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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歲寒堂詩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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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戒 Zhang Jie
張戒(生卒年不詳),南宋初人。《儀顧堂題跋》捲十三謂戒為絳郡(即正平,今山西)人。宣和六年(1124)進士,紹興五年(1135)授匡子監丞。後因隨趙鼎反對和議而被貶。其事附見《宋史·趙鼎傳》。著有《歲寒堂詩話》。
《歲寒堂詩話》二捲,《四庫全書》收於集部詩文評類。
潘德輿《養一齋詩話》、馬星翼《東泉詩話》、張宗泰《跋〈歲寒堂詩話〉》、林昌彝《海天琴思錄》都對《歲寒堂詩話》作了高度評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謂是書“通論古今詩人,由宋蘇軾、黃庭堅上溯漢、魏、《風》、《騷》,分為五等。大旨尊李杜而推陶阮,始明言志之義,而終之以無邪之旨,可謂不詭乎正者”。張戒論及古今詩人,認為“詩妙於子建,成於李杜,而壞於蘇黃”。對蘇軾的“以議論為詩”和黃庭堅的“補綴奇字”,“冶容太甚”首先正面提出反對意見,並尖銳指出蘇黃的“用事押韻”,乃“詩人中一害”。衹有使“蘇黃習氣淨頸,方可以論唐人詩。其時,蘇黃正被奉為詩壇圭臬,在此情況下,張戒對蘇黃習氣提出批評,是難能可貴的。
張戒以儒傢正統的文藝思想為準,倡導儒傢詩教,重情志而歸於無邪。以韻味微婉,“正而有禮”為上,以不識“風雅之旨”為下。他強調詩以“言志為本”,也不排斥“詠物”,但反對“專意於詠物”。“言志”與“詠物”當兼而有之,但“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餘事”。而詠物者要先得其“格緻、韻味”,才能得其“實錄”之“形似”。詠物要能“近物情”,則必先觀察、體驗。他所說的“興則觸景而得”,即詩人之志,素所蓄積,見“目前之景,適與意會”,發而為詩。從而通過詠物而言志,反對為詠物而詠物。要做到“情真”、“味長”、“氣勝”。正因為此,他提出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所以不能事先“預設法式”。而“世間一切皆詩”,詩人隨遇而吟,也就是說“詩盡人間興”,“吟多意有餘”。詩文衹要“從胸臆中出”,便是好詩。
張戒所推重《國風》的是“詞婉”、“意微”、“不迫不露”,從而主張藝術表現要含蓄、藴藉,反對“淺露”,提倡古樸自然的詩風,反對單純追求“用事押韻”的形式主義詩風。作詩當能“情在詞外,狀溢目前”,必須是“情意有餘,洶涌而後發”,做到“不迫不露”,含蓄天成。
關於如何學習前人的問題,他提出“其始也學之,其終也豈能過之”,要與李杜爭衡,就必須上溯漢、魏、《風》、《騷》。否則,“屋下架屋,愈見其斜。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出“立志須高”、“取法乎上”的思想,就是這個意思。
張戒的重情志而歸於無邪的詩論,為瀋德潛的“格調說”開了先聲。
哈哈兒據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1983年繁體竪排版錄校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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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後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餘事。古詩、蘇、李、曹、劉、陶、阮本不期於詠物,而詠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復及。其情真,其味長,其氣勝,視《三百篇》幾於無愧,凡以得詩人之本意也。潘、陸以後,專意詠物,雕鎸刻鏤之工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謝康樂“池塘生春草”,顔延之“明月照積雪”,案:“明月照積雪”乃謝靈運詩,此誤。謝玄暉“澄江靜如練”,江文通“日暮碧雲合”,王籍“鳥鳴山更幽”,謝真“風定花猶落”,柳惲“亭臯木葉下”,何遜“夜雨滴空階”,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鎸,粗足意味,便稱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蘇、李古詩,曹、劉之作,九牛一毛也。大抵句中若無意味,譬之山無煙雲,春無草樹,豈復可觀。阮嗣宗詩,專以意勝;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專以韻勝;杜子美詩,專以氣勝。然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若夫韻有高下,氣有強弱,則不可強矣。此韓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詩,後世所以莫能及也。世徒見子美詩多粗俗,不知粗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粗俗,乃高古之極也。自曹、劉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中間鮑照雖有此作,然僅稱俊快,未至高古。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然其詞淺近,其氣卑弱。至於盧仝,遂有“不唧溜鈍漢”、“七椀吃不得”之句,乃信口亂道,不足言詩也。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詩,顔魯公之書,雄姿傑出,千古獨步,可仰而不可及耳。
國朝諸人詩為一等,唐人詩為一等,六朝詩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兩漢為一等,《風》《騷》為一等,學者須以次參究,盈科而後進,可也。黃魯直自言學杜子美,子瞻自言學陶淵明,二人好惡,已自不同。魯直學子美,但得其格律耳,子瞻則又專稱淵明,且曰“曹、劉、鮑、謝、李、杜諸子皆不及也”,夫鮑、謝不及則有之,若子建、李、杜之詩,亦何愧於淵明?即淵明之詩,妙在有味耳,而子建詩,微婉之情、灑落之韻、抑揚頓挫之氣,固不可以優劣論也。古今詩人推陳王及《古詩》第一,此乃不易之論。至於李、杜,尤不可輕議。歐陽公喜太白詩,乃稱其“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之句。案:李白詩刊本“明月”或作“朗月”。此等句雖奇逸,然在太白詩中,特其淺淺者。魯直雲:“太白詩與漢魏樂府爭衡”,此語乃真知太白者。王介甫雲:“白詩多說婦人,識見污下。”介甫之論過矣。孔子刪詩三百五篇,說婦人者過半,豈可亦謂之識見污下耶?元微之嘗謂自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而復以太白為不及,故退之雲:“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退之於李、杜但極口推尊,而未嘗優劣,此乃公論也。子美詩奄有古今,學者能識《國風》《騷》人之旨,然後知子美用意處,識漢魏詩,然後知子美遣詞處。至於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在子美不足道耳。歐陽公詩學退之,又學李太白。王介甫詩,山𠔌以為學三謝。蘇子瞻學劉夢得,學白樂天、太白,晚而學淵明。魯直自言學子美。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習,不可不謹,其始也學之,其終也豈能過之。屋下架屋,愈見其小,後有作者出,必欲與李、杜爭衡,嘗復從漢、魏詩中出爾。
詩以用事為博,始於顔光祿而極於杜子美。以押韻為工,始於韓退之而極於蘇、黃。然詩者,志之所之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豈專意於詠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婦人清夜獨居愁思之切,非以詠月也,而後人詠月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本以言郊居閑適之趣,非以詠田園,而後人詠田園之句,雖極其工巧,終莫能及。故曰“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詠嘆之。詠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後人所謂含不盡之意者此也,用事押韻,何足道哉!蘇、黃用事押韻之工,至矣盡矣,然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使後生衹知用事押韻之為詩,而不知詠物之為工,言志之為本也,風雅自此掃地矣。
韻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淵明是也。才力有不可及者,李太白、韓退之是也。意氣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鐘嶸《詩品》以古詩第一,子建次之,此論誠然。觀子建“明月照高樓”、“高臺多悲風”、“南國有佳人”、“驚風飄白日”、“謁帝承明廬”等篇,鏗鏘音節,抑揚態度,溫潤清和,金聲而玉振之,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與《三百五篇》異世同律,此所謂韻不可及也。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景物雖在目前,而非至閑至靜之中,則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杜子美、李太白、韓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態,太白多天仙之詞,退之猶可學,太白不可及也。至於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為敵,如放歸鄜州而云“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頗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新婚戍邊而云“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壯遊》雲“兩宮各警蹕,萬裏遙相望”,《洗兵馬》雲“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竜樓曉”,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禮,孔子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如“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儉約前王體,風流後代希”,“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乃聖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悠悠”字,而出師整暇之情狀,宛在目前。此語非惟創始之為難,乃中的之為工也。荊軻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自常人觀之,語既不多,又無新巧,然而此二語遂能寫出天地愁慘之狀,極壯士赴死如歸之情,此亦所謂中的也。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為至切,所以為奇。樂天雲:“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樂天特得其粗爾。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耶?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
《國風》雲:“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其詞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貴也。《古詩》雲:“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李太白雲:“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皆無愧於《國風》矣。杜牧之雲:“多情卻是總無情,惟覺尊前笑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詞意淺露,略無餘藴。元、白、張籍,其病正在此,衹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盡則又淺露也。後來詩人能道得人心中事者少爾,尚何無餘藴之責哉。
陶淵明雲:“世間有喬鬆,於今定何聞。”此則初出於無意。曹子建雲:“虛無求列仙,鬆子久吾欺。”此語雖甚工,而意乃怨怒。《古詩》雲:“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可謂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也。
東坡評文勳篆雲:“世人篆字,隸體不除,如浙人語,終老帶吳音。安國用筆,意在隸前,汲塚魯壁,周鼓泰山。”東坡此語,不特篆字法,亦古詩法也。世人作篆字,不除隸體,作古詩不免律句,要須意在律前,乃可名古詩耳。
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強。同一物也,而詠物之工有遠近,皆此意也,而用意之工有淺深。章八元《題雁塔》雲:“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風。卻訝鳥飛平地上,忽驚人語半天中。回梯倒踏如穿洞,絶頂初攀似出籠。”案,此詩刊本“忽驚”作“自驚”。“倒踏”作“暗踏”。此乞兒口中語也。梅聖俞雲:“復想下時險,喘汗頭目旋。不知且安坐,休用窺雲煙。”何其語之凡也。東坡《真寺閣》雲:“山林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側身送落日,引手攀飛星。登者尚呀咻,作者何以勝。”案:此詩刊本“山林”作“山川”,“呀咻”作“呀喘”。《登靈隱寺塔》雲:“足勸小舉相,前路高且長。漸聞鐘磬音,飛鳥皆下翔。入門亦何有,雲海浩茫茫。”案:此詩刊本“亦何有”作“空有無”。意雖有佳處,而語不甚工,蓋失之易也。劉長卿《登西靈寺塔》雲:“化塔凌虛空,雄規壓川澤。亭亭楚雲外,千裏看不隔。盤梯接元氣,坐壁棲夜魄。”王介甫《登景德寺塔》雲:“放身千仞高,北望太行山。邑屋如蟻塚,蔽虧塵霧間。”此二詩語雖稍工,而不為難到。杜子美則不然,《登慈恩寺塔》首雲:“高標跨蒼天,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案:此詩刊本“蒼天”或作“蒼穹”,“曠士”或作“壯士”。不待雲“千裏”、“千仞”、“小舉足”、“頭目旋”而窮高極遠之狀,可喜可愕之趣,超軼絶塵而不可及也。“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視東坡“側身”、“引手”之句陋矣。“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豈特“邑屋如蟻塚,蔽虧塵霧間”,山林城郭,漠漠一形,市人鴉鵲,浩浩一聲而已哉?人才有分限,不可強乃如此。
《國風》《離騷》固不論,自漢、魏以來,詩妙於子建,成於李、杜,而壞於蘇、黃。餘之此論,固未易為俗人言也。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段師教康昆侖琵琶,且遣不近樂器十餘年,忘其故態,學詩亦然。蘇、黃習氣浮盡,始可以論唐人詩。唐人聲律習氣浮盡,始可以論六朝詩。鎸刻之習氣浮盡,始可以論曹、劉、李、杜詩。《詩序》雲:“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餘,洶涌而後發者也。劉勰雲:“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若他人之詩,皆為文造情耳。瀋約雲:“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於情理之說。”劉勰雲:“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梅聖俞雲:“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論,其實一也。
杜子美雲:“續兒誦《文遜”,又云“熟精《文遜理”,然則子美教子以《文遜歟?近時士大夫以蘇子瞻譏《文遜去取之謬,遂不復留意。殊不知《文遜雖昭明所集,非昭明所作。秦、漢、魏、晉奇麗之文盡在,所失雖多,所得不少。作詩賦四六,此其大法,安可以昭明去取一失而忽之?子瞻文章從《戰國策·陸宣公奏議》中來,長於議論而欠宏麗,故雖揚雄亦薄之,雲:“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雄之說淺易則有矣,其文詞安可以為艱深而非之也。韓退之文章豈減子瞻,而獨推揚雄雲:“雄死後作者不復生。”雄文章豈可非哉?《文遜中求議論則無,求奇麗之文則多矣。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自《文遜中來,大抵宏麗語也。
杜子美《登慈恩寺塔》雲:“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宴昆侖丘。”此但言其窮高極遠之趣爾,南及蒼梧,西及昆侖,然而叫虞舜,惜瑤池,不為無意也。《白帝城最高樓》雲:“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案:此詩刊本“對斷石”或作“封斷石”。使後來作者如何措手?東坡《登常山絶頂廣麗亭》雲:“西望穆陵關,東望琅邪臺。南望九仙山,北望空飛埃。相將叫虞舜,遂欲歸蓬萊。”襲子美已陳之跡,而不逮遠甚。山𠔌《登快閣》詩云:“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此但以遠大分明之語為新奇,而究其實,乃小兒語也。山𠔌晚作《大雅堂記》,謂子美死四百年,後來名世之士,不無其人,然而未有能升子美之堂者,此論不為過。
楊太真事,唐人吟詠至多,然類皆無禮。太真配至尊,豈可以兒女語黷之耶?惟杜子美則不然,《哀江頭》雲:“昭陽殿裏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不待雲“嬌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專寵可知,不待雲“玉容”、“梨花”,而太真之絶色可想也。至於言一時行樂事,不斥言太真,而但言輦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如雲:“翻身嚮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案:此詩刊本“嚮天”或作“嚮空”,“一笑”或作“一箭”。不待雲“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而一時行樂可喜事,筆端畫出,宛在目前。“江水江花豈終極”,案:此詩刊本“江水”或作“江草”。不待雲“比翼鳥”、“連理枝”,“此恨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於言外。題雲《哀江頭》,乃子美在賊中時,潛行麯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詞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禮,真可謂得詩人之旨者。《長恨歌》在樂天詩中為最下,《連昌宮詞》在元微之詩中乃最得意者,二詩工拙雖殊,皆不若子美詩微而婉也。元、白數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
梅聖俞雲:“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雲:“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樂天長處,然情意失於太詳,景物失於太露,遂成淺近,略無餘藴,此其所短處。如《長恨歌》雖播於樂府,人人稱誦,然其實乃樂天少作,雖欲悔而不可追者也。其敘楊妃進見專寵行樂事,皆穢褻之語。首雲“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後雲“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麯》”,又云“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案:白居易詩刊本“回看”或作“回首”。此固無禮之甚。“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此下云雲,殆可掩耳也。“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此等語乃樂天自以為得意處,然而亦淺陋甚。“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此尤可笑,南內雖凄涼,何至挑孤燈耶?惟敘上皇還京雲:“天旋日轉回竜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顔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敘太真見方士雲:“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一篇之中,惟此數語稍佳爾。《長恨歌》,元和元年尉盩厔時作,是時年三十五,謫江州十一年,作《琵琶行》,二詩工拙,遠不侔矣。如《琵琶行》雖未免於煩悉,然其語意甚當,後來作者,未易超越也。
韓退之詩,愛憎相半。愛者以為雖杜子美亦不及,不愛者以為退之於詩本無所得,自陳無己輩皆有此論。然二傢之論俱過矣。以為子美亦不及者固非,以為退之於詩本無所得者,談何容易耶?退之詩,大抵才氣有餘,故能擒能縱,顛倒崛奇,無施不可。放之則如長江大河,瀾翻洶涌,滾滾不窮,收之則藏形匿影,乍出乍沒,姿態橫生,變怪百出,可喜可愕,可畏可服也。蘇黃門子由有雲:“唐人詩當推韓、杜,韓詩豪,杜詩雄,然杜之雄亦可以兼韓之豪也。”此論得之。詩文字畫,大抵從胸臆中出,子美篤於忠義,深於經術,故其詩雄而正。李太白喜任俠,喜神仙,故其詩豪而逸。退之文章侍從,故其詩文有廊廟氣。退之詩正可與太白為敵,然二豪不並立,當屈退之第三。
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精則精矣,然不若退之之變態百出也。使退之收斂而為子厚則易,使子厚開拓而為退之則難。意味可學,而才氣則不可強也。
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雖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無優劣。以標韻觀之,右丞遠不逮蘇州。至於詞不迫切,而味甚長,雖蘇州亦所不及也。
世言白少傅詩格卑,雖誠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張籍詩,皆自陶、阮中出,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本不應格卑,但其詞傷於太煩,其意傷於太盡,遂成冗長卑陋爾。比之吳融、韓偓俳優之詞,號為格卑,則有間矣。若收斂其詞,而少加含蓄,其意味豈復可及也。蘇端明子瞻喜之,良有由然。皮日休曰:“天下皆汲汲,樂天獨恬然;天下皆悶悶,樂天獨捨旃。仕若不得志,可為龜鑒焉。”此語得之。
退之於籍、湜輩,皆兒子畜之,獨於東野極口推重,雖退之謙抑,亦不徒然。世以配賈島而鄙其寒苦,蓋未之察也。郊之詩,寒苦則信矣,然其格緻高古,詞意精確,其纔亦豈可易得。
論詩文當以文體為先,警策為後。若但取其警策而已,則“楓落吳江冷”,豈足以定優劣?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東野集中未必有也。然使浩然當退之大敵,如《城南聯句》,亦必睏矣。子瞻雲:“浩然詩如內庫法酒,卻是上尊之規模,但欠酒纔爾。”此論盡之。
韋蘇州律詩似古,劉隨州古詩似律,大抵下李、杜、韓退之一等,便不能兼。隨州詩,韻度不能如韋蘇州之高簡,意味不能如王摩詰、孟浩然之勝絶,然其筆力豪贍,氣格老成,則皆過之。與杜子美並時,其得意處,子美之匹亞也。“長城”之目,蓋不徒然。
世以王摩詰律詩配子美,古詩配太白,蓋摩詰古詩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詩至佳麗而老成。如《隴西行》、《息夫人》、《西施篇》、《羽林》、《閨人》、《別弟妹》等篇,信不減太白,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案:王維詩刊本“啼鳥換”或作“啼鳥緩”。“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蹏輕”等句,信不減子美。雖才氣不若李、杜之雄傑,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亞也。摩詰心淡泊,本學佛而善畫,出則陪岐、薛諸王及貴主遊,歸則饜飫輞川山水,故其詩於富貴山林,兩得其趣。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之句,雖不誇服食器用,而真是富貴人口中語,非僅“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之比也。
張司業詩與元、白一律,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但白纔多而意切,張思深而語精,元體輕而詞躁爾。籍律詩雖有味而少文,遠不逮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然籍之樂府,諸人未必能也。
李義山、劉夢得、杜牧之三人,筆力不能相上下,大抵工律詩而不工古詩,七言尤工,五言微弱,雖有佳句,然不能如韋、柳、王、孟之高緻也。義山多奇趣,夢得有高韻,牧之專事華藻,此其優劣耳。
“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應瑤光。休誇此地分天下,衹得徐妃半面妝。”李義山此詩,非誇徐妃,乃譏湘中也。義山詩佳處,大抵類此。詠物似瑣屑,用事似僻,而意則甚遠,世但見其詩喜說婦人,而不知為世鑒戒。“玉桃偷得憐方朔,金屋妝成貯阿嬌。誰料蘇卿老歸國,茂陵鬆柏雨蕭蕭。”案:李商隱詩刊本“妝成”或作“修成”。此詩非誇王母玉桃,阿嬌金屋,乃譏漢武也。“景陽宮井剩堪悲,不盡竜鸞誓死期。腸斷吳王宮外水,濁泥猶得葬西施。”此詩非痛恨張麗華,乃譏陳後主也。其為世鑒戒,豈不至深至切。“內殿張弦管,中原絶鼓鼙。舞成青海馬,鬥殺汝南雞。不睹華胥夢,空聞下蔡迷。宸襟他日淚,薄暮望賢西。”夫雞至於鬥殺,馬至於舞成,其窮歡極樂不待言而可知也;“不睹華胥夢,空聞下蔡迷”,志欲神仙而反為所惑亂也。其言近而旨遠,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杜牧之《華清宮三十韻》,鏗鏘飛動,極敘事之工,然意則不及此也。“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從古擅風流。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鈎。”比詩送入蜀人,雖似誇文君酒垆,而其意乃是譏蜀人多粗鄙少賢才爾。義山詩句,其精妙處大抵類此。
往年過華清宮,見杜牧之、溫庭筠二詩,俱刻石於浴殿之側,必欲較其優劣而不能。近偶讀庭筠詩,乃知牧之之工,庭筠小子,無禮甚矣。劉夢得《扶風歌》、白樂天《長恨歌》及庭筠此詩,皆無禮於其君者。庭筠語皆新巧,初似可喜,而其意無禮,其格至卑,其筋骨淺露,與牧之詩不可同年而語也。其首敘開元勝遊,固已無稽,其末乃雲“豔笑雙飛斷,香魂一哭休”,此語豈可以瀆至尊耶?人才氣格,自有高下,雖欲強學不能,如庭筠豈識《風》《雅》之旨也?牧之才豪華,此詩初敘事甚可喜,而其中乃雲:“泉暖涵窗鏡,雲嬌惹粉囊。嫩嵐滋翠葆,清渭照紅妝。”是亦庭筠語耳。
王介甫雲:“遠引江山來控帶,平看鷹隼去飛翔。”疑非介甫語。又云:“留歡薄日晚,起視飛鳥背。”又云:“灑筆飛鳥上,為王賦雌雄。”語雖稍工,而不為難到。東坡雲“飛鳥皆下翔”,失之易也。李太白《登西靈寺塔》雲:“鳥拂瓊檐度,霞連練栱張。”亦疑非太白語。《廬山謠》雲:“翠景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此乃真太白詩矣。如介甫、東坡,皆一代宗匠,然其詞氣視太白一何遠也。陶淵明雲:“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則歸雲宅,朝為飛鳥堂。”此語初若小兒戲弄不經意者,然殊有意味可愛。
杜牧之序李賀詩云:“騷人之苗裔。”又云:“少加以理,奴僕命《騷》可也。”牧之論太過。賀詩乃李白樂府中出,瑰奇譎怪則似之,秀逸天拔則不及也。賀有太白之語,而無太白之韻。元、白、張籍以意為主,而失於少文,賀以詞為主,而失於少理,各得其一偏。故曰:“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元微之戲贈韓捨人云:“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高疏明月下,細膩早春前。”此律詩法也。五言律詩,若無甚難者,然國朝以來,惟東坡最工,山𠔌晚年乃工。山𠔌嘗雲:“要須唐律中作活計,乃可言詩。”雖山𠔌集中,亦不過《白雲亭宴集》十韻耳。
韓退之之文,得歐公而後發明。陸宣公之議論,陶淵明、柳子厚之詩,得東坡而後發明。子美之詩,得山𠔌而後發明。後世復有揚子云,必愛之矣,誠然誠然。往在桐廬見呂捨人居仁,餘問:“魯直得子美之髓乎?”居仁曰:“然。”“其佳處焉在?”居仁曰:“禪傢所謂死蛇弄得活。”余曰:“活則活矣,如子美‘不見旻公三十年,封書寄與淚潺湲。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此等句魯直少日能之。‘方丈涉海費時節,玄圃尋河知有無。桃源人傢易制度,橘州田土仍膏腴。’此等句魯直晚年能之。至於子美‘客從南溟來’,‘朝行青泥上’,《壯遊》、《北徵》,魯直能之乎?如‘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卻見骨,天地終無情’,此等句魯直能到乎?”居仁瀋吟久之曰:“子美詩有可學者,有不可學者。”余曰:“然則未可謂之得髓矣。”
往在柏臺,鄭亨仲、方公美誦張文潛《中興碑詩》,戒曰:“此弄影戲語耳。”二公駭笑,問其故,戒曰:“‘郭公凜凜英雄纔,金戈鐵馬從西來。舉旗為風偃為雨,灑掃九廟無塵埃。’豈非弄影戲乎?‘水部胸中星鬥文,太師筆下蛟竜字’,亦小兒語耳。如魯直詩,始可言詩也。”二公以為然。
作粗俗語仿杜子美,作破律句仿黃魯直,皆初機爾。必欲入室升堂,非得其意則不可。張文潛與魯直同作《中興碑詩》,然其工拙不可同年而語。魯直自以為入子美之室,若《中興碑詩》,則真可謂入子美之室矣。首雲“春風吹船著浯溪”,末雲“凍雨為洗前朝悲”,鋪敘雲雲,人能道之,不足為奇。
乙卯鼕,陳去非初見餘詩,曰:“奇語甚多,衹欠建安、六朝詩耳。”餘以為然。及後見去非詩全集,求似六朝者,尚不可得,況建安乎?詞不逮意,後世所患。鄒員外德久嘗與餘閱石刻,餘問:“唐人書雖極工,終不及六朝之韻,何也?”德久曰:“一代不如一代,天地風氣生物,衹如此耳。”言亦有理。
“獨坐燒香靜室中,雨聲初罷鳥聲空。瓦溝柏子時時落,知有寒天木杪風。”此絶句非餘得意者,而陳去非獨稱誦不已。張巨山出去非詩捲,戒獨愛其《徵牟書事》一首雲,“神仙非異人,由來本英雄。蒼山雨中高,緑草溪上豐”者,而去非亦不自以為奇也。王雱雲:“作文字易,識文字難。刪詩定書,須仲尼乃可。”蕭統《文遜之有不當,又何怪也。
王介甫衹知巧語之為詩,而不知拙語亦詩也。山𠔌衹知奇語之為詩,而不知常語亦詩也。歐陽公詩專以快意為主,蘇端明詩專以刻意為工,李義山詩衹知有金玉竜鳳,杜牧之詩衹知有綺羅脂粉,李長吉詩衹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詩也。惟杜子美則不然,在山林則山林,在廊廟則廊廟,遇巧則巧,遇拙則拙,遇奇則奇,遇俗則俗,或放或收,或新或舊,案:《說郛》刊本作“或刻或奮”。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無非詩者。故曰:“吟多意有餘”,又曰“詩盡人間興”,誠哉是言。案:此條及下條原本未載,今據《學海類編》增入。
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世儒解釋終不了。餘嘗觀古今詩人,然後知斯言良有以也。《詩序》雲:“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刪詩,取其思無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諸人,思無邪者,惟陶淵明、杜子美耳,餘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顔、鮑、徐、庾,唐李義山,國朝黃魯直,乃邪思之尤者,魯直雖不多說婦人,然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讀之足以蕩人心魄,此正所謂邪思也。魯直專學子美,然子美詩讀之,使人凜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豈可與魯直詩同年而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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