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西清詩話   》 西清詩話捲上      蔡絛 Cai Tao

《西清詩話》一書,直至明代尚不甚流傳。見於諸傢著錄者,捲數參差,規模各異。羅根澤據《苕溪漁隱叢話》、《詩話總龜》等十六種載籍分別輯出,得一百零七條。郭紹虞亦采諸書得一百一十二條。另《金玉詩話》十條,考其條目內容,係《西清詩話》所出。則《金玉詩話》實《西清詩話》之別稱。《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於集部文史類,《宋史·藝文志》著錄於集類文史類。《獨醒雜志)捲二雲:“絛為徽猷閣待製時,作《西清詩話》一編,多載元祐諸公詩詞。未幾,臣寮論列,以為絛所為私文,專以蘇軾、黃庭堅為本,有誤天下學術。遂落職勒停。” 《西清詩話》論詩頗有見地。如謂“作詩者陶冶物情,體會光景,必貴乎自得。”又引黃庭堅贊韓愈《宿灘》詩云:“非諳客裏夜臥,飽聞此聲,安能周旋妙處如此。”又如贊孟浩然詩使“洞庭空闊無際,氣象雄張,曠然如在目前”,贊杜甫詠洞庭詩“不知少陵胸中吞幾雲夢也”。這些詩論,都強調詩人要有生活體驗和真情實感,要能寫形傳神。《西清詩話》又稱:“作詩用事要如禪傢語,水中着????,飲水乃知????味。”此論雖非蔡氏首倡,卻涉及詩歌藝術特點,強調詩應含蓄、耐人尋味。又對“百首如一首,捲初如捲終”表示了譏議,指出:“大抵屑屑較量,屬句平勻,不免氣骨寒局。殊不知詩傢要當有情緻,抑揚高下,使氣宏拔,快字凌紙。”這又強調了詩歌言志抒情的特點,批評了局促於遣詞列句,內容貧乏,不能變態的詩風。 《西清詩話》還強調詩歌創作的藝術個性,指出“本分傢風”,“蓋不可無”。作者認為,藝術個性源於詩人的品格和才氣,所謂“格有高下,纔有分限,不可強力至也”,如李白、杜甫雖“流離睏躓,意欲卑而語未嘗不高”,羅隱、貫休雖“得意於偏霸”,“語欲高而意未嘗不卑”。結論是:“天稟自然有不能易者。”此論雖欠全面,但也涉及到創作個性的一個重要目素。他如“丹青、吟詠,妙處相資”;“人之好惡,固自不同”;“詩傢不妨間用俗語”;以及一些詩歌批評,都有可取之處。關於藥名詩之源起,集句之盛行,亦可備詩史之考。 哈哈兒據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錄校製作,校註內容全部刪除。
西清詩話捲上 今上皇帝天縱神聖文武,雖藝文餘事,天下瞻仰如日月星鬥,一篇朝出,四海夕傳。自始即位,製《太陵輓詩》五章:“武帳初籌夜,雲軿忽帝鄉。百神朝禹穴,三載服堯喪。北極聯竜袞,西風析雁行。空餘千古事,纘述愧重光。”“姑射仙期早,華胥夢已陳。朝廷繄聖母,基業付衝人。日轉銅壺晝,天移玉座春。九門笳鼓發,悲慟屬車塵。”“睿哲天攸縱,神機智獨謀。塵流藏寶閣,煙鎖受降樓。風急鴒原晚,霜寒雁序秋。遺衣今在寢,猶想未明求。”“每禦中天座,猶思玉色溫。瑤階花自落,寶扇影空存。重感天休戚,欽承世及恩。欲階追述志,永紹裕陵尊。”“憶開王邸日,曾駐六竜飛。玉宇春初永,金盤露未晞。荊根方並秀,棣萼更交輝。今日承基序,追懷往事非。”夷夏已爭諷誦,萬國同聲。又君臣賡載,光絶前古。每賜宰臣詩,流傳至今。獨略載和篇,如《宣和玉宇》詩:“帝心少愒萬機勞,倚壑開門對寂寥。朱拱留雲晴入岫,碧岩竇月夜成瑤。泛桃出水花誰誤,乘鶴飛仙手可招。三十六天今第一,人天相際路非遙。”《西垣紫芝》詩:“華省宣猷合太和,國芝今已見祥多。親承雨露由黃闥,秀發瓊瑤上紫柯。自是堯階先有莢,敢同周畝旅歸禾。從臣休第甘泉頌,雲漢為章帝作歌。”《和元宵賜高麗》:“樓上珠明晝漏殘,樓前鼓吹半天寒。雲間列曜分千炬,木末行廚走百盤。近報車書通朔漠,好傳燈火到更安。玉霄簾捲天顔近,多少都人舉首看。”《角樓錫燕》:“初元後夜宴慈頒,闕角重來暖卻寒。妙舞蹁躚回鳳鑒,大弦嘈雜落珠盤。路由丹陛人誰到,身在半天心敢安。爛熳春光歌鼓盛,老年今似霧中看。”宣和庚子歲,上將祀方丘,積雨未解。至日,陰雲廓開,鑾輅出郊,都人士女,帷觀夾道,禮儀明備,盛無前此。玉色喜甚,降輅走筆,賜魯公詩曰:“偃武欣逢大有年,袛宮齋祓若冰淵。方虞作解濡青輅,可喜虛蟾湛碧天。多士三千鵷就列,都人百萬錦成川。祖宗基構持盈大,三載坤輿敢怠焉。”且命趣和以進,即應製曰:“鑾輅方丘接九年,帝誠蠲潔契心淵。鬼神雷雨朝中夜,星月旂常戴曉天。朱夏好風臨至日,霽光浮水見因川。聲明文物追千古,革陋承休莫大焉。”仰惟神化之妙,多成於頃刻,獨魯公以耆儒仰副帝澤,上每特出宸章,群臣莫望也。榮耀家庭,傳之無窮。大懼未廣,輒紀其一二,以見君臣相與之盛,詳見傢集雲。 《唐書·列女傳》:王珪微時,母盧氏嘗雲:“子必貴,但未見汝與遊者。”珪一日引房玄齡、杜如晦過之。母曰:“汝貴無疑。”所載止此而已。質之少陵詩,事未究也。《送重表侄王砯》雲:“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則珪母杜氏,非盧氏也。又云:“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隋朝大業末,房杜俱交友。長者來在門,荒年自糊口。傢貧無供給,客位但箕帚。俄頃羞頗珍,寂寥人散後。人怪鬢發空,籲嗟為之久。自陳剪髻鬟,粥市充杯酒。上雲天下亂,宜與英俊厚。嚮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虯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風雲合,竜虎一吟吼。願展丈夫雄,得辭兒女醜。秦王時在坐,真氣驚戶牖。及乎貞觀初,尚書踐臺鬥。夫人常肩輿,上殿稱萬壽。六宮師柔順,法則化妃後。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其上下詳諦如此。且一婦人識真主於側微間,事尤偉甚。史缺失而繆誤,獨少陵載之,號詩史,信矣夫! 熙寧初,張侍郎掞以二府成,詩賀王文公。公和曰:“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示陸農師。農師曰:“蕭規曹隨,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公笑曰:“子善問也。韓退之《鬥雞聯句》‘感恩慚隗始’,若無據,豈當對‘功’字耶。”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為倒置眉目,返易巾裳,蓋慎之如此。 張乖崖少時任俠擊劍,心溢六合,將遺世仙去,始與逸人傅霖詩:“寄語巢由莫相笑,此生終不羨輕肥。”晚歲罷成都,轉守宛丘,有被褐騎驢叩門大呼曰:“語尚書青州傅霖。”閽吏走白。公曰:“傅先生天下士,汝何人?敢呼姓名1霖笑曰:“別子一世,尚爾童心,是豈知世間有我哉?”公問何昔隱今出,霖曰:“子將去矣,來報子耳。”公曰:“詠亦自知之。”霖曰:“知復何言1後一月,公薨。出入清都者久矣,及聞傅霖事,然後知其為真仙無疑。餘謂:若子房於黃石公,武侯於龐德公,李藥師於虯髯客,顔魯公於張志和,李太白於賀知章,少陵於司馬子微,文章跨古,功業蓋世,後者未嘗不遇寰宇外士,發發激厲而光華烜赫、悚動千古者,又豈特乖崖而已。世不尚師友而聞道者鮮矣。 本朝狀頭入相者,呂文穆公蒙正、王文正公曾、李文定公迪、宋元憲公庠。元憲登庸,知製誥石揚休賀以詩曰:“皇朝四十三竜首,身到黃扉止四人。”元憲大喜,持示同列。樞密副使王伯庸堯臣覽之,矍然色動,徐曰:“何不道‘已四人’,而特言‘止’,惜哉1蓋伯庸實繼元憲魁天下士,然未幾薨於位。自慶歷距今,迄未有先多士而後大拜者,異哉! 杜子美《宿竜門》詩:“天闕象緯逼,雲臥衣裳冷。”黃魯直校本雲:“王荊公言‘天闕’當作‘天閱’,對‘雲臥’為親切耳。”餘嘗讀韋述《東都記》:竜門號雙闕,以與大內對峙,若天闕焉。此《宿竜門》詩也用“闕”字何疑?二公言詩固不同,於同處乃復爾耶! 歐陽《歸田錄》論王建《霓裳詞》“弟子部中留一色,聽風聽水作《霓裳》”,以不曉聽風聽水為恨。餘嘗觀唐人《西域記》雲:“龜茲國王與臣庶知樂者,於大山間聽風水之聲,均節成音,後翻入中國,如《伊州》、《涼州》、《甘州》,皆自龜茲至也。”此說近之,但不及《霓裳》耳。鄭嵎《津陽門詩》註:葉法善引明皇入月宮,聞樂歸,留寫其半。會西涼府楊敬遠進《婆羅門麯》,聲調吻同,按之便韻,乃合二者製《霓裳羽衣》。則知《霓裳》亦來自西域雲。 蔡文忠公齊擢進士第一,以將作丞倅兗,將母之官,少年銳氣,日沉酣,以酒色廢務。賢良賈公疏罔居郡中,屢謁不得見,因書一絶於屏間雲:“聖君寵厚竜頭選,慈母恩深鶴發垂。君寵母恩俱未報,酒如為患悔何追。”文忠見之,亟往泣謝,自是終身不飲酒。 《唐書·杜甫傳》:與李白、高適同登吹臺,慨然莫測也。質之少陵《昔遊詩》:“昔者與高李,同登單父臺。”即知非吹臺。三人皆詞宗,果登吹臺,豈無雄詞傑唱著後世哉? 魯公嘗雲:應製詩,人罕得體,獨少陵深踐閫域,如“翼亮貞文德,丕承戢武威”。“戢武威”,唐人猶間能道之,至“丕承”字,何人敢入詩?亦道所不到也。是真得應製體。不在於南金大貝,疊積滿前。前輩亦論,詩傢何假金玉而後見富貴。東坡評王禹玉詩是“至寶丹”,何金珠玳瑁之多也。 作詩妙處在以故事敘實事,王文公尤高勝。熙寧中,華山圮,冰木稼。不久,韓魏公薨。公作詩:“木稼嘗聞達官怕,山頽果見哲人萎。”用孔子語“太山其頽乎”。《舊唐史》:寧王臥疾,引諺語曰:“木稼達官怕。”必大臣當之,吾其死矣。已而果然。此故事敘實事也。 嘉祐初,王文公、陸子履同在書林。日者王生一日見兩公,言介甫自此十五年出將入相。顧子履曰:“陸學士無背,仕宦齟齬多難,且壽不滿六十,官不至侍從。”皆如其言。子履死,傢人悉夢雲:“帝命同宋次道修官製,凡吾平生所著職官書,可盡焚之。”未幾,朝廷果修官製焉。文公在金陵追傷子履詩云:“主張壽祿無三甲,收拾文章有六叮”用《管輅傳》謂弟辰曰:“吾背無三甲,腹無三壬,不壽之兆。”及退之“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此亦故事敘實事,而“三甲”、“六侗,儼若天成也。 陶淵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詩傢視淵明,猶孔門視伯夷也。其集屢經諸儒手校,然有《問來使》篇,世蓋未見,獨南唐與晁文元傢二本有之。詩云:“爾從山中來(一作‘南山’),早晚發天目。我屋(一作‘傢’)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李太白《潯陽感秋》詩:“陶令歸去來,田傢酒應熟。”其取諸此雲。 薛許昌《答書生贈詩》:“百首如一首,捲初如捲終。”譏其不能變態也。大抵屑屑較量屬句平勻,不免氣骨寒局,殊不知詩傢要當有情緻,抑揚高下,使氣宏拔,快字凌紙。又用事能破觚為圓,剉剛成柔,始為有功,昔人所謂縛虎手也。蘇子美《窮居和長安帥葉清臣見寄》:“玉帳夜嚴兵似水,茅齋春靜草如煙。”東坡嘗作詩:“天邊鴻鵠不易得,便令作對隨傢雞。”又有“坐驅猛虎如群羊”,真佳語也。 二宋俱為晏元獻門下士,兄弟雖甚貴顯,為文必手抄寄公,懇求雕潤。嘗見景文寄公書曰:“莒公兄赴鎮圃田,同遊西池,作詩‘長楊獵罷寒熊吼,太一波閑瑞鵠飛’,語意驚絶。因作一聯雲:‘白雪久殘梁復道,黃頭閑守漢樓船。’”仍註“空”字於“閑”之旁,批雲:“二字未定,更望指示。”晏公書其尾雲:“‘空’優於‘閑’。且見雖有船不禦之意,又字好語劍”蓋前輩務求博約,情實純至如此。 李太白歷見司馬子微、謝自然、賀知章,或以為可與神遊八極之外,或以為謫仙人,其風神超邁英爽可知。後世詞人狀者多矣,亦間於丹青見之,俱不若少陵雲:“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顔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見風采,此與李太白傳神詩也。 元豐中,王文公在金陵,東坡自黃北遷,日與公遊,盡論古昔文字,閑即俱味禪悅。公嘆息謂人曰:“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東坡渡江至儀真,《和遊蔣山詩》寄金陵守王勝之益柔,公亟取讀,至“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乃撫幾曰:“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二句。”又在蔣山時,以近製示東坡,東坡雲:“若‘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自屈、宋沒世,曠千餘年,無復《離騷》句法,乃今見之。”荊公曰:“非子瞻見諛,自負亦如此,然未嘗為俗子道也。”當是時,想見俗子掃軌矣。 古人濡筆弄翰者,不貴雕文織采,過為精緻,必先識題,則可議當否。知此乃可究工拙,不然,破的者鮮矣。嘗侍魯公燕居,顧為某曰:“汝學詩,能知歌、行、吟、謠之別乎?近人昧此,作歌而為行,製謠而為麯者多矣。且雖有名章秀句,若不得體,如人眉目娟好而顛倒位置,可乎?”餘退讀少陵諸作者,默有所契,惟心語口,未嘗為人語也。 人之好惡,固自不同。子美在蜀作《悶詩》曰:“捲簾唯白水,隱幾亦青山。”若使餘居此,應從王逸少語“吾當卒以樂死”,豈復更有悶耶? 王君玉琪詩務刻琢,而深淳獨至,高視古今。每雲:“初學詩,易於形狀寫物,而難於題贈,至成一傢言,則反此。”君玉《秋後蓮實詩》:“蠶寒冰繭瘦,蜂老露窠欹。”比興麯盡其妙也。他詩數百千首,字字清峙,讀之如咀冰嚼雪。若“寒魚不食清池釣,靜鷺頻驚小閣棋”,《聞角》詩“隴雁半驚天在水,徵人相顧月如霜”之類是也。 王君玉謂人曰:“詩傢不妨間用俗語,尤見工夫。”雪止未消者,俗謂“待伴”。嘗有《雪詩》:“待伴不禁鴛瓦冷,羞明常怯玉鈎斜。”“待伴”、“羞明”皆俗語,而采拾入句,了無痕纇,此點瓦礫為黃金手也。 王仲至欽臣能詩,短句尤秀絶。初試館職,有詩云:“古木陰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墻。”王文公見之,甚嘆愛,為改為“奏賦長楊罷”,且雲“詩傢語如此乃奬。是知妙手斡旋,不煩繩削而自合矣。 藥名詩,世雲起自陳亞,非也。東漢已有“離合體”,至唐始著“藥名”之號,如張籍《答鄱陽客》“江臯歲暮相逢客,黃葉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詩嚮鬆桂,心中萬事喜君知”是也。 集句自國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開敏,以文為戲,然後大著。嘗見手書《下第偶成》:“一生不得文章力,欲上青雲未有因。聖主不勞千裏召,嫦娥何惜一枝春。鳳凰詔下雖沾命,豺虎叢中也立身。啼得血流無用處,着朱騎馬是何人?”又云:“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東風舞一常”至元豐間,王文公益工於此。人言起自公,非也。 丹陽焦山斷崖石《瘞鶴銘》,字雄強如倚劍戟,書之冠冕也。或傳為王逸少。自晉迄唐,論書者未嘗及之,而碑言華陽真逸撰。歐陽文忠公《集古跋》雲:“顧況道號。”蘇子美詩:“山陰不見換鵝經,京口空傳《瘞鶴銘》。”真作右軍書矣。餘讀《道藏·陶隱居外傳》:隱居號華陽真人,晚號華陽真逸。道書言華陽金壇之地,第八洞天,東北門在潤州境也。丹陽與茅山地相犬牙。又三茅,陶故居,則《瘞鶴銘》為隱居不疑。歐陽公精識絶世,於是正尤審,一質以意乃誤,是以君子慎於傳疑也。又碑旁小碣刻詩云:“江外水不凍,今年寒苦遲。三山在何許?欲到風引歸。”後題“丹陽掾王瓚作”。近時發地,復得一小石雲:“縱步不知遠,夕陽猶未回。好花隨意發,流水趁人來。”二碑字類《瘞鶴銘》,殊不可考。餘嘉其清綺,並錄之雲。 《樹萱錄》雲:“杜子美自負其詩,鄭虔妻病瘧,過之雲:當誦予詩,瘧鬼自避。初雲‘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不愈,則誦‘子章髑髏血糢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又不愈,則誦‘虯須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則盧、扁無如之何。”此唐未俗子之論。少陵與虔結交,義動死生。若此乃昨暮小兒語耳,萬無此理。“虯須似太宗”,乃《八哀詩》謂汝陽王璡也。璡雖死先於虔,而《八哀詩》乃鄭虔輩沒後同時作,則虔不及見此詩明矣。 詩之聲律,至唐始成。然亦多原六朝旨意,而造語工夫,各有微妙。何遜《入西塞詩》:“薄雲岩際出,初月波中上。”至少陵《江邊小閣》則雲:“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雖因舊而益妍,此類獺髓補痕也。《玉臺集序》:“金星將婺女爭華,麝月與嫦娥競爽。”北齊碑雲:“浮雲共嶺鬆張蓋,秋月與岩桂分叢。”庾子山《馬射賦》:“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王勃《滕王閣記》:“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薛逢雲:“原花將晚照爭紅,怪石與寒流共碧。”“銀章與朱紱相輝,熊軾共隼旟爭貴。”語意互相剽竊,所謂左右拔劍,彼此相笑,於少陵精粗有間矣。學者當知古人所謂須機杼自成一傢風骨,不可與人同生共活也。 杜少陵雲:“作詩用事,要如釋氏語:水中着????,飲水乃知????味。”此說詩傢密藏也。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冶。人徒見凌轢造化之氣,不知乃用事也。《禰衡傳》:“撾漁陽摻,聲悲壯。”《漢武故事》:“星辰影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則善用故事者,如係風捕影,豈有跡耶?此理迨不容聲,餘乃顯言之,已落第二矣。 都人劉剋者,窮該典籍,人有僻書疑事,多從質之。嘗註杜子美、李義山集,與客論雲:“子美《人日詩》:‘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陰時。’人不能知。四百餘年來,唯子美與剋會耳。”因取書示客曰:“此方朔占書也。歲旦至八日:一雞、二犬、三豕、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𠔌。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陰則災。少陵意謂天寶流離,四方雲擾幅裂,人物歲歲俱災,此豈《春秋》書‘王正月’意耶?”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作詩者,陶冶物情,體會光景,必貴乎自得。蓋格有高下,纔有分限,不可強力至也。譬之秦武陽氣蓋全燕,見秦王則戰掉失色;淮南王安,雖為神仙,謁帝猶輕其舉止。此豈由素習哉?餘以謂少陵、太白,當險阻艱難,流離睏躓,意欲卑而語未嘗不高;至於羅隱、貫休,得意偏霸,誇雄逞奇,語欲高而意未嘗不卑。乃知天稟自然,有不能易者也。 李義山《雜纂》,品目數十,蓋以文滑稽者。其一曰“殺風景”,謂清泉濯足、花上曬褌、背山起樓、燒琴煮鶴、對花飲茶、鬆下喝道。晏元獻慶歷中罷相守潁,以惠山泉烹茶註,從容置酒,賦詩曰:“稽山新茗緑如煙,靜挈都藍煮惠泉。未嚮人間殺風景,更持醪醑醉花前。”王文公元豐末居金陵,蔣大漕穎叔夜謁公於蔣山,騶從甚都。公勸鬆下喝道”語戲之:“扶衰南陌望長楸,燈火如星滿地流,但怪傳呼殺風景,豈知禪客夜相投。”自此“殺風景”之語頗著於世。 讀書天下難事,著功有淺深耳。唐人以詩為專門之學,雖名世善用古事者,或未免小誤。如王摩詰詩:“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不敗由天幸”,乃霍去病,非衛青也。《去病傳》雲:“其軍嘗先大將軍,亦有天幸,未嘗睏絶。”意有“大將軍”字,誤指去病作衛青爾。李太白“山陰道士如相訪,為寫《黃庭》換白鵝。”乃《道德經》,非《黃庭》也。逸少嘗寫《黃庭》與王修,故二事相紊。杜牧之尤不勝數。前輩每雲:“用事雖了在心目間,亦當就時討閱,則記牢而不誤。”端名言也。 丹青吟詠,妙處相資。昔人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者,蓋畫手能狀,而詩人能言之。唐有《盤車圖》,畫重崗復嶺,一夫驅車山𠔌間。歐陽賦詩:“坡長阪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又南唐畫號《四暢圖》,其一剔耳者,麯肘仰面作輓弓勢;一搔首者,使小青理發,趺坐頫首,兩手置膝作輪指狀。魯直題雲:“剔耳厭塵喧,搔頭數歸日。”且畫工意初未必然,而詩人廣大之。乃知作詩者徒言其景不若盡其情,此題品之津梁也。 唐人吊杜子美:“賦出三都上,詩須二雅求。”蓋少陵遠繼周詩法度。餘嘗以經旨箋其詩云:“‘與奴白飯馬青芻’,雖不言主人,而待奴、馬如此,則主人可知。與《詩》所謂‘言刈其楚,言秣其馬’;‘言刈其蔞,言秣其駒’同意。又‘小城萬丈餘,大城鐵不如’,則小城難為高、大城難為堅故也。正得古人著書互相備意。” 歐陽文忠公曰:“為文要當做不盡,乃有餘味。”又曰:“為文之體,初欲奔放,抗志氣於八極之表,久當收節,使簡嚴正,或時肆發以自舒,勿拘一體,則盡善矣。”其論梅聖俞詩曰:“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公文章周流天壤,斯文主盟,信不誣已。 黃魯直嘗語嗜學者:“少陵論吳道子畫雲:‘前輩吳生遠擅常’蓋古人於能事不獨近跨時輩,要須於前輩中擅場耳。” 晏元獻守汝陰,梅聖俞自都下特往見之,劇談古今作詩體製。聖俞將行,公置酒潁河上,因言古今章句中全用平聲,製字穩帖,若神施鬼設者,如“枯桑知天風”是也,恨未見側字詩。聖俞既引舟,遂作五側體寄公:“月出斷岸口,影照別舸背。且獨與婦飲,頗勝俗客對。月漸上我席,暝色亦稍退。豈必在秉燭,此景已可愛。”此詩傢一種事也。 少陵《飲中八仙歌》用韻,“船”字、“眠”字、“天”字各二用,“前”字凡三,於古未見其體。餘嘗質之叔父文正,曰:“此歌分八篇,人人各異,雖製重韻無害,亦周詩分章意也。”握牘吮墨者,可不知乎。 三吳僧義海,朱文濟孫,以琴世其業,聲滿天下。歐陽文忠公嘗問東坡:“琴詩孰優?”坡答以退之《聽穎師琴》。公曰:“此衹是聽琵琶爾。”或以問海,曰:“歐陽公一代英偉,何斯人而斯誤也。‘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言輕柔細屑,真情出見也;‘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朝,精神餘溢,竦觀聽也;‘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縱橫變態,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又見穎孤絶,不同流俗下俚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起伏抑揚,不失故常也。皆指下絲聲妙處,惟琴為然。琵琶格上聲,烏能爾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譏評也。”東坡後有《聽賢師琴詩》:“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不識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門前剝啄誰扣門?山僧未閑君勿瞋。歸傢且覓千斛水,洗淨從來箏笛耳。”詩成,欲寄歐公而公亡,每以為恨。客復問海,海曰:“東坡詞氣,倒山傾海,然亦未知琴。‘春溫和且平,廉折亮以清’,絲聲皆然,何獨琴也;又特言大小琴聲,不及指下之韻。‘牛鳴盎中雉登木’,概言宮角耳,八音宮角皆然,何獨絲也。”聞者以海為知言。餘嘗考今昔琴譜,謂宮者非宮,角者非角。又五調疊犯,特宮聲為多,與五音之正者異,此又坡所未知也。 東漢之士尚名節,不以死生易其節,顧豈同小夫以利害錙末動心?風教之善,歆豔後世。餘謂嚴子陵有以激厲其端也。權德輿作《嚴子陵》詩曰:“潛驅東漢風,日使薄者淳。”此語典刑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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