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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曹雪芹
Cai Yijiang
曹雪芹、《红楼梦》有解不完的谜,后人了解曹雪芹生活著述的足迹大多通过他的朋友敦城、敦敏、张宜泉等人留下的诗文进行推断。曹雪芹的这几位朋友常说他是个诗人,其水平之高可与李白、杜甫等相提并论。而有些学者认为,曹雪芹根本不会做诗,《红楼梦》诗词中的幼稚、粗俗之句比比皆是。那么这些让专家争论不休的诗词曲赋在小说中发挥了怎样的功能?曹雪芹究竟会不会做诗?他写的诗,水平究竟如何?仅凭曹雪芹的好朋友留下的诗词就能断定曹雪芹是可与李白、杜甫相提并论的诗人吗?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的这些诗词曲赋、谜语、酒令等文体形式多,数量大,且绝大部分以小说人物的身份、口气而写,小说中署名曹雪芹的诗只有一首,仅二十个字,这首诗的水平如何?
在曹雪芹诸多朋友的眼里,曹雪芹的确是个诗人,而且写诗的水平之高可与李白、杜甫等相提并论,那他为何不在小说中展示一番呢?怎么还会出现一些幼稚、粗俗的诗句?在蔡义江教授看来,脂砚斋是曹雪芹的好朋友,曹雪芹写的初稿,曾交于脂砚斋进行评阅,所以才有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的问世。
曹雪芹笔下的女儿们几乎个个都会做诗,而在不同出身、不同性格、不同文化修养背景下,她们吟出的诗句当然不会千篇一律,所以才会有《红楼梦》中诗词曲水平参差不齐的状况,曹雪芹是怎样给小说中的人物做诗的?
诗人曹雪芹
不同于其他的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是可有可无的闲文,而是与小说的情节和人物的描写,成了有机的部分。而且呢,它的大多数的诗词曲赋,都是人物描写和情节所不可分的一部分,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如果不能够很好的读解《红楼梦》书中的诗词曲赋,你就不能真的读懂《红楼梦》。下面我们欢迎蔡义江先生为我们演讲,大家欢迎。
我们一提到曹雪芹,很必然的就跟《红楼梦》联系在一起了,马上就会想到曹雪芹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其实呢,在他活着的时候,朋友一说起他的时候,就没有人讲他是写小说的。也许当时小说不像诗词这样高,因为是个闲书,今天这个小说家地位蛮高,声誉蛮高,过去写诗词能写文章才是好。所以总是把他看成擅长于写诗、词、曲的,这样的一个诗人。比如说敦敏就讲,“逝水不留诗客杳”。这是在曹雪芹死了以后,他悼念他的诗里面讲到的。“诗客”就是诗人,他把他比之为我们历史上面的一些著名诗人,譬如说“诗才忆曹植”。曹植大家都知道,三国时候建安文学里面才高八斗的曹之建。还有个朋友,张宜泉,也是在怀念曹雪芹死了以后写,“谢家池塘晓露香”,把他比为谢灵运,把曹雪芹家里住的前面那塘水,称为“谢家池塘”,因为谢灵运写过非常好的五个字,叫“池塘生春草”,所以叫谢家池塘。当然,比喻曹雪芹,讲的最多的还是说他像李贺,唐代的一个薄命诗人,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叫李贺。敦诚诗里面讲,讲“诗追李昌谷”,昌谷是个地名,李贺的家乡在河南。所以说你曹雪芹诗可以超过李贺了等等。但是非常可惜,我们今天读不到曹雪芹写的一首完整的诗词或者曲,一首都读不到。惟一遗留下来的,在《红楼梦》之外的,只有两句诗,那是题他朋友敦诚,写的一个传奇,一个戏,一折短短的戏,这折戏,题材是《琵琶行》,白居易的《琵琶行》,把《琵琶行》改为一曲戏,这个故事叫《琵琶行传奇》。曹雪芹看了以后,觉得这个传奇写得很好,就题了一首诗,这首诗丢掉了,没有了。但是凭着敦诚的笔记里面记下来,他说,当初给我题的诗,最后有两句,叫“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个构思也新奇的。白居易如果看到,白傅就是白居易了,他做过太子少傅,白傅诗灵,因为白居易是古人,早就死了,所以他的诗灵看到你这样演出的话,这个剧本的话,要高兴得不得了,一定会叫他两个小妾蛮、素,蛮、素两个是他的侍妾、小妾了,一个会唱歌,小蛮会跳舞,樊素会唱歌,一定会叫她们来彩排一下,鬼来演出,鬼排场,因为这都是古人嘛。所以白居易如果知道的话,看到你这个剧本的话,一定会叫她们这些歌舞班子的人,来给你排演,我们看到的仅仅是这两句。
那么我们说,曹雪芹自己写的诗已经看不到了,我们说他诗好,那么在《红楼梦》里面,能不能看出来?《红楼梦》里面拿曹雪芹自己名义写的诗,只有二十个字,就是在小说的开头,楔子里面,像一个序言,楔子里面,最后讲“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且题一个绝句,这个绝句呢,是以作者名义,就是曹雪芹本来怎么写诗,他就怎么写出来的。这个二十个字,也是蛮重要的,开头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你说这首诗写得好不好,我其实是长期搞诗词的,诗歌的形式里面,五言绝句它这种形式呢,最适合于写景,一个小的景象、景致,一个意境,间接地来表现,这个是很擅长的。它不善于很酣畅地来叙情、来议论,那这个七言绝句才擅长。如果五言绝句里面又能议论,又能叙情,这个就要看出你的本领来了,才二十个字,把《红楼梦》里面很重要的问题提出来,就是真与假,“满纸荒唐言”,如果你真正会体会的话,你就知道《红楼梦》小说,不是按照真实人写的,它是荒唐言,就是假的,是虚构的。我们今天来讲,而且不是虚构一点点,好像有块石头,或者有一个警幻仙子,太虚幻景,这个才是荒唐,整个都是荒唐言,所以叫“满纸荒唐言”,从头到尾是一个大胆的虚构,艺术虚构。但是这个虚构是有基础的,他的感受是真实的,“一把辛酸泪”,他要把他真实的感受,写在完全虚构的故事里面。《红楼梦》不虚构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艺术创作需要虚构,生活本来是复杂的了,典型话都要虚构,政治环境需要虚构。他的家里跟皇家关系那么密切,最后因为皇帝下命令,抄了家,这些事情你能写出来?你胆子那么大,这个是讲政治,更重要的是伦理道德呀。小说还是个闲书,写给人家看的时候,谁能把自己家里的事情全对号,我父亲,就写父亲,本来叫曹頫,我现在叫他贾政,这样改个名字就算了?这一看就是你曹家的事情,那还了得。谁能随便褒贬长辈呢?还要扬家丑,揭隐私,这个人跟那个人关系不正常,这个人心里想着他,这些东西你能写?曹雪芹自己观念上也通不过,所以他要把很真实的生活中来的感受,通过虚构的故事表现出来,这样一个东西,有几个人能理解呢?所以说,大家都觉得作者是很痴,花了十年时间,花了那么多工夫,写得那么精细,写得那么好,但谁能真正理解它的味道?解出它其中的味道来?你说这二十个字里边,概括得怎么样?感慨多深沉,这样的诗,就是这么一首。
我们说,曹雪芹工诗,善于写诗,不但是那些他的朋友提到他是个诗人,就是在小说里面,跟他一起合作的像脂砚斋,这些人的话,他加的评语里面,也讲了这一点。他里面批道,说“余谓雪芹撰此书”,曹雪芹写这本书,其中也有传诗的意思,也有把他的诗传给大家的意思。这个意思呢,当然不是说他把他写好这个诗集,把它塞在小说里面,不是的,通过小说来显露他写诗的手段、他的本领。他说“只此一诗便妙极”,就是这么一首诗就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他平生就长于写诗词,不但诗写得好,词曲也写得好。
下面两条就是讲这个,在第五回里面,批在《终身误》或者是《枉凝眉》这个位置,两个批本不一样。这个上面有一条,说“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这个语句非常地放得开,非常地泼辣、大胆,正是他自己很自负的,我自创北曲,你看第五回里面,这个许多。《红楼梦》十二支曲,每支曲上面有曲牌,这个曲牌都是曹雪芹自己创造的,自创北曲。那么诗、词、曲写得好,毕竟不是小说里面的主体,这个大家知道,因为小说不是传奇,传奇要有很多唱词的,都是要用词曲的本领。小说的主体是散文叙述,那么诗词的工夫同小说的散文叙述之间有没有关系呢?有,脂砚斋指出来过,有一次,贾宝玉看见一个新来的丫头,实际上这个丫头他第一次认识了,就叫红玉,或者叫小红,对她印象蛮好的,问她。第二天还想找她,看看小红不在,所以他就假装到外面去看花,走来走去,实际上是在找这个小红。忽然看到这个西南角走廊,游廊上面有一个人靠着栏杆在那里,很像小红,但看不清楚,为什么呢?面前有一支海棠花给他挡住了,在这里,脂砚斋有批语了,他说“余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曲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这难道不是这句诗吗?隔着花的反而远,在天涯海角的反而近。说明想看的人看不到,有时候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事情。那么这句诗呢,这句是词曲里面的,是金圣叹批的《西厢记》一折里面,崔莺莺唱的,这里面的,崔莺莺的唱词。这个情节是从诗词里面化出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不但是这个地方,脂砚斋没有举的地方就不少。譬如说,我们从人物描绘来讲,“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这是讲薛宝钗的。有一次,写到薛宝钗的时候,用过这八个字,有些读《红楼梦》的人,非常不喜欢薛宝钗,就跟我来讨论,你看曹雪芹写得多难看,脸孔像一个银盆,眼睛像一个水杏,有什么好看的?这个实际上曹雪芹还不是讲她难看,还是讲她好看,长得好看。中国的传统的比喻,往往同西洋文学里面的描写的比喻是不一样的,他们如果讲外貌的话,那就更注重形体,我们更注重里面的意思、精神,银盆无非是讲她人生得很洁白,很丰满而已。那写贾宝玉也是这样写的嘛,“面若中秋之月”,你说一个人真的跟中秋月亮一样的话,这个人也不好看。描写林黛玉这个人的话,就更加虚了,从来没有讲很细地讲,鼻子长得怎么样,嘴巴是樱桃小口,或者是大口,不是这样的。她是比较虚的,比如说“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像杨柳的摇摆,静下来的时候,好像一朵花,漂亮的花照在水边,有倒影的水边,这个景象很美。但这个跟人的形象实际上是有很大距离,人如果真的像一朵花或者一棵树,那变妖怪了,是不是?这些都是我们传统词赋诗歌里面的意象的吸收。《红楼梦》里面,写人物的里面,特别是他喜欢的人物,往往外形多借用诗词里面的意境,那么写里面故事情节,那就更多了。
譬如说,大家很熟悉的就是黛玉葬花,这应该说是很重要的描写,在葬花之前呢,先有一段宝黛共读《西厢记》,两个人共读《西厢记》,他有这段描绘,宝玉写了一套《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的笔名,或者叫《莺莺传》,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树底下一块石头上面坐着,“展开书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现在我们看到黛玉葬花里面的葬花词,很多文章里面提到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把花与人联系起来,那么葬桃花就是葬佳人,葬红颜。还有引到他祖父的“百年孤冢葬桃花”,这个诗,当然都跟葬花吟有关系,但曹雪芹绝不仅仅是看了这些词,因为葬花的,把花的飘零、埋葬,跟红颜薄命的埋葬联在一起的话,在中国诗词里面是很多很多的,我们说《红楼梦》这部小说,在很多写法上面都是诗里面化出来,泛出来的,这个话是可信的。那么我们说,结论是曹雪芹是个诗人,也是一个小说家,或者可以叫做诗人小说家。
第二点我们讲,小说中的诗词曲写得好不好?这是因为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意见。一种认为《红楼梦》的诗词曲写得非常好,绝大多数年轻的读者都属于这一派的,调查证明,有的同学说最喜欢的就是《红楼梦》里面的诗词曲,有的说,我喜欢《红楼梦》就是因为里面的诗词曲,先看诗词曲后来才喜欢上《红楼梦》的。另外一派呢,相反,认为写得不怎么样,《红楼梦》里面的诗词不怎么样。他说真正有分量的作品不多,其中平庸的、幼稚的、笨拙的、粗俗的作品不少,持这种看法的人是少数;将小说里的诗词曲贬得很低很低的那更是极少数。但是我看到过,都是著作里面提到的。这是哪些人呢?是一些对旧体诗词有根基的,甚至是学者、专家,有些是著名学者、著名专家,这里我们不要去讲他的名字了。但是他们只做学问,对小说的创作不太了解,不知道小说应该写成什么样才能算好的。在他们心目中,你只要讲诗词曲写得好,他们马上就想起李白、杜甫、王维、苏东坡、辛弃疾、马致远等等。说《红楼梦》如果和这些大诗人的诗放在一起一比的话,那就差一点。我想就这一派的贬低的看法,来说说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根本的问题还在于衡量的尺度,你这个尺度对不对。把《红楼梦》里的诗词当做《悼红轩文集》来评论这就不对。悼红轩这是《红楼梦》里面讲到的,曹雪芹在悼红轩里面,我们姑且把这个悼红轩当成为曹雪芹的斋号,如果说一个《悼红轩文集》,那全都是曹雪芹自己的诗文了,如果这样来评论的话那就不对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小说是再现生活画面的,艺术的感染力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它的真实性,如果不真实了你就打动不了读者。《红楼梦》主要活动的范围是一个大家庭,主要是写大家庭内部,是大观园。人物呢,是怡红公子贾宝玉,还有一大群姊妹、丫头,这样一些人,她们足不出户。如果写她们的诗词都能够表现祖国的雄伟山川或者民生疾苦,那还能真实吗?如果这里面的金陵十二钗、贾宝玉,人人写诗,都是李白、杜甫、苏轼,那么“海棠诗社”应该改为“中华诗词协会”,把一些诗词写得最好的人都集在一起?比如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或者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或者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叫《红楼梦》里面谁写这个诗?黄河没到过,长江更加不用说了,他们到街上,看见过那些受冻挨饿死在那里的尸体吗?“路有冻死骨”他能看到这些?这样写的话,就不真实了嘛。曹雪芹即使有这样的李白、杜甫的本领,也不能写这样的诗。如果《红楼梦》的诗词有李白、杜甫这样的分量的话,《红楼梦》就完了,小说就毁了。所以曹雪芹只能让他创造的人物去写风花雪月,去写别离相思,写四季更换,伤春悲秋,而且写出来的东西还要像女儿写出来的,大多数都是女儿嘛。所以脂评叫它“香奁体”。“香奁体”就是贵府小姐写的体裁。你看林黛玉的《葬花词》、《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这些歌行采用的全是“初唐体”,唐代初期的诗。比如说《秋窗风雨夕》,就是仿《春江花月夜》这个格调,所以《秋窗风雨夕》、《春江花月夜》对得非常工整,就是模仿这个格调来写。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初唐体”的代表作,当然是写得好的,但在整个唐诗里,它不是最高雅、最上乘的作品。“初唐体”是什么?“初唐体”就是初唐时期的流行歌曲,是最通俗的,最流行的那些歌,写出来的句子都是比较浅易的、能看懂的,但是很流畅的;主题都是用共同性的,别离相思、伤春悲秋、青春老大,这些大家都能理解的、一般性的这种内容,并没有深刻的社会内容,更加不去做政治讽刺。因为《红楼梦》里面的这些公子、这些小姐,本来就是如此。当然我不是说整个《红楼梦》里没有寄托,没有政治讽刺。我讲绝大部分是这样一个形式,何况小说在那个时代主要还是破愁解闷的一个闲书,它要求通俗,所以,杜甫的沉郁顿挫,李白的天马行空,或者韩愈的奇崛古奥,李贺的牛鬼蛇神,全都用不上。他写的小说人物的真实性同他的诗歌创作这两者结合得非常好,有读者可接受性。这些决定了曹雪芹这样写。这不是曹雪芹本领不够,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写的是小说,小说是第一位的,为小说里面的人物服务。他要模拟女儿们写的诗还不能都一样。各人的思想、性格、修养、境遇、情况都不一样,怎么能写出诗来都一样呢?这样的话,林黛玉写的诗就要写得很机智、很灵巧,因为林黛玉是冰雪聪明的人,写得很缠绵、很哀怨,所谓“余独哀缨”,这样才像 “潇湘妃子稿”。薛宝钗的诗,人家称它“蘅芜体”,因为她自称“蘅芜君”,住在“蘅芜苑”,她就写得雍容、浑厚、含蓄、典雅,表现她很自持自重,有修养有身份。史湘云,人很聪明活泼,又很豪爽,所以她的诗清新、语言洒脱、不加雕琢地写出来,有很自然的意趣。这样的话,实在很难为曹雪芹。光是写女儿的还不行,女儿的还要一个一个不一样,但是曹雪芹都写出来了,你说曹雪芹本领大不大。
而且大观园写诗的人也很多。不能每一个人都像钗、黛、湘,都写好诗,也不真实。还有一些根本文化程度很差的,但是行起酒令来也要去做两句诗的,像薛蟠之流的,基本上像文盲兮兮的,还有一些妓女之类的。所以不能都是一个腔调。我们不说别的,说李纨,李纨大家知道,这个人从小知道诗书的,因为她的家庭环境,所以她会做诗一点不奇怪。但是毕竟这个人只会侍亲养子,侍奉上面的人,养自己留下来的一个孤儿,是一个寡妇,心如枯井,槁木死灰,这里面讲,没有什么追求的,没有激情的,生活也平平淡淡,做人也老老实实,这怎么可能写出好诗来呢?书读过的,诗歌基础这都有,所以她看人家写诗的能力要比她做诗要高得多,大家都推大嫂子做社长,我觉得推得真恰当。“海棠诗社”的社长,因为她为人公道公平,评诗的眼光有,不偏袒哪一个,所以将李纨塑造成一个很不错的裁判员,但不是优秀运动员,她自己成绩不怎么样,但是是一个好裁判。所以她的诗写得平庸一点,这是完全符合事实的。当然写平庸诗的不止她一个。你说香菱,她从小没机会读书呀,被人家拐走了,但她有遗传基因,这个话是我讲的,不是曹雪芹讲的。她的家庭是诗书的家庭,后来进贾府以后,周围环境大家都在吟咏做诗,都在做诗,她是特别地羡慕,所以她自学苦学,学习做诗。那你开始学作诗的话,她读的诗也不多,写出来的诗就不能不幼稚。所以有人说《红楼梦》里面的很多诗很幼稚。他就要写它幼稚。林黛玉讲不叫幼稚,叫你这个诗“不雅”,因为书读得太少了,开始的时候,写得太“不雅”了。我们细细地看香菱的第一首诗,就晓得它“ 不雅”,一点都“不雅”。还有迎春,人家称她“二木头”,可能老实是老实,但是聪明不够,不太会做诗,有时候在宴会上面讲几句诗,把韵都弄错了,你说她做的诗能不笨拙么?写得笨拙才是真实的。还有我刚才说的像薛蟠、云儿呀,冯紫英、蒋玉菡呀,他们所谓的诗能不粗俗么?《红楼梦》里出自薛蟠、云儿的,有很多艳歌淫曲,不但粗俗,简直下流,这样的作品很容易写吗?我看,后四十回就写不出来。没有出色的模拟本领,谁能写得出来?你去看看那个锦香院的妓女云儿的那几首淫曲艳词,我就特别佩服他,这个曹雪芹哪里学来的这个本领?写得那么像。所以模拟各种风格各种水平的诗,要比自己做几首好诗塞在小说里,这是过去的很多小说家犯的通病,不晓得要困难多少,要高明多少。所以我说你衡量《红楼梦》诗词曲的尺度,就不能把他当做曹雪芹平常自己做的诗来讲。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尺度,你要把它当做小说,着眼于小说的真实性,这样一个角度来看。写人,是不是为人物服务,为故事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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