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夕堂永日绪论   》 夕堂永日绪论      王夫之 Wang Fuzhi

夕堂永日绪论
  序
  
  《周礼》大司乐以乐德、乐语教国子,成童而习之,迨圣德已成,而学《韶》者三月。上以迪士,君子以自成,一惟于此。盖涵泳淫泆,引性情以入微,而超事功之烦黩,其用神矣。
  
  世教沦夷,乐崩而降于优俳。乃天机不可式遏,旁出而生学士之心,乐语孤传为《诗》。《诗》抑不足以尽乐德之形容,又旁出而为经义。经义虽无音律,而比次成章,才以舒,情以导,亦所谓言之不足而长言之,则固乐语之流也。二者一以心之元声为至。舍固有之心,受陈人之束,则其卑陋不灵,病相若也。韵以之谐,度以之雅,微以之发,远以之致,有宣昭而无掩霭,有淡宕而无犷戾;明于乐者,可以论《诗》,可以论经义矣。
  
  余自束发受业经义,十六而学韵语,阅古今人所作诗不下十万,经义亦数万首。既乘山中孤寂之暇,有所点定,因论其大约如此。可言者,言及之;有不可言者,谁其知之?庚午补天穿日,船山老夫叙。
  
  夕堂永日绪论内编
  
  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经生家析《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诗》?“可以”云者,随所“以 ”而皆“可”也。《诗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随触而皆可,亦不数数也。又下或一可焉,或无一可者。故许浑允为恶诗,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皆尔。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
  
  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粉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
  
  “池塘生春草”,“胡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夹杂铅汞人能作此语?程子谓见濂溪一月坐春风中。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诗文俱有主宾。无主之宾,谓之乌合。俗论以比为宾,以赋为主;以反为宾,以正为主,皆塾师赚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宾,宾无非主之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若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于贾岛何与?“湘潭云尽暮烟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于许浑奚涉?皆乌合也。“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挍前”,得主矣,尚有痕迹。“花迎剑佩星初落”,则宾主历然,熔合一片。
  
  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楼所见者耳。隔垣听演杂剧,可闻其歌,不见其舞;更远则但闻鼓声,而可云所演何出乎?前有齐、梁,后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
  
  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谢皆然。“夔府孤城落日斜”,继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诗乃成耳。若杜陵长篇,有历数月日事者,合为一章。《大雅》有此体。后唯《焦仲卿》、《木兰》二诗为然。要以从旁追叙,非言情之章也.为歌行则合,五言固不互尔。
  
  古诗无定体,似可任笔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镬。故李于鳞谓唐无五古诗,言亦近是;无即不无,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谓榘镬者,意不枝,词不荡,曲折而无痕,戍削而不竞之谓。若于鳞所云无古诗,又唯无其形埒字句与其粗豪之气耳。不尔,则“子房未虎啸”及《玉华宫》二诗,乃李、杜集中霸气灭尽和平温厚之意者,何以独入其选中?
  
  古诗及歌行换韵者,必须韵、意不双转。自《三百篇》以至庾、鲍七言,皆不待钩锁,自然蝉连不绝。此法可通于时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换气。近有顾梦麟者,作《诗经塾讲》,以转韵立界限,划断意旨。劣经生桎梏古人,可恶孰甚焉!晋《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长篇拆开可作数绝句者,皆蠚虫相续成一青蛇之陋习也。
  
  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才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如“物在人亡无见期”,捉煞了也。如宋人咏河鲀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饶他有理,终是于河鲀没交涉。“青青河畔草”与“绵绵思远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极满,或即发矢,或迟审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于太白,止矣。一失而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为苏子瞻,萎花败叶,随流而漾。胸次局促,乱节狂兴所必然也。
  
  “海暗三山雨”接“此乡多宝玉”不得,迤逦说到“花明五岭春”,然后彼句可来,又岂尝无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若果足为法,乌容破之?非法之法,则破之不尽,终不得法。诗之有皎然、虞伯生,经义之有茅鹿门、汤宾尹、袁了凡,皆画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总缘识量狭小。如演杂剧,在方丈台上,故有花样步位,稍移一步则错乱。若驰骋康庄,取途千里,而用此步法。虽至愚者不为也。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
  
  “更喜年芳入睿才”与“诗成珠玉在挥毫”,可称双绝。不知者以“入”字“在”字为用字之巧,不知渠自顺手凑著。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自然是登岳阳楼诗。尝试设身作杜陵,凭轩远望观,则心目中二语居然出现,此亦情中景也。孟浩然以“舟楫”、“垂钓”钩锁合题,却自全无干涉。
  
  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叶”,二句之中,情景作对;“片石孤云窥色相”四句,情景双收,更从何处分析?陋人标陋格,乃谓“吴楚东南坼”四句,上景下情,为律诗宪典,不顾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与疗之?
  
  起承转收,一法也。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于成章;立此四法,则不成章矣。且道“卢家少妇”一诗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树银花合”,浑然一气;“亦知戍不返”,曲折无端。其他或平铺六句,以二语括之;或六七句意已无余,末句用飞白法扬开,义趣超远,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气灵通,成章而达。至若“故国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虚笼喝起,以下曲江、蓬莱、昆明、紫阁,皆所思者,此自《大雅》来;谢客五言长篇,用为章法;杜更藏锋不露,抟合无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转?陋人之法,乌足展骐骥之足哉!近世唯杨用修辨之甚悉。用修工于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起承转收以论诗,用教幕客作应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自为一首尾也。塾师乃以此作经义法,一篇之中,四起四收,非蠚虫相衔成青竹蛇而何?两间万物之生,无有尻下出头枝末生根之理。不谓之不通,其可得乎?
  
  《乐记》云:“凡音之起,从人心生也。”固当以穆耳协心为音律之准。“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不可恃为典要。“昔闻洞庭水”,“闻”、“庭” 二字俱平,正尔振起。若“今上岳阳楼”,易第三字为平声,云“今上巴陵楼”,则语蹇而戾于听矣。“八月湖水平”.“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涵虚混太清”易作“混虚涵太清”,为泥磬土鼓而已。又如“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于粘,则情文索然,不复能成佳句。又如杨用修警句云:“谁起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烽烟”。若谓“安”字失粘,更云“谁起东山谢太傅”,拖沓便不成响。足见凡言法者,皆非法也。释氏有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艺文家知此,思过半矣。
  
  作诗亦须识字。如“思”、“应”、“教”、“令”、“吹”、“烧”之类.有平仄二声,音别则义亦异。若粘与押韵,于此鹘突,则荒谬止堪嗤笑。唐人不寻出处,不夸字学,而犯此者百无一二。宋人以博核见长,偏于此多误。杜陵以酂侯“酂”字作“才何切”,平声粘,缘《史》、《汉》注自有两说,非不识字也。至廉颇音“婆”,相如音“湘”,则考据精切矣。苏子瞻不知《轩辕弥明诗序》“长颈高结”,“结”字作“洁”音,稚子之所耻为,而孟浪若此!近见有和人韵者,以“葑菲”作“芳菲”字音押,虽不足道,亦可为不学人永鉴。
  
  唯孟浩然“气蒸云梦泽”,不知“云土梦作乂”,“梦”本音“蒙”;“青阳逼岁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浩然山人之雄长,时有秀句;而轻飘短昧,不得与高、岑、王、储齿。近世文征仲轻秀与相颉颃,而思致密赡,骎骎欲度其前。
  
  王子敬作一笔草书,遂欲跨右军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笔为妙境,何况诗文本相承递邪!一时一事一意,约之止一两句;长言永叹,以写缠绵悱恻之情,诗本教也。《十九首》及《上山采蘼芜》等篇,止以一笔入圣证。自潘岳以凌杂之心作芜乱之调,而后元声几熄。唐以后间有能此者,多得之绝句耳。一意中但取一句,“松下问童子”是已。如“怪来妆阁闭”,又止半旬,愈入化境。近世郭奎“多病文园渴未消”一绝,仿佛得之。刘伯温、杨用修、汤义仍、徐文长有纯净者,亦无歇笔。至若晚唐饾凑,宋人支离,俱令生气顿绝。“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软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医家名为关格,死不治。
  
  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邪?古人绝唱句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胡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亭皋木叶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谢太傅于《毛诗》取“讦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同一达情之妙。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皆以小景传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张皇使大,反令落拓不亲。宋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近唯文征仲《斋宿》等诗,能解此妙。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之类是也。此又与“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更进一格,益使风力遒上。
  
  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松陵体永堕小乘者,以无句不巧也。然皮、陆二子差有兴会,犹堪讽咏。若韩退之以险韵、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辏之巧,巧诚巧矣,而于心情兴会一无所涉,适可为酒令而已。黄鲁直、米元章益堕此障中。近则王谑庵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别寻蹊径,良可惜也。
  
  对偶有极巧者,亦是偶然凑手,如“金吾”“玉漏”、“寻常”“七十”之类,初不以此碍于理趣。求巧则适足取笑而已。贾岛诗:“高人烧药罢,下马此林间”,以“下马”对“高人”,噫,是何言与?
  
  一解弈者,以诲人弈为游资。后遇一高手,与对弈至十数子,辄揶揄之曰:“此教师棋耳!”诗文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 ”,亦艺苑教师而已。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钟伯敬、谭友夏,所尚异科,其归一也。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昭代风雅,自不属此数公。若刘伯温之思理,高季迪之韵度,刘彦昺之高华,贝廷琚之俊逸.汤义仍之灵警,绝壁孤骞,无可攀蹑,人固望洋而返;而后以其亭亭岳岳之风神,与古人相辉映。次则孙仲衍之畅适,周履道之萧清,徐昌谷之密赡,高子业之戍削,李宾之之流丽,徐文长之豪迈,各擅胜场,沉酣自得。正以不悬牌开肆,充风雅牙行,要使光焰熊熊,莫能掩抑,岂与碌碌余子争市易之场哉?李文饶有云:“好驴马不逐队行。”立门庭与依傍门庭者,皆逐队者也。
  
  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邪?故嗣是而兴者,如郭景纯、阮嗣宗、谢客、陶公乃至左太冲、张景阳,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视子建蔑如矣。降而萧梁宫体,降而王、杨、卢、骆,降而大历十才子,降而温、李、杨、刘.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阳、琅邪、历下,降而竟陵,所翕然从之者,皆一时和哄汉耳。宫体盛时,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笔纵横,不屑烟花簇凑。唐初比偶,即有陈子昂、张子寿扢扬大雅。继以李、杜代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而李不袭杜,杜不谋李,未尝党同伐异,画疆墨守。沿及宋人,始争疆垒。欧阳永叔亟反杨亿、刘筠之靡丽,而矫枉已迫,还入于枉,遂使一代无诗,掇拾夸新,殆同觞令。胡元浮艳,又以矫宋为工,蛮触之争,要于兴观群怨丝毫未有当也。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竞胜,而自问风雅之津。故洪武间诗教中兴,洗四百年三变之陋.是知立“才子”之目,标一成之法,扇动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羁络骐骥。唯世无伯乐,则驾盐车上太行者,自鸣骏足耳。
  
  所以门庭一立,举世称为“才子”、为“名家”者,有故。如欲作李、何、王、李门下厮养,但买得《韵府群玉》、《诗学大成》、《万姓统宗》、《广舆记》四书置案头,遇题查凑,即无不足。若欲吮竟陵之唾液,则不更须尔;但就措大家所诵时文“之”、“于”、“其”、“以”、“静”、“澹”、“归”、“怀”熟活字句凑泊将去,即已居然词客。如源休一收图籍,即自谓酂侯,何得不向白华殿拥戴朱泚邪?为朱泚者,遂褒然自以为天子矣。举世悠悠.才不敏,学不充,思不精,情不属者,十姓百家而皆是。有此开方便门大功德主,谁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诗式》一派下游,印纸门神待填朱绿者,亦号为诗。庄子曰:“人莫悲于心死。”心死矣,何不可图度予雄邪?
  
  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太抵如此。王敬美风神蕴藉,高出元美上者数等。而俗所归依,独在元美。元美如吴夫差,倚豪气以争执牛耳,势之所凌灼,亦且如之何哉?敬美论诗,大有玄微之旨。其云河下佣者,阿兄即是。挥毫落纸,非云非烟,为五里雾耳。如送蔡子木诗:“一去蔡邕谁倒屣,可怜王粲独登楼。”恰好安排,一呼即集,非河下佣而何?
  
  元美末年以苏子瞻自任,时人亦誉为“长公再来”。子瞻诗文虽多灭裂,而以元美拟之,则辱子瞻太甚。子瞻野狐禅也,元美则吹螺摇铃、演《梁皇忏》一应付僧耳。“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元美竭尽生平,能作此两句不?
  
  立门庭者必饾仃,非饾仃不可以立门庭。盖心灵人所自有,而不相贷,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人讥西昆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鲨也: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如刘彦昺诗:“山围晓气蟠龙虎,台枕东风忆凤凰。”贝廷琚诗:“我别语儿溪上宅,月当二十四回新。如何万国尚戎马,只恐四邻无故人。”用事不用事,总以曲写心灵,动人兴观群怨,却使陋人无从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无有推建门庭者,而独起四百年之衰。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岂以“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为出处邪?用意别,则悲愉之景原不相贷。出语时偶然凑合耳。必求出处,宋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诗求出处,抑以诗为出处考证事理。杜诗:“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铜钱。”遂据以为唐时酒价。崔国辅诗:“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钱。”就杜陵沽处贩酒,向崔国辅卖,岂不三十倍获息钱邪?求出处者,其可笑类如此。
  
  一部杜诗,为刘会盂陻塞者十之五,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为谢叠山、虞伯生污蔑更无一字矣。开卷《龙门奉先寺》诗:“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 尽人解一“卧”字不得,只作人卧云中,故于“阙”字生许多胡猜乱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处.从阴铿、何逊来,向后脱卸乃尽,岂黄鲁直所知邪?至“ 沙上凫雏傍母眠”,诬为嘲诮杨贵妃、安禄山.则市井恶少造谣歌诮邻人闺阃恶习,施之君父,罪不容于死矣。
  
  《小雅·鹤鸣》之诗,全用比体,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创调也。要以俯仰物理而咏叹之,用见理随物显,唯人所感,皆可类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为隐语也。若他诗有所指斥,则皇父、尹氏、暴公,不惮直斥其名,历数其慝,而且自显其为家父,为寺人孟子,无所规避。《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宋人骑两头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祸及,多作影子语,巧相弹射,然以此受祸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则虽无所诽诮,亦可加以萝织。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鸣,三木加身,则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可耻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轻薄圆头恶习,君子所不屑久矣。
  
  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于度。歌行,鲍、庾初制,至李太白而后极其致。盖创作犹鱼之初漾于洲渚,继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鳞髻始展也。七言绝句,初盛唐既饶有之,稍以郑重,故损其风神。至刘梦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扬扢性情,馺娑景物,无不宛尔成章,诚小诗之圣证矣。此体一以才情为主。言简者最忌局促,局促则必有滞累;苟无滞累,又萧索无余。非有红垆点雪之襟宇,则方欲驰骋,忽尔蹇踬;意在矜庄,只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笔口占之难,倍于按律合辙也。梦得而后,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尘,白乐天、苏子瞻皆有合作,近则汤义仍、徐文长、袁中郎往往能居胜地,无不以梦得为活谱。才与无才,情与无情,唯此体可以验之。不能作五言古诗,不足入风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区区近体中觅好对语,一四六幕客而已。
  
  七言绝句,唯王江宁能无疵纇;储光义、崔国辅其次者。至若“秦时明月汉时关”,句非不炼,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诗起句;施之小诗,未免有头重之病。若“ 永尽南天不见云”,“永和三日荡轻舟”,“囊无一物献尊亲”.“玉帐分弓射虏营”,皆所谓滞累,以有衬字故也。其免于滞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则又疲苶无生气,似欲匆匆结煞。
  
  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况绝句只此数语,拆开作一俊语,岂复成诗?“百战方夷项,三章且易秦;功归萧相国,气尽戚夫人。”恰似一汉高帝谜子;掷开成四片,全不相关通。如此作诗,所谓“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建立门庭,已绝望风雅。然其中有本无才情,以此为安身立命之术者,如高廷礼、何大复、王元美、钟伯敬是也。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门庭故自桎梏者,李献吉是也。其次则谭友夏亦有牙后慧,使不与钟为徒,几可分文征仲一席,当于其五、七言绝句验之。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李献吉诗:“浩浩长江水,黄州若个边?岸回山一转,船到堞楼前。”固自不失此风味。
  
  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律诗从此出,演令充畅耳。有云绝句者截取律诗一半,或绝前四句,或绝后四句,或绝首尾各二句,或绝中两联。审尔,断头刖足,为刑人而已。不知谁作此说,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圆浮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自歌行来者,就一气中骀宕灵通,句中有余韵.以感人情。修短虽殊,而不可杂冗滞累则一也。五言绝句有平铺两联者,亦阴铿、何逊古诗之支裔。七言绝句有对偶,如“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亦流动不羁,终不可作“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平实语。足知绝律四句之说,牙行赚客语,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大雅》中理语造极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汉以下无人能嗣其响。陈正字、张曲江始倡《感遇》之作,虽所诣不深,而本地风光,骀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乐者,风雅源流,于斯不昧矣。朱子和陈、张之作,亦旷世而一遇。此后唯陈白沙为能以风韵写天真,使读之者如脱钩而游杜蘅之沚。王伯安厉声吆喝:“个个人心有仲尼。”乃游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语.骄横卤莽.以鸣其“蠢动含灵皆有佛性”之说,志荒而气因之躁,陋矣哉!
  
  门庭之外,更有数种恶诗:有似妇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乡塾师者,有似游食客者.妇人、衲子,非无小慧;塾师、游客,亦侈高谈。但其识量不出针线、蔬笋、数米、量盐、抽丰、告贷之中,古今上下,哀乐了不相关;即令揣度言之,亦粤人咏雪,但言白冷而已。然此数者,亦有所自来,以为依据。似妇人者,仿《国风》而失其不淫之度。晋、宋以后.柔曼移于壮夫;近则王辰玉、谭友夏中之。似衲子者,其源自东晋来。钟嵘谓陶令为隐逸诗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气不胜,下此者可知已。自是而贾岛固其本色,陈无已刻意冥搜,止堕齐盐窠臼;近则钟伯敬通身陷入,陈仲醇纵饶绮语,亦宋初九僧之流亚耳。似塾师、游客者,《卫风.北门》实为作俑。彼所谓政散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者,夫子录之,以著卫为狄灭之因耳。陶公“饥来驱我去”,误堕其中。杜陵不审,鼓其余渡。嗣后啼饥号寒、望门求索之子,奉为羔雉,至陈昂、宋登春而丑秽极矣。学诗者一染此数家之习,白练受污,终不可复白.尚戒之哉!
  
  艳诗有述欢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废。顾皆流览而达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叶罗裙一色裁”,“昨夜风开露井桃”,皆艳极而有所止。至如太白《乌栖曲》诸篇,则又寓意高远,尤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汉人则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唐人则“闺中少妇不知愁”,“西宫夜静百花香”,婉娈中自矜风轨。迨元、白起,而后将身化作妖冶女子,备述衾稠中丑态;杜牧之恶其蛊人心,败风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近则汤义仍屡为泚笔,而固不失雅步。唯谭友夏浑作青楼淫咬,须眉尽丧;潘之恒辈又无论已。《清商曲》起自晋、宋,盖里巷淫哇,初非文人所作,犹今之《劈破玉》、《银纽丝》耳。操觚者即不惜廉隅,亦何至作《懊依歌》、《子夜》、《读曲》?
  
  前所列诸恶诗,极矣;更有猥贱于此者,则诗佣是也。诗佣者,衰腐广文,应上官之征索;望门幕客,受主人之雇托也。彼皆不得已而为之。而宗子相一流,得已不已,间则繙书以求之,迫则倾腹以出之,攒眉叉手,自苦何为?其法:姓氏、官爵、邑里、山川、寒喧、庆吊,各以类从;移易故实,就其腔壳;千篇一律,代人悲欢;迎头便喝,结煞无余;一起一伏,一虚一实,自诧全体无瑕,不知透心全死。风雅下游,至此而浊秽无加矣。宋以上未尝有也。高廷礼作俑于先,宗子相承其衣钵。凡为佣者,得此以擿埴而行,而天下之言诗者车载斗量矣。此可为风雅痛哭者也。
  
  咏物诗,齐、梁始多有之。其标格高下,犹画之有匠作,有士气。征故实,写色泽,广比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又其卑者,饾凑成篇,谜也,非诗也。李峤称“大手笔”,咏物尤其属意之作,裁剪整齐,而生意索然,亦匠笔耳。至盛唐以后,始有即物达情之作。“自是寝园春荐后,非关御苑鸟衔残”,贴切樱桃,而句皆有意,所谓“正在阿堵中”也。“黄莺弄不足,含人末央宫”,断不可移咏梅、桃、李、杏,而超然玄远,如九转还丹,仙胎自孕矣。宋人于此茫然,愈工愈拙,非但“认桃无绿叶,道杏有青枝”为可姗笑已也。嗣是作者,益趋匠画;里耳喧传,非俗不尝。袁凯以《白燕》得名,而“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按字求之,总成窒碍。高季迪《梅花》,非无雅韵,世所传诵者,偏在“雪满山中”、“月明林下”之句。徐文长、袁中郎皆以此炫巧。要之,文心不属,何巧之有哉?杜陵《白小》诸篇,踸踔自寻别路,虽风韵不足,而如黄大痴写景,苍莽不群。作者去彼取此,不犹善乎?禅家有三量,唯现量发光,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审,便入非量。况直从非量中施朱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无盐之色败露无余,明眼人岂为所欺邪?
  
  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终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
  
  程子与学者说《诗经》,止添数字,就本文吟咏再三,而精义自见。作经义者能尔.洵为最上一乘文字,自非与圣经贤传融液吻合,如自胸中流出者不能。先辈间有此意.知之者鲜。自“四大家”之名立,各有蹊径,强经文以就己规格,而此风荡然矣。
  
  艺苑品题有“大家”之目,自论诗者推崇李、杜始。李、杜允此令名者,抑良有故。齐、梁以来,自命为作者,皆有蹊径,有阶级;意不逮辞,气不充体,于事理情志全无干涉,依样相仍,就中而组织之,如廛居栉比,三间五架,门庑厨厕,仅取容身,茅茨金碧,华俭小异,而大体实同,拙匠窭人仿造,即不相远:此谓小家。李、杜则内极才情,外周物理,言必有意,意必由衷;或雕或率,或丽或清,或放或敛,兼该驰骋,唯意所适,而神气随御以行,如未央、建章,千门万户、玲珑轩豁,无所窒碍:此谓大家。而论经义者以推王守溪为大家之宗。守溪止能排当停匀,为三间五架,一衙官廨宇耳;但令依仿,即得不甚相远;大义微言,皆所不遑研究:此正束缚天下文人学者一徽纆而已。陋儒喜其有墙可循以走,翕然以“大家”归之,三百余年,如出一口,能不令后人笑一代无有眼人乎!
  
  钱鹤滩与守溪齐名,谓之曰“钱、王两大家”。所传“恶不仁者”,谓“不使加身,如避蛇蝎(按:此字音“褐”,其螫人之“蝎”字从“歇”。字尚不识,何况文理?)。不使不仁加身者,是何宁静严密工夫,而堪此躁戾恶语也?恶如蛇蝎,乃陈仲子出哇鹅肉,忿戾之气,正是不仁。以此称“大家”者,缘国初人文字止用平淡点缀,初学小生无能仿佛。钱、王出.以钝斧劈坚木手笔,用俗情腐词.着死力讲题面,陋人始有津济,翕然推奉,誉为“大家”,而一代制作,至成、弘而扫地矣。鹤滩自时文外,无他表见,唯传《吴骚》淫俗词曲数出,与梁伯龙、陈大声一流狭邪小人竞长。如此人者,可使引申经传之微言乎?
  
  下劣文字,好作反语,亦其天良不容掩处。人能言其所知,不能言其所不知。凡反语,皆不善,不勤、不慎之慝。今人昼之所行,夜之所思,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特此数者,终日习熟,故自写供招,痛快无蹇涩处。若令于圣贤大义微言从正面上体会,教从何处下口?无怪乎反之不已,一正便托开也。
  
  无法无脉,不复成文字。特世所谓“成、弘法脉”者,法非法,脉非脉耳。夫谓之法者,如一王所制刑政之章,使人奉之。奉法者必有所受;吏受法于时王,经义固受法于题。故必以法从题,不可以题从法;以法从题者,如因情因理,得其平允。以题从法者,豫拟一法,截割题理而入其中,如舞文之吏,俾民手足无措。且法者,合一事之始终,而俾成条贯也。一篇之中为数小幅,一扬则又一抑,一伏则又一起,各自为法,而析之成局,合之异致,是为乱法而已矣。滑之脉者,如人身之有十二脉,发于趾端,达于颠顶,藏于肌肉之中,督任冲带,互相为宅,萦绕周回,微动而流转不穷,合为一人之生理。若一呼一诺,一挑一缴,前后相钩,拽之使合,是傀儡之丝,无生气而但凭牵纵,讵可谓之脉邪?四家中,唯瞿文懿能无束湿之法而有法,无分析钩锁之脉而有脉,其余非所知也。
  
  钩略点缀以达微言,上也。其次则疏通条达,使立言之旨晓然易见,俾学者有所从入。又其次则搜索幽隐,启人思致,或旁辑古今,用征定理。三者之外,无经义矣。大要在实其虚以发微,虚其实而不窒。若以填砌还实,而虚处止凭衰弱之气姑为摇曳,则题之奴隶也。四家中,亦唯昆湖免此。
  
  填砌最陋。填砌浓词固恶,填砌虚字愈阑珊可憎。作文无他法,唯勿贱使字耳。王、杨、卢、骆,唯滥故贱。学八大家者,“之”、“而”、“其”“以”,层累相叠,如刈草茅,无所择而缚为一束,又如半死蚓,沓拖不耐,皆贱也。古人修辞立诚,下一字即关生死。曾子固、张文潜何足效哉!
  
  非有吞云梦者八九之气,不能用两三叠实字;非有轻燕受风、翩翩自得之妙,不能叠用三数虚字。然一虚一实,相配成句,则又俗不可耐。故造语之难,非嵇川南、赵梦白、汤义仍、黄石斋,尟不堕者。
  
  对偶语出于诗赋,然西汉、盛唐皆以意为主,灵活不滞。唯沈约、许浑一流人,以取青妃白,自矜整炼,大手笔所不屑也。宋人则又集古句为对偶,要亦就彼法中改头换面,其陋一尔。况经义以引申圣贤意立,言初非幕客四六之比。邱仲深自诧博雅,而以“被发左衽”、“弱肉强食”两偶句推奖守溪,此七岁童子村塾散学课耳。况以韩文对经语,其心目中止知有一韩退之,谓可与尼山并驾。陋措大不知好恶,乃至于此!
  
  钩锁之法,守溪开其端,尚未尽露痕迹;至荆川而以为秘密藏。茅鹿门所批点八大家,全恃此以为法,正与皎然《诗式》同一陋耳。本非异体,何用环纽?摇头掉尾,生气既已索然,并将圣贤大义微言,拘牵割裂,止求傀儡之线牵曳得动,不知用此何为?
  
  一篇载一意,一意则自一气.首尾顺成,谓之成章;诗赋、杂文、经义有合辙者,此也。以此鉴古今人文字,醇疵自见。有皎然《诗式》而后无诗,有《八大家文钞》而后无文。立此法者,自谓善诱童蒙;不知引童蒙入荆棘,正在于此。
  
  贾生《治安策》偶用缴回语,亦缘“痛哭”“流涕”“长太息”说得骇人,故须申明,以见其实然耳。苏、曾效之,便成厌物。经义有云“其一则云云”,有云“其云云者此其一”;耳不聩,目不盲,止两三段文字,何用唱筹历数?凡此类,皆《文钞》引之人荆棘也。
  
  司马、班氏,史笔也;韩、欧序记,杂文也;皆与经义不相涉。经义竖两义以引申经文,发其立言之旨,岂容以史与序记法搀入?一段必与一篇相称,一句必与一段相称。截割彼体,生入此中,岂复成体?要之,文章必有体。体者,自体也。妇人而髯,童子而有巨人之指掌,以此谓之某体某体,不亦傎乎?
  
  试取曹子桓《典论论文》、范蔚宗《汉书引语》、张思光《自序》读之,古人作文字,研虑以悦心,精严如此。而欲据一“虚起实承”、“反起正倒”“前钩后锁”之死法,瑱腔换字,自诧宗工,何其易也!
  
  四大家未立门庭以前,作者不无滞拙,而词旨温厚,不徇词以失意。守溪起,既标格局,抑专以遒劲为雄,怒张之气,由此而滥觞焉。及《文钞》盛行,周莱峰、王荆石始一以苏、曾为衣被,成片抄袭,有文字而无意义;至陈栋傅夏器而极矣。隆、万之际,一变而愈之于弱靡,以语录代古文,以填词为实讲,以杜撰为清新,以俚语为调度,以挑撮为工巧。若黄贞父、许子遁之流,吟舌娇涩,如鸲鹆学语,古今来无此文字,遂以湮塞文人之心者数十年。语录者,先儒随口应问,通俗易晓之语,其门人不欲润色失真,非自以为可传之章句也。以为文,而更以浮屠半吞不吐之语参之,求文之不芜秽也得乎?文凡三变,而其依傍以立户牖,己心不属,则一而已矣。万历之季,李愚公始以坚苍驱软媚,方孟旋始以流宕散俗冗,稍复雅正之音,于先正冲穆之度未遑领取。而其变也,亦足以起久病之尪矣。
  
  当万历中年,俚调横行之下,有张君一(以诚),虽入理未深,而独存雅度。君一与许子逊同时。昧心之作,至子逊而极。其《乐则生矣》一段文字,开讲处有数“乐”字,鸟语班阑,不知音“岳”音“雒”,犹可谓肉团心有一针孔乎?
  
  承嘉靖末苏、曾泛滥之余,当万历初俚调咿呦之始,顾泾阳先生独以博大弘通之才,竖大义,析微言,屹然岳立。有制艺以来无可匹敌。夺王、唐“大家”之名以推毂先生,虽阅百世,不能易吾言也。但以无可跻攀,为流俗所不歆羡耳。黄蕴生欲问津焉,而见地不彻,能放而不能收。自非实有得于道要而淹贯古今,舍糟粕而吸精液,恶能不望崖而返?
  
  钱受之谓黄蕴生嗣归熙甫,非也。熙甫但能摆落纤弱,以亢爽居胜地耳,其实外腴中枯,静扣之,无一语出自赤心。蕴生言皆有意,非熙甫所可匹敌;但为史所困,又染指韩、苏,未能卓立耳。然蕴生当天步将倾之日,外则辽左祸逼,内则流寇蜂起,黄扉则有温、周、杨、薛之奸,中涓则有张彝宪、曹化淳之蠹,忧愤填胸,一寓之经义,抒其忠悃。传之异代,论世者所必不能废也。
  
  陈大士史而横,金正希禅而曲。若其离此二者,别寻理际,独至处自成一家,固贤于归熙甫之徒矜规格也。若经义正宗,在先辈则嵇川南,在后代则黄石斋、凌茗柯、罗文止,剔发精微,为经传传神,抑恶用鹿门、震川铺排局阵为也?先辈中若诸理斋、孙月峰、汤若士、赵侪鹤,后起如沈去疑、倪伯屏、金道隐、杜南谷、章大力、韦孝忍(克济,黄冈人)、姜如须(垓,山东人),亦各亭亭独立,分作者一席。释氏有言:“从门入者,不是家珍。”特以无门可入,绝陋人攀援之径,放入不知玄赏耳。
  
  孙月峰以纡笔,引申摇动言中之意,安详有度,自雅作也。乃其晚年论文,批点《考工》、《檀弓》、《公》、《谷》诸书,剔出殊异语以为奇峭,使学者目眩而心荧。则所损者大矣。万历中年杜撰娇涩之恶习,未必不缘此而起。《考工记》乃制度式样册子.上令士大夫习之,勾考工程,而下可令工匠解了,故删去文词,务求精核,其中奇字,乃三代时方言俗语,愚贱通知者,非此不足以定物料规制之准,非放为简僻也。《檀弓》则摘取口中片语,如后世《世说新语》之类,初非成章文字。《公》、《谷》二传,先儒固以为师弟子问答之言,非如《左氏》勒为成书,原自不成尺幅。以此思之,三书者,亦何奇峭之有,而欲效法之邪?文字至琢字而陋甚;以古人文其固陋,具眼人自和哄不得。
  
  文字至撮弄字面而秽极矣。黄葵阳已启其端,至万历壬辰而益滥。陈懿典《宪章文武》出题云:“国宪王章,本朝为重;阐文绎武,昭{代为尊。”此是何等语,而一时传诵为警句?嗣后效之以不通者三十余年。崇祯间诸名人力为洗涤,然犹有云:“天无子,人之圣者为其子;海无内,人之圣者居其内。”(“德为圣人 ”四句会墨。)如此迷惑丧心之语,犹拔作南宫首卷,文字安得不陋,士习安得不偷邪?
  
  良知之说充塞天下,人以读书穷理为戒。故隆庆戊辰会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文,以不用《集注》,由此而求之一转。取士教不先而率不谨,人士皆束书不观;无可见长,则以撮弄字句为巧,娇吟蹇吃,耻笑俱忘。如“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撮云“冰兢”;“念终始典于学”,而撮云“念典”。乃至市井之谈,俗医星相之语,如“精神”、“命脉”、“遭际”、“探讨”、“总之”、“大抵”、“不过”,是何污目聒耳之秽词,皆入圣贤口中,而不知其可耻。此嘉靖乙丑以前,虽不雅驯者,亦不至是。汤宾尹以淫娼小人,益鼓其焰,而燎原之火,卒不可扑,实则田一儁、黄洪宪倡之于早也。
  
  有代字法,诗赋用之,如月曰“望舒”,星曰“玉绳”之类,或以点染生色,其佳者正尔含情,然汉人及李、杜、高、岑犹不屑也。施之景物,已落第二义,况字本活而以死句代之乎?如敬则是敬,更无字可代,而所敬与所以敬正自随所指而异;用代字者,以“钦翼”、“兢惕”代之,或以“怠荒”、“戏渝”反之,直是不识“敬”字,支吾抵塞耳。信曰“悖笃”,仁曰“慈祥”,学曰“敏求”,思曰“覃精”,善曰“纯粹”,治曰“经理”,皆代字也。先辈中亦有此病,自吴季子小注来。有胸有心者,不应染指。
  
  叠字不可析用,如诗赋“悠悠”而云“悠”,“迢迢”而云“迢”,“渺渺”而云“渺”,皆不成语。“兢兢业业”,旧有此文,亦不甚雅。“业业”云者,如筍虡上崇牙,两两相次.龃龉不相安之象。时文绝去一字,而云“兢业”,不知单一“业”字,则止是功业,连“兢”字如何得成文理?此病先辈亦有。若嵇川南、赵侪鹤诸公、则必不作此生活。
  
  欲除俗陋,必多读古人文字,以沐浴而膏润之。然读古人文字,以心入古文中,则得其精髓;若以古文填入心中,而亟求吐出,则所谓道听而途说者耳。
  
  经义固必以《章句集注》为准,但不可背戾以浸淫于异端。若《注》所未备,补为发明,正先儒所乐得者。如尤公瑛“寡人之于国也”章文,以制产、重农、救荒分三事,而以末段归重汰兽食、发仓廪,为目前应迫救荒之先务,救荒而后待来年以重农,然后徐及制产,乃令孟子之敷施调理,井然有序。又如金正希“侍于君子有三愆”文,谓人有愆而不自知,唯侍君子乃知有之,而惭惶思改,见人之不可不就正于君子;陈大士“欲仁而得仁”文,谓欲取于民者,薄敛而缓征之,仁者之政也,则所得者,民皆乐奉而怀恩.固仁者之得也,如此乃与不贪相应。诸若此类,注所未及,讵可以非注所有而谓为异说乎?困死俗陋讲章中者,自不足以语此。
  
  以酸寒嚣竞之心说孔、孟行藏,言之无作,且矜快笔.世教焉得而不陵夷哉?圣贤虽以拨乱反正安天下为志,然乘六龙以御天,潜亢飞跃,无不可乐之天,无不可安之土。而作经义者,非取鲁、卫、齐、梁之君臣痛骂以泄其忿,则悲歌流涕若无以自容,其丑甚矣。“榜前潜下泪,众里却藏身”,孟郊之所以为郊也。“愁中天屡阴”,谭元春之所以为元春也。而使君子如此其龌龊乎?愚尝判韩退之为不知道,与扬雄等,以《进学解》、《送穷文》悻悻然怒,潸潸然泣;此处不分明,则其云“尧、舜、禹、汤相传”者,何尝梦见所传何事!经义害道,莫此为甚,反不如诗赋之翛然于春花秋月间也。
  
  拾一官样字作题目,拈一扼要字作眼目,自谓“名家”.实则先儒所谓“只好隔壁听”者耳。官样字者,如“老者安之”三句。张受先以“王道”二字笼罩。不知夫子言志时,但就面前说去,初未尝言以此治平天下。若论其至处,则虽王者亦待必世后仁之余,方渐与此相应。若行王道者,何敢易言及此?张之使大.正局之使小耳。又如“哀公问政”章,以法祖为旨者,亦官样话也。经文明言人存而后政可举,亡其人,则政虽布在方策而必息,故必极学问思辨之力,以果能好学力行知耻,而修仁义礼之人道,然后可以治天下国家,非但依样葫芦,遽言法祖,如王莽之效周公也。凡此类,皆大言无当,徒使浅学陋人有所倚之巴鼻而已。扼要字者,如程子教学者以主敬,乃立本以起用,非知有此事便休,更不须加功修治之谓。如“止至善”章,学修恂粟,威仪内外交尽,德乃盛,善乃至;仁敬、孝慈、亲贤、乐利、天德、王道之全,岂一“敬”字遽足以该括之?又如“道千乘之国”章,言“敬事”者.但于事言敬,初非主一无适之谓,与“居敬”言居者抑别,固该括下四者不得。圣贤之学,原无扼要;乘龙御天,无所不用其极。扼要之法,乃浮屠所谓“佛法无多子”者,孟子谓之“执一贼道”。宋末诸儒,虽朱门人士,皆暗用象山心法,拈一字为主,武断圣贤之言,苟趋捷径。而作经义者,依据以塞责。万历以后,恶习熺然,流及百年,余焰不熄,诚无如之何也。
  
  古者字极简。秦程邈作隶书,尚止三千字。许慎《说文》,亦不逮今字十之二三。字简则取义自广,统此一字,随所用而别;熟绎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则差别毕见矣。如均一“心”字,有以虚灵知觉而言者,“心之官则思”之类是也;有以所存之志而言者.“先正其心”是也;有以所发之意而言者,“从心所欲”是也;有以函仁义为体,为人所独有,异于禽兽而言者,“求放心”及“操则存,舍则亡”者是也;有统性情而言者,四端之心是也;有性为实体,心为虚用,与性分言者,“尽心知性”与张子所云“性不知简其心”是也。凡言“天”言“道”皆然,随所指而立义。彼此相袭,则言之成章,而必淫于异端;言之无据而不成章,则浮辞充幅,而不知其所谓。《大全》小注诸家杂乱于前,讲章之毒盈天下,而否塞晦蒙,更无分晓。不能解书,何从下笔?宜乎为君子儒者之贱之也。
  
  陋人以钩锁呼应法论文,因而以钩锁呼应法解书,岂古先圣贤亦从茅鹿门受八大家衣钵邪?如“哀公问政”章,于“知仁勇”之仁,钩上“仁义礼”之仁;“不动心”章,以“勿求于心”之心,钩上“不动”之心。但困死呼应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通.何况精义!魔法流行,其弊遂至于此。
  
  王子敬作一笔草书,世称“墨妙”。然一帖之中,语虽连贯,而字形向背各殊,必于一笔,未免有拗折牵连之病。若经义.一题自一理,篇自一意,岂容有二笔邪?既必一笔,何用钩锁?止缘陋人气不能长,如老病喘促,必须歇息,方更接续。故钩锁之法一立,而天下翕然从之,为独参汤以延残喘。
  
  非此字不足以尽此意,则不避其险;用此字已足尽此义,则不厌其熟。言必曲畅而伸,则长言而非有余;意可约略而传,则芟繁从简而非不足。嵇川南、汤义仍诸老所为独绝也。避险用熟,而意不宣,如扣朽木;厌熟用险,而语成棘,如学鸟吟;意止此而以虚浮学苏、曾,是折腰之蛇;义未尽而以迫促仿时调,如短项之蛙。才立门庭,即趋魔道,四者之病,其能免乎?
  
  有意之词,虽重亦轻,词皆意也。无意而着词,才有点染,即如蹇驴负重,四蹄周章,无复有能行之势。故作者必须慎重拣择,勿以俗尚而轻批笔。至若泾阳先生,以龙跃虎踞之才,左宜右有,随手合辙,意至而词随,更不劳其拣择,非读书见道者,未许涉其津涘。
  
  不博极古今四部书,则虽有思致,为俗软活套所淹杀,止可求售于俗吏,而牵带泥水,不堪挹取。乃一行涉猎,便随笔涌出,心灵不发,但矜遒劲,或务曲折,或夸饶美,不但入理不真,且接缝处古调今腔,两相粘合,自尔不相浃洽,纵令抟成,必多败笔。赵侪鹤、汤义仍、罗文止何尝一笔仿古?而时俗软套,脱尽无余,其读书用意处别也。
  
  以“外腴中枯”评归熙甫,自信为允。其摆脱软美,踸厉而行,亦自费尽心力。乃徒务间架,而于题理全无体认,则固不能为有无也。且其接缝处矫虔无自然之度,固当在许石城、张小越之下。熙甫子子慕,变矫厉为轻安,不失为儒者之言,度越其父远甚。人言殊不然,所谓相者举肥也。
  
  自李贽以佞舌惑天下,袁中郎、焦弱侯不揣而推戴之,于是以信笔扫抹为文字,而诮含叶精微、锻炼高卓者为“咬姜呷醋”。故万历壬辰以后,文之俗陋,亘古未有。如必不经思维者而后为自然之文,则夫子所云草创、讨论、修饰、润色,费尔许斟酌,亦“咬姜呷醋”邪?比阅陶石篑文集,其序、记、书、铭,用虚字如蛛丝罥蝶,用实字如屐齿粘泥,合古今雅俗,堆砌成篇,无一字从心坎中过,真庄子所谓“出言如哇”者,不数行即令人头重。盖当时所尚如此,启、祯间始洗涤之。而艾千子犹以“莽莽苍苍”论文,(“苍”字上声,误读为仓。)不知“莽莽苍苍”者,即俗所谓“莽撞”,孟子所云“茅塞”也。
  
  昔人谓书法至颜鲁公而坏,以其着力太急,失晋人风度也。文章本静业,故曰“仁者之言蔼如也”,学术风俗皆于此判别。着力急者心气粗,则一发不禁,其落笔必重,皆嚣陵竞乱之征也。俗称欧、苏等为“大家”,试取欧阳公文与苏明允并观,其静躁、雅俗、贞淫、昭然可见。心粗笔重,则必以纵横、名法两家之言为宗主,而心术坏,世教陵夷矣。明允其明验也。启、祯诸公欲挽万历俗靡之习,而竞躁之心胜,其落笔皆如椎击,刻画愈极,得理愈浅;虽有才人,无可胜澄清之任。就中唯沈去疑、杜南谷为有超然之致,犹未醇也,其他勿论已。代圣贤以引伸至理,而赪面张拳,奚足哉?胡元诗人如贯云石、萨天锡、冯子振,欲矫宋诗之衰,而膻气乘之;启、祯文多类此,意者亦天实为之邪?
  
  学苏明允,猖狂谲躁,如健讼人强辞夺理。学曾子固,如听村老判事,止此没要紧话,扳今掉古,牵曳不休,令人不耐。学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转折烦难,而精神不属。八家中,唯欧阳永叔无此三病,而无能学之者。要之,更有向上一路在。
  
  谭友夏论诗云:“一篇之朴,以养一句之灵;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朴。”呓语尔。以朴养灵,将置子弟子牧童樵竖中,而望其升孝、秀之选乎?灵能回朴,村坞间茅苫土壁,塑一关壮缪,衮冕执圭,席地而坐,望其灵之如响,为嗤笑而已。庆、历中,经义以一句争胜。皆此说成之。曹大章“大哉尧之为君也”章,承头一句云:“甚矣,帝尧之德天德也。”袁黄赞其压倒万人。许獬“畏圣人之言”起比一句云:“圣言亦庸言耳”。场中以此定为南宫第一。如实思之,有何意味?如口给人说酒令,适资一笑而已。
  
  闻之论弈者曰:“得理为上,取势次之,最下者著。”文之有警句,犹棋谱中所注妙著也。妙著者,求活不得,欲杀无从,投隙以解困厄,拙棋之争胜负者在此。若两俱善弈,全局皆居胜地,无可用此妙着矣。非谓句不宜工,要当如一片白地光明锦,不容有一疵纇;自始至终,合以成章;意不尽于句中,孰为警句,孰为不警之句哉?求工于句者,有廓落语,(如“圣人一天也”及“非甚盛德谁能当此,而王者又上观千世,下观千世”之类。)有陡顿语,(如“甚矣帝尧之德天德也 ”之类。)有钩牵语,(如“畏圣人之言”而云“知所畏者也”之类。)有排对语,(如“被发左衽,弱内强食”之类。)其下则有蔓延语,(如抄袭《檀弓》“不出而图吾君,苟出而图吾君”之类。)浮枵语,(如“又进而加详焉,然后浩乎其有得”之类。)含糊语,(如“悠然其可思”之类。)答话语,(如“大抵不离乎 ”、“云云者近是”之类。)肥腻语,(摄《必读古文》言中俗艳为句。)懵懂语,(如道德、仁义、礼乐、诗书等字凑手便用。)俗讲语,(“殊不知”、“继之 ”“大抵”之类。)卖弄语。(如“入梦之姬公易逝,病诸之尧舜难酬”之类。)市井语,烟花语,招承语,(小题文多此三者。)门面语,(如“天不变道亦不变 ”、“虽天子必有父,诸侯必有兄”之类。)滑利语,(如“君子之仕也”文云:“践其土而食其毛,谁非臣子者”。出口快甚,然岂贩夫牧竖亦须求仕乎?)娇媚语。(如“我浮沉之人也与哉”及“性也而情在其中矣”之类。黄贞父好为短句、短比,快转以求媚。近则包长明亦中此病。)凡此类,始则偶一作者意与凑合,不妨用之。陋人惊为好句,相袭而不知其秽,皆于句求工之拙法启之也。
  
  有所谓“开门见山”者,言见远山耳,固以缥缈遥映为胜;若一山壁立。当门而峙,与面墙奚异?曹子建有“面山背壑”之语。彼生长谯、许,己居邺城,未尝有山,恨不逼近危崖。若使果有此室,岂不是倒架屋?劣文字起处即着一斗顿语说煞,谓之开门见山,不知向后更从何处下笔?此弊从“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来,彼作法于凉,重复申说,一篇巳成两橛,何足法也?若“环滁皆山也”,语虽卓立,正似远山遥映耳。陋人自为文既尔,又且以解圣贤文字。如“哀公问政 ”章,扼定“文武之政”四字,通章萦饶,更不恤下文云何;“诚意”章,以“毋自欺也”,“也”字应上“者”字,一语说煞,后复支离。皆当门一山,遮断遥天远景。岂知古人立言,迤逦说去,要归正在结煞处哉!
  
  抑有反此者,以虚冒笼起,至一二百字始见题面,此从苏、曾得来,韩、柳、欧阳尚不尽然。然苏、曾但以施之章、疏、序、记,抒己意者。经义自有立言端委。如人家族谱,但叙本姓源流,何用自从混沌初开盘古出说起也?昔人谓之为“寿星头”,洵然。
  
  薛方山每于起冒下急出本文,此科场论式也。论取题而推广言之,故可揭过经史本文,重抒己意。经义体圣贤之言而绸绎之,语尽则止。一句急出,则如喉间骨鲠,吞吐皆难。一篇之中,分为两截,势必更端说起,项下安顿。此法利于塾师教劣子弟,使易收归本科,段段着想。遂翕然称之为大家;不虞之誉,引人入坑堑如此!
  
  罗长源论字学云:“胸中无数千卷书,日用无忠信之行,则虽趸尾银钩,八法备举,求其落玉垂金,流奕清举者,乃至一点亦不可得。”尝服膺此言,以为论文之善,莫过于是。而茅鹿门云:“吾作文时,屋瓦皆为动摇。”说得恁鬠鬙可畏,想讼魁代人作诉牒时,当如此下笔。
  
  看《章句集注》,须理会先儒云何而作此语;非可一抹窜入训诂中,瞑烟缭绕,正使云山莫辨。如“子在川上”注川流“与道为体”,恐学者将川流与道判作二事,以水为借譬,划断天人,失太极浑沦之本体,故下此语,初非为逝者不舍昼夜作注。读者但识得此意,则言水即以言道,自合程子之意;不可于夫子意中增此四字,反使本旨不得畅白。又如“鸢飞戾天”一段,《章句》有“活泼泼”语,乃以赞子思立言教人之妙,使人随处见道,无所执碍,以反失当几之省察.故又云“其要在慎独”。若子思言此,初非以鸢飞鱼跃为活泼泼物事,骀宕圆融,如浮屠“水流花开”之狂解。若不解此,谓鱼鸟化机,流动无恒,则正程子所谓“弄精魂” 者。故作经义者,当置“活泼泼”三字不须插入,但实从道之全体大用、充周溥遍上着讲。此处不分明,引金屑入目,宜其文之茫茫白雾也。
  
  陈大士自云三月而遍读《廿一史》.目力之胜可知。乃其“天之高也”一节文字,于历法粗率且未晓了,出语便成差异。想其读史时,于历志无能晓处,便掷向一壁去。先辈于所未知,约略说过,却无背戾,惟不欲夸博敏。大士以博敏自雄,故乱道。以此推之,大士于史,凡地理、职官、兵刑、赋役等志,俱不蒙其眄睐。若但取列传草草看过,于可喜可恨事,或为击节,或为按剑,则一部《风洲纲鉴》足矣,何必九十日工夫,翻此充栋册子邪?黄蕴生《易》经义说历法较无舛讹,其读史视大士为能详审,自不以三月夸速了。乃所言历法,又晋、宋以降何承天、虞广刂、一行、郭守敬所定岁差,定朔等精密之法;孔子作《易系传》,止据夏、周之历,何尝有此?蕴生知解而不知用,亦欲夸博敏之失也。近人争读《近思录》资时文之用,且问渠“太极”是何物事,“清虚一大”是何形状,“主一无适”何以用功?若止记取册子上语句,搭得上辄与抄写,则《近思录》岂《诗学大成》、《四六类函》供汝道听途说者乎?此之谓不知耻。
  
  通身倒入古人怀中,王莽学周公.且供笑骂,况诵桀之言者乎?周莱峰、王荆石学苏氏,止取法其语言气势,至说理处,自循正大之矩。至陈卧子、陈大士,将身化作苏明允.开口便说权说势。权势二字,乃明允谲诈残忍,以商鞅、韩非、尉缭为师,贼道殃民之大恶,读孔、孟书者何忍效之?大士以文人自命者,不足深责。卧子严气正性,大节凛然,而斯言之玷不可磨,能弗为之惋惜?
  
  妖孽作而妖言兴,周延儒是已。万历后作小题文字,有谐谑失度,浮艳不雅者,然未至如延儒;以一代典制文字引伸圣言者,而作“岂不尔思”、“逾东家墙”等淫秽之词,其无所忌惮如此。伏法之后,闺门狼籍不足道,乃令神州陆沉而不可挽,悲夫!
  
  经义之设,本以扬榷大义,剔发微言;或且推广事理,以宣昭实用。小题无当于此数者,斯不足以传世。其有截头缩脚,以善巧脱卸吸引为工,要亦就文句上求语气,于理固无多也。守溪作此,以剪裁尺幅为式,义味亦复索然,特不似后人作诨语耳。若荆川则已开诨语一路,如“曾子养曾皙”一段文,谓以余食与人,为春风沂水高致。其所与者,特家中卑幼耳。三家村老翁妪,以卮酒片肉饲幼子童孙,亦嘐嘐之狂士乎?诨则必鄙倍可笑,类如此。此风一染笔性,浪子插科打诨,与优人无别。有司乃以此求士,可谓之举国如狂矣。唯有一种说事说物单句语,于义无与,亦无所碍,可以灵隽之思致,写令生活。此当以唐人小文字为影本。刘蜕、孙樵、白居易、段成式集中短篇.洁净中含静光远致,聊拟其笔意以骀宕心灵,亦文人之乐事也。汤义仍、赵侪鹤、王谑庵所得在此,刘同人亦往往近之,余皆不足比数。
  
  逆恶顽夫语,覆载不容,而为之引中,心先丧炱。俗劣有司以命题试士,无行止措大因习为之,备极凶悖。如“孰谓鄙人之子知礼乎”、“谟盖都君咸我绩”之类,何忍把笔长言?“汉儿学得胡儿语,又替胡儿骂汉人”,骂汉人且不忍闻,何况射天笞地?
  
  横截数语乃至数十语,不顾问答条理;甚则割裂上章,连下章极不相蒙之文,但取字迹相似者以命题,谓之“巧搭”,万历以前无此文字。自新学横行,以挑剔字影、弄机锋、下转语为妙悟,以破句断章,随拈即是为宗风,于科场命题亦不成章句。如“邦畿千里”二节,绝去“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孟懿子问孝”章,绝去“子曰生事之以礼”三句;“行己有耻,使于四方”,绝去“不辱君命”,皆所谓搭题也。命题如此,而求有典有则之文,其可得乎?唐人选士,命作《幽兰赋》,举子傲岸不肯作,主司为改《渥洼马赋》,乃曰较可。古人奖进人才如此。而以功令束人,使相效以趋于卑陋,侮圣言而莫敢违之,经义之不足传,非此等使然与?
  
  人各占一经,已小足以待通儒。乃于所占之经,视为续貂之狗尾。塾课先习浮烂之词,文场取塞终篇之责。五经大指,已属面墙;先圣精微,永随茅塞。《诗》则采辑诗赋四六中最下俗艳语,用为无盐之粉黛;咏叹淫泆之意,百无一存。《春秋》则以俗吏爱书、讼魁牒状丑诋之词,取已往之君臣,恣其诟厉。数百年来,能免此者,千无一二。近世名人略为洗涤:《诗》则黄石斋、凌茗柯,《春秋》则刘同人及路君朝阳,逸群遒上,庶几不负“明经”之目。至若《周易》,广大精微,以六虚尽天人之理数。而作经义者限之以君臣出处,苟为位置,若有一姓六名二之相,建元九五之君,或得或失,被以褒嘉,施以诮责,加之劝勉,曲为诘问;象占时位,罔所闻知,黑风吹堕,莫能拔出者久矣。《书》唯典、谟有论道之言.誓、诰乃论臣民之作。典、谟辞显而意深,自为一体。誓、诰则杂以方言,使人易晓。辞不通今,若有僻奥,而大指所归,示生人之利害。作经义者一以“危微精一”强相附会,将与介胄之夫、田野之氓、反侧之子谈心性乎?迷而不反者二百余年。启、祯以来,后起诸公虽或不雅驯,而穷经得归趣者间出焉;方之庆、历以前,自觉积薪居上。
  
  科场文字之蹇劣,无足深责者。名利热中,神不清,气不冒,莫能引心气以入理而快出之,固也。况法制严酷,几如罪人之待鞫乎?汉、晋以上,惟不以文字为仕进之羔雉,故各随所至,而卓然为一家言。隋、唐以诗赋取士,文场之赋无一传者,诗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律而已。燕、许、高、岑、李、杜、储、王所传诗,皆仕宦后所作,阅物多,得景大,取精宏,寄意远,自非局促名场者所及。经义本儒者分内事,而一行作吏,则置之如隔年历,间有作者,只为子弟作嫁衣裳:陈启新诮为“敲门砖子”,非诬也。唯杨贞复宦稿借经义讲学,其意良善,乃又为姚江之学所赚,非徒见地诐淫,文气亦迫促衰弱,深可惜也。
  
  为一代文人而不遇者多矣,则胶庠之下,自应有伟人杰作,睥睨今古。乃嘉、隆以前无一传者。后乃有徐文长渭、漏仲容坦之、张子延大复数首行世,亦无甚超绝处。天启后,社稿充斥,终不脱揣摩蹊径。若钱吉士、顾麟士辈,欲矫时趋,而本领既薄,指趣自卑。因忆昔与黄冈熊渭公寔、李云田以默作一种文字,不犯一时下圆熟语,复不生入古人字句,取精炼液,以静光达微言。所业未竞,而天倾文丧,生死契阔,念及只为哽塞。
  
  夕堂永日绪论外编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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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堂永日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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