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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家类 》 佛傢名相通釋 》
撰敘大意
熊十力 Xiong Shili
本書略分二捲。捲上,依據《五藴論》,綜述法相體係。捲下,依據《百法》等論,綜述唯識體係。
疏釋名相,衹取唯識法相,何耶?佛傢宗派雖多,總其大別,不外空有兩輪。諸小宗談空者紛然矣,至竜樹、提婆,談空究竟,是為大乘空宗。諸小宗談有者紛然矣,至無着、世親,談有善巧,是為大乘有宗。大乘有宗,雖亦未盡善巧,然比較小乘,則不能不謂之善巧。如以賴耶代替外道神我說,又破實極微,而仍不妨假說極微,皆較小乘為善巧,此例不勝舉也 若嚴核之,法相是無着學,唯識是世親學,疏釋名相,何故取此二師學耶?二師成立大有,對小宗執有者而曰大有 資於小有,小乘諸部執有者曰小有 鑒於小空,小乘諸部執空者曰小空 又對大空,竜樹談空,超過小師,始稱大乘,是謂大空 而成大有破人法二我故,不同小有,人法二我,解見下捲 遮惡取空故,即救大空末流之弊。惡取空者,謂執一切皆空,於俗諦中,不施設有,於真諦中,真理亦無,如此沉空,便為惡取 故唯識法相,淵源廣遠,資藉博厚,而其為書也,又條件分明,如法相書 統係嚴整,如唯識書 佛傢哲學方面名詞,蓋亦大備於唯識法相諸要典,撮要而釋之,則可以讀其書而通其學。大有之學既通,而諸小有小空,爰及大空,一切經論,無不可讀。築室有基,操舟有楫,治斯學者,詎可無依。
大乘有宗學,為佛學發展至最後階段之産物。今疏釋名相,不先小宗,而遽首大乘,是將令研究佛學者不循次第,其故何歟?餘嚮主張由小入大,《十力語要》捲一,第四十八至五十四頁《答薛生書》,言之備矣。但今日學子,於科學、哲學,若有相當素養,其思考力曾受訓練,則徑治法相唯識諸書,自無不可。若已見得法相唯識意思,而欲詳其淵源所自與演變之序,則溯洄釋迦本旨,迄小乘、大乘諸派,順序切實理會一番,便見端的。如治儒學者,先讀陽明或朱子書,然後上追孔孟,中逮群儒,以次分別研究,自然有得。大氏學者用功,衹從某一大派精心結撰之著作,苦心探索,由此,養出自傢見地,再進而尋求此派來源,與其他各種有關的思想,則不至茫然無所抉擇矣。餘今昔主張,未嘗抵牾也。
坊間故有《唯識開蒙》與《相宗綱要》一類書籍,皆為初學津梁而出。然嘗聞學者持此等書,反復覽觀,卒無一徑可通。甚矣,其勞而無功也。緣此等書,全無意匠經營,衹是粗列若幹條目,而鹵莽滅裂,雜取經論疏記等陳語分綴之。夫經論本文,自有條貫,而學者猶不能通。況割裂其詞,綴為單條,既非釋辭之編,又異成章之論。將欲始學之徒階此而究聖言,是何異教孺子學步,而務縶其足耶!
然則佛學,自昔已無門徑書歟?是事不然,如《五藴論》則法相門徑書也,如《百法論》具雲《百法明門》 則唯識門徑書也。既有門徑,應由之而得矣。然雖綜舉衆名,根極理要,顧其名相辭義,略無訓釋,絶不可通。初學開捲,茫然面墻,其將奈何!教學以來,極感此睏。頃乃就《五藴》、《百法》等論,抉擇旨歸,搜尋義藴,分條析理,而為敘述。名相為經,衆義為緯,純本哲學之觀點,力避空想之浮辭,佛傢自釋迦《阿含》以後,大小乘師皆好為懸空與繁瑣的分析,而有宗尤甚。即如《唯識述記》一書,本佛傢哲學方面之巨典,然每聞治西洋哲學者讀之,總覺滿紙是廢話。蓋其玄微深遠之旨,輒為繁瑣浮詞所掩,非精鑒者則莫能有得 根柢無易其故,治古學,不可變亂其本旨 裁斷必出於己,治古學者,貴其能得古人之精神,與其思想脈絡,而於其持說,可加以裁斷。故於稽古之中,而自成其學。否則記誦而已,抄胥而已,無關學問 品節既詳,統係斯整,雖爾釋辭之書,何殊專著之績。規矩固踵乎《五藴》、《百法》,義恉實通於群經諸論。後有達者,覽而鑒諸。
上來略明撰述意思,更有誠言,為讀者告。
吾嘗言,今日治哲學者,於中國、印度、西洋三方面,必不可偏廢,《十力語要》捲一《答薛生書》已言及此 此意容當別論。佛傢於內心之照察,與人生之體驗,宇宙之解析,真理之證會,此雲真理,即謂實體 皆有其特殊獨到處。即其註重邏輯之精神,於中土所偏,尤堪匡救。中國學問,何故不尚邏輯?《語要》捲一,時有所明。但言簡意賅,恐讀者忽而不察 自大法東來,什、肇、奘、基,既盡吸收之能,後詳 華、臺宗門,皆成創造之業。華嚴、天台、禪傢,各立宗派,雖義本大乘,而實皆中土創造 魏、晉融佛於三玄,雖失則縱,非佛之過,曹魏流蕩之餘毒也。光武懲新莽之變,以名教束士人。其後士相黨附而飾節義,固已外強中幹。曹氏父子懷篡奪之志,務反名教。操求不仁不孝而有術略者,丕植兄弟以文學宏奬風流,士薄防檢,而中無實質,以空文相煽,而中夏始為鬍。又自此而有所謂名士一流,其風迄今未已,華胄之不競,有以也哉! 宋、明融佛於四子,雖失則迂,非佛之過,東漢名教之流弊也。宋承五代之昏亂,故孫、石、程、張、司馬、文、範諸公,復興東漢名教,南渡諸儒繼之,明儒尚守其風。若陸子靜兄弟,及鄧牧、王船山、黃黎洲諸儒,皆有民治思想,則其說亦不足行於世 揆之往事,中人融會印度佛傢思想,常因緣會多違,而未善其用。今自西洋文化東來,而我科學未興,物質未啓,顧乃猖狂從欲,自取覆亡。使吾果懷自存,而且為全人類幸福計者,則導欲從理,而情莫不暢,人皆發展其占有衝動,終古黑暗,而無合理的生活,如何勿悲 本心宰物,而用無不利,現代人之生活,衹努力物質的追求,而忽略自心之修養,貪嗔癡發展,占有衝動發展,心為物役,而成人相食之局。直不知有自心,不曾於自心作過照察的工夫 異生皆適於性海,異生,猶言衆生。性者,萬物之一原,故喻如海,見《華嚴》。人皆見性,即皆相得於一體,而各泯為己之私,世乃大同 人類各足於分願,大同之世,人人以善道相與,而無相攘奪,故分願各足也 其必有待中、印、西洋三方思想之調和,而為未來世界新文化植其根,然則佛學顧可廢而不講歟?此意,容當別為專論
印度佛學,亡絶已久,今欲求佛學之真,必於中國。東土多大乘根器,佛有懸記,徵驗不爽。奈何今之人,一切自鄙夷其所固有,輒疑中土佛書,猶不足據。不知吾國佛書,雖浩如煙海,但從大體言之,仍以性相兩宗典籍為主要,其數量亦最多。性宗典籍,則由什師主譯;相宗典籍,則由奘師主譯。奘師留印年久,又值佛法正盛,而乃博訪師資,遍治群學,精通三藏,印度人尊之為大乘天,史實具在,豈堪誣衊。不信奘師,而將誰信?奘師譯書,選擇甚精,不唯大乘也,小宗談有者,其巨典已備譯,即勝論之《十句論》亦譯出。唯小空傳譯較少,然小空最勝者,莫如《成實論》,什師已譯,故奘師於此方面可省也 什師産於天竺,博學多通,深窮大乘,神智幽遠,靡得而稱。弘化東來,於皇漢語文,無不精諳深造。本傳云:“自大法東來,始漢歷晉,經論漸多。而支、竺所出,多滯文格義。什既至止,姚興請譯衆經。什既率多諳誦,無不究盡,轉能漢言,音譯流便。既覽舊經,義多紕繆,皆由先譯失旨,不與梵本相應。姚興使僧肇等八百餘人,諮受什旨,凡所出經論三百餘捲。臨終自云:‘今於衆前,發誠實誓,若所傳無謬者,當使焚身之後。舌不焦爛。’及焚屍已,薪滅形碎,唯舌不灰。”詳此所云,什師既能漢語,又於譯事,備極忠實,觀其臨終之詞,可謂信誓旦旦。又《遠法師傳》稱什師見所著《法性論》嘆日:“邊國人未有經,什以印度為中,故稱中夏為邊 便暗與理合,豈不妙哉。”又《肇法師傳》雲:著《般若無知論》,什覽之日:“吾解不謝子,文當相揖耳!”夫遠、肇二師之文,古今能讀者無幾,而什師能欣賞焉,其於漢文深造可知。又什師自作漢文偈頌,皆以藻蔚之詞,達淵妙之旨。如贈法和雲:“心山育明德,流薫萬由延。哀鸞孤桐上,清音徹九天。”其他皆類此。什師道業既崇,漢文工妙,若彼傳譯群籍,謂不足信,其將誰信?今之學子,言佛學,亦輕其所固有,而必以梵語為足徵。不悟佛學自是佛學,梵語自是梵語。吾國人於《論語·學而》章,皆能讀誦訓詁。然試問“學”是何等義?“時習”是何等工夫?“悅”是何等境界?自康成以迄清儒,果誰解此,而況其凡乎!以此類推,通梵語者,雖能誦梵本佛書,要於學理,不必能通。學者誠有志佛學,當以中國譯籍為本。中譯雖多,必考信於玄奘、羅什。即中人自著之書,或自創之說,若持與佛傢本旨相較,亦唯什、奘二師學,可為質正之準則。容當別論 捨此不圖,而欲以博習梵語為能,則業梵語可也,毋言佛學。雖然,吾非謂讀中國佛書者,不當博攻梵語,但須於中國書中,精求義解,學有其基,則梵本頗堪參較。近人洽內籍者,亦多註意藏文。藏地固中國之一部分,其文字亦中國文字之別枝也,誠當研習。然晚世藏學,乃顯密雜揉,非印度大乘真面目。無着之學,盛傳於玄奘。竜樹之學,宏敷於羅什。故性相二宗之真,盡在中國,非求之奘、什二師譯籍不可
讀佛書,有四要,分析與綜會,踏實與凌空。名相紛繁,必分析求之,而不憚煩瑣。又必於千條萬緒中,綜會而尋其統係,得其通理。然分析必由踏實,於繁瑣名相,欲一一而析窮其差別義,則必將論主之經驗與思路,在自傢腦蓋演過一番,始能一一得其實解,論主,猶言著者。縱由懸空想象而施設之名相,但此等想象,在其思路中,必非無故而然,況其有據而非空想者乎! 此謂踏實。若衹隨文生解,不曾切實理會其來歷,是則浮泛不實,為學大忌。凌空者,擲下書,無佛說,無世間種種說,亦無己意可說,其唯於一切相,都無取著。取著意義極難言,學者須反觀始得 脫爾神解,機應自然,心無所得,而真理昭然現前。此心纔有所得,便是取着境相,即與真理相違 此種境地,吾無以名之,強曰凌空。如上四要,讀佛書者,缺一不得。吾常求此於人,杳然無遇。慨此甘露,知飲者希,孤懷寥寂,誰與為論!什師頌雲:“哀鸞孤桐上,清音徹九天。”
佛傢哲學,以今哲學上術語言之,不妨說為心理主義。所謂心理主義者,非謂是心理學,乃謂其哲學從心理學出發故。今案其說,在宇宙論方面,則攝物歸心,所謂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是也。非不承認有物,衹是物不離心而外在故 然心物互為緣生,剎那剎那,新新頓起,都不暫住,都無定實。在人生論方面,則於染淨,察識分明。而以此心捨染得淨,轉識成智,離苦得樂,為人生最高蘄嚮。識者,虛妄分別名識 在本體論方面,則即心是涅槃。涅槃者,以具常樂我淨四德,故名涅槃,即真如之別名,亦即本體之別名 在認識論方面,則由解析而歸趣證會,初假尋思,而終於心行路絶。心行者,心之所遊履曰行。人心思唯一切義境,如有所遊履然,故曰心行。“心行路絶”者,謂真理不可以知解推度,纔起推度與想象,便與真理乖離。故知就真理言,則心行之路,至此而絶也 其所以然者,則於自心起執相貌,“起執”二字,宜深味。心知纔起,便計有如是如是義相,此相即是自心所執,故云“起執” 由慧解析,慧即俗雲理智 知其無實心知所計為如彼如此等等義境,此决不與真理相應,俱妄識所構之相,故云無實 漸入觀行,即觀即行,說名觀行,此即正智 冥契真理契者,證會 即超過尋思與知解境地,所謂證會是已。吾以為言哲學者,果欲離戲論而得真理,則佛傢在認識論上,盡有特別貢獻,應當留心參學。今西洋哲學,理智與反理智二派,互不相容,而佛學則可一爐而冶。嚮欲於作量論時,備明此旨。惜年來擾攘,又迫病患,憚為深思,竟未知何時能執筆! 然西學於此,所以無緣融會者,以無佛傢觀心與治心一段工夫故耳。西學衹作知解工夫,其心尚淪於有取,更何望其空能取之執,亡知而冥應乎?此意難言 《新論·明心》章,於此頗具苦心。《明心》章下,談染心所處,廣明惑相。談善心所處,於進修工夫次第,指示精嚴。須與本書上捲受、想、行三藴參看 要之,佛傢哲學,持較西洋,別有一種精神,別是一種面目。其於中國,在修證上尚有相通之處;其於西洋,在理論上亦自有可通,而根本精神,俱不相似也。此意容當別論。讀佛書者,必須知此,而後有所抉擇。
凡佛傢書,皆文如鈎瑣,義若連環,初學讀之,必循環往復,至再至三。每讀一次,於所未詳,必謹缺疑,而無放失。此最吃緊 缺疑者,其疑問常在心頭,故乃觸處求解。若所不知,即便放失,則終其身為盲人矣。學問之事,成於缺疑,廢於放失,寄語來學,其慎於斯。
凡佛傢書,有宗論籍,衹是鋪陳名相;空宗論籍,如宗經之作,若《中論》等,宗經而作 衹是三支法式。讀其書者,切宜言外得意,若滯在言中,便覺毫無義趣。須知中國、印度哲傢筆著,皆意在言外,意餘於言,所貴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科學書籍,敘述事理,無言外意。而哲學思想之作,則不當如此。以其所談之理,極普遍、玄微、深妙,而難以言宣也。若哲學書,而亦義盡言中,則其無深解可知
讀佛書,必先讀論。讀論,必先唯識法相,而次以空宗。然衹讀空有諸論,猶不足見佛學之廣大淵微,淵者淵深,微者微妙 必也,博習群經,始覺豁人神智。及其諷味涵茹之久,則神智日益而不自知。然非廣研論籍,精熟條理者,又斷斷不可讀經。使渾沌未鑿者讀之,不唯不喻經旨,反益增其混亂。論以析義,而經之說理也,極為深渾。深者深妙,渾者渾全。
凡讀書,不可求快。而讀佛傢書,尤須瀋潛往復,從容含玩,否則必難悟入。吾常言,學人所以少深造者,即由讀書喜為涉獵,不務精探之故。如歷史上名人傳記,所載目數行下,或一目十行,與過目不忘等等者,不可勝數。秉筆者本稱美其人閱覽明快,而實則此等人,在當時不過一名士,絶少有在學術界得成為學問傢者。宣聖日:“仁者先難後獲。”天下事無幸成之功,學問是何等工夫,奚容以輕浮心,輒為淺嘗耶!日本學人治中國學術,勤於搜集材料,考據較精,然於哲學思想方面,殊乏窮大致精、極深研幾之功。觀其著述,如敘述某傢學說,往往粗立若幹條目,而任意割裂其書中文句,以編綴之,至為浮亂。其於先哲思想係統及廣大淵深微妙之旨,全沒理會。吾國學人自清末以來,亦被其風,此甚可懼
至言不止於俚耳,《莊子》 卑陋之心於大道必無堪任。無所堪能任受 故儒者言為學之要,必曰立志;佛氏言為學之本,必曰發心。未有心志不正大,不清明,不真切,而可與於窮理盡性之學也。玄奘大師譯《大般若經》既成,每竊嘆此經義境太高,恐此土衆生智量狹小,難於領受,輒不勝其嗟惋!嚮也不究此旨,今乃知其言之悲也。願讀佛書者,時取奘師此等話頭參對,庶有以自激其憤悱之幾歟!
吾所欲言,略如前說。復次關於本書,尚有略及者二事。
一、本書所由作,實因授《新論》時,諸生以參讀舊籍為難。而友人湯錫予適主哲係,亦謂佛學無門徑書,不可無作,兼有他緣,如序中說 率爾起草。但因《新論》參稽之便,故書中於要領所在,時下批評,並舉《新論》以相對照,雖着筆不多,而吾思想所由變遷,亦大略可見。
二、本書引用書名,多從省稱。如《成唯識論》省稱《三十論》,亦省稱《識論》。《成唯識論述記》省稱《述記》。他論亦有述記,則加二字以別之。如《雜集論述記》則雲《雜集述記》,《二十論述記》則雲《二十述記》之類 《瑜伽師地論》省雲《大論》,亦云《瑜伽》。《遁倫記》省雲《倫記》。諸如此類,讀者宜知。
又拙著《新唯識論》省雲《新論》,《破破新唯識論》省稱《破破論》,《十力語要》省稱《語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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