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十八春   》      张爱玲 Zhang Ailing

十八春 一
世俗的爱情与悲剧——读张爱玲《十八春》 作者:浪子文青 作家都是写自己,要么是写生活的自己,要么是写心灵的自己。如果说作家笔下的人物及其情感,与作家本人没有任何关系,恐怕只有鬼才会相信呢。反正我是从不相信的。所以,我读小说的时候,我常常都是把小说中的故事当作读作家自己的事情来读的。我喜欢一个作家,想了解一个作家,我就会去读她的小说。我往往是先喜欢人,才喜欢作品的;相反的情况不是没有,确实不多。比如张爱玲,就是一个我从青春时代便喜欢,甚至痴迷的作家。 喜欢张爱玲是从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期某个冬日的下午开始的。那个年代,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巨变,而生活在象牙之塔的我,却仍与精彩的世界隔绝着。所以百无聊赖,所以孤独寂寞,因此常常从自己工作的民族学院到旁边的北京图书馆看书,来打发自己的闲散的青春时光。那一天,午后的阳光暖暖地透过北图港台阅览室的窗户,照到我的身上,于是心中也仿佛有了一种暖暖的意味。当我信手翻到一本台湾的文学杂志的时候,被一幅年轻女人的照片吸引了。就是今天人们早已经熟悉的那幅张爱玲穿着旗袍高傲地扬着头的照片。尽管那时我已经知道张爱玲是一个曾经走红于四十年代上海滩的女作家,但我想像不到她竟是个如此美艳、如此世俗、如此智慧的女子——当然在此之前我并没有阅读过她的任何作品,我仅是通过照片得出了那样的认识。 喜欢漂亮女人,是这世间所有男人的共同爱好;但喜欢集漂亮、世俗、智慧于一身的女人却不是所有男人的爱好。而我是。我喜欢女人的美丽,但更喜欢女人的生活情趣、喜欢她们对于世俗世界的关注与一往情深;当然我也喜欢女人的智慧、才艺,惟如此女人才可能拥有可爱与高贵的气质。张爱玲可以说符合了青春的我对于女人所有的审美标准,所以张爱玲直至今天仍然是我精神上的永远情人。于是,像恋爱一样,我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张爱玲的小说、散文,她的所有作品,甚至于关于她的所有文字都成了我不能割舍的最爱。 应该说,是张爱玲的作品陪伴了我大学以后的整个青春时代。而在此之前,同那个年代大多数轻狂的年轻人一样,我似乎也仅对于歌德、普希金、莎士比亚……对于外国的一些所谓时髦的文学作品发生过一点兴趣。而此以后,便没有比张爱玲的作品更让我钟情、痴迷的文学作品了。上面我们已经谈到,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巨变,所以让知识分子旁顾分心的事情、学问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张爱玲占据着我、牵挂着我、吸引着我。我知道那时的张爱玲早已经没有了青春的风采,隐居在美国洛杉矶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公寓里,孤度余生。然而在我的想像里,她依然如我所看到的照片中一样,美艳动人;如恋爱中的“曼桢” (《十八春》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可爱迷人。 令我如失去亲人般心碎的事件发生于1995年8月9日,那一天我从广播中得知,张爱玲于9月8日,被发现去世于自己的公寓中,享年74岁。那一天,我记得没有课,自己独自到北京图书馆的南门外的河边再一次捧读张爱玲的《十八春》,以寄托自己对她的无尽思念。 张爱玲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金锁记》与《十八春》(又名《半生缘》),尽管前者历来被认为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且最具有自传性;我却始终以为后者才是真正代表了张爱玲这个奇女子悲怆、心碎的心路历程。所以,《十八春》是张爱玲所有作品中我阅读次数最多、阅读最精心的作品。我读《十八春》,与其说是倾心小说中曼桢与世钧的伤感爱情故事,不若说在许多年来苦苦追寻着张爱玲破碎、高傲的情感世界。在《十八春》中,我更多地了解了张爱玲,更多地认识了张爱玲。 毫无疑问,张爱玲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但是她所追求的却并不是我们常人所以为的那种知识分子式的,所谓高尚的、神圣的、虚无漂眇的纯美爱情,而是世俗的、现实的、生活化、缠绵的、细节的爱情。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曼桢与世钧的爱情,发生于小饭馆,发生于吃饭的时候。而且,世钧向曼桢表达爱意的举动,是在夜色中,冒雨到郊外,去为曼桢寻找丢失的一只手套;而曼桢被世钧所感动也是因为世钧为她找回了那只丢失的手套。这一切竟然是那么地朴素、自然、世俗化、生活化!想来,生活中的张爱玲喜欢上胡兰成,是不是就是因为胡会耍嘴皮子,整天陪张爱玲聊天说话的缘故呢? 不在意山盟海誓,却在意现实世界的缠绵悱恻;不向往荣华富贵,却倾心于世俗的生活满足,这也是张爱玲式爱情的写照。在《十八春》中,我没有发现曼桢与世钧这对苦命的情侣有什么山盟海誓的约定;有的只是世钧准备回南京时,曼桢到叔惠家看世钧,帮他整理箱子,并一再问他“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另外,书中最精彩地表达张爱玲在意现实世界的缠绵悱恻的文字是这样一些文字: “她(曼桢)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到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的脖颈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扎了手。她也没有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他(世钧)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吗?’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话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在这样的文字中,描写的尽管只是些细微的动作、平常的话语,但是那份缠绵悱恻的情思,却是在汨汨流淌着。对照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悲剧,张本来是知道胡是一个有妻室的人,而且时值落泊、穷困;但她仍然决然地投入到张的怀抱。多年来,我始终为张爱玲轻率的举动痛惜,却不能不钦佩她追逐爱情的勇气。“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样的思想,难道只是今天的新新人类才有吗?张爱玲不就是这样思想的最早实践者吗? 如果爱情仅仅符合世俗的标准,张爱玲的爱情也就与我们芸芸大众的爱情没有什么分别了;她的小说也就不会让我们如此向往和痴迷了。张爱玲与张爱玲的小说,之所以拥有巨大的魅力,还在于其悲剧性。悲剧更容易打动人,悲剧人物更容易让人同情——这是人们共同的常识。 《十八春》是个悲剧小说,曼桢的爱情是个悲剧性的爱情,张爱玲则是个悲剧性人物。 《十八春》有个光明的尾巴,那是因为张爱玲完成这篇小说于1951年,显然那不是她的本意,而是政治的原因。她后来在海外,便恢复了小说原来的名字《半生缘》,并删去了尾巴。其实即使一切不变,我以为《十八春》仍然是一个彻底的悲剧。我无法从小说读出喜悦,读出的只能是无限的伤感与悲凉。这便仿佛我们的人生,人生的本质何尝又不是悲剧?不是每个人生的最终结局都是悲伤地告别尘世吗? 曼桢爱情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与其姐姐曼璐没有关系,与祝鸿才没有关系,与世钧也没有关系,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只与她的创作者——张爱玲有关系。是张爱玲制造了曼桢爱情的悲剧,而且张爱玲也制造了自己的爱情悲剧。曼桢的爱情真实映照了张爱玲的爱情。我想,三毛(台湾作家)在世时,肯定是最理解张爱玲的人,所以她编写了《滚滚红尘》那部电影;吴倩莲(台湾演员),肯定是用心读过《十八春》的女人,所以她扮演的曼桢(电影《半生缘》的女主角)是那样地打动人心。 至于张爱玲自己,也是命中注定了她悲剧性的人生。我想,这固然与我们所知道的她的家庭环境、个性有关,但更是那样一个社会时代造成的结果。当然,无可否认,她所亲近的人——胡兰成,同时负有直接的责任。没有人能怀疑张爱玲对于爱情的真诚与执著,但我们却完全有理由怀疑胡兰成对于张爱玲的感情。且不说胡恶劣的政治品性,仅仅从他对张爱玲“始乱终弃”的行为,就足已经证明他是个彻底的伪君子。 男人在毁掉女人的同时,便毁掉了自己;而女人则如风中的玫瑰,虽遭摧残,却永远美丽!呵,永远的《十八春》,永远的曼桢,永远的张爱玲!(2003/1 /11)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 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 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 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 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 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 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爿厂里做事,她的写 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 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一 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他家 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 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里偏 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年除夕这一天却是例外。她说" 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 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对他 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常 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小 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疏疏 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 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 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却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 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 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营 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 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 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仿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 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支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 一声道:"顾小姐,你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头看见世钧仿佛有点 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沈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 椭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 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把两只手 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 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却是西装笔挺,坐下之 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 皱眉,道:"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 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 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 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 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 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 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 我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 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就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 很小心地把两支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 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此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 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 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 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 曼桢笑道: 的,北方人管它叫'钱串子'。也算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小姐是北方人?"曼桢笑 着摇摇头,道:"我母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 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 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 也不那么单调。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他 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 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 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 错。很直爽的。"世钧也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是他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 倒给叔惠俏皮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 会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 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 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 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惠道:"不怎么样,不过常 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 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这是你的好 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 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 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却还 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 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 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 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 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 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 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 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 候立春。"曼桢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 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 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这一天,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 兴。"曼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 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 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道:"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 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 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叔惠向世钧努了 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 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 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 好像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头去 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 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 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屉里 取出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 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 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 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 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却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世钧道:你 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 叔惠笑道:"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 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 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 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些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是 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仿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 吧?"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一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们为寒 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 续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的耳朵露在 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 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 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着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 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 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 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有一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 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样。世 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像并不 比市区里便宜。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不是写 着'童叟无欺'么?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爿店里 了。"重新回到那爿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 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 去,曼桢也就说:"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曼 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 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 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垄上 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垄里,白天来 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悄的, 只听见那汪汪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 笼,撑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浜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 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 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却 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 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 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说呢?他真懊悔来 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 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 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 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 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 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 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 见世钧的脸色仿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 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 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 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 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 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 看她去?"叔惠道:"唔。 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 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 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 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 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 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 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 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 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 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 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 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 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 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 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 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 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 --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 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 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 的。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 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 一个同学,名叫姚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词。现在也 许不止一个姚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 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 ,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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