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水滸傳》的成書過程   》 《水滸傳》的成書過程      侯會 Hou Hui

《水滸傳》是作傢自己的創作嗎?《水滸傳》在成書過程中依據了哪些現實素材?《水滸傳》和史實中的宋江起義有無聯繫?從歷史上宋江36人太行山起義到梁山泊大規模的水上軍事對抗,難道是作傢的虛構?民間流傳的水滸故事成型於何時?《大宋宣和遺事》和元雜劇水滸戲對《水滸傳》的貢獻在哪裏?《水滸傳》中為何會出現地理位置混亂現象?歷史上的宋江起義活動於太行山脈與水不曾有任何聯繫,那麽《水滸傳》中的“水”從何而來?洞庭湖鐘相、楊幺大起義給了水滸作者以什麽啓發?《水滸傳》的描寫接近鐘相、楊幺大起義而遠離歷史上的宋江起義,其依據是什麽?其中哪些因素被作者吸收進了小說? 《水滸》成書過程漫長,由北宋末年至元末明初(甚至明中葉),長達二三百年(或四百年)。無數作者參與了“水滸”故事的創作,施耐庵、羅貫中是其寫定者。小說既有歷史根據,也有民間傳說成分,寫定者的創作之勞更是功不可沒。據《東都事略》《三朝北盟會編》《宋史》等文獻記載,宋江三十六人於北宋宣和年間起義,活動於河北、山東、蘇北一帶,後為張叔夜逼降,改編成官軍,參加了徵討方臘的戰役。宋江起義的傳說在民間流傳情況:南宋羅燁《醉翁談錄》中有《青面獸》《花和尚》《武行者》《石頭孫立》等說話篇目;南宋畫傢龔開撰有《宋江三十六人贊》;元初話本《大宋宣和遺事》中載有“水滸”故事;元末明初人施耐庵、羅貫中將相對粗糙的原始傳說及早期作品進行整合、再創作。由於他們的參與,纔使一部民間作品升格為不朽的文學巨著。施、羅的寫定之功是不容低估的。(還有學者認為,《水滸》最後寫定時間為明嘉靖年間,出於無名作者之手。) 歷史上的“宋江三十六人”與小說中的宋江義軍差距很大,我認為《水滸》一書的素材不僅來自歷史上的宋江起義,還吸收了其他農民起義史料,其中包括南宋初年的洞庭湖鐘相、楊幺起義史料。《水滸傳》一書是以北宋末年宋江起義傳說為框架,吸收了大量農民戰爭、民族戰爭素材,三百年間經無數市井民衆、民間藝人、下層文人的傳誦、創寫,最終完成。
《水滸傳》的成書過程 朋友們,大傢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今天我為大傢請來的主講人是首都師範大學副教授侯會先生,大傢歡迎。《水滸傳》是怎樣寫成的?學界有這樣一個看法,《水滸傳》的寫作過程很漫長,如果從北宋末年算起到元末明初,甚至還有一個說法是到了明中葉,那麽這個過程長達了二三百年,甚至四百年之久。而且呢,說是有無數的作者參與了《水滸傳》故事的創作,施耐庵和羅貫中,衹不過是寫定者,那麽這些紛繁復雜的歷史根據和妙趣橫生的民間傳說,是如何演變創作成書的呢?下面我們歡迎侯會先生為我們主講《水滸傳》的成書過程,大傢歡迎。   《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這幾部書有的學者稱之為纍積型的作品,世代纍積型的作品。當然這樣說並沒有得到所有作傢、學者的肯定了。我覺得呢,它前邊應該有一個作傢群,進行了關於《水滸傳》故事的前期的創作,提供了《水滸傳》故事的一個大致的框架,提供了大量的、初級的水滸故事,最後施耐庵羅貫中在這個基礎上進行加工、再創作,完成這部大書。   研究它的創作過程我覺得很有意思,裏邊有很多謎。那麽最大的一個謎,就是歷史上的宋江起義,三十六人一支小部隊,是怎麽發展成小說中千軍萬馬、大規模的、史詩式的農民起義。我們研究這種變化呢,我想從宋江起義的歷史說起。宋江歷史上實有其人,有很多史書、文人筆記裏頭都記錄了關於宋江的一些事跡。但是都是零星的、零散的、不成係統的。我們這兒介紹幾條,《宋史》不是最早的資料,我們提幾條最早的,比如南宋有一個著名的歷史學家叫王稱,王稱作《東都事略》,《東都事略》裏頭他提到“宋江寇京東”。京東就是山東,當時有一個人退休官員叫侯蒙,給皇帝上書提建議,說了這樣幾句話:說“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京東,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材必過人,不若赦過招降,使討方臘以自贖,或足以平東南之亂。”他所提到的宋江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京東,河朔是河北,京東是山東。又提到這支小部隊戰鬥力非常強,“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幾萬官軍對付不了他。因此,可以斷定“其材必過人”,宋江肯定才能很高,超過常人。所以他給皇帝提了個建議,不如赦免宋江造反的罪過,招降過來,改變成官軍讓他去攻打方臘。因為北宋末年,方臘起義聲勢浩大,上百萬人參加,震動朝野。這樣可以平息東南之亂,就是方臘起義,這衹是一個建議。至於後來是不是這樣發展,歷史上沒有明文記錄。   此外,再舉一條也是《東都事略》,《東都事略》提到有一個人叫張叔夜,他在海州做知州。海州是哪兒呢?就是現在江蘇的連雲港。他敘述,他說宋江帶着部隊打到海州,在海邊劫掠了十幾條海船,準備從海上逃走。那麽,張叔夜作為一州的長官,召集了一千多敢死的戰士,設下了埋伏,派了一支小部隊,搖旗擂鼓,引誘宋江。那麽宋江進入埋伏圈以後,一聲令下,先把他的海船都點火燒了,斷了他的退路。那麽宋江一看伏兵四起,沒有出路了,這回就投降了。投降以後呢,大概確實是參加了徵方臘之役。因為還有一些史料,比如《皇宋十朝綱要》裏邊提到,宋江因為鎮壓方臘起義,在童貫的率領之下,跟着另一個官軍軍官叫辛惺忪,兩個人一同殺入方臘的上苑洞,殺到洞裏頭俘虜了方臘手下的宰相,其他的所謂的偽官吧,有這麽點記錄。但是這些記錄數量極少,而且非常粗略,大致上勾勒出宋江起義的一個大概的情況。   那麽這兒我覺得有三點應該強調:一個就是說宋江人數非常少,大約衹有三十六人;再有一個,宋江采取的可以說是一種遊擊戰術,打了就跑。這樣官軍就很不好對付,所謂官軍數萬無敢抗者,應該是這麽一個情況;此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沒有任何一條史料證明宋江曾經在山東梁山泊安營紮寨。這一點我覺得很重要,也就是說,實際上宋江起義跟水沒有什麽關係。從宣和年間到《水滸傳》成書的元末明初,大約是250年的時間。那麽這個期間我們設想關於宋江起義的傳說,在民間廣為流傳。實際上等於很多人、一些民間的作者,參加了水滸故事的創作。那麽這些人恐怕有一些田夫野老,有一些市井的藝人,有一些戲劇作傢等等。那麽形式也是多種多樣,水滸故事有一些民間傳說,有一些就是畫本。過去宋元時期有一種藝術叫說話,實際上就是今天咱們說的說評書,但是這些民間作品大部分都自生自滅。留下來的、能在文獻上留下痕跡的非常少。我想打個比方,比如說冰山,這個冰山上面露出一角,90%都在水面下,那麽水滸的民間傳說大概90%都已經淹沒無聞了,我們所能知道的衹是那個冰山的一個尖。那麽,這樣的信息呢,我們也可以舉幾個例子。   一個例子,是南宋的時候有一個文人叫羅燁,他寫了一部書叫《醉翁談錄》,薄薄的一小册,但是這本薄薄的筆記呢,它有一個特點,它是專門談說話藝術的。所以研究小說的人認為這是非常寶貴的資料,那麽它這個作品當中提到了很多的畫本的名目,這些畫本故事沒能傳下來,但是它的名稱傳下來了。其中我們就發現這樣幾個篇目,比如說有一篇叫做《青面獸》,這個我們非常熟悉,可能是寫楊志的。還有一篇叫《花和尚》,這個是寫魯智深的。還有一篇叫《武行者》,這可能是寫武鬆的。還有一篇叫《石頭孫立》,這個是不是就是《水滸傳》當中的孫立,也很難說。還有一篇叫《徐荊落草》,這個徐荊在水滸當中也出現過,不起眼,是個官軍軍官。總之吧,通過這個《醉翁談錄》的記錄。我們知道早期的水滸故事大概都是一些短篇故事,是英雄的個人傳記,還沒能夠連綴成長篇,這是一個例子。   再舉一條,南宋一個畫傢叫龔開。他對民間講述水滸故事非常感興趣,他又是畫傢,非常欽佩宋江這個人。於是他就給三十六位好漢,每個人畫了一幅像,每個人題了一首詩贊,同時寫了一篇序,就是《宋江三十六人贊》。那麽,這篇序,還有三十六首詩,都保留在南宋有一個很有名的文學家叫鄒密,鄒密他有一部筆記,叫《皈心雜志》都保留在這裏頭。那麽他就提到,他說當時宋江故事見於街談巷議,就是老百姓私下傳得很廣。不但老百姓愛聽,士大夫也愛聽。當時有一個皇傢的畫師、宮廷畫師叫李嵩,曾經給三十六人畫過像,那麽龔開又畫了一次。他給每個人題的詩贊都是四言體,每人四言四句。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浪子燕青,是這麽四句,他說“平湯巷陌,其知乳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那麽我們想,是不是在早期水滸故事裏頭燕青的綽號是“一丈青”,很有這個可能。再有,比如說船火兒張衡,這個《水滸傳》裏也有,他是這樣題的:他說“太行好漢,三十有六,無此夥兒,其數不足”。我們就註意到,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當中,有兩點,一點呢,就是好漢的人數三十六個,還沒有發展到後來《水滸傳》108將,這是一點。再有一點很有意思,包括它的詩贊和序文裏頭,一句都沒有提梁山泊。相反前後五次提到太行山,那是不是在龔開所聽的那一派水滸故事裏,宋江傳說跟梁山泊還沒有挂上鈎,宋江的活動區域是太行山,跟水沒有關係,還不能稱之為水滸故事,這是我們猜測。   第三個例子,我想說說元代初年有個畫本,畫本小說叫《大宋宣和遺事》,可能喜歡《水滸傳》的同志大概都知道,這個是一部講史畫本。講的是北宋的衰亡史,其中有一段涉及宋江起義,大約有四千字左右。因為這部畫本文字非常簡略,帶有一點提綱的性質,但是裏頭內容很豐富。包括“楊志賣刀”的故事,“智取生辰綱”的故事,“宋江殺閻婆惜”的故事,“九天玄女授天書”的故事,包括受招安、徵方臘,整個的次序跟今天《水滸傳》小說裏邊的次序都是一樣的,這可以說搭起了水滸故事的一個框架,說明至少到了元初,水滸故事基本成型了。   我們也註意到,在《大宋宣和遺事》當中,有一張好漢名單,人數仍舊是三十六,仍舊沒有發展到一百零八。再有一個,它第一次提到了梁山泊,我們說宋江的史料裏沒有梁山泊,龔開的《三十六人贊》也沒有提到梁山泊。那麽在這兒,在《大宋宣和遺事》裏第一次提到梁山泊。但是它把梁山泊的位置放錯了,它一提就是太行山梁山泊,我們知道太行山不在山東,太行山在河北和山西的交界,南北走嚮的一個山脈。怎麽會把這個太行山梁山泊混為一談。有的學者根據這一點就做了推論,認為水滸故事很可能是在南方流傳,至少是《大宋宣和遺事》這一派水滸故事,有可能是在南方流傳。因為當時南宋期間,南方是南宋、北邊是金,兩國對峙,年代很長,幾十年、上百年。那麽,南方的老百姓,南方的說書人,南方的水滸作者,他對北方的地理形勢不瞭解,他衹聽到傳聞,說北方太行山是個好漢出沒的地方,梁山泊也是個好漢出沒的地方,於是他就把它捏合在一塊兒混為一談,我比較同意這個觀點。《水滸傳》大概主要應該是在南方流傳,因為我們看兩個作者,一個是施耐庵,是錢塘人、杭州人,羅貫中雖然祖籍大概是北方,但是主要的活動區域也是錢塘。包括小說當中寫到南方的時候,作者那個熱情非常高,寫到杭州很多的詩詞,寫到北方好像沒什麽熱情。尤其梁山泊是黃河的泄水湖。但是小說裏很少提到黃河,找來找去大概一兩處。說明他對北方的地理並不是很熟悉,這是第三個例子。   第四個例子,想說說元雜劇水滸戲,這應該是北派的水滸故事了。元雜劇起源於北方,那麽,元雜劇水滸戲今天我們知道的有幾十種,其中有劇本完整保存下來的大概十種左右。確定有作傢名稱的更少,三四種。其中有一種是高文秀的《黑旋風雙獻功》;有一種是康進之的《黑旋風負荊》;還有李文尉的《燕青薄魚》;再有一個是李志遠的《還牢陌》,這四本比較確切,是元代的作品。還有幾種像《徵豹恩》、《黃花玉》、《五虎大劫牢》、《七虎鬧同臺》、《王矮虎大鬧東平府》、《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首先作者就不詳,年代也不好斷定,有人說可能是元末明初作品。另外還有大量的水滸戲,我們衹知道一個名目,劇本失傳了。那麽在這些水滸戲當中我們發現,以誰為主角的最多呢?李逵,黑旋風,也有跟武鬆有關的,有個叫《雙獻功武鬆大報仇》,還有個叫《折擔兒武鬆打虎》。我想這是不是就是小說裏武鬆打虎的雛形。元雜劇對水滸的貢獻我覺得有這麽兩點:一點就是確立了梁山泊的正確位置;為什麽呢?因為元雜劇的作者大部分都是山東人,康進之、高文秀,高文秀就是東平人,梁山泊就在東平,就在高文秀的腳下。他當然不會把這個梁山泊寫到太行山去。高文秀的《黑旋風雙獻功》,第一折,宋江上場有一段開場白,把梁山泊的位置說得非常清楚,念了這麽幾句:“寨名水滸,泊號梁山。周回巷汊數十條,四方周圍八百裏,東連海島,西接鹹陽,南通大冶金鄉,北跨青齊兗郡。”把這個地理位置說得非常地明確。衹有山東人才能有這樣精確的地理知識。那麽,這段文字整個被《水滸傳》的作者抄錄到小說第78回的開篇處,這是一點。再一點呢,宋江在開場白中提到梁山好漢有三十六大夥兒、七十二小夥兒。我們想這個大概就是由三十六人轉嚮一百零八人的一個前奏。三十六大夥兒應該有三十六個大頭目,七十二小夥兒有七十二個小頭目,加起來一百零八人,這個後來就到小說裏形成天罡地煞。   所以我們說元雜劇對《水滸傳》的貢獻是確定了一個大的背景,一個是準確的地理位置。再有一個,好漢的數目,頭領的數目,都確定了。但是《水滸傳》在創作的過程中,從元雜劇吸取的具體故事情節非常少,大概有這麽三兩處:一個就是康進之的《黑旋風負荊》,到了《水滸傳》,咱們翻一翻第七十三回“黑旋風喬捉鬼,梁山泊雙獻頭”。這一段是從元雜劇來的。另外這個武鬆打虎,因《折擔兒武鬆打虎》那個劇本現在已經失傳了。我們想《水滸傳》裏的武鬆打虎是不是從那兒來的,這是一個猜測。那麽接下來到了元末明初,施耐庵羅貫中兩位最後的寫定者,把這個流傳於民間的、水平參差不齊的、層次比較低的這些原始傳說。早期作品加以匯集、整理、加工、創作,纔使一部民間的作品升格為一部高水平的文學巨著。沒有施耐庵、羅貫中應該說就沒有《水滸傳》。現在很多學者認為《水滸傳》,真正的成書時間應該是明代嘉靖年間,也就是1522年以後,那麽這樣一看呢,《水滸傳》的成書過程大概要長達四百年之久。具體最後寫定者姓名我們已經無從考察,但是我覺得不妨礙我們把施耐庵、羅貫中看成是水滸作傢群的一個代表。他們代表着《水滸傳》創作的一個最高水平,文人階段的一個最高水平,我覺得可以這樣理解。   那麽說到這兒,我們仍舊沒有能夠破解《水滸傳》的成書之謎。剛纔我們提到了歷史上的宋江三十六人,到了小說發展到千軍萬馬。歷史上的宋江呢,是小部隊流動作戰,到了《水滸傳》裏頭變成大規模的水上軍事對抗。這個轉變是怎麽發生的?怎麽來的?有人這樣解釋,他說小說創作的最大特點就是虛構。那麽,《水滸傳》作者完全可以憑藉着虛構來完成這部歌頌農民起義的偉大史詩。我不大同意這個看法,因為我們知道《水滸傳》它是最早的長篇章回小說之一。那麽小說傢呢,嘗試着進行這種長篇創作,恐怕他的能力、那種虛構的能力沒有這麽高明。那麽我就這樣設想,我說長篇小說的寫作,實際上是一隻大筐,是個大筐,那麽當這個小說傢嘗試進行長篇小說創作的時候,他首先遇到的問題是什麽呢?應該說是,上哪兒找這麽多的材料來填滿這衹大筐。而歷史上的宋江起義,那一點點材料,我覺得是不足以填充長篇小說的這麽一個框架。所以我想如果換了我們,我們會怎麽辦?我想我們無疑會打破宋江起義歷史史實的這個框框,我們到處去找材料。凡是農民起義的材料、民族戰爭的材料,無論發生在哪朝哪代,無論發生在南方北方,有一句話就是:揀到筐裏就是菜。來填滿這衹大筐,這個是作者所要做的。這個也是文學創作的一個普遍的做法,一個普遍的規律。魯迅曾經這樣說,他說他所寫的這個小說人物呢,沒有具體的模特,沒有專門用過一個人,往往是嘴在浙江、臉在上海、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角色。我想《水滸傳》也應該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農民起義。而且我們現在通過研究發現,《水滸傳》作者確實也是這樣做的。我也舉幾個例子,比如咱們讀《水滸傳》,讀到《水滸傳》的第一任的山寨頭領是誰?王倫,王倫歷史上實有其人,他是北宋慶歷年間一次士兵起義的領袖,帶領着幾百個士兵活動在山東、蘇北一帶,最後被鎮壓下去了。他起義的時間早於宋江起義七八十年,那麽被作者也拿來充實他這部小說,變成山寨的第一任領袖,這是一個例子。   再一個例子,方臘起義的故事也被小說傢寫入小說,方臘在小說當中除了作為宋江起義的對立面,那麽很重要一點,有關方臘的一些史實也被用來描寫宋江。比如說小說裏寫有個童貫,童貫是北宋王朝的樞密史,相當於國防部長。他曾經率領大軍鎮壓宋江起義,兩贏童貫、三敗高俅嘛。那麽事實上作為國防部長率領大軍來攻打宋江這是不可能的事兒。宋江三十六人,殺雞焉用宰牛刀,那麽童貫鎮壓過誰呢,鎮壓過方臘。所以他把童貫鎮壓方臘這段史實挪來寫宋江。此外,有一個學者還曾經提到,他說方臘的家乡那個村叫碣村,而水滸小說裏頭阮氏三雄、晁蓋都在石碣村,他認為這是用了方臘的素材。   再舉,比如一百二十回《水滸傳》,也就是《水滸全傳》當中插增了徵田虎、徵王慶,那麽學者考證田虎、王慶也都是歷史上真實的農民起義領袖。這個都是有據可查的。此外呢,《水滸傳》當中有很多梁山好漢都有着歷史真人的原形。像楊志、劉唐、張橫、解寶、史進、關勝、張順。張順這個人實有其人,他是南宋末年抗擊蒙古人的一個民間好漢、一個民兵頭領,最後也是死在水裏,亂箭射死。跟《水滸傳》裏寫的那個張順死於西湖可以說連細節都是相同的。總之,我覺得從這一點上來看,《水滸傳》不愧稱之為農民起義的偉大史詩,它不是哪一次農民起義的忠實記錄,它是對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包括宋江起義之前、之後農民起義、民族戰爭的一個全景式描述。既有歷史的真實厚重,又有史詩的壯麗恢弘。   那麽說到這兒呢,還有一個疑問沒有解决。就是我們說這個“水滸”,“滸”是什麽意思?“滸”是水涯的意思、水邊的意思,水滸是發生在水邊上的英雄造反的故事。那麽顧名思義這個故事應該發生在水邊,水在這個小說當中應該扮演主角。如果沒有水的話,連這個書名都失去意義了。但是歷史上的宋江並不曾在水邊安營紮寨,甚至於早期某派故事裏頭衹提太行山,不提梁山泊,好像宋江不是“水寇”,而是“山賊”,所以我就想探討這個問題,《水滸傳》裏的水是從何而來的?那有人就說了,說梁山泊那兒不是有水嘛,梁山泊有沒有農民起義呀?如果有農民起義的話,被小說傢吸收來,梁山泊確實有一些民間武裝在那兒活動過。但是總的來講,從歷史上考察,都是一些小部隊、小規模、小打小鬧,沒有那樣大規模安營紮寨的,沒有這樣的歷史記錄。   清代的時候,有一個姓曹的官員到山東的壽章去做知縣,到了那兒以後,聽說梁山泊在附近,非常高興。興致勃勃地到那裏去旅遊觀光去了,結果到那兒一看,大失所望。一看梁山就是小山坡,梁山泊一點兒水都沒有,完全幹了。老百姓喝水得靠打井,無一泉一溪,無險可守。也就是說,梁山泊這個地兒,實際上不適於軍隊大規模駐紮、建起水寨抗擊官軍,不適合。那麽我想,《水滸傳》的作者對緑林題材非常感興趣,我們還應該到農民起義的歷史當中去尋找這樣一次水泊聚義的模式。我就想有沒有這樣一次農民起義?首先它規模應該非常大,參加的人數幾萬人,十幾萬人;再有,它給朝廷造成了很大的威脅;那麽最重要的一條,我想這次起義應該是藉助一個大湖大澤、大的水面建築山水寨來抗擊官軍。那麽朝廷為了鎮壓這些起義軍,應該是投入大量的部隊或者剿撫並舉,使用招安的手段,最後農民起義被鎮壓下去了。那麽,農民起義軍被改變成官軍,或者是抵禦外寇,或者鎮壓其他農民起義軍,有沒有這樣一次農民起義?如果有,可以作為《水滸傳》故事的一個原形。後來我們就考察農民起義的歷史,還真的發現有這麽一次農民起義,就是南宋初年的洞庭湖鐘相、楊幺大起義。那麽這次起義呢,興起於南宋初年的建炎年間,前後長達五六年之久,給南宋王朝帶來沉重打擊。因此呢,在官私史書、文人筆記、民間傳聞都留下大量的文字記載和口頭傳說。尤其我覺得應該註意的,就是說這次起義離宋江起義非常近,宋江起義大概失敗的時候是宣和三年,1122年,而洞庭起義開始的那年是1130年,前後相差八年。歷史上八年就是一瞬之間,我們可以說宋江起義和洞庭湖起義它們的民間傳說是混在一塊兒在民間流傳的,很容易相互藉鑒。   那麽下邊呢,我想做這麽一個工作,就是我們比較一下:一個是歷史上的宋江起義;一個是小說裏描寫的宋江起義;一個是洞庭湖起義。我們把三種資料放在一塊兒來比一比,看看小說裏的描寫是更接近歷史上的宋江呢?還是更接近洞庭湖是鐘相、楊幺。第一方面,我想先從地理環境上來說。先說歷史上的宋江起義,它的戰鬥區域是河北、山東、蘇北,主要是流動作戰,根本沒到過梁山泊,更沒有在梁山泊聚水結寨的這種記錄。總之一句話,跟水沒有關係,這是歷史上的宋江。那麽小說裏的宋江就不同,憑藉八百裏梁山泊,建築山水寨抵禦官軍,水在水滸故事裏頭是重要角色了。再看洞庭起義,洞庭湖真正是八百裏洞庭湖,周長八九百裏,港汊縱橫、地形復雜,有山有水,有君山,楊幺的大寨建在君山,楊幺建的水寨,最多的時候,全盛時期七十多座,抵禦官軍。所以我們翻遍農民戰爭史發現,憑藉大湖大澤建水寨抵禦官軍的,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洞庭湖是惟一的一次。這是從地理環境來看,小說更接近洞庭湖,遠離歷史上的宋江。   從起義的規模上來看,歷史上的宋江隊伍衹有三十六人,即便後來有所發展,也就是幾百人。我們看它雖然戰鬥力很強,但是後來張叔夜以一州一縣之兵就把他給打敗了,說明戰鬥力還是有限的。到了《水滸傳》,宋江的義軍經歷了一個由小到大的發展過程,一開始三五百人,後來發展為幾千人。如果你仔細讀讀那個小說,小說寫得真是精緻極了。它這個發展有個過程,哪一次的戰爭,調動多少部隊,它是不斷壯大的一個過程,寫得清清楚楚。到了最後,接受招安的時候,號稱是梁山泊十萬之衆、十萬人。   再來看洞庭湖,洞庭湖上關於鐘相、楊幺起義的人數文獻記載不同,也是起義發展歷史時期不同吧。有的記載說是兩萬人,《宋匯要輯稿》裏頭提到兩萬人。那個《皇宋十朝綱要》裏頭提到十萬人,這跟梁山就非常接近了。也有說十幾萬人,甚至最多的說四十萬人。我想這個四十萬人裏是不是帶着傢眷老小。因為那個農民起義不是正規部隊,拉傢帶口,為逃避戰爭的威脅,四十萬人,我想也有這種可能。那麽最準確的一種資料,應該是嶽飛的孫子嶽珂他編了一部書《金佗粹編》,它裏邊提到是“有衆八萬、號十萬”。就是說起義軍真正能打仗的精銳部隊八萬人,號稱十萬,兵不厭詐,對外號稱壯大聲勢,號稱十萬,這個和《水滸傳》的數目都是非常接近的。   第三方面,從起義成員的籍貫和他們的社會成分、他們的身份,從這個角度來看。先看歷史上的宋江,歷史上的宋江呢,帶有一種地域色彩,山東、河北嘛。我想他們雖然歷史上沒有明文記載,我們猜想三十六人,大概大部分都是山東、河北人,這個比較簡單。具體的社會成分應該是以農民或者是士兵,因為我看這支小部隊戰鬥力很強,很可能有一些士兵,這是歷史上的宋江。《水滸傳》小說裏的起義軍從籍貫上來講,是來自五湖四海。我們喜歡《水滸傳》的同志都知道,既有北方的好漢,也有南方的英雄,體現的就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因為梁山就是個小社會呀,需要各種各樣的人才。養馬的也需要、打鐵的也需要、造船的也需要。所以它形成這樣一種五行八作的社會成分。這個就跟歷史上的宋江大為不同了,那三十六人走到哪兒吃到哪兒,它就不需要這些。   再來看洞庭湖,洞庭湖雖然是一次地域性的起義,圍繞着洞庭湖,但是它的隊伍籍貫體現的是五湖四海。為什麽呢?洞庭湖起義是在南宋初年,當時正是天下大亂,金人打進了東京以後,北方的很多衣冠之族紛紛逃到南方,北方北宋的部隊打敗了仗,潰散,流落到南方。再看它的社會人員的組成:我們說洞庭起義的士兵主要是農民和漁民。他們采取了這樣的戰略,叫做水戰陸耕,在水裏頭打仗,種莊稼的時候到陸上來種,搶收完了以後,把糧食裝上船,然後又到水中逃避官軍的討伐。所以有人說這個是洞庭湖起義創建的一個戰略,水戰陸耕,一邊打仗一邊耕田。此外呢,洞庭起義軍的頭目大多數是鄉村好漢,市井豪強,這個跟水滸也非常相似。此外也有一些地方豪強,你像鐘相,實際上就是一個豪紳,那個身份和晁蓋非常相近。我們總有一個疑問,《水滸傳》既然是文學的虛構,為什麽在宋江前邊要安排一個晁蓋,以前我不明白這個問題。晁蓋文濤武略都不如宋江,而且早早就死了。但是宋江對晁蓋恭敬有加、言聽計從。晁蓋死了以後在山寨裏頭還要竪一個晁蓋的牌位,一直到最後受招安以後,纔把這個牌位燒了。為什麽晁蓋會有這麽高的威信,我想這應該就是洞庭湖鐘相、楊幺的關係在小說中的一個投影。   另外,我想說說水戰的情況。宋江三十六人陸上作戰,跟水沒關係,這不必說了。那麽小說中呢,宋江是依山傍水建立水寨,小說裏多次描寫到水戰。我不知道大傢註意到沒有,可能有的同志看書比較細,應該註意到:它這個水戰有個固定的模式,往往是官軍跟義軍在水面上相遇了,然後水軍頭領就跳到水裏逃走了,留下一條空船。那官軍一看,乘勝追擊了,最後陷入埋伏圈打敗了。好幾次水戰無一例外,起義軍使用都是這種空船計。鎮壓洞庭湖起義的時候,因為洞庭湖是長江流域的湖泊,所以朝廷調動的是建康府水軍正副都統製崔徵、吳泉。我們讀小說的時候發現高俅打梁山的時候,調了一支水軍,也是金陵建康府水軍。我覺得這個就不合常理了,洞庭湖是長江流域的嘛,我從建康府長江流域來調水軍,這個是合情合理的。你梁山泊是黃河流域的一個湖泊,你怎麽會調動長江流域的水軍去攻打?從這兒我覺得透露出一點蛛絲馬跡,就是小說利用了洞庭湖的素材。此外,還有一點,三敗高俅,高俅怎麽被捉住的?第八十回,高俅使用了一種叫做大海鰍船,這種船實際上歷史上叫車船,這就是輪船的前身,不是劃槳,船的兩邊裝着車輪,人夫踏動,在水上行走如飛,外邊有護板,射箭也不怕,這種船叫車船。而車船在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用於戰爭是在洞庭湖,楊幺的旗艦,這個車船有三十二車,三十二個車輪,長三十丈、高三層,可以裝載戰士上千人,這個旗艦的名字就叫混江竜,和水滸裏李俊的綽號是一致的。所以從這些地方呢,我們都看到水滸是受洞庭湖的影響更多,而遠離歷史上的宋江。   總而言之吧,《水滸傳》的具體描寫,我有一個看法,就是說《水滸傳》這部書是以北宋末年的宋江起義作為一個框架,宋江作為一個符號存在,那麽具體的內容吸收了大量的農民戰爭、民族戰爭史料。那麽在創作過程當中,我個人認為洞庭湖起義的史料和傳說給《水滸傳》作者以極大的啓發。因此我認為,深入研究洞庭湖起義的素材,是解開《水滸傳》成書之謎的一把鑰匙,今天就說到這兒。   經侯先生說書式的一番梳理,我想可以使我們腦子中多少浮現出這樣一個輪廓,就是《水滸傳》是如何由歷史的素材、民間的流傳,經過羅貫中、施耐庵之手,最後升華為了有藝術創造力的、描寫農民戰爭的、史詩性的藝術作品。好,讓我們感謝侯先生帶給我們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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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名傢評“水滸”
《水滸傳》的成書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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