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論詞隨筆   》 論詞隨筆      瀋祥竜 Shen Xianglong

论词随笔
  ○論詞隨筆小序
  
  餘偶學倚聲,未諳格律,乃取宋、元以來諸傢詞,探究其忄旨。又歷詢先輩之能詞者,偶有所得,則筆而存之。顧於詞終未能工,亦不欲求其工也。光緒戊戌夏六月。
  
  ○離騷之旨即詞旨
  
  詞者詩之餘,當發乎情,止乎禮義,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離騷之旨,即詞旨也。
  
  ○詞導源於詩
  
  詞導源於詩,詩言志,詞亦貴乎言志。淫蕩之志可言乎哉?“瓊樓玉宇”識其忠愛,“缺月疏桐”,嘆其高妙,由於志之正也。若綺羅香澤之態,所在多有,則其志可知矣。
  
  ○詞出於古樂府
  
  詞出於古樂府,得樂府遺意,則抑揚高下,自中乎節,纏綿沉鬱,胥洽乎情。徒襲花間、草堂之膚貌,縱極富麗,古意微矣。
  
  ○詞祖屈宋
  
  屈、宋之作亦曰詞,香草美人,驚采絶豔,後世倚聲傢所由祖也。故詞不得楚騷之意,非淫靡即粗淺。
  
  ○詞貴妙司
  
  詞得屈子之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之超曠空靈。蓋莊子之文,純是寄言,詞能寄言,則如鏡中花,如水中月,有神無跡,色相俱空,此惟在妙悟而已。嚴滄浪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
  
  ○詞貴意內言外
  
  說文,意內而言外曰詞。詞貴意藏於內,而迷離其言以出之,令讀者鬱伊愴怏,於言外有所感觸。
  
  ○詞之體格如詩
  
  詞之體格如詩,小令,詩之五言也,長調,詩之七言也。小令貴工整,貴超脫。長調貴動宕,貴沉鬱。然亦貴相通相濟。
  
  ○詞之比興多於賦
  
  詩有賦比興,詞則比興多於賦。或藉景以引其情,興也。或藉物以寓其意,比也。蓋心中幽約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徊要眇以出之,而後可感動人。
  
  ○唐詞分二派
  
  唐人詞,風氣初開,已分二派。太白一派,傳為東坡,諸傢以氣格勝,於詩近西江。飛卿一派,傳為屯田,諸傢以才華勝,於詩近西昆。後雖迭變,總不越此二者。
  
  ○詞體各有所宜
  
  詞之體,各有所宜,如吊古宜悲慨蒼涼,紀事宜條暢漾,言愁宜嗚咽悠揚,述樂宜淋漓和暢,賦閨房宜旖旎嫵媚,詠關河宜豪放雄壯。得其宜則聲情合矣,若琴瑟專一,便非作傢。
  
  ○詞有婉約有豪放
  
  詞有婉約,有豪放,二者不可偏廢,在施之各當耳。房中之奏,出以豪放,則情緻絶少纏綿。塞下之麯,行以婉約,則氣象何能恢拓。蘇、辛與秦、柳,貴集其長也。
  
  ○詞有三法
  
  詞有三法,章法、句法、字法也。章法貴渾成,又貴變化。句法貴精煉,又貴灑脫。字法貴新雋,又貴自然。
  
  ○詞有三要
  
  詞有三要,曰情、曰韻、曰氣。情欲其纏綿,其失也靡。韻欲其飄逸,其失也輕。氣欲其動宕,其失也放。
  
  ○作詞須擇題
  
  作詞須擇題,題有不宜於詞者,如陳腐也、莊重也、事繁而詞不能敘也、意奧而詞不能達也。幾見論學問、述功德而可施諸詞乎?幾見如少陵之賦北徵、昌黎之詠石鼓而可以詞行之乎。
  
  ○詞貴協律與審韻
  
  詞貴協律與審韻。律欲細,依其平仄,守其上去,毋強改也。韻欲純,限以古通,諧以今吻,毋混葉也。律不協則聲音乖,韻不審則宮商亂,雖有佳詞,奚取哉?
  
  ○小令作法
  
  小令須突然而來,悠然而去,數語麯折含蓄,有言外不盡之致。著一直語、粗語、鋪排語、說盡語,便索然矣。此當求諸五代宋初諸傢。
  
  ○長調作法
  
  長調須前後貫串,神來氣來,而中有山重水復、柳暗花明之致。句不可過於雕琢,雕琢則失自然。采不可過於塗澤,塗澤則無本色。濃中間以淡語,疏句後接以密語,不冗不碎,神韻天然,斯盡長調之能事。
  
  ○詞中對句
  
  詞中對句,貴整煉工巧,漢動脫化,而不類於詩賦。史梅溪之“做冷欺花,將煙睏柳”,非賦句也。晏叔原之“落花獨立,微雨燕雙飛”,晏元獻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非詩句也。然不工詩賦,亦不能為絶妙好詞。
  
  ○詞中換頭
  
  詞換頭處謂之過變,須辭意斷而仍續,合而仍分。前虛則後實,前實則後虛,過變乃虛實轉捩處。
  
  ○詞中起結
  
  詞起結最難,而結尤難於起。結有數法,或拍合,或宕開,或醒明本旨,或轉出別意,或就眼前指點,或於題外藉形,不外白石詩說所云“辭意俱盡,辭盡意不盡,意盡辭不盡”三者而已。
  
  ○詞重發端
  
  詩重發端,惟詞亦然,長調尤重。有單起之調,貴突兀籠罩,如東坡“大江東去”是。有對起之調,貴從容整煉,如少遊“山抹微雲,天黏衰草”是。
  
  ○詞中虛字
  
  詞中虛字,猶麯中襯字,前呼後應,仰承俯註,全賴虛字靈活,其詞始妥溜而不板實。不特句首虛字宜講,句中虛字亦當留意,如白石詞雲“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先自、更聞,互相呼應,餘可類推。
  
  ○詞之用字
  
  詞之用字,務在精擇。腐者、啞者、笨者、弱者、粗俗者、生硬者、詞中所未經見者,皆不可用。而葉韻字尤宜留意,古人名句,末字必新雋響亮,如“人比黃花瘦”之瘦字,“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字皆是。然有同此字,而用之善不善,則存乎其人之意與筆。
  
  ○詞貴煉字
  
  煉字貴堅凝,又貴妥溜。句中有煉一字者,如“雁風吹裂雲痕”是,有煉兩三字者,如“看足柳昏花暝”是,皆極煉如不煉也。
  
  ○詞品高低
  
  古詩云:“識麯聽其真。”真者,性情也,性情不可強。觀稼軒詞知為豪傑,觀白石詞知為才人,其真處有自然流出者。詞品之高低,當於此辨之。
  
  ○言情貴真
  
  詞之言情,貴得其真。勞人思婦,孝子忠臣,各有其情。古無無情之詞,亦無假其情之詞。柳、秦之研婉,蘇、辛之豪放,旨自言其情者也。必專言懊儂、子夜之情,情之為用,亦隘矣哉
  
  ○詞本古樂府
  
  詞有於閨情者,本諸古樂府,須實有寄,言外自含高妙,始合古意。否則,綺羅香澤之態,適以掩風骨,汨心性耳。
  
  ○詞當意餘於辭
  
  詞當意餘於辭,不可辭餘於意。東坡謂少遊“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二句,衹說得車馬樓下過耳,以其辭餘於意也。若意餘於辭,如東坡“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張建封事。白石“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處裏、飛近蛾緑”,用壽陽事,皆為玉田所稱。蓋辭簡而餘意悠然不盡也。
  
  ○詞有諷味
  
  詞不顯言直言,而隱然能感動人心,乃有關係,所謂“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也。南唐李後主遊宴,潘佑進詞雲:“樓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須誇爛熳。已失了春風一半。”蓋謂外多敵國,地日侵削也。後主為之罷宴。詞能如此,何減諫章。
  
  ○詞宜自然詞以自然為尚,自然者,不雕琢、不假藉、不著色相、不落方詮也。古人名句,如“梅子黃時雨”、“雲破月來花弄影”,不外自然而已。
  
  ○詞宜清空詞宜清空,然須才華富,藻采縟,而能清空一氣者為貴。清者不染塵埃之謂,空者不著色相之謂。清則麗,空則靈,如月之曙,如氣之秋,表聖品詩,可移之詞。
  
  ○詞宜濃淡
  
  適中詞不宜過於設色,亦不宜過於白描。設色則無骨,白描則無采,如粲女試妝,不假珠悴而自然濃麗,不洗鉛華而自然淡雅,得之矣。
  
  ○詞全賴一清字
  
  詞不尚鋪敘,而事理自明,不尚議論,而情理自見,其間全賴一清字。骨理清,體格清,辭意清,更出以風流藴藉之筆,則善矣。
  
  ○詞宜空閑
  
  詞當於空處起步,閑處著想,空則不占實位,而實意自籠住。閑則不犯正位,而正意自顯出。若開口便實便正,神味索然矣。
  
  ○詞之妙在神不在跡
  
  詞韶麗處,不在塗脂抹粉也。誦東坡“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句,自覺口吻俱香。悲慨處不在嘆逝傷離也,誦耆卿“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句,自覺神魂欲斷。蓋皆在神不在跡也。
  
  ○詞須含蓄含蓄無窮,詞之要訣。含蓄者意不淺露,語不窮盡,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
  
  ○詞須雅正宋人選詞,多以雅名,俗俚固非雅,即過於稼豔,亦與雅遠。雅者其意正大,其氣和平,其氣和平,其趣淵深也。
  
  ○詞須幽澀皺瘦詞能幽澀,則無淺滑之病,能皺瘦,則免癡肥之誚。觀周美成、張子野兩傢詞自見。
  
  ○詞須氣象壯闊詞於清麗圓轉中,間以壯闊之句,力量始大,玉田詞往往如此。四言如“浪挾天浮,山邀雲去”,五言如“月在萬鬆頂”,七言如“衰草凄迷秋更緑”等句,皆氣象壯闊,不作纖纖之態,但可付女郎低唱也。
  
  ○詞須情景
  
  雙繪詞雖濃麗而乏趣味者,以其但知作情景兩分語,不知作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語耳。“雨打梨花深閉門”、“落紅萬點愁如海”,皆情景雙繪,故稱好句,而趣味無窮。
  
  ○詞不宜俗
  
  白石詩云:“自製新詞韻最嬌”,嬌者如出水芙蓉,亭亭可愛也。徒以嫣媚為嬌,則其韻近俗矣。試觀白石詞,何嘗有一語涉於嫣媚。
  
  ○詞須有餘音坡公赤壁賦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絶如縷。”詞之音節意旨能合乎此,庶可吹洞簫以和之。
  
  ○詞須用意
  
  深用筆麯詞之妙,在透過,在翻轉,在折進,“自是春心撩亂,非關春夢無憑”,透過也。“若說愁隨春至,可憐冤煞東風”,翻轉也。“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折進也。三者不外用意深,而用筆麯。
  
  ○詞貴愈轉愈深
  
  詞貴愈轉愈深。稼軒雲:“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玉田雲:“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下句即從上句轉出,而意更深遠。
  
  ○詞中寫景
  
  言情之善者寫景貴淡遠有神,勿墮而奇險。言情貴藴藉有緻,勿浸而淫褻。曉風殘月,衰草微雲,寫景之善者也。紅雨飛愁,黃花比瘦,言情之善者也。
  
  ○詞中詠古
  
  榛苓思美人,風雨思君子,凡登臨吊古之詞,須有此思緻,斯興高遠,萬象皆為我用,詠古即以詠懷矣。
  
  ○詞中感時
  
  感時之作,必藉景以形之。如稼軒雲:“算衹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同甫雲:“恨芳菲世界,遊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不言正意,而言外有無窮感慨。
  
  ○詞中詠物
  
  詠物之作,在藉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藴於其內,斯寄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如王碧山詠新月之眉嫵,詠梅之高陽臺,詠榴之慶清朝,皆別有所指,故其詞鬱伊善感。
  
  ○詞當辨韻
  
  味詞之藴藉,傢還少遊、美成,然不可入於淫靡。綿婉宜學耆卿、易安,然不可失於纖巧。雄爽宜學東坡、稼軒,然不可近於粗厲。流暢宜學白石、玉田,然不可流於淺易。此當就氣韻趣味上辨之。
  
  ○運用書捲有法
  
  運用書捲,詞難於詩。稼軒永遇樂,嶽倦翁尚謂其用事太實。然亦有法,材富則約以用之,語陳則新以用之,事熟則生以用之,意晦則顯以用之,實處間以虛意,死處參以活語,如禪傢轉法華,弗為法華轉,斯為善於運用。
  
  ○詞須有書捲氣
  
  詞不能堆垛書捲,以誇典博,然須有書捲之氣味。胸無書捲,襟懷必不高妙,意趣必不古雅,其詞非俗即腐,非粗即纖。故山𠔌稱東坡卜算子詞,非胸中有萬卷書,孰能至此。
  
  ○用成語貴渾成
  
  用成語,貴渾成,脫化如出諸已。賀方回“舊遊夢挂碧雲邊,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用薛道衡句,歐陽永叔“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用王摩詰句,均妙。李易安“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說新語,更覺自然。稼軒能合經史子而用之,自其才力絶人處,他人不宜輕效。
  
  ○詞貴兼通古文
  
  詩賦詞於古文詩賦,體製各異。然不明古文法度,體格不大,不具詩人旨趣,吐屬不雅,不備賦傢才華,文采不富。王元美藝苑卮言雲:“填詞雖小技,尤為謹嚴。”賀黃公詞筌雲:“填詞亦兼辭令議論敘事之妙。”然則詞傢於古文詩賦,亦貴兼通矣。
  
  ○詞非小技
  
  以詞為小技,此非深知詞者。詞至南宋,如稼軒、同甫之慷慨悲涼,碧山、玉田之微婉頓挫,皆傷時感事,上與風騷同旨,可薄為小技乎。若徒作側豔之體,淫哇之音,則謂之小也亦宜。
  
  ○詞宜新警渾成
  
  詞調有生熟,有諧拗,熟者多諧,生者多拗。熟而諧者,貴逐字錘煉,求其新警。生而拗者,貴一氣旋轉,求其渾成。新警則熟者不熟,渾成則生者不生矣。
  
  ○詞貴相題
  
  選調詞調不下數百,有豪放,有婉約,相題選調,貴得其宜。調合,則詞之聲情始合。又有一調數體者,擇古人通用之體填之,或字句參差,不必從也。
  
  ○詞林韻釋最古
  
  詞韻以宋菉斐軒詞林韻釋為最古,其韻以入聲分隸三聲,與周德清中原音韻同。詞當用入韻,即以分隸之入聲葉之,如屋、木等字隸魚、模,上去一韻可葉者也。斛、濮等字隸魚、模,平韻則不可當灰葉矣。詞調若憶秦娥、暗香、疏影等,必用入韻,須其字作上去,且同隸一部者始可用。或入作平,或非一部而誤葉之,即為失韻。
  
  ○詞韻不通葉詞韻,凡古韻不通者,本不可葉。古韻通者,亦有可葉不可葉之別。即一韻亦然,如元韻中袁、煩、暄、鴛,阮韻中遠、蹇、晚、反之類,音既不諧,萬難通葉,餘可類推。
  
  ○入聲可代平聲
  
  張玉田詞源,謂平聲可代以上入。瀋伯時謂入聲可代平聲。安中林韻釋入聲有作平聲者,有作上去者。知入作平者可代平,作上去者不可代平也。上代平,亦必就音審擇。
  
  ○上去須辨
  
  瀋伯時謂上去不宜相替,故萬氏詞律於仄聲辨上去最嚴。其曰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此說本諸明瀋去聲當高唱,上聲當低唱也。
  
  詞必用上去者,如白石“哀音似訴”句之似訴字。必用去上者,如“西窗又吹暗雨”句之暗雨字。
  
  ○詞選善本
  
  詞選自花間、草堂後,周氏絶妙好詞選擇最精當。朱竹宋元詞綜,搜羅美備,亦稱善本,然欲學詞,仍須博觀諸傢全集,以窮其變,而約以取之,斯能集古人之所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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