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史 歷史的壞脾氣   》 “五四”傳統與軍閥餘蔭      張鳴 Zhang Ming

這是“一個大教授的小文章”、“一個歷史學者的不合時宜的思考”,李零先生題寫了書名,吳思先生評說“張鳴說史,總是能化繁為簡,睿智,明白,讓人眼前一亮”。 這部書共分五輯:軍閥有性格、晚近人物臉譜、歷史的壞脾氣、不確定的道路、庶民的世界。無論是講民國史上的軍閥、晚清以來的“大人物”,還是歷史上的各種制度問題、社會問題,無論是講文人講娼妓還是講鄉村世界,核心的思想都是要檢視歷史中種種劣根性,檢討睏繞着我們的歷史甚至現實生活的種種“壞脾氣 ”。
“五四”傳統與軍閥餘蔭 “五四”時期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最耀眼的歲月。引進西潮,提倡新文化,追捧德賽兩先生,還上大街遊行,抗議巴黎和會帝國主義的分贓,在趙傢樓放了一把火,接着就是“問題與主義”,社會主義論戰,科玄論戰,最後是有了共産黨。毛澤東總是說“五四”的好話,因為他自以為是“五四”精神的守護神;蔣介石老要嘟囔“五四”的壞話,因為在他看來,“五四”教壞了一代青年,毛澤東就是這青年之一。自延安時期以來,我們每年都要發揚一下“五四”精神,大會開完了開小會。雖然多數時候“賽先生”總是排在上首,但從來也沒有把“德先生”丟下不管。多少年了,無論中國人和外國人,都覺得“五四”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我們的教科書上,“五四”是現代史的開端,而在其他一些學術研究中,“五四”的份量同樣足得嚇人。好像後面的歷史都是從這裏發端,後面的好多問題都可以還原到“五四”的原點,什麽“救亡與啓蒙”,什麽全盤西化,什麽唯科學主義,什麽空想社會主義性質的新村主義。 然而,每當提起“五四”,我總要想到軍閥,因為“五四”恰好發生在軍閥統治時期,大總統是徐世昌,實際掌權的則是皖係軍閥段祺瑞。那些看起來烏煙瘴氣的軍閥表演,和後世同樣的烏煙瘴氣讓我想到,“五四”的作用,是否更多地是一種精神象徵。我們的民族,按美籍華人學者林毓生的說法,多少有點思想文化决定論的傾嚮,興亡更替,人們總是把板子打在學風和士風的屁股上。明亡,大傢說是學風空疏,士大夫袖手談心性所致;晚清勢危,人們又埋怨乾嘉以來的樸學考據。“五四”和“五四”以後,儘管有好事者引入了實驗主義,但這種思想文化决定論卻依然故我。 軍閥是個壞東西,這沒問題。其實,近代以來,凡帶上個“閥”字的名詞,就有點駡人的意思了(在老祖宗那裏,“閥閱”好像還是挺中性的,衹是“門閥”纔有點貶義),軍閥、學閥、財閥、黨閥,細排下去,大概還有十幾個。其中軍閥是最為人鄙夷的,因為這些人手裏有槍,屬於千餘年來為國人所不齒的軍漢武夫,行為粗魯,不講道理,看上哪個女學生,就要拉去當姨太太的。不幸的是,“五四”前和“五四”後,政壇上的主角卻衹能是軍閥,有槍的,說話聲音就大。聲音大的人也不光幹壞事。“五四”上街抗議的時候,學生一批批被抓,北大法學院都改了監獄,好像當局依然心如鐵石,就是不理會。後來的轉機,我們的教科書上說是上海工人一聲援,北京政府害了怕,趕緊命令中國代表拒絶在和約上簽字。其實,當時聲援的不僅有工人,還有軍閥,鬧得最兇的當屬號稱善戰的北洋軍閥第三師的師長吳佩孚,此公時在湖南前綫(南北軍閥混戰的前綫),總是在報上抨擊賣國賊,今天一篇新式的《驅鰐魚文》,明日一通仿《討武檄》;上海護軍使盧永祥其實也在幫腔,所謂上海的罷工的嚴重後果雲雲,其實就是他拿來嚇唬北京政府的。到底誰最後起了作用?我說不清,但至少不能說軍閥的起哄沒有用。 在這裏,我所要說的並不衹是聲音大小的問題,問題的關鍵,在於這些聲音大的人所作所為對後來歷史的影響。思想傢的思想有影響,軍閥的政治舉措未必就沒有影響。《新青年》風靡海內,銷量最多時不過萬餘,下層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知道也理解不了。而軍閥的政治操作,動輒波及數十萬的士兵或者成百萬的老百姓,讓他們過了多少年還記憶猶新。“五四”以後的軍閥,還真是喜歡弄出點動靜。直係軍閥吳佩孚一直在想轍讓部下崇拜自己,一邊動作誇張地做秀,一邊作“精神講話”,告誡部下,上下級就是君臣,人人都要講究五常八德;他自己則堅持“五不主義”,其中“不藉外債”和“不進租界”還真是做到了。膠東的軍閥劉珍年也想讓人傢崇拜他,辦法是讓部下士兵人人佩戴他的像章,背誦他的語錄;像章是瓷質的,語錄也有一本。那個掘了西太後並乾隆陵墓的小軍閥孫殿英,沒有語錄,更不能作“精神講話”,但人傢搞起了一個教門——廟會道,自己就是道首,所帶的幾萬官兵都是道徒,軍隊編製和教裏的組織相互重疊;他身上還有一張經常會神靈附體的“口”,孫殿英發佈命令,往往就是神諭,難怪人傢的士兵掘墳的時候膽子那麽大。 做事不那麽赤裸裸的也有。他們利用宗教的儀式和精神來進行精神教育和控製,並不直接讓部下官兵崇拜他們自己,但效果卻更好。唐生智割據湘南的時候,碰上了一個顧和尚,不知怎麽就迷上了藏傳佛教。人傢居然能把佛法講成忠義和愛國,講還不算,幹脆領着法師一個營一個營地給全體官兵受戒,官兵受戒後,每人發給受戒證章一個,竟然讓他練成一支佛軍。相比起來,馮玉祥似乎比唐生智洋氣一點,人傢看上的是基督教。當然,解釋出來的基督教教義倒也差不太多,也是愛國、愛群和忠義。馮玉祥的軍隊,全軍領洗(有外國記者說他是用水竜頭洗的,其實不確),每營配有隨營牧師,開辦基督學校,按時講道做彌撒。自然,人們都叫他“基督將軍”。 動靜更大,不僅在軍隊上做文章,而且把文章做到自己割據地方的老百姓頭上的,也有幾位。比如山西的閻錫山,這個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把日本軍國主義的社會組織搬到了山西農村,將山西農村重新編村,整個組織起來,一套是村、閭、鄰的行政網絡,一套是各種社會組織像“息訟會”、“監察會”等等。村閭長都是省裏登記在案的官員,由政府發給補貼,對所轄村民握有生殺予奪之權,閻錫山管他們叫“村幹部”(這大概是“幹部”這個日本詞的首次引進。對於從前政權不下鄉的農村來說,這個變化實在是太大了,用當時山西老百姓的話說,就是“滅門的知縣安到老百姓的炕頭上來了”)。村幹部和社會組織首領,將所有管理工作分解成一個個項目,定期檢查,每個農民都要接受檢查。有思想或行為不端者,馬上進行思想教育,教育不好,則送到縣上的“莠民工廠”去勞動改造。武力監督執行這些措施的,則是由現役軍人派回農村組織的保衛團。凡農村的成年男子,都要加入保衛團,保衛團既是正規軍的預備隊,同時也是農村的警察,村幹部要動武的時候,靠的就是保衛團。 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也有類似的表現,衹是他們吸取了在山東鄒平搞鄉村建設的梁漱溟的某些做法,農村組織實行政、學、軍三位一體化:縣、鄉、村三級,既是三級行政組織,也是三級國民學校體製,又是三級民團。每級的行政首腦,也兼任民團的團長和國民學校的校長,在改革的同時,實現幹部年輕化、知識化。 現在我們該知道了,在“五四”以後的二三十年代,軍閥們還真是做了不少事情,而這些事情對後來的政治以及政治文化一樣具有影響。宗教式的團體凝聚和控製,後來有過;農村的行政化和社會化組織控製,後來有過,甚至連“村幹部”這個詞,到現在還在使用;個人迷信和崇拜,後來也有過,連像章我們都佩戴過。 思想傢和知識界創造着歷史,而軍閥、土匪、馬賊、幫會竜頭、兵痞,以及各色鄉村能人,也在創造歷史。在一個處於動蕩的前現代國傢裏,後者的能量從來就不比前者小,影響更不比前者小,恰是因為動蕩和變化,使得這些人格外地活躍。可惜的是,我們的歷史學家卻很少註意過這一點。中國政治的資源,其來源其實不盡是西方的、日本二道倒的、俄國二道倒的,還有本土的;本土的也不盡來源於典籍和先賢,還有不少其實真有點下三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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