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红楼梦的“言”与“味”   》 红楼梦的“言”与“味”      Wang Meng

《红楼梦》的第一回,作者曹雪芹有几句自我评价:“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王蒙先生在本期讲座中集中分析了这二十个字所蕴涵的意味。   “满纸荒唐言”,为什么说它是“荒唐言”?作者选择了小说这样一个形式,而小说本身有几分荒唐。小说最早见于《庄子》,庄子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就是说小说是些浅薄琐屑的言论。这是中国古代的小说观念。这样的话,曹雪芹选择写小说,本身就是一个荒唐选择。其次,曹雪芹在小说里,有些重要的情节让人觉得很糊涂。有时候他的一些随随便便的描写,给你一种非现实的感觉,让人觉得它是一个荒唐言。当然最大的荒唐还是人生的荒唐。《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所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而对于曹雪芹来说是家庭亲情的荒唐、人和人之间关系的荒唐。   除了家道的衰落,人伦和人情的恶化,《红楼梦里》还表达了一种价值的失落。所以,它是“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我们可以从正面来说,痴的意思就是执着。一个是艺术的执着,一个是爱情的执着,情的执着。都云作者痴,既表达了曹雪芹作者对艺术的痴,也表达了他对爱情的痴。   “谁解其中味”。《红楼梦》那么多人评论它,那么多人研究它,但是谁解其中味?我们解了它的味了吗?后边还有多少味可解呢?还有多少谜——《红楼梦》之谜能够破出它的谜底来呢?它只有一个谜底吗?所以这其中意味深长,令人回味无穷。
红楼梦的“言”与“味” 主持人:朋友们大家好,今天我为大家请来的主讲人是著名作家王蒙先生。我们先向他表示欢迎。请小说家讲小说肯定是天经地义的,王蒙先生有这样一个双重身份,他既是作家中的红学家,又是红学家中的作家。几年前漓江出版社还专门出过一套王蒙评点本的《红楼梦》,可见名不虚传。下面让我们请王蒙先生畅谈他的红楼一家言,大家欢迎。   王 蒙:我其实不是红学家,因为红学家要求有很专门的学问,特别有考据的功夫。还要有百科全书的知识,这些方面我都差。但是我又想呢,《红楼梦》的大量读者呢,都是像我这样的爱好者。所以我只是作为《红楼梦》的爱好者,和另外的《红楼梦》的爱好者来交换一些意见。   我觉得《红楼梦》里头主要一个是它的第一回讲到书的缘起。它说: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尽荒唐,细玩则颇有趣味。这样他提出了两个概念,一个是荒唐,一个是趣味。你光荒唐没有趣味也没有人听你的。那么为什么又有荒唐又有趣味?这我们底下要研究。第二他又说这个书看了一下,第一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这个也值得玩味,无朝代纪年可考,是为了不干涉时政。我不说是哪个朝代,尤其不能说是清朝,你一说清朝不是往枪口上撞嘛。所以它无朝代纪年可考。从时间上来说呢,它跳出了具体的时间范畴,这是很有趣的一个事情。这个不是由于现代主义的艺术思路,而是中国的小说本身所有的这么一种灵动性。第二他说没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也是自我边缘化的意思。小才微善,几个女子,女子在那个社会本来就比男人低一等,而且又是女子的小才微善。不是女王,不是女相,也不是女将军,既不是武则天,也不是花木兰。这样降阁以求,自我边缘化,有什么好处呢?多一点空间,你如果是讲的朝廷、讲的风俗,理朝廷治风俗,讲善政、讲男人、讲大才、大善、巨善,你任务太重了。你创造出来的个个都如周公、孔子,如尧舜。但是最关键的他的自我评价我觉得还是那几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个你很难找到这么短的几句话,这是二十个字吧,来对自己的书进行评价。为什么说它是荒唐言?一个是人生的荒唐,人生的荒唐感。我说人生感,没说人生观。因为曹雪芹很难说他在书里头宣传了人生的一种观点,一种理论,一种信仰。但是他有很多的感慨,而且这个人生的感慨写到了极限,写到了极至。这里有人生本身的荒唐,这里我暂时不谈。更重要的是由于小说,他选择了小说这样一个形式,而小说本身有几分荒唐。   你要查《辞源》,小说最早见于《庄子》,庄子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就是说小说是些浅薄琐屑的言论。所以庄子说,你用这个小说来说些比较大的事情,那距离太远了。还有一个材料也很好玩,《汉艺文志》将小说列为九流十家之末。我们讲三教九流嘛,起码是维持生存的一种手段,那时候而且叫小说家。小说家是九流之末,不但是臭老九,而且是臭老九里头最低的一种。这是一面,这是中国的小说观念。这样的话呢,曹雪芹呢,他选择了写小说,这本身这就是荒唐。他不阐述四书五经,他不写《策论》,不写《出师表》,而是写什么贾宝玉呀,林黛玉呀,这就是荒唐嘛。因为正经一个大男人读书识字,不好好干那个,你写小说干什么,这就是荒唐。这种荒唐本身就是它所描写的女娲补天五彩入选,把这块石头变成一块顽石,被淘汰下来。属于被社会的主流所淘汰的,所搁置的,所闲置的,属于一个废物,无用的,多余的。所以不管从哪一个观点来看呢,曹雪芹写小说本身它是荒唐的。这本身就是一个荒唐的选择。   那么其次他在这个小说里头,他一方面说是据实写来,而且常常还用两个词。一个叫事迹原委,不敢穿凿,一个叫事体情理。事迹原委,就是它的因果关系,在发展的链条上它的发展的过程,很认真的。而且它是符合这种事体情理的,就是符合现实的逻辑,符合社会生活、家庭生活、个人生活的逻辑。但是另一面呢,中国人没有那么多主义,说我是现实主义者,我是浪漫主义者,我是象征主义者,我是神秘主义者,我是印象主义者,它没有。他一边写一边抡,一边写一边随时出现各种的幻影,幻想,虚构,想像。譬如说吧,你说他是写实的,里头又有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又有太虚幻境,警幻仙子。显然不是写实的,还有神瑛侍者和绛株仙子的这段关系,而且绛株仙子是要来还泪的。这是非常美的一些故事,还有呢,让你最糊涂的就是这贾宝玉一生出来嘴里衔着一块玉,这让你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块玉已经够麻烦的了,又出来个薛宝钗的金锁。而薛宝钗的金锁又不是胎里带的,癞头和尚送的。有了这个金锁已经麻烦了,又出来史湘云的麒麟。这些东西你弄不清楚,你觉得他是信口而来,但是它的重要的情节就在这个上面。这个玉本身既是他的一个系命符,又是他的原形。他原来就是一块石头,石头变成一块玉。有时候有一些随随便便地描写,它给你一种非现实的感觉,这种非现实的感觉有时候让你毛骨悚然。很少有人评论这一段,但是我每看这一段我都毛骨悚然,就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那一章的题目,第39回,那一回的题目叫做“村姥姥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问底”,这个刘姥姥就讲下着大雪,突然听见我放的柴火在那儿,哗啦哗啦地响。我想这么早的天,刚刚微明,天色微明,谁在偷我的柴火了。说我看谁来偷我的柴火了,我一看一个小女孩,一个很漂亮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一说是一个小女孩,这个贾宝玉一下子就来神了。可是就说到这个的时候呢,一阵声音,一问,说走了水了,失火了。别讲了,不要再讲这个故事了。说你看一讲柴火这都失火了,于是刘姥姥就又信口开河讲别的故事。   这段描写我到现在为止,我没看到任何人分析这段描写,可是这段描写我看到这儿,我始终有一种恐怖感。贾母很重视这件事,虽然别人说不要惊动了老太太,那个火没着起来。这带有预演的性质,因为后来它着起来了。但是贾母说赶紧到火神庙里头去烧香吧,去祭奠吧,贾母也很恐惧。然后底下刘姥姥又胡纂别的事情,和刚才讲的事情简直分不开了。但是贾宝玉呢听到一个女孩来拿柴火他就感兴趣,他穷追不舍。他就又去追问这个刘姥姥,这个女孩是谁?刘姥姥说这个女孩叫茗玉。这就绝了,这刘姥姥文化很低的,很糙的一个人。她怎么一下子给起出个名字来叫茗玉。这茗玉很雅啊,而且很神妙啊,模糊处理,大写意。那么她这个时候说茗玉和她在没有着火,没有走水,它里头叫走水,没有走水以前她要讲的故事是不是一个故事,没有人知道。因为她正在讲那个故事的时候,说不许说了。这样一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是不可思议的。它究竟有什么含义?没有什么含义。类似的问题还多得很,这种荒唐呢,既是小说形式本身它的社会地位,它的没有地位所决定的。又是这个小说里面的内容,这些情节链条上的不衔接,或者作者独特的用心不被理解所造成的。所以你觉得它是一个荒唐言。   当然最大的荒唐呢,还是人生的荒唐。它这里头所要描写的,我说它达到的极限。中国人是不喜欢想这些问题的,就是说所谓好、了、空、无,所谓生、老、病、死,这个问题所有的人都面对这个问题。你从你出生的第一天起,你就面对一个问题,就是你是会死亡的。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通向死亡的过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不会死,就是你没活。你没有这条命你当然就不会死。你本来就是一块石头,中国的习惯不谈这个。孔夫子说未知生安知死,这个也是一个很健康的态度。你没事坐到这儿研究,死后怎么样;二百年以后怎么样;两千年以后怎么样;二百万年以后怎么样;两亿年以后怎么样?你想多了你会想疯的。所以这是人生的所谓无常这个观念,人生的无常。它里头的《好了歌》它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虽然是青春年少,但你再过几十年你就老了。你现在虽然非常富有,但是你中间出了个什么事,你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了。所以他什么东西都不相信,这是一种荒唐。   第二种荒唐,对于曹雪芹来说非常重要的是家庭的这种亲情的荒唐。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荒唐。中国人是最重视家庭的,中国人最欣赏的就是一个一户大家庭,父慈子孝,兄弟也是团结,情如手足,就这样的。但实际上家庭里头又是充满了各种的虚伪。就是一个家里头你骗我我骗你,这个东西也是一种荒唐。特别是这样一个大家庭,除了亲情的荒唐以外,还有一个家道的荒唐。这个家道由盛而衰,到最后是彻底完蛋,彻底毁灭,这也是一种荒唐。所以这里头呢,就是把人生的荒唐能够说得这么多,而且说得这样刺心刺骨,是不是。贾宝玉才十几岁,他也没得癌症,但是他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东西。再过多少年这些花容月貌见不到了;再过多少年,妹妹们姐姐们都见不到了;再过多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现在咱们干脆一下都死了算了。人呢想到死亡的时候,他有一种悲剧感。想到死亡的时候他有一种无奈,这都是可以理解的。说干脆我就从早到晚这么想,或者我从16岁15岁我就开始说算了吧,不用再活了。这也有点奇特,本身就有点荒唐,这是对于人生的荒唐的一种荒唐的态度。   我刚才讲到小说与荒唐言,第二个问题人生与辛酸泪。其实人生的荒唐感就是一种辛酸感,那么除了这些辛酸以外,我觉着《红楼梦》里头呢,还有一个特殊的辛酸,它是一种价值的失落。就是说问题不在于个体的生命有终结的那一天,有死亡的那一天。问题是只要你的生活有一个追求有一个价值,那么就是说你要考虑的是你有生之年,你活的是有意义的,是有价值的。所以自古以来,古今中外,都有很多哲人来讲人生所谓荒唐的这一面,生命荒唐的这一面。但是他们的目的呢,并不是说让你承认荒唐就永远荒唐下去,或者干脆既然这么荒唐,明天就自杀吧,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的目的还是让你皈依于一种价值。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及时行乐,这也是一种价值。既然人生是很短促的,你要吃斋念佛,要修来世,这也是一种价值。但是呢,到贾宝玉这里,到了《红楼梦》这里头呢,它干脆是一片辛酸。那么这个就不仅仅是人生本身的这种虚无啊,或者死亡啊,或者终结所带来的。而且也是所谓那个家道的衰落呀,家庭人伦关系的恶劣化,更是这些东西所造成的。而尤其是价值的失落所造成的,因为我们很难找到一本书像《红楼梦》这样,告诉我们,起码到了那个时代,到了像大观园,荣国府,宁国府里头,那些价值东西都不灵了。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所有孔子教的那一套已经都不灵了。比较认真地按照封建的价值,封建的道德来做的,是贾政。有人说,说贾政,他是假正经。有人还考证,他如果不是假正经的话,为什么赵姨娘能那么恶劣?实际赵姨娘是得到了贾政的宠爱的,否则赵姨娘是没有市场的。这些我也分析不清楚,但是我觉得贾政很多地方的表现,他也有他的真诚的一面。他管教贾宝玉,他那么激动,对他听说了贾宝玉的某些行为呀,他激动到那一步。尤其是在元妃省亲的时候,他见到他的大女儿。因为他行君臣之礼,他给贾元春跪下。然后就说今上,皇帝如何伟大,如何好,说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地照顾好皇帝,“照顾”这个词当然是现代词,就是不要考虑你的爹妈已经是残年,已经岁数大了。这个话说得太辛酸了,这话说得简直是已经忠得一塌糊涂了,忠得涕泪交流了。我每次看到这的时候,我眼泪都出来了。我觉得贾政给女儿直挺挺地跪在女儿面前,好好照顾皇帝吧,我死了就死了不要管我了。这个老头子不太老,那时候贾政多大,按那个年龄,四十来岁。如果是他写作的话,现在还算青年作家。可是当时不行,但是呢又非常明显的,贾政的那一套是一切都实现不了的。做官他实现不了,再一个管家他也实现不了。管家那一套能够招呼一些的还是王熙凤那一套,而王熙凤是根本不管那些的。所以除了人生的荒唐,除了家道的衰落,除了人伦和人情的恶化,还有价值的失落。所以呢,它是一把辛酸泪。一把辛酸泪里头还有一个暗示,还有一个含义。就是说呢,他写得非常真实,刚才我们讲了荒唐的一面,你如果只有荒唐没有真实,它就没有辛酸。荒唐的故事也可以写得非常好。那是一个喜剧,那是一种智力的游戏。你站得非常高,你嘲笑人生的这些体验,你解构人生的这些体验。人生的一切在当时看得很了不起的,不得了的这些体验,都有它可笑的那一面。爱情,爱情在我们文学里头是最美好的东西,是被多少人写的东西。但是美国有精神病学家,他研究,他得出一个结论。就说爱情是精神病现象,因为它完全符合精神病的各种定义。比如说幻觉,对方明明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你非把他看成一个白马王子。或者你非把她看成朱丽叶,或者非把她看成天使。人家从这个观点上也可以,这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就是你洞悉了它的荒唐性,你用一种科学的观点,你或者用一个智者的观点,你嘲笑这种荒唐,你解构这种荒唐。让你感觉到原来有些你活不下去呀,死死抱住不放,一脑门子的官司的东西,看完这小说以后,你一看纯粹冒傻气,这是一种。   但这样的作品它不辛酸,这有什么可辛酸的。你看着哈哈笑,哈哈笑,一直笑底,越笑越机灵,越笑越聪明,笑到最后你也变成一个冷血动物了。这也不行了,所以辛酸泪这个意思呢,它包含着一个意义,就是它非常真实,它非常可信。《红楼梦》它有许多不可信的东西,《红楼梦》里头有许多不可信的东西。   譬如说刘姥姥想来就来,来了就受重视,来则必胜,说什么都特别合适。这刘姥姥简直神了,她用粗话,但是她都特别得体,特别合适,而且要什么有什么。王熙凤拿刘姥姥开涮,给她又是脑袋上又插花,又擦粉,脸上又抹胭脂又给弄什么。别人就骂王熙凤,说你别糟贱人家,你给人家涂抹成一个老妖精了。刘姥姥说不碍事,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个,就喜欢那些红的绿的。你看这刘姥姥简直比公关学校毕业的研究生还强呢。如此之熟练,应付自如,装傻充愣,哄得人都高兴,这可信吗?有很多东西不可信,但是你总体来说你又非常相信,为什么?就是我说的事体情理,因为它有大量的可信的情节。写林黛玉的那些心理,写贾宝玉跟她怎么斗嘴,你就觉得它可信极了。我最喜欢的一段就是描写贾宝玉到处闯祸,先是为锁啊,玉啊,把林妹妹得罪了。得罪了以后呢又随便说话,又把薛宝钗得罪了。怪不得旁人把宝姐姐比作杨贵妃,你到底是长得富态些。这个贾宝玉真是罪该万死,真是讨厌,你怎么能跟一个女孩子这样讲话呢,太没有教养了。然后他又跑到他妈那儿去,跟金钏在那儿死皮赖脸捣乱。贾宝玉的这一面,他这一面他绝不是反封建的英雄,他是无赖呀,有无赖的一面呀。把金钏又害死了,然后回怡红院的时候,开门开得晚了一点,一脚踹到袭人的怀里,把袭人都踹出血来了,袭人都吐血了。你看看他的这种行为,到处闯祸,到处捣乱,但是他本身呢又不是那种特别坏的人,说老实话。这些地方描写得何等真实。它这种非常真实的人和人的关系,人的这些东西和那些不太真实的,带有夸张性的那些描写结合在一块,这才是小说。你只有真实的一面的话,它不会有那些趣味,不会有那些吸引人的地方。   但它有些地方又有夸张,有些地方它又有牵强附会,有些地方它又有拉扯。还有些地方甚至于你感觉到是曹雪芹借着人物的口来讲他要说的话。比如说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突然讲了一段话。像我们这样的家道要完蛋也还得有个过程。但是呢我们会自杀自灭,果然现在自杀自灭了,这说明我们这个家完了。那段的纲上得太高了。这个批判呢,太高了,你怎么看,那个探春那个时候她不至于这么刺激。探春并不是离经叛道之人,她敢上这么高的纲,从根本上把荣国府的命运给否定了。我怎么看怎么它是曹雪芹的话,不是探春的话。小说家他是“假语村言”,它里头有许多东西并不是就是照相式的,摄影式的对现实的记录和反映。但同时呢它的最根本的东西,它又是从人生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感受到的,所以它叫做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痴”呢是两个意思,一个是痴迷,一个是痴狂。我们可以从正面来说,痴的意思它就是执着。一个是艺术的执着,一个是爱情的执着,情的执着。痴并不是傻,并不是一般性的傻,并不是智商低。但它解不开,永远解不开。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头,他经常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地步。譬如他一上来就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他一上来就写说这些都是虚妄的。大家看着我这个书,茶余饭饱之后,看着消遣消遣,付之一笑。也就不要再去追求人生中那些追也追不到,得到了也保不住的那些东西了。这些都是过眼烟云,转眼就过去了。他不停地重复他这些话,但是他真写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你就觉得这东西不是空虚,这些东西它刻骨铭心。有这个经历和没这个经历是不一样的。包括写到秦可卿的丧事,和元春省亲的这个大喜事,还有他们吃喝玩乐的,享受生活的那种情景。我觉得你可以从他的笔触中看出来,曹雪芹写到这儿仍然充满着得意,仍然在炫耀。别人你写不了,你没有见过那世面,你没进去过,人家吃的人家喝的,人家的规矩。王熙凤搞“智力支援”,上宁国府协助办丧事期间,协理宁国府。去的时候带多少随员,到了那儿之后怎么站开。哎呀,真有派,那个你写得出来吗?咱们写得出来吗?所以他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东西。他一方面说美人就是骷髅,可是你写得美人在没有变成骷髅以前她是美人,她不是骷髅。你看你永远不会觉得林黛玉是骷髅,你不会觉得晴雯是骷髅,鸳鸯也不是骷髅,就连小红也不是骷髅。所以这里他有一种痴,这种痴是对艺术的痴。这个也是很有意思的,这个痴是用什么作为价值标准呢?基本上是用实用主义,用利害的观点。但你的艺术有什么用呢?你吭哧吭哧一辈子就写一部《红楼梦》,你有什么意思?你的一生在当时来说不是毫无价值吗?你连科级干部都没当上,是不是,你也没有铁饭碗,也没有退休金。写了《红楼梦》也没有加入作协,也没当理事。你有什么意义?这本身就是一种痴,所以艺术永远是痴人的选择。   那么第二个痴就是爱情,爱情你可以不这么痴,刚才我不说了吗。爱情那是神经病,所以我们最容易责备一个人的痴的,一个是痴心于艺术,痴心于永恒,痴心于一种非功利的这样一种精神的升华。第二是痴心于情,用一种与天地同辉的,与日月同在的,与江河一块奔流的,这种情感来拥抱一个人,来爱一个人,来为这个人付出代价直至生命。你有过这么一次体验,痴过这么一次,我觉得挺棒。所以呢,都云作者痴,这里头既表达了曹雪芹作者对艺术的痴,也表达了他对爱情的痴。   谁解其中味,第四,谈一下谁解其中味,这个事情麻烦了。“谁解其中味”这个话你可以把它从很多方面理解。就说它除了表面的这些,因为《红楼梦》是雅俗共赏的。一般的说有高小文化程度的人都可以读,都有可能把它读下来,初中没上过都不要紧。但是你能不能理解它的味道呢?就是说它的文本的后面还有一些什么意思呢?   谁解其中味,就是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不能说。由于各种的原因,而且语言文字它有一种特性,就是在表达出很多东西来的同时,它又隐藏着一些东西。任何一个东西当要用语言说出来以后,它就局限化了,而且隐藏了。譬如说你爱上一个人,你爱上一个人,你觉得无数的话要对他说,这时候她问你了,他说你爱上我了吗?是,你为什么爱我呢?你想了想,我爱你能写能算能劳动,我爱你下地生产他是有本领。完了,你这么一说你这个爱情就不像爱情了,他一清楚两条,完了。所以语言是表达的最重要的方式,有时候是惟一的方式,但是语言有时候又是表达一个坟墓。当它变成了语言以后,你自己把自己已经捆上了。而且最重要的那个内容,最重要的那个味,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红楼梦》里头还有许多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所以很多人探索《红楼梦》,对《红楼梦》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解释,各种精彩绝伦的深刻的解释也有,稀奇古怪的解释也有。就是说人们一直有一种冲动,希望在现存的符号系统之外,或者之后,再寻找一个密电码式的符号系统。就是人们老希望知道一个秘密,知道自己所未知的东西。《红楼梦》已经出了一百五十年了,那么多人读它,那么多人评论它,那么多人研究它,但是谁解其中味?我们解了它的味了吗?我们解的这个味对吗?后边还有多少味可解呢?还有多少谜《红楼梦》之谜能够破出它的谜底来呢?它只有一个谜底吗?还是有好几个谜底?就光仅仅一个衔玉而生,它的味道在哪里?仅仅一个冷香丸它的味在哪里?仅仅一个麒麟它的味在哪里?很抱歉我们答不出来,所以也许我们今天说了半天,离《红楼梦》真正的味还甚远甚远。   主持人:王蒙先生讲了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我也感触非常深。就是他由痴来讲,痴是对艺术的献身。我想我们作为喜欢古典名著,喜欢《红楼梦》的读者也好,喜欢中外的任何的名著的读者也好,作为写作的作家也好。我想我们都要有一种痴的这种情怀和精神去写作,去解读作品。你才能以痴的灵性,这种性情,这种人生的感悟,去接近那个伟大的灵魂。让我们感谢王蒙先生今天给我们带来的精彩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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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名家论“红楼”
红楼梦的“言”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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