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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 》
《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上)
呂啓祥 Lv Qixiang
不僅在書裏,王熙鳳受到了人們很多褒貶;即使在書外,在《紅樓夢》問世的二百多年中,王熙鳳也是備受世人評議的人物。她模樣極標緻,言談極爽利,而機心又極深細。有人便因此認為她是“女曹操”,說她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姦雄”,而有人則把她說得一無是處,稱她是沒人敢惹的“母老虎”。而紅學前輩王昆侖先生,在他的《紅樓夢人物論》中《論鳳姐》的這篇文章裏面,更是這樣評論王熙鳳“恨鳳姐,駡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
作為榮國府總管的王熙鳳,她是一個非常活躍的人物,她的身上充滿了濃郁的生活氣息,但同時她的身上又糾結着賈府的種種矛盾。王熙鳳這一藝術形象,她所包容的社會生活的內容廣阔無比,她的社會的觸角是最長的,既可以伸嚮官府,伸嚮佛門,也可以伸嚮宮廷。我們看《紅樓夢》,會強烈地感覺到,王熙鳳這個人物是那樣鮮活、生動、豐滿,她好像隨時會從紙上活跳出來。就人物的鮮活、生動而言,王熙鳳這個人在《紅樓夢》裏面堪稱第一;假如沒有了王熙鳳這一人物,《紅樓夢》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好看。
王熙鳳的“機心”表現得非常突出,她的“機心”固然是用於聚錢斂財方面,但是更主要的是體現在處理人際關係上,她機心深細,謀略周密,她常常像一個極其高明的心理學家,非常善於察言觀色,揣摩別人的心理,辨風測嚮。她常常能夠順應對方的心理,並且能夠急轉直下,像這樣一種本領,在《紅樓夢》中,我們衹能在王熙鳳身上可以看到。王熙鳳的這種“機心”,她的這種機變之速,確實令人驚嘆!
在“毒設相思局”這一回合裏面,幾乎可以說,王熙鳳不費吹灰之力就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她運用自己“模樣極標緻,心機極深細”這樣的優勢,最終置賈瑞於死地。但在“尤二姐事件”當中 ,王熙鳳並非輕而易舉就取得勝利,她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一步一步地將尤二姐引嚮絶境……
《王熙鳳的魔力與魅力》(上)
我想,鳳姐這個人,無論在《紅樓夢》書裏,或者是書外,都是受到議論,受到評論最多的一個,遭人褒貶,亦贊亦咒。在書裏頭,上自老祖宗賈母,下至小廝興兒,都有評語。那麽賈母在王熙鳳一出場的時候,她說:“這是我們南省有名的潑皮破落戶,你衹叫她‘鳳辣子’就是了。”“鳳辣子”是賈母對鳳姐的一種呢稱,一種愛稱吧。那麽,興兒關於鳳姐的一段評論,大傢很熟悉:“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有一大段,可以代表賈府裏面那些下人的民意。那麽,其他像同輩的人,李紈也罷,尤氏也罷,對鳳姐都有很多評語。另外,比如陪房周瑞傢的,她對鳳姐也有一些評語,她雖然很誇奬她,說她是“男人萬不及一的”,但是她也說“ 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你想,周瑞傢的跟她關係應該說是很好的人,都會這麽說。那麽除了說出口的之外呢,還有一些在心裏頭,對鳳姐也有一些評議。我們舉一個例子,比如,黛玉剛剛進賈府,鳳姐出場,鳳姐的出場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個在《紅樓夢》裏面,以至於在中國文學當中,是一種很經典的出場,一個細節。那麽當時林黛玉心裏邊就攛掇,就想,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理。她雖然沒有說出口,她就覺得有點納罕,有點奇怪。那麽這些無論是說出來的,或者不說出來的,鳳姐這個人物在《紅樓夢》裏面,人們都是議論、評論很多的。
那麽至於在書外,就更是這樣,《紅樓夢》問世以來,在紅學史上面,對鳳姐的各種評語是非常多的。比如說,認為她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姦雄”,把鳳姐叫做“女曹操”,把鳳姐稱之為“胭脂虎”,就是母老虎。那麽在所有這些評論當中,像紅學的前輩王昆侖先生,在他的《紅樓夢人物論》中《論鳳姐》的這篇文章裏面有一句名言,就叫做“恨鳳姐,駡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這個恐怕是我們每一個《紅樓夢》的普通讀者都會有的一種感受。這句話其實也是從《三國演義》曹操那裏來的,叫做“恨曹操,駡曹操,曹操死了想曹操”。曹操死了,《三國演義》就不好看了。那麽為什麽會這樣?應該說,既是我們大傢都有的真實的感受,也是啓示我們每一個紅學愛好者和研究者,應該很好思考的一個課題。
那麽在紅學史上,除了我剛纔說的有一些那樣的“女曹操”、“胭脂虎”的評論以外,也有一些很有見地的評論。我舉一個,有一位評傢叫野鶴,他有這麽幾句話,他說:“吾讀《紅樓夢》,第一愛看鳳姐兒。人畏其險,我賞其辣,人畏其蕩,我賞其騷。讀之開拓無限心胸,增長無數閱歷。”(野鶴《讀紅樓札記》)那麽,我覺得像野鶴這樣的一段評論,他就不但是把鳳姐作為一個社會的人,是多少帶有一種美學意味的一種批評。
假如說,我們把王熙鳳這個人物,從《紅樓夢》裏面抽掉,那麽《紅樓夢》的藝術結構就要坍塌,她有一種“支柱”的作用。這個“支柱”不是建築學意義上的,我覺得,是一種藝術結構,是藝術機體意義上的一種“坍塌”。所以,說“支柱”可能不很確切,也可以說是一種“聚焦”的作用,或者說是一種“輻射”的作用。因為《紅樓夢》它不但是寫寶、釵、黛的愛情婚姻這些,它還寫這麽大的一個傢族,這麽四百多個人物,那麽你設想,如果沒有了王熙鳳,這個書會怎麽樣?那麽在這裏,我們可以這樣說,如果把賈府當中的長幼、尊卑、親疏、嫡庶、主奴等等關係,交織成一張網的話,那麽王熙鳳這個人物,就處在一個相對中心的位置上,她要同各種各樣的人物打交道,所謂上有三層公婆,中有無數的妯娌、叔嫂、兄弟、姐妹、以至於姨娘、侍妾,底下還有大群的管傢、陪房、奴僕、丫鬟、小廝等等,那麽鳳姐同其中任何一個人,或者是連接,或者是矛盾,或者是又連接又矛盾這樣的關係,那麽都是某一種社會關係的反映。
按說,鳳姐在賈府當中,她的輩分是很小的,她是孫子媳婦,為什麽像鳳姐這樣一個人物能夠當傢呢?這個是很多原因,或者說是多種矛盾發展的結果,她有娘傢“金陵王”的靠山,她有賈母的寵信,有邢夫人、王夫人矛盾的牽製,當然還有她本人才幹和欲望的主觀條件。那麽這幾種合力,把鳳姐推到一個掌管賈府傢務的這樣一個顯要的地位。同時,也就把鳳姐推到了火山口上,成了一個衆矢之的,所以衆多舊矛盾的結果,又會引發無數的新矛盾。那麽我們說,在鳳姐身上概括了各種各樣的矛盾,不能夠看做很瑣碎的傢長裏短的那種傢務事,所謂叔嫂鬥法、婦姑勃谿那樣的,不是那麽樣。因為在中國的封建宗法社會裏面,是傢、國同構的,傢是國的一種簡化的形式。我剛纔說到的那麽種種色色各方各面的矛盾,我們說,封建國傢的這種派係,這種爭鬥,它的這種雛形,它的這種胚胎,都可以在傢族裏面看到。所以,以王熙鳳為焦點的,或者說,她輻射出去的這種種矛盾,我們可以從這裏頭,就是她給人一種縱深感,不能夠就事論事,就看成是一個傢族的一種矛盾。
我們從鳳姐這個藝術形象所能包容的社會生活的廣阔程度來說,也是其他形象難以企及的。這裏我們僅舉一例,比方說,放債生息這樣的一個細節,鳳姐是把月錢拿出去放高利貸,那麽小說裏面不止一次地寫到。那麽她放出去的話,平兒說過,每年少說也能翻出一千銀子來,連數字都很具體。那麽這樣的經濟細節,在別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有的。比如說,老爺、太太他們不會做這種事,不屑做這種事,姑娘小姐她們根本是不理財,連戥子都不識,就是說,是完全不會做。也包括探春,探春雖然很精明,但是探春是循規蹈矩,是不會做這樣的事的。衹有王熙鳳這樣的藝術形象,才能夠承擔起把這樣一類經濟細節概括到我們的作品裏面去。所以鳳姐這個形象的社會的觸角是最長的,可以越出賈府的門墻,可以伸嚮官府,可以伸嚮佛門,也可以伸嚮宮廷,等等。也就是說,從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來說,王熙鳳這個藝術形象是不可代替的,是不可缺少的。如果少了王熙鳳,那麽《紅樓夢》在它反映生活的深、廣度方面,那就要受到極大地削弱,甚至就不成其為《紅樓夢》。
鳳姐這個人物,就是這樣地能夠開拓人的視野,能夠增長無數閱歷,就是開拓人的心胸。那麽一部文學作品,並不是靠堆砌故事,就說把一些知識堆積起來,能夠辦到的。它的關鍵在於寫人。如果鳳姐這個人寫活了,那麽我剛纔說的那樣一些東西,就是說,她藝術概括生活的深度和廣度,她就是一個活的東西。我們說,就人物的鮮活、生動而言,王熙鳳這個人在《紅樓夢》裏面堪稱第一。在這裏,我沒有那個意思,因為《紅樓夢》的主人公是賈寶玉,《紅樓夢》的第一女主人公是林黛玉,那麽寶、黛、釵他們自然在《紅樓夢》裏頭處於主要位置,那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覺得,如果說,像寶、黛這些人物更多地寄予了作者的理想,他們比較空靈;那麽鳳姐這個人物,更多的是來自於生活。當然,文學作品它是一種精神産品,文學作品是創造精神價值的,它是作傢心智的結晶,同時它也應該是客觀生活的反映。我們看《紅樓夢》,鳳姐這個人好像要從紙上活跳出來。假如沒有王熙鳳,《紅樓夢》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好看。
那麽,王熙鳳這個人寫得這樣地鮮活、生動,這樣豐滿,我們怎麽來把握這個人物,怎麽樣來領略這個人物的風采?這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曾經寫過一篇關於薛寶釵的文章,那個標題叫做《形象的豐滿和批評的貧睏》,這是二十多年的事了。其實,這個也完全適用於王熙鳳。就是她的形象這麽豐滿,那麽我們有的時候很擔心,由於我們評論的貧睏,把這個形象損害了,把它簡單化、表淺化了。那麽儘管這樣,我們還是要努力來把握這個人物的,努力把握她全部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那麽怎麽樣來概括鳳姐這個人物呢?我想,可以從三個方面,或者用這樣六個字,第一叫做“機心”,第二叫做“辣手”,第三叫做“剛口”。“剛口”,我們藉用一個說書女藝人誇奬鳳姐的話,來講鳳姐的語言才能。那麽我們試圖從這幾個方面來談談鳳姐這個人物。當然,這三個方面是相互聯繫的,我們為了分析的方便,我們可以分開來說一說。
那麽下面,我們來談談“機心”。儘管“機心”深藏於內,但同樣是有跡可尋的。那麽人們常常說,鳳姐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子”,是形容她的心計之多,機變之速。我們先可以從鳳姐的一些日常的表現來看,鳳姐的一些日常的,常常也有利害的權衡得失的算計。咱們舉個例子:有一次,為了大觀園詩社的費用,鳳姐、李紈姐妹就在那裏說笑,因為你這個詩社要有點花銷,鳳姐就笑李紈:“虧你還是大嫂子呢”!她就算,她說:“你一月有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還有個小子,足足又添了十兩。……年終分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們通共算起來一年有四、五百兩銀子。這會子你怕花錢,你又挑唆他們來鬧我。”就說了一大堆的話,那麽李紈就回她,李紈說:“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她就說了兩車無賴泥腿世俗專會打算盤分斤撥兩的話。”李紈說:“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李紈這句話雖然也是絲絲帶些玩笑的性質,其實對鳳姐真是一個確評,叫做“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鳳姐,大傢知道,她的算計,剋扣月錢、放債生息,不但是把下人的月錢拿來剋扣,她連老太太的、太太的都敢挪用,都先扣住不發,而且即使是十兩、八兩,她也把它攢到一起放出去。所以李紈說“她專會分斤撥兩、算計”是一點沒有冤枉她。
那麽王夫人屋裏的金釧因為投井以後,那麽丫鬟就出缺,就是缺了一個名額,那麽王熙鳳作為管傢,這個名額遲遲不補。為什麽?因為好多人都看上這個缺,因為覺得這是一個“巧宗兒”,那麽大傢都要來謀這個差,王熙鳳就拖着,延宕着,等大傢送禮送足了,纔補。
諸如此類的事情是很多,大鬧寧國府的時候,大鬧的時候,還不忘記嚮尤氏要五百兩銀子。其實她打點衹用了三百兩,那麽要來五百兩,她又賺了二百兩。所以這些地方,鳳姐的算計之精,聚斂之酷是出了名的,連她自己都知道,她跟平兒說,她說:“我的名聲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足見鳳姐的放債,鳳姐的聚斂,那是出了名了。這個是我們講她的算計,講她的“機心”用在這方面。其實,鳳姐的“機心”固然是用於聚錢斂財,但是更體現在處理人際關係上。
鳳姐她“機心”深細、謀略周密,那更加有很精彩的表演。在這個處事應對當中,我們覺得,鳳姐常常像一個高明的心理學家,她非常善於察言觀色,辨風測嚮。常常是這樣的,對方還沒有說出口呢,她已經猜到了;對方剛說呢,她已經辦了。這種例子是很多的。
你看看,一出場,林黛玉剛進府,那麽王夫人說,是不是應該去拿一匹料子出來,給你妹妹做做衣裳?王熙鳳怎麽說?“我早都預備下了。”其實,這個地方,脂硯齋有一個評,他說:“其實阿鳳並沒有。”給林黛玉做衣服這件事並沒有——“她是機變欺人。”但是王夫人就點頭,就相信了。脂批說:“說明鳳姐欺人成功。”那麽像這類的例子,是多得很。比如,大觀園詩社起來,探春這裏剛剛出口,說:“鳳姐姐,我們想請你做個監社御史。”探春這裏剛出口,鳳姐馬上就猜到,你們是缺個“進錢的銅商”,你們想必是要贊助了,是不是?那麽她說,我明兒立刻上任,我走馬上任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會社慢慢做東道。就是說,你這邊剛剛說,她那裏早就猜到了,那麽大傢都笑起來。所以李紈說:“你真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說鳳姐“通體透亮”。那麽鳳姐在這種揣測對方的心理,善於察言觀色,像我們剛纔舉的那些,還是一些比較平常的。那麽有的時候,她還可以一百八十度地大轉彎,同一件事,原來這樣說,後來又那樣說,但是她都說得入情在理,十分動聽。
這個例子可以舉邢夫人要討鴛鴦,那麽先來找鳳姐商議。邢夫人說,老爺想討鴛鴦做妾,那麽就是把這件事先跟鳳姐說,鳳姐一聽,她就連忙回說,她說:“別去碰這個釘子!”她脫口而出,她說:“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成,何況老爺放着身子不保養,官也不好生做。”就勸告邢夫人,說:“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反招出沒意思來。”她先這樣說,覺得這個事情根本是不行的,但是邢夫人一點也聽不進去,不僅聽不進去,反而冷笑,說:“大傢子三房四妾都使得,這麽花白鬍子的一個兒子來……”,意思說,要個妾有什麽不可以!她說:“老太太也未必駁回。”反而埋怨鳳姐,說:“我還沒有說,你就先派我不是。 ”鳳姐聽了邢夫人這話,知道邢夫人是聽不進去,邢夫人“左性”大發。邢夫人這個人,大傢知道,也是一個倒三不着兩的人,鳳姐就知道,剛纔那番話全不對路,所以她立刻掉頭轉嚮,改換話鋒,連忙賠笑,又說出一番話來。她怎麽說呢?她說:“太太說得極是。我能活了多大,我知道什麽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是一個丫頭,就是那麽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而且她舉出一個例子,因為賈璉是賈赦、邢夫人的兒子嘛,她說:“璉二爺有了不是,老爺太太恨得那樣,及至見了面,仍舊拿心愛的東西賞他。”就是說,老爺、太太待賈璉,父母待兒子是這樣,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你看,她這個出語何等現成!而且何等有說服力!所以,當時邢夫人一聽,立刻轉怒為喜,立刻就歡喜起來。所以,同樣一件事,同一件賈赦要討鴛鴦這件事,一正一反,兩番說辭,居然都能說得通情達理,動聽入耳,而且都不露痕跡。那麽像這樣順應對方的心理,能夠急轉直下,像這樣一種本領,我們在《紅樓夢》裏面,衹有在鳳姐身上可以看得到。所以我們說,鳳姐她的“機心”,她的機變之速,真是能夠讓人嘆為觀止。
那麽說到“機心”,我們就要來講一下《紅樓夢》裏面,最著名的關於鳳姐的“機心”謀略,就是說,如果剛纔還是講一些普通的人際關係,普通的跟傢族成員之間的一些交往,如果說遇到那件事,是碰到了利害,碰到鳳姐是利害悠關的,如果是損害到鳳姐的尊嚴,危及她的地位,鳳姐就會使出她渾身的解數,她的“機心 ”謀略,在這個時候會表現得淋漓盡致。
那麽在這裏,我們不得不來說一下那兩個著名的事件:一個叫“毒設相思局”,一個叫“賺取尤二姐”,就是所謂“用小巧藉劍殺人”這樣的兩件事情。那麽在這裏我們着重是來講鳳姐的“機心”,因為鳳姐這個人她對人的這種優勢,她的優勢不止於金錢、權勢;在心理狀態上,她也常常保持一種強者的優勝地位,這也是一種重要的優勢。那麽賈瑞和尤二姐,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他們的死也是不同性質的死,但是有一點是類似的,就是說,開初,就他們對鳳姐而言,開初都有某種優勢,接着都是在鳳姐的導演下,轉為劣勢,最終走上絶路。
我們先說賈瑞。賈瑞是男性,他懷有調戲鳳姐的一種非分之想,他是主動地開始,他是來挑起這件事的。那麽這種非分之想,儘管是一種幻想,也可以看做一種優勢。當然我們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種優勢是帶有很大的虛妄性。所以對於賈瑞,鳳姐衹需要略施小計,稍微地調兵遣將,就把賈瑞把他置於一種又凍又餓,又髒又臭,欲進不能,欲罷不甘這樣的一種境地。當然,賈瑞之死的確屬於自投羅網;但是,這個羅網恰恰是鳳姐張設的。鳳姐一次又一次地假意地挑逗,虛情地承諾,完全合於“誘敵深入,圍而殲之”這樣一種用兵之法。那麽賈瑞他以假做真,執迷不悟,屢中圈套,而且還聲言,說是“我死也要來”。那麽當賈瑞最後不行了的時候,曾經到賈府來求人參,那麽王夫人找鳳姐,鳳姐就用那些須啊、末啊,渣渣末末去搪塞他,見死不救。那麽眼睜睜地看着賈瑞送命,果真應驗了那句話,因為開初鳳姐說過嘛:“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裏”,那麽應驗了她這句話。應該說,置賈瑞於死地,鳳姐帶有相當的自覺性的。這是她充分掌握賈瑞性格弱點的必然的結果。在這一個回合裏面,鳳姐可以說是易如反掌,運用了自己所謂“模樣極標緻,心機極深細”,這是冷子興的話,運用了她這樣的優勢,陷賈瑞於非常歹毒的相思局裏面。
那麽底下,我們就來談尤二姐,就談“尤二姐事件”當中,鳳姐的這種“機心”。那麽比之於賈瑞了,尤二姐當時的那種優勢不是虛幻的,應該說是實在的。因為賈璉已經娶了尤二姐做二房,已經成為一個既成事實了;況且把賈府的內幕,鳳姐的劣跡都告訴給尤二姐,那個小兩口的日子,小日子過得非常富足、和美。那麽在這個時候,不能不說,尤二姐之於鳳姐是有相對優勢的,不僅指的是容貌、脾氣,尤二姐也很標緻,她的脾氣比鳳姐當然是隨和多了,待下人也很寬和。那麽不衹是這些。尤其重要的是,賈璉鐘愛,並且尤二姐有生子育嗣的可能,這是鳳姐無法比擬的,鳳姐無可企及的。那麽尤二姐可能生兒子,這一點是鳳姐深知,也是她深忌的,深深忌諱這個。所以她估量要“反敗為勝”,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她就要煞費苦心,以退為進,造成種種的假象。
我們看《紅樓夢》裏面寫鳳姐親自出馬,素衣素蓋,這個是很有講究的,因為是國孝傢孝嘛,所以她是素衣素蓋到了小花枝巷。她的那一番話,你去看,那番話很長,裏面完全是自責自怨:“衹求姐姐進去,和我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姐妹,和比骨肉。……衹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方便方便,容我一席安身……”這一席話,不要說尤二姐把她認作好人,她把尤二姐迎進去了,連大觀園裏頭,除了少數比較有頭腦的人,都覺得鳳姐真是改弦更張了,這下都覺得她很“賢良”。那麽這是一個方面,是她“賺取尤二姐”。
同時,鳳姐有膽量發動一場官司,唆使張華去告賈璉,她就說,你就告我們傢謀反也沒事的,就是告他仗勢依財,強迫退親,停妻再娶,等等。並且,把賈蓉扯出來,同時她就藉此生事,就大鬧寧國府。大鬧寧國府的時候,嚇得“威烈將軍”賈珍,賈珍這個“威烈將軍”既不“威”也不“烈”,立馬就溜走。那麽這個時候,就是把尤氏和賈蓉母子,搓揉得面團一樣,賠罪不及。那麽在鳳姐,衙門不過是一個手中的傀儡,收和放的綫頭都在她手裏面。那麽從都察院這官府來說,它兩邊受賄,何樂而不為呢!收了賈珍、尤氏那邊的賄,又收了鳳姐這邊的賄,什麽“吃了原告吃被告”,這不是樂得的事嘛!所以我們說,鳳姐是緊緊抓住了尤二姐的弱點,所謂“淫奔無行”——一女侍二夫。那麽牢牢地抓住張華這張王牌,收放自如,行雲布雨,憑藉衙門的法,憑藉傢族的禮,造足了輿論,布滿了流言,使得二姐陷入一種軟綿綿、黑沉沉的一個陷阱當中,不能自拔,最終走嚮絶路。
所以,這個也像用兵一樣,鳳姐她是知己知彼的,她在明處,對方在暗處,即使她暫時處於被動,但是她也能夠充分地利用對方的弱點,把自身的優勢發揮到最大的限度,使得事態沿着她設計的軌道來發展。
那麽在這個過程當中,鳳姐不僅要越過種種外部的障礙,而且,還要剋服自身種種的矛盾。我們說,比方說吧,她同賈璉是合法的夫妻,但是並沒有真正的這種真情來維係;比方說,她要鞏固自己在傢族當中的地位,但是,她又沒有子嗣,鳳姐沒有兒子;比方說,她要博取“賢良”的美名,但是她又容不得賈璉娶二房;比方說,她要唆使張華告狀,又不使他把賈府告倒。那麽還有,她要把尤二姐至於死地,但又不能夠絲毫地露出行跡,所謂“不露絲毫壞行”。你想想,要越過外部的種種障礙,要剋服自身的種種矛盾,這需要怎麽樣一種深細的“機心”和周密的謀略!所以這個事件所展示給世人的,已經遠遠超過了這個事件的本身。所以說“機關算盡太聰明”——這個“機心”是鳳姐的過人之處,也是鳳姐最後身敗名裂,鳳姐緻禍的一個內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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