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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 》 書法雅言 》
書法雅言
項穆 Xiang Mu
《書法雅言》一捲。明•項穆撰。王稚登所作《穆小傳》稱:其初名徳枝,郡大夫徐公易為純,後乃更名穆,字徳純,號曰貞元,亦號曰無邪子、秀水項元汴之子也。
元汴鑒藏書畫甲於一時,至今論真跡者,尚以墨林印記別真偽。穆承其傢學,耳濡目染,故於書法特工,因抒其心得作為是書。凡十七篇。曰書統、曰古今、曰 辨體、曰形質、曰品格、曰資學、曰規矩、曰常變、曰正竒、曰中和、曰老少、曰神化、曰心相、曰取捨、曰功序、曰器用、曰知識。大旨以晉人為宗,而排蘇軾米 芾書為棱角,怒張倪瓚書為寒儉。軾芾加以工力可至古人,瓚則終不可到。雖持論稍為過髙,而終身一藝研究至深。煙楮之外實多獨契,衡以取法乎。上之義未始, 非書傢之圭臬也。
書法雅言
原序
餘故善項子京,以其傢多法書,名墨居。恆一過展鑒時,長君德純每從傍下,衹語賞刺,居然能書傢也。餘笑謂子京曰:此郎異日故當勝尊。及餘竄走疆外十餘 年始歸,徳純輒已自負能書,又未幾而,人稱徳純能書若一口也。餘始進而語之曰:以君名地慧纔,視取榮泰猶掇之耳。奈何早自割棄,以一藝自掩不見。右軍以書 掩生平,為後來惜乎?徳純曰:假令作素王優孟與,命爭不可知,孰若為墨卿優孟與,藝爭可必得也。且右軍一時所稱,立節則卞忠貞。相業則王茂弘、再寧淪鼎則 陶長沙而已。然三人者固不若右軍,以書故在人人吻間不掩,右軍孰大於是,其辨達類如此。
大都徳純書於晉唐,諸名傢罔不該會,苐心慕手追者逸少。即稍稍降格,亦不減歐虞禇李。故其於《蘭亭》聖教,必日摹一紙以自程督。雖猛熱冱寒不蹔休頓。 嘗謂人曰:比來靜坐,如聞泥丸中有呼右軍者,此猶昔人夢見伯英,亦神會之一驗也。因着《書法雅言》一捲。上下千載,品第周贍,進乎技矣。至若放斥蘇米,詆 落元鎮,更定筆陣數語,乃頃近書傢不敢道者。又自以為倘使此終葆秘,後有元常其人必當捶胸嘔血,別生仲將之釁。遂乞餘敘而傳之,餘亦便為舐筆,庶以合語子 京者之。
右劵綉水瀋思孝序。
書法雅言
○書統
河馬負圖,洛龜呈書,此天地開文字也。羲畫八卦,文列六爻,此聖王啓文字也。若乃竜鳳龜麟之名,穗雲科鬥之號,篆籀嗣作,古隸爰興,時易代新不可殫 述,信後傳今篆隸焉。爾歷周及秦,自漢逮晉,真行迭起,章草浸孶,文字菁華,敷宣盡矣。然書之作也,帝王之經綸,聖賢之學術,至於玄文、內典、百氏、九 流、詩歌之勸懲,碑銘之訓戒,不由斯字,何以紀辭?故書之為功,同流天地,翼衛教經者也。夫投壺射矢,猶標觀徳之名,作聖述明,本入列仙之品,宰我稱仲尼 賢於堯舜。餘則謂:逸少兼乎鍾張大綂斯,垂萬世不易。苐唐賢求之筋力軌度,其過也嚴而謹矣。宋賢求之意氣精神,其過也縱而肆矣。元賢求之性情體態,其過也 溫而柔矣。其間豪傑奮起,不無超越尋常,概觀習俗風聲,大都互有優劣。我明肇運,尚襲元規,豐祝文姚,竊追唐躅,上宗逸少,大都畏難。夫堯舜人皆可為,翰 墨何畏於彼,逸少我師也。所願學是焉。
奈自祝文絶世以後,南北王馬亂真。邇年以來競仿蘇米,王馬疏淺俗怪,易知其非。蘇米激厲矜誇,罕悟其失。斯風一倡,靡不可追。攻乎異端,害則滋甚,況 學術經綸皆由心起,其心不正,所動悉邪。宣聖作春秋,子輿距楊墨,懼道將日衰也。其言豈得已哉。柳公權曰:心正則筆正。餘則曰:人正則書正。取捨諸篇,不 無商韓之刻,心相等論,實同孔孟之思。六經非心學乎?傳經非六書乎?正書法所以正人心也。正人心以閑聖道也。子輿距楊墨於昔,予則放蘇米於今,垂之千秋, 識者復起,必有知正書之功,不愧為聖人之徒矣。
○古今
書契之作肇自頡皇,佐隸之簡興於嬴政。他若鳥宿芝英之類,魚蟲薤葉之流,紀夢瑞於當年,圖形象於一日,未見真跡,徒着虛名。風格既湮,考索何據,信今 傳後,貴在同文。探賾搜奇,要非適用。故書法之目止以篆隸、古文兼乎真行草體。書法之宗,獨以羲獻蕭永,佐之虞褚陸顔。他若急就飛白,亦當遊心歐張李柳, 或可涉目。所謂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初規後賢,冀追前哲,匪曰生今之世不能及古之人。學成一傢,不必廣師群妙者也。
米元章雲:時代壓之,不能髙古,自畫固甚。又云:真者在前,氣熖懾人,畏彼益深。至謂書不入晉,徒成下品。若見真跡,惶恐殺人。既推二王獨擅書宗,又 阻後人不敢學古。元章功罪足相衡矣。噫!世之不學者固無論矣。自稱能書者,有二病焉。岩搜海釣之夫,每索隱於秦漢:井坐管窺之軰。恆取式於宋元。太過不 及,厥失維均。葢謂今不及古者。每雲今妍古質,以奴書為誚者,自稱獨擅成傢。不學古法者,無稽之徒也。專泥上古者,豈從周之士哉?夫夏彛商鼎,已非污尊抔 飲之風:上棟下宇,亦異巢居穴處之俗。生乎三代之世,不為三皇之民。矧夫生今之時,奚必反古之道。是以堯舜禹周,皆聖人也,獨孔子為聖之大成。史李蔡杜, 皆書祖也,惟右軍為書之正鵠。奈何泥古之徒不悟時中之妙,專以一畫偏長,一波故壯,妄誇崇質之風。豈知三代後賢,兩晉前哲,尚多太樸之意。宣聖曰:文質彬 彬,然後君子。孫過庭雲:古不乖時,今不同弊。審斯二語,與世推移。規矩從心,中和為的。謂之曰:天之未喪斯文,逸少於今復起,苟微若人,吾誰與歸?
○辨體
夫人靈於萬物;心主於百骸。故心之所發;藴之為道徳,顯之為經綸。樹之為勳猷,立之為節操。宣之為文章,運之為字跡。爰作書契政,代結繩刪述,侔功神 仙等妙。苟非達人上智,孰能玄鑒入神。但人心不同,誠如其面,由中發外,書亦云然所以。染翰之士雖同法傢,揮豪之際各成體質。考之先進固有說焉。孫過庭 曰: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矩,躁勇者過於剽迫,狐疑者溺於滯澀。此乃捨其所長而指其所短也。夫悟其所短,恆止於苦難;恃其所長,多畫於自滿。孫子 因短而攻短,予也就長而刺長。使藝成獨擅,不安於一得之能。學出專門,益進於通方之妙。理工辭拙,知罪甘焉。
夫人之性情,剛柔殊稟,手之運用,乖合互形。謹守者拘斂襟懐,縱逸者度越典則。速勁者驚急無藴,遲重者怯鬱不飛。簡峻者挺掘鮮遒,嚴宻者緊實寡逸。溫 潤者妍媚少節,標險者雕繪太苛。雄偉者固愧容夷,婉暢者又慚端厚。莊質者葢嫌魯樸,流麗者復過浮華。駛動者似欠精深,纎茂者尚多散緩。爽健者涉茲剽勇,穩 熟者缺彼新奇。此皆因夫性之所偏而成,其資之所近也。他若偏泥古體者,蹇鈍之迂儒。自用為傢者,庸僻之俗吏。任筆驟馳者,輕率而逾律。臨池猶豫者,矜持而 傷神。專尚清勁者,枯峭而罕姿。獨工豐艶者,濃鮮而乏骨。此又偏好任情,甘於暴棄者也。苐施教者,貴因材。自學者,先剋已。審斯二語,厭倦兩忘。與世推 移,量人進退。何慮書體之不中和哉。
○形質
穹壤之間,齒角爪翼,物不俱全,氣稟使然也。書之體狀多端,人之造詣各異,必欲衆妙兼備,古今恐無全書矣。然天地之氣,雨暘燠寒,風雷霜雪,來備時 敘。萬物榮滋,極少過多,化工皆覆。故至聖有參贊之功,君相有燮理之任,皆所以節宣陰陽而調和元氣也。是以人之所稟,上下不齊。性賦相同,氣習多異,不過 曰中行,曰狂曰狷而已。所以人之於書,得心應手。千形萬狀,不過曰中和,曰肥曰痩而已。
若而書也修短合度,輕重協衡;陰陽得宜,剛柔互濟。猶世之論相,者不肥不痩,不長不短為端美也。此中行之書也。若專尚清勁,偏乎痩矣。痩則骨氣易勁而 體態多瘠,獨工豐艶偏乎肥矣。肥則體態常妍而骨氣每弱。猶人之論相,者痩而露骨,肥而露肉,不以為佳。痩不露骨,肥不露肉乃為尚也。使骨氣痩峭,加之以沉 宻雅潤,端莊婉暢,雖痩而實腴也。體態肥纎,加之以便捷遒勁,流麗峻潔,雖肥而實秀也。
痩而腴者,謂之清妙,不清則不妙也。肥而秀者,謂之豐豔,不豐則不豔也。所以飛燕與王嬙齊美,太真與采蘋均麗。譬夫桂之四分,梅之五瓣,蘭之孕馥,菊 之含叢,芍藥之富艶,芙渠之燦灼,異形同翠,殊質共芳也。臨池之士,進退於肥痩之間,深造乎中和之妙。是猶自狂,狷而進中行也,慎毋自暴且棄哉。
○品格
夫質分髙下,未必群妙。攸歸功有淺深,詎能美善,鹹盡因人而各造其成,就書而分論其等,擅長殊技,略有五焉:一曰正宗,二曰大傢,三曰名傢,四曰正源,五曰傍流,並列精鑒,優劣定矣。
會古通今,不激不厲。規矩諳練,骨態清和。衆體兼能,天然逸出。巍然端雅,奕矣奇鮮。此謂大成已。集妙入時中,繼往開來,永垂模軌,一之正宗也。
篆隸章草,種種皆知,執使轉用,優優合度,數點衆畫,形質頓殊,各字終篇,勢態迥別,脫胎易骨,變相改觀,猶之世祿巨室,萬寶盈藏,時出具陳,煥驚神目,二之大傢也。
真行諸體,彼劣此優,速勁遲工,清秀豐麗,或鼔骨格,或炫標姿,意氣不同,性真悉露,譬之醫卜相術,聲譽廣馳,本色偏工,藝成獨步,三之名傢也。
溫而未厲,恭而少安,威而寡夷,清而歉潤,屈伸背嚮,儼具儀刑,揮灑弛張,恪遵典則,猶之清白舊傢,循良子弟,未弘新業,不墜先聲,四之正源也。
縱放悍怒,賈巧露鋒,標置狂顛,恣來肆往,引倫蛇挂,頓擬蟆蹲,或枯痩而巉岩,或穠肥而泛濫,譬之異卉奇珍,驚時駭俗,山雉片翰,如鳯海鯨,一鬛似竜也,斯謂傍流,其居五焉。
夫正宗尚矣,大傢其博名傢,其專乎?正源其謹傍流,其肆乎?欲其博也,先專與其肆也。寧謹由謹而專,自專而博規矩,通審志氣,和平寢食,不忘心手,無厭雖未,必妙入正宗,端越乎名傢之列矣。
○資學
書之法則;點畫攸同形之,楮墨性情各異,猶同源分派,共樹殊枝者。何哉資分高下,學別淺深。資學兼長,神融筆暢。苟非交善,詎得從心。書有體格,非學 弗知。若學優而資劣,作字雖工,盈虛舒慘,回互飛騰之妙用弗得也。書有神氣,非資弗明。若資邁而學疏,筆勢雖雄,鈎揭導送,提搶截拽之權度弗熟也。所以資 貴聦穎,學尚浩淵,資過乎學。每失顛狂,學過乎資。猶存規矩,資不可少,學乃居先。
古人云:葢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然而學可勉也,資不可強也。天資縱哲,標奇炫巧,色飛魂絶於一時。學識諳練,入矩應規,作範垂模於萬載。孔 門一貫之學,竟以參魯得之甚哉,學之不可不確也。然人之資,稟有溫弱者,有剽勇者,有遲重者,有疾速者,知剋已之,私加日新之學,勉之不已,漸入於安萬川 會海,成功則一。若下筆之際,枯澀拘攣,苦迫蹇鈍,是猶朽木之不可雕,頑石之難乎琢也。已譬夫學謳之徒,字音板調,愈唱愈熟。若唇齒漏風,喉舌砂短,沒齒 學之,終奚益哉。
附評
夫自周以後,由漢以前,篆隸居多,楷式猶罕,真章行草,趨吏適時,姑略上古且詳今,焉夫道之。
統緒始自三代,而定於東周。書之源流,肇自六爻,而盛於兩晉。宣尼稱聖時,中逸少永,寶為訓。葢謂通今會古,集彼大成,萬億斯年,不可改易者也。苐自 晉以來,染翰諸傢,史牒彰名,縹緗着姓,代不乏人,論之難殫。若品格居下,真跡無傳,予之所列無復議焉。葢聞張鍾羲獻書傢四絶,良可據為軌,躅爰作指南, 彼之四賢,資學兼至者也。然細詳其品,亦有互差,張之學鍾,之資不可尚已,逸少資敏乎?張而學則稍歉,學篤乎?鍾而資則微遜伯英,學進十矣,資居七焉。元 常則反乎張,逸少皆得其九。子敬資稟英藻,齊轍元常,學力未深,步塵張草,惜其蘭折不永躓彼駿馳,玉琢復磨疇追驥驟。自云:勝父有所恃也。加以數年,豈萍 語哉。六朝名傢智永,精熟學號深矣。子云飄舉資稱茂焉。至於唐賢之資,褚李標幟,論乎學力,陸顔蜚聲。若虞若歐、若孫若柳、藏真張旭,互有短長,或學六七 而資四五,或資四五而學六七,觀其筆勢生熟姿態端妍,概可辨矣。
宋之名傢,君謨為首,齊範唐賢,天水之朝書流厎柱,李蘇黃米,邪正相半。總而言之,傍流品也。後之書法,子昻正源,鄧俞伯機亦可接武,妍媚多優,骨氣 皆劣,君謨學六而資七,子昂學八而資四,休哉。蔡趙兩朝之脫穎也。元章之資不減褚李,學力未到任用天資,觀其纎濃詭厲之態,猶夫排沙見金耳。子昂之學上擬 陸顔,骨氣乃弱酷似其人,大抵宋賢資勝乎學?元手學優乎資?使稟元章之睿質,勵子昂之精,專宗君謨之遒勁,師魯直之懸腕,不惟越軌三唐,超蹤宋元,端居 乎?逸少之下,子敬之上矣。
明興以來,書跡雜糅,景濂有貞仲珩,伯虎僅接元蹤,伯琦應禎孟舉,原博稍知唐宋。希哲存禮資學相等。初範晉唐晚歸怪俗,競為惡態駭諸凡夫。所謂居夏而 變夷,棄陳而學許者也。然令後學,知宗晉唐,其功豈少補邪。文氏父子徵仲,學比子昂資甚不逮,筆氣生尖殊乏藴緻。小楷一長秀整而已。壽承休承,資皆勝父, 入門既正,剋紹箕裘。要而論之得處,不逮豐祝之能,邪氣不染二公之陋。仲溫章革古雅微存,公綬行真樸勁猶在。髙陽道復,僅有米芾之遺風;民則立綱,盡是趨 時之利手。若能以豐祝之資,兼徵仲之學,壽承之風逸,休承之峭健,不幾乎歐孫之再見耶。若下筆之際,苦澀寒酸如倪瓚之手,縱加以老彭之年,終無佳境也。
○規矩
天圓地方,群類象形,聖人作則製為規矩,故曰:規矩、方圓之。至範圍,不過麯成不遺者也。大學之旨,先務修齊正平。皇極之疇首,戒偏側反陂。且帝王之典謨訓誥,聖賢之性道文章,皆托書傳垂教萬載。所以明彛倫而淑人心也。豈有放僻邪侈,而可以昭蕩平正直之道者乎。
古今論書,獨推兩晉,然晉人風氣疏宕不羈,右軍多優體裁獨妙。書不入晉固非上流。法不宗王詎稱逸品。六代以歷初唐,蕭羊以逮智永,尚知趨嚮一體成傢。 奈自懷素降及大年,變亂古雅之度,競為詭厲之形,暨夫元章以豪逞卓犖之才,好作鼔努驚奔之筆。且曰:大年之書,愛其偏側之勢,出於二王之外,是謂:子貢賢 於仲尼,丘陵髙於日月也。豈有捨仲尼而可以言正道,異逸少而可以為法書者哉。
奈何今之學書者,每薄智永子昂,似僧手誚真卿公權,如將容夫顔柳過於嚴厚,永趙少夫奇勁,雖非書學之大成,固自書宗之正脈也。且穹壤之間,莫不有規 矩,人心之良,皆好乎中和,宮室材木之相稱也,烹炙滋味之相調也,笙簫音律之相協也,人皆恱之。使其大小之不稱,酸辛之不調,宮商之不協,誰復取之哉。試 以人之形體論之,美丈夫貴有端厚之威儀,髙逸之辭氣。美女子尚有貞靜之徳性,秀麗之容顔。豈有頭目手足粗邪癩瘇,而可以稱美好者乎?形象器用無庸言矣。至 於鳥之窠,蜂之窩,蛛之網,莫不圓整而精密也。可以書法之大道,而禽蟲之不若乎?此乃物情猶有知識也。若夫花卉之清艶,蕊瓣之疏藂,莫不圓整而修對焉,使 其半而舒半而攣也,皆瘠螙之病,豈其本來之質哉。獨怪偏側出王之語肇自元章,一時之論,致使淺近之軰爭賞豪末之奇,不探中和之源,徒規誕怒之病殆哉。書脈 危幾一縷矣。況元章之筆,妙在轉折結構之間,略不思齊鑒仿,徒擬放縱剽勇之失,妄誇具得神奇,所謂捨其長而攻其短,無其善而有其病也。與東施之效顰復奚間 哉。
圎為規以象天,方為矩以象地,方圎互用,猶陰陽互藏。所以用筆貴圎,字形貴方。既曰:規矩,又曰:之至。是圎乃圎神不可滯也。方乃通方不可執也。此由 自悟豈能使知哉。晉魏以前,篆書稍長隸則少匾,鍾王真行會合中和。迨及信本,以方增長。降及旭素,既方更圓。或斜復直有。如何本兩字,促之若一字。腰升本 一字,縱之若二字者。然旭素飛草用之無害世,但見草書若爾。予嘗見其郎官等帖,則又端莊整飭,儼然唐氣也。後世庸陋無稽之徒,妄作大小不齊之勢,或以一字 而包絡數字,或以一傍而攅簇數形,強合鈎連,相排相紐,點畫混沌,突縮突伸。如楊秘圖張汝弼馬一竜之流,且自美其名曰:梅花體。正如瞽目丐人爛手折足,繩 穿老幼惡狀醜態,齊唱俚詞遊行村市也。夫梅花有盛開,有半開,有未開,故爾參差不等。若開放已足,豈復有大小混雜者乎。且花之嚮上倒下,朝東面西,猶書有 仰收俯壓,左顧右盼也。如其一枝過大,一枝過小,多而六瓣,少而四瓣,又焉得謂之梅花耶。形之相列也,不雜不糅。瓣之五出也,不少不多。由梅觀之,可以知 書矣。彼有不察而漫學者,寧非海上之逐臭哉。
○常變
宣尼疾固規矩諸說,無乃固乎。古人有缺波折刀之形,畫沙印泥之勢,無乃越於規矩之外哉。夫字猶用兵,同在製勝。兵無常陣,字無定形。臨陣决機將書審 勢,權謀廟算務在萬全。然陣勢雖變,行伍不可亂也。字形雖變,體格不可逾也。譬之青天白雲,和風清露,朗星皓月,寒雪暑雷,此造化之生機,其常也。迅霆激 電,霪雨颶風,夏雹鼕雷,揚沙霾霧,此陰陽之殺機,其變也。凡此之類勢不終朝,四時皆然晦冥,無晝矣。所以脫巾跣足,大笑狂歌,園林丘壑,知己相逢,飲酒 玩花,或可乃爾如君親侍從之前。大賓臨祭之日,豈容狂放恣肆,若此乎是故。宮殿廟堂,典章紀載,真為首尚。表牘亭館,移文題勒,行乃居先。藉使奏狀碑署, 潦草顛狂,褻悖何甚哉。
信知真行為書體之常,草法乃一時之變,趙壹非之,豈無謂哉。所云:草體有別法焉,撥鐙提捺,真行相通。留放鈎環,勢態迥異。旋轉圎暢,屈折便險。點綴 精彩,挑竪枯勁。波趯耿决,飛度飄揚。流註盤紆,駐引窈繞。頓之以沉鬱,奮之以奔馳,奕之以翩■〈扁遷〉,激之以峭拔。或如篆籀,或如古隸,或如急就,或 如飛白,又若:衆獸駭首而還跱,群鳥舉翅而欲翔,猿猴騰挂乎藂林,蛟竜蟠蜿於山澤,隨情而綽其態,審勢而揚其威。每筆皆成其形,兩字各異其體,草書之妙畢 於斯矣。至於行草,則復兼之,衂挫行藏,緩急措置,損益於真草之間,會通於意態之際,奚慮不臻其妙哉。
○正奇
書法要旨有正與奇。所謂正者:偃仰頓挫,揭按照應,筋骨威儀,確有節制是也。所謂奇者:參差起復,騰凌射空,風情恣態,巧妙多端是也。奇即運於正之 內,正即列於奇之中。正而無奇,雖莊嚴沉實,恆樸厚而少文。奇而弗正,雖雄爽飛姸,多譎厲而乏雅。奈夫賞鑒之傢,每指豪端努奮之巧,不悟規矩法度之逾。臨 池之士,每炫技於形勢猛誕之微,不求工於性情骨氣之妙。是謂:輕道徳而重功利,退忠直而進姦雄也。好奇之說伊誰始哉?
伯英急就元常楷跡,去古未逺,猶有分隸餘風。逸少一出揖讓禮樂,森嚴有法,神彩攸煥,正奇混成也。子敬始和父韻後宗伯英,風神散逸爽朗多姿,梁武稱其 絶妙超群,譽之浮實,唐文目以拘攣餓隸,貶之太深。孫過庭曰:子敬以下鼔努為力標置成體,工用不侔神情懸隔。斯論得之,書至子敬,尚奇之門開矣。嗣後智永 專範右軍,精熟無奇,此學其正而不變者也。羊欣思、齊大令舉止依樣,此學其奇而不變者也。迨夫世南傳之智永,內含剛柔立意沉粹。及其行草遒媚不凡,然其筋 力稍覺寛骳矣。李邕初師逸少,擺脫舊習筆力更新,下手挺聳終失窘迫,律以大成殊越彀率,此行真之初變也。歐陽信本亦擬右軍易方為長,險勁痩硬崛起削成,若 觀行草復太猛峭矣。褚氏登善始依世南晚追逸少,遒勁溫婉豐美富艶,苐乏天然過於雕刻,此真行之再變也。
考諸永淳以前規模大都清雅,暨夫開元以後,氣習漸務威嚴顔清,臣蠶頭燕尾閎偉雄,深然沉重不清暢矣。柳誠懸骨鯁氣剛耿介特,立然嚴厲不溫和矣。此真書 之三變也。張氏從申源出子敬,筆氣絶似北海,抑揚低昻則甚雕琢矣。釋氏懐素流從伯英,援豪大似驚蛇,圎轉牽掣則甚詭禿矣。此草行之三變也。書變若爾,豈徒 文兵雲哉。大抵不變者情拘於守正,好變者意刻於探奇。正奇既分為二,書法自醇入灕矣。然質樸端重以為正,剽急駭動以為奇,非正奇之妙用也。世之厭常以喜新 者,每捨正而慕奇,豈知奇不必求乆之自至者哉。假使雅好之士留神翰墨,窮搜博究月習歲勤,分佈條理諳練於胸襟,運用抑揚精熟於心手,自然意先筆後妙逸忘 情,墨灑神凝從容中道,此乃天然之巧自得之能。猶夫西子毛嬙天姿國色,不施粉黛輝光動人矣。何事求竒於意外之,筆後垂超世之聲哉。
○中和
書有性情,即筋力之屬也。言乎形質,即標格之類也。真以方正為體,圎奇為用;草以圎奇為體,方正為用。真則端楷為本,作者不易速工;草則簡縱居多,見 者亦難便曉。不真不草行書出焉。似真而兼乎草者行真也。似草而兼乎真者行草也。圎而且方方而復圓。正能含奇竒不失正會乎。中和斯為美善。中也者無過不及是 也,和也者無乖無戻是也。然中固不可廢和,和亦不可離中,如禮節樂和本然之體也。禮過於節則嚴矣,樂純乎和則淫矣。所以禮尚從容而不迫,樂戒奪倫而皦如, 中和一致位育可期,況夫翰墨者哉。
方圓互成正奇相濟,偏有所著即非中和,使楷與行真而偏不拘鈍,即棱峭矣。行草與草而偏不寒俗,即放誕矣。不知正奇參用斯可與權,權之謂者稱物平施,即 中和也。唐之諸賢雖各成傢,然有一手而獨擅一二長者,有多能而反拙一二體者,臨學之士貴擇善而從焉,陸柬之得法於世南,晚擅出藍之譽。予嘗見其所書蘭亭 詩,無一筆不出右軍,苐少飄逸和暢之妙。爾張伯髙世目為顛,然其見擔夫爭逍,聞鼔吹觀舞劍而知筆意,固非常人也。其真書絶有,繩墨草字奇幻百出,不逾規 矩。乃伯英之亞,懐素豈能及哉,米芾乃誚其變亂古法驚諸凡夫,何其苛於責人而昏於自反耶。顔清臣雖以真楷知名,實過厚重。若其行真如鹿脯帖,行草如爭坐祭 侄帖,又舒和遒勁豐麗超動,上擬逸少下追伯施,固出歐李輩也。獨其自敘一帖,粗魯詭異且過鬱濁酷,非平日意態,米芾乃獨仿之,亦好奇之病。爾唐書雖有三 變,虞褚之真與行草,陸李之行真,魯公之行草,率更之真書,長史之飛草,所謂出類拔萃,固非隨波逐流者也。懐素聖母藏真亦多合作,大字千文則穠肆矣。小字 千文太平淡矣,世傳自敘帖殊過枯誕不足法也,主善以為師,寧非步王之階梯哉。
○老少
書有老少,區別淺深,勢雖異形,理則同體。所謂老者:結構精密體裁髙古,岩岫聳峰旌旗列陣是也。所謂少者:氣體充和標格雅秀,百般滋味千種風流是也。 老而不少,雖古拙峻偉而鮮豐茂秀麗之容。少而不老,雖婉暢纎妍而乏沉重典實之意。二者混為一致,相待而成者也。試以人品喻之,謀猷諳練學識宏深,必稱黃髪 之彥。詞氣清亮舉動利便,恆數俊髦之英。老乃書之筋力,少則書之姿顔。筋力尚強健,姿顔貴美悅。會之則並善,析之則兩乖。融而通焉,書其幾矣。
玄鑒之士,求老於典則之間,探少於神情之內。若其規模宏逺意思窈窕,抑揚旋折恬曠雍容。無老無少難乎名狀,如天仙玉女不能辨其春秋,此乘之上也。
初視雖少細觀實老,丰采秀潤結束巍峨,引拂輕揚氣度凜毅,世所謂少年老成,乘之次也。鱗羽參差峰巒掩映,提撥飛健縈紆委婉,衆體異勢各字成形,乃如一堂之中老少群聚,則又次焉。
筋力雄壯骨氣峻潔,劍拔弩張熊蹲虎踞,祗見其老不見其少,有若師儒壽耉正色難犯,又其次焉。
燦爛似錦豔麗如花,初視煥彩詳觀散怯,正如平時誇伐自稱弘濟,一遇艱大節義遂虧抑,又其次矣。若夫任筆成形聚墨為勢,漫作偏欹之相,妄呈險放之姿,踈縱無歸輕浮鮮着,風斯下矣,復何齒哉。
○神化
書之為言:散也、舒也、意也、如也。欲書必舒散懷抱,至於如意所願,斯可稱神書。不變化匪足語神也。所謂神化者,豈復有外於規矩哉。規矩入巧乃名神 化,固不滯不執有圎通之妙焉。況大造之玄功,宣泄於文字神化也者,即天機自發氣韻生動之謂也。日月星辰之經緯,寒暑晝夜之代遷,風雲雷雨之聚散,山嶽河海 之流峙,非天地之變化乎?髙士之振衣長嘯,揮麈談玄;佳人之臨鏡拂花,舞袖流盼。如豔卉之迎風泫露,似好鳥之調舌搜翎,千態萬狀愈出愈奇。更若煙霏林影有 相難着,潛鱗翔翼無跡可尋。此萬物之變化也。
人之於書,形質法度端厚和平,參互錯綜玲瓏飛逸,誠能如是可以語神矣。世之論神化者,徒指體勢之異常,豪端之奮筆,同聲而贊賞之,所識何淺陋哉。約本 其由深探其旨,不過曰:相時而動從心所欲雲爾。宣尼逸少,道統書源,匪由悉邪也。鄉黨之恂,恂在朝之侃。侃執圭之踧,踧私覿之怡。怡於魯而章,甫適宋而縫 掖至夫。漢方朔贊意涉瑰奇,燕樂毅論情多抑鬱。修禊集敘興逸神怡,私門誓文情拘氣塞,此皆相時而動根乎。陰陽舒慘之機從心所欲,溢然闗雎哀樂之意,非夫心 手交暢,焉能美善兼通若是哉。相時而動或知其情,從心所欲鮮悟其理。葢欲正而不欲邪,欲熟而不欲生,人之恆心也。規矩未能精諳,心手尚在矜疑,將志帥而氣 不充,意先而筆不到矣,此皆不能從心之所欲也。至於欲既從心,豈復矩有少逾者耶?宣尼既雲:從心。復雲:不逾者恐越於中道之外爾,譬之投壺引射,豈不欲中 哉。手不從心發而不中矣,然不動則不變,能變即能化,苟非至誠,焉有能動者乎?澄心定志,博習專研,字之全形宛爾在目,筆之妙用悠然忘思,自然腕能從臂指 能從心,瀟灑神飛徘徊翰逸,如庖丁之解牛,掌上之弄丸,執筆者自難揣摩,撫捲者豈能測量哉。中庸之為物不貳生物不測。孟子曰:深造自得左右逄源。生也逄也 皆由不貳深造得之,是知書之欲變化也,至誠其志不息,其功將形着明,動一以貫萬變而化焉,聖且神矣。噫!此由心悟不可言傳。
字者孳也,書者心也。字雖有象妙出無為;心雖無形用從有主。初學條理必有所事;因象而求意終及通。會行所無事;得意而忘象。故曰:由象識心,徇象喪 心。象不可着;心不可離。未書之前定志以帥其氣;將書之際養氣以充其志。勿忘勿助由勉入安,斯於書也無間然矣。夫雨粟鬼哭感格神眀,徵往俟來有為若是。法 書仙手緻中極和,可以發天地之玄微,宣道義之藴奧,繼往聖之絶學,開後覺之良心.功將禮樂同休,名與日月並曜。豈惟明窗凈幾神怡務閑,筆硯精良人生清福而 已哉。
○心相
葢聞:徳性根心。睟盎生色,得心應手,書亦云。然人品既殊性情各異。筆勢所運邪正自形。書之心:主張布算想象化裁。意在筆端未形之相也。書之相:旋折 進退,威儀神彩。筆隨意發,既形之心也。試以人品喻之,宰輔則貴有愛君容賢之心,正直忠厚之相。將帥則貴有盡忠立節之心,智勇萬全之相。諫議則貴有正道格 君之心,謇諤不阿之相。隱士則貴有樂善無悶之心,遺世仙舉之相。由此例推,儒行也、才子也、佳人也、僧道也、莫不有本來之心,合宜之相者。所謂有諸中必形 諸外,觀其相可識其心。柳公權曰:心正則筆正。餘今曰:人正則書正。心為人之帥,心正則人正矣。筆為書之,充筆正則書正矣。人由心正,書由筆正。即《詩》 雲:思無邪。《禮》雲:無不敬。書法大旨一語括之矣。
嘗鑒古跡,聊指前人世不俱聞略焉。弗舉如:桓溫之豪悍,王敦之揚厲,安石之躁率跋扈,剛愎之情自露於豪楮間也。他如李邕之挺竦,蘇軾之肥欹,米芾之努 肆,亦非純粹。貞良之士不過嘯傲風騷之流爾。至於褚遂良之遒勁,顔真卿之端厚,柳公權之莊嚴,雖於書法,少容夷俊逸之妙要,皆忠義直亮之人也。若夫趙孟俯 之書,溫潤閑雅似接右軍正脈之傳,妍媚纎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所以天水之裔,甘心仇讎之祿也。故欲正其書者先正其筆,欲正其筆者先正其心。若所謂誠意 者;即以此心端已澄神,勿虛勿貳也。緻知者;即以此心審其得失,明乎取捨也。格物者;即以此心博習精察,不自專用也。正心之外豈更有說哉?由此篤行。至於 深造自然秉筆思生,臨池志逸新中更新,妙之益妙,非惟不奇而自奇,抑亦巳正而物正矣。夫經卦皆心畫也,書法乃傳心也。如罪斯言,為迂予固甘焉勿避矣。
○取捨
蘇米之跡世爭臨摹,予獨哂為效顰者,豈妄言無謂哉。蘇之點畫雄勁,米之氣勢超動,是其長也。蘇之穠聳棱側,米之猛放驕淫,是其短也。皆縁天資,雖勝學 力。乃疏手不從心,藉此掩醜。譬夫優伶在場歌喉不接,假彼鑼鼓亂茲音聲,耳夫顰一也。西子以顰而加妍,東施效之而増醜何哉。西子眀眸皓齒光彩射人,閨情幽 怨痛心攅眉,凄凄楚楚可憫可憐,是知顰乃其病非其常也。使其館娃宮中姑蘇臺上,懨懨悶悶蹙鎖蛾眉,夫差豈復見寵耶。東施本無麗質,妄自學其愁眉,反見陋 媸,殊可憎惡。臨擬之士取長捨短,豈非善學者哉。
抑自周秦以後,逸少以前,專尚篆隸,罕見真行,簡樸端厚不皆文質兩彬,■〈垂夬〉勒殘碑無復完神可仿,逸少一出會通古今,書法集成模楷大定,自是而下 優劣互差。試舉顯名今世遺跡僅存者,拔其美善,指其瑕疵。庶取捨既明,則趨嚮可定矣。智永世南得其寛和之量而少俊邁之奇,歐陽詢得其秀勁之骨而乏溫潤之 容,褚遂良得其鬱壯之筋而鮮安閑之度,李邕得其豪挺之氣而失之竦窘,顔柳得其莊毅之操而失之魯獷,旭素得其超逸之興而失之驚怪,陸徐得其恭儉之體而失之頺 拘,過庭得其逍遙之趣而失之險散。蔡襄得其宻厚之貌,庭堅得其提衂之法,孟俯得其溫雅之態。然蔡過乎嫵重,趙專乎妍媚,魯直雖知執筆而伸腳桂手,體格掃地 矣。蘇軾獨宗顔李米芾,復兼褚張蘇,似肥豔美婢擡作夫人,舉止邪陋而大足,當令掩口。米若風流公子染患癰疣,馳馬試劍而叫笑旁若無人。數君之外無暇詳論 也。擇長而師之,所短而改之。在臨池之士玄鑒之精爾。
陸友仁《研北雜志》雲:蔡君謨摹仿右軍諸帖,形模骨肉纎悉具備,莫敢逾軼。至米元章始變其法超規越矩,雖有生氣而筆法悉絶矣。予謂君謨之書。宋代巨擘 蘇黃與米,資近大傢學入傍流,非君謨可同語也。朱晦翁亦謂字被蘇黃冩壞,並筆法悉絶之言,兩語皆刻矣。數公亦有筆法不盡冩壞,體格多有逾越,葢其學力未能 入室之故也。數君之中,惟元章更易起眼且易下筆,每一經目便思仿模,初學之士切不可看,趨嚮不正取捨不明,徒擬其所病不得其所能也。米書之源出自顔褚,如 要學米,先柳入歐,由歐趨虞,自虞入褚,學至於是自可窺大傢之門,元章亦拜下風矣。如前賢真跡未易得見,擇其善帖精專臨仿,十年之後方以元章參看,庶知其 短而取其長矣。若逸少《聖教序記》,非有二十年精進之功,不能知其妙亦不能下一筆,宜乎學者寥寥也,此可與知者道之。
○功序
臨池賞鑒,代不虛人;評論體勢,悉非真諦。擬形于云石,譬象於竜蛇。外狀其浮華,內迷其實理。至若無知率易之輩,妄認功無百日之談,豈知王道本無近 功,成書亦非歲月哉。初學之士先立大體,橫直安置對待布白,務求其均齊方正矣。然後定其筋骨,嚮背往還開合連絡,務求雄健貫通也。次又尊其威儀,疾徐進退 俯仰屈伸,務求端莊溫雅也。然後審其神情,戰蹙單迭回帶翻藏,機軸圎融風度灑落。或字餘而勢盡,或筆斷而意連,平順而凜鋒芒,健勁而融圭角,引伸而觸類, 書之能事畢矣。然計其始,終非四十載不能成也。所以逸少之書五十有二而稱妙,宣尼之學六十之後而從心。古今以來莫非晚進。獨子敬天資既縱傢範有方,入門不 必旁求,風氣且當專尚,年幾不惑便着髙聲,子敬之外豈復多見耶。
苐世之學者,不得其門從何進手,必先臨摹方有定趨。始也專宗一傢,次則博研衆體,融天機於自得,會群妙於一心,斯於書也集大成矣。苐昔賢遺範優劣,紛 紜仿之,貴似審之,尚精仿之,不似來續尾之譏,審之弗精,啓叩頭之誚。捨其所短取其所長,始自平整而追秀拔,終自險絶而歸中和,心與筆俱,專月繼年不厭譬 之。撫弦在琴,妙音隨指而發。省括在弩,逸矢應鵠而飛。意在筆前,翰從豪轉後聖再起,吾言弗更矣。若分佈少明即思縱巧,運用不熟便欲標奇,是未學走而先學 趨也,書何容易哉。
學書次苐前言巳概,拘局之士未免懼疑。姑以淺言俟彼易曉。大率書有三戒:初書分佈戒不均與欹,繼知規矩戒不活與滯,終能純熟戒狂怪與俗。若不均且欹, 如耳目口鼻開闊長促,邪立偏坐不端正矣。不活與滯,如土塑木雕不說不笑,板定固窒無生氣矣。狂怪與俗,如醉酒巫風丏兒村漢,鬍言亂語顛僕醜陋矣。又書有三 要:第一要清整,清則點畫不混雜,整則形體不偏邪。第二要溫潤,溫則性情不驕怒,潤則折挫不枯澀。第三要閑雅,閑則運用不矜持,雅則起伏不恣肆。以斯數語 慎思篤行,未必能超入上乘定可為卓焉名傢矣。若前所列規矩正奇老少神化諸篇,陰陽嚮背緩急抑揚等法,葢有彼具而此略,所當參用以相通者也。
○器用
《筆陣圖》曰:紙者陣也,筆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硯者城池也。孫過庭雲:疑是右軍所製,尚可啓發童蒙常俗所傳不藉編録。又云:筆勢論十二章文鄙理 疎,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予觀其論固難盡宗,摘其數言,不無合旨孫子外之斯語苛矣。《筆陣圖》以墨擬之鍪甲,以硯譬之城池,喻失其理恐亦非右軍 也。予試論之以俟君子,夫身者元帥也,心者軍師也,手者副將也,指者士卒也,紙者地形也,筆者戈戟也,墨者糧草也,硯者囊槖也。紙不光細,譬之驍將駿馬行 於荊棘泥濘之場,馳驟當先弗能也。筆不穎健,譬之志奮力壯手持折缺朽鈍之兵,斬斫擊刺弗能也。墨不精玄,譬之養將練兵糧草不敷,將有饑色何以作氣。硯不硎 蓄,譬之師旅方興,命在糇糧饋餉乏絶何以壯威。四者不可廢一,紙筆猶乃居先。俗語雲:能書不擇筆,斷無是理也。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木石金玉之工, 刀鋸爐銼之屬,苟不精利,雖有雕鏤切磋之技,離婁公輸之能將安施其巧哉。俗有署書以鬃以帚間或可用,若捲箬搏素描絲露骨,以示老健之形風神之態。至於畫塵 影火聚米註沙,頽骫無緻俗濁無藴。藉令逸少傢奴有靈,寧不撫掌於泉下哉。
○知識
嗟哉!能書者固絶真手,善鑒者甚罕真眼也。學書者,不可視之為易,不可視之為難。易則忽而怠心生,難則畏而止心起矣。鑒書者,不可求之淺,不可求之 深。淺則涉略泛觀而不究其妙,深則吹毛索瘢而反過於譎矣。學書之法,考之往言,參之今論,無事再喙矣。姑以鑒書之法照後賢焉。大要開捲之初,猶髙人君子之 逺來遙而望之,標格威儀清秀端偉,飄颻若神仙,魁梧如尊貴矣。及其入門近而察之,氣體充和容止雍穆,厚徳若虛愚,威重如山嶽矣。迨其在席器宇恢乎,有容辭 氣溢然傾聽,挫之不怒,惕之不驚,誘之不移,陵之不屈,道氣徳輝藹然服衆,令人鄙吝自消矣。又如佳人之豔麗含情,若美玉之潤彩奪目,玩之而愈可愛,見之而 不忍離,此即真手真眼意氣相投也。
故論書如論相,觀書如觀人,賞鑒能事大概在斯矣。然人品既殊,識見亦異,有耳鑒。有目鑒。有心鑒。若遇捲初展,邪正得失,何手何代,眀如親睹不俟終 閱。此謂識書之神,心鑒也。若據若賢有若帖某捲在某處,不恤貲財而逺購焉。此贏錢之徒收藏以誇耀,耳鑒也。若開捲未玩意法,先查跋語誰賢,紙墨不辨古今, 衹據印章孰賞,聊指幾筆虛口重贊,此目鑒也。耳鑒者,謂之莽兒審樂。目鑒者,謂之村嫗玩花。至於昏憒應聲之流,妄傲無稽之輩,胸中豪無實見,遇字便稱能 知,傢藏一二帖捲,真偽漫爾弗求。筆纔歳月塗描,點畫茫焉未曉。設會神通佳跡,每嗟精妙無奇。或經邪俗偽書反嘆誤愆多,致此謂吠日吠雪,駭罽駭竜,考索拘 乎。淺陋好惡任彼偏私,先有成心將何定見,不若村野愚氓反有公論也。評鑒書跡要訣;何存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宣,尼徳性渾然中和氣象也。執此以觀人 味,此以自學,善書善鑒具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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