,並且他是最先立下這個基礎的。把屢次的失敗作為經驗,他在江南樹立兒個較有規模的工廠,但是接着一次毀於內戰,一次又倒於帝國主義國傢低廉貨品的傾銷,不過他咬牙撐過去,他認為這種工業界的多事之秋也是必經的路程。抗戰起,他盡可能把較小的機廠搶運到內地,其它大部都喪失在炮火中。層出不窮的打擊,又使他感到一點意興索然,但是這種感覺不久也就過去。在後方正是民族工業擡頭的時機,國傢確實需要自己的工業來維持民生。以前受盡了外來勢力的擠壓,目前是沒有任何外力與之競爭,所以他又振起精神把僅有的一點資本和力量都放在上面,當然這同樣還是會遇到不少睏難的,不過他改變作風,有意無意之間,盡量在不損害人格無傷大雅的原則下收斂些鋒芒,壓下一些火氣。多年磨折使他學會了忍耐,也加強了韌性,為了顧全大局,使戰時後方的工業可以樹下基礎不至崩潰。他堅定地、穩健地面對了現實去做。然而對政治他沒有足夠的認識,多多少少他還保持着一點舊的想法,免不了門戶之見,不十分合群,也有點孤做。多年得來的教訓使他不相信人們可以團结,團结就有力量,他不肯在這方面用心用力做,也不相信人民有輿論,即使有,他也懷疑輿論能夠發揮多少作用。他有不屈不撓百折不回的精神,可是像一切創業的人物,多少也有些偏頗。他做事徹底,在緊要關頭時捨得孤註一擲。這許多長處,他略微有點自覺,有點自喜。肯用錢,也會用錢,但在不高明的屬員手裏有些地方也難免有些浪費。有時他也很矛盾的,他一面講工業化的精神,一面對他的事業與機構好以一個慈愛的傢長的態度處之,但工業究竟是工業,這是不可能的。擺脫不掉昔日英雄主義的色彩,固然他是個規規矩矩辦工業的人。 〔他喪妻後即未再續弦,可是感情上的空虛也時常給他一些苦惱。他曾經有過幾次對象,衹是覺得沒有遇到一個真正瞭解他的人。另一方面就衹有事業和兒子是他的慰藉,他期望二者都能培植成功,達到他的最大理想。此外他還有一個好朋友凌光鬥,衹有在這個朋友的面前才能把所有的話一點不留他說出來,朋友間的感情是坦白而深摯的。不過凌光鬥不是一個完全沒有缺點的人,二人共同工作或共同參與一件事情時,常常有些意見相左的地方,可是一則光鬥較他年長,再則為了珍惜這可貴的友情,他非常細心地不忍多辯論,伯傷了朋友的自尊心。所以認真說,他還是相當孤獨的。將近五十的人,臉上確實留下不少久經滄桑的痕跡。他生得方面大耳,眉峰秀俊,眼細長,目光深藏,混合了沉着、銳利,而又有兒分慈祥的眼神,鼻翼飽滿,嘴唇閉起時成一條直綫,可以表現出他堅定不移的個性。沿上唇蓄着一條蒼白的短髭。頭髮稍稍有些斑白,修剪得短,十分光澤的嚮後流着。笑時聲音洪亮出自丹田,說話語氣穩準字字有力。身軀並不十分高大,有一雙白皙豐潤道地“資本傢的手”。方肩闊胸,自然一種昂藏不凡的威儀。 〔服飾整潔,穿米色細薄嗶嘰西裝,白紡綢襯衫,硬領,顔色花祥樸素的領帶,黃紋皮鞋,腕上戴着黃皮表帶經久耐用的手錶。 瀋蟄夫 (拿着文件,復看了幾處要點,沉默半天,然後尖利地睃了劉一眼)這些理由不成其為理由,玉山,你是跟我從上海搬來的,你看見過戰前上海我們跟外國貨競爭的痛苦,艱難。今天關着門做皇帝,大傢隨便出了一點點鋼品,機器,就亂吹成績,這些成品,將來戰後跟歐美的標準比.不成。就是跟戰前上海的工業成品比,也差得太遠。拿這些成品做中國工業化的表現,根據這個就認為公司現狀無需改革,就依照現狀,能度過日後工業一天比一大艱難危險的關口,(冷冷的憤慨)這是沒有眼光,不長進的,守櫃臺,開小鋪子的態度!(踱了兩步)這意見書,我上午已經看過了,(回頭遞給劉)你可以對這幾位過分樂觀的問事們講。這一次增産改組的計劃勢在必行,公司各廠的資財工料。必須重新分配。不能各自為政,效率高的,使它更高,效率沒有的讓它淘汰。應付目前同將來的危機,在公司方面。衹有自己提高效率,先不要打其他的歪念頭。 劉玉山 (一面蹙着眉頭聽,此時賠着笑臉)是,是,那麽技工們要求增加工資的事情—— 瀋蟄夫 (長吁一聲)物價暴漲以後,這兩年大傢都很苦。(兀然坐在沙發裏)最近公司天天焦急資金不夠周轉,成品賣了以後的收入,除了必要的開支以外,根本不夠再買下一次的工料,繼續生産,這是公司的基礎受了威脅! 劉玉山 (黑臉上故意露出一同和“上司”焦急的神氣)是,曉得公司內幕睏難的人,沒有一個不在着急。 瀋蟄夫不過員工的生活,公司一定要顧到,待遇一定要調整,(拿起火柴,由矮幾上煙盒慢慢取出一根煙)公司正在接洽貸款,有了眉目,公司要通盤籌劃待遇的問題,技工們的要求會合併解决的。 劉玉山是,是。 瀋蟄夫 (立起,走嚮總經理辦公室對着門說)光鬥,還是這邊坐坐吧,外邊是比裏面涼快的多。 〔裏面蒼老而爽朗的聲音:好,好,好,我把末了這一點看完就來。 劉玉山 (躊躇)那麽公司嚮“強新煉鋼廠”挪藉發電機的問題? 瀋蟄夫 (踱回來)這當然進行。動力問題是公司開辦以來總無法解决的事情。然而有一點點路。就得想法子進行。 劉玉山 (看看風色,似乎可以提起——)不過我們機電廠蔡廠長說,強新的發電機,儘管放着不用,要跟他們挪藉,也怕他們不肯。 瀋蟄夫 (指節輕輕扣一下會議桌過,提醒的口氣,緊接)不過公司現在是預備買—— 劉玉山 (為難)蔡廠長探過他們的口氣。我們買,他們也不賣,怕他們會用種種的藉口推掉,除非,除非是用大面子,—— 瀋蟄夫 (沉吟)哦,——又是大面子! 劉玉山 (陪笑)就是這點滑稽!有的嚜,放在那裏生銹,沒有的嚜,想花錢買,也不成。 瀋蟄夫 (臉色一沉)你對蔡廠長說,公司現在沒有大面子可以利用。除非政府公正地統籌分配,不再放任,叫他們把不用的發電機送到我們公司裏來。我們衹希望政府做我們的後盾,不希望利用任何所謂的大面子的! 劉玉山 (一怔)是,(頓,又重複一句)固然是,(忽然提起勇氣頂一下)不過,總經理,這個—— 瀋蟄夫什麽? 劉玉山 (索興拋去吞吞吐吐的態度,含着用意地)“強新煉鋼廠”跟我們現在的何董事長是很有點關係的。 瀋蟄夫 (睃他一眼)我知道。 〔凌光鬥上。 〔進來的是一位六十四歲,須發斑白的小老頭。他穿一件質地極好的深藍長衫,黑皮鞋,西裝褲。手裏拿着一根精緻的手杖和戴了多年的臺灣草帽。瘦長臉,突出的顴骨透出一絲絲紅潤,微微鈎捲的鼻頭,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邊的老花眼鏡。眉毛又濃又灰,幾根長眉梢幾乎和眼鏡邊緣緊緊搭連,在深陷的眼眶中,眼神有一種威嚴的光彩,使人在他面前毫不感覺他身軀的瘦弱。舉止間一望而知是個多年在事業上做領袖的老人。他進門時熟稔地嚮瀋蟄夫又點點頭,舉起手中的合同文件搖搖,仿佛要說什麽,照習慣地把上嘴唇癟進去,厚厚的下嘴唇連着頦下的疏疏幾根灰須顫了幾下,噓了一口氣,又氣悶地放下合同。 終於沒有立刻說出什麽。 〔他是瀋蟄夫忘年的朋友,在事業上共過患難的,在私人的情感上也是無話不談的。四十五年前的老留學生,拖着一根“豬尾巴”出了洋,回國辦洋務,做官教書,開農場,革命,提倡白話文,擁護“賽因斯”與“德膜剋拉西”①,激烈地辯論過政治、文化、思想,有過他那時代的知識分子一切情感上對時代的認識,在“五四”與北伐的時期自己覺得“跟”上了時代,而最後是抵不住一切反動的迫害。缺乏認識,雖沒有與反動的潮流合污,卻是由於對“時事”的痛心疾首而心灰意懶,逐漸在“抱殘守缺”的心理下走上所謂“實業救國”的途徑。以他的資歷、聲望和交遊,他在上海創辦幾種工業,遇着瀋蟄夫後,纔和他一同辦了比較具有規模的鋼鐵廠。他為人豪爽,直率,有肩膀,因而和瀋蟄夫合得上來,他也瞧中瀋的縝密,精幹。過去脫不了中國士大夫家庭的“書生”氣質,辦了許多事業,但總是因為措置不十分得當,沒有什麽成就。勞累一生,衹是空空得到了一個“企業傢”的虛名。有了瀋蟄夫,他纔為一般有實力的政客、財閥所器重,儘管這些人大半都是他的老友,當面對他是恭維得無微不至的。但他的精神有點萎頓,政治的腐敗,眼前公司的問題和自己的年紀,都影響他的心情。幸而他的獨有的氣魄維持他的平衡,失望儘管失望,事事還是盡量往樂觀處想。他非常愛護這個患難與共的朋友,有時不由己的關心他身邊的瑣事,甚至於像年老的長輩心疼着子弟,關心到了一種絮煩的地步。 劉玉山 (彎身為禮)凌老先生! 凌光鬥 (放下杖、帽,把眼鏡取下來)哦,你!(藹然微笑)我方纔在裏面衹顧到看東西,就沒看見你。 瀋蟄夫 (訝異)你怎麽把帽子、手杖都拿出來了! 凌光鬥 (放好眼鏡)我想走了。(攤開手掌,用力搓擦倦怠的臉)我們就在此地談談吧。 瀋蟄夫好,好。 劉玉山那麽這封給“強華鋼鐵廠”的公函? 瀋蟄夫還是發出去。(從壁爐架上取下一本洋裝書)這本《民主國傢的工業》,新近從美國寄來的,我覺得還寫得不壞,你們大傢可以拿去讀一讀。 劉玉山 (接下)嗯。(又鞠一躬)再見,凌老先生。 〔劉處長由雙門下。 瀋蟄夫 (指着沙發)這邊坐,好麽?怎麽樣,貸款的合同都看完了? 凌光鬥 (長噓一聲)都看了。(坐下,憂思重重地)不過我還想跟你談談。你的根本人計,你的事業。 瀋蟄夫 (沉鬱)公司的處境我已經說得幹幹淨淨。(走到壁爐前取飲水瓶) 凌光鬥 (兩眼盯住瀋)千言萬語,歸根是一句話,我走了,你絶對不能走!(回溯)從上海而漢口,而重慶,輾轉流高,到了後方。造成這一點點事業,真是嘗盡了險阻艱難,太不容易。(嘴唇禽動)哼!這幫董事們的狹窄昏聵,我的性情不能叫我再跟他們合作下去。 瀋蟄夫 (倒一杯水放在凌前面)你以為我就合作得了? 凌光鬥 (仰靠沙發,連拍沙發的扶手)不自由!無計劃!亂管製!從中圖利,不顧幹工業人的死活!一味地當人唱高調,背地做壞事。(瀋自己倒懷水,走過來。凌勸告,又是懇求的迫切口氣)然而,蟄夫,你處在這種環境,並不是一天的。你比我年輕,你應該比我受得往這種氣悶。你也應該從訓練人才上想,為抗戰以後的工業做個根基。 瀋蟄夫 (搖搖頭)我現在是一個人! 凌光鬥不,不,感覺這種痛苦的有的是,早晚會,哦,早晚會合在一起謀一個解决的路子。總有一天“人可”先生的鬼把戲玩不通,過去,現在,這些董事們,儘管跟他勾結,投機,拿工業做他們投機的工具。(深惡痛絶)早晚必有一天,連這幫東西,也會為自己的利益跟“人可”分傢! 瀋蟄夫 (感慨)光鬥,你是一個傻子。三年前公司創辦的時候,我對你說過,“人可”拉你出來跟這幫人合作是靠不住的。他是拿我們過去辦工業的一點成績做招牌,號召社會的。 凌光鬥 (取出雪茄,瀋遞給他洋火)然而我絲毫不後悔,我們公司在這兩年裏也為後方生産了一點中國自己的鋼,總算為重工業又下了一個根。(點雪茄) 瀋蟄夫 (友愛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沉靜地微笑)然而公司剛剛有個眉目,“人可”先生請你下臺了! 凌光鬥 (噴着青煙,連連搖頭)不過這一次我不大相信是“人可”玩的把戲。 瀋蟄夫 (笑裏透出一絲輕輕的呵責)光鬥,老大哥,我真愛你這點呆氣,我也真氣你這點呆氣! 凌光鬥 (捻着翹起的小鬍子也笑了笑〕不,你不明白,你想:二十九年是工業最擡頭,比起現在是一本萬利的時候,他那個時候為什麽不自己當這個(咧咧嘴,幽默地)喝,喝,頭疼董事長,何必到了—— 瀋蟄夫 (不忍一再駁質,卻又不得不——)你明明曉得,如果公司一開始就是他,我同我這一群工程師們,以至於機器都不會來的。 凌光鬥 (手掌有空中虛按一下,意在還有下文)不,不,我還沒有說完。(清清喉嚨)到了今年,這倒黴的三十二年,生産低落,資金缺乏,大多數的工業,已經無利可圖。一批投機的董事們,一提到公司,就喊上當!天天恨不能完全收回股本,拿來囤貨。在這種無柴無米的時候,他又何苦做這個焦頭爛額的董事長? 瀋蟄夫 (目光尖銳地望了一下,又收斂起來;耐着性子)“人可”兼的董事長多的很,他又何苦不多兼一個?多兼一個是他多一分力量;在他,等於多一分傢當,多一分效死的奴才,他為什麽不搶? 凌光鬥 (忙忙吸一口煙,立刻——)但是這個公司不是董事長的傢當,董事長沒有權,也沒有機會這樣做。 瀋蟄夫 (不由輕輕蹙着眉尖,又笑起來)那是你的看法,你的作風。“人可”的做法,一嚮如何你是明白的。 凌光鬥 (半晌,撣了撣煙灰,忽然沉痛地)我很難過,我現在把你拖在水裏,自己逃了。但是(小鬍子又撅起來)如果不是為了董事會不通過這次的貸款,我是不會辭職。 瀋蟄夫 (意在言外)可是“人可”上臺之後,這個八千萬元的貸款就立刻通過了。 凌光鬥 (率直地)所以我很感激他,—— 瀋蟄夫 (揚揚手,笑着,挖苦地)你先慢感激!(端起水杯〕 凌光鬥 (緊接自己的話,固執地)我也不願意對他妄加揣測。這個人儘管是個壞東西,然而這一次他能在董事會通過這一筆貸款,並且幫忙把他的“通中”、“泰興”這兩個銀行也放在貸款銀團裏面。這一次他的表演很出我意外,倒還像個規規矩矩要辦工業的樣子的。 瀋蟄夫光鬥!(喝了一口,把水杯放下,長噓一聲,笑着)一個人能獨來獨往,以這樣君子的風度來生活,來應世,這是美德,這也真是享受!不過(嚴重地)還是那句話,我衹答應半年,作為你走以後我跟“人可”他們試驗合作的期限。 凌光鬥 (懇切)那麽我希望半年以後,後方工業都有了轉機。公司也靠着這次的貸款,又有了前途。 瀋蟄夫 (估量着)那都看物價是不是從此就不繼續上漲,不過(拿起凌帶進來的合約)貸款的合約是十分苛刻的,藉款的幾傢銀行一半是“人可”幫的直接係統,一半也是“人可”能左右的行莊,如果到期本息不能還清——凌光鬥(連忙投下一副鎮定劑,不得要領地安慰着)如今的銀行能夠透支給生産事業的,豈有不知道他們是在擔着一點風險? 瀋蟄夫 (立起來,目光霍霍,踱着步,一層一層地推敲)如果原料漲,成品賣價仍舊比限價低,銷路一天比一天小,公司資産不能增值①,所利稅②依然如故,合作股息要發,經常費要付,而今年的工資二十萬萬沒有路子藉到,或者藉到了不是太少就是時間過遲。按照這個合同的條款,到期不能還清,我們現在抵押的全部財産,一切處置管理的權(頓,沉視)要完全送到“人可”手裏的。 凌光鬥 (虝嘆)不過今日的工業不藉債怎麽維持?要藉債又有哪個商業銀行肯藉? 瀋蟄夫 (傲然楊起頭來)所以我也奇怪“人可”為什麽肯賣這麽大的情面?工業到了今日是衹破鞋,誰撿到手裏誰倒黴的。 凌光鬥 (舒坦地噴了一口煙)這很簡單。一呢,他現在剛剛做了公司的董事長,自然要顯顯身手;二則(點點頭)這是最重要的,(笑着)他很希望你在他門下做一員大將。 瀋蟄夫 (忽然獰起眉毛,像一隻觸怒了的猛虎,先點點頭,笑起來)那麽一開始,我應該有一點大將的威風纔好! 凌光鬥 (忙正身坐好,勸止地)不,不,蟄夫,不要性急,先盡量合作,盡量合作!公司前途要緊,前途要緊! 瀋蟄夫 (走過來扶着沙發背,拍拍凌的肩膀,嚴重地)光鬥,我們將近三十年的朋友,你最曉得我,我是很能忍耐的。(勉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指着手中合同)譬如這種苛刻的條款:一切我們的成品財産,按市價四折作押,期內可以任意由他們更改利息,隨時可以收回透支的全部款項。公司挂起他們倉庫的招牌,藉款以後,就立刻派來駐廠稽核,檢查公司的倉庫!調看公司的帳目!甚至於可以干涉你的財政,核定你的收支!(越說越氣,聲音逐漸洪亮激昂)這種合約,對我!二十多年也算辦過幾個工廠,還算有相當信用的人!但是公司為着再生産,為着維持鋼鐵事業,為着抗戰以後還留一點點重工業的根基,我答應,我(頓)預備訂!(冷笑)開始談判是藉款,現在連名義上都改成透支,這種屈辱,這種毫無道理的狹窄,我忍耐。我需要忍耐。不過(目光霍霍四射)如果除了合約上寫明的條件以外,“人可”還有其他附帶的條件,要我執行,叫他那一幫營私舞弊的奴才雞零狗碎地來糾纏不清,我不忍耐,我不須要忍耐! 凌光鬥 (决然)我也不希望你忍耐! 瀋蟄夫 (緊閉嘴唇長歔一聲)然而“人可”一上臺就提出關於易協理的一個條件—— 凌光鬥 (關切)怎麽?範奇怎麽樣了? 瀋蟄夫 (沉鬱地)他派他的盧秘書來對我談,說易範奇專門亂寫文章,牽涉到二先生的地方很多。所以二先生的意思—— 〔餘處長由雙門上。 餘滌凡 (屈身)總經理。 瀋蟄夫哦,滌凡,坐,坐,什麽事? 餘滌凡 (捧出一封公文)政府的“超額貸款證明書”①財政部已經發下來了。 瀋蟄夫 (註視)誰拿來的? 餘滌凡何董事長的盧秘書。 凌光鬥 (欣然)那麽後天藉款就可以正式簽字了。 瀋蟄夫 (點頭)當然。 凌光鬥 (不由得——)批得真快!你看,(莞然)“人可幫”的力量就在這些地方顯出來嘍! 餘滌凡 (依然在一旁,圓到地)總經理,方纔盧秘書說何先生的專輪,燃料不夠,今天晚上還要往上開,要公司給專輪裝滿柴油。 瀋蟄夫 (煩厭地)他們為什麽不自己帶足燃料? 凌光鬥 (把熄了的雪茄由嘴上取下來,露出一種“隨他去”的表情)蟄夫,這種小地方我覺得先馬虎一點。 瀋蟄夫好,餘處長,給他們。 餘滌凡是。(屈身為禮)您坐坐,凌老先生。 〔餘由雙門下。 瀋蟄夫光鬥,你看,(微笑)“人可幫”的麻煩也就在這些地方顯出來了。(憤慨)能占便宜,就占便宜。毫無廉恥,絶不含糊,—— 〔瀋承燦由雙門上,拿着一分紙來。 瀋承燦爸爸,(彎彎腰)凌伯伯。 凌光鬥 (浮出欣悅的笑容〕承燦,方纔我忘記告訴你,你的老師Henslowe最近從美國給我寫一封信又問到你。 瀋承燦 (非常有興趣地)哦,說什麽,凌伯伯? 凌光鬥 (和藹地)他非常關心你的事業。 瀋蟄夫 (滿心的喜愛,臉上卻似笑非笑的不肯露出)是你告訴他,你已經在中國設計成功高周波電爐麽? 瀋承燦 (爽朗地)沒有,爸爸。(坐下)現在這衹能算是個試驗。 凌光鬥 (笑呵呵地)反正他知道,他很驚訝,我們在後方居然裝起這麽一個最進步的爐子。 瀋承燦 (苦笑)可是“高速度鋼”出了以後,並沒有市場。 凌光鬥 (鼓勵)那不管,他很高興,他說他很驕傲,有你這麽一個學生。 瀋承燦 (氣餒地)哼,他不知道我們又從貝斯麥爐做起了。 凌光鬥 (提起興會)哦,你設計的貝斯麥爐今天晚上要出鋼,真可惜,我不能來看。 瀋承燦 (謙遜地)凌伯伯到過Pittsburgh的,後方這種爐子—— 凌光鬥不過在內地這也是我們的寶物啊。 瀋承燦 (低首望望自己帶來的報告,嚴重地)爸爸,鋼軌的銷路,現在大概沒有問題了吧? 瀋蟄夫隆山鐵路跟我們第一次訂的鋼軌當然沒有問題。 瀋承燦以後呢? 瀋蟄夫 (目光閃出一絲猶豫,但立刻)也應該沒有問題。 瀋承燦 (熱誠地)公司的技術人員,現在唯一的希望都放在這條鐵路上。他們出汗受纍,也就是望着日夜出鋼將來能看見第一次火車在四川第一條鐵路上開行。 〔瀋望望凌,沉默不語。 [凌忽然立起,踱到窗前瞭望。 瀋承燦 (莫明其妙,衹好拿出夾內的報告)爸爸,這是祥豐的土鐵化驗報告,(露出微微不滿的口氣)聽說是何董事長介紹用的。(讀)“化驗成分”,磷是一點零五,凌光鬥(回頭)為着Bessemer? 瀋承燦嗯。 凌光鬥 (走過來看,大叫)這,這,這怎麽能用? 瀋蟄夫 (冷峻)然而這個土鐵廠是公司的股東張敬亭先生的。並且“人可”特別介紹過。 瀋承燦硫的成分是—— 瀋蟄夫總化驗室也把報告交給我了。(接下燦遞過來的報告) 瀋承燦那麽利生的焦炭成分—— 瀋蟄夫化驗報告我也看見了。 瀋承燦 (這時興奮地)利生的焦炭,我認為非常好的,“灰”分十五點三二,“硫”在零點一以下,這是四川最好的焦炭,我們過去用的絶對比不上。這種焦炭,熔鐵爐固然要用,不久煉鐵爐成功,也絶對需要。 凌光鬥哦,想不到楊味齋居然還能夠辦一個好煤礦。 瀋承燦 (迫切地)我方纔聽說利生派人來訂合同。爸爸,我認為能夠今天訂就今天訂。 瀋蟄夫 (盤算了一下)你看見利生送的焦炭規格沒有? 瀋承燦看見,自然寫的比這個試樣還好一點。(又露出不耐的樣子)這種焦炭在市場上聽說很俏。 瀋蟄夫我看你今天晚上,出鋼試了再訂。 瀋承燦 (望望父親的顔色)不過緩了,是很容易被旁人搶去的。 瀋蟄夫 (沉穩)我認為試了再訂長期合同。 瀋承燦可是—— 瀋蟄夫試了再訂。(回身取煙) 凌光鬥 (打圓場)也好,也好。 瀋承燦 (認真起來)那麽萬一,—— 瀋蟄夫 (正要點燃香煙)你不知道有一種人辦工業的投機精神,他們—— 瀋承燦 (尖利地)不過不投機,辦工業的人第一也要相信人,也要沒有成見,一個相當有歷史的煤礦拿出規格是好的,拿出試樣也是好的,我們就不應該再—— 瀋蟄夫 (盯住他,嚴肅地)我認為試了再訂。(擦着洋火點煙) 瀋承燦 (失望地)爸爸!(忽然另找一個問題)馬丁爐如果開辦,我們有許多設備在封鎖以前,從香港買來的,現在還在桂林。 瀋蟄夫你先把三個貝斯麥爐弄得完全上了軌道,我們再計劃搬運桂林設備的事情。 瀋承燦 (不十分愉快地)好,再見,凌老伯。 〔燦由有雙門下。 凌光鬥 (婉轉勸告的口氣)蟄夫,你對他像是太緊了一點。 瀋蟄夫 (回頭望着兒子出了門,對凌眼睛,一片慈愛,和藹,忍不住地誇贊)這個孩子,我非常地喜歡!真是Apple of my eye,我眼中的珠子!(摸弄下巴,縱容地)你看剛纔他氣了;他在教訓我!他有火氣,他相信世界,不像我們,吃過太多的苦頭。 凌光鬥他現在還是副廠長麽? 瀋蟄夫嗯。 凌光鬥 (埋怨地)公司開辦以來,他做了很多的事情,你現在寧可以廠長空着,衹給他這麽一個名義。 瀋蟄夫那因為我恰巧是他的上司。我要叫他學習肯做實際的事情,少挂念害人的虛名。 凌光鬥 (有點說情的樣子)他在C.I.T.①學煉鋼,學得很不錯。在Cnrneigie得到博士學位,是很不容易的喲。 瀋蟄夫 (愛惜地)可是他纔二十七歲,還是一個小孩子!回到中國就在我手下做事,我應該待他像待其他的青年一樣。(眼呈蓄滿憐愛的光芒)我不能一味在辦公室裏面做父親。儘管這孩子真不幸,三歲,他的母親就死了!(仿佛很無聊地望着地下) 凌光鬥 (老眼中忽然閃滿了頑皮的神情)喂,情感上他現在有什麽發展沒有? 瀋蟄夫啊? 凌光鬥 (重複)我說情感上? 瀋蟄夫 (忽然高起興來)哦,有,有,有。(低聲)像是有一位歸小姐—— 凌光鬥 (也把頭湊上去)怎麽樣?怎麽樣? 〔以後兩個老頭子湊攏來,非常愉快地絮絮低談着,偶爾吃吃地笑出聲音。 瀋蟄夫我衹看見兩次。 凌光鬥哦,(天真地)好看麽? 瀋蟄夫 (微笑)還好,還好。 凌光鬥 (搔搔鬍子)學什麽? 瀋蟄夫唱歌,女高音,(點點頭)很不錯。 凌光鬥 (又摸摸下巴)性情呢? 瀋蟄夫 (幾乎剎那間恢復了青春的心情,笑嘻嘻地)我怎麽會知道?看樣子,人還溫和的。 凌光鬥祖老太太還喜歡? 瀋蟄夫 (噘噘嘴)老太太衹希望趕快抱重孫,誰都可以。 凌光鬥 (一嚮代人着急)那麽很有眉目嘍? 瀋蟄夫 (盯視凌一下,笑嘻嘻地)先生,我怎麽能知道。承燦嚜,不肯講。(忽然一種非常可愛的忸怩的神情)我,我又不便問。 凌光鬥 (逗弄地)老了? 瀋蟄夫 (詫異)怎麽? 凌光鬥 (笑着)想添孫子嘍? 瀋蟄夫 (忍不住地笑)沒有,沒有,沒有。就覺得承燦這個小孩子太可憐,(慢慢沉重起來)傢裏面就祖孫三代,祖母老,我忙,沒有人照管他。 凌光鬥 (也嚴重地)嗯,我看你傢裏也是應該有個年青的主婦纔好。 瀋蟄夫嗯,嗯。(忽然閃出欣喜的笑意)喂,她現在在此地!上午從城裏來,正在我傢裏。 凌光鬥 (確實懊悔地)嚷,方纔我該在你傢裏吃飯的。 瀋蟄夫 (連連安慰地笑着)以後總有機會,總有。(忽然)哦,聽說她就要飛到昆明去。 凌光鬥 (大失望)那不——? 瀋蟄夫 (又安慰地)不過,我想,她不久,嗯,就會回來的。 凌光鬥那麽(皺着眉)梁方桂的女兒還在這山上住? 瀋蟄夫嗯。 凌光鬥 (更攢緊眉頭)常來? 瀋蟄夫嗯,照舊。 凌光鬥 (好奇地)叫什麽名字。 瀋蟄夫 Emmy。 凌光鬥 Emmy!她現在又——?(忽然搖頭,不屑地)現在這些女孩子們哪!(一轉)哦,你方纔說的關於易範奇的條件是怎麽樣的情形? 瀋蟄夫 “人可”的秘書說二先生的意思,要我同意把易協理換了。 凌光鬥 (想不到)為什麽?(悻悻然〕為着他好寫文章?瀋蟄夫他的文章大概總是犯“人可”的忌諱吧? 凌光鬥 (抖抖索索捻着撅起的小須尖)這我倒沒有想到。範奇是個很有為的青年工業傢。(似乎是絮叨,心裏確乎是為易解說)從前在上海辦一個小規模的酒精廠,辦得很好,很精明,很會計算,所以當初我把他介紹給你。我覺得這個人是一個將來可以共同苦幹的幫手。(尖酸地)想不到他的文章還會起這些麻煩! 瀋蟄夫 (一種批評“後起之秀”,盡量避免責難求全的態度)他過去很有點群衆,抗戰初期青年是很崇拜他的。寫文章,能說話,這是他的長處。不過—— 凌光鬥 (生怕有前途的後輩遭受攻擊,連忙呵護地)蟄夫,我覺這個人最大的長處,是他有血性,慷慨激昂,比我們這一代人,年輕,熱,可愛。自然嘍,年輕總免不了有點浮動,然而無傷大雅。(看着瀋不作聲)喂,蟄夫,這兩年你跟他合作最密,你覺得這個人如何? 瀋蟄夫 (沉吟)他麽?都還好。就是有點太精明,規模氣象小一點,同時嚜,(有一絲猶豫)總叫人覺得他有一點點諱莫如深的樣子。 凌光鬥 (熱誠地)這就是範奇太驕傲、太狂的毛病嘍。(忽然)那麽“人可”既今公然露出這個意思,你,你怎麽樣呢? 瀋蟄夫 (擡頭,滿眼的淚光,沉痛地)光鬥,古人有一句話:“切膚之痛。”這種痛苦,在你一走,我纔深深地覺得!(望着凌光鬥布滿皺紋的老臉)朋友,我真感覺到孤單哪!(低無語) 凌光鬥 (枯幹的手,輕輕放在瀋的肩頭上)蟄夫! 瀋蟄夫 (昂然舉目)“人可”的問題,回答很簡單。(一字一字地)範奇離開,我離開! 凌光鬥 (訥訥)這不——?(猝然堅决)你對,蟄夫! 〔易範奇由通過道門上。 〔易範奇,懋華鋼鐵公司的協理,三十六歲,身材瘦高,削肩胯,頭髮濃厚,皮膚粗糙黝黑,總像蒙着一層薄薄的灰塵,顯得一片暗晦,長手指,有一種討人厭的習慣,當他滔滔不絶地高談闊論時,就不住地搓捻着他的十指和兩掌,像要搓下手上的污垢,和他握手的人會覺得他的手是濕膩膩的,又是冷冰冰的。兩角微微下垂的長形三角眼,小眼珠,圓而黑,轉動靈活,容易抓住人,刺探人,含滿狡黠傲慢之色。由雙目之間就拱起那筆直的,看來似乎嗅覺十分敏捷的尖鼻子,配襯着那高與眉齊,看來也似乎是聽覺十分敏捷的薄薄兩片小耳朵,他出身不明,父早亡,幼年時母親送他到糟房做學徒,丟下兩塊錢給他,回去就嫁了一個屠戶,從此母子之間自然而然地就斷絶了關係。他中途離開糟房,進當鋪,進百貨店,最後又進銀行。好逞強,善鑽營,懂得如何保護自己,更懂得要爬得高,必需先吃夠苦,所以他就為自己打下初步的基礎,在銀行時,工餘的時間進夜校,拚命用功,每天讀書一直到夜深,一面又省下有限的薪資,去買各種書報雜志。一個從煤球堆中滾出來的孩子,然而他會滾,他滾得又快,又好,又順利,深知貧窮,深恨貧窮,極力地掙紮,擺脫。自卑而驕傲,得機會好與有權勢的人來往,儘管他對凡所謂“有權有勢”者皆嗤之以鼻,他受夠了他們的污辱,他恨,他嫉妒,他要報復。非常地好名,如果他做了一件好事情,那是因為這樣做可以使他出風頭。他會見機行事,一天天嚮上爬,走着他順利的途徑而沾沾自喜。抗戰初起時也曾激起過他的熱情,雖然多少也帶點時髦。他領導了抗敵宣傳工作,和文人來往,以前進為標榜,以寫文章為工具做進身之階,居然也得到有熱血的青年們的擁護,他達到了目的,他得意,更自己覺得偉大,他要做革命的領導者。專門以前進的姿態做投機生意,然而這一切逐漸為青年們看透,他也開始感到失去青年們的擁護甚至反攻擊他時,他憤恨,卻表面上還做出憐憫這些青年們的無知和愚蠢。他忽然覺得和這些他所謂愚蠢的青年們混下去,非但可惜了他的才能,而且阻礙了他的前途,於是就毅然擺脫了這前進的陣地,但依然披着前進的武裝,大搖大擺地跨入了工業界的門檻,又是一副以民衆福利為招牌的為善者的姿態。用居做來提高自己的身價,對下屬刻薄,卻以刻薄為精明。 把一切的不擇手段認為一個新式英雄應有的氣質和權術。隨時應用“革命式”的種種鑽營方法,以滿口正義做官僚資本。把應得的輕視與侮辱他當做一種為正義而犧牲的榮譽。任何方面射來了冷箭,他就要在這方面做好防禦,絶對不肯吃虧,同時又是一個大冒險傢。他並非不能委屈自己,可是得盤算好這代價是否更高於他所委屈的價值,正如同是以人格為交易的商品。自認為“民族工業傢”,雖然他具備一切缺點,善變,易為利害而動搖,他認為在中國辦任何事業都必需把“政治關係”弄清楚。因此盡量找主子來扶持,所謂政治力量者他認為就是官僚和惡勢力。他有絶好的口才,有鋒利的文筆,一個地道的機會主義者。 〔過去在上海辦過酒精廠,被擠倒後所有股東都賠了,他自己卻賺飽了錢。他有一種本領,要恭維一個人時是很少不成功的。現在凌光鬥,這位耿直簡單的老先生正做了他的對象,凌光鬥對他有相當的信任,並且很欣賞他的能幹,就推薦他做懋華的協理。 (他穿一套大小不十分襯身的薄嗶嘰西裝,嶄新的黃皮鞋,手中拿着一個文件,躊躇滿志地走進。 易範奇 (點點頭)凌先生,(遞給瀋他拿來的文件,忿忿的神色)這是盧秘書帶來的土鐵合同,請你看一看,蟄夫先生。 〔瀋接下閱視。 凌光鬥 (鎮定一下,似乎一種父親對待子女的眷顧神情)範奇你最近寫些什麽文章? 易範奇 〔坐下,把褲子嚮上一拉,長嘆一聲)自從凌先生離開以後,這幾天,我非常憤怒,憤怒到簡直拿不起我的筆來。(滔滔不絶,以一種擦拳摩掌的姿態,賣弄起來,一氣說下)看着眼前許多不合理的現象,猖狂地發展!投機囤貨,無法取締!集團貪污,不能懲辦!物價飛漲,原料飛漲,我們辦工業的,資金難,運輸難。過去看着賺錢,其實虧本。資産不能增值,所利稅還根據前幾年購買資産的價格,算出盈餘照抽!工業開始,就全盤毫無計劃,一直縱容囤積,不想建設!如今出貨沒有銷路,生産低落,工廠減産,倒頂,連我們在經營上可說是最健全的公司也發生嚴重的維持問題。加之以(轉為沉痛的口氣)凌先生離開了我們,公司失了主宰,年輕人丟了父親,股東們各打投機的算盤,又露出地主買辦的面目,(悲憤地)死命地嚮蟄夫先生進攻!嚮我們進攻!我衹有失望,悲觀,沮喪,我拿不起我的筆夾,簡直拿不起我的筆來。(一聲滿腔激憤的長嘆,摸起盒中的紙煙,匆匆點着,一吸一噴) 凌光鬥 (誠摯地)範奇,“行百裏者半九十”要實際,要沉着,這些現象早晚要一掃而空的。 易範奇 (被煙嗆咳着而依然神情激昂地)可是怎麽樣才能一掃而空呢? 瀋蟄夫 (擡頭)範奇,我們可以把這種合同,原封退給盧秘書。(爆發)這叫什麽合同,太放肆!土鐵廠難道是盧秘書自己開的?他有什麽權可以代擬這種合同? 凌光鬥什麽? 瀋蟄夫 (憤憤)就是荒唐,看了徒徒生氣。總之,(頓)以後問題很多,來日不易! 易範奇 (切齒)“人可”這批人衹有跟他們死拼到底。 凌光鬥 (勸慰)一切先為這一點工業根基着想。要忍耐,想各種方法渡過目前的難關。 瀋蟄夫 (也鎮靜下來)放心,光鬥,不到逼不得已,我决不放手。 易範奇 (激烈地)蟄夫先生,這一點我和你的意見不甚同。就是到了水窮水盡,我們也要對“人可”給他一個致命的打擊。我這一點作風,凌先生看得最清楚,决不願與“人可”妥協。(得意地露出名人應有的傲態)我在上海辦廠,就一直吃他的虧。我就明白買辦出身的東西,根本不會同我們這些“民族工業傢”站在一條戰綫的。(似乎旁若無人,卻句句留神瀋對他說話的印象)所以我開始寫文章就攻擊他,攻擊他體無完膚。一直到現在!叫他認識人民有輿論,有是非,這是不可侮的力量! 瀋蟄夫 (淡漠)範奇,“人可”就要來了吧?你的表幾點鐘了?易範奇(啞然,看看壁爐上的座鐘,乏味地)哦,快三點了。 瀋蟄夫 (點點頭)那就不早了。 凌光鬥 (對瀋,認真地)我忽然有個意思。我想(躍躍欲試的目光來回在瀋、易二人的臉上投射)當面跟“人可”談一下。 瀋蟄夫 (十分感動,惻然笑着)算了吧,光鬥,你真有點呆。你徒徒白生一頓氣。何苦呢,讓我來慢慢應付吧。 〔半晌,凌默然無語,噴了一口煙,捻着須尖。沉默。 易範奇 (想起)哦,方纔大中報館上筆傅惺公先生打了一個電話來。 凌光鬥哎呀,我忘了!(蹶然躍起)我還跟惺公有個約會呢! 瀋蟄夫 (立起,滿心的愛護)那麽,走吧,跟惺公談談也好,去去悶氣! 凌光鬥 (苦笑)也許又多了點悶氣! 〔工友送書來。 工 友 協理。(即下) 易範奇 (接下,轉奉過去,謙恭有禮地)凌先生,這是我最近剛出版一本《範奇論文集》,上面早寫好了,請您多多指正。 凌光鬥(收下,翻了一翻)我要拜讀,我要拜讀的。 易範奇 (忽然)哦,請您等一下。我,我就來。(匆匆進了協理室) (凌光鬥頷首,拿起帽子手杖。 瀋蟄夫 (驀地想起)張富順。 〔工友由雙門上。 凌光鬥 (猜出來,輕輕擺手)不用,不用。 瀋蟄夫你不能再走路。 凌光鬥 (笑着)這一次。(頓,指指外面,頑皮地霎霎眼睛)我有滑竿等着我。 瀋蟄夫可是你—— 凌光鬥 (瞪着眼睛)你曉得我,這已經(十分滿意的口氣)哦,很奢侈了! 瀋蟄夫 (曉得他的脾氣,笑)好,好,好,(對工友)你去告訴凌先生的滑竿預備。 工 友 是。 〔窗外見楊味齋和盧仲由施施然走來,楊推開雙門的一扇,讓“虎頭秘書”邁步先人,自己隨後。工友閃在一旁走下。 盧仲由 (狹路相逢,想不到猝然遇見了兩個“巨頭”。兩道賊忒忒的眼光,有些慌亂,強笑)哦,瀋,瀋總經理。(鞠躬,踧踖地)凌老先生! 凌光鬥 (點點頭)哦,哦。 瀋蟄夫 (轉對凌)走吧,我怕惺公已經等得很急了。 楊味齋 (一直愣住,此時一陣心血。走上前來,興高采烈地)哎呀,蟄夫先生,凌董事長,真是巧遇巧遇。我是一箭雙雕噢,我一下(讀若“哈”)訪到兩位工業巨頭。(搖頭擺尾,自命是瀟灑而慷慨地)嚷,凌董事長,今日何日噢!這真是一日三秋噢!如今那一切的一切——〔易勿匆由協理室奔出。 易範奇 (舉着書)對不起,對不起,凌老先生。 楊味齋 (恭而有理)啊!易協理! 易範奇 (匆匆點頭)哦,楊先生!(對凌)凌老先生,這是我自己的一本《範奇論文集》,請您轉交給惺公先生。 凌光鬥好好好。(走嚮雙門,看見易跟在後面)範奇,你不用送了,你來跟他們兩位談談吧。 易範奇不,不,我—— 瀋蟄夫 (揮揮手)不用了,我看範奇,你先同盧先生談談也好。 易範奇好,再見。(鞠躬為禮)凌老先生。 盧仲由 (彎腰)凌老先生,再見。 〔凌光鬥回身點點頭。由瀋蟄夫陪同走雙門下。 易範奇 (噓了一口氣,神情鬆弛下來。以後態度逐漸變成一種陰沉的倨傲)請坐。(指指沙發)盧秘書,楊董事。 〔三人還未坐就。 楊味齋 (又搖擺起來)哎呀,範奇兄,你的文名蓋天下,真是婦孺皆知,傢傳戶曉—— 盧仲由 (煩厭地)來,來,我們先把正經事了啦吧。(斜着眼瞟着易範奇)公司收購祥豐的土鐵,總經理究竟是怎麽個打算?祥豐的人們已經來了,合同要訂就訂,總不能叫人再空空地白跑一趟。 易範奇 (早有戒備躲躲閃閃地)這個問題,按照已往的習慣,衹有蟄夫先生做最後的决定,我很想幫忙,但是無從下手。 盧仲由 (臉色一沉)協理先生,方纔談了半天,難道你一點都沒有同蟄夫先生講?究竟他有個什麽算盤?我們多年相識,沒有什麽話不可以說的。 楊味齋 (苦着眉臉,口氣盡量硬朗)我看,公司收買這一點土鐵,這一點胃口總該有,何況這還是二先生的意思。 易範奇 (隔岸觀火的冷靜神情)我看土鐵的長期合同很渺茫。現在鋼鐵過剩是事實。成本已經太高,誰有錢再買一批土鐵?何況公司還有合用的土鐵存着。 盧仲由 (逼出一聲冷笑,威脅地)然而公司的八千萬貸款眼看着成功嘍! 易範奇 (立刻回敬一句)不過那不能拿來應酬。——(霍地立起)對不起,盧秘書,我力不從心,無從幫忙。(臉上肌肉微微一抽似乎是微笑)我現在還要把公司鋼品的成本再調整一下。(一轉而為淡淡的客氣,道着傢常)“機製軋鋼”政府議價是每噸八萬六,而成本已經在九萬二以上了。我辦公室裏還有會計處的同人們在等着開會,請你們二位略等一下,瀋總經理送了客就會來的。(拔步就走的模樣) 楊味齋 (早已惴惴不安,此時再也忍不住——)易協理,方纔我提的利生焦炭的事情—— 易範奇這個也得等蟄夫先生來定,請你當面談吧。(有意無意地)不過楊董事不是外人,公司一嚮也是有合用的焦炭的。 楊味齋 (急了)不過,易先生,利生的焦炭—— 〔工友自協理室進。 工 友 協理!會計處李處長他們都到了。 易範寄 (彎彎腰)對不起,楊董事長,那我真要少陪了。 盧仲由 (像暗中一支冷箭似的,颼地放出一句話)易協理,你的大作,成次長已經替你轉呈給二先生了。昨天—— 易範奇 (稍稍一怔,尖銳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含糊地)哦,好,好,少陪,少陪。 〔易依舊不動聲色。走進協理室。 楊味齋 (望着“虎頭秘書”,半天)這個東西怎麽回事? 盧仲由 (臉色鐵青,一時爆發)這個東西就是不要臉,小人!他在我面前擺的什麽架子?他騙得了凌光鬥、瀋蟄夫,可騙不了我!這傢夥當着大傢寫文章駡二先生,駡我們。可是暗地裏一直對二先生飛眼賣俏,恨不得舐二先生的屁股!昨天(指着)他又托成次長送他那本草紙,那本衹配擦狗屁股的論文集。 楊味齋送給哪個? 盧仲主 (咬牙切齒)送給二先生!婉轉解釋他的文章,完全是對二先生這些對國傢有功的人物說話! 楊味齋 (毫不思索地)他簡直地不要臉! 盧仲由 (拍桌)誰說他要臉?凌光鬥一手提拔,如今一看凌先生下臺,自己位置不穩,就反轉頭來,加緊工作。(不共戴天的神色)走成次長的路子!連我都不招呼一下,生怕二先生看低了他,他要一步登天,一進門就壓在我們的頭上。(鄙惡地)這纔是又臭又硬的兩頭蛇!(陰狠地)不過,看!看他怎麽樣!看他走得通不! 楊味齋 (無心聽他的咒駡)不過仲由兄,講眼前的話吧,這個焦炭—— 盧仲由 (先壓下怒火,冷冷地)先生,焦炭還在其次,我看土鐵都有了問題。 楊味齋 (着急)先生,這不是開玩笑噢,(急得瑟瑟抖抖)那,那,那,那怎麽對得起人,對得起張敬亭。(額頭漲出兩條青筋)大傢為着二先生!二先生買田,—— 盧仲由 (凝起眉毛)楊董事,你忘了,薛老太太買田。 楊味齋 (滿頭大汗,連翻白眼)是,是,啊,為着薛老太太買田!(幾乎噎住)嗐,這都是一樣啊!連吳元亮都犧牲了老本。如果焦炭土鐵都不能應酬一下,這叫,這叫我們如何對得起人,見得了人? 盧仲由 (心中着實焦的,卻口上——)別着急,別着急,有辦法,有辦法。我想瀋蟄夫不會不顧二先生的面子,他不會。(心虛地)並且他也不敢! 楊味齋 (衹好自己盤算一陣,偷偷地)我看利生的幹股還是先送一點好! 盧仲由 (心不在焉)好,好,好。 楊味齋 (計斤較兩又有吝嗇)不過送多少呢?(仔細推敲)這像是應該研究一下。你說該送多少纔“合格”(相仿國語:“合適”)呢?多少纔“合格”呢?自然—— 戶仲由 (驀地,咆哮起來〕這在你,這在你,這在你!(探望,立刻放平了臉色)對不起,楊董事,大概瀋蟄夫來了。(溫和地)喂,老楊,我給他談的時候,請你略略回避一下,好不好? 楊味齋 (莫明其妙)要得,要得。 〔瀋蟄夫與姚廠長由雙門上。 盧仲由 (同時肅然)蟄夫先生! 楊味齋總經理! 瀋蟄夫你們坐,你們坐。(仿佛前面已經聽了一段報告,他又接着邊問邊聽的神氣)嗯,嗯,是的,姚先生? 姚國棟 (小胖手不停地播弄製服上的鈕扣)我,我們機器廠出了特號工作母機,這個,這個利群哪,公盛哪,長興哪也跟着出,大一點廠子。像這個,這個(望着“虎頭秘書”猶豫不講) 瀋蟄夫 (不願在這些小鬼們面前躲躲閃閃)嗯,嗯,說下去!嗯。 姚國棟 (眯着小眼,咽下一口吐沫)大,大廠子像強華鋼鐵廠,也爭着出,尤其是強華,簡直像故意地搗蛋。你出什麽,他也就跟着出什麽。軋鋼廠十八英寸軋鋼機剛剛裝好,強華那邊(咂咂嘴)也跟着要裝上了。您看,這個市場就那麽點大,大傢擠着出一樣的貨,這,這怎麽能不,不過剩? 瀋蟄夫 (沉肅)但是我們不能禁止他們不出,(着重)我們沒有法子通知他們。現在大傢盲目地競爭,不肯配合。我們衹希望政府對鋼鐵統購統銷,指定每個廠專業化,也別無其他的辦法。 姚國棟 (小胖手擦擦鼻頭,小眼睛閃閃地)那麽? 瀋蟄夫這件事提到公司常務會議,我們再大傢仔細商量。 姚國棟是。 瀋蟄夫好,就這樣吧。 姚國棟是。 〔姚轉身,胖屁股一撅一撅,像是不十分滿意地走了出去。 瀋蟄夫 (模摸自己蹙緊了的眉頭,對盧、楊)坐,坐着談吧。 〔大傢肅然坐下。 楊味齋 (失了方寸的“風采”)總經理這些天太辛苦了! 瀋蟄夫還好,沒有什麽。 盧仲由 (十分客氣地)這一次何先生來,總經理太費神! 瀋蟄夫 (擡頭,凜然)並沒有。 盧仲由 (又欠欠身)哪裏,哪裏! 楊味齋 (慢慢鼓起精神,逐漸地眉飛色舞)聽說何董事長辦廠很多,很少親自來參觀的,這一次來—— 盧仲由 (一唱一和)那完全是瀋總經理為人的偉大,大公無私的精神——, 楊味齋 (忙插入)經營得法——, 盧仲由 (緊接)對中國工業的貢獻——, 楊味齋 (搖着擺着結束了一段文章〕我認為這是我們公司特殊的光榮!(讒笑)二先生這一次來,仲由兄在後面鼓動得最力,最有功績! 盧仲由 (謙虛)哪裏,哪裏。 楊味齋 (更起勁)仲由兄可以說是—— 瀋蟄夫 (一直冷冷地像是沒有聽見,忽然)盧秘書,關於公司收買祥豐土鐵的問題,—— 盧仲由 (岔過)哦,味齋先生,你是不是還要看一看利生派來的明友? 楊味齋 (會意地連忙起座)哦,是是,我要少陪一下。 瀋蟄夫 (欠欠身)好,好。 〔楊味齋逡巡出門,卻又不忍離開走廊,徘徊窗外,若有所思,時時有意無意地探望一下。 盧仲由 (低聲,鄙夷地)楊董事這些人都是抗戰中的暴發戶,最沒有分寸,舉止進退,簡直是不懂規矩—— 瀋蟄夫 (不睬)方纔易協理說到祥豐土鐵廠—— 盧仲由 (驀地)哦,總經理,我倒忘記給您道喜啦! 瀋蟄夫怎麽? 盧仲由 (激出一團高興,強笑)今天瀋老太太生日,我們大傢簡直的—— 瀋蟄夫 (淡淡地)沒有,傢母的生日前天已經過去了。 盧仲由 (呵呵大笑)不,不,您太客氣了。方纔我還到府上去了一趟,給老太太拜了壽呢! 瀋蟄夫 (望他一眼)那你怕弄錯了。 盧仲由 (立刻一轉)嗐,補祝也是一樣的。(自覺頌揚得體)啊,老太太真是仙健,真是福壽雙全。二先生知道很晚,什麽壽禮都預備不及,所以派仲由先去道賀,同時—— 瀋蟄夫 (拿起方纔易範奇持來的合同)哦,這個土鐵的長期合同——, 盧仲由 (决不提起,依舊眉開眼笑地)同時因為二先生在城內還空着一所房了,一個花園也很精緻,想請老太太搬過去住。 瀋蟄夫 (望着他)何先生的意思很可感,不過—— 盧仲由 (作為順嘴溜出,無關宏旨的口氣)那房子的房契,地契,我已經送交老太太,已經請老太太收下了。 瀋蟄夫 (一怔)這倒很出人意外。 盧仲由 (益加籠絡)這也是二先生對辦工業有成績的朋友一種敬意。 瀋蟄夫 (不動聲色)那你替我謝謝二先生。 盧仲由 (以為瀋已入彀,非常得意地)哦,自傢人就不用說客氣話了。哦,您方纔說到土鐵—— 瀋蟄夫 (點點頭)是的,現在我們可以談談這土鐵的問題了吧? 聲仲由 (急切)當然,當然。是不是現在就請祥豐的人跟總經理見一見? 瀋蟄夫 (斷然)我看不用了。 盧仲由 (迫不及待,喜滋滋地)那也好。免得您費神,讓我跟餘處長(立起)直接接頭吧。(就走的樣子) 瀋蟄夫 (不耐,叫住)盧秘書!(一字一字地)請你回來! 盧仲由 (頓,眼睛忽然死沉沉地望着瀋,逐漸明了,緩緩地)蟄夫先生,是否這個合同出了什麽問題? 瀋蟄夫合同已經不成為問題,成為問題的是祥豐的土鐵。 盧仲由 (愣住)我想不至於吧。 瀋蟄夫 (顔色堅决,卻口氣還帶着三分平和)請你對何先生講,這個土鐵,公司不能買。 盧仲由 (一副撒賴的眉眼)您不買? 瀋蟄夫 (開始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依然沉穩地)不是我不買,是公司不能買;長期合同也無法訂! 盧仲由 (板起臉)哦,您不訂? 瀋蟄夫 (目光霍霍)嗯,我不訂。 盧仲由那麽這個理由——? 瀋蟄夫 (把身旁的報告擲在他面前)這個化驗報告就是理由。 盧仲由 (望一望,並不拿起,臉上兜起來笑容)不過祥豐也是我們公司的股東辦的。 瀋蟄夫 (冷笑)張敬亭先生應該知道自己的土鐵。 盧仲由 (忽然提高喉嚨,拿出“法寶”來)二先生覺得原則上應該維持後方的土鐵,奬勵後方小型工業。 瀋蟄夫 (一字,一字)我看像這種工業讓它自生自滅的好。 盧仲由 (點醒)聽說二先生曾經嚮總經理介紹過。 瀋蟄夫 (尖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曉得。 盧仲由 (感覺有些氣短)那麽土鐵是不能再談下去了? 瀋蟄夫 (點頭)嗯。 盧仲由 (忽然)公司的煉鐵爐不是要停麽? 瀋蟄夫沒有此說,這大概是你在何先生那裏又聽的謠言! 盧仲由 (臉上露出一團笑容)何先生您知道,對於總經理是非常敬佩,也非常願意幫忙的。 瀋蟄夫我也很願意幫何先生的忙。 盧仲由 (立刻)那是二先生十分相信的,所以對於易協理,(閃爍其詞)我想您一定有很充分的瞭解。 瀋蟄夫 (斬釘敵鐵)是的,那就是如果易先生離開,我也離開。這一層請你務必轉告何先生。 盧仲由 (尖刻地笑起來)不過蟄夫先生,您這幾着棋很可能引起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尤其是易協理,您這樣維持他,在您是非常失策的。 瀋蟄夫 (嚴肅)盧秘書,我的性情,你不明了,也許何先生很明了,所以也談不上誤會。我在此地一天總要為公司盡一天力量。 盧仲由 (又撣撣衣服,像是說着閑話)蟄夫先生,辦工業離不開人,人就離不開政治,二先生的印象,在一般人看來是很要緊的。沒有好印象的人,都在鑽門路。(斜着眼窺視)有好印象的人反而自己這樣糟踏,這未免太—— 瀋蟄夫 (滿腔怒火,臉上異常冷峻)盧先生,我在生産界裏已經有二十多年。我開始辦廠的時候,恐怕盧先生還在學說話。容我以老賣老地冒昧一下,你方纔對我講的,我覺得很笨!很糊塗!現在不是何先生對我沒有好印象的問題,而是我對何先生有沒有好印象的問題。 盧仲由 (着着敗退,又毫無章法地貿然提起)不過那八千萬貸款—— 瀋蟄夫 (冷冷盯他一眼)盧先生,這一層不是你同我可以商量的事情。 〔餘處長拿着一張紙由雙門上。 餘滌凡 (遞呈)總經理,這是何董事長到公司參觀的路綫。 瀋蟄夫 (看也不看)這種事情,你可以跟盧秘書商量。 餘滌凡是,是(垂着手)還有何董事長對全公司訓話的地點,您覺得—— 瀋蟄夫 (申斥地)餘處長——! 盧仲由 (突然感到自己的地位)我去看,我去看,餘處長!(深深鞠了一躬)再見,瀋總經理。 〔盧倉皇溜下。 瀋蟄夫哦,餘處長,請你等一下。 餘滌凡是,是。 瀋蟄夫 (走到小圓桌旁,拿起話電話機)請你接總經理宅。……你哪裏?哦,我是瀋先生,請老太太說話。……(和顔悅色)哦,我是蟄夫,是媽吧?方纔是不是有一個人送給您一樣東西?……嗯,是,是,房契,地契。……什麽?他說我置的産業?……契上已經有我的名字?……(蹙眉自語)真是混帳!……(笑着)您老人傢真是容易騙,我們的産業早就叫東洋人占了,這不是的,不是的。現在我派人去取,請您包好交給他。……是,是。(溫順地搭着閑話)您午覺睡得好吧?……哦,梁小姐也來談了一會。嗯,好得很,好得很。……嗯,公司有車子,歸小姐可以來搭的。……(輕聲)放下電話了,媽,啊。請您把那包地契預備好。(放下電話)餘處長,請你派個人到我傢裏取一包東西。回頭你當面交給盧秘書。 餘滌凡是,要收條不? 瀋蟄夫不用。 (餘滌凡由雙門下。 (盧仲由踱過走廊時,楊味齋和他在窗外嘰咕了兩句。盧走出後,他還在窗前一帶徘徊,此時望見總經理打完電話,纔看定風色,畏葸葸地冒出來。 楊味齋 (滿臉的強笑)蟄夫先生。 瀋蟄夫 (劈頭一句)楊先生,利生的焦炭,公司化驗報告,說成分很好。 楊味齋 (想不到的愉快,簡直愣住)哦,(忽然笑逐顔開)自然,自然。利生的焦炭一嚮是出名的,那麽是不是就可以訂下合同呢? 瀋蟄夫 (和氣地)可以的。 楊味齋 (眉飛色舞)那太好了。 瀋蟄夫嗯,(瞥他一眼)明天訂。 楊味齋 (一塊石頭又堵在心上)不過恰巧利生的接洽人也跟着盧秘書的專輪來了。 瀋蟄夫 (詫異)哦,他們為什麽今天就來? 楊味齋 (含含糊糊)也是,也是跟着何先生來參觀參觀。反正利生的合同,總經理同餘處長都看過,乘着何先生在此地,把合同這些小問題一同解决。大傢也高高興興地回去,(唏唏噓噓,不知是哭是笑)我們大傢總算替總經理了卻一件心事。 瀋蟄夫 (望着他)哦。 楊味齋 (立刻岔開)這個今天晚上捨下的便飯—— 瀋蟄夫 (點點頭)你的請帖,已經收到了。 楊味齋 (卑躬屈膝的神色)請總經理務必賞光,如果利生的吳元亮先生,您願意見,我也把他約來。 瀋蟄夫不必了,因為—— 楊味齋 (咬文嚼字,做起文章)蟄夫先生,我們都是“一丘之貉”啊!同病相憐,工業不景氣,大傢總得互相幫忙。吳先生一嚮非常欽佩蟄夫先生的人格,清苦自奉,您辦工業的精神(不知用什麽形容纔奉承得好)那,那,那,了不得。啊,了不得!所以非常希望您能對利生煤礦加以指導。 瀋蟄夫 (爽快)我可以設法派人跟他們技術合作。 楊味齋 (連連附和)合作,合作,那當然沒有問題合作。現在更希望總經理正式參加幫忙,所以吳元亮先生,經過利生全體董事會的同意特意把利生的股分提了五千,托我轉給瀋先生。 瀋蟄夫 (猜着一半,冷冷地)哦。 揚味齋 (搖着頭)也是曉得,瀋先生對我一嚮印象很好,瞭解很深。 瀋蟄夫 (微笑)曉得我會從楊先生手裏收下利生的幹股。 楊味齋 (也呵呵大笑)哎呀,談不上幹股。這都是個敬意,哎,敬意。至於說到利生焦炭訂合同的問題,—— 瀋蟄夫明天訂。 楊味齋 (愕然)不過他們—— 瀋蟄夫 (堅决)明天! 揚味齋 (衹好下臺)啊,今天明天都是小事情。像利生這樣好的焦,總是供不應求,自然不愁沒有人要。不過蟄夫先生,方纔我說到那一點點意思。請您務必不要客氣! 瀋蟄夫 (沉靜)你們的盛意很領情。就是我辦公司,我不能隨意把公司的股子白白送給別人。我也就從來沒有收過別人的幹股。 〔遠遠像是兩三輛汽車飛快駛來,喇叭聲,汽車輪噝噝擦地聲,停車聲,開車門聲,人群攢集迎上寒暄聲。辦公樓樓下過道亂步聲,在楊味齋下面一段話的中間,逐漸紛雜地傳來。 楊味齋 (連忙)不過瀋總經理,這個幹股,我可以坦坦白白地講。跟何二先生毫無關係,您可以絲毫不用猶疑,(仿佛諦聽,同時卻又——)我是萬分地誠意,一千萬分的保證。(已經聽見外面的聲音,有些恍惚地)您可以當作自己應該收下的權利。不但如此,您並且可以公開地對——(認定外面確實要人來到,忍不住)哎呀,大概是二先生來了!(見瀋神色不動)我說,總經理,您,您可以坦然地——(足步聲愈來愈近,更加慌張地)您聽,一定是二先生來了吧?(看看瀋安坐如山)自然哪,這點於股,我說這個股子,這個—— 〔餘、廖匆匆走上。 餘滌凡 (緊張地)總經理,何董事長已經到了。 廖再興 (上氣不接下氣)一共是三輛汽車! 餘滌凡 (也有點張惶)還有其他的客人。 廖再興 (指手劃腳)現在都請到會客廳裏了。 〔易匆匆由協理室上。 易範奇聽說是何先生來了。 廖再興 (垂頭)是,協理。 瀋蟄夫 (望望他們,立起)好,我們去看看。(對楊)請,請。 〔走出雙門。 楊味齋 (連忙整整馬褂,清理一下喉嚨)得罪,得罪! 〔瀋、楊、易、廖,依次而下。 〔此時是廊上來往人衆不絶,幾位廠長,處長,和其他高級職員,匆匆由門前閃過。汽車緩緩倒車聲,喇叭聲,和人們在辦公樓過道中,亂嘈嘈的,緊張的低低談話聲。 〔會議廳內無人,半晌,梁愛米由走廊右面上。後隨工友。 〔梁愛米是一個仕大夫家庭的小姐。她的家庭已經沒落得沒剩下幾個人。她仿佛是一棵凋零的老樹上惟一的一支鮮豔的花朵,終於脫離了這個老朽的根,以自己所有的燦爛來遊戲取悅於人間。她廿五六歲,上天給了她一副不能再美的外表,同時也給了她更難於捉摸的性情。地看不起人,驕傲,無比的自負,卻也有足夠的聰明,這聰明是一望無餘的表現在人們的眼前的。善於利用自己的長處,那惟一的長處也就是自己的美貌。好虛榮,喜露鋒芒,生活奢侈,而不檢點,她的許多“大膽”的行為,常常使人為之側目。可以大量地弄到錢,也可以毫不吝惜地讓錢從手裏流出去。管不住地好動,無恆心,什麽地方也侍不久,什麽事情也做不成。為了時髦很早就出國,回來後除了學得一口流利的英語之外一無所得。反而更加上一些脫離不了的享受的習慣。口齒鋒利,愛諷刺人,卻也有一種幽默,高興時,對自己也無情地諷刺一下。對自己的訂動等等並不一定認為是對的,衹是不能壓住自己,回為非如此任性不足以滿足自己。看不起的人,她永遠也看不起,儘管她還是利用人傢,她終日與之周旋的,也是她心目中所輕視的,地覺得這些人應該為她服務而已。另一方面衹要看她的高興,卻也做得到使自己非常隨和,非常地會和人親近、嘴上也可以像蜜一般的甜了。她也有一雙銳利的目光,分得清好壞,她能夠與之隨和與之親近的也還是她所認為的好人,她倒不是太勢利的,總之這是萬花筒一般的性格,變幻而眩目。雖然如此,她的心裏倒也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還保持着幹淨,真摯,和溫暖。她和瀋承燦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從小就別彆扭扭,時常吵架,一直到今天,他們還是無止境地一見面就得爭起來。她對承燦有一種分不得的感情,怕衹有這一點感情纔是心靈中最純潔的了。可是她知道他們合不來,所以她不否認自己是很愛他,卻也明白不能嫁他,她非常清楚他們太不是合適的一對了。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得空就來糾纏。對於承燦,她很有韌性,衹有在他面前她事實上纔可以抑壓自己,雖然嘴上還是不肯服軟,固為她是一個表面上相當好強的女子,儘管在許多地方還是掩不了自己的弱點。 [她的美麗的面孔襯上上一頭烏雲般高聳的頭髮,是一種最時髦的梳法。淡紅色蟬翼一般薄的紗衫,裹着全身,顯出動的麯綫。衣長僅及膝。薄得看不出是穿了襪子的絲襪。 最講究的平底白皮鞋,網眼白手套。光亮的白漆皮包上一個很大的金色扣子。輕施脂粉,天生就一副驚人的麗質。 做得出各種討人喜歡的表情。 梁愛米 (四下一望)瀋副廠長來了沒有? 工 友 來過了又走了。 梁愛米沒有一位小姐來? 工 友 小姐? 粱愛米 (脫下一隻手套)一位歸小姐! 工 友 沒看見。 梁愛米 (頭一彎)你去吧。(另一隻手套脫了一半)哦,方纔那麽多汽車是誰? 工 友 何董事長! 梁愛米 (眼珠一轉)哦,沒有事了,謝謝你。 工 友 是,梁小姐。 〔工友下。 〔梁步履輕盈走到壁爐前面,取下太陽鏡,把頭髮整理一下,從手提包裏,取出粉盒,對鏡左右照照,纔取出一把象牙折扇,輕輕揮扇。 〔瀋承燦走進會議廳。 梁愛米 (回過頭)你來了! 瀋承燦 (驚異)咦,你怎麽又到這兒來了? 梁愛米 (俏媚的眼光)我不能來麽? 瀋承燦 (冷冰冰的奉承)你是公司長期貴賓,自然哪裏都歡迎。 梁愛米 (晶琅琅地笑出來)不要挖苦我,我問你,你怎麽吃了飯就走了?奶奶直找你呢! 瀋承燦 (微笑)今天晚上Bessemer出鋼,我非準備一下不可。 梁愛米 (水汪汪的眼睛露出一絲嘲諷)不過你府上還有一位真正的貴賓等着呢? 瀋承燦 (老老實實)我當然想回去—— 梁愛米 (伶俐地)陪一陪。 瀋承燦嗯,陪——(還沒說完,忽然)Emmy,你怎麽從小到大就改不了你這個好插嘴的脾氣? 梁愛米 (粲然)是啊,我也覺得是有點討入嫌。 瀋承燦 (老大哥似的)你真該有人管管。 梁愛米 (斜着眼睛)你不再管? 瀋承燦 (睜大眼)我沒有那種福氣,我衹配管機器。(歪着頭質問)嗯,Emmy,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梁愛米 (挑弄)我等一個人!你呢? 瀋承燦 (瞪瞪她)我,我也等一個人。 梁愛米 (輕盈地一指)那麽請坐吧。 瀋承燦為什麽? 梁愛米 (笑吟吟地)坐着等啊。 瀋承燦不,不,(看看表,又望望外面,自言自語)奇怪!—— 梁愛米 (緊接,佯嘆一口氣)她還沒有來! 瀋承燦 (指着她)你怎麽那麽好插嘴? 梁愛米 (幹脆)我管不住。(聰明的)你為什麽那麽好管我好插嘴? 瀋承燦 (望望她,也聰明地)我也管不住。 梁愛米 (頑皮地指點着)二狗,你呀一 瀋承燦 (瞪眼,可也無可奈何地)請你不要再叫我小名好不好? 梁愛米 (爽快)這是親熱! 瀋承燦 (耐不下)我不需要那麽多親熱,你太衝動,你時常當着,當着。—— 梁愛米 (立刻為他補上)當着歸小姐,—— 瀋承燦嗯,當着她,你也這樣叫來叫去! 梁愛米 (笑嘻嘻地睫他一眼)我覺得這樣可以叫人明白我們自小兒就認識——, 瀋承燦 (欠欠身)那我很榮幸。 梁愛米 (衹當沒有聽見,接着說)我們並沒——(驀地)喂,承燦,你不記得?我五歲的時候我到你傢過五月節,你一下把我的新衣裳—— 瀋承燦 (直硬地)我不記得。 梁愛米 (故意咬得狠狠地)我記得我那時最恨你—— 瀋承燦 (立刻“颳目相看”的神氣)哦,你五歲就會恨! 梁愛米 (眼睛直盯着他)嗯,我一直恨,恨你到現在!(慢慢認真,眉眼間帶出一種怨慕的遐想)可是不知為什麽?這幾年東飄西蕩,我忽然覺得你的傢最溫暖,你到的地方總是我想去的地方。 瀋承燦 (當心)哦? 梁愛米你的傢就是我的傢,(不覺又俏媚地笑着)我對你忽然發生非常濃的興趣? 瀋承燦天!你對我發生了興趣! 梁愛米 (大膽地)也許不止是興趣—— 瀋承燦 (仿佛被什麽花蛇噬了一口)天哪!為什麽,為什麽?(逼着問)我哪一點得罪了你?哪一點? 梁愛米 (摸摸頭髮,顧眄自喜)也許因為所有認識我的男人見了我都忍不住地要恭維,而你是惟一的一個—— 瀋承燦 (咬咬嘴唇,手一舉)請你讓我也插一次嘴,見了你就忍不住地要駡的。 梁愛米 (睨視〕但是你曉得我的倔脾氣,(硬朗)我不在乎!(任性地)現在我不但喜歡你,並且也喜歡你的父親。 瀋承燦 (冷冷地)那你嫁給我父親好了。 梁愛米 (勃然)你太放肆,你把我當成什麽人? 瀋承燦 (連忙,但是依然輕藐地)喂,喂,不要又中了暑。你生氣,你中了暑。我又不能陪你。我有我的天地,你有你的天地;我的天地是鋼,是鐵,是“土包子”才幹的事情,(打量一下)你的天地—— 梁愛米 (爽爽快快)我知道你,你瞧不起我;你覺得我的來路開始有點不明。 瀋承燦我沒有批評你。 梁愛米 (追根究底)你嘴上不批評,你心裏在批評我! 瀋承燦 (有點告饒的模樣)Emmy,我沒有那麽多閑情逸緻。在目前我們這一群工程師一心一意就是要趕快出鋼,軋鋼,造鋼軌,增加生産,開闢市場,維持工業! 梁愛米 (神秘地)那我也可以幫你們的忙。 瀋承燦你? 梁愛米真的。 瀋承燦 (不想叫她鬍纏下去)好,Emmy,你天天來幹什麽?你為什麽要來?你明明很清楚你我的路數不同,你為什麽還得機會就跑來?你這是為什麽? 梁愛米 (霎霎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來,幾天見不着,就是想來。 瀋承燦 (誠懇地)那麽,我們從今天起,做一個新决定—— 梁愛米 (驀地)說老實活,我也感激你。 瀋承燦 (莫明其妙)你為什麽感激我? 梁愛米 (扇扇,半掩着嘴唇,回憶地)我永遠忘不了你在美國那一次—— 瀋承燦 (急得沒奈何)天哪,那是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做的事。你沒有錢,你在外國,你欠了旅館的錢走不出門,我不能看你在外國人面前丟臉! 梁愛米 (眼裏泛滿了深情)還有呢? 瀋承燦 (石頭似的)至於你後來掉在江邊——(瞪瞪眼)誰知道你為什麽?——我救你!難道你以為一個學科學的就不是人啦?如果一個貓落在水裏,我也會跳下去救的。 梁愛米 (美麗的幻夢,被他一拳拳地搗得粉碎,索興不顧一切地又粲然笑起來)可你不能不承認對我有點好感! 瀋承燦 (對她毫無辦法,歪着頭)你剛到美國,要上大學,我住了幾年的人能夠不照顧你一下麽?一晃不知你又飛到哪兒去了,過了幾年在路上遇見你,我能夠不跟你打打招呼麽?(懇切地)Emmy,你是一個相當聰明的女子,你怎麽有時會想得這麽糊塗? 粱愛米 (嘲弄自己地)是,我也在奇怪呢。一個女人一生總有一次糊塗得連自己都覺得奇怪的時候。 瀋承燦 (煩躁)Emmy,天氣很熱,你可以在山上你的別墅裏守着你的電氣冰箱慢慢地分析自己。對不起,我要走了!(拔腳就走) 粱愛米 (立刻邁步跟隨)那我也陪你去! 瀋承燦 (回身,大叫)No,Emmy,thats’thelimit!你不能這樣不公平!你不能利用我們過去是世交,你就——(猝然)好,你究竟等誰吧? 梁愛米 (天真地)咦,我等歸容熙歸小姐呀! 瀋承燦 (瞠目而望)哦,你,你也——? 梁愛米 (斜着眼,一字一字地)嗯,我也是來送她的。(黠巧的神情)難道我跟她就不能成個很好的朋友麽? 瀋承燦 (輕藐)你? 〔歸容熙上。 〔歸容熙,一個廿二三歲的女孩子,聰穎活潑,幾歲時就看出坦白大方的天性。喜歡唱歌,時常隨着大人們去聽音樂會,就懂得一面凝神聽,一面非常有興味地看着那些演奏樂器的人的跳動的手指,在她的小心裏一定覺得這是如何有趣的玩意呀。父親公餘之暇,經常喜歡弄弄園藝和養各種鳥,她愛聽那些小鳥的愉快的叫聲,更甚於愛那些美麗的花朵。也就是說,她小小的心靈是易於接受許多美好悅耳的聲音的。父母沒有看漏,也沒有放過孩子的天賦,就為她請了音樂先生乘寒暑假的空閑時間,讓她好好地學習。她喜歡唱,也更喜歡彈,七八歲時她那十個胖胖的小手指已經可以在黑白的琴鍵上徐徐地跳動了。這樣繼續學着,直到中學生了業,就索性進了專門音樂學校,同時真正的必需的課程也請了先生在傢中教。她的專誡和敏慧使她把一切功課都學習得很好。天性敦厚,誠摯,但是,並不太隨和。她有一種任何人都輓回不了,而衹有她自己才能剋服得下的固執。對於一件事情經過她深深的認識之後,她可以很有魄力改變一嚮習慣的看法和做法,沉思後的爽快的行動,使她從沒有後悔的時候。最初她給人的印象,是不大容易使人和她親近的,衹有和她相處得久了,纔看出她冷靜之下的一種熱誠可喜的最真的一面。 不過由於年紀輕,對人生的經驗少,有些時候又顯得有點幼稚甚至於有和常情相左的傻舉動,但這也是很少的時候纔如此,因為現在她多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大人了。她的體質十分健康,性情明朗,爽直。長圓臉,眉眼聰秀靈活,鼻梁稍平,嘴角微微嚮上,給這個和藹的臉上更時常帶來一絲笑意。頭髮黑亮很自然的鬆鬆地捲在腦後,身穿深淺藍三色交織的細花薄洋紗長衫,白短襪,深黃橡皮底皮鞋,腕上戴着比男子用的較小的皮帶手錶。 歸容熙 (明快地)哦,梁小姐!(紅撲撲的笑臉)承燦!外面到處是人! 粱愛米 (拉着她的手)你怎麽現在纔來? 歸容熙 (望着承燦)老太太直不叫走,好容易我纔走開。 瀋承燦 (看表)還好,公司的交通車子還有十分鐘纔開。 梁愛米 (親熱地)容熙,你可答應過我叫你的名字啦!(容爽快地點了點頭)你不能不到昆明去麽? 歸容熙 (澄湛湛的眼睛先笑望着)我,我已經買好了飛機票,再我也想—— 梁愛米把票退了,容熙! 瀋承燦 (不耐)容熙,真的到處是人!我們是不是—— 梁愛術 (黠笑)承燦,你不用忙,我有事要走。(正舉步)(廖再興匆勿由雙門上。 廖再興 (滿頭大汗)梁小姐,可把您找着了,真是到處找不着您。 梁愛米有事麽? 廖再興 (卑屈地)是,是。 梁愛米好,你跟我來。 廖再興是。 梁愛米 (笑着,對容)車開,我來叫你。 歸容熙謝謝。 (梁愛米裊裊婷婷輕步走出,廖隨下。 瀋承燦 (望梁下去)真是昏天黑地! 歸容熙 (誠摯)梁小姐人很好的,非常親熱人。 瀋承燦壞就壞在她太容易親熱人了。這位小姐呀!——嗐,不說她了。(頓,目光戀戀地)容熙,你真地非走不可麽? 歸容熙 (懇切)嗯,我要到昆明找先生。 瀋承燦 (依然不解)還繼續學? 歸容熙嗯。 瀋承燦 (苦笑着川昌給誰聽呢? 歸容熙 (神色微微露出一種不被瞭解的煩惱)你為什麽老問這句話?我覺得我還沒有學好。 瀋承燦 (沉重)容熙,在中國,沒有人欣賞你的。 歸容熙 (淡然)為什麽非有人欣賞不可? 瀋承燦 (熱烈地)無論學什麽總該有個為大傢的目的。 歸容熙 (躊躇,仿佛在思尋着理由)那麽,我是想為中國介紹一點好音樂,(紅着臉)呃,真正夠上世界標準的音樂。 瀋承燦 (又要議論)容熙,——(看着她)不過我不能同你再辯論這些了。(匆促地)方纔我幾次想回去看你,恰巧下午又忙得一點也脫不開身。弄得現在衹剩下幾分鐘可以跟你談,(深摯地)容熙,我們衹做了兩年的朋友,但是互相可以說是很認識的,今天上午我對你說的話,我不知道你到了昆明(頓)還肯再想想不? 歸容熙 (友愛,但是堅决的神色)我已經想過了,承燦。 瀋承燦 (微頓,緩緩地)你什麽時候再回來? 歸容熙我不知道。 瀋承燦 (直望着她的眼睛)沒有期限? 歸容熙我也不知道。 瀋承燦 (擔心,貿然一句)那麽你不通信了? 歸容熙 (詫異)為什麽不通信呢?(詢問似的蹙一蹙眉尖)你怎麽想的? 瀋承燦 (有一絲絲忸怩)我怕就是了。(憂慮,緩緩地)我總覺得藕斷了絲也難連。 歸容熙 (朗然笑起來)承燦,你真幹脆! 瀋承燦 (也笑出聲來)可是這一次還是不幹脆好。 歸容熙 (誠懇地)嗯,我們要永遠做個好朋友。 瀋承燦容熙,(緊緊握着她的手)你,你能不能現在再想一想我上午對你說過的話?因為(又徐徐放下)這是我最後一次同你這樣講,以後(望一望她,低眉)我也許不會對任何人再這樣講了。 歸容熙 (走近,輕輕搵一下他的臂膊,又默然放下)承燦,過去兩年你對我真好。我儘管沒有什麽經驗,可是我知道(發自衷心)我以後不會再遇見更真誠的人的。(望着他)我非常喜歡你,我也真敬重你,我想了又想,我,我不能跟你在一道。我們(痛苦地)不是一條路的。我唱,你不見得真喜歡,你的事業我又不明白,我覺得我們的性情實在大不相同,勉強在一起,(沉緩)我怕會使你痛苦,我也不會很快樂的。 瀋承燦 (激動)不過容熙——, 歸容熙 (悲哀地微笑)難道我們又把上午一頓話重新說一遍麽? 瀋承燦 (立刻斂起)嗯,不,不。我也知道這是(沉痛地)不能有一點點勉強的。(忽然微笑)容熙,真謝謝你這兩年對我的鼓勵。 歸容熙 (祈求的目光)你能原諒我麽? 瀋承燦 (擡頭,明快颯爽的神態)為什麽要說這句話?讓我高高興興地送你走。(坐着掏出一把亮閃閃,十分玲玩的金鑰匙①)我送給你一把金鑰匙,這是我在C.I.T。畢業考試得到的,我希望你以後拿着這個打開中國音樂的門。 歸容熙 (望着他)嗯,(接過來,低聲)謝謝你。我要時常帶在身邊。 瀋承燦 (忽然,緊緊握着容的手)一帆風順。 歸容熙你,你,也——(淚眼相對,她忽然低低哽咽) 瀋承燦 (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常通信。 歸容熙 (俯首)嗯。 瀋承燦為着出鋼,我,我伯後天不能到飛機場送你了。 (梁愛米匆勿由雙門上。 梁愛米車要開了! 瀋承燦 (低聲)走吧。 歸容熙 (揉揉眼)哦,我想見一見瀋老伯。瀋承燦他不在。 梁愛米他在陪客人呢。 歸容熙替我告訴他老人傢,說我走了。 〔寥一陣風似地跑上來。 廖再興 (喘着)副廠長,何董事長他們來了。 [兩個工人各提着電扇跑上,後隨另一雜役。 廖再興 (耀武揚威,指揮工人搬放電扇)這兒,這兒,喂,這兒……那邊,那邊,(對着後進來的雜役)搬椅子,放好,放正。 [同時一個穿中山服的光頭胖子提着一個公事皮包匆匆走到雙門外走廊上等候,挺着胸脯,不住嚮左探望。 工 人 (夾在亂嘈嘈的搬動奔走聲音中,對廖)開電扇吧? 廖再興嗯,開,開開! (話未說完,虎頭秘書早已搶進門內。 盧仲由 (四下一望指廖)笨,笨,這辦的什麽事,快把那個電扇也開開!(亂拍)這張椅子也擺好。 廖再興 (一面答應“虎頭秘書”,一面摻進手幫忙,又申斥着工人)笨,這張,這張,這張。……瞎子!還有桌上,桌上…… (兩架電風扇嗬嗬地急響,左右擺動起來。 戶仲由 (才望見閃在一旁的梁愛米,承燦和容熙,滿臉卑屈)哦,梁小姐。 梁愛米 (點點頭,對容)走吧。 (容眼花鐐亂,正要走出,楊董事又急匆匆地跑來。 楊味齋 (氣急敗壞)仲由兄,仲由兄,是何董事長連參觀都不去了?那麽晚上捨下的便飯,捨下的便飯——, 瀋承燦 (望望他們,轉對容)走吧。 歸容熙好。 [歸容熙、梁愛米和承燦從容走下。 楊味齋 (愣愣地望着他們出去,又轉頭盤問)仲由兄,那麽,捨下晚上的便飯? [餘處長匆匆上。 餘滌凡廖先生,你都預備好了? 廖再興是,是,餘處長。 餘滌凡通知各廠同事,立刻來到禮堂,董事長要立刻訓話,不參觀了。 楊味齋 (對盧)唔,仲由兄,捨下晚上—— 聲仲由 (跺腳)你呀!(外面胖子突然嚮左立正,盧探望一下)喔,來了。 [何董事長與瀋蟄夫並上,後隨易、劉、蔡、吳、姚,還有其他一兩個面生的高級職員。何立在雙門外,一直點頭咂嘴,微微地笑,看來是很滿意的樣子。 [何湘如,一個老留學生,曾經熱心辦過許多公共事業的聞人,並且參預着各種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供他驅使的人非常多。自從他一步一步登到最高峰,即終日彼人們前呼後擁地捧來捧去,所以在不知不覺中自然而然地養出一種聲勢和氣派。在他的許多長處中,弄錢的本領又超於一切。可是他倒不吝嗇,對於手下的嘍囉們,還算寬厚慷慨,當然,這也可以說是一種手腕,所以為他效勞的人,三教九流,各種階層無不包含,他也就四面八方無路不通。 十餘年來本着他進則宦,退則商的原則,在臺上就對自己所辦的工商業等等盡量加以包庇,一方面利用職權,壓迫與他的利益衝突的事業;在臺下,依舊橫行無忌,不屑守自己當權時所推行的法令,此時可以共守的法令一旦推行到了他的“事業”上,就遇着阻難,無法行通。他决心做一個不倒翁,他把勢力布滿了各種角落,認識人多,不論中外人士都與之周旋;好鋪張,好擺架子,手下人也就在這些地方盡量迎合他的心理使其高興,討他的歡心。辦起事來仿佛是很有派頭,並且也自覺十分能幹,自己也被這種虛張聲勢的氣魄所感,而萬分得意。實際上頂多不過是一種封建式的你一槍,我一劍的小規格的精明利害而已,自私,倒退多少年的思想,卻披上近代的外衣。腦筋不清楚,甚至有些昏庸,凡事不幹己時,他皆以昏庸處之,除了到自己切身利害的緊要關頭時,他纔精明而認真起來。由於他的好運氣,好機會,好環境,以及終日包圍他的一些人的奉承,孝順,一切都弄成他的自以為是,捧他的人也就忘其所以地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必要時,他很有口才,卻他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由衷之言,缺少真正的熱誠,缺少能夠顧視全局的眼光;而本性更是貪得無厭。 所以事實上以他目前所處的地位來說,他確是大材小用,雖然他的潛勢力是無窮的。 (他今年五十多歲,看起來可並不像,當然在十分養尊處優的生活裏,是不容易叫人顯出老相的。臉面白皙,而又潤澤,無須,衹有在兩鬢上略微有一點點花白。頭髮依然未脫,光光的攏嚮後梳着。精神飽滿。一雙山羊眼可以變幻出各種不同的表情。過分的饕餮,使得眼神偶然露出一點遲鈍之色。一大半的時候是看起來十分和藹的,這和藹下,卻是包藏着尖刻的目光。從不相識的人一眼看來,他頗有一副傻傻的忠厚樣子,但你衹要再深一點看,就可以透過這襲忠厚的外衣捉到他的精明,厲害和機警。一種必要時他能故意做出很有意思的憨態,另一種必要時也不惜露出他兇惡的真面目。某些人對他敬之,畏之,捧之,拍之,莫不視他為神明。人生得並不十分胖,但骨架高大,是屬於一種大塊頭的身軀,笑聲洪亮,語音時而很高,時而又壓得很低。穿一套講究的白色西裝,黑領結,白絲襪,黑漆皮薄底精緻光頭皮鞋。夏天十分怕熱,除了萬不得已時電風扇總是跟着他的。然而他還是揮汗呼熱不止。 [何湘如的身邊垂手立着一個瘦貓臉的中年人,凸眼睛高顴骨,穿着一身無懈可擊的白西裝,把一隻像鼕天裏永遠凍皺了的小貓耳朵湊湊,直湊到何的口邊。 何湘如 (眯細了眼睛,低着頭——其實他不高——對着那衹貓耳朵吩咐)好,好,你去領着幾位太太她們到處看一看。 那個中年人 (機警而恭敬地)是,是,那麽等董事長訓完話之後,是不是再按瀋總經理預備的行程,看幾個重要的? 何湘如 (蹙着眉,裝聾作傻)好,好,看,看(“看情形”的意思)我們找兒個重要的瞻仰,瞻仰。 那個中年人是,是,二先生。 何湘如 (一雙不可捉摸的山羊眼睛,收斂成一團,含蓄的自得的光芒,走近門口一面對着瀋,誇贊地)蟄夫啊,很有成績,很有成績,難得,難得。在抗戰後三兩年工夫,就打出這樣的規模,真不容易!可是(驕滿地)蟄夫,啊呀,你也真會花我的錢哪!(舉起雪茄,廖瞥見滅了,立即趨前點火) 瀋蟄夫 (微笑,沉靜地)坐,坐!(對進來的衆人揮揮手)大傢坐吧。 (大傢各找座位,有的望着何,不敢立即就坐) 何湘如 (就着廖再興手中的火柴,一面吸,一面讓)嗯,請坐,請坐。(吸着了,快然舒適地就坐,在沙發內,閉下眼,仿佛默想方纔說過的話,又恰然開目)所以我一嚮是這個主張,這個主張——,(望望四下的佈置。背後電扇,嗬嗬地急轉。一陣涼風吹來,他回頭望一下,嘉奬似的對着眼前這一群大大小小的“下屬”低聲表示一點欣慰的憨笑)很好,很好。(“虎頭秘書”此時也不覺會意地望了廖一眼,廖也“感激涕零”地望望他) 瀋蟄夫 (早已坐下,泰然自若)嗯,嗯。(摸出紙煙,廖正想趨前燃點,瀋拿出身上的洋人)我有!(自己點上) 何湘如 (望望瀋,憨然自得的目光在衆人頭上輕輕的一掃,又滔滔不絶接講着方纔已經發揮了半天的長篇大論)我是始終如一,國傢固然應該救濟現在的工業,但是辦工業的人也應該自力更生。不要一味地仰賴國傢的救濟,譬如你們——(掉撣煙灰)嗯,我們公司啊——看着鋼鐵過剩,就設法接洽隆山鐵路的鋼軌。(望着瀋)這對的呀!自己找出路嚜!所以一切應該不怨天,不尤人,靠自己。工業傢應該切實合作,少競爭,聽命令,生産第一,有無之間,要互相配合。(一再着重地)少談政治,少說閑話,我們應該反乎求諸己。我們應該站在自己的立場提高工作效率,先認真改正我們在管理上,技術上的種種缺點。(轉着小山羊眼睛,聚精會神地)最切要的,工業傢不應該孜孜為利,僥幸,投機,貪圖小便宜。工業傢跟商人不同,我們是辦事業,我們負着建設國防,改善民生的使命。近一點說,我們該為抗戰建國貢獻我們的聰明才智,具體說,就是增加生産,開發財源,(輕輕巧巧地)叫老百姓有吃,有穿,有住!這樣物價自然不壓便平,通貨也就不管自縮。(做出一種嘲弄的苦痛萬狀的神色)不要成天喊:“哎呀,我們民營工業受拘束啊,受限製啊!物價啊!壓迫啊!困苦啊!”(有一兩個人捧場似地笑了幾聲)這都是兩個字在作祟,(拍一下沙發扶手)自私!我們第一該處處從政府國傢的立場上說話。(指着,得意地)這一點蟄夫先生最清楚我!(對瀋慷慨地)抗戰前,我在上海辦的一兩個相當規模的廠子,捐款納稅,我是沒有一時一刻不先想着我們國傢的利益。抗戰突然爆發,真正的大廠子沒有辦法搬進來。而經營壞,規模小的工廠,就搬進來投機,一部傳傢機器,就是個廠,搬進來也叫一個公司。(斜着眼,挖苦地)反正小,叫兩部洋車就搬;反正窮,搬到後方,政府有的是錢藉給我們,說起來,也時髦,在大後方辦實業。(盧、楊應聲大笑,旁邊的人會意的互相覷視一下) 楊味齋 (骨頭都酥酥的,連連)二先生的話真是一針見血,一針見血! 盧仲由 (低聲)是,是。 何湘如 (忽然,感慨萬端地,長嘆一聲)哦,可惜喲,蟄夫!如果我的廠,衹要有一個搬得進來,後方這些廠大部分可以完全不辦!你看,現在的廠都是東拼西湊的,起碼是倒退五十年的貨,這怎麽能說得上現代工業喲!(搖搖頭,長嘆)這也就無怪蟄夫先生時常為戰役的中國工業着急喲。(又無限欣慰地)至於你們諸位這些年來在後方腳踏實地的工作—— (餘滌凡早已溜出去張羅,現在又走進來。 餘滌凡何董事長,現在可以開始訓話了吧? 瀋蟄夫 (嚮何)可以開始了麽? 何湘如好,好。 盧仲由您還需要休息一下吧? 何湘如不,不,就現在吧!(得意地皺起眉頭,一種深以為苦的神氣)我一生最怕講演的,可是無論到什麽地方總要拉着去講,真是苦惱得很,苦惱得很。(立起)好,好。(大傢也一同站起來)那麽,我們回頭談,我還有點意見,很想貢獻給諸位參考參考。(掏出手帕,輕擦脖下的汗水) 劉廠長何董事長,我們先去了。 親滌凡 (嚮瀋)預備好了,再請董事長? 瀋蟄夫好,好。 [除了易、餘、盧、楊、瀋以外,劉、蔡、姚和其他高級職員都一齊走出。 楊味齋 (卑猥地)先生,今天晚上捨下預備一點便—— (雜役端上冰激凌。 何湘如 (笑容可掬,十分欣慰地)好極了,蟄夫,你們居然有冰——? 瀋蟄夫 (詫異)餘處長,這—— 餘滌凡這是—— 戶仲由 (醜表功的神色,對何)輪船帶來的。 何湘如 (很不愉快)很好,很好。 [三人端上一盤冰水果,旁邊堆着冰塊。放在沙發前矮桌上。 何湘如 (看了冰激凌,愉快地“哈”了一聲)啊呀,我平生最怕熱。(一面吃着冰激凌,一面揮手招請,饕餮的嘴忍不佐咂咂作響,像是獲得想不到的唇足,得意地連聲憨笑說。吃,吃啊,還好,還好,大傢吃,啊!我夏天出門,沒有冰,簡直是—— 楊味齋 (放下杯子又鬥膽提出)二先生。 瀋蟄夫 (微笑)那麽我們先利用這一點時間談一談這個—— 楊味齋 (索興不顧一切)二先生,這一次不辭勞苦到鄉壩頭來(相仿國語的“鄉下來”)這真是了不得的——哈——盛事。 何湘如 (似乎不大認識)哪裏,哪裏。 楊味齋所以今天晚上捨下預備一點便—— 盧仲由 (上前)楊董事,二先生已經曉得了。 易範奇 (不耐)楊董事,我們想跟二先生略為談一談。楊先生是不是還要聽董事長講演—— 楊味齋 (連聲)當然,當然。 盧仲由 (示意)那麽—— 楊味齋是,是,是,我先去,我先去,今天晚上捨下預備一頓簡單的便—— 何湘如 (隨口應聲)嗯,太客氣,太客氣,嗯,嗯。 楊味齋那麽我要恭候何先生了。 [楊喜滋滋地走下。 何湘如 (對盧)這是——? 盧仲由 (低聲)就是楊味齋——那個—— 何湘如 (忽然明白)哦! 易範奇公司新選的董事。 盧仲由二先生自己—— 何湘如 (什麽都記起來的神氣)哦,是的,是的,很好,很好。(岔開,對瀋)光鬥最近見着沒有? 瀋蟄夫剛剛走。 何湘如 (故意大驚小怪,很懊喪的神氣)嚷!你怎麽不留他? 瀋蟄夫 (淡淡地)他和傅惺公有個約會。 何湘如 (搖頭興嘆)光鬥的脾氣永遠改不了,專好跟報館的人來往,天天聽些謠言,謬論。 瀋蟄夫 (翻翻眼)不過就是所謂的“謠言”“謬論”多聽聽也好。何況—— 何湘如 (不接口,卻談笑風生地)光鬥留小辮子的時候,跟我一同在歐洲亂跑,就一直地好放炮!(認真贊佩的伸色)不過人真是光明磊落,越老,越有精力,就像現在這一次堅决辭職,簡直對他毫無辦法!我一連看他幾次,他倔強到底,不肯回來。弄到後來這個套於拴在我的頭上,真是再也想不到的。反正,規模大致已經有了。尤其是跟蟄夫合作,(開玩笑地,你唱正戲,我當配角,我想我們可以大傢渡過現在的,哦,哦,(仿佛不甘承認這個事實——)難關的。 易範奇 (早已預備說話,顯顯身手,此時咳了一下)談到難關,何董事長,我覺得,我們可以這樣分析:第一,(眼睛滴溜溜地望一下何,又盯一下瀋,中間不住斜眼偷望,留心二先生對他是否註意)我認為,資本不能增值,所利稅太重;第二,我感覺到運輸太睏難,一切統製不夠合理;第三,我認為非常遺憾的,國傢建設事業太少,鋼鐵成品衹好放在庫裏生銹;第四,最急的,也是置公司於死命的,也是我個人認為最痛心的,就是(力加表情〕流動資金的缺乏,簡直是朝不保夕,譬如患肺病,這已經到了第三期的危險。這是我個人的分析,也是我個人的—— 何湘如 (冷冷淡淡,一直心不在焉地抓搔着下巴,忽然轉對瀋)蟄夫兄,銀團貸款的合同是否已經商量定了。 瀋蟄夫商量定了,後天就可以簽字。 何湘如那很好。 盧仲由財政部的超額貸款證明書也發下來了。 易範寄 (強要出頭,尷尬地笑)公司也收到。 瀋蟄夫 (輕重得體地)這一次八千萬貸款成功,湘如先生幫忙最多,公司的同人很感謝的。 何湘如 (摸摸肚皮,十分滿意地)蟄夫,我能幫你的忙,我是一定盡量幫忙的。 瀋蟄大 (望他一下,沉肅地)貸款簽字以前,我覺得我們該把日後辦公司的精神,事先得一個共同的諒解。 何湘如那非常好。 瀋蟄夫我認為—— 盧仲由 (忽然走到何面前,機警地,低聲)您是不是要在訓話以前先休息一下? 何湘如 (不置可否,卻也明白盧的用意)嗯,嗯,嗯,嗯。 瀋蟄夫 (看破二人的玄虛,但依然說下去)我認為公司的睏難不衹在資本,限價,銷路這些枝節問題,最根本的失敗是我們缺少一種辦工業的精神。湘如先生,你也是主張中國應該趕快工業化的。但是工業化不僅是要應用近代工業化的技術改變我們落後的生産,同時也要有决心,運用近代工業化的精神,潛移默化改變我們整個落後的政治、經濟同社會制度。(振起精神)不提辦工業則已,要規規矩矩地辦,我們就非有一種衹認事實,不認情面,衹講效率,不講人事的精神不可,(更嚴肅地)所以根據這種精神,我們值得在這樣睏難局面下把這公司辦下去,沒有這種精神—— 何湘如 (巧妙地)是,我也主張這公司可以不辦。 瀋蟄夫 (尖利地望了何一眼)如果湘如先生徹底同意,諒解我這個態度。那麽,有許多措置,我想你也一定很能諒解的。方纔盧秘書對我提出幾件事,我已經對他說了我的辦法,那麽你先請歇一下,我跟範奇到辦公室就把貸款合同拿來。 〔瀋望望易,走進總經理室,易也跟着下去。此時門外的胖子從大皮包中取出一個藥瓶,遞交給“虎頭秘書”。 盧仲由 (拿出藥來,捧着水杯,走近何,屈身)二先生的補藥。 何湘加拿來。 [盧送到手裏,奉上水杯。 盧仲由您喝水。 何湘如 (仰脖,吞下)嗯—— 盧仲由 (低聲)我看瀋蟄夫不能瞭解二先生維持他的苦心。他態度很壞。 何湘如 (端着水杯,沉思)哦,—— 盧仲由 (望着總經理室的門,氣忿忿地)簡直地不聽調度! 何湘如 (莫測高深地望他一眼,忽然,開口斥駡)糊塗!(瞪着他)哪個讓你調度他? 盧仲由 (嚇回去)是,我們都遵照二先生的指示一次一次地婉轉開導。 何湘如 (怒目)“開導”? 盧仲由 (連忙)說明,叫他體會二先生一嚮為人的厚道,苦心維持工業的精神。 何湘如 (煩躁)你把結果講給我聽吧。 盧仲由 (貿然)他不同意掉換易範奇。 何湘如哦,—— 戶仲由 (陰沉地)其實易範奇對他對凌都沒有一絲忠心可言,這種人反復無常,以前對二先生不敬,現在又屢次對二先生—— 何湘如 (儘管盧舉的事實都對,聽得清盧話中攻訐的口氣,怫然——)知道了。蟄夫是怎麽講的? 盧仲由他說,他說,範奇是我的生死之交,我在一天,就不能讓他走。 何湘如 (詫異)哦,蟄夫這樣說話? 盧仲由 (連連點頭)嗯,就這樣說的,傲慢,自大,完全是易範奇從中挑唆。所以現在土鐵忽然不肯收買,也完全是—— 何湘如 (想不到)怎麽,這個也變了卦了? 盧仲由不買,今天祥豐派人來訂合同,現在衹好原船回去。 何湘如 (沉穩地)蟄夫說出來理由了麽? 盧仲由 (添油加醋,一味誇張)理由含含糊糊,就是一味挑剔祥豐土鐵的成色,故意留難。那神氣是有意要別人知道,就是二先生他也是不買帳,二先生他也不放在眼裏的。 何湘如 (板起面孔,威棱的眼睛投射出獰惡的光芒)仲由,你跟我也有幾年,我時常叫你跟王主任多多歷練,現在聽你說話措詞,態度,判斷能力,你是毫無進步!你這樣辦交涉,你衹配在碼頭上替洋人講生意,不配跟蟄夫這樣的人對面談話的。 盧仲由 (連忙痛切陳詞)是,是,二先生,仲由對您衹有一片忠心,一片忠心。 何湘如 (揮揮手)嗯,嗯,你說下去。 盧仲由看樣子,他還要把煉鐵爐辦下去。 何湘如 (還不甚在意)哦,哦。 盧仲由利生吳元亮的焦炭說明天可以訂合同。 何湘如 (略覺順耳)嗯,嗯。 盧仲由再,再就是二先生送給他的房子—— 何湘如怎麽? 盧仲由 (怯生生地)他退了! 何湘如 (立起)什麽? 盧仲由退了,(哭喪着臉,從上衣裏面的口袋中取出)這,這是房契。 何湘如 (怒叫一聲,望着總經理室連連詈駡)太不懂事,太不懂事!(轉身對盧)哪個叫你現在就送!? 盧仲由 (抖抖瑟瑟)我覺得現在送仿佛效力更見得快些。 何湘如 (低聲,狺狺然)沒有腦筋,沒有腦筋。這麽一件小事都不曉得層次。糊塗!糊塗!丟我的臉! 盧仲由 (鐵青着臉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動)是,是,是,不過瀋蟄夫實在太沒有心肝,二先生這次這樣幫他的忙,又對他這樣恩厚—— 何湘如 (山羊眼睛翻了幾翻,忽然沉下來)你回頭見着易範奇,可以對他說我對他的印象最近還好。他的書,我讀過了。我很稱贊。 盧仲由 (不顧一切,死命的攻計)二先生,易範奇這個人,為人居心叵測,我怕他對二先生,不會有什麽誠意。他這個人素來是—— 何湘如 (叱斥)你下去吧。 (盧正要走下,瀋由總經理室上,盧盯瀋一眼走下。 瀋蟄夫 (交給他合同)這是全部合約,請你先看一看。 何湘如 (接下)很好,很好,(山羊眼露出非常和藹平易的光彩)方纔仲由都對我談了。我也很同意你的辦法。 瀋蟄夫是,祥豐的土鐵成色太壞。 何湘如 (泰然)那我很失望,我一嚮總希望能扶持後方土鐵生産,而後方工業的幼稚,也實在令人愛莫能助。 瀋蟄夫現在煉鐵爐依然辦下去,並且馬丁爐也應該着手。 何湘如那很好。(沉着地)除了日後的銷路應該在此時多想一下。 瀋蟄夫如果隆山鐵路確實辦下去,那麽再辦十個煉鐵爐也是不夠的。 何湘如 (避開不談,卻拿起個約)你以為這麽一大批款子可以藉麽? 瀋蟄夫到期能否還清,自然要看公司營業的情形如何? 何湘如 (言外有意)我看辦鐵路的消息總該仔細打聽一下纔好。 瀋蟄夫 (尖利的眼睛笑望着)那麽衹有湘如先生你是最清楚的。 何湘如 (不露聲色,衹隨便地)我看該謹慎從事。(把合同翻完了,放在桌上,又斟酌地添了一句)是不是這貸款可以從新斟酌一下呢? 瀋蟄夫 (提醒,清清楚楚地)這個數目是董事會通過的。 何湘如 (鼓着山羊眼)自然,董事會並不是翻案。我衹是要你再考慮一下將來公司的經濟狀況。(溫婉的口吻含着難於察覺的輕衊和奚落)以後責任落在你老兄的肩上,我也是很替你擔心的。 瀋蟄夫 (頓,沉靜地)這個責任由我來擔負。 何湘如 (語中有刺)為你想,你不覺這個數目太重一點麽? 瀋蟄夫 (棱了他一眼,微笑)依我看,八千萬藉款上了納稅和分紅以外所餘的周轉資金也就很少。 何湘如 (走近瀋,誠懇的神色中卻隱隱含着瀋也覺察得出來的威脅)蟄夫,你我是老朋友,在這種公司的大事,我該對你直說,我怕你今天該在貸款的多少上再想一想。 (易由總經理室上。 易範奇 (故意露出迫切的神情)總經理,凌先生有電話來。在辦公室。 瀋蟄夫 (立起)好,我少陪一下。 何湘如請便,請便。 〔瀋自總經理室下。 何湘如 (指着)坐,坐,(易點頭坐下,何覷了易一眼,拉起閑話)易協理,光鬥你們都很熟吧? 易範奇 (鐵硬的目光)說不上深交,算是認識就是了。 何湘如 (看他不像方纔那樣容易接近,自己先淡淡笑着拉攏他起來)我一嚮很少領教,前幾次都有機會遇到,總因為我太忙,沒有深談。 易範奇 (萬想不到,咳了聲,賊忒忒貪婪的眼神覬覦着何的臉)我一直想嚮何先生解釋過去的一點誤會。 何湘如 (含含糊糊擡舉着)哦,成次長前些天對我談過你,很好,很好,聽說你對於經濟工業都很有研究。 易範奇 (想不到自己口裏也吐出來)一知半解,總要請何先生老前輩多多指正。前兩天我送了一本《範奇論文集》—— 何湘如 (隨嘴說說,奬勵地)哦,看過,很好。青年人最可愛的就是坦白,直爽,衹要說得有理,我一嚮是非常喜歡善意的批評的,青年人總要說,多說話,這是青年人。 易範奇 (不住搬扭指上骨節“剝剝”作響)何先生的人格實在偉大,真慚愧不能早一點認識,西洋人有一句話 何湘如 (冷冷看了易一眼,又是一遍見人便發的牢騷,就照例唱起老調)抗戰中辦工業,千頭萬緒,衹有在內部當傢的纔確實明白其中的睏難。人才太少,物資不足,地方人士很難應付,其他如戰局的影響,物價的問題,在在都不容易應付,當局煞費苦心,輿論界的朋友總不十分明了。 易範奇 (逐漸恭禮,丟卻了一嚮別具用心的自肆和冷傲)我在報紙發表文章,對於工商業的發展,我就提供了許多意見。然而居心用意都一嚮站在善意的第三者的立場上替何先生(甜蜜地)說話,雖然論文采取一點反面文章的方式。 何湘如 (憨笑)很好,很好,(翻翻山羊眼)其實辦工業也是我的偏鋒,(輕輕撫拍自己的肚皮)為國傢,為民族,在此時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抗戰結束,國傢一有定局,我要完全交給在行的人如瀋先生,凌先生這樣去辦。 易範奇 (開始做出一點局促的模樣)何先生太謙虛了。抗戰後中國全盤工業化的希望完全係在何先生的身上。 何湘如 (憨笑)很好,很好,(像是十分滿意地)易先生有工夫可以到我那裏去談談。哦,這個——(叫)盧秘書。 盧仲由 (連忙走上)二先生。 何湘如明天請的哪些人吃飯? 聲仲由莊部長,潘總經理,楚局長,靳秘書長,還有成次長—— 何湘如好,給易先生,送個請帖過去。(附贅一個理由似地)成次長你跟他也是熟人。 易範奇 (面有得色,卻非常謙恭地)是,是。 何湘如 (體貼入微地)盧秘書,此地很遠,明天派一個車子來接易協理,我也很想跟一個寫文章的人談談。很好,很好。 [餘處長由雙門上。 餘滌凡都預備好了,請何董事長訓活吧。 何湘如好好。 易範奇 (逐漸卑微,開始站在何的立場上說話),奇怪,瀋先生怎麽還沒有打完,(說完並不去找) 何湘如不用請他,他們老朋友讓他們多多談談吧。(正要舉步) [瀋由內上。 何湘如怎麽樣,蟄夫,(微笑中露出驕悍之色)你想清楚沒有? 瀋蟄夫 (愕然)哦,(挑釁地)很清楚,這次藉款的數目,我認為沒有更改的必要。 何湘如 (獰起眼睛,鼻子嗤了一聲,立刻微笑着)哦,哦。很好,很好。 瀋蟄夫 (瞥見餘,對何)請吧。 何湘如 (望瀋)請請。 [餘處長剛剛走下,梁愛米由雙門上。 梁愛米 (落落大方地)瀋伯怕,何—— 何湘如哦,你,(微微一怔,立刻)你的父親從淪陷區有信來——, 梁愛米 (滿不在乎,並不十分掩飾他們的親密)哦,說什麽? 瀋蟄夫 (對米)你先在此地坐一坐啊,何老伯還要—— 易範奇 (看出風頭,機警地)要不我門先走一步,蟄夫先生。 瀋蟄夫嗯,嗯。 [瀋隨易由雙門下。 梁愛米 (伸手)信呢? 何湘如 (不理,對外叫)王主任在此地麽? 盧仲由在,在外面,王主任。 (那貓兒臉的中年人立刻走上。 王主任 (恭謹地)二先生。 何湘如盧秘書,你先下去。 戶仲由是。 (盧下。 何湘如 (好久,臉上肌肉一棱一棱地突起,冷狠的目光投射出來)王主任,你去通知泰興,通中,叫他們立刻退出貸款銀團。 王主任 (暗暗吃驚)哦,是。 何湘如 (不動聲色)明天就辦! 王主任是,曉得,曉得。 何湘如 (清清楚楚)告訴他們,對祥豐土鐵廠盡量通融貼現。 王主任可是他們頭寸現在何湘如我會給他們“重貼現”①,叫他們放心。 王主任 (小心謹慎)是。 何湘如 (沉吟)關於貸款銀團裏面剩下的三個行莊—— 王主任 (窺測心理)您是不是也叫他們退何湘如(驀地傲然微笑)不用了,叫這些不聽話的留點餘地吧。 王主任回頭是否作我個人的意思對他們兩個行談? 何湘如也好,去吧。 〔王下。 梁愛米我父親的信呢? 何湘如 (笑眯眯地)你的父親送給你(衣袋裏摸出一隻藍光燦爛的鑽戒)一樣東西。 粱愛米 (並不驚訝地)哦,你到底買來了。 何湘如 (遞到她手裏)別人送的,(不在意下)還好,四個卡啦的藍鑽。(細聲憨笑)Emmy,你以後可不可以少到此地來? 梁愛米 (把鑽戒戴在手指上,端詳)這是我的自由。 何湘如 (沒有辦法)好,隨你。(懇求)今天晚上你進城來玩吧? 梁愛米不。 何湘如 (放任地)好,也隨你。(忽然狡猾地做出想起來的神色)美金儲蓄,黃少齋按官價勻給你五仟,錢已經付了。 梁愛米 (戒指換在另外一個手指上,伸手)你看,好看吧? 何湘如 (不睬)怎麽樣,(迫切)你什麽時候進城來拿? 梁愛米 (不在意地)後天吧。 何湘如 (高興)好,派車來接你。 梁愛米 (瞟了他一眼)不用,我自己來。 〔盧由雙門上。 盧仲由 (怕葸葸地)二先生,大傢—— 何湘如好,(對米)再見。 〔何由雙門下,餘處長和外面的光頭胖子提着公事皮包隨在後面。 盧仲由 (脅肩讒笑)今天早晨送來兩箱De1mont罐頭同十條Camel—— 梁愛米 (淡淡地)看見了,誰送的。 盧仲由長興運輸公司董會計長送的。 梁愛米 (一怔)我不認識。 盧仲由 (卑躬屈膝)都是二先生的老部下,您衹管收下吧。 梁愛米 (冷冷地)送回去,我傢並不是貨棧。 盧仲由 (嘻開嘴笑〕董會計長也是一片誠心,也沒有希望什麽。他說他跟您過去在美國是同學—— 梁愛米 (惱嗔)又是你們在外面多嘴。 盧仲由哪裏敢我們,哦,梁小姐,您上次存我那裏一點款子—— 梁愛米 (幾乎記不得)我?—— 盧仲由您忘了?二十萬現款,我一個朋友正在市面上收了一點美孚汽缸油,我跟您已經搭上了一股。 粱愛米 (把方纔忘在桌上的手套和折扇拾起來)好,隨便你們。 (就走) 盧仲由 (跟在後面)這生意,三十天就是個對本,到月底我跟您親自送來。 梁愛米也隨你吧。(走出) 〔愛米正走出時,王主任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與愛米打了個照面,叫了聲“梁小姐”,梁愛米點點頭走下。 王主任 (抓着盧)二先生呢? 盧仲由訓話去了。 王主任 (氣喘)城裏派車子來請二先生立刻回去談話。 盧仲由準? 王主任誰?還有誰?你快去告訴吧。(拍拍盧肩,告訴你了,(瞪眼望盧,像詫怪他會猜不出來) 盧仲由 (懶洋洋地〕倒黴的事總是我!訓話,訓話,還沒有訓,又得回去了。(忽然幸災樂禍地)我怕回去又要吃排頭吧? 王主任 (作作揖)老爺子,你從好處想吧! (吳天長和古恭憲滿嘴牢騷,口裏“嗤,嗤”連聲說着駡着走進來。 吳天長 (見王、盧,一指)喝,你們兩個還不定,何先生就上車了。 盧仲由要走了? 王主任 (同時着急)他曉得了? 吳天長城裏派來的人當時就告訴他了。 盧仲由 (連忙)走,走,走。 王主任 (埋怨地)你呀,你呀! 〔二人慌忙走嚮雙門,廖又跑來,後面隨着方纔那個提公事包的胖子,滿頭大汗,亦在大聲呼尋。楊味齋也夾在當廖再興二先生就上車了,上車了! 胖 子 王主任!盧秘書! 楊味齋仲由兄,仲由兄!(三個人喊成一團) 盧仲由 王主任 (在門口同時答應)來了,來了。(奔出) 楊味齋 (一見盧,拉住)今天晚上捨下的便,便,捨下的便一一 盧仲由 (摔開,大叫)你饒了我吧,楊大爺,(跑了一步,突然)啊呀! 〔盧在亂嘈嘈的聲音中,又氣呼呼地跑回來,趕到桌前拿起方纔二先生吃的補藥就走,楊味齋六神無主,矇矇矓矓地跟着亂跑,盧剛剛一步邁出門檻,他驀地警醒,連呼“仲由兄,仲由兄”惶惶奔下。 吳天長 (奚落)你看,這群慘相! 〔此時外面又陸續傳來人群恭送出門亂步聲,開車門聲,汽車喇叭聲,衆人送別聲,汽車急駛而去聲,一乘,兩乘,三乘,連接駛去。 古恭憲 (莫明其妙)新董事長呢?新董事長呢?他究竟在哪裏講演? 吳天長他走了。 古恭憲 (睜大眼)走了,把我們叫來,他又走了? 吳天長先生,你不冤枉,冤枉的是在今天全公司等了一天,預備了一天的人。 (瀋承燦也氣衝衝地走上。 瀋承燦這太豈有此理! 古恭憲 (憋不出一句話,搖着頭)這真是浪費。 吳天長這纔是官僚作風! 吉恭憲 (半晌)混賬,混賬” 〔梁愛米由雙門上。 梁愛米 (高興地)承燦,容熙又回來了。 瀋承燦怎麽? 梁愛米你們交通車開了半公裏就壞了。 瀋承燦 (驚喜〕她在哪兒? 梁愛米 (一指)在大門口。 〔燦正要走下,瀋蟄夫與易範奇上。 瀋蟄夫 (盔氣)荒唐,荒唐! 易範奇 (低聲)聽說是—— 瀋蟄夫 (見燦就要出去)承燦,等一等,今天晚上兒點鐘出鋼? 瀋承燦 (捺下心頭的喜悅)十二點一刻。 瀋蟄夫 (憤憤地)好,大傢預備出鋼,我門不顧一切。擴充生産!記住,我們現在正在水當中搭橋,我們應該不怕任何人拆橋的。 (大傢肅然無聲。 易範奇 (充頭鬼腦,低聲)是不是凌先生的電話裏面? 瀋蟄夫 (對大傢)好,大傢準備。 〔衆人正要動轉時——。 ——閉幕 ① 貝斯麥(Bessermer)爐,為煉鋼爐之一種,以鼓風機將空氣打入燒熔之鐵水內,使鐵水內所含之雜質如矽、錳、硫等與空氣中之氧化合成渣滓浮上鐵水表面,藉去其雜質,即成純淨之鋼。 ② 二連式煉鋼法,為用貝斯表爐初步吹煉後,入平爐繼續煉成較佳之鋼。 ③ 磷劑肥田粉。 ① 美國汽車工程學會(SocietyOfAutomobileEiigineers)所訂之各種鋼料標準。 ② 煉鋼爐之另一種,亦稱平爐,係利用煤氣熔化生鐵俾煉製鋼料。 ① 鉻磚,砌製十爐所用之耐火材料,其化學性質為中性。 ② 鎂磚,為平爐中所用之另一種耐人材料,其性質為鹼性,硅與鐵水發生作用,藉去其雜質。 ① 鎂。 ① “賽因斯”、“德膜剋拉西”:“科學”、“民主”的英文譯音。 ① 即依目前物價標準改算公司固有資産之價值。 ② 所利稅即所得稅與戰時利得稅之簡稱。 ① 戰時銀行貸款工業,如遇相當數目,須呈財政部核準,始可貸款。 ① 美國加尼基理工學院(Carneigie In stituteof Technology),冶金學極有名。 ① Gold Key美國大學奬勵畢業時,成績優異學生之金質鑰匙。 ① 商傢以期票嚮銀行貼現,銀行又以之嚮中央銀行貼現,謂之重貼現。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後一章回 >>   
第1幕第2幕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