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檮杌萃編   》 第一回 尤伯青湊趣開筵 賈端甫臨崖勒馬      錢鍚寶 Qian Yangbao

又名《宦海鐘》 民國五(1916)年漢口中亞印書館排印本。十二編二十四回。 題“誕叟着”。誕叟,本名錢鍚寶,字叔楚,浙江杭州人,約光緒二十(1894)年前後在世。 以反面人物賈端甫為中心,敘述了清末官場商場的黑暗與腐敗。本書結構完整,文筆辛辣。“檮杌”者,惡人也。
第一回 尤伯青湊趣開筵 賈端甫臨崖勒馬 抱真子便說道:“這賈端甫,不是做那甘肅臬臺的賈廉訪麽?那是我認得他的。他是個有名的暮夜卻金,坐懷不亂的君子。怎麽也被這人編入小說裏頭?”誕叟道:“你到船上慢慢的看(口虐),這書亦並未理沒了他的好處。”原來這賈端甫,名崇方,是南通州直隸州人,九歲上他父親就沒了,傢裏光景極寒,幸虧他母親莫氏娘傢尚可過得,按月貼補他些,纔得混口飯吃,附在村學館裏讀書,天份卻甚聰明,十二歲上開了筆,做的破承題,先生說是很有意思。二十歲上就進了學。誰知到了次年正月裏,他母親就死了,接着他的外公莫懷恩也就一病不起,他兩個娘舅,一個叫莫仁,一個叫莫信,都是市儈。他弟兄兩個看老子一死,就在爭奪傢産,那肯再來照顧外甥。這賈端甫沒了靠傍,衣食更無着落。過了母親的百日,就托親友替他找個館地。卻好州裏錢𠔌竜師爺,要請個西席替他的小兒子破蒙,有人推薦就請他過去,每月修洋四元。他好在單身人,也敷衍夠用了。 這竜師爺,名鐘仁,號實生,是浙江蕭山人,年紀有六十多歲,就了三十多年的州縣館,於百姓的脂膏上雖然不甚顧惜,於東傢的面子上卻是十分恭維。所以,館運很好,積賺的幕囊也很不少,他的太太早已死了,大的兒子是太太生的,名叫玉年,號伯青,在衙門裏跟着學幕,也有二十多歲。小的兒子叫玉田,號研香,纔七八歲,是姨太太生的。姨太太據說姓楊,東臺人,有的說是花煙館裏的,有的說是一位東傢收用過的丫頭,因為太太吃醋,送與這竜師爺的,卻也不知其底細。但是這位楊姨太太,打得一手的好煙,能把煙絲拖到一尺多長,然後捲起上在鬥內,又是一雙好小腳兒,進門就生了一位小姐,是夢見飛燕投胎生的,取名玉燕,又起了個號叫做夢飛。今年已十一歲,腳是他姐替他裹的,也甚校這賈端甫教的就是這姨太太的兒子竜玉田。這玉燕小姐每天早晨,也跟着識幾個字,讀兩句女兒經、千傢詩。光陰迅速,在館裏不覺也就坐了兩年,與這竜師爺的大少爺及衙門裏的幾位師爺,也就混的很熟。 這一天是四月裏的天氣,正值通州城裏出會,衙門裏的書啓師爺文彬如、徵收師爺蓋子章、巴吉人、賬房師爺周德泉陪着州裏二少爺增郎之,一齊到竜師爺公館裏來,約竜伯青去看會,順便也就邀了賈端甫一同去。走了兩條街,街上男女老幼往來的,真如人山人海,擁擠不堪。又走了幾步,衹見一群婦女,濃妝豔裹,在一傢鋪內看會。看見他們來了,有一個穿雪青紡綢單衫,年約十六七歲的姑娘,連忙喊道:“二少爺到這裏來看!”這增二少爺望着他們,笑道:“你們全在這裏?” 跟手也有叫竜少爺的,也有叫巴師爺,也有叫老周的,咭咭叭叭,聽不清楚,大傢就順步進去。賈端甫也就跟着過去,衹見一個個妝研鬥眉,雖非王嬙鄭旦,態度亦自撩人。衹恨自己一人不識。再細看這鋪子,是一爿洋貨店,掌櫃的登時拿了一包香煙、一枝蜜蠟煙嘴送到增二少爺手裏,說道:“二少爺請用煙,好兩天不見了,今天天熱,開兩瓶荷蘭水吃吃罷。”增二少爺道:“也好,衹是擾你不當。”掌櫃的道:“二少爺好說,衹要二少爺多照顧些,就是了。”周師爺嚮掌櫃的道:“劉子經你前一回送到衙門裏的荷蘭水,可不好,是來年陳,走了氣的,我們東傢很生氣,你可趕緊帶些好的來。”劉掌櫃忙道:“前期到的貨,原不是頂好的,因為衙門裏要的急,慌忙湊着送進去就是現在開的味兒也不好,師爺們請嘗嘗看,再過兩天,就有老德記的帶來了,一到就送兩打過去。”一面說一面叫小夥計開了幾瓶,倒在玻璃盅裏。劉掌櫃拿了一杯,用新手巾擦了擦口,恭恭敬敬的送到增二少爺手裏。衹見增二少爺懷裏坐的穿雪青紡綢的姑娘,劈手把杯子奪了去,就喝。增二少爺望他說道:“小銀珠,你怕喝不得呢!”小銀珠把眼睛一斜,伸手在增二少爺臉上一摸,說道:“我倒是怕你喝不得罷,好意替你搶過來,你倒要說人。”竜伯青在旁拍手道:“衹怕你們兩個都喝不得。”劉掌櫃慌忙又拿了一杯過來笑着說道:“這是董荷蘭,不要緊的。”還未送到增二少爺跟前,衹見小銀珠把二少爺的頭一掰,把喝剩下的半盅,送到二少爺的嘴裏喝了。 文彬如、竜伯青齊聲喝采道:“好一個交懷盞!”二少爺也笑了。小銀珠望他們瞧了一眼。劉掌櫃把這一杯遞與二少爺,然後拿了兩杯敬周師爺、竜少爺,又招呼小夥計到各人面前分送。 竜伯青的一杯,也是與一個穿玄色綢衫的姑娘分喝的。增二少爺就嚮那穿玄色的問道:“文卿,你肚子疼的毛病可好了麽?” 文卿道:“有時夜裏也還要發,那丸藥吃了也還斷不了根。” 增二少爺道:“衹要竜少爺夭天替你捺着肚子,就好了。” 文卿聽說,就把手裏未吃完的荷蘭水,望增二少爺身上酒來。 竜伯青用手一欄,衹聽邦郎一聲,玻璃盅子砸得粉碎。巴師爺道:“文卿,這遭你要賠了。”劉掌櫃忙說:“不要緊的。” 又叫小夥計遞過手巾來擦手。可憐賈瑞甫在旁看的眼饞心熱,衹恨沒人理他,自己低頭看了一看穿的衣服,也實在配不過,惟有暗暗的自己嘆了一口窮氣。不一時聽見鑼聲響亮,說是會已到了。小銀珠站在杌子上,一手扶着增二少爺的肩頭,一手拿一塊湖色熟羅手帕,微掩香唇。還有一個小姑娘不過十歲左右,拉着周師爺說:“姨夫,你抱着我看。”旁邊坐的一個穿湖色熟羅夾襖的姑娘,約有二十多歲了,說道:“十二寶,你留心你的腳,不要碰髒了老周的衣裳。”周德泉真個把這小姑娘抱起來看。這小二寶看見門口有個賣紙做的小竜的,又叫:“阿姨!我要買個小竜玩呢。”文卿回過頭來說道:“桂雲姊姊,我說不要帶這小東西來,你看衹是吵。”巴吉人站在門口趕緊買了一個遞與小二寶。旁邊一個十二三歲、梳雙丫髻的小姑娘也就牽住巴吉人道:“我也要呢,你敢不買給我?”巴吉人衹得又買了一個,遞與他道:“蘭仙,我看你這麽點點年紀,就會吃醋要強,將來大了不曉得要害多少人呢?”蘭仙把那竜望地下一甩,說道:“甚麽叫吃醋!我吃哪個的醋,你倒說說看?”巴吉人忙彎腰拾起來,送與蘭仙道:“怪我說的不好,我的寶貝不要生氣。”說的大傢都笑了。文卿說道:“真真作怪,這點點小東西也會撒嬌。”竜伯青低低的說道:“恐怕是跟你學的。”文卿在他肩上打了一下,說:“你拿我開心,回來再同你算帳。”說着,外頭一對一對的燈牌花傘,又是鑼鼓、棚秋、千架紛紛過去。賈端甫躲在人傢背後,也看得不甚清楚。 約有半個多時辰,會已過完,小銀球又買了一面玻璃磚的鏡臺,一盒香水。文卿等也買了些洋粉、洋胰、香水、頭繩等類。自然是記在這班少爺師爺帳上的。小銀珠拉着增二少爺,要他同去。文卿也同竜少爺咬耳朵。大傢本來都有去的意思,自然一齊答應。賈端甫是同來的,大傢也不好意思撇他,他也不好意思單走,衹得跟着同行出了店門。幾位姑娘在前,究竟大街上,這些少爺師爺不好過於放浪,衹得稍為退後幾步,走了兩個彎子,已快到西南營了,這裏地方較為僻靜,銀珠就站着,等增二少爺走到跟前,一手扯住說:“我走不動了,你攙攙我嘗。”巴吉人道:“我看不如爬在二少爺身上,叫二少爺掬着走罷。”小銀珠嚷道:“小巴你不要油嘴滑舌的,回來要你的好看!”竜伯青道:“他這麽大了,你還說他是小巴,你究竟要多大的巴,纔夠你吃呢?”文卿把他打了一下道:“你這人,他們說話幹你甚事,要你多嘴。”小銀珠嚮着文卿說道:“姊姊,你再不管管姊夫,他更要無法無天的了。”文卿道:“我管得住他麽?除非花傢的愛寶來,那就製得他服服貼貼的。”竜伯青道:“阿彌陀佛,一百零一個局的也要吃醋。” 文卿道:“你該叫他的局麽?還要嘴犟。”說着,已到門口,大傢一擁而進。打雜的忙招呼:“陳奶奶,快打簾子,二少爺來了”一面又喊:“李奶奶、大楊奶奶、小楊奶奶!拿文卿姑娘、桂雲姑娘、蘭仙姑娘的茶碗!”衹見銀珠、文卿、桂雲的都是菜缸子,蘭仙的是茶碗,餘外的都是客茶碗。打雜的送進一碟瓜子,小銀珠免不得分敬一回。敬到文師爺面前,問道:“愛珍姊姊可好?你咋兒晚上甚麽時候走的?”文彬如道:“我倒有好幾天不去了”小銀珠道:“說的好聽,昨兒晚上是一隻狗,在愛珍房裏登到三更,我出局到那邊還張見的,衹怕是今天早上回去的罷。”文彬如道:“你儘管駡,回來問愛珍就知道了。”小銀珠道:“他肯說?”說着已敬到賈端甫面前,問了一聲:“老爺貴姓?”賈端甫連忙答道:“姓賈。” 小銀珠敬過瓜子,坐到增二少爺懷裏。增二少爺就伸手摸他雙乳,他也半推半就,聽二少爺伸手過去,細細的摩挲。這邊桂雲就到炕上替周師爺打煙。文卿趁人不見,拉着竜少爺到自己房裏去了。小銀珠坐在二少爺懷裏低低的問道:“這賈老爺在衙門裏做甚麽?他的相好是哪一個?”增二少爺笑道:“他麽,在竜少爺傢裏教讀,他要攀相好可不容易呢。”小銀珠道:“怎的?”增二少爺笑道:“他一個月的束修,纔夠吃一個幹茶缸子,若要住夜,你們下頭的嘴忙一夜,他上頭的嘴要忙一月還不夠的呢。”說的小銀珠笑着要撕二少爺的嘴。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無如賈端甫一人靜坐聽得清清楚楚。一團火直透泥九,欲要發作又不敢發作,要走又不能走,衹好裝做聽不見,走去看壁上挂的對聯,寫的是:“銀燭高燒花欲睡,珠簾半捲月常圓。”款是銀珠詞,史清玩、鐵頑戲贈。曉得是增朗之送的,卻也不見甚麽好處。一時鐘上已當、當、當、當敲了四下,衹見陳奶奶拿了兩盤點心進來,一盤是豬油白糖小包子,一盤是蝦仁湯麥餃子,大傢隨意吃了些。文彬如道:“天不早了我們走罷。”竜伯青也攙着文卿走了過來,問說:“點心也吃過了,我們怎樣呢?”增二少爺還未答言,小銀珠忙說道:“不許去!”竜伯青道:“不去怎樣呢?要就在此吃便飯罷,算我的東。”增二少爺道:“又何必你做東呢!”小銀珠道:“應該罰他,他先頭在門口拿我開心。”“開的好!” 竜伯青道:“我替你把二少爺留下來,你不說好好的請我吃些點心,謝謝我,還要罰我,真是豈有此理。”小銀珠道:“點心不是纔吃的,你難道沒有吃麽?”竜伯青道:“那個不算,要你自己身上的。”小銀珠嚮他啐了一口,說道:“你纔同文卿姊姊兩個人,在房裏不曉得吃些甚麽,衹怕饅頭、水餃子都吃飽了,纔跑過來。”文卿道:“你們說話要牽上我,你看你,拿饅頭把二少爺吃,連小襟鈕扣子都散了,還要說人。” 小銀珠低頭一看,果然不錯,羞的把臉一紅,走開去鈕好。 文卿也就不再說了,回頭叫道:“小楊奶奶,你到廚房裏關會一句,要一個便飯加帽子,天氣熱,菜要清爽些。”小楊奶奶答應了一句,就如飛的跑去。大傢說說笑笑,真是歡娛,嫌日短,不覺已是掌燈時候。小楊奶奶走來說道:“菜已齊了,還是就坐,還是等一會?”竜少爺望着增二少爺說道:“怎樣呢?” 增二少爺道:“我們就吃罷。”於是吩咐擺席。增二少爺的小銀珠,竜少爺的文卿,周師爺的桂雲,都是老綫頭不用交代。 巴師爺就是蘭仙,文師爺是花傢愛珍,蓋師爺是鄭傢雲仙,大傢都知道的。竜泊青寫了兩個外局的條子,順便問賈端甫道:“端翁,可有相好?還要做煤不要?”賈端甫道:“我沒有,可以不叫罷。”竜伯青也就不勉強他花這一塊半錢。大傢入席,一時,頭菜上了魚翅。花愛珍已來了,坐在文彬如旁邊,低低的問了一句:“昨兒回去關門沒有?”卻被小銀珠聽見,撲嗤的一笑,指着文彬如道:“你還要賴,這回可是不打自招了。”文彬如道:“足見沒有過夜。”小銀珠正要回話,桂雲望他丟了個眼風,也就不開口了。愛珍又問竜少爺:“為甚不叫愛寶?”竜伯青道:“改天再叫罷。”口裏說着,卻嚮文卿挪嘴,文卿趁勢就擰他的嘴說道:“你叫不叫關我甚事,我又不曾不準你叫,你望我挪嘴?”擰的竜伯青急聲討饒,大傢哄堂大笑。這個當口,鄭云仙已走進來,嚮大傢招呼,文卿方纔放手。巴吉人道:“真是救命王菩薩來了。”一回兒文卿自己彈着月琴,唱了一枝“滿江紅”。銀珠叫琴師拉着鬍琴,唱了一枝“天水關”,餘外也有唱青衫子的,也有唱闊口的,也有唱小調的,真是弦管嗷嘈履高交錯。一會唱停,文卿又按着各位敬拳,那些姑娘也參錯着,分敬三個五個八馬對手的亂喊,釧響丁鼕,珠喉清脆,也有搶着代酒的,也有按着杯子不許多喝的,媚態柔情,令人心醉。不過賈端甫吃的是鑲邊酒,不但倌人除了照例敬拳之外,不與交談,就是同席的客人也無暇與他說話。雖在熱鬧場中,卻無限的凄涼景況。目睹諸人,真足令英雄短氣。好容易把這一席酒熬過了,各自散坐,愛珍逼着文彬如同到花傢,竜伯青也被文卿拉去,周德泉也要到桂雲房裏去敷衍敷衍面子。賈端甫正在沒法,周德泉曉得增二少爺是要同小銀珠親熱一陣的,恐怕他們這些人跟進去討厭,連忙說道:“端翁、吉翁、子翁都到桂雲房裏燒煙去罷,我的老姘頭房間,端翁也應該賞鑒賞鑒。”可憐賈端甫一腔冷氣,幸得周德泉這一句話,纔回轉點熱意過來。可見周德泉是老走江湖,隨便甚麽人不會得罪的。 大傢跟着周德泉到了桂雲房裏,周德泉讓蓋子章燒了兩口煙,自己也吃了幾口,桂雲已到別的房間去應酬客人,衹有小二寶在房裏打混。又談了些閑話,一看鐘上,已有十一點多鐘,約計增二少爺同着小銀珠兩個人,也應該親密夠了,卻好聽見打雜的喊:“陳奶奶,姑娘的酒局姓王的,在花傢!”周德泉就趁勢同着衆人,走過小銀珠房裏來,說道:“天不早了,我們走罷。”小銀珠還不肯放,說道:“我的酒局一會兒就回來的,不要走。”周德泉道:“今天出來了一天,讓他回去罷,萬一老爺子查問起來,怎樣說呢?日子長呢,弄翻了那倒不好。” 小銀珠聽說,衹得要了。叫陳奶奶打了盆熱水,讓二少爺洗了手、搭了臉,然後親自拿二少爺的湖絝長衫、夾紗馬褂,替二少爺一件一件的披上,把周身的鈕子一個一個的親手替他鈕好。周德泉又到文卿房裏去看尤伯青,見他已醉的不堪,和衣倒在牀上,蓋着一牀毯子,喊也喊不應,文卿已出局去了。周德泉同小楊奶奶說:“不必驚動他,我們先走罷,但是不要叫他受涼。”小楊奶奶連連答應道:“是,是,師爺請放心,我好好的服侍他就是了。”大傢走出來,到了路上分手各散。 賈端甫回到館中,約模已在三更以後,一燈如豆,壺茶不溫。服侍書房的那個小三兒,坐在房門坎上打磕睡,東倒西歪的,推了半天才醒。叫他看可有開水沒有,小三兒說道:“上房廚都已早關了門,哪裏還有開水?”賈端甫無可奈何,衹好叫他去睡。一面把房門關好,坐在椅子上默想:同是一樣的人,他們有錢有勢就如此快樂,如此光輝,我一介寒儒,不但沒人理睬,還要被這些浪子淫娼,奚落嘲笑,怎能有一日讓我吐一吐胸中的這口惡氣呢?想了半天一無門路,衹好上牀去睡,心中又氣又悶又羨又妒,翻來覆去哪裏睡得着,鬧到天已黎明,肚裏吃的些酒食不能消化,真是窮秀纔無口福,一時發作起來,疼痛難忍,開了房門,要去出恭。這竜師爺的公館,上房同廳房都是四開間,一進上房旁邊,就是廚房、廳房,旁邊就是書房。各自一院,廚房繞書房背後,卻有條小街可以通到門房,不走書房經過書院子到廚房,卻也有門可通。毛厠在大門下首角頭,須由廳房轉出。賈端甫恐開這幾重門驚動人,曉得廚房裏口有一塊小小的空地,是堆灰的,比毛厠近便些,拿了手紙就到那裏出恭,纔蹲下去,衹聽得通上房的角門呀的一聲開了,心中吃了一驚,這空地在角門上首斜對過,定睛一看,出來的不是別人,就是竜鐘仁最得用的管傢毛升。他卻忽忽出去,沒有看見空地上有人,再看角門口,有一雙瘦小金蓮的尖子露出,還有黑縑絲蘇滾單褲的影兒,一閃把頭朝外一探,旋即縮了進去,輕輕的把門關上。賈端甫未曾看見面目,不知是竜鐘仁的姨太太,還是竜伯青的少奶奶,心中十分驚訝。出完恭,起來走過角門口,看見地上有黃澄澄的一件東西,拾起一看,是一枝金茉莉針,心中好不歡喜。回到牀上脫衣再睡,倒也就沉沉睡去。八點多鐘方纔驚醒,趕緊開門,竜玉田已來上學,停了一會玉燕也來認字。賈端甫因想,我今兒早上碰見的不知究係何人,這金茉莉針也值不多錢,若還了本人或者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因等玉燕認過了字、讀完了詩,嚮他說道:“我今夭天亮起來,到廚房後邊空地出恭,在角門口拾了一件東西,不知是哪個掉的,你拿到上房裏去問問看。”就把那枝金茉莉針交與玉燕,玉燕一見說:“這是我娘的,我娘正在那裏找呢,讓我快點送去罷。”拿了茉莉針,抱了書包,匆匆的跑了進去。 楊姨娘往常也還沒有起得這麽早,今天因為送了毛升出去關了角門進來,上馬子解手摸摸這茉莉針不在頭上,牀頭邊也尋不見,心裏就怕是送毛升出去的時候掉的,所以不敢安睡,一早起來到角門口一找不見,馬子巷裏也尋過了,又叫小丫頭、迎春、老媽子、王媽把房裏堂屋裏地下細細的掃着也沒有,迎春牀上同自己牀上枕頭邊也都找過,那竜鐘仁煙病既大精神又不濟事,每天晚上被這楊姨娘總要翻住了一回,事畢之後即與死人一般,非第二天十二點鐘不能蘇醒,所以楊姨娘找了一早晨的茉莉針他竟一些不知。玉燕在書房拿了這針,興興頭頭的跑了進來,一到堂屋門口就喊道:“娘!茉莉針有了。”楊姨娘忙說:“不要喊,把你爹爹吵醒了,要駡人的。”玉燕走到房裏,把這茉莉針交與他娘。楊姨娘接過一看,低低的問道:“你在哪裏拾到的?”玉燕道:“是先生今天天亮的時候,到廚房旁邊空地上出恭,在角門口揀到叫我拿進來的。”楊姨娘一聽,心頭鹿撞,不由臉上一紅,連忙吩咐玉燕不準亂講,又囑咐迎春、王媽不許在老爺面前提這掉了茉莉針的事,我以後有好處給你們,若要亂說仔細你們的皮。大傢曉得他是得寵的姨太太,而且他做的事體,眼睛裏看的也很多,哪個敢來多嘴。 楊姨娘一面梳頭一面細想,這事已被賈先生看見,若然漏泄風聲,到這老東西的耳朵裏去,那可是個不了的事。要趁事未發覺同着毛升走呢?又捨不得這一雙兒女,左思右想,如何是好? 停了頭不梳,拿了水煙袋一筒一簡慢慢的吸,忽然想到賈先生獨居無偶,他擡了這茉莉針特地叫玉燕送進來,未必沒有個意思在裏頭,雖然是個窮書呆子,到底年紀還輕,比這老東西總要好些,不如與他些甜頭,堵住了他的嘴,那就不怕他了。 主意想定,放了水煙袋,把頭慢慢的梳好。竜鐘仁還未睡醒。 又停了一會,那竜鐘仁纔在牀上轉動。楊姨娘伏到牀前說道:“將近十二點鐘了。”竜鐘仁慢慢的起來,穿衣着褲,洗臉漱口。王媽送上一碗蓮子,竜鐘仁吃了一半,楊姨娘忙把煙盤擺好,燒了十二口煙上在幾枝槍上,一口一口的遞與竜鐘仁吃。 把這十二口煙吃完,精神纔漸漸的活動了些。停了一會便叫開飯,竜伯青在衙門裏吃的時候,多連他的少奶奶共是五個人一桌。竜鐘仁衹吃了淺淺的一碗飯就不吃了。楊姨娘吃完了飯,又打了十二口煙。竜鐘仁吃畢已是兩點三刻,然後喊提轎子進衙門。毛升進來拿了煙槍包,跟了竜鐘仁而去。到了傍晚,竜玉田放學進來,楊姨娘密密的叫迎春拿了四個碟子,一碟南腿,一碟糟蝦,一碟跨魚,一碟香腸,都是傢裏收藏,竜師爺留以自奉的。還有一壺竹葉青的好紹酒,送到書房與賈先生說:“是姨太太,因為先生送還茉莉針酬勞的。”並低低的囑咐道:“晚上把房門虛掩着,不要睡,三更多天姨太太有要緊的話,同賈先生面談呢。”賈端甫一聽如奉了玉旨綸音,滿心歡喜,連連答應道:“遵命、遵命!”一面吃着酒一面心中細想:好生僥幸。到了一更多天,聽見廳上轎子聲音,說是師爺回來。 衹見毛升提着燈籠,照着竜鐘仁慢慢的走進上房,嚮來上房晚飯總在八九點鐘,吃了飯後照例是楊姨娘打煙,毛升在套房裏頭挖煙斗、通煙槍。等竜鐘仁吃完了煙,還要收拾煙盤。每天在上房裏,總有個把時候的忙。楊靖娘乘空走進套房,告訴毛升說:“今夜不要進來。”毛升問說:“怎麽?”楊姨娘道:“我今早受了點涼,夜裏要靜養養呢,明兒再來罷。”毛升笑着低聲道:“你也有討饒的日子,這可服輸了。”楊姨娘拿手在毛升額頭上一指道:“小油嘴,不要發驩,總有一天叫你不得了。”楊姨娘說完這句恐怕竜鐘仁知覺,又連忙跑到外房爬到煙鋪上去。隔了一會,竜鐘仁吃完了煙,毛升收拾好了煙盤出去。王媽把廳上的轉堂門關上,楊姨娘拿出幾個小菜碟子,服侍竜鐘仁吃了一杯參茸百歲酒,又吃了一酒杯的丸藥,看看已十二點鐘,然後收拾睡覺。不到半點鐘的功夫,這楊姨娘已把竜鐘仁服侍的妥妥貼貼,酣呼睡去。 楊姨娘是較慣了的準頭,拿得穩穩的,掀開被窩套了一條嫌絲褲子,一件捷法布小衫,一件窄袖玄色綢衫,一件夾紗背心,又把頭攏了一攏,耳環也不帶了,會上閂了一枝空心金涼簪,同那一枝茉莉針,輕輕的把房門一開,又開了角門,走那廚房院子,到了書房院子門口,見門係虛掩,推了進去,在書房窗子眼裏一張,衹見賈端甫桌上擺了一本書,正在默坐凝思。 楊姨娘在門板上用指頭輕輕的彈了兩下,賈端甫趕緊開了門,讓楊姨姐進來,一面嚮楊姨娘道謝送的酒菜。楊姨娘嚮他一笑道:“菜是傢裏現成的,酒也不好,我又沒有能自己來陪你,對不住。”說着就在書案對面一張涼榻上坐下。賈端甫連忙倒了一碗茶,送到楊姨娘嘴邊,楊姨娘就着他手裏喝了兩口,搖搖頭。賈端甫把那剩的半碗喝完,把茶杯放在書案上,也就在涼榻上靠着楊姨娘的嬌軀坐了下來。楊姨娘把一隻金蓮蹺起說道:“我纔在角門口下臺坡一滑,幾乎跌倒,腳孤拐還酸呢。” 賈端甫一手搭在金蓮上,輕輕捻着,一面把臉貼着楊姨娘的香腮,嘴裏說道:“我對不住你,黑夜裏跑這些路。”楊姨娘也就把腳擱到賈端甫的身上,說道:“我的乖乖,我實在愛你,就隨便為你吃甚麽苦,我都是情願的。”賈端甫一手握着金蓮,一手摟着香肩,問道:“你幾時同毛升相好起的,今兒毛升進去不進去?”楊姨娘在他身上輕輕的打了一下,說:“你不是好人,你管他做甚麽。”賈端甫道:“我已經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你何必還要瞞我,你把同他相交的情形細細的同我談談,我們以後好打通了做事,省得你瞞我我瞞你的,弄出些話把來。” 楊姨娘一想,倒也不錯,這是難得兩面光的事,不如替他兩邊都說明白,排定了一傢一天,纔得平服呢,臉上一紅就說道:“我隨便說,你知道你可不準告訴人,也不準拿我開心笑話我。”賈端甫道:“這個自然。”楊姨娘嘆了一口氣道:“唉,說起來話長。”一手指着賈端甫手裏握的那衹金蓮,道:“這樣東西真不好,無怪現在的人要講究天足,總是他是個禍根,這也是我前世的孽緣。前年夏天有一天晚上,竜老頭兒有點感冒,要我替他搥腿,卻叫毛升在牀面前替他燒煙。我呢穿了一條舊官紗褲子,就跪在踏板上,兩衹腳尖恰好靠在毛升腰裏。 一路搥着,那腳尖自不免搖動,在他腰裏揉擦,毛升以為我是有意於他了,抽空就拿手把我的腳一捻,我也不好意思喊得,就讓他摸摸捻捻的頑了半天。搥完了腿,看竜老頭子已昏昏睡去,毛升拿了煙盤到套間裏去收拾,卻望我把手一招,我千不合萬不合跟了他進去,就被地占了我的便宜,以後我又怎能擺脫他呢。到今兒已兩三年了,今兒早起又被你撞見,大約也是前緣,我的身體今天可交給你,你若同毛升說明,大傢和和氣氣的往來,保你還有好處,你若負心告訴了人,我可做鬼也不依你的。”說着就嚮賈端甫懷裏撲了過來。賈端甫趁勢替他緩了私小結束,露出一寸檀槽。楊姨娘已是渾身欲火發動,並無一毫推拒。賈端甫也放出胯下英雄,正欲貫革直入。這書再照這樣做下去,那就成了《金瓶梅》、《肉蒲團》了。然當此間不容發之時,叫賈端甫怎麽勒得住手呢?請諸位停一停替他想想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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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助奩妝院司同擲錦 誤朝賀府縣共迷花第十回 澄敘官方驚看白簡 褒崇勳績榮擢烏臺
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銷羅綺 涼宵聽雨鄉戀溫柔第十二回 買軍火太守展長纔 開綺筵欽差饒雅興
第十三回 長袖善舞利益均沾 新學爭鳴譸張百出第十四回 會短離長蕭郎縈別夢 情深膽怯弱弟試靈丹
第十五回 侍疾承恩正名有待 酬庸表績特薦頻邀第十六回 得色思財驚傳惡耗 以財易色細演奇談
第十七回 祝融一炬熔盡銅山 飛燕重逢營成金屋第十八回 怙惡不悛遠戍榆塞 嗜痂成癖死殉蓮鈎
第十九回 中萋菲飛章移柏座 執斧柯投刺訪蘭友第二十回 女償父債供狀分明 李代桃僵遺言慘切
第二十一回 藥石誤投喪明抱痛 蒹葭幸托涼血甘居第二十二回 失貞節嬌女善承歡 吞巨款惡奴謀反噬
第二十三回 六親同運幕燕分飛 一夢荒唐轅駒息轍第二十四回 甘偕隱海陵營別墅 結同心嵩嶽訪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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