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潛溪詩眼   》 潛溪詩眼      範溫 Fan Wen

《潛溪詩眼》,不知捲數,原書久佚。《苕溪漁隱叢話》前集、《詩話總龜》後集、《詩人玉屑》等皆有錄存。郭紹虞、羅根澤均曾輯其佚文,郭得二十九條,羅得二十七條。《郡齋讀書志》著錄於子類小說類,作《詩眼》;《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於集部文史類,作今名。 《郡齋讀書志》稱範溫“學於黃庭堅”,《潛溪詩眼》根據黃庭堅尊杜重法之說,着重闡述杜詩的藝術風格、詩學淵源、謀篇佈局、造句煉字等問題,為江西詩派重要詩學著作之一。 範溫將杜詩的藝術風格概括為“高雅遒麗”。“感興自然”,直書所見,是“遒麗”詩風形成的生活基礎;“巧而能壯”,“工拙相半”則是其藝術表現的特徵。遒與麗,壯與巧,拙與工,是對立的,然而都辯證地統一於杜詩,這就是杜詩成熟的標志。範溫還指出,杜詩之“遒麗”,源於建安風骨,如“三吏”、“三別”等篇,“皆全體作建安語”,從而將尊杜與繼承建安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結合起來,突出杜詩對社會現實的反映及其遒壯、樸拙、自然的主導方面,較之黃庭堅僅以“到夔州後古律”為杜詩精萃,衹着眼於“詩傢法度”的詩學見解,已高出一籌。 範溫論詩法,強調“以識為主”。所謂“識”,即善於體察“古人用意處”,明辨“一篇命意”和“句中命意”之底藴。範溫的“命意”,出於黃庭堅的“立意”,即依題而立意製作,與蘇軾“有意而言”、“意在筆先”之“意”不同。所謂“一篇命意’,即謀篇佈局的法則:“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杜甫五古《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七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平易委麯”,“佈置最得正體”,為其典型。所謂“句中命意”,即造句煉字的法則:“句中當無虛字”,應“以一字為工”,尤為重視“詩眼”。“玉花卻在禦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嚮”,是句無虛字的範例;“因驚四月雨聲寒”,“輕燕受風斜”等句中的“月”字、“受”字,則是一字為工的範例。這種藝術分析,已經越出江西詩派“來處”的窠臼。 範溫尊杜,在於示人以法度規範。杜甫的“自然法度行乎其間”,學者可以力而致,範溫以為詩之“正體”;而蘇軾的“行雲流水,初無定質”,出自天分,學者難臻其妙,故以為“變體”。正變之別,在於可致與不可致,其間並無軒輊。 範溫於尊杜之外,還推許柳宗元的“深遠”,李商隱的“高情遠意”,批評溫庭筠“理不勝而詞有餘”和劉禹錫的“淺近”,其論詩主旨重在思想內容,而以詞藻為次。 書中並將詩分為“形似之語”和“激昂之語”兩體。前者,“如鏡取形,燈取影也”,是對審美對象的真實摹寫;後者,“初不可形跡考,然如此乃見一時之意”,則重在審美主體的情緻表達,包括藝術誇張。 《潛溪詩眼》間以“悟門”、“正法眠”等禪傢術語論詩,如以杜甫《櫻桃詩》似禪傢之“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者”,實近於嚴羽的“以禪喻詩”。 哈哈兒據中華書局1980年9月版《宋詩話輯佚》錄校製作。
潛溪詩眼 一、櫻桃詩 老杜《櫻桃詩》雲:“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此詩如禪傢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者。直書目前所見,平易委麯,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艱難,不能發耳。至於“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①任轉蓬。”其感興皆出於自然,故終篇遒麗。②韓退之有《賜櫻桃詩》雲:“漢傢舊種明光殿,炎帝還書《本草經》。豈似滿朝承雨露,共看轉③賜出青冥。香隨翠籠擎偏重,④色照⑤銀盤寫⑥未停。食罷自知無補⑦報,空然慚汗仰皇扃。”蓋學老杜前詩,然搜求事跡,排比對偶,其言出於勉強,所以相去甚遠。若非老杜在前,人亦安敢輕議?(《說郛》本、《叢話》前二十三、《總龜》後二十七、《竹莊》六) ------------------ ①《詩林》“嘗新”作“傷心”。 ②《竹莊》“麗”作“奬,又《竹莊》吟至此。 ③《詩林》、《全唐詩》十二“轉”作“傳”。 ④《昌黎集》“偏重”作“初到”。 ⑤《昌黎集》“照”作“映”。 ⑥《詩林》“寫”作“瀉”。 ⑦《昌黎集》“補”作“所”。 二、橄欖詩 東坡《橄欖詩》雲:“紛紛青子落紅????,氣味森森苦且嚴。待得微甘回齒頰,已輸崖蜜十分甜。”範景仁言橄欖木高大難采,以????擦木身,則其寅實落,所以有“落紅????”之語。南人誇橄欖,北人誇棗。(《說郛》本) 案:此則見《王直方詩話》,疑《說郛》本誤引。又《耆舊續聞》引此作徐師川語。 三、都梁香 古詩云:“博山爐中百和香,鬱金蘇合及都梁。”又云:“氍毹五水香,①迷迭及都梁。”按《廣志》:“都粱香出交廣,形如藿香。迷迭出西域。魏文帝有《迷迭香賦》。”(《說郛》本、《百傢詩話》抄本) 案:此則亦見《王直方詩話》,疑《說郛》本誤引。 ---------------- ①日人所刊《百傢詩抄》無以上諸語。 四、詩宗建安 建安詩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風詞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緻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①一變而為晉宋,再變而為齊梁。唐諸詩人,高者學陶謝,下者學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傢耳。如老杜《崆峒》、《小麥熟》、《人生不相見》、《新安》、《石壕》、《潼關吏》、《新婚》、《垂老》、《無傢別》、《夏日》、《夏夜嘆》,皆全體作建安語。今所存集第一、第二捲中頗多。韓退之《孤臣昔放逐》、《暮行河堤上》、《重雲》、《贈李觀》、《江漢》、《答孟郊》、《歸彭城醉贈張秘書》、《送靈師惠師》,並亦皆此體,但頗自加新奇。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雜以鮑明遠體。東坡稱蔡琰詩筆勢似建安諸子。前輩皆留意於此,近來學者遂不講爾。(《叢話》前一、《竹莊》二) ---------------- ①《竹莊》引至此。 五、淵明出處 東坡《和貧士詩》雲:“夷齊恥周粟,高歌誦虞軒。祿産①彼何人?能緻綺與園。古來避世士,死灰或餘煙。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嗟②獨賢。”此詩言夷齊自信其去,雖武王周召不能輓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進,雖祿産之聘亦為之出。〔蓋古人無心於功名,信道而進退,舉天下萬世之是非,不能回奪。伯夷之非武王,綺園之從祿産,自合為世所笑,不當有名,偶然聖賢辨論之於後,乃信於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傅〕,③如死灰之餘煙也。後世君子,既不能以道進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毀譽,多作文以自明其出處,如《答客難》、《解嘲》之類皆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韓退之亦云:“朱丹自磨研。”〕④若“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蓋無心於名,雖晉末亦仕,合於綺園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樂乃徑歸”,合於夷齊之去。〔其事雖小,其不為功名纍〕⑤其進退,蓋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迫蹤二子也。東坡作文工於命意,必超然獨立於衆人之上,非如昔人稱淵明以退為高耳。故又發明如此。(《叢話》前四、《玉屑》六、《竹莊》十、《東坡詩話錄》下) ---------------- ①《竹莊》“祿産”作“産祿”。 ②《竹莊》“嗟”作“差”。 ③《竹莊》無“蓋古人無心計功名”至“故其名之傳”十餘句。 ④《竹莊》無“韓退之”二句。 ⑤《竹莊》無“其事雖小其不為功名纍”十字。 六、九十行帶索 《貧士詩》雲:“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近一名士作詩云:“九十行帶索,榮公老無依。”餘謂之曰:〔“陶詩本非警策,因有君詩,乃見陶之工。”或譏餘貴耳賤目,使錯舉兩聯,人多不能辨其孰為陶,孰為今詩也。則為解曰:〕①榮啟期事近出列子,不言榮公可知;九十,則老可知;行帶索,則無依可知;五字皆贅也。若淵明意謂至於九十猶不免行而帶索,則自少壯至於長老,其饑寒艱苦宜②如此,窮士之所以可深悲也。此所謂“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虛設耳。(《叢話》前四、《玉屑》十三、《歷代》三十一) ---------------- ①《歷代》無“陶詩本非警策”至些數語。 ②《歷代》“宜”作“若常”;案此句似應於“如”字斷句,宜“似”當作“何”。 七、學詩貴識 山𠔌言學者若①不見古人用意處,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遠。如“風吹柳花滿店香”,若人復能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於“吳姬壓酒勸客嘗”,“壓酒”字他人亦難及。②“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益不同。“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至此乃真太白妙處,〔當潛心焉。〕③故學者〔要〕④先以識為主,〔如〕⑤禪傢所謂正法眼〔者〕。⑥直須具此眼目,方可入道。(《叢話》前五、《竹莊》五、《詩林》一) --------------- ①《竹莊》“若”作“苦”。 ②案:趙彥衛《雲麓漫鈔》十謂“此乃吳人方言耳,至今酒傢有旋壓酒子相待”之語。 ③《詩林》無此四字。 ④《詩林》有“要”字。 ⑤《詩林》有“如”字。 ⑥《詩林》有“者”字。 八、杜詩學瀋佺期 古人學問必有師友淵源,漢楊惲一書,迥出〔當時〕①流輩,則司馬遷外孫②故也。〔自〕杜審言已〔自〕③工詩,〔當時〕④瀋佺期、宋之問等,同在儒館為交遊,故老杜律詩佈置法度,全學瀋佺期,更推廣集大成耳。〔瀋雲:“雪⑤白山青千萬裏,⑥幾⑦時重謁聖明君?”杜⑧雲:“雲白山青萬餘裏,愁看直北是長安。”〕⑨瀋雲:“人如⑩天上坐,魚似鏡中懸。”杜雲:“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是皆〕⑾不免蹈襲前輩,然前後傑句,亦未易優劣〔也。〕⑿(《叢話》前六、《草堂詩話》一、《歷代》三十九) 案:此意亦本山𠔌,見《漁隱叢話》,後人推衍此意,論述益繁,詳見王楙《野客叢書》捲七《損益前人詩語》條。 ---------------- ①《歷代》無此二字。 ②《草堂詩話》“孫”作“甥”。 ③《歷代》無二“自”字。 ④《歷代》無此二字。 ⑤《草堂詩話》“雪”作“雲”。 ⑥《全唐詩》四作“兩地江山萬餘裏”。 ⑦《全唐詩》“幾”作“何”。 ⑧《草堂詩話》“杜”作“甫”。 ⑨《歷代》無“瀋雲”至此數語。 ⑩《全唐詩》四“如”作“疑”。 ⑾《歷代》無此二字。 ⑿《草堂詩話》有“也”字。 五、律詩法同文章 古人律詩亦是一片文章,語或似無倫次,而意若貫珠。〔《十二月一日》詩云:“今朝臘月春意動,雲安縣前江可憐。”①此詩立意念歲月之遷易。感異鄉之飄泊。其曰:“一聲何處送書雁,百丈誰傢上水②船?”則羈愁旅思,皆在目前。“未將梅蕊驚愁眼,要取楸花媚遠天。”梅望春而花,楸將夏而(乃)③繁,言滯留之勢,當自鼕過春,始終見梅楸,則百花之開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國,思朝廷,故曰:“明光起草人所羨,肺病幾時朝日邊。”《聞官軍收(河南)④河北》詩云:“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夫人感極則悲,悲定而後喜,忽聞大盜之平,喜唐室復見太平。顧視妻子,知免流離,故曰:“卻看妻子愁何在?”其喜之至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曰:“漫展詩書喜欲狂。”從此有樂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須縱酒。”於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歸,以青春和暖之時即路。⑤故曰:“青春作伴好還鄉。”言其道途則曰:“欲從巴峽穿巫峽。”言其所歸則曰:“便下襄陽到⑥洛陽。”此蓋麯盡一時之意,愜當衆人之情,通暢而有條理,如辯士之語言也。〕⑦《遊子》詩云:“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巴蜀既無可與語,故欲遠之吳會。“九江春草外”,則想象將來吳門之景物。“三峽暮帆前”,則去路先涉三峽之風波。“厭就成都卜,休為吏部眠”,君平之卜所以養生,畢卓之酒所以忘憂,今皆不能如意,則犯三峽之險,適九江之遠,豈得已也哉?夫奔涉萬裏無所稅駕,傷人世險隘,不能容己,故曰:“蓬萊如可到,衰白問群仙”,終焉。〔(後之)⑧騷人亦多此意,〕⑨〔《題桃(樹)⑩》詩云:“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此詩意在第一句:舊堂小徑,從來不斜,又五桃遮掩之,已⑾若圖畫矣。中間四句皆舊日事。方天下太平,傢給食足,有桃實則饋貧人,故曰:“高秋總饋貧人實。”和氣應期而至,人意閑而樂之,故曰:“來歲還舒滿樹⑿花。”傢傢有忠厚之風,處處有魯恭之化,故曰:“窗⒀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及題此詩時,所嚮皆寡妻群盜,何暇如此,故曰:“寡妻群盜非今日,天下車書正⒁一傢”時也。⒂〔然所謂意若貫珠,〔非唯文章,書亦如是。歐陽文忠言:“用筆當使指運,而腕不知,方其運也,左右前後,不免欹側,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山𠔌稱:“公主擔夫爭道,其手足肩背皆有不齊,而輿未嘗不正。”指與擔夫,則如遣詞;腕與輿,則如命意。故唐文皇稱右軍書云:“煙霞雲斂,狀若斷面還連;鳳翥竜盤,勢如斜而反直。”與文章真一理也。〕⒃今人不求意處⒄關紐,但以相似語言為貫穿,〔以停穩筆畫為端直,〕⒅豈不淺近也哉。(《叢話》前七、《竹莊》六、《詩林》一、《歷代》四十一) --------------- ①案此杜甫詩。 ②《少陵集》“水”作“瀨”。 ③《竹莊》無“乃”字。 ④案杜詩原題有“河南”二字。 ⑤《竹莊》“即路”作“節歸”。 ⑥《杜詩詳註》“到”作“嚮”。 ⑦《詩林》無“十二月一日”至此數語。 ⑧《詩林》有此二字。 ⑨《歷代》無“後之騷人亦多此意”數字。 ⑩《竹莊》“桃”下有“樹”字;案杜詩原題作“桃樹”。 ⑾《歷代》“已”作“意”。 ⑿《少陵集》“樹”作“眼”。 ⒀《少陵集》“窗”作“簾”。 ⒁《少陵集》“正”作“已”。 ⒂《竹莊》作“故曰:‘非今日’乃‘往年車書正一傢’時也”。 ⒃《詩林》無“題桃詩云”至此數語;《歷代》無“然所謂”至此數語;《竹莊》無“非唯文章”至此數語。 ⒄《竹莊》“處”作“思”;《詩林》作“趣”。 ⒅《詩林》、《歷代》無此語。 一○、杜詩用月字例 有一士人攜詩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讀老杜詩,觀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已風濤’,則記風濤之早也。曰:‘因驚四月雨聲寒’,‘五月江深草閣寒’,蓋不當寒〔而寒也〕。①‘五月風寒冷拂②骨’,‘六月風日冷’,蓋不當冷〔而冷也〕。③‘今朝臘月春意動’,蓋未當④有春意〔也〕。⑤雖不盡如此⑥如‘三月桃花浪’,‘八月秋高風怒號’,‘閏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穩’之類,皆不係月,則不足以實〔錄〕⑦一時之事。若十月之寒,既無所發明,又不足記錄。〔退之謂惟陳言之務去者,非必塵俗之言,止為無益之語耳。然吾輩文字,如‘十月寒’者多矣〕,⑧〔方〕當〔共〕⑨以為戒也。”(《叢話》前八、《玉屑》六、《詩林》一、《歷代》四十一、《樂趣》二) --------------- ①《詩林》、《歷代》有此三字。 ②《玉屑》、《杜詩詳註》“拂”作“佛”。 ③《詩林》、《歷代》有此三字。 ④《樂趣》“當”作“嘗”。 ⑤《樂趣》、《歷代》“意”下有“也”字。 ⑥《樂趣》此五字,作“至”。 ⑦《詩林》無“錄”字。 ⑧《歷代》無此數語。 ⑨《歷代》無“方”“共”二字。 一一、煉字 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有可取者,“煉句不如煉意”,非老於文學不能道此。又云:“煉字不如煉句”,則未安也。好句要須好字,①如李太白詩:“吳姬壓酒勸客嘗”,見新酒初熟,江南風物之美,工在“壓”字。老杜《畫馬》詩:“戲拈禿筆掃驊騮”,初無意於畫,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詩:“汲井漱寒齒”,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兩三人”,“吹面受和風”,“輕燕受風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喜“輕燕受風斜”,以謂燕迎風低飛,乍前乍卻,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於“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雖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穩愜爾。(《叢話》前八、《玉屑》六、七,《竹莊》一) ---------------- ①以上《玉屑》七引;又《竹莊》一引至此。 一二、形似語與激昂語 形似之語,蓋出於詩人之賦,“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語,蓋出於詩人之興,①“周餘黎民,靡有孑遺”是也。〔古人形似之語,如鏡取形,燈取影(也②。故老杜所題詩,往往親到其處,益知其工)。③激昂之言,《孟子》所謂“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初不可形跡考,然如此乃見一時之意)。④餘遊武侯廟。然後知〕⑤《古柏》詩所謂“柯如青銅根如石”,信然,决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語。“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雲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此⑥激昂之語,不如此則不見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⑦警策往往⑧在此兩體⑨〔耳〕。⑩(《叢話》前八、《仕學規範》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一引《古今詩話》、《歷代》三十八、《杜工部詩話》) ---------------- ①《歷代》、《杜工部詩話》作“詩有形似之語,若詩人賦雲雲是也,有激昂之語,若詩人興雲雲是也”。《仕學規範》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出於”二字亦均作“若”。 ②《古今類總詩話》“如鏡取形,燈取影也”句,作“必實錄是事决不可為”。 ③《杜工部詩話》無此數字。 ④《杜工部詩話》“志”下有“者”字;無“初不可”雲雲二語。 ⑤《歷代》無“古人形似之語”至此數語。 ⑥《杜工部詩話》“此”下有“乃”字。 ⑦《歷代》無此三字;《古今類總詩話》《杜工部詩話》“警策”上有“然”字。 ⑧《歷代》“往往”作“處端”。 ⑨《古今類總詩話》“在”作“是”。 ⑩《杜工部詩話》無“耳”字。《古今類總詩話》“耳”作“爾”。 一三、詩貴工拙相半 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而〕①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然後世學者,當先學其工〔者〕,②精神氣骨,皆在於此。如《望嶽》詩云:“齊魯青未了”,洞庭詩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福”語既高妙有力,而言東嶽與洞庭之大,無過於此。後來文士極力道之,終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嶽》第二句如此,故先雲:“岱宗夫如何?”洞庭詩先如此,故後③雲:“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詩無前兩句,而皆如後兩句,語雖健,終不工。《望嶽》詩無第二句,而云:“岱宗夫如何”,雖曰亂道可也。今人學詩多得老杜平慢處,乃鄰女效顰者。④餘舊日嘗愛劉夢得《先主廟》詩;山𠔌使餘讀李義山《漢宣帝》詩,然後知夢得之淺近。又嘗愛崔塗《孤雁》詩云:“幾行歸塞⑤盡,念爾⑥獨何之”八句;公又使讀老杜“孤雁不敢啄”者,然後知崔塗之無奇。《老杜補遺》雲:“鮑當《孤雁》詩云:‘更無聲接續,空有影相隨’,孤則孤矣,豈若子美‘孤雁不飲啄,飛鳴猶⑦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含不盡之意乎?”(《叢話》前九、《玉屑》十四、《仕學規範》三十九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一引《古今詩話》、《歷代》四十一) ---------------- ①《古今詩話》引有“而”字。 ②《古今詩話》引有“者”字。 ③《古今詩話》引“故後”作“後乃”。 ④《玉屑》、《歷代》引至此;“者”作“耳”;又《仕學規範》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引《古今詩話》亦至此,“者”下有“耳”字。 ⑤《全唐詩》二十五“塞”作“去”。 ⑥《全唐詩》“念爾”作“片影”。 ⑦《杜詩詳註》“猶”作“聲”。 一四、山𠔌言詩法 山𠔌①言②文章必謹佈置;〔每見後學,多告③以《原道》命意麯折。後予〕④以〔此〕⑤概考古人法度〕,⑥如〔杜子美〕⑦《贈韋見素⑧詩》雲:“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⑨靜聽而〔具〕⑩陳之〔耳〕。⑾自“甫昔少年日”至“〔再〕⑿使風俗淳”,⒀皆儒冠事業也。自“此意竟蕭條”至“蹭蹬無縱鱗”,言誤身如此也。則意舉而文備,故⒁已有是詩矣;然必言其所以見韋者,於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謂傳誦其詩也。然宰相職在薦⒂賢,不當徒愛人而已,士故不能無望,故曰:“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果不能薦賢⒃則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衹是走踆踆”;又將⒄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⒅必有遲遲不忍之意,故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所知不可以不別,故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夫如此是可以⒆相忘於江湖之外,雖見素亦不⒇得而見矣,故曰:“白鷗沒(21)浩蕩,萬裏誰能馴”,終焉(22)。此詩〔前賢錄為壓捲,(蓋)〕(23)佈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24)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25)亂也。(26)韓文公《原道》,與《書》之《堯典》蓋如此,其佗皆(27)謂之變體可也。(28)蓋變體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出於精微,奪乎天造,不可以形器求矣。然要之以正體為本,自然法度行乎其間。譬如用兵,奇正相生,初若不知正而徑出於奇,則紛然無復綱紀,終於敗亂而已矣。《原道》以仁義立意,而道德從之,故老子捨仁義,則非所謂道德,繼敘異端之汨正,繼敘古之聖人不得不用仁義也如此,繼敘佛老之捨仁義則不足以治天下也如彼,反復皆數疊而復結之以先王之教,終之以人其人,火其書,必以是禁止而後可以行仁義,於是乎成篇。若《堯典》自“若稽古帝堯”至“格於上下”,則堯之大略也;自“剋明俊德”至於“於變時雍”,言堯修身以及天下也。於是“乃命羲和”言天事,“若予采”、“若時登庸”言人事,“洪水方割”言地事,三纔之道既備,繼之以遜位終焉。然則自古有文章,便有佈置,講學之士不可不知也。(《叢話》前十、《草堂詩話》一、《仕學規範》三十七引《古今類總詩話》、《鑒衡》二引《古今詩話》、《竹莊》五、《總龜》後三十一、《歷代》四十一、又《鑒衡》一引《詩憲》亦引至謂之變體可也,惟中間刪詳論杜詩諸語) ---------------- ①《草堂詩話》“山𠔌”作“黃魯直”。 ②《古今詩話》“山𠔌言”作“古人”。 ③《總龜》“告”作“言”。 ④《草堂詩話》無“每見後學”至此數語。 ⑤《總龜草堂詩話》“以”下有“此字”。 ⑥《古今詩話》及《古今類總詩話》均無“每見後學”至此數語。 ⑦《草堂詩話》有此三字;《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作“老杜”。 ⑧《杜工部詩話》“見素”作“左丞”。 ⑨《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使人”作“令”。 ⑩《古今詩話》無“具”字, ⑾《總龜》、《竹莊》及《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無“耳”字。 ⑿原脫“再字”;《古今詩話》“再”作“緻”。 ⒀《總龜》、《竹莊》作“自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⒁《古今詩話》“故”作“固”。 ⒂《古今詩話》“薦”作“進”。 ⒃《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不能薦賢”作“無益”。 ⒄《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又將”作“必”。 ⒅《古今詩話》“然其”作“其子”。《古今類總詩話》“然其去也”作“其去,於人情。” ⒆《古今詩話》“如此是可以”作“如是則”。 ⒇《古今詩話》、《古今類總詩話》“不”下有“可”字。 (21)《古今詩話》“沒”作“波”。 (22)《草堂詩話》“終焉”作“也”。 (23)《草堂詩話》無“前賢錄為壓捲蓋”七字,《古今詩話》無“蓋”字。《古今類總詩話》“蓋”作“為其”。 (24)《竹莊》“廳”作“門”。 (25)《古今詩話》無“可”字。 (26)《草堂詩話》引至此。 (27)《古今詩話》“皆”作“雖”。 (28)《竹莊》、《總龜》《古今詩話》、《杜工部詩話》與《古今類總詩話》均引至此。 一五、命意用事 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韋見素詩,佈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其道欲與見素別,則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蓋如此然後頓挫高雅。①又有意用事,有語用事。李義山“海外徒聞更九州”,其意則用楊妃在蓬萊山,其語則用鄒子云:“九州之外,更有九州”,如此然後深穩健麗。(《叢話》前十、《玉屑》六、《竹莊》五、《草堂詩話》一) ---------------- ①《玉屑》、《竹莊》、《草堂詩話》引至此。 一六、杜詩巧而能壯 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後生好風花,老大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與不當理耳,苟當於理,則綺麗風花同入於妙;苟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①語。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②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纍其正氣,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③也。老杜雲:“緑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亦極綺麗,其模寫景物,意自親切,所以妙絶古今。④〔其〕⑤言春容閑適,則有“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蜒款款飛”,“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言秋景悲壯,則有“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峰寒”,“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其富貴之詞,則有“香飄合殿春風轉,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動爐煙轉,⑥孔雀徐開扇影還”。其吊古則有“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⑦皆出於風花,然窮盡性理,移奪造化。〔又云:“絶壁過雲開錦綉,疏鬆夾水奏笙篁。”〕⑧自古詩人巧即不壯,⑨壯即不巧,巧而能壯,乃如是也。⑩(《叢話》前十,《竹莊》一、二十三、二十四,《草堂》一、《歷代》四十一) ---------------- ①《歷代》“長”作“常”。 ②《草堂詩話》無此三字。 ③《竹莊》引至此。 ④《竹莊》二十三引至此。 ⑤《草堂詩話》有“其”字。 ⑥《竹莊》及《少陵集》“轉”作“上”。 ⑦《竹莊》無此聯。 ⑧《竹莊》及《少陵集》“篁”作“簧”;又《草堂詩話》無此三語。 ⑨《草堂詩話》“壯”作“莊”,下同。 ⑩《歷代》作“有如是乎”;又《竹莊》二十四引至此。 一七、山𠔌論詩文優劣 孫莘老嘗謂老杜《北徵詩》勝退之《南山詩》,王平甫以謂《南山》勝《北徵》,終不能相服。時山𠔌尚少,乃曰:“若論工巧,則《北徵》不及《南山》;若書一代之事,以與《國風》、《雅》、《頌》相為表裏,則《北徵》不可無,而《南山》雖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論遂定。①時曾子固曰:“司馬遷學《莊子》,班固學《左氏》,班、馬之優劣,即《莊》《左》②之優劣也。”公又曰:“司馬遷〔學〕③《莊子》既造其妙,班固學《左氏》,未造其妙也。然《莊子》多寓言,架空為文章;《左氏》皆書事實,而文調亦不減《莊子》,則《左氏》為難。”子固亦以為然。(《叢話》前十二、《竹莊》十二、王正德《餘師錄》四) ---------------- ①《竹莊》引至此。 ②《叢話》“左”誤作“老”。 ③《錄師錄》有“學”字。 一八、杜詩體製 山𠔌常言少時曾誦薛能詩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欺①人故故生。”孫莘老問雲:“此何人詩?”對曰:“老杜。”莘老雲:“杜詩不如此。”後山𠔌語傳師雲:“庭堅因莘老之言,遂曉老杜高雅大體。”②傳師雲:“若薛能詩,正俗所謂嘆世耳。”(《叢話》前十四、《總龜》後三十六、《玉屑》十四) ---------------- ①《全唐詩話》五、《唐紀》六十“欺”作“催”。 ②案《全唐詩話》、《唐紀》亦言此詩無子美大雅之度。 一九、柳子厚詩 子厚詩尤深遠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老坡發明其妙,學者方漸知之。餘嘗問人:“柳詩何好?”答雲:“大體皆好。”又問:“君愛何處?”答雲:“無不愛者。”便知不曉矣。識文章者,當如禪傢有悟門。大法門百千差別,〔要須自一轉語悟入。如古人文章〕①直須先悟得一處,乃可通其他妙處。嚮因讀子厚《晨詣超師院讀禪經》詩一段,至誠潔清之意,參然在前,“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微②言異③可④冥,繕性何由熟”。真妄⑤以盡⑥佛理,言性以盡薫修,此外⑦亦無詞矣。“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蓋⑧遠過⑨“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日出霧露餘,青鬆如膏沐”,予傢舊有大鬆,偶見露洗而霧披,真如洗沐未幹,染以翠色,然後知此語能傳造化之妙。“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蓋言因指而見月,遺經而得道,於是終焉。其本末立意遣詞,可謂麯盡其妙,毫發無遺恨者也。⑩《哭呂衡州》詩,足以發明呂溫之俊偉;《哭凌員外》詩,書靜凌〕凖⑾平生;《掩役夫張進悍,既盡役夫之事,又反復自明其意,此一篇筆力規模,不減莊周、左丘明也。⑿劉夢得《傷愚溪》三首,有“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又“殘陽寂寞出樵車”,又“柳門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謂之佳句,正如今之海語,於子厚了無益,殆《折楊》、《黃華》之雄,易售於流俗耳。(《叢話》前十九、《玉屑》十五、《竹莊》八、《詩林》一) ---------------- ①《詩林》無此二語。 ②《竹莊》及《柳集》“微”作“遺”。 ③《竹莊》、《玉屑》及《柳集》“異”作“冀”。 ④《詩林》“可”作“杳”。 ⑤《詩林》“真妄”前有“蓋謂”二字。 ⑥《竹莊》“頸作“喻”。 ⑦《竹莊》“此外”作“外此”。 ⑧《詩林》“蓋”作“又”。 ⑨《竹莊》“過”作“勝”。 ⑩《詩林》引至此;《竹莊》作“無毫發遺恨耳”。 ⑾《竹莊》“凖”上無“凌”字。 ⑿《竹莊》引至此,凡分三節。 二○、李義山詩 文章貴衆中傑出,如同賦一事,工拙尤易見。〔餘行蜀道,過籌筆驛,如石曼卿詩云:“意中流水遠,愁外舊山青”,膾炙天下久矣,然有山水處便可用,不必籌筆驛也。①殷潛之與小杜詩甚健麗,亦無高意。惟義山詩云:“魚②鳥猶疑畏簡書,風雲長為護儲胥”,簡書蓋軍中法令約束,言號令嚴明,雖千百年之後,魚鳥猶畏之也。儲胥蓋軍中藩籬,言忠誼貫神明,風雲猶為護其壁壘也。誦此兩句,使人凜然復見孔明風烈。至於“管樂有纔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屬對親切,又自有議論,他人亦不及也。〕③馬嵬驛,唐詩尤多,如劉夢得“緑野扶風道”一篇,人頗誦之,其淺近乃兒童所能。義山雲:“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語既親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墮淚等字,而聞者為之深悲。“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如親扈明皇,寫出當時物色意味也。“此日六軍同駐馬,他時七夕笑牽牛”,益奇。義山詩世人但稱其巧麗,至與溫庭筠齊名。蓋俗學衹見其皮膚,其高情遠意,皆不識也。(《叢話》前二十二、《玉屑》十六、《詩林》二分二節引、《詩學指南》本《名賢詩旨》) ---------------- ①《名賢詩旨》僅引“餘行蜀道”至此數語。 ②《義山集》“魚”作“猿”。 ③《詩林》無“餘行蜀道”至此數語。 二一、半夜鐘 〔歐公以“夜半鐘聲到客船”為語玻〕①《南史》載“齊武帝景陽樓有三更五更鐘。丘仲孚讀書以中宵鐘為限。阮景仲為吳興守,禁半夜鐘。〔至唐詩人如於鵠、白樂天、溫庭筠尤多言之,〕②今佛宮一夜鳴鈴,俗謂之定夜鐘。不知唐人所謂半夜鐘者,景陽三更鐘耶?今之定夜鐘邪?然於義皆無害,文忠偶不考耳。(《叢話》前二十三、《詩林》二、《歷代》五十一) 案:《永樂大典》引此條文字稍異,見附錄。 ---------------- ①《歷代》無此語。 ②《歷代》無此語。 二二、論晏殊詞 晏叔原見蒲傳正雲:“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曾作婦人語也。“①傳正雲:“‘緑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晏曰:“公謂年少為何語?”傳正曰:“豈不謂其所歡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曉樂天詩兩句云:‘欲留年少②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③傳正笑而悟。然如此語意自高雅爾。(《叢話》前二十六、詩林四) 案:趙與時雲:“餘按全篇雲:‘緑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愁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衹有相思無盡處。’蓋真相所歡者,與樂天‘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之句不同,叔原之言失之。” ---------------- ①《詩林》引至此。 ②《賓退錄》一“年少”作“所歡”,下同。 ③案此《浩歌行》中句。 二三、句法 句法之學,自是一傢工夫。〔昔嘗問山𠔌;“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山𠔌雲:“不①如‘千岩無人萬壑靜,十步回頭五步坐’。”此專論句法,不論義理,蓋七言詩四字三字作兩節也。此句法出《黃庭經》,自“上有黃庭下關元”已下多此體。張平子《四愁詩》句句如此,雄健穩愜。至五言詩亦有三字二字作兩節者。老杜雲:“不知西閣意,肯別定留人。”肯別邪?定留人邪?山𠔌尤愛其深遠閑雅,蓋與上七言同。(《叢話》前四十一、《玉屑》三、《詩學指南》本《名賢詩旨》) ---------------- ①《名賢詩旨》無此數字。 二四、杜詩高處 或問餘:“東坡有言:‘詩至於杜子美,天下之能事畢矣。’老杜之前,人固未有如老杜,後世安知無過老杜者?”余曰:如“一片花飛減卻春”,若詠落花,則語意皆盡,所以古人既未到,决知後人更無好語。如畫馬詩云:“玉花卻在禦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嚮”,則曹將軍能事與造化之功,皆不可以有加矣。至其它吟詠人情,模寫景物,皆如是也。老杜謝嚴武詩云:“雨映行宮辱贈詩。”山𠔌雲:“衹此‘雨映’兩字,寫出一時景物,此句便雅劍”餘然後曉句中當無虛字。①〔後誦〕②淮海小詞雲:“杜鵑聲裏斜陽暮。”公③曰:“此詞高絶。但既雲‘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欲改‘斜陽’作‘簾櫳。’”余曰:“既言‘孤館閉春寒’,似無簾櫳。”公曰:“亭傳雖未必有簾櫳,有亦無害。”余曰:“此詞本模寫牢落之狀。若曰簾櫳,恐損初意。”先生曰:“極難得好字,當徐思之。”然餘因此曉句法不當重疊。(《叢話》前五十、《玉屑》三) 案:王楙《野客叢書》捲二十雲:“此句讀之於理無礙。謝莊詩曰:‘夕天際晚氣,輕霞澄暮陰’,一聯之中三見晚意,尤為重疊。梁元帝詩:‘斜景落高春’,既言斜景,復言高春,豈不為贅?古人為詩正不如是之泥。觀當時米元章所書此詞,乃是‘杜鵑聲裏斜陽曙’,非‘暮’字也。得非避廟諱而改為‘暮’乎?”又黃潛《日損齋筆記》雲:“寶祐間,外舅王君仲芳隨宦至彬陽,親見其石刻,乃‘杜鵑聲裏斜陽樹’,一時傳錄者,以‘樹’字與英宗廟諱同音,故易以‘暮’。蓋其詞一經元祐名公品題,雖有知者,莫敢改也。”二書均以“暮”為避諱所改。 ---------------- ①《玉屑》引至此。 ②《玉屑》此為另一則,無此二字。 ③《玉屑》“公”作“東坡”。 二五、評詩病 友人稱一士人詩云:“西出潼關客路迷,一鬍蘆酒一篇詩。鬍蘆酒盡興未盡,坐看春山春盡時。”余曰:“唐人尤用意小詩,其命意與所敘述,初不減長篇,而促為四句,意正理盡,高簡頓挫,所以難耳。故必有可書之事,如王摩詰雲:‘西出陽關無故人’,故行者為可悲,而勸酒不得不飲,陽關之詞不可不作。若客路迷,則潼關之東亦可矣,且潼關之西乃通衢,非有山林麯折,所謂迷者,果何謂邪?瀋從中言‘蕙餚烝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必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劍太史公《淳於髡傳》雲:‘操一豚蹄灑一盂’。夫敘事猶爾,所謂一鬍蘆酒一篇詩,自有七言無此句法也。”或曰:“李白不云乎‘一杯一杯復一杯’?”余曰:“古者豪傑之士,高情遠意一寓之酒,有所感發,雖意於飲而飲不能自已,則又飲至於三杯五鬥醉倒而後已。是不云爾,則不能形容酒客妙處。夫李白意先立,故七字六相犯,而語勢益健,讀之不覺其長。此句纔疊用一字,已覺其萎弱重複,若不勝其長矣。惟第三句若有意而語亦不工。陶淵明雲:‘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矣。於是模寫景物,則曰‘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吟詠情性,則曰‘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於是成篇古詩。猶下①看春山春盡,有何意味,而遽成詩乎?”聞者皆服。(《叢話》前五十四) ---------------- ①疑有脫誤。 二六、坡文工於命意 老坡作文,工於命意,必超然獨立於衆人之上。如《趙清獻碑》,世間稱治郡者日寬,立朝者日直,蓋已大矣,則進於二者,又有說焉。故曰:“其於治郡,不專於寬,時出猛政,嚴而不殘。”其在朝廷不專於直,為國愛人,掩其疵玻①如吾傢蜀公堅臥不起,人知其高,而不稱其用。則為碑銘曰:“世皆謂公貴身賤名,孰知其功侔聖人之清”,然後知其有功於世也。又曰:“君實之用,出而時施,如彼水火,寧除渴饑。公雖不用,亦相其行。如彼山川,出雲相望。”然後知其〔相為〕②表裏,廢一不可也。此皆非世人所能到者。平日得意〔到〕③處多如此。其源蓋出於莊子。故其論劉伶、莊子、阮千裏、閻立本,皆於世人意外,別出眼目,其平日取捨文意④〔亦〕多以此為法。⑤(《仕學規範》三十四、《鑒衡》二) 案:王正德《餘師錄》三許覬條引作《潛溪詩話》。《永樂大典》引此條,多出七百餘字,見附錄。 ---------------- ①《餘師錄》“脖作“疾”。 ②《仕學規範》、《餘師錄》有“相為”二字。 ③《仕學規範》、《餘師錄》無“到”字。 ④《仕學規範》、《餘師錄》“意”作“章”。 ⑤《仕學規範》有“亦”字。《餘師錄》此句後有“晚年乃言之曰:詞達而已;詞至於達,則疑於不文,是不然,求物之妙,如係風捕影,能瞭然於心者,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況能瞭然於心與口乎?是之謂詞達。詞至於達,則文不可勝用矣。” 二七、句法以一字為工 句法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浩然雲:“微雲澹河漢,疏雨滴梧桐”,工在“澹”“滴”字。如陳捨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至《送蔡都尉》雲:“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客各以一字補之,或曰疾,或曰落,或曰起,或曰下,莫能定。其後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一過字為工也。如淮海小詞雲:“杜鵑聲裏斜陽暮”,東坡曰:“此詞高妙,但既雲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餘因此識作詩句法,不可重疊也。(《詩學指南》本《名賢詩旨》) 案:此則《論淮海詞》與24條相類。 二八、長恨歌用事之誤 白樂天《長恨歌》,工矣,而用事猶誤。“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行峨眉山也。當改雲劍門山。“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生殿乃齋戒之所,非私語地也。華清宮自有飛霜殿,乃寢殿也。當改長生為飛霜,則盡矣。(《升庵詩遜七引作《範元寶詩話》) 二九、王稱詩 案:王明清《揮塵餘話》捲三雲:“王稱定觀者,元符殿帥恩之子,有才學,好與元祐故傢遊,範元寶溫《潛溪詩眼》中亦稱其能詩。”又《永樂大典》引此條,全文見《附錄》。 附:增訂 二一、半夜鐘 (歐陽文忠以“夜半鐘聲到客船”為語箔…至唐詩人尤多言之。)故於鵠《送宮人入道》雲:“定知別後宮中伴,遙聽緱山夜半鐘。”白樂天雲:“新秋鬆影下,夜半鐘聲後。”溫庭筠雲:“悠然旅榜頻回首,無復鬆窗半夜鐘。”(今佛宮乙夜鳴鐘,……) 案:本條節引自《永樂大典》捲八○七。與《輯佚》文字相同者,從略。 二六、坡文工於命意 (老坡作文工於命意……故又發明如此。又如《趙清獻碑》,世間稱治人曰寬……,亦多以此為法。)晚年乃言之曰:“詞達而已。詞至於達,則疑於不文,是不然。求物之妙,如係風捕影,能瞭然於心者,千萬人而不一遇也。況能瞭然於手與口乎?是之謂詞達。詞至於達,則文不可勝用矣。”其作莊子祠堂,欲去《盜蹠》、《漁父》、《說劍》、《讓王》四篇。若《盜蹠》、《漁父》之詆批孔子,《說劍》之從橫,可以無疑。獨《讓王》亦曰淺陋不入於道者何哉?予問學者,多不能通。蓋自巢由務光諸人,其清節衆人之所共曉,《讓王》篇無所發明,直作好語以緣飾之耳。故老蘇稱楊子,問所不足辨,辨所不足問,蓋亦與此同。餘嘗以此語友人,友人不以為然。後因讀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鐘不洎吾心悲。余曰:若《讓王》篇於此,則稱贊之耳。於是又為弟子發問而後曰:既己縣矣,無所縣者,且得有哀乎?彼視三釜與三千鍾,如燕雀蚊蝱之過乎?前後因曾子而足以明道。又曰:仲尼問於太史、大弢、伯常騫、狶韋,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傢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者何也,若楊子云至此,則詬駡之耳。於是太史言其惡,伯常騫言其善,而狶韋又以為皆出於自然,二人以世間是非論之皆非是,然後因靈公而足以見理。其佈置開闔,如《鹹韶》之樂,幹戚羽毛皆有位置,鍾磬鼓笙皆有節奏。文章之本在此。自言語之工,皆其末也。如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率弟子而蹲於竅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語簡而意遠。《讓王》曰: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忘其身。其它好語雖多,意皆類此。固流俗之所嘆賞。然衆人所知,何必莊子着書而後明也?於是《讓王》淺近可以無疑。故善學《莊子》,無如老坡。若淺學之士,節取其字而用之,往往承襲塵俗,變為惡語,如釋氏之論水以為於神仙為琉璃,於餓鬼為膿血,蓋不善學之過也。 案:本條節引自《永樂大典》捲八○七,與《輯佚》文字相同者,從略。《大典》本條上接《輯佚》五、淵明出處“東坡作文”以下數句,其淵明出處條至“不追縱二子也”句止。 二九、論韻(原作《王稱詩》) 王稱定觀好論書畫,常誦山𠔌之言曰:“書畫以韻為主。”予謂之曰:“夫書畫文章,蓋一理也。然而巧、吾知其為巧,奇、吾知其為奇;佈置關〔?開〕闔,皆有法度:高妙古澹,亦可指陳。獨韻者,果何形貌耶?”定觀曰:“不俗之謂韻。”余曰:“夫俗者、惡之先,韻者、美之極。書畫之不俗,譬如人之不為惡。自不為惡至於聖賢,其間等級固多,則不俗之去韻也速矣。”定觀曰:“瀟灑之謂韻。”予曰:“夫瀟灑者,清也。清乃一長,安得為盡美之韻乎?”定觀曰:“古人謂氣韻生動,若吳生筆勢飛動,可以為韻乎?”予曰:“夫生動者,是得其神;曰神則盡之,不必謂之韻也。”定觀曰:“如陸探微數筆作狻猊,可以為韻乎?”余曰:“夫數筆作狻猊,是簡而窮其理;曰理則盡之,亦不必謂之韻也。”定觀請餘發其端,乃告之曰:“有餘意之謂韻。”定觀曰:“餘得之矣。蓋嘗聞之撞鐘,大聲已去,餘音復來,悠揚宛轉,聲外之音,其是之謂矣。”余曰:“子得其梗概而未得其詳,且韻惡從生?”定觀又不能答。予曰:“蓋生於有餘。請為子畢其說。自三代秦漢,非聲不言韻;捨聲言韻,自晉人始;唐人言韻者,亦不多見,惟論書畫者頗及之。至近代先達,始推尊之以為極緻;凡事既盡其美,必有其韻,韻苟不勝,亦亡其美。夫立一言於千載之下,考諸載籍而不繆,出於百善而不愧,發明古人鬱塞之長,度越世間聞見之陋,其為有〔?能〕包括衆妙、經緯萬善者矣。且以文章言之,有巧麗,有雄偉,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穩,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則可以立於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藉焉,不足以為韻,衆善皆備而露纔用長,亦不足以為韻。必也備衆善而自韜晦,行於簡易閑澹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觀於世俗,若出尋常。至於識者遇之,則暗然心服,油然神會。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其是之謂矣。其次一長有餘,亦足以為韻;故巧麗者發之於平澹,奇偉有餘者行之於簡易,如此之類是也。自《論語》、《六經》,可以曉其辭,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韻。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之書,意多而語簡,行於平夷,不自矜衒,故韻自勝。自曹、劉、瀋、謝、徐、庾諸人,割據一奇,臻於極緻,盡發其美,無復餘藴,皆難以韻與之。惟陶彭澤體兼衆妙,不露鋒鋩,故曰:質而實綺,臞而實腴,初若散緩不收,反復觀之,乃得其奇處;夫綺而腴、與其奇處,韻之所從生,行乎質與臞,而又若散緩不收者,韻於是乎成。《飲酒》詩云:‘榮衰無定在,彼此更共之。’山𠔌雲:此是西漢人文章,他人多少語言,盡得此理?《歸田園居》詩,超然有塵外之趣。《贈周祖謝》詩,皎然明出處之節。《三良》詩,慨然緻忠臣之願。《荊軻》詩,毅然彰烈士之憤。一時之意,必反復形容;所見之景,皆親切模寫。如‘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踈’;‘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乃更豐濃華美。然人無得而稱其長。是以古今詩人,惟淵明最高,所謂出於有餘者如此。至於書之韻,二王獨尊。唐以來顔揚(?楊)為勝。故曰:若論工不論韻,則王着優於季海,不下大令;若論韻勝,則右軍大令之門,誰不服膺。又曰:觀顔魯公書,回視歐、虞、褚、薛,皆為法度所拘;觀楊少師書,覺徐、瀋有塵埃氣。夫惟麯盡法度,而妙在法度之外,共韻自遠。近時學高韻勝者,唯老坡;諸公尊前輩,故推蔡君謨為本朝第一,其實山𠔌以謂不及坡也。坡之言曰:蘇子美兄弟大俊,非有餘,乃不足,使果有餘,則將收藏於內,必不如是盡發於外也;又曰:美而病韻如某人,勁而病韻如某人。米元章書如李北海,遒麗圓勁,足以名世,然猶未免於作為。故自蘇子美以及數子,皆於韻為未優也。至於山𠔌書,氣骨法度皆有可議,惟偏得蘭亭之韻。或曰‘子前所論韻,皆生於有餘,今不足而韻,又有說乎?’蓋古人之學,各有所得,如禪宗之悟人也。山𠔌之悟人在韻,故關(?開)闢此妙,成一傢之學,宜乎取快捷方式而徑造也。如釋氏所謂一超直入如來地者,考其戒、定、神通,容有未至,而知見高妙,自有超然神會,冥然脗合者矣。是以識有餘者,無往而不韻也。然所謂有餘之韻,豈獨文章哉!自聖賢出處古人功業,皆如是矣。孔子德至矣,然無可無不可,其行事往往俯同乎衆人,則聖有餘之韻也,際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偏矣。聖人來嘗有過,其曰‘丘也幸,苟有遇,人必知之’,聖有餘之韻也,視孟子反復論辨、自處於無過之地者,狹矣。回也‘不達如愚’,學有餘之韻也,視賜辨由勇,淺矣。漢高祖作《大風歌》,悲思泣下,念無壯士,功業有餘之韻也,梘戰勝攻取者,小矣。張子房出萬全之策以安太子,其言曰:此亦一助也,若不深經意而發未必中者,智策有餘之韻也,視面折廷爭者,拙矣。謝東山圍碁畢曰‘小兒已復破賊’,器度有餘之韻也,視喜怒變色者,陋矣。然則所謂韻者,亙古今,殆前賢秘惜不傳,而留以遣後之君子歟?” 案:此條轉錄自錢鐘書先生《管錐編》一八九(第四册,第1362-1363頁),並據《永樂大典》捲八○七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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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溪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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