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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抄艳情 》 第一美女傳 》
第一回 鐘景期三場飛兔穎
素庵主人 Su Anzhuren
李漁 Li Yu
又名《睢陽忠毅錄》、《錦香亭》、《錦香亭綾帕記》,四捲十六回,有岐園藏板本,藏大連圖書館,題“古吳素庵主人編”、“茂苑種花小史閱 ”。又經元堂刊本,藏北京圖書館。光緒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上海石印本,改題《睢陽忠毅錄》,書端又題《第一美女傳》,藏首都圖書館。素庵主人生平無考,《錦香亭》約作於清初。唐天寶年間開科取士,各路貢士,紛紛來到長安應舉。中間有一士子,姓鐘名景期,字琴仙,為武陵人氏。
《錦香亭》以安史之亂作為小說背景,寫出戰亂給人民帶來的無窮苦難,貧苦百姓流離失所。客觀上已對耽於酒色皇帝進行了批判,雖然小說中未着一辭。小說歌頌了國難當頭,以身殉國的義烈之士,他們的忠肝義膽,可欽可佩。
第一回 鐘景期三場飛兔穎
詞曰: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紛紛覓翠尋芳。畫橋煙柳,鶯與燕爭忙。一望桃紅李白,東風暖、滿目韶光。鞦韆架,佳人笑語,隱隱出雕墻。王孫行樂處,金鞍銀勒,玉墜瑤觴“漸酒酣歌竟、重過橫塘。更有題花品鳥,騷人輩、仔細端相。魂消處,樓頭月上,歸去馬蹄香。右調《滿庭芳》這首詞單道那長安富貴的光景。長安是歷來帝王建都之地,周曰鎬京,漢曰鹹陽。到三國六朝時節,東徵西伐,把個天下四分五散,長安宮闕俱成灰燼瓦礫。直至隋湯帝無道,四海分崩,萬民嗟怨,生出個真命天子,姓李名淵。他見煬帝這等荒謬,就起了個撥亂救民的念頭。在晉陽地方招兵買馬,一時豪傑俱來歸附。那時有劉武周、蕭銑、薛舉、杜伏威、劉黑闥、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等各自分踞地方。被李淵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統,建都長安,國號大唐。後來世民登基,就是太宗皇帝,建號貞觀。文有房玄齡、杜如晦、魏徵、長孫無忌等;武有秦瓊、李靖、薛仁貴、尉遲敬德等。一班兒文臣武將,濟濟蹌蹌,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安靖。
後來太宗晏駕,高宗登基,立了個宮人武氏為後。那武後才貌雙全,高宗極其寵愛。誰想她陰謀不軌,把那頂冠束帶、撐天立地男子漢的勾當,竟要雙攬到身上擔任起來了。雖然久蓄異志,終究各公在前礙着眼,不敢就把偌大一個傢計竟攬在身。及至高宗亡後,傳位太子,知其懦弱,便肆無忌憚,將太子貶在房州。安置自己臨朝臨政,改國號曰周,自稱則天皇帝。
彼時文武臣僚無可奈何,衹得嚮個迸裂的雌貨,叩頭稱臣。那武氏嚴然一個不戴平天冠的天子了。卻又有怪,歷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宮中臨幸嬪妃。那則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臨幸起臣子來,始初還顧些廉恥,稍稍收斂。到後來習以為常,把臨幸臣子,衹當做臨幸嬪妃,彰明昭著,不瞞天地的做將去。
內中有張昌宗、薛敖曹、王懷義、張易之四人,最叨愛寵。每逢則天退朝寂寞,就宣他們進去頑耍。或是輪流取樂,或是同榻尋歡。說不盡宮闈的穢言,朝野的醜聲。虧得個中流抵柱的君子,狄仁傑與張柬之盡心唐室,反周為唐,迎太子復位,是為中宗。
卻又可笑,中宗的正後韋氏,才幹不及則天,那一種風流情性甚是相同,竟與武三思在宮任意作樂。衹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覺察,甚至韋後與武三思對坐打雙陸,中宗還要在旁與他們點籌,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中宗死了,三思便與韋氏密議,希圖篡位。朝臣沒一個不怕他,誰敢與他爭競?幸而唐柞不該滅絶,惹出一個英雄來。那英雄是誰?就是唐朝宗室,名喚隆基。他見三思與韋後宣淫謀逆,就奮然而起,舉兵入宮,殺了三思、韋後,並一班助惡之徒,迎立睿宗。
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為太子。後來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號開元。用着韓休、張九齡等為相,天下大治。不意到改元天寶年間,用了姦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貶的貶,死的死。朝遷正事,盡歸李林甫掌管。他便將聲色勢利迷惑明皇,把一個聰明仁智的聖天子,不消幾年,變做極無道的昏君。見了第三子壽王的王妃楊玉環標緻異常,竟奪入宮中,賜號太真,册為貴妃。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當,雖是至窮至賤的小人做了,也無有不被人唾駡恥辱的,豈有治世天子,做出這等事來!天下如何不壞?還虧得在全盛之後,元氣未喪,所以世界還是太平。
是年開科取士,各路貢士紛紛來到長安應舉。中間有一士子,姓鐘名景期,字琴仙,本貫武陵人氏。父親鐘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長安城內,衹生景期一子。自幼聰明,讀書過目不忘。七歲就能做詩,到得長成,無書不覽,五經諸子百傢,盡皆通透。閑時,還要把些六韜三略來不時玩味。
十六歲就補貢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象粉團成,玉琢就一般。父親要與他選擇親事,他再三阻擋。自己時常想道,天下有個才子,必要一個佳人作對。父母擇親,不是惑於媒妁,定是拘了門媚。那傢女兒的媸妍好歹,哪裏知道。倘然造次成了親事,娶來卻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這終身大事,如何了得!“執了這個念頭,决意不要父母替他擇婚。心裏衹想要自己去東尋西覓,靠着天緣,遇着個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願。因此磋跎數載,父母也不去強他。
到了十八歲上,父母選擇了吉日,替他帶着儒巾,穿著圓領,拜了傢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後出來相見賀客,那日賓朋滿堂,見了鐘景期這等一個美貌人品無不極口稱贊。怎見他好處,但見:豐神綽約,態度風流。粉面不須粉,朱唇何必塗朱。
氣欲凌雲,疑是潘安復見;美如冠玉,宛同衛重生。雙眸炯炯,竟勝秋波;十指纖纖,猶如春筍。下筆成文,曾曉胸藏錦綉;出言驚座,方知腹滿經綸。
鐘景期與衆賓客一一敘禮已畢,擺了酒餚,大吹大擂,盡歡而別。鐘秀送了衆人出門,與景期進內,叫傢人再擺酒盤果菜,與夫人袁氏飲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睏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親身子不安,我們也不須再吃酒,父親與母親先睡了罷。”鐘秀道:“說得是。”叫丫環掌了燈,進去睡了。
景期在書房坐了一會,覺得神思睏倦,衹得解衣就寢。一夜夢境不寧,到了五更,翻來復去,再睡不着。一等天明,就起床來穿戴衣巾,到母親房裏去問安。走到房門首,衹見丫環已開着門。鐘秀坐在床沿上,見了景期,說道:“我兒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夢寐不安,一夜睡不着,因此特來問爹,娘身子可好些嗎?”鐘秀道:“你母親昨夜發了一夜寒熱,今早痰塞起來。我故此叫丫環出去,吩咐燒些湯水進來。
正要叫你,你卻來了。“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傢人去請醫傢來診視。待我梳洗了快去卜問。“說罷,各去料理。
那日鐘景期延醫問卜,準準忙了一日,着實用心調護。不意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鳴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響方醒。鐘秀再三勸慰,在傢治喪殯殮。方到七終,鐘秀也染成一病,與袁氏一般兒癥候。景期也一般兒着急,卻也犯了真玻
一般兒嗚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喪殯殮。那鐘秀遺命:因原籍路遠。不必扶棺歸傢,就在長安城外擇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卻原來鐘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傢事原不甚豐厚。景期連喪二親,衣裳棺槨,買地築墳,治喪使費,將傢財用去十之七八。便算計起來,把傢人盡行打發出去。
有極得意、自小在書房中伏侍的馮元,不得已也打發去了。將城內房子也賣了,另造小房五大間,就在父母墳旁。衹留一個蒼頭,一個老嫗,在身邊度日。自己足不出戶,在傢守製讀書。常到墳上呼號痛哭,把那功名婚姻兩項事體,都置之度外了。
光陰荏再,不覺三年服滿,正值天寶十三年開科取士。學師將他名字已經申送,衹得喚蒼頭隨着,收拾進城,尋個寓所歇下。到了場期,帶了文房四寶進場應試。
原來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論,也不用表判。第一場正是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場是古風,第三場是樂府。那鐘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場中,果然不假思索,揭開捲子,振筆疾書。真個是字中的蝌蚪落文河,筆下蛟竜投學海。眼見得三場已畢,寓中無事。那些候揭曉的貢士,聞得鐘景期在寓,也有嚮不識面,慕他纔名遠播來請教的;也有舊日相知,因他久住鄉間來敘闊的,紛紛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
終日在古董店中、妓女人傢,或書坊裏、酒樓上,及古剎道院裏,隨行逐隊的玩耍。
那鐘景期回住鄉村,潛心靜養,並無邪念。如今見了這些繁華氣概,略覺有些心動。
那功名還看得容易,到是婚姻一事甚是熱衷。思量如今應試,倘然中了,就要與朝廷出力做事,哪裏還有工夫再去選擇佳人,不如趁這兩日,癡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緣湊巧,也未可知。
那日起了這念頭,明日就撇了衆人,連蒼頭也不帶,獨自一人往城內城外、大街小巷,癡癡的想,呆呆的走。一連走了五六日,並沒個佳人影兒。蒼頭見他回來茶也不吃,飯也不吃。
衹是自言自語,不知說些甚麽,便道:“相公一嚮老實的,如今想必是衆位相公,一牽去結識了什麽婊子,故此這等模樣嗎?
我在下處寂寞不過,相公帶我去走走,總成吃些酒肉兒也好。
相公又沒有娘子,料想沒處搬是非,何須瞞着我。“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哪裏知道。“蒼頭道:”莫非為着功名嗎?
我前日在門首見有跌課的走過,我教他跌了一課,他說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須憂慮。“景期道:”你自去,不要鬍言鬍語,惹我的厭。“蒼頭沒頭沒腦,猜他不着,背地裏暗笑不提。
到次日,景期絶早吃了飯出來,走了一會,到一條小鬍同裏,衹有幾個人傢。
一帶通是白石墻,沿墻走去。衹見一個人傢,竹門裏邊冠冠冕冕,瀟瀟灑灑的可愛。
景期想道:“看這個門徑,一定是人傢園亭。不免進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見,也衹說是偶然閑步玩耍。難道我這個模樣,認作白日撞不成?”
心裏想着,那雙腳兒早已步入第一重門了。回頭衹見靠凳上有個老兒,酒氣直
衝,鼾鼾的睡着。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闖將進去,又是一帶絶高的粉墻。轉入二重門內,衹見緑柳參差,蒼苔密佈。一條街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面就是一個魚池,方圓約有二三畝大。隔岸橫着楊柳桃花,枝枝可愛。那楊柳不黃不緑,撩着風兒搖擺;桃花半放半含,臨着水兒掩映。還有那一雙雙的紫燕,在簾內穿來掠去的飛舞。
池邊一個小門兒進去,是一帶長廊。通是朱漆的N 字欄幹。外邊通是鬆竹,長短大小不齊,時時有千餘枝映得檐前裏翠。走進了廊,轉進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錦香亭”三字,落着李白的款。中間挂著名人詩畫。古鼎高彝,說不盡擺設的精緻。那亭四面開窗,南面有牡丹數枝,與那海棠、玉蘭之類。後面通是杏花,東邊通是梅樹,西邊通是桂樹。
此時二月天時,衆花都是蕊兒,惟有杏花開得爛慢。那梅樹上結滿豆大的梅子。
有那些白頭翁、黃鶯兒飛得好看,叫得好聽。景期觀之不足,再到後邊。有絶大的假山,通是玲瓏怪石攢湊迭成。石縫裏有蘭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長鬆,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轉下山坡,有一個古洞。景期挨身走過洞去,見有高樓一座,綉幕珠簾,飛甍畫棟,極其華麗。正要定睛細看,忽然一陣香風,在耳邊吹過。那樓旁一個小角門“呀”的一聲開了。裏面嘻嘻笑笑,衹聽得說:“小姐,這裏來玩耍。”
景期聽了,慌忙閃在太湖石畔,芭蕉樹後,蹲着身子,偷眼細看。見有十數個丫環,擁着一位美人走將出來。那美人怎生模樣,但見:眼橫秋水,眉掃春山。寶髻兒高綰緑雲,綉裙兒低飄翠帶。
可憐楊柳腰,堪愛桃花面。儀容明豔,果然金屋蟬娟;舉止端莊,洵是香閨處女。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美人輕移蓮步,走到畫欄邊的一個青磁古墩兒上坐下。
那些丫環們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采花朵兒插戴,有的去撲蝴蝶兒耍子,有的在荼蘼架邊摘亂了發絲,吃驚吃嚇的雙手來按,有的被薔薇刺兒抓住了裙拖,癡頭癡腦的把身子來扯,有的衣領扣兒鬆了,仰着頭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褲帶散了,蹲着腰結了又結,有的耍鬥百草,有的去看金魚。一時觀看的不盡,衹有一個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顔色略次一二分,在衆婢中昂昂如雞群之鶴。也不與她們玩耍,獨自一個在階前摘了一朵蘭花,走到那美人身邊,與她插在頭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邊。那美人無言無語,倚着欄幹看了好一會,纔吐出似鶯啼,如燕語的一聲嬌語來,說道:“梅香們,隨我進去吧!”衆丫環聽得,都來隨着美人。這美人將袖兒一拂,立起身來,冉冉而行。衆婢擁着,早進了小角門兒。“呀”的一聲就閉上了。
鐘景期看了好一會,又驚又喜,驚的是恐怕梅香們看見,喜的是遇着絶世的佳人。還疑是夢魂兒,錯走了月府天宮去。
不然,人世間哪能有此女子,酥了半晌,如醉如癡,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停了一會,方纔轉出太湖石來,東張西望,見已沒個人影兒,就大着膽,走到方纔美人坐的去處,就嗅嗅她的餘香,偎偎他的遺影。正在摸擬思量,忽見地上掉着一件東西,連忙拾起,看時,卻正異香撲鼻,光彩耀目,畢竟拾的是什麽東西,那美人是誰傢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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