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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环溪诗话 》
卷一
吴沆 Wu Hang
《环溪诗话》三卷,《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于集部文史类、《四库全书》收于集部诗文评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据是书卷首称吴沆为“先环溪”,断为吴沆后人所作。
《环溪诗话》以杜甫为“一祖”,以李白、韩愈为“二宗”,然多重在句法。又称作诗多用实字、事实、健语,可救空疏率易之弊。吴沆谓“诗有肌肤,有血脉,有骨格,有精神”,“四者备,然后成诗”。又言评诗之美恶,自有标准,不必尽合前人。
哈哈儿据中华书局1988年繁体竖排本《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录校制作。
卷一
环溪诗话序
予尝谓前辈用心广大,不可浅近测也。始焉不自恃其能①,必退听以资于先达;终焉不自恃其能,必倾怀以诱于后进。是以道高一世,而名驰千载。如南丰之激发于当涂,后山之改辙于山谷,其后门人弟子请益,亦不靳于示诲。今见环溪居士,早见寓公名士,共汲汲于问句;晚岁幅巾燕处,亦谆谆于立议。论夫文章,实为天下之公器,顾岂以一己之厌饫充足而骄人也哉!予犹及从居士而口传心授矣,大抵皆不出于瞭上文度之编次,熟复再四,岁月廪然。虽然,此特其绪余土苴而可以窥见者。予每慕居士,身兼百行,无瑕可指;心醉群经②,无问不知。盖涵养培植也厚,故其发越著见也远,源流不匮,本末具举,譬如食蜜③,中边皆甜,夫岂容把笔旋学者耶!然则后生觅句,勿区区焉从事于末流,当敛袵起敬于居士,先修其本焉可也。庆元庚申九月十七日,中大夫礼部侍郎迁工部尚书封临川郡开国侯月湖何异敬书。
①恃,原作“持”,下文同,据黄永年先生家藏旧抄本改。②经,原作“红”,据抄本改。③蜜,原作“密”,据抄本改。
环溪居士文通先生行实
居士姓吴,名沆,宇德远,抚州崇仁人。幼孤,事母孝。博通经学。绍兴丙寅,与弟澥各献所著书于朝,下国子监。误抵庙讳,沆罢归,弟澥得免。澥后又进《周礼本制图论》,下礼部。徽庙欲建明堂,议者以辇路不得由中而罢。居士引《书》云:“‘入应门左’、‘入应门右’,盖明堂在中,诸侯不得直入。”众皆是之。亡何,六部火,曰:“事可知已。”赋“草庐依旧指南阳”之句以归。遂居环溪,号无莫居士。绍兴间,朝廷举不求闻达者,郡县皆请以居士应诏。奏上,将行,而居士卒,年五十有七。著《易》①、《论语发微》、《老子解》、《环溪诗话》等集数十万言。陆象山尝曰:“观其文可知其人。”复斋云:“文与行当并传不朽。”谥环溪居士文通先生,郡县学皆祠之。淳熙丁酉孟冬吉,承议郎监察御史累迁太常寺少卿吏部尚书临江谢谔撰。
①《四库全书》经部《易类》存吴沆《易璇玑》三卷,这里“易”字下似夺“璇玑”二字。
环溪诗话卷上
环溪少时,终日沉默,伯兄觉其如此,每以文字强其学。伯兄谓环溪长兄涛,字德邵。一日,借到渊明诗,命环溪录。既毕,遂得《晚归》、《早行》二诗,写在几案间。《晚归》诗云:“夕阳欲西没,宛转山气昏。独逝颇无累,时欣暗经林。栖鸟未稳集,归马无奔声①。恍惚自得意,兴来谁与言。”《早行》诗云:“晨风袭微和,晓色动佳气。溟溟四郊烟,漠漠一川水。前村鸡犬喧,远树鸟雀喜。山腰客行来,林下雉惊起。时闻牧童谣,不见骑牛至。回头望东隅,晓日粲光丽。胸襟倏喧烦,败我幽静意。行行载驰驱,已复到城市。”伯兄深喜,以为似渊明,因令读渊明诗。环溪仍复缄默,不复在意。一日,友人自曹山见孙尚书回,环溪所与人议论,只称官职,不欲指人名字。访伯兄云:“孙公言诸诗杜甫为最,每日行坐令人读杜诗,卧则仰而听,有会意,辄击节称叹,言诗之妙者在于此。友人因请问杜诗之妙,尚书云:杜诗好处无他,但是入手来重。如‘国破山河在’一句便重。又如‘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气象可想。以至‘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便见念念不忘君之意。又泛举‘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数诗,皆雄健警绝。”环溪心颇喜之,翌日遂作《晓晴》、《野外》二诗,作颜体大书于几案间。《晓晴》诗云:“夜半雨忽作,朝来云又晴。林花洗幽艳,池水湛虚明。草色侵衣湿,山光入座清。茅檐正幽寂,啼鸟两三声。”《野外》诗云:“野外望中阔,遥山宛转随。小溪芳草合,高树古藤垂。鸟过惊风疾,云行度岭迟。回头失归路,还问老农知。”伯兄意谓是写杜诗,既览毕,叹云:“杜诗也,是不同。”环溪窃笑。伯兄云:“非杜诗乎?”环溪云:“亦是,但是今杜诗耳。”伯兄遂披衣径诣友人谈及,二人相与骇叹,不旋踵而二诗播于邑下。伯兄遂令环溪学杜诗,亦但唯唯,终不肯学。
①奔声,抄本作“声奔”。
伯兄一日借到李白诗文,将家本令环溪点对差误。凡数过,遂得“清风生高堂”、“桃红谢李白”等歌,辞类警拔。伯兄私谓仲兄曰:“此子骎骎又将入太白境界矣。”仲兄亦曰:仲兄名光,字德强。“吾素知此子有太白风,如‘树头明月光欲吐,反眼仰面天恢恢。隙风无端吹我烛,满窗明月心更清’,如此等语,去太白亦何远。”时仲兄方仰韩文,钦玉川子之风,遇借《玉川集》,又令环溪录本。环溪亦喜其狂怪。会乙卯正旦日蚀,环溪生丙申,至乙卯及二十岁,此所作皆十五六时诗也。遂作《日蚀》以拟《月蚀》,又作文房四字相赠答以拟井石虾蟆赠答。后见白乐天讽咏,喜其有补,稍讽诵之。未几,又作《磻溪石》、《欧冶子》、《金在镕》等数诗,以拟乐天,录在私集。伯兄一日看《磻溪石》,至“江流回转石不移,钓丝卷尽生须丝”,便言好。又看《金在镕》,至“为兵不愿作刀锯,刑人未必皆不忠;为器不愿作钟鼎,铭勋未必皆有功”,即云:“乐天于此有愧色矣。”
他日私谓仲兄言:“此子大有才调,但是未可笼络,若肯留心举业,必有所成。”因强之举业,每见赋论,拟之辄似。然终不肯看时文,云:“通经行先王之道,作赋何为?”伯兄云:“吾弟既不喜赋,宜且读《毛诗》,将来未问取应,亦通得一经。”环溪读《诗》却喜,昼夜沈酣,顿忘寝食。然每读一篇得意,便过一日,更不拘程限。
乙卯会大旱,丙辰大饥,道路流离,死者如积。始则乌鸢食人于江,次则犬彘食人于路,又次则饿者相食于庐。积忿所畜,遂发而为诗。乃作《瓶无余粮》以悯饥,作《雨淋漓》以伤道路之流离,作《有鸟》以伤时,作《野无孩提》以怜饿人。兄弟强环溪以所作质于当代名公,环溪入临川,始作《邈弓》见邓著作,《凤鸣》见刘直阁。不旋踵而二诗播于城内。
一日,以五言、七言绝句一册见李待制。谒入,公倒屣出迎。环溪进趋俯揖,容色泰然。待制且行且顾,云:“公出白屋而有青云器。”坐定,遽取诗遍观之。首篇是《春游吟》,云:“鸟语烟光里,人行草色中。池边各分散,花下复相逢。”待制云:“此所谓诗中有画。”又看至《首夏》,云“积雨有余润,游云无定阴”,即云:“此两句有深意。”又看“燕飞华屋静,莺啭碧窗深”,即云:“公他日不止如此,此诗殊有富贵气象。”又看《折花》诗云:“野花开处客徘徊,胡蝶搏飞敛复开。折得野花随手去,不知胡蝶逐人来。”即云:“甚圆熟,一读上口,如此便是好诗。”又看《闲中》诗云:“耳根静处水流村,眼界空时山在门。”即以手掩卷云:“公自是渊明以上人,岂易得哉1
环溪自岳阳回,始往见张右丞,奉诗一册,以书序慕效四子之意云:“某方其幼也,情性虚静,无事营为,则慕渊明。及其少长,志气稍动,务为飘逸,则慕太白。辞色一纵,非大快无已也,则慕卢仝。觉其狂甚,稍归纯正,则慕乐天。自是出此入彼,罔知攸济。又念以四子之才,不能无累。如渊明得之清而失之澹,太白得之豪而失之放,卢仝得之狂而失之怪,乐天得之和而失之易且不雅。所谓诗者,止于此乎,又有大于此也。”翌日复见,右丞相云:“夜来略观盛制,大抵近渊明、太白处多佳,亦是公之天性,想不缘慕效而得。至卢仝、乐天,乃不足为法。然《唐史》云:诗人以来,未必有如杜甫者。更当于此留心,方到极处。”环溪退而学杜甫,连夜熟读,精选得五百八十篇,录毕复见。右丞云:“曾看杜诗来耶?”环溪云:“已读。”右丞云:“曾知杜诗妙处否?”环溪云:“杜诗千有四百余篇,某极力精选,得五百有十八首①,是杜诗妙处。”右丞云:“不是如此,杜诗妙处人罕能知。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物事,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物事。常人作诗,但说得眼前,远不过数十里内;杜持一句能说数百里,能说两军州,能说满天下。此其所为妙。且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也是好句,然露与星只是一件事。如‘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亦是好句,然有孤城,也有返照,即是两件事。又如‘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沙’,有鼍也,风也,浪也,即是一句说三件事。如‘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说了四件事。至如‘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说五件事。惟其实,是以健;若一字虚,即一字弱矣。公但按此法以求前人,即渐难为诗。”环溪又问:“如何是说眼前事,以至满天下事?”右丞云:“如‘独鹤不知何事舞,饥鸟似欲向人啼’,只是说眼前所见。如‘蓝水远从千嶂落,玉山高并两峰寒’,即是说数千里内事。如‘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雪山’,即是一句说百里事。至如‘溪云连海岱②,平野入青徐’,即是一句说两军州。如‘吴楚东南坼’,是一句说半天下。至如‘乾坤日夜腐,即是一句说满天下。”环溪云:“妙”。右丞云:“公若以此道求前人,当绝无而仅有耳。”环溪因取前辈之诗参而考之,谓东坡惟《有美堂》一诗最工。然“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正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是一句能言四件事。如“通印子鱼犹带骨,披绵黄雀漫多脂”、“鹤闲云作氅,驼卧草埋峰”,每句亦不过三物。如“酒醒风动竹,梦断月窥帘”、“深谷留风终夜响,乱山衔月半床明”、“风花误入长春苑,云月常眠不夜城”、“云烟湖水家家境,灯火沙河夜夜春”,则似三物,而不足一句要言三五事,言满军州、满天下。叠句至如“风多巧障日③,江远欲浮天”、“翠浪舞翻红罢亚,白云穿破碧玲珑”、“叶厚有棱犀角健,花深少态鹤头丹”等语,句虽佳,而每句不过止用二物而已。山谷则有数联合格,如“轻尘不动琴横膝,万籁无声月入帘”、“饭香猎户分熊白,酒熟渔家擘蟹黄”、“素练狂风寒彻骨,黄梅细雨润如酥”,皆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河天月晕鱼分子,槲叶风微鹿养茸”、“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月十年灯”,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至荆公则合格者多,如“帚动川收浪,靴鸣海上潮”、“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奔腾”、“阳浮树外沧江水,尘涨源头野火烟”,即每句能通三件事;以至“庙堂生莽卓,岩穴死伊周”、“和风满树笙簧杂,霁霭包山翠黛重”、“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尘埃”、“霁分星斗风雷静,凉入轩窗枕簟闲”,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然竟未有一句能言五件物者,信乎格物之难也。
①五百有十八首,上文作“五百八十篇”。②溪,抄本作“副。③风,抄本作“峰”。
环溪又谓用此格私按所作,则五言诗中每句用上两物,即成气象;用三物,即稍工,然绝少,所可举者,不过三五联耳。七言诗中每句用上三物,即成气象;用四物,即愈工,然愈少,所可举者,不过二三联而已。至一句用及五物者,仅有一联。至用半天下、满天下之说,求之在己者绝无,于人亦未见其有也。然后知诗道之难也如此,而古今之美备在杜诗,无复疑矣。
环溪尝以所作,质于宗老。宗老乃环溪从兄,讳江,字朝宗,有《宗老堂集》。宗老云:“五吉诗、七言诗俱有关窍,不可不知。”环溪问故,宗老云:“五言诗要第三字实,七言诗要第五字实,若合此,虽平淡亦佳;不合此,虽巧亦无巧矣。如吾弟诗‘燕忙将入夏,蚕暖正眠春’、‘水痕才破腊,云黯似知春’,不是不巧,只是第三字不合虚了。比‘云黯天如近,雨余山似春’,便不干事。”环溪深服其言,因遍指他诗,无不验者。
环溪既见诸公,信杜愈笃,因取所选,昼夜熟读,愈久愈深,所见诸人说不到处。或问杜诗之妙,环溪云:“杜诗句意大抵皆远,一句在天,一句在地。如‘三分割据纡筹策’,即一句在地;‘万古云霄一羽毛’,即一句在天。如‘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即上一句在地,下一句在天。如‘高风下木叶’,即一句在天;‘永夜揽貂裘’,即一句在地。如‘关塞极天惟鸟道’,即一句在天;‘江湖满地一渔翁’,即一句在地。惟其意远,故举上句即人不能知下句。又有险语出人意外,如‘白摧朽骨龙蛇死’,人犹能道;至‘黑入太阴雷雨垂’,则人不能道矣:为险处在一‘垂’字,无人能下。如‘峡坼云埋龙虎睡’①,人犹能道;至‘江清日抱鼋鼍游’,则人不能道矣:为险处在一‘抱’字,无人能下。如‘江海阔无津’,人犹能道;‘豫章深出地’,则人不能道矣:为一‘出’字难下。如‘高浪蹴天腐,人犹能道;‘大声吹地转’,则人不能道矣:为一‘吹’字难下。如‘竹光团野色’,人犹能道;至‘舍影漾江流’,人不能道矣:为一‘漾’字难下。如‘月涌大江流’,人犹能道;‘星垂平野阔’,则人不能道矣:为一‘垂’字难下。如‘暗水流花径’,人犹能道;‘春星带草堂’,则人不能道矣:为一‘带’字难下,‘春’字又难下。凡如此等字,虽使古今诗人极力思之,终不能到。如于‘星’上加一‘垂’字、一‘春’字;于‘水’上加一‘暗’字,初若生面,然《易》言‘天垂象,见吉凶’,《书》言‘日中星乌,以殷仲春’,则‘星’字上本有‘垂’、‘春’字。渊明《归去来辞》云‘泉涓涓而始流’,春水‘水’字本有暗字意,但用意深,来处远,人初读不能便觉耳。大抵他人之诗工拙以篇论;杜甫之诗工拙以字论。他人之诗有篇则无对,有对则无句,有句则无字;杜甫之诗篇中则有对,对中则有句,句中则有字。他人之诗至十韵、二十韵则委靡叛散,而不能收拾;杜甫之诗至二十韵、三十韵则气象愈高,波澜愈阔,步骤驰骋愈严愈紧。非有本者,能如是乎6唐史》有言: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浑涵汪洋,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也。”
①云,原作“雪”,卷中引本句作“云”。
或问环溪,百韵诗是如何作?环溪云:“百韵诗只是八句,大抵十余韵当一句,但是气象稍宏,波澜稍阔。首句要如鲸鲵拔浪,一击之间,便知其有千里之势,于落句要如万钧强弩,贯金透石,一发饮羽,无复有动摇之意,万有一分可摇,即不得为断句矣。尝记余在岳阳时,欲作四十韵诗咏岳阳风物,而首与尾同,宾与主类,无复纯一,稿屡成而辄毁。既读杜诗,未半年间,会丞相张公过临川,急欲求见,则一夕而成百韵,前为此困,而后此不复知其困矣。”百韵初投张公,再谒,即顾环溪曰:“夜来三复百韵,笔力有余。”可谓善赏人也,不旋踵而百韵之名播于五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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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历代诗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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