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官場現形記   》 第一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製藝鄉紳勖後進      李寶嘉 Li Baojia

署“南亭亭長著”。即李伯元(1867年-1906年),名寶嘉,號南亭亭長,江蘇武進人。三歲時喪父,由做過山東道臺的伯父撫養。少年時代即擅長詩文,中第一名秀纔,後來幾次考舉均落榜。1896年到上海辦《指南報》,後來又主辦《遊戲報》、《繁華報》。1903年,應商務印書館之聘,主編《誘像小說》半月刊。陸續寫出了《官場現形記》六十回、《文明小史》六十回、《中國現在記》十二回、《活地獄》四十二回、《海天鴻雪記》二十回、《庚子國變彈詞》四十回等。 光緒癸卯(1903年)上海《世界繁華報》排印本。光緒甲辰(1904年)粵東書局石印本,有註,六編七十六四。末回結雲:尚有續編。石印本,全名為《增註繪圖官場現形記》,書首無作者名氏,亦不署年月,書前有序,序後署“光緒癸卯中秋後五日茂苑惜秋生”。初編捲一至捲十二,續編捲十三至捲二十四,三編捲二十五至捲三十六。故為三十六回本。一函九册,為袖珍本,全書共有插圖三十八幅,每頁均增有註語,似為惜秋生所加。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世界繁華報館鉛印本。宣統元年(1909年)崇本堂石印本。另外,據阿英《晚清小說史》雲:“又有日本知新社光緒三十年(1904年)鉛排本,惟著者已易名為日本吉田太郎,顯係偽作。” 《官場現形記》寫的多是實有人物,衹是改易姓名而已,這確是不假。鬍適曾在為此書做的序言中論說過這種情況:“就大體上說,我們不能不承認這部《官場現形記》裏大部分的材料可以代表當日官場的實在情形。那些有名姓可考的,如華中堂之為榮祿,黑大叔之為李蓮英,都是歷史上的人物,不用說了。那無數無名的小官,從錢典史到黃二麻子,從那做賊的魯總爺到那把女兒獻媚上司的冒得官,也都不能說是完全虛構的人物。”鬍適對《官場現形記》做過較深入的研究和考據,他的話無疑是有根據的。當然,實際上小說中的某個有名有姓的人物也未必完全是影射某一個人,而可能是包括這一個在內的幾個實有人物的集合。比如小說中的華中堂,可能主要指的是榮祿,但也可能包括了其他某些官僚。小說中華中堂回答賈大少爺請教的問題時說:“多碰頭,少說話,是做官的秘訣。”華中堂說的這個秘訣,榮祿可能的確說過,但據清人朱剋敬《暝庵二識》載,大學士曹振鏞也曾對下屬說過,清人汪康年《汪穰卿筆記》又載,曾國藩每見到地方上來人到京,也總是教以“多叩頭,少說話”。這種情況表明,“多碰頭,少說話”實際上已成為晚清官場上通行的做官訣竅,同時也說明《官場現形記》確是如孫寶所說,“多實有其事”,又如鬍適所說,“可以代表當日官場的實在情形”。 由於《官場現形記》在晚清官場上風行,寫的又多是實人實事,所以關於此書的種種消息,很快傳到了慈禧太後的耳朵裏,於是,“慈禧太後索閱是書,按名調查,官吏有因以獲咎者”。看來慈禧太後讀到此書後很是生氣,並把清末政令倒行、法紀廢弛的責任都歸罪到了官員們的腐敗,鬍來,不爭氣,她還把《官場現形記》當成了懲辦官員的黑名單,按圖索驥,抓人辦人。當那些官員們正搖頭晃腦地翻讀着這本為他們描形畫像的《官場現形記》時,哪裏想得到,此時太後老佛爺也正翻看着這部書,盤算着怎麽整治他們呢。 內容提要 《官場現形記》是晚清譴責小說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四大譴責小說之一。共60回,結構安排與《儒林外史》相仿,演述一人後即轉入下一人,如此蟬聯而下。作品以晚清官場為表現對象,集中描寫封建社會崩潰時期舊官場的種種腐敗、黑暗和醜惡的情形。這裏既有軍機大臣、總督巡撫、提督道臺,也有知縣典吏、管帶佐雜,他們或齷齪卑鄙或昏聵糊塗或腐敗墮落,構成一幅清末官僚的百醜圖。 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是我國第一部在報刊上連載、直面社會而取得轟動效應的長篇章回小說,也是譴責小說的代表作,首開近代小說批判社會現實的風氣。全書從中舉捐官的下層士子趙溫和佐雜小官錢典史寫起,聯綴串起清政府的州府長吏、省級藩臺、欽差大臣以至軍機、中堂等形形色色的官僚,揭露他們為升官而逢迎鑽營,蒙混傾軋,可以說為近代中國腐朽醜陋的官場勾勒出了一幅歷史畫捲。
第一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製藝鄉紳勖後進 話說陝西同州府朝邑縣,城南三十四地方,原有一個村莊。這莊內住的衹有趙、方二姓,並無他族。這莊叫小不小,叫大不大,也有二三十戶人傢。祖上世代務農。到了姓趙的爺爺手裏,居然請了先生,教他兒子攻書,到他孫子,忽然得中一名黌門秀士①。鄉裏人眼淺,看見中了秀纔,竟是非同小可,合莊的人,都把他推戴起來,姓方的便漸漸的不敵了。 姓方的瞧着眼熱,有幾傢該錢的,也就不惜工本,公開一個學堂,又到城裏請了一位舉人老夫子,下鄉來教他們的子弟讀書。 -----①黌門秀士:黌門,學宮;秀士,即秀纔。 這舉人姓王名仁,因為上了年紀,也就絶意進取,到得鄉間,盡心教授。不上幾年,居然造就出幾個人材:有的也會對個對兒;有的也會謅幾句詩;內中有個天份高強的,竟把筆做了“開講”②。把這幾個東傢喜歡的了不得。到了九月重陽,大傢商議着,明年還請這個先生。王仁見館地蟬聯,心中自是歡喜。這個會做開講的學生,他父親叫方必開。他傢門前,原有兩棵合抱大樹,分列左右,因此鄉下人都叫他為“大樹頭方傢”。這方必開因見兒子有了怎麽大的能耐,便說自明年為始,另外送先生四貫銅錢。不在話下。 -----②“開講”:指八股文中的第三段,為初學寫八股文的人所為。 且說是年正值“大比之年”,那姓趙的便送孫子去趕大考。考罷回傢,天天望榜,自不必說。到了重陽過後,有一天早上,大傢方在睡夢之中,忽聽得一陣馬鈴聲響,大傢被他驚醒。開門看處,衹見一群人,簇擁着嚮西而去。仔細一打聽,都說趙相公考中了舉人了。此時方必開也隨了大衆在街上看熱鬧,得了這個信息,連忙一口氣跑到趙傢門前探望。衹見有一群人,頭上戴着紅纓帽子,正忙着在那裏貼報條呢。方必開自從兒子讀了書,西瓜大的字,也跟着學會了好幾擔擱在肚裏。這時候他一心一意都在這報條上,一頭看,一頭念道:“喜報貴府老爺趙印溫,應本科陝西鄉試,高中第四十一名舉人。報喜人卜連元。”他看了又看,念了又念,正在那裏咂嘴弄舌,不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叫了一聲“親傢”。 方必開嚇了一跳,定神一看,不是別人,就是那新中舉人趙溫的爺爺趙老頭兒。 原來這方必開,前頭因為趙府上中了秀纔,他已有心攀附,忙把自己第三個女孩子,托人做媒,許給趙溫的兄弟,所以這趙老頭兒趕着他叫親傢。他定睛一看,見是太親翁,也不及登堂入室,便在大門外頭,當街爬下,綳鼕綳鼕的磕了三個頭。趙老頭兒還禮不迭,趕忙扶他起來。方必開一面撣着自己衣服上的泥,一面說道:“你老今後可相信咱的話了?咱從前常說,城裏鄉紳老爺們的眼力,是再不錯的。十年前,城裏石牌樓王鄉紳下來上墳,是藉你這屋裏打的尖。王老先生飯後無事,走到書房,可巧一班學生在那裏對對兒哩。王老先生一時高興,便說我也出一個你們對對。剛剛那天下了兩點雨,王老先生出的上聯就是‘下雨’兩個字。我想着:你們這位少年老爺便衝口而出,說是什麽‘出太陽’。王老先生點了點頭兒,說道:‘“下雨”兩個字,“出太陽”三個字,雖然差了點,總算口氣還好,將來這孩子倒或者有點出息。’你老想想看,這可不應了王老先生的話嗎?”趙老頭兒道:“可不是呢。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記這會子事了。眼前已是九月,大約月底月初,王老先生一定要下來上墳的。親傢那時候把你傢的孩子一齊叫了來,等王老先生考考他們。將來望你們令郎,也同我這小孫子一樣就好了。”方必開聽了這話,心中自是歡喜,又說了半天的話,方纔告別回傢。 那時候已有午牌過後,傢裏人擺上飯來,叫他吃也不吃;卻是自己一個人,背着手,在書房廊前踱來踱去,嘴裏不住的自言自語,什麽“捷報貴府少老爺”,什麽“報喜人卜連元”。傢裏人聽了都不明白。還虧了這書房裏的王先生,他是曾經發達過的人,曉得其中奧妙。聽了聽,就說:“這是報條上的話,他不住的念這個,卻是何故?”低頭一想:“明白了,一定是今天趙傢孩子中了舉,東傢見了眼饞,又勾起那痰迷心竅老毛病來了。”忙叫老三:“快把你爸爸攙到屋裏來坐,別叫他在風地裏吹。”這老三便是會做開講的那孩子,聽了這話,忙把父親扶了進來,誰知他父親跑進書房,就跪在地當中,朝着先生一連磕了二十四個響頭。先生忙忙還禮不迭,連忙一手扶起了方必開,一面嘴裏說:“東翁,有話好講,這從那裏說起!”這時候方必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拿手指指自傢的心,又拿手指指他兒子老三,又雙手照着王仁拱了一拱。王仁的心上已明白了三四分了,就拿手指着老三,問道:“東翁,你是為了他麽?”方必開點點頭兒。王仁道:“這個容易。”隨手拉過一條板凳,讓東傢坐下。又去拉了老三的手,說道:“老三,你知道你爸爸今兒這個樣子,是為的誰呀?”老三回:“我不知道。”王仁道:“為的是你。”老三說:“為我什麽?”王仁道:“你沒有聽見說,不是你趙傢大哥哥,他今兒中了舉人麽?”老三道:“他中他的,與我甚麽相幹?”王仁道:“不是這樣講。雖說人傢中舉,與你無幹,到底你爸爸眼睛裏總有點火辣辣的。”老三道:“他辣他的,又與我甚麽相幹?”王仁道:“這就是你錯了!”老三道:“我錯甚麽?”王仁道:“你父親就是你一個兒子,既然叫你讀了書,自然望你巴結上進,將來也同你趙傢大哥哥一樣,掙個舉人回來。”老三道:“中了舉人有甚麽好處呢?” 王仁道:“中舉之後,一路上去,中進士,拉翰林①,好處多着哩!”老三道:“到底有什麽好處?”王仁道:“拉了翰林就有官做。做了官就有錢賺,還要坐堂打人,出起門來,開鑼喝道。阿唷唷,這些好處,不念書,不中舉,那裏來呢?”老三孩子雖小,聽到“做了官就有錢賺”一名話,口雖不言,心內也有幾分活動了,悶了半天不作聲。又停了一會子,忽然問道:“師傅,你也是舉人,為甚麽不去中進士做官呢?” -----①拉翰林:考取的進士除一甲三名,照例授職翰林院外,其他還參加朝考,由皇帝圈點成績優秀者為翰林院庶吉士。 那時候,方必開聽了先生教他兒子的一番話,心上一時歡喜,喉嚨裏的痰也就活動了許多,後來又聽見先生說什麽做了官就有錢賺,他就哇的一聲,一大口的粘痰嘔了出來。剛剛吐得一半,忽然又見他兒子回駁先生的幾句話,駁的先生頓口無言,他的痰也就擱在嘴裏頭,不往外吐了,直鈎鈎兩衹眼睛,瞅着先生,看他拿什麽話回答學生。衹見那王仁楞了好半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面色很不好看,忽然把眼睛一瞪,吹了吹鬍子,一手提起戒尺,指着老三駡道:“混帳東西!我今兒一番好意,拿好話教導與你,你到教訓起我來了! 問問你爸爸:請了我來,是叫我管你的呢,還是叫你管我的?學生都要管起師傅來,這還了得!這個館不能處了!一定要辭館,一定要辭館!” 這方必開是從來沒見先生發過這樣大的氣,今兒明曉得是他兒子的不是,衝撞了他,惹出來的禍。但是滿肚子裏的痰,越發涌了上來,要吐吐不出,要說說不出,急的兩手亂抓,嘴唇邊吐出些白沫來。老三還在那裏嘰哩咕嚕說:“是個好些兒的,就去中進士做官給我看,不要在我們傢裏混閑飯吃。”王仁聽了這話,更是火上加油,拿着板子趕過來打,老三又哭又跳,鬧的越發大了。還是老三的叔叔聽見不像樣,趕了進來,拍了老三兩下;又朝着先生作了幾個揖,賠了許多話;把哥子攙了出來纔完的事。按下不表。 且說趙老頭兒,自從孫子中舉,得意非凡,當下,就有報房①裏人,三五成群,住在他傢,鎮日價大魚大肉的供給,就是鴉片煙也是趙傢的。趙老頭兒就把一嚮來往的鄉、姻、世、族誼,開了橫單交給報房裏人,叫他填寫報條,一傢傢去送。又忙着看日子祭宗祠,到城裏雇的廚子,說要整豬整羊上供,還要炮手、樂工、禮生。又忙着檢日子請喜酒,一應鄉、姻、世、族誼,都要請到。還說如今孫子中了孝廉,從此以後,又多幾個同年人傢走動了。又忙着叫木匠做好六根旗桿:自傢門前兩根,墳上兩根,祠堂兩根。又忙着做好一塊匾,要想求位翰林老先生題“孝廉第”三個字。想來想去,城裏頭沒有這位闊親戚可以求得的,衹有墳鄰王鄉紳,春秋二季下鄉掃墓,曾經見過幾面。因此淵源,就送去了一分厚禮,央告他寫了三個字,連夜叫漆匠做好,挂在門前,好不榮耀。又忙着替孫子做了一套及時應令的棉袍褂,預備開賀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 -----①報房:嚮新考取的舉人、進士報喜的人為報人;由報人組合的叫報房。 趙老頭兒祖孫三代究竟都是鄉下人,見識有限,那裏能夠照顧這許多,全虧他親傢,把他西賓王孝廉請了過來一同幫忙,才能這般有條不紊。當下又備了一副大紅金帖,上寫着:“謹擇十月初三日,因小孫秋闈①僥幸,敬治薄酒,恭候臺光。”下寫:“趙大禮率男百壽暨孫溫載拜。”外面紅封套簽條居中寫着“王大人”三個字,下面註着“城裏石碑樓進士第”八個小字。大傢知道,請的就是那王鄉紳了。另外又煩王孝廉寫一封四六信,無非是仰慕他,記挂他,屆期務必求他賞光的一派話。趙老頭兒又叫在後面加註一筆,說趕初一先打發孩子趕驢上城,等初二就好騎了下來;這裏打掃了兩間莊房,好請他多住幾天。帖子送去,王鄉紳答應說來。趙老頭兒不勝之喜。 -----①秋闈:秋天進行考試。闈,指進行舉人、進士考試的地方,考試日期在秋天。 有事便長,無話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趙傢一門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筋疲力盡,人仰馬翻。到了初三黑早,趙老頭兒從炕上爬起,喚醒了老伴並一傢人起來,打火燒水洗臉,換衣裳,吃早飯。諸事停當,已有辰牌時分,趕着先到祠堂裏上祭。當下都讓這中舉的趙溫走在頭裏,屁股後頭纔是他爺爺,他爸爸,他叔子,他兄弟,跟了一大串。走進了祠堂門,有幾個本傢都迎了出來,衹有一個老漢,嘴上挂着兩撇鬍子,手裏拿着一根長旱煙袋,坐在那裏不動。趙溫一見,認得他是族長,趕忙走過來叫了一聲“大公公”。那老漢點點頭兒,拿眼把他上下估量了一回;單讓他一個坐下,同他講道:“大相公,恭喜你,現在做了皇帝傢人了!不知道我們祖先積了些甚麽陰功,今日都應在你一人身上。聽見老一輩子的講,要中一個舉,是很不容易呢:進去考的時候,祖宗三代都跟了進去,站在竜門①老等,幫着你抗考籃,不然,那一百多斤的東西,怎麽拿得動呢?還說是文昌老爺是陰間裏的主考。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老爺穿戴着紗帽圓領,坐在上面;底下圍着多少判官,在那裏寫榜。陰間裏中的是誰,陽間裏的榜上也就中誰,那是一點不會錯的。到這時候,那些中舉的祖宗三代,又要到陰間裏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跟前謝恩,總要三四夜不能睡覺哩。 大相公,這些祖先熬到今天受你的供,真真是不容易呢。” -----①竜門:指鄉試考場的二門,也有指第三門,其意是跨過這門就可一舉成爺兒兩個正在屋裏講話。忽然外面一片人聲吵鬧。問是甚麽事情,衹見趙溫的爺爺滿頭是汗,正在那裏跺着腳駡廚子,說:“他們到如今還不來!這些王八崽子,不吃好草料的! 停會子告訴王鄉紳,一定送他們到衙門裏去!”嘴裏駡着,手裏拿着一頂大帽子,藉他當扇子扇,搖來搖去,氣得眼睛都發了紅了。正說着,衹見廚子挑了碗盞傢夥進來。大傢拿他抱怨。廚名,取“鯉魚跳竜門”的意思。 子回說:“我的爺!從早晨到如今,餓着肚皮走了三十多裏路,為的那一項!半個老錢沒有瞧見,倒說先把咱往衙門裏送。城裏的大官大府,翰林、尚書,咱伺候過多少,沒瞧過他這囚攮①的暴發戶,在咱面上混充老爺!開口王鄉紳,閉口王鄉紳,像他這樣的老爺,衹怕替王鄉紳拴鞋還不要他哩!”一面駡,一面把炒菜的杓子往地下一摜,說:“咱老子不做啦,等他送罷!”這裏大傢見廚子動了氣,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傢坍臺,又虧了趙溫的叔叔走過來,左說好話,右說好話,好容易把廚子騙住了,一樣一樣的做現成了,端了去擺供。當下閤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長陪祭,大衆跟着磕頭。雖有贊禮先生旁邊吆喝着,無奈他們都是鄉下人,不懂得這樣的規矩,也有先作揖,後磕頭的,也有磕起頭來,再作一個揖的。禮生見他們參差不齊,也衹好由着他們敷衍了事。一時祭罷祠堂,回到自己屋裏,便是一起一起的人來客往,算起來還是穿草鞋的多。送的分子,倒也絡續不斷;頂多的一百銅錢,其餘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卻亦沒有了。 -----①囚攮:駡人語。 看看日頭嚮西,人報王鄉紳下來了。趙老頭兒祖孫三代,早已等得心焦,吃喜酒的人,都要等着王鄉紳來到方纔開席,大傢餓了肚皮,亦正等的不耐煩。忽然聽說來了,賽如天上掉下來的一般,大傢迎了出來。原來這王鄉紳坐的是轎車,還沒有走到門前,趙溫的爸爸搶上一步,把牲口攏住,帶至門前。王鄉紳下車,爺兒三個連忙打恭作揖,如同捧鳳凰似的捧了進來,在上首第一位坐下。 這裏請的陪客,衹有王孝廉賓東兩個。王孝廉同王鄉紳敘起來還是本傢,王孝廉比王鄉紳小一輩,因此他二人以叔侄相稱。他東傢方必開因為趙老頭兒說過,今日有心要叫王鄉紳考考他兒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紅帽子、白頂子,穿着天青外褂,裝做斯斯文文的樣子,陪在下面;但是腳底下卻沒有着靴,衹穿得一雙緑梁的青布鞋罷了。 王鄉紳坐定,尚未開談,先喊了一聲“來”!衹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二爺,答應了一聲“者”!王鄉紳就說:“我們帶來的點小意思,交代了沒有?”二爺未及回話,趙老頭兒手裏早拿着一個小紅封套兒,朝着王鄉紳說:“又要你老破費了,這是斷斷不敢當的!”王鄉紳那裏肯依。趙老頭兒無奈,衹得收下,叫孫子過來叩謝王公公。當下吃過一開茶,就叫開席。 王鄉紳一席居中;兩傍雖有幾席,都是穿草鞋,穿短打的一班人,還有些上不得臺盤的,都在天井裏等着吃。這裏送酒安席,一應規矩,趙老頭兒全然不懂,一概托了王孝廉替他代作主人。當下,王鄉紳居中面南,王孝廉面西,方必開面東,他祖孫兩個坐在底下作陪。一時酒罷三巡,菜上五道。王鄉紳叔侄兩個講到今年那省主考放的某人,中出來的“闈墨①”,一定是清真雅正,出色當行。又講到今科本縣所中的幾位新孝廉,一個個都是揣摩功深,未曾出榜之前,早决他們是一定要發達的,果然不出所料:足見文章有價,名下無虛。 -----①闈墨:新中舉人、進士的在考試時寫的文章。 兩人講到得意之際,不知不覺的多飲了幾杯。原來這王鄉紳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做過一任監察御史,後因年老告病回傢,就在本縣書院掌教。現在滿桌的人,除王孝廉之外,便沒有第二個可以談得來的。趙溫雖說新中舉,無奈他是少年新進,王鄉紳還不將他放在眼裏。 至於他爺爺及方必開兩個,到了此時,都變成“鋸了嘴的葫蘆”,衹有執壺斟酒,舉箸讓菜,並無可以插得嘴的地方,所以也衹好默默無言。 王鄉紳飲至半酣,文思泉涌,議論風生,不禁大聲嚮王孝廉說道:“老侄,你估量着這‘製藝’①一道,還有多少年的氣運?”王孝廉一聽這話,心中不解,一句也答不上來,筷子上夾了一個肉圓,也不往嘴裏送,衹是睜着兩衹眼睛,望着王鄉紳。王鄉紳便把頭點了兩點,說道:“這事說起來話長。國朝諸大傢,是不用說了,單就我們陝西而論:一位路潤生先生,他造就的人才也就不少。前頭入閣拜相的閻老先生,同那做刑部大堂的他們那位貴族,那一個不是從小讀着路先生製藝,到後來纔有這們大的經濟!”②一面說,一手指着趙傢祖孫,嘴裏又說道:“就以區區而論,記得那一年,我纔十七歲,才學着開筆做文章,從的是史步通史老先生。這位史先生雖說是個老貢生,下過十三場沒有中舉;一部《仁在堂文稿》他卻是滾瓜爛熟記在肚裏。我還記得,我一開手,他叫我讀的就是‘製藝引全’,是引人入門的法子。一天衹教我讀半篇。因我記性不好,先生就把這篇文章裁了下來,用漿子糊在桌上,叫我低着頭念,偏偏念死念不熟。為這上頭,也不知捱了多少打,罰了多少跪,到如今纔掙得這兩榜進士。唉!雖然吃了多少苦,也還不算冤枉。”王孝廉接口道:“這纔合了俗語說的一句話,叫做‘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別的不講,單是方纔這幾句話,不是你老人傢一番閱歷,也不能說得如此親切有味。” -----①製藝:指八股文。 ②經濟:經邦濟世、治理國傢。 王鄉紳一聽此言,不禁眉飛色舞,拿手嚮王孝廉身上一拍,說道:“對了,老侄,你能夠說出這句話來,你的文章也着實有工夫了。現在我雖不求仕進,你也無意功名,你在鄉下授徒,我在城中掌教,一樣是替路先生宏宣教育,替我聖朝培養人才。這裏頭消長盈虛,關係甚重。老侄你自己不要看輕,這個重擔,卻在我叔侄兩人身上,將來維持世運,歷劫不磨。趙世兄他目前雖說是新中舉,總是我們斯文一脈,將來昌明聖教,繼往開來,捨我其誰?當仁不讓。小子勉乎哉,小子勉乎哉!”說到這裏,不覺閉着眼睛,顛頭播腦起來。 趙溫聽了此言,不禁肅然起敬。他爺爺同方必開,起先尚懂得一二,知道他們講的無非文章,後來王鄉紳滿嘴掉文,又做出許多癡像,笑又不敢笑,說又沒得說。正在疑惑之際,不提防外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仔細一問,原來是王鄉紳的二爺,因為他主人送了二分銀子的賀禮,趙溫的爸爸開銷他三個銅錢的腳錢,他在那裏嫌少,爭着要添。趙溫的爸爸說:“你主人止送了二分銀子,換起來不到三十個錢,現在我給你三個銅錢,已經是格外的了。”二爺說:“腳錢不添,大遠的奔來了,飯總要吃一碗。”趙溫的爸爸不給他吃,他一定吵着要吃,自己又跑到廚房搶面吃,廚子不答應,因此爭吵起來,一直鬧到堂屋裏,王鄉紳站起來駡:“王八蛋!沒有王法的東西!” 當下,還虧了王孝廉出來,做好做歹,自己掏腰摸出兩個銅錢給他買燒餅吃,方纔無話。坐定之後,王鄉紳還在那裏生氣,嘴裏說:“回去一定拿片子送到衙門裏,打這王八羔子幾百板子,戒戒他二次纔好!”究竟趙老頭兒是個心慈面軟的人,聽了這話,連忙替他求情,說:“受了官刑的人,就是死了做了鬼,是一輩子不會超生的,這不毀了他嗎。你老那裏不陰功積德,回來教訓他幾句,戒戒他下回罷了。”王鄉紳聽了不作聲。方必開忽然想起趙老頭兒的話,要叫王鄉紳考考他兒子的才情,就起身離座去找老三,叫喚了半天,前前後後,那裏有老三的影子。後來找到廚房裏,纔見老三伸着油晃晃的兩衹手,在那裏啃骨頭。 一見他老子來到,就拿油手往簇新的衣服上亂擦亂抹。他老子又恨兒子不長進,又是可惜衣服,急的眼睛裏冒火。當下忍着氣,不說別的,先拿過一條沾布,替兒子擦手,說要同他前面去見王鄉紳。老三是個上不得臺盤的人,任憑他老子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他總是不肯去。 他老子一時恨不過,狠狠的打了他一下耳颳子,他哇的一聲哭了。大傢忙過來勸住,他老子見是如此,也衹好罷手。 這裏王鄉紳又吃過幾樣菜,起身告辭。趙老頭兒又托王孝廉替他說:“孫子年紀小,不曾出過門;王府上可有使喚不着的管傢,請賞薦一位,好跟着孫子明年上京會試。”王鄉紳也應允了。方纔大傢送出大門,上車而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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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望成名學究訓頑兒 講製藝鄉紳勖後進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① 悲鎸級藍呢糊緑轎第四回 白簡①留情補祝壽 黃金有價快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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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第八回 談官派信口開河 虧公項走頭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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