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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臺答問錄
湛若水 Zhan Ruoshui
湛若水和王陽明是相互欣賞的朋友也是論敵,但湛若水對中國哲學史的影響遠不及王陽明,主要原因恐怕是兩人走的哲學道路不同。
王陽明以他的“心外無物”、“格物緻知”等理論將中國傳統哲學中主觀唯心主義哲學推嚮最高峰,因而在中國哲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湛若水的哲學走集大成為道路,要就重大成果自然比專攻一傢睏難許多。湛若水企圖調和各傢之言,以他經常引用《中庸》的語句就可見一斑。湛若水的主要理論“隨處體認天理”組合了前人的“隨處”、“體認”、“天理”之說,亦是在調和基礎上再創造。因此,在思想魅力方面,“隨處體認天理”低於“心外無物”、“格物緻知”。湛若水的哲學一方面取百傢所長,另一方面因為難於貫通衆多理論而顯得龐雜。
無可否認“隨處體認天理”的意義,但它遠不能使湛若水成為哲學的集大成者。所謂哲學上的集大成者,都是一些承前啓後、創造新概念為哲學發展開闢道路的偉大思想傢,如以“絶對精神”集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大成的黑格爾,以“辯證唯物主義”集唯物主義與辯證法大成的馬剋思等。哲學的集大成者的出現必須有經濟或科技重要發展、社會或時代有深刻變革的客觀環境為條件。有這種環境,個人才會在思想上有大創造。事實上,“隨處體認天理”就表達了人對“天理”的認識受“處” ——客觀環境限製的觀點。湛若水生活在封建社會走嚮衰落的後期,顯然缺乏哲學集大成的環境。
集大成的哲學道路雖然沒有使湛若水沒能在中國哲學史留下厚重的一筆,但湛若水在某程度上總結了宋、明理學,為後人的研究提供了藉鑒。正因為不偏不倚的集大成道路,他提出“自得”之說,批判當時人云亦云的風氣同時啓發了後人。結合了宋、明理學的某些精華,加上“中庸”的態度使他的哲學具有長經久不息的合理性。
金臺答問錄
嘗觀蟻子營營往來庭砌間,其生死聚散,吾終日視之,未嘗為之註意。竊意天地於人亦若此已,而謂物之生死聚散皆必有司之者,殆不可曉。或謂天地以生物為心,更無他事,故凡物之生死聚散,理勢自爾相關,人雖亦具天地此心,但泥於有我之私,是以見己而不見物,惟其不見,故一膜之外便分鬍越,宜物之生死聚散與己不相關也,天地之心卻不如此。此說是否?
此段體認得好。學者須識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意便是仁,仁便與人物痛癢相關,此關係甚大,非小小者。至於緻中和,天地位,萬物育,亦衹是此心。宜深體之,以自養自[修],非但求之言語可了也。
天地之化,屈伸往來,無一息之停,朱子謂:「如沸湯中滾物,自不容已。」然則人之生死聚散,豈容毫發自私?竊意古聖賢於此,亦殆所謂「知其無可奈何而遂安之者」。嘗竊作詩紀之曰:「花開花落總天謀,誰抱枝枝葉葉憂,老眼浮生堪一笑,兩崖牛馬百川秋。」又曰:「擾擾何殊躍(治)[冶]金,若觀大藏等浮陰,生消起滅知多少,浩劫無端古又今。」此意是否?
知其如此得真,皆不屬我,元無一事,天下何思何慮!
神仙之說尚矣,世之慕神仙者亦云多矣,豈其卒不可學哉!然嘗觀宋名臣錄,昔錢渾成謁陳摶,摶曰:「當作神仙。」有紫閣老僧曰:「不然,他日但能急流中勇退耳。」張乖崖見摶,欲乞華山一半,而摶亦謂其做不得。以是知神仙有無雖不可知,假若有之,亦必出於骨相,如草木禽蟲之有長短堅脆,出於天生,非由人力。今以蜉蝣夏蟲之微,而欲與龜鶴相抗;蒲柳槿菌之倏生忽滅,而欲與鬆柏大椿為伍;雖日灌註之,無益也。推修養之說,則程子以為譬如一爐火,置之無風密室中則難過,置之風地則易過,而又謂修養之所以引年,皆工夫到這裏,自有此效驗。然則修養之說似不可廢,而所謂神仙者,縱骨相有之,亦必待學而後可為也。此說是否?
神仙之說固不可信,而修養引年亦未必然。蓋年者定數,稟於有生之初,但人多?喪,是以不能全其所稟之數,如小則喪於酒色,大則與人鬥死之類。若善養者於飲食男女去就交際,一謹於禮,豈有自傷其生之理?
良知之學,嚮雖聞歐崇一論,未詳,不知古人許多禮樂、名物、度數,還須與考究否?若仍須考究者,則吾心良知無所不具,奚為獨暗於此而猶有待於考究也?若不須考究,但能緻吾之知,則禮自我製,樂自我作,一切所為皆須是當,則塗之人皆可為禹,古之聖人當應無數,奚為顔子則未達一間,孟子則為亞聖,由、求、閔、賜則各得一體?豈其於茲良知猶有未釋然也?不然則所謂良知者,無乃太茫蕩而無歸也?孔子曰「學而時習」,曰「學而弗思」,曰「學問思辯」,不知所謂學者將何所用力耶?而於所謂良知者當復相助或不相助?或又謂聖者不在於聞見廣博,而在於心之至誠純一,渾然天理而不雜以人欲,所謂良知者,知此而已。衆人非無此心,而梏於人欲,是以不能緻知、修身以入於聖;聖人則事事皆是此心,更無毫發間斷,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徐行後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夫堯舜之道大矣,而孟子以孝弟而已矣言之,復又引歸於徐行後長,若是其易易者何也?蓋凡人之徐行後長,其事雖微,而要其徐行後長之心則一,皆出於自然,更無毫發勉強,亦無毫發安排佈置,亦非納交要譽惡其聲而然。即此一念觀之,其與聖人何異?若能事事若是,即聖人矣。故陽明先生謂:「所謂聖者,即金銀之足色也,而大小不同者,亦其分兩不同然耳。故曰伯夷聖之清,伊尹聖之任,柳下惠聖之和。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蓋謂此也。」此說是否?
中心惑者其辭支,觀所問此段前後稍殊,豈中心有惑乎?前一截所疑則善疑矣。今之為此說者與孟子[之]指不同,須觀其全章乃有着落。孟子之教每每指[出人]之真心初心,欲人從[這一]點心擴充去,至於天地[同]體。故此章初說孩提之童愛親敬兄這點良知良[能,欲]人從此充去,便是仁義。下文所謂達之天下,達之[即是]擴充也,擴充之功即學問思辯篤行也。今為此說乃專靠良知,不主學問,則途人皆禹,人皆堯舜,不須為矣,豈有此理?
唐子鎮嘗為隆言:「陽明先生嘗謂主一之謂敬,主一者主天理也。自天命之性,以至率性之道、修道之教,衹是一個,更無他事,故謂之一;若有他念即謂二矣。子思謂天命之謂性,正謂發明此意。蓋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誠者天之道也。天道至誠無偽,故凡出於天命之自然者,方謂之性,率此則謂之道,修此則謂之教,而凡出於人偽之私即非性矣。非性則道非所道,教非所教,謂之異端雜學,且莫大於放伐。而周人之贊武王伐商亦曰:『上帝臨女,毋貳爾心。』蓋上帝臨女即是天理合下當爾,主此行之即是主一。若復涉於思慮擬議疑惑,即二心矣,二非性矣,故聖賢衹教人主一,最是正當。」隆時聞其說,甚惕然有悟。不知是否?
為此說者,徒知主一之謂敬,不知所謂無適之謂一,又足此上一句也。夫無適者,無所着也,夫然後謂之一。若謂主天理,即是有適,即是二矣。蓋此心無適則是一,一則天理在其中矣。吾之說,子鎮亦未之悉也,性命之真體,亦於心一時見得。
魏師說給事論救南臺諸公係獄,時隆往候之曰:「公今係獄時,此心何如?」師說曰:「亦是堅忍而已。凡遇患難須要堅忍,譬如烹飪硬物,火到方熟。雖聖人遇事亦如此,不然大舜聖人,豈不能即格頑父、嚚母、傲弟?然亦必須有許多堅忍節次,方得彼感格,以此知堅忍之功雖聖賢不可無也。」隆深以為然。後師說與隆會同志諸公,聯轡道中,隆因話及此,為之嘆賞。師說曰:「此非予之言,陽明老先生之言也。」此說如何?
堅忍固好,初學者不可無,但恐終有強製襲取之意。若見理明後,知得是確乎不可拔,所謂見幾而作,不俟終日,乃是聖人之學。且將「剋伐怨欲不行,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及「清矣,忠矣,未知,焉得仁」諸章觀之,自見所謂天理着不得一毫人力事。似天理矣,有意而為之,即非天理也。可善體認。
陽明先生論動靜二字不相離:「天地之化非是動了又靜,靜了又動。動靜合一,靜衹在動中。且如天地之化,春而夏而秋而鼕,而生長收藏,無一息之停,此便是動處。或春、或夏,或寒、或暖,或生長收藏、開花結子、青紅緑白,年年若是,不差晷刻,不差毫釐,此便是靜的意思。今人不知,謂動了又靜,靜了又動者非是。」此說隆聞之彭伯藎雲:「先生在廣中時,其論若此。」不知是否?
大段是如此,然求之天地不若驗之人心之為切近也。感處是動,寂處是靜,寂感皆一心也。寂感不相離也,故周子動靜之說及動靜無端、陰陽無始之說,皆已見得此理了。可更於自心上體之,見此者謂之見易。若以天地之化、春夏秋鼕、寒暑、花實不差看天地之靜,則恐看得粗了,蓋可見者動,其不可見者靜。 ■■■■■■■無之,無截然為陰、為陽、為動、為靜之理。「非禮勿視、聽、言、動,不可不仔細理會。若謂非禮之色勿視,非禮之聲勿聽,即士人稍知義理者能之,何待於顔子也?審如是,則所謂非禮者為在外矣。在外既有非禮,抑又不知以何者為禮?孟子以告子謂『仁內義外』為非,然則禮又豈在外也?蓋凡吾心天理自然之有條理者,即謂之禮,為仁工夫須要於這幾微處審察,果出於吾心天理之自然否?由此而視而聽而言動,即為仁之工夫。一或反是,即為人偽之私,而非天理之自然矣。顔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亦是於這念頭萌處,審察其幾微而已。」元宵夜,與梁伯綱、羅達夫、周文規、王仲行、王虞卿、曾汝忱、薛子修、沉靜夫、翁仁夫、王汝中會飲於王伯豐宅,汝中之論若此,隆甚喜之,因附記於此,不知如何?
四勿不可容易看。謂非禮聲色,士人稍知義理者能之,何待顔子,則太容易了也。此義在孔門最精,聖人以告顔子,不以告門弟仲弓諸人,何也?此於幾上用功,先天之學也,曰:「顔氏之子,其庶幾乎!」非禮勿視、聽、言、動,何分內外?感應疾於影響,若非禮之感,不知不覺,視聽已過,如疾風迅雷之過耳,豈能安排得?惟此心常存,則感應幾微,自能明决矣。
羅達夫謂:「慈湖雲:『血氣有強弱,人心無強弱;思慮有斷續,人心無斷續。』此說如何?」曾汝忱雲:「血氣有強弱二句固是,至於思慮有斷續、人心無斷續二句,吾不能無疑。且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安得分心與思慮為二而更容其有斷續也?」周文規雲:「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然則思慮豈可有也?故凡人思慮則有斷續,至於心則元無此,一天理之自然而已。」梁伯綱雲:「既以思慮為不是則當斷去,又安可使之續也?」王汝中雲:「天下何思何慮,陽明先生謂:『所思所慮衹是個天理,更別無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蓋人心良知出於自然天理,衹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故殊塗同歸,一致百慮,無非此個,更無安排,更無勉強,何待自私用智?正如日往月來、寒往暑來,亦是自然往來,不容思慮,所謂『心之官則思』,亦衹是要復他本來自然之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有私意安排思慮,即憧憧矣,有憧憧則有起滅、有斷續,殊不知人心元來卻不如此。」此說覺頗盡,不知以為如何?
看書須看前後四傍,通融貫串乃可,不可衹從一路去,便恐有難通者,又當證以吾心之同然者乃為的當。如易所謂「天下何思何慮」,乃言心之本體也;孟子「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與書「思曰睿,睿作聖」,大學「安而後能慮」,乃言心之應用也。本體者,其寂然者也;應用者,乃其感通者也。寂有感,感有寂,安得就其一路而遂各執以為言,豈通論耶?心如明鏡,鏡之明定如心之體,何思何慮也;鏡之光能照,物來而照之,如心之用,物感而應,其思慮生,所謂「思則得之」、「思而睿作聖」、「安而能慮」也。當其未照時,能照之光自在,靜中動也;當其照時,而其本體自如,動中靜也。心豈可以強弱、斷續言耶?
隆問陽明先生曰:「神仙之理恐須有之,但謂之不死則不可。想如程子修養引年者,則理或然耳。」先生曰:「固然。然謂之神仙須不死,死則非神仙矣。」隆聞此語時,先生年已三十九矣,不知後來定論如何?文公先生又謂:「神仙非是不死,然歲久亦自解融了。如前代所謂神仙,至後漸漸皆不見,此非融了而何?」隆竊意太虛中氣如大洋海水,人於其中稟受此氣,如取水於海,或以瓢、或以盂、或以缶,大小不同,各隨其分量領受得去。若瓢不破,水不泄,則必無竭盡之理,若瓢破水泄,則其勢自盡。然或瓢不破、水不竭,而值人傾跌,以至瓢破水竭者,則又似自有命也。列子所謂「張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非命之說與!神仙之理恐須如是。然其存與不存,則又似有司之者,而屈子乃欲後天不老凋三光,有是理與?不知以為如何?
神仙死與不死、歲久融與不融、養內食外說,皆不可知。惟有「朝聞道夕死可矣」之言,「死而不亡」之說,為可信耳。
吳伯詩問陽明先生:「尋常見美色,未有不生愛戀者,今欲去此念未得,如何?」先生曰:「此不難,但未曾與着實思量其究竟耳。且如見美色婦人,心生愛戀時,便與思曰:『此人今日少年時雖如此美,將來不免老了,既老則齒脫發白麵皺,人見齒脫發白麵皺老嫗,可生愛戀否?』又為思曰:『此人不但如此而已,既老則不免死,死則骨肉臭腐蟲出,又久則蕩為灰土,但有白骨枯髏而已,人見臭腐枯骨,可復生愛戀否?』如此思之,久久見得,則自然有解脫處,不患其生愛戀矣。」此意如何?
惟有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是了心處。夫惟不見其人,必有見者也;不獲其身,必有獲者也。萬變皆在人,其實無一事,都不費許多思量。「憧憧往來,朋從爾思」,顔子知幾,知幾其神乎!何用爾勞勞攘攘?陽明先生寓辰州竜興寺時,主僧有某者方學禪定,問先生。先生曰:「禪傢有雜、昏、惺、性四字,汝知之乎?」僧未對,先生曰:「初學禪時,百念紛然雜興,雖十年塵土之事,一時皆入心內,此之謂雜。思慮既多,莫或主宰,則一嚮昏了,此之謂昏。昏憒既久,稍稍漸知其非,與一一磨去,此之謂惺。塵念既去,則自然裏面生出光明,始復元性,此之謂性。」僧拜謝去。此說如何?
學者衹是兩端,非雜昏則惺性。然而聖人與釋氏說性不同,聖人言性乃心之生理,故性之為字,從心從生;釋氏言性,即指此心靈明處便是,更不知天理與心生者也。所謂心之生理者,如未發則有物躍如活潑而謂之中,及發則見孺子入井,怵惕惻隱之心生,與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皆是也。釋氏以此生理反謂為障,是以滅絶倫理,去聖人之道遠矣。陽明之說,惜乎當時衹說裏面生出光明,始復元性,未曾與之明辯所謂光明者何所謂,性者何物耳!光明者即可謂性乎?否也。
人身之氣與天地相為流通,自消自息,自行自止,如一條江水直下一般,更無他說。其或為寒暑喜怒所傷,政如江水為沙土所壅,或緻溢出為患。醫藥之說是去其壅耳,修養之說是堅其防耳;要之端本清源,則亦惟在養心耳。故許魯齋雲:「萬般補養皆虛偽,惟有操心是要規。」今乃欲於無疾時為導引闢𠔌,及百般修補之業,是無病而服藥也,寧不逆水之性乎?天地之化,任其自消自息、自伸自屈,便是長生,若復少加私意助長,即非天地自[然]之道,雖謂之死,亦可也。隆嘗作詩呈江郎先生雲:「自然消息是長生,放下隨他丹自成,若嚮我身拈起看,等閑墜落野狐精。」此說是否?
是如此看。勿忘勿助,與天地自然通流,稍着安排,即與天地不相似矣。
戊子歲,隆奉母夫人喪歸,舟過南京上新河,風雪中,蒙師枉吊。坐頃,隆問:「尋常外事,此心殊覺容易放下,獨於此生一念不能釋然,往往覺得貪生惡死意思在,何也?」師曰:「此衹就自傢軀殼上起念故爾,若就天地萬物上起念,則知天地之化,自生自死,自起自滅,於我了無干涉,何憂何慮而貪生惡死?此等去處看破,則憂慮自然無矣。」隆於此念極去不得,每思邵子元會運世至人消物盡之說,不覺中夜拍床起坐,傢人以為狂。聞師此說,纔覺去得一二分,然尚未能盡除。如何?衹是如此,更無別事。朝聞夕死而可,衹是聞此而已。體認愈深,愈見得精切,此是學者大頭腦處,雖終身學之,亦不過此。以上十五條門人王世隆問
體認天理之功,調停之於勿忘勿助之間。鸑於未感應時求之,頗若有見;至於一與事遇,茫然無復如是節度。返而調習之,又不免於強製有意之障,且於所應或照顧不及。豈應處即是心,應之以無所為而為之心,即是此節度歟?
已應未應皆要勿忘勿助,則天理自見,忘助則天理滅矣。應處固是心,未應處亦是心;未應已應,元無所為。
天理二字無形聲可驗,須於心得其中正時識取,而中正景象,一虛焉盡之,虛則澄然無事,其與程子必有事焉之功何以湊合?衹澄然無思無慮而天理自見,則與佛氏色相皆空何以分別?敢問。
中正則澄然無事是虛,天理呈見則必有事焉是實,虛實同體,聖賢之學也。佛氏虛而無實,為其以理為障而外之,得罪聖人正在乎此。
二業合一,作文所以發吾心之理,讀書所以明吾心之理,其實一也。嘗試觀之,心不專一時則無所得,心專一時似涉喪志,如夫子所謂萬象涵太虛之意,豈所讀不求其必記,所作不求其必工,但照之以吾心之虛明,而無着而無不着乎?
太虛之涵萬象,以其不與萬象也;若與萬象則非太虛矣,又焉能涵?心不與書及文,故能合一,能合一則不求記而自記,不求工而自工矣。人之為兒時,事事能記,以其心虛耳。
此心纔收斂,則邪念自不能入,少有昏昧,則乘間而至。於此覺而除之,滿腔純是一團生意,此便是天理。然人心不能無念,必欲無念,又似槁灰。但於所當念者,隨其發動之幾而體認之,不為習心所障,自然有覺,其覺者亦自然有個恰好底道義出來,此是良知否?
此心非自外收斂,邪念亦非自外而入來,但在於覺與不覺耳。此心覺時則生意藹然,天理流行,纔不覺便如夢如癡,即是邪念。如所謂道心、人心衹是一心,心豈有二,纔覺則天理,不覺則人欲耳。以上四條門人應雲鸑問。
有人問晦庵先生雲:「如何是學者受用?」先生曰:「潑的幾卓在屋下坐,便是學者的受用。」因舉詩云:「貧傢淨掃地,貧女好梳頭,下士晚聞道,庶以拙自修。」此莫不是隨處體(以下缺)
(原缺,部分據康熙二十年本補)
星歷之說起於古黃帝正名百物,必已有其名,而今之天文,若虎賁郎將、庶子之類,皆秦漢間官名,不知是漢人更定否?然並古名亦不復可見,或者古無其名而漢人始創為之耶?漢史謂天文星象,精本在地,而其象在天,其說甚善。後人以李淳風觀幹象占武後事,亦謂事皆前定,殊不知武後在高祖入宮時,太宗悅其色,其精祲固已有相盛之理,其它時殺唐子孫殆盡者,固已造根於此,至太宗納為妃時,天象兆見於上。豈非精本在地而象見於天之說歟?太凡事之前兆,必先有人造下根在那裏,後至萌芽。或漸長時,其兆始見,浸淫不已,其事方應。究其所以,皆人為之感召也。不知如何?星象官名之說,吾素所不信。天道遠,人事邇,故聖人所不言,聖門之學,惟切問近思而已矣。
鬼神者天地之靈氣,人之心亦衹是這個氣分來。故思慮未起,鬼神莫知;有思慮,即此氣已動,鬼神自能知之。緣他與心是一氣,故有相感之理。銅山西傾,洛鐘東應,其理皆然,衹緣他元是一氣耳。嘗聞有人作官,棰死強盜五人,當時心疑其非,衹因初至要立威,遂乘快棰之至死。後此人患背疽,臨革時眼中衹見此五人來索命,呻吟旬日方死。此亦是此心已先疑其非,故鬼神亦自知之,其患背疽、見人索命,皆是此氣之感召耳。道書謂:「淫者化為婦人,暴者化為猛虎。」亦言其理氣感召有如此。此說是否?
人與鬼神皆是一體,皆是宇宙中一氣,故有感應。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着力惟自可知者始,不可知者付之於不可知,不失為智。故曰「敬鬼神而遠之」,毋徒求之幽遠也。
隆偶讀易,有數處隆妄意疑之,今並請教。坤卦辭:「先迷後得主利。」據文言:「後得主而有常。」恐仍是後得主作句,利字屬下讀亦通,不知程、朱必欲作主利讀,何謂?
安知不是利字別作一句?須以意求之,勿泥於文義,乃為善讀易也。
屯六二,程、朱說各不同。隆妄意謂二有正應在上,勢可以進而製於初剛,故有屯邅班如之象。然初乃陽剛之德,雖製乎二,非為寇,不過欲使之締思審處以得其正。如彼婚媾之義,守貞不字,至於十年乃字,乃為善也。蓋屯難之世,雖有應可行,而未可輕進,以圖萬全者,陽剛之德然耳。此說如何?此說得之。
屯六四:「乘馬班如,求婚媾,往,吉無不利。」往字恐不是下往之義,謂陰柔纔弱不能上進以濟時之屯,故有班如之象,若能下求初九相應之才,而與之比力以往,則吉而無不利矣。蓋雲婚媾,此亦衹是雲親昵比力之意。呂東萊先生說亦然,其言曰:「屯之六四,若能自知不足,下親昵於初,與之同嚮前,共濟天下之事,則吉無不利。」夫子釋之曰:「求而往,明也。」明之一字最宜詳玩,蓋得時得位,肯自伏弱,求賢自助,非明者能之乎?此說如何?
是如此看,然但求其義之通,無益於學易也。觀此便須有求人受善自益之學,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雖己已強,亦有受益之道,非但弱者然也,非但濟屯為然也。今日學絶道喪之餘,自顧非豪之才,觀象玩占亦當如此,乃能濟也。
蒙初九:「發蒙,利用刑人,用說桎梏,以往吝。」隆妄意謂蒙在下而發之,非用刑人不可,桎梏者,所以刑也;若不用刑人而至於說桎梏以往,則吝矣。言發蒙之始,廢法則吝也。是否?
治蒙之初,非用刑則無以警其惰、破其愚,如樸作教刑是也。所以然者,使其蒙不至於終蒙,終蒙則過之甚,至於受桎梏之刑矣。故初之用教刑者,所以脫其桎梏之罪也。若往而深治之,便以桎梏治蒙則吝矣。
「觀頤,自求口實。」竊意是言觀養之道不在乎他,在乎觀其所自養而已。彖辭雖多一觀字,亦是重言以申其意,非二義也。註作二義解,似以詞害義,不知是否?是。如此看乃佳,更須玩索。「自求」二字親切有味。
大畜卦,下體幹,上體艮,初二二陽為四五二陰所畜,故初與二皆戒以勿進;三雖為上所畜,然皆陽也,故有良馬逐之象焉;以四畜初,陰始萌也,故有童牛之戒;以五畜二,惡既成也,故有豶豕之義。易本扶陽抑陰,四畜初,五畜二,皆陰畜陽也,聖人以為不當使陰畜陽,故有童牛豶豕之義。今乃雲止陽勿進,何謂也?聖人作易,全因天理之自然說出,示人以代天立教耳,故因象明義,聖人之心無與焉。而云「聖人以為不當使陰畜陽」,是不免有意也。更詳之。
讀書有得,亦有與前人意相類者。嚮讀左傳穎考叔與鄭莊公鑿地及泉一節,甚非之,乃擬為之說曰:「父子之思非天所靳,鬼神有知,其聽之矣!盟誓何賴焉?」後讀東萊說,亦非穎考叔此一段說話,可見今古人未嘗不相及,患在用心與不用心耳。不知以為如何?
[固]是如此,然讀書必須於言外得其意,乃為善讀書者。蓋莊公彼時執於誓言,雖有悔心,無從而發,以穎考叔之賢,豈不知盟誓之非,而全母子之道為大?故因莊公信泥盟誓,而姑為掘地及泉之說,以所明通其蔽,乃為善引其君也。如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皆變而不失其正者也。
春秋書「有年」、「大有年」,鬍傳以為二公當獲水旱之應,而反有年,此傳以為異故書。隆謂聖人之心恐不如此,恐亦是幸之也故書,不知是否?
凡書「有年」、「大有年」,皆是志喜。聖人之心何等灑落,春秋一經皆被後儒以私心鑿而壞之矣。
春秋書紀伯姬卒,傳以為賢之也故書。隆謂聖賢教人守禮,必有經權,若伯姬卒遇非理,幾至失身,則雖死可也;若止是避火,聖人於此亦必有處,未應使之必死於火以為賢也。如仁者雖切於救人,若下井救人,正仁人亦不為耳,意亦疑之。後見鬍氏註,謂亦罪乎當時臣子者耳。若伯姬守禮,固不可謂不賢,而當時臣子不能救之,使逮乎火而死,則聖人所不能不罪之者也。如此議論甚平正,不知如何?
婦人之道以守節為正,難以達權責之。如伯夷、叔齊餓死首陽,亦非達權之道,聖人亦稱之求仁得仁;伯姬婦女之卒,不宜書而書者,賢之也,賢其一節之賢也。若當待姆傅,不在而苟焉逃火以出,其幸不至於失身,亦失禮矣。
天道福善禍淫,雖有遲速分數多少,然實不差毫釐。人雖至靈,然亦天地之一物耳,自天地視之,何啻蚍蜉蟻子!然具此靈氣,且能無所不知不能,況於天地如是其大,雨露風雷變於頃刻,生長收藏不可名狀,其聰明明畏若是,而昧者反視天為茫茫,凡禍福感應,一切以為與人事善惡若無與者,何不思之甚也!嘗觀詩、書所云天人之際,其禍福往往真若響應。蓋聖人心通乎天,至誠無偽,知其理勢有必然者,特不可以旦暮淺近期耳;然則今人有不畏天者,殆未能思天之所為耳。
吾以為天地無心,人即天地之心。天何嘗於人一一較量之,某人善,降之福;某人惡,降之禍;則天地為有心,其心亦勞耳。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孟子曰:「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人之為善自得福,人之為不善自得禍,天理當然,若天降之耳!如今人毆人即得毆人之罪,殺人即得殺人之罪,若天刑之也。
嚮在梁伯綱宅,羅達夫、王虞卿諭凡人有過失能悔固好,然而被這念頭留滯在心上亦未善,因雲:「林子仁常言:『平生遇事,衹恁率性行去,不會許多商量算計。』如此行去,雖差亦不悔,似亦脫灑。」梁伯綱雲:「某平生遇事有差亦解悔。」據此,不知悔的是?不悔的是?隆意謂悔而能改,何害於悔?若悔而不能改,雖悔無益,徒留滯心中作病耳。王汝中雲:「悔亦有真假,若是真悔,當時覺得,即便改過,何等伶俐!顔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此乃是真悔。若衹在人面皮上商量算計,恐怕人知,又恐怕不好看,即多少私意在此,便是假悔,宜其留滯而反為病也。」此說伶俐,不知以為如何?達夫、伯綱與晉叔之說各有一道,必兼之乃可。若汝中雲「假悔」,則非所謂悔矣。悔未有不真者,嚮人前說悔,乃作偽耳,此心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況能有改乎!莫亦近時有如此者否?
王汝中講孟子口之於味一章,以為口之於味是人之生理當如是,然皆出於自然,不可思量計較,必求如何,故曰性也有命焉;若復商量計較即非自然,故君子必要立命,若不能立命,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這是天命自然,然卻人之生理離不得,故曰命也有性焉,故君子必要盡性,若不能盡性,君子不謂命也。李邦良雲:「此說極是,但以孟子文勢觀之,似必須補不能立命盡性二意在『君子不謂性、命也』上,方可說,似仍可疑。」隆次日思之,亦不須補,但順說下亦自通。性也有命焉,是言人之生理俱有自然,不容商量算計;君子不謂性也,是言君子當立命也。命也有性焉,是言仁之於父子,不由商量算計,皆出自然,然皆人之生理少不得的;君子不謂命也,是言君子當盡性也。如此似不必添補而意自足。
此一章吾每求其說而不得,即置之,積以歲月之久,忽若有冥會者。孟子以性命互言之,明性命合一之理也。性命是分不得的,後世不知,故有以性命為截然者。殊不知性者心之生理,命者乃生理之中正者,合二者互言之,然後為道也。如告子「生之謂性」、「食色性也」,便認耳目口鼻四肢為性,而不知性有中正之命,乃為道之全也。故孟子言「形色天性也」,謂之天性,便有命在其中,故知道之君子,不以五者為性,而必兼命之中正,乃為天性也。仁義禮智聖人,固為天所付之中正,是命也,然此命何所付着?故知道君子必兼生之性言之,而其所謂生理者,乃為中正之命,乃為天命之性也。故專言性而遺命者,固不足以知道,專言命而遺性者,亦不足以知道,必合而言之,然後為得大道之全也。劉子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此言兼性命之全,乃為知道矣。蓋天地之中者,命之謂也;生者,性之謂也。後孟子測與此大同小異。
王汝中性命之說,隆因其言推之,且如「死生有命」,是死生有自然之理,但當立命,順其自然行去即是,若貪生惡死,商量算計,即多少私意在,非死生有命之說也。「莫非命也,順受其正」,亦立命之意,若桎梏岩墻而死,正緣不能立命,以至此耳。此於「性也有命」俱說得通。但仁之於父子,是「命也有性」,君子必當盡性。然堯、舜於朱、均,湯、武於桀、紂,非父子君臣乎?而何以堯、舜之不能不令其子不為朱、均?湯、武之不能不使其君不為桀、紂?豈堯、舜、湯、武亦容有不能盡性者乎?隆竊惑焉!王虞卿以為:「若如此說,是求諸人也,非求諸我也。夫子之不能不朱、均,君之不能不桀、紂者,是在人也,而吾不以子之不能不朱、均而廢吾之仁,君之不能不桀、紂而廢吾之義者,是聖人之所謂盡性也。」如此說似通,不知以為如何?
後說為得。命字,更須默識。至於立命之說,以為順受其正者,則太看得粗了,義見於前段。
隆讀傳習錄,見陽明先生書解數處甚停當,非臆說者。且如在親民,程朱謂當作新,止據所引詩書之言為證,而陽明先生直以親賢樂利絜矩好惡之說斷之為親,謂新字衹主教一邊,親字則兼教養意,甚覺完備。又知止而後有定,朱子謂止者所當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而陽明先生直謂知至善惟在於吾心,則求之有定嚮,何等伶俐!又修道之謂教,朱子以禮樂刑政定說,而陽明先生直以自明誠謂之教、及修道以仁證之,似真有據。又孟子盡心章,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知,存心養性為行,夭壽不貳一段為智之盡、仁之盡,似仍可疑;而陽明先生以盡心知性知天為生知安行,聖人之事,存心養性一節為學知利行,賢人之事,夭壽不貳一節為睏知勉行,為下學之事,而謂知天則如知府知州,即已知一府一州之事,已與天為一矣,事天猶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有二也,立命則原不知有命而方創立之謂,似皆發前賢所未發者。不知以為如何?
以親作新,自伊川發此,朱紫陽遂從之,明道則不然,陽明與予之說皆同,晉叔未見吾大學古本訓測及難語乎?修道之說則又別,他日面盡之。盡心存心二段正是知行並進之功,今觀前段盡心知性知天皆知也,何嘗有行?後段存心養性事天皆行也,何嘗有知?若如晉叔所舉,則聖人之學有知無行,賢人之學有行無知,既不知,行些行麽?且知天事天,猶與天二,至立命則我與天為一,命自我立,我即天矣,而反以為睏知勉行,為聖賢之次,可乎?濯去舊見,以來新知,學要如是。
人身許多穴道各有名字處所,想亦是上古聖人為之,必皆各有意義,今欲各求其義,更無他書可考。聖人心細,百傢技藝,如農圃、卜筮等項,其理一一皆須察得,未嘗不知其故。今雖一身之間,其氣血、經絡、穴道、孔竅、爪生、發長、筋轉、脈搖,且弗能盡知,而況其它乎?但心為一身之主,聖人且不欲睏人以其所難知,衹與提掇出養心之說來,其工夫已自玄。要則雖不必一一周知其孔竅血脈,而其道固已在矣。但其理則聖人未嘗不欲人周知,而人自不能察,此則衆人之見然耳,聖人之學初不如此。
麯技聖人未必能以一身備之,故亦須問人,然且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故恥而不為。」故曰:「吾不如老農、老圃。」「堯、舜之知不能 (偏)[遍]物,急先務也。」所謂先務者莫大乎此身、此心、此性。此身、心、性,萬物皆備,堯、舜事業亦是其中一點浮雲,惟恐人着眼不大,見人有一技之長,便被嚇倒了,便每事去學他,是養一指而失肩背而不知也,尚求知其它乎?吾晉叔不可不察。【以上十八條門人王世隆問】
泉翁大全捲之七十七終
陳循蕭鎡 王文 江淵 許彬 陳文 萬安彭華 劉珝子鈗劉吉 尹直
陳循,字德遵,泰和人。永樂十三年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習朝廷典故。帝幸北京,命取秘閣書詣行在,遂留侍焉。
洪熙元年,進侍講。宣德初,受命直南宮,日承顧問。賜第玉河橋西,巡幸未嘗不從。進侍講學士。正統元年兼經筵官。久之,進翰林院學士。九年入文淵閣,典機務。
初,廷議天下吏民建言章奏,皆三楊主之。至是榮、士奇已卒,循及曹鼐、馬愉在內閣,禮部援故事請。帝以楊溥老,宜優閑,令循等預議。明年進戶部右侍郎,兼學士。土木之變,人心洶懼。循居中,所言多采納。進戶部尚書,兼職如故。也先犯京師,請敕各邊精騎入衛,馳檄回番以疑敵。帝皆從其計。
景泰二年,以葬妻與鄉人爭墓地,為前後巡按御史所不直,循輒訐奏。給事中林聰等極論循罪。帝是聰言,而置循不問。循本以才望顯,及是素譽隳焉。
二年十二月進少保兼文淵閣大學士。帝欲易太子,內畏諸閣臣,先期賜循及高𠔌白金百兩,江淵、王一寧、蕭鎡半之。比下詔議,循等遂不敢諍,加兼太子太傅。尋以太子令旨賜百官銀帛。逾月,帝復賜循等六人黃金五十兩,進華蓋殿大學士,兼文淵閣如故。循子英及王文子倫應順天鄉試被黜,相與構考官劉儼、黃諫,為給事中張寧等所劾。帝亦不罪。
英宗復位,於謙、王文死,杖循百,戍鐵嶺衛。
循在宣德時,御史張楷獻詩忤旨。循曰"彼亦忠愛也",遂得釋。御史陳祚上疏,觸帝怒,循婉為解,得不死。景帝朝,嘗集古帝王行事,名《勤政要典》,上之。河南江北大雪,麥苗死,請發帑市麥種給貧民。因事進言,多足采者。然久居政地,刻躁為士論所薄。其嚴譴則石亨輩為之,非帝意也。
亨等既敗,循自貶所上書自訟,言:"天位,陛下所固有。當天與人歸之時,群臣備法駕大樂,恭詣南內,奏請臨朝。非特宮禁不驚,抑亦可示天下萬世。而亨等儌幸一時,計不出此,卒皆自取禍敗。臣服事纍葉,曾着微勞,實為所擠,惟陛下憐察。"詔釋為民,一年卒。成化中,於謙事雪,循子引例請恤,乃復官賜祭。
同邑蕭鎡。字孟勤。宣德二年進士,需次於傢。八年,帝命楊溥合選三科進士,拔二十八人為庶吉士,鎡為首。英宗即位,授編修。正統三年進侍讀。久之,代李時勉為國子監祭酒。景泰元年以老疾辭。既得允,監丞鮑相率六館生連章乞留。帝可其奏。明年以本官兼翰林學士,與侍郎王一寧並入直文淵閣。又明年進戶部右侍郎,兼官如故。易儲議起,鎡曰:"無易樹子,霸者所禁,矧天朝乎。"不聽。加太子少師。《寰宇通志》成,進戶部尚書。帝不豫,諸臣議復憲宗東宮。李賢私問鎡,鎡曰:"既退,不可再也。"英宗復位,遂削籍。天順八年卒。成化中,復官賜祭。鎡學問該博,文章爾雅。然性猜忌,遇事多退避雲。
王文,字千之,初名強,束鹿人。永樂十九年進士。授監察御史。持廉奉法,為都御史顧佐所稱。宣德末,奉命治彰德妖賊張普祥獄。還奏稱旨,賜今名。
英宗即位,遷陝西按察使。遭父憂,命奔喪,起視事。正統三年正月擢右副都御史,巡撫寧夏,五年召為大理寺卿。明年與刑部侍郎何文淵錄在京刑獄,尋遷右都御史。九年出視延綏、寧夏邊務。劾治定邊營失律都督僉事王禎、都督同知黃真等罪,邊徼為肅。明年代陳鎰鎮守陝西,平涼、臨洮、鞏昌饑,奏免其租。尋進左都御史。在陝五年,鎮靜不擾。
景泰改元,召掌院事。文為人深刻有城府,面目嚴冷,與陳鎰同官,一揖外未嘗接談。諸御史畏之若神,廷臣無敢幹以私者,然中實柔媚。初,按大理少卿薛瑄獄,希王振指,欲坐瑄死。至是治中官金英縱傢奴不法事,但抵奴罪。給事中林聰等劾文、鎰畏勢長姦,下詔獄。二人俱伏,乃宥之。二年六月,學士江淵上言法司斷獄多枉。文及刑部尚書俞士悅求罷。且言淵嘗私以事,不聽,故見誣。帝兩置之。
三年春,加太子太保。時陳鎰鎮陝西,將還,文當代。諸御史交章留之,乃改命侍郎耿九疇。南京地震,江、淮北大水,命巡視。偕南九卿議上軍民便宜九事。又言徐、淮間饑甚,而南京儲蓄有餘,請盡發徐、淮倉粟振貸,而以應輸南京者輸徐、淮,補其缺。皆報可。
是時,陳循最任,好剛自用。高𠔌與循不相能,以文強悍,思引與共政以敵之,乃疏請增閣員。循舉其鄉人蕭維禎,𠔌遂舉文。而文得中官王誠助,於是詔用文。尋自江、淮還朝,改吏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直文淵閣。二品大臣入閣自文始。尋遭母喪,奪哀如前。文雖為𠔌所引,而𠔌遲重,循性明决,文反與循合而不附𠔌。其後以子倫故,欲傾考官,又用𠔌言而罷。由是兩人卒不相得。
五年三月,江、淮大水,復命巡視。先是蘇、鬆、常、鎮四府糧四石折白銀一兩,民以為便。後戶部復徵米,令輸徐、淮,凡一百十餘萬石。率三石而致一石,有破傢者。文用便宜停之。又發廩振饑民三百六十餘萬。時年饑多盜,文捕長洲盜許道師等二百人。欲張其功,坐以謀逆。大理卿薛瑄辨其誣。給事中王鎮乞會廷臣勘實,得為盜者十六人置之法,而餘得釋。還進少保,兼東閣大學士。再進謹身殿大學士,仍兼東閣。
初,英宗之還也,廷臣議奉迎禮。文時為都御史,厲聲曰:"公等謂上皇果還耶?也先不索土地、金帛而遽送駕來耶?"衆素畏文,皆愕然不决而罷。及易儲議起,文率先承命。景帝不豫,群臣欲乞還沂王東宮。文曰:"安知上意誰屬?"乃疏請早選元良。以是中外喧傳文與中官王誠等謀召取襄世子。
英宗復位,即日與於謙執於班內。言官劾文與謙等謀立外籓,命鞫於廷。文力辯曰:"召親王須用金牌信符,遣人必有馬牌,內府兵部可驗也。"辭氣激壯。逮車駕主事沉敬按問,無跡。廷臣遂坐謙、文召敬謀未定,與謙同斬於市,諸子悉戍邊。敬亦坐知謀反故縱,減死,戍鐵嶺。文之死,人皆知其誣。以素刻忮,且迎駕、復儲之議不愜輿論,故冤死而民不思。成化初,赦其子還,尋復官,贈太保,謚毅愍。
倫,改名宗彝。成化初進士。歷戶部郎中,出理遼東餉。中官汪直東徵,言宗彝督餉勞,擢太僕少卿。弘治中,纍官南京禮部尚書。卒,謚安簡。
江淵,字世用,江津人。宣德五年庶吉士,授編修。正統十二年詔與杜寧、裴綸、劉儼、商輅、陳文、楊鼎、呂原、劉俊、王玉共十人,肄業東閣,曹鼐等為之師。
郕王監國,徐有貞倡議南遷,太監金英叱出之,踉蹌過左掖門。淵適入,迎問之。有貞曰:"以吾議南遷不合也。"於是淵入,極陳固守之策。遂見知於王,由侍講超擢刑部右侍郎。也先薄京師,命淵參都督孫鏜軍事。
景泰元年出視紫荊、倒馬、白羊諸關隘,與都指揮同知翁信督修雁門關。其秋遂以本官兼翰林學士,入閣預機務。尋改戶部侍郎,兼職如故。明年六月以天變條上三事:一,厚結朵顔、赤斤諸衛,為東西籓籬;一,免京軍餘丁,以資生業;一,禁訐告王振餘黨,以免枉濫。詔悉從之。又明年二月改吏部,仍兼學士。是春,京師久雨雪。淵上言:"漢劉嚮曰,凡雨陰也,雪又雨之陰也。仲春少陽用事,而寒氣脅之,占法謂人君刑法暴濫之象。陛下恩威溥洽,未嘗不赦過宥罪,竊恐有司奉行無狀,冤抑或有未伸。且嚮者下明詔,免景泰二年田租之三。今復移檄追徵,則是朝廷自失大信於民。怨氣鬱結,良由此也。"帝乃令法司申冤濫,詰戶部違詔,下尚書金濂於獄,卒免稅加詔。東宮既易,加太子少師。四川巡撫僉都御史李匡不職,以淵言罷之。母憂起復。初侍講學士倪謙遭喪,淵薦謙為講官,謙遂奪哀。至是御史周文言淵引謙,正自為今日地。帝以事既處分,不問,而令自今群臣遭喪無濫保。
五年春,山東、河南、江北饑,命同平江侯陳預往撫。淵前後條上軍民便宜十數事。並請築淮安月城以護常盈倉,廣徐州東城以護廣運倉。悉議行。時江北洊饑,淮安糧運在塗者,淵悉追還備振,漕卒乘機侵耗。事聞,遣御史按實。淵被劾。當削籍。廷臣以淵守便宜,不當罪。帝宥之。
閣臣既不相協,而陳循、王文尤刻私。淵好議論,每為同官所抑,意忽忽不樂。會兵部尚書於謙以病在告,詔推一人協理部事。淵心欲得之。循等佯推淵,而密令商輅草奏,示以"石兵江工"四字,淵在旁不知也。比詔下,調工部尚書石璞於兵部,而以淵代璞。淵大失望。英宗復位,與陳循等俱謫戍遼東,未幾卒。
初,黃矰之奏易儲也,或疑淵主之。丘瀎曰:"此易辨也,廣西紙與京師紙異。"索奏視之,果廣西紙,其誣乃白。成化初,復官。
許彬,字道中,寧陽人。永樂十三年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正統末,纍遷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詔,提督四夷館。上皇將還,遣彬至宣府奉迎。上皇命書罪己詔及諭群臣敕,遣祭土木陣亡官軍。以此受知上皇。還擢本寺卿。石亨等謀復上皇,以其謀告彬,彬進徐有貞,語具有貞傳。英宗復位,進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入直文淵閣。未幾,為石亨所忌,出為南京禮部右侍郎,甫行,貶陝西參政。至則乞休去。憲宗立,命以侍郎致仕,尋卒。
彬性坦率,好交遊,不能擇人,一時浮蕩士多出其門。晚參大政,方欲杜門謝客,而客惡其變態,競相騰謗,竟不安其位。
陳文,字安簡,廬陵人。鄉試第一,正統元年進士及第,授編修。十二年命進學東閣。秩滿,遷侍講。
景泰二年,閣臣高𠔌薦文才,遂擢雲南右布政使,貴州比歲用兵,資餉雲南,民睏轉輸。文令商賈代輸,而民倍償其費,皆稱便。稅課額鈔七十餘萬,吏俸所取給,典者侵蝕,吏或纍歲不得俸。文悉按治,課日羨溢。雲南産銀,民間用銀貿易,視內地三倍。隸在官者免役,納銀亦三之,納者不為病。文曰:"雖如是,得無傷廉乎?"損之,復令減隸額三之一。名譽日起,遷廣東左布政使,母憂未赴。
英宗即復位,一日謂左右曰:"嚮侍朕編修,皙而長者安在?"左右以文對,即召為詹事。乞終製。不允。入侍東宮講讀。學士呂原卒,帝問李賢誰可代者,曰:"柯潛可。"出告王翺,翺曰:"陳文以次當及,奈何抑之?"明日,賢入見,如翺言。
七年二月進禮部右侍郎兼學士,入內閣。文既入,數撓賢以自異,曰:"吾非若所薦也。"侍讀學士錢溥與文比捨居,交甚歡。溥嘗授內侍書。其徒多貴幸,來謁,必邀文共飲。英宗大漸,東宮內侍王綸私詣溥計事,不召文。文密覘之。綸言:"帝不豫,東宮納妃,如何?"溥謂:"當奉遺詔行事。"已而英宗崩,賢當草詔。文起奪其筆曰:"無庸,已有草者。"因言綸、溥定計,欲逐賢以溥代之,而以兵部侍郎韓雍代尚書馬昂。賢怒,發其事。是時憲宗初立,綸自謂當得司禮,氣張甚。英宗大殮,綸衰服襲貂,帝見而惡之。太監牛玉恐其軋己,因數綸罪,逐之去。溥謫知順德縣,雍浙江參政。詞所連,順天府尹王福,通政參議趙昂,南寧伯毛榮,都督馬良、馮宗、劉聚,錦衣都指揮僉事門達等皆坐謫。雍亦文素所不悅者也。改吏部左侍郎,同知經筵事。
成化元年進禮部尚書。羅倫論賢奪情。文內愧,陰助賢逐倫,益為時論所鄙。三年春,帝命戶部尚書馬昂、副都御史林聰及給事中潘禮、陳越清理京營。文奏必得內臣共事,始可剗除宿弊,因薦太監懷恩。帝從之。《英宗實錄》成,加太子少保,兼文淵閣大學士。四年卒。贈少傅,謚莊靖。
文素以纔自許,在外頗着績效,士大夫多冀其進用。及居宮端,行事鄙猥。既參大政,無所建明。朝退則引賓客故人置酒為麯宴,專務請屬。性卞急,遇睚眥怨必報。及賢卒,文益恣意行,名節大喪。歿後,禮部主事陸淵之、御史謝文祥皆疏論文不當得美謚。帝以事已施行,不許。
萬安,安循吉,眉州人。長身魁顔,眉目如刻畫,外寬而深中。正統十三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
成化初,屢遷禮部左侍郎。五年命兼翰林學士,入內閣參機務。同年生詹事李泰,中官永昌養子也,齒少於安。安兄事之,得其歡。自為同官,每當遷,必推安出己上。至是議簡閣臣,泰復推安曰:"子先之,我不患不至。"故安得入閣,而泰忽暴病死。
安無學術,既柄用,惟日事請托,結諸閹為內援。時萬貴妃寵冠後宮,安因內侍緻殷勤,自稱子侄行。妃嘗自愧無門閥,聞則大喜,妃弟錦衣指揮通,遂以族屬數過安傢。其妻王氏有母至自博興。王謂母曰:"嚮傢貧時,以妹為人娣,今安在?"母曰:"第憶為四川萬編修者。"通心疑是安,訪之則安小婦,由是兩傢婦日往來。通妻着籍禁內,恣出入,安得備知宮中動靜,益自固。侍郎刑讓、祭酒陳鑒與安同年不相能。安構獄,除兩人名。
七年鼕,彗見天田,犯太微。廷臣多言君臣否隔,宜時召大臣議政。大學士彭時、商輅力請。司禮中官乃約以禦殿日召對,且曰:"初見,情未洽,勿多言,姑俟他日。"將入,復約如初。比見,時言天變可畏,帝曰:"已知,卿等宜盡心。"時又言:"昨御史有疏,請減京官俸薪,武臣不免觖望,乞如舊便。"帝可之。安遂頓首呼萬歲。欲出,時、輅不得已,皆叩頭退。中官戲朝士曰:"若輩嘗言不召見。及見,止知呼萬歲耳。"一時傳笑,謂之"萬歲閣老"。帝自是不復召見大臣矣。
其後尹直入閣,欲請見帝計事。安止之曰:"往彭公請召對,一語不合,輒叩頭呼萬歲,以此貽笑。今吾輩每事盡言,太監擇而聞之,上無不允者,勝面對多矣。"其容悅不識大體,且善歸過於人如此。
九年進禮部尚書。久之,改戶部。十三年加太子少保,俄改文淵閣大學士。孝宗出合,進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尋加太子太保。時彭時已歿,商輅以忤汪直去,在內閣者劉珝、劉吉。而安為首輔,與南人相黨附;珝與尚書尹旻、王越又以北人為黨,互相傾軋。然珝疏淺而安深鷙,故珝卒不能勝安。
十八年,汪直寵衰,言官請罷西廠。帝不許。安具疏再言之,報可,中外頗以是稱安。《文華大訓》成,進太子太傅、華蓋殿大學士。復進少傅、太子太師,再進少師。
當是時,朝多秕政,四方災傷日告。帝崇信道教,封金闕、玉闕真君為上帝,遣安祭於靈濟宮。而李孜省、鄧常恩方進用,安因彭華潛與結,藉以排異己。於是珝及王恕、馬文升、秦紘、耿裕諸大臣相繼被逐,而華遂由詹事遷吏部侍郎,入內閣。朝臣無敢與安抵牾者。
華,安福人,大學士時之族弟,舉景泰五年會試第一。深刻多計數,善陰伺人短,與安、孜省比。嘗嗾蕭彥莊攻李秉,又逐尹旻、羅璟,人皆惡而畏之。逾年,得風疾去。
孝宗嗣位,安草登極詔書,禁言官假風聞挾私,中外嘩然。御史湯鼐詣閣。安從容言曰:"此裏面意也。"鼐即以其語奏聞,謂安抑塞言路,歸過於君,無人臣禮。於是庶吉士鄒智,御史文貴、薑洪等交章列其罪狀。先是,歙人倪進賢者,粗知書,無行,諂事安,日與講房中術。安昵之,因令就試,得進士。授為庶吉士,除御史。帝一日於宮中得疏一小篋,則皆論房中術者,末署曰"臣安進"。帝命太監懷恩持至閣曰:"此大臣所為耶?"安愧汗伏地,不能出聲。及諸臣彈章入,復令恩就安讀之。安數跪起求哀,無去意。恩直前摘其牙牌曰:"可出矣。"始惶遽索馬歸第,乞休去。時年已七十餘。尚於道上望三臺星,冀復用。居一年卒,贈太師,謚文康。
初,孝穆皇太後之薨,內庭籍籍指萬貴妃。孝宗立,魚臺縣丞徐項上書發其事。廷臣議逮鞫萬氏戚屬曾出入宮掖者。安驚懼不知所為,曰:"我久不與萬氏往來矣。"而劉吉先與萬氏姻,亦自危。其黨尹直尚在閣,共擬旨寢之。孝宗仁厚,亦置不問,安、吉得無事。
安在政府二十年,每遇試,必令其門生為考官,子孫甥婿多登第者。子翼,南京禮部侍郎。孫弘璧,翰林編修。安死無幾,翼、弘璧相繼死,安竟無後。
劉珝,字叔溫,壽光人。正統十三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天順中,歷右中允,侍講東宮。
憲宗即位,以舊宮僚屢遷太常卿,兼侍讀學士,直經筵日講。成化十年進吏部左侍郎,充講官如故。珝每進講,反復開導,詞氣侃侃,聞者為悚。學士劉定之稱為講官第一,憲宗亦愛重之。明年詔以本官兼翰林學士,入閣預機務。帝每呼"東劉先生",賜印章一,文曰"嘉猷贊翊"。尋進吏部尚書,再加太子少保、文淵閣大學士。《文華大訓》成。加太子太保,進謹身殿大學士。
珝性疏直。自以宮僚舊臣,遇事無所回護。員外郎林俊以劾梁芳、繼曉下獄,珝於帝前解之。李孜省輩左道亂政,欲動搖東宮。珝密疏諫,謀少阻。素薄萬安,嘗斥安負國無恥。安積忿,日夜思中珝。初,商輅之劾汪直也,珝與萬安、劉吉助之爭,得罷西廠。他日,珝又折王越於朝,越慚而退。已而西廠復設,珝不能有所諍。至十八年,安見直寵衰,揣知西廠當罷,邀珝同奏。珝辭不與,安遂獨奏。疏上,帝頗訝無珝名。安陰使人訐珝與直有連。會珝子鎡邀妓狎飲,裏人趙賓戲為《劉公子麯》,或增飾穢語,雜教坊院本奏之。帝大怒,决意去珝。遣中官覃昌召安、吉赴西角門,出帝手封書一函示之。安等佯驚救。次日,珝具疏乞休。令馳驛,賜月廩、歲隸、白金、楮幣甚厚。其實排珝使去者,安、吉兩人謀也。
時內閣三人,安貪狡,吉陰刻。珝稍優,顧喜譚論,人目為狂躁。珝既倉卒引退,而彭華、尹直相繼入內閣,安、吉之黨乃益固。珝初遭母憂,廬墓三年。比歸,侍父盡孝。父歿,復廬於墓。弘治三年卒,謚文和。嘉靖初,以言官請,賜祠額曰"昭賢",仍遣官祭之。
子鈗,字汝中。八歲時,憲宗召見,愛其聰敏,且拜起如禮,即命為中書捨人。宮殿門閾高,同官楊一清常提之出入。帝慮牙牌易損,命易以銀。歷官五十餘年,嘉靖中至太常卿,兼五經博士,仍供事內閣誥敕房。博學有行誼,與長洲劉棨並淹貫故實,時稱"二劉"。
劉吉,字佑之,博野人。正統十三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充經筵官。《寰宇通志》成,進修撰。天順四年侍講讀於東宮,以憂歸。
憲宗即位。召纂《英宗實錄》。至京,上疏乞終製。不允,進侍讀。《實錄》成,遷侍讀學士,直經筵。纍遷禮部左侍郎。
成化十一年與劉珝同受命,兼翰林學士,入閣預機務。尋進禮部尚書。孝宗出合,加太子少保兼文淵閣大學士。十八年遭父喪,詔起復。吉三疏懇辭,而陰屬貴戚萬喜為之地,得不允。《文華大訓》成,加太子太保,進武英殿大學士。久之,進戶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尋加少保兼太子太傅。
孝宗即位,庶吉士鄒智、御史薑洪力詆萬安、尹直及吉皆小人,當斥。吉深銜之。安、直皆去,吉獨留,委寄愈專。慮言者攻不已,乃建議超遷科道官,處以不次之位。詔起廢滯,給事中賀欽、御史強珍輩十人已次第擬擢,吉復上疏薦之。部曹預薦者惟林俊一人,冀以此籠絡言路,而言者猶未息。庶子張升,御史曹璘、歐陽旦,南京給事中方向,御史陳嵩等相繼劾吉。吉憤甚,中升逐之。數興大獄,智、嚮囚係遠貶,洪亦謫官。復與中官蔣琮比,逐南御史薑綰等,臺署為空。中外側目,言者亦少衰。
初,吉與萬安、劉珝在成化時,帝失德,無所規正,時有"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之謠。至是見孝宗仁明,同列徐溥、劉健皆正人,而吉於閣臣居首,兩人有論建,吉亦暑名,復時時為正論,竊美名以自蓋。
弘治二年二月旱,帝令儒臣撰文禱雨。吉等言:"邇者姦徒襲李孜省、鄧常恩故術,見月宿在畢,天將陰雨,遂奏請祈禱,覬一驗以希進用。幸門一開,爭言祈禱,要寵召禍,實基於此。祝文不敢奉詔。"帝意悟,遂已之。五月以災異請帝修德防微,慎終如始。八月又以災異陳七事。代王獻海青,吉等言登極詔書已卻四方貢獻,乞勿受。明年三月偕同列上言:"陛下聖質清羸,與先帝不同。凡宴樂遊觀,一切嗜好之事,宜悉減省。左右近臣有請如先帝故事者,當以太祖、太宗典故斥退之。祖宗令節宴遊皆有時,陛下法祖宗可也。"土魯番使者貢獅子還,帝令內閣草敕,遣中官送之。吉等言不宜優寵太過,使番戎輕中國。事遂寢。既又言:"獅子諸獸,日飼二羊,歲當用七百二十,又守視校尉日五十人,皆繁費。宜絶諸獸食,聽自斃。"帝不能用。十二月,星變,又言:"邇者妖星出天津,歷杵臼,迫營室,其占為兵,為饑,為水旱。今兩畿、河南、山西、陝西旱蝗;四川、湖廣歲不登。倘明年復然,恐盜賊竊發,禍亂將作。願陛下節用度,罷宴遊,屏讒言,斥異教,留懷經史,講求治道。沙河修橋,江西造瓷器,南海子繕垣墻,俱非急務,宜悉停止。"帝嘉納之。帝惑近習言,頗崇祈禱事,發經牌令閣臣作贊,又令擬神將封號。吉等極言邪說當斥。
吉自帝初即位進少傅,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及《憲宗實錄》成。又進少師、華蓋殿大學士。吉柄政久,權勢烜赫。帝初傾心聽信,後眷頗衰。而吉終無去志。五年,帝欲封後弟伯爵,命吉撰誥券。吉言必盡封二太後傢子弟方可。帝不悅,遣中官至其傢,諷令致仕,始上章引退。良賜敕,馳驛如故事。
吉多智數,善附會,自緣飾,銳於營私,時為言路所攻。居內閣十八年,人目之為"劉綿花",以其耐彈也。吉疑其言出下第舉子,因請舉人三試不第者,不得復會試。時適當會試期,舉子已群集都下,禮部為請。詔姑許入試,後如令。已而吉罷,令亦不行。吉歸,逾年卒。贈太師,謚文穆。
尹直,字正言,泰和人。景泰五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
成化初,充經筵講官,與修《英宗實錄》。總裁欲革去景泰帝號,引漢昌邑、更始為比。直辨曰:"《實錄》中有初為大臣,後為軍民者。方居官時,則稱某官某,既罷去而後改稱。如漢府以謀逆降庶人,其未反時,書王書叔如故也。豈有逆計其反,而即降從庶人之號者哉!且昌邑旋立旋廢,景泰帝則為宗廟社稷主七年。更始無所受命,景泰帝則策命於母後。當時定傾危難之中,微帝則京師非國傢有。雖易儲失德,然能不惑於盧忠、徐振之言,卒全兩宮,以至今日。其功過足相準,不宜去帝號。"時不能難。既成,進侍讀,歷侍讀學士。
六年上疏乞纂修《大明通典》,並續成《宋元綱目》,章下所司。十一年遷禮部右侍郎,辭,不許。丁父憂,服除,起南京吏部右侍郎,就改禮部左侍郎。
二十二年春,召佐兵部。占城王古來為安南所逼,棄國來求援。議者欲送之還,直曰:"彼窮來歸,我若驅使還國,是殺之也。宜遣大臣即詢,量宜處置。"詔從之,命都御史屠滽往。貴州鎮巡官奏苗反,請發兵,廷議將從之。直言起釁邀功,不可信。命官往勘,果無警。是年九月改戶部兼翰林學士,入內閣。逾月,進兵部尚書,加太子太保。
直明敏博學,練習朝章,而躁於進取。性矜忌,不自檢飭,與吏部尚書尹旻相惡。直初覬禮部侍郎,而旻薦他人。直以中旨得之。次日遇旻於朝,舉笏謝。旻曰:"公所謂簡在帝心者。"自是怨益深。後在南部八年,鬱鬱不得志,屬其黨萬安、彭華謀內召,旻輒持不可。諸朝臣亦皆畏直,幸其在南。及推兵部左、右侍郎,吏部列何琮等八人。詔用琮,而直以安、華及李孜省力,中旨召還。至是修怨,與孜省等比。陷旻父子得罪,又構罷江西巡撫閔珪,物論喧然不平。刑部郎袁清者,安私人,又幸於內侍郭閏。勘事浙江,輘轢諸大吏,吏部尚書李裕惡之。比還,即除紹興知府。清懼,纍章求改,裕極論其罪,下詔獄。安、閏以屬直,為言於孜省,取中旨赦之,改知鄖陽。
孝宗立,進士李文祥,御史湯鼐、薑洪、繆樗,庶吉士鄒智等連章劾直。給事中宋琮及御史許斌言直自初為侍郎以至入閣,夤緣攀附,皆取中旨。帝於是薄其為人,令致仕。弘治九年表賀萬壽,並以太子年當出合,上《承華箴》,引先朝少保黃淮事,冀召對。帝卻之。正德中卒,謚文和。
贊曰:《易》稱內君子外小人,為泰;外君子內小人,為否。況端揆之寄,百僚具瞻者乎!陳循以下諸人,雖不為大姦慝,而居心刻忮,務逞己私。同己者比,異己者忌;比則相援,忌則相軋。至萬安、劉吉要結近幸,蒙恥固位。猶幸同列多賢,相與彌縫匡救,而穢跡昭彰,小人之歸,何可掩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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