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從文化視角看幾首唐詩宋詞   》 從文化視角看幾首唐詩宋詞      冷成金 Leng Chengjin

唐詩宋詞可以說是臻於我們中國文學之美的極緻,但是唐詩宋詞何以為美?我們一直不甚瞭然,中國古代的很多選本以及無數的點評,衹告訴了我們哪些詩是美的,但是從來沒有告訴我們,它為什麽是美的?比如陳子昂的《登幽州古臺》。千百年來,一直被後人傳誦着,它為什麽會成為永不過時的經典?我們說因為陳子昂的《登幽州古臺》已經超越了那個特定的歷史背景,每當你吟誦起來的時候,你都會産生一種價值的空沒感,無所依靠,孤苦無助。當你正視直面你的生命的真相的時候,你就産生了悲劇感,這就是悲劇意識的覺醒。而悲劇意識的覺醒,恰恰是價值建立的一個前提。   像陳子昂這樣的詩,在中國古典詩詞裏是經常出現的,如果你翻開《唐詩三百首》,翻開《宋詞選》,隨便翻一翻都會遇到類似的句子。這些句子它都是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形象,不同的語境表達了同一個基本的母體,這就是我們傳統文化的母體。這樣的詩它直奔你心靈當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使你最為感動。所以它能成為永遠的經典。   還有杜甫的《登高》和《秋興八首》之一。它在某種程度上也暗合了我們傳統文化的東西。當你讀完了這些詩,你的心理就被撫慰了一遍,為什麽呢?你的整個價值建構的精神歷程,就走了一遍。   我們大傢更熟悉的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更是千古名詞。《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從本質上講,它有消極的味道,同時也有對悲劇意識的超越。它在破滅你英雄夢的同時,又告訴你一條超越的道路,這就表現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當中的另一個重要的方面,所以這首詞之所以被大傢被一般的讀者,不是被專門研究傢所喜愛,而是在一般的讀者當中廣泛流傳,主要是我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有這一層心理。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這首詞其實它也是描繪了我們民族文化的一種心理結構,一種情緒的流程。人的心靈經過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樣的心靈洗禮,這樣的情感洗禮,使你的心靈變得新鮮而開放。所以當你再回到人間的時候,你這個“起舞弄清影”就有了新的意義,就有了新的感覺。
從文化視角看幾首唐詩宋詞 唐詩宋詞可以說是臻於我們中國文學之美的極緻,但是至於唐詩宋詞何以為美?應該說我們一直不甚瞭然,中國古代的很多選本以及無數的點評,它告訴了我們哪些詩是美的,但是從來沒有告訴我們,它為什麽是美的?今天有一些觀點認為詩詞或者文學作品是一種形式美,它是一種純粹的形式美。我對這個觀點並不持完全否定的態度,但是我認為如果說它是形式美的話,那它也應該是我們民族心靈的外化,也就是是我們文化的一種形式美,是文化外化以後的一種形式美。我為什麽要這麽說呢?下面我就要選取幾個與唐詩宋詞有關的傳統文化的基本命題,從文化的視角,從我們民族心靈結構的這樣的一個視角,來賞析我們大傢最為熟知的耳熟能詳的一些詩詞。   第一個問題就是悲劇意識的覺醒與精神傢園的追求。陳子昂的《登幽州古臺》的文化賞析。任何一個成熟的民族,任何一種成熟的文化,它必然都有成熟的悲劇意識,這是毫無疑問的。中華民族的文化,是一種成熟的文化,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麽我們的文化當中也含有濃厚的豐富的悲劇意識,沒有悲劇意識的文化應該說是沒有韌性的。歷史上真正流傳千古的經典,它有着跨時代的意義,什麽是經典?經典就是永不過時的東西,像陳子昂的《登幽州古臺》就超越了時空,我們今天不講陳子昂怎麽樣隨武攸宜北徵來到了冀縣這個地方,來到了今天的涿州這個地方,想起了古代的也就是燕趙王高築黃金臺,求賢納士的那樣一段歷史,想起了自己怎樣不得志,然後又寫出了《登幽州古臺》等等這些。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即使不談這些,我們吟誦的時候照樣會感受到強烈的震撼。甚至說如果我們詳細地瞭解到了陳子昂寫這首詩當時的歷史背景,反而對我們的藝術感受能力是一種很大的局限。為什麽呢?因為陳子昂的這一首《登幽州古臺》已經超越了那個特定的歷史背景,同學們可以想一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是什麽意思?每當你吟誦起來的時候,你都會産生一種價值的空沒感,無所依靠,孤苦無助。西方經常講人是孤苦無助的,其實最孤苦無助的應該是中國人,我是從文化上講,因為什麽呢?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古人對你的價值建立絲毫沒有幫助,後人對你的價值建立也沒有絲毫的幫助,那麽這就是價值的空沒感。這就是直視正視你的生命的真相,當你正視直面你的生命的真相的時候,你就産生了悲劇感,這就是悲劇意識的覺醒。而悲劇意識的覺醒,恰恰是價值建立的一個前提,你對你的價值進行了追詢,這就是價值建立的開端,所以這是悲劇意識的覺醒。   這樣的話,在中國古典詩詞裏是經常出現的,你如果翻開《唐詩三百首》,翻開《宋詞選》,隨便翻一翻都會遇到類似的句子。這些句子它都是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形象,不同的語境表達了同一個基本的母體,這就是我們傳統文化的母體。像這樣的詩就直奔你心靈當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使你最為感動。那麽接下來下面的兩句是什麽呢?那就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剛纔我講了中國文化的悲劇意識,它除了暴露人的生存睏境以外,它一個最大的特點它要彌合人的生存睏境,所謂彌合是什麽意思呢?簡單解决,當鴻溝把你分到此岸以後,讓你無法達到彼岸的時候,它又給你架起了一座橋梁,也就是給你指出了一條解决現實問題的出路,這就叫彌合。再把這個鴻溝給你彌合上,那麽這就叫我們所說的執著與超越的統一,此岸與彼岸的統一,它是怎樣來統一的呢?你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個人生命是短暫的,也許沒有希望了,但是不是因此就徹底絶望了呢?不,他馬上給你指出了一條出路,“念天地之悠悠”。“悠悠”是什麽呢?悠悠就是永恆,就是綿延不斷,“念天地之悠悠”是由此我想到了,由此我又感悟到了,在我這個也許沒有希望的生命之外,還有一個永恆的天地。天地是什麽?天地就是天道,天道是什麽?天道就是由人道升華而上的一種基本的道理。可以簡單這麽講,我個人是沒有希望的,我個人是有限的,但是外在於我的那種天道,那種人道,它是無限的。我衹要把我這有限的生命融入到無限的天道當中去,那麽我就可以和這無限的天道同時獲得永恆。我們有一句話叫做“把有限的生命融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當中去”,它表現的就是這種意識,但這裏要指出的是這個嚮永恆天道的融入,它實際上是以犧牲自我,犧牲個人或者說以付出為代價的一種超越。它是一條現實出路,但這個現實出路,它不是簡單的前面的那種個人感性生活或者說個體的一種簡單繼續。它是對個體的一種超越。什麽叫做個體的一種超越呢?比如說你很小的時候,你不懂的事情,這個時候你沒有超越的價值。當你懂得自己拿一塊糖,給你的爸爸媽媽,給你的爺爺奶奶吃的時候,這時候你自己就犧牲了一塊糖。而犧牲了你自己的一塊糖,付出了一塊糖的代價,那麽就是一塊糖的超越。這就是對個體的超越,這就是你獲得了超越的價值。這就是我們中國主流文化當中價值建構的一個基本的起點。所以“念天地之悠悠”。嚮悠悠天地的融入,實際上就是自我的個體的,可以說是一種消失,也同時在這個消失當中,它又獲得了一種更高的升華。   至於我們現在的人,是不是同意這個觀點,我不強求,但我們中國古代的主流文化它肯定是如此的。其實在我們今天大喊個人主義的時候,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裏,必然藴藏着這些東西,否則你讀這首詩的時候,就不會有這種感動。為什麽?這就是人性的高貴,我經常講人是生而高貴的,他高貴就高貴在他有一種超越自我的一種內在的天然的衝動。那麽最後一句是什麽呢?獨愴然而涕下,說他為什麽哭了呢?就是他找到價值以後的一種感動,這種感動是富有悲劇意識這個味道的。為什麽?他明白了,哎呀,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個人也許是沒有希望的,但是衹要是犧牲我自己,把我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悠悠的天道,我就可以獲得永恆。但是他畢竟是一種奉獻,這意味着自己的付出。所以這種付出就是一種我剛纔說的,這種具有悲劇意味的眼淚,獨愴然而涕下,他是人獲得了價值覺醒以後的一種感動,但這種感動絶不是廉價的。所以我說《登幽州古臺》這一首詩,你不要看它衹有四句,它實際上表現了我們的傳統文化的一個母體,也就是表現了我們每一個人心靈當中最深層的東西,你平時是感覺不到的,你衹有通過吟誦這個,才能使你覺醒。   第二個問題,在天道與人道的疏離與親合之間,杜甫的《登高》和《秋興八首》之一。什麽叫在天道與人道的疏離與親合之間呢?我們中國人沒有外在的上帝,但是我們有一個天道,天道是什麽呢?天道一點都不神秘,天道就是人的基本倫理道德,基本社會秩序的強化,把它強化到了上升到了一個天道的這樣一個高度上。天道與人道的疏離與親合是什麽意思呢?也就是說在現實生活當中,天道永遠高於人道,人道永遠不可能達至天道,也就是說不可能和天道重合,或者超越天道。而天道又給人道提供了一種指嚮,它是指引人道發展的一種力量,那麽這就是疏離。這個疏離你不要以為它沒有意義,它的意義恰恰就在於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高於人道的天道,讓我們不斷去追求。同時人道與天道還有親合的一面。這種親合的一面就是說天道來源於人道,同時它又要還於人道。但這個還於人道它不是簡單重複,而是一種超越性的回歸,這就是天道與人道的疏離與親合。在整個傳統文化當中,包括我們現在每一位中國人當中,我仍然指的是傳統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如果你還心裏面還存着傳統文化,那麽我們指的就可能包括你,包括我們現在的每一個人。   那麽杜甫的這兩首詩,他是怎樣表現了天道與人道的疏離與親合呢?我們看他的《登高》,《登高》說“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你看首聯,起句突兀,可以說如狂飆來自天外,一下子就將全詩籠罩在一種沉鬱悲壯的氣氛當中,同時又透顯出儒傢所說的,那種剛健不息的大化流行,當然它的基本情調是擴大而深沉的。自從宋代的嚴羽以來,我們對詩聖杜甫的詩,一直用四個字來概括他的藝術特點,就是沉鬱頓挫。但是歷來沒有人解釋沉鬱頓挫,到底在文化上是什麽含義?我們通過從傳統文化,從文化的視角來賞析我們就可以看出,沉鬱就是指他的濃烈的悲劇意識。而頓挫就是在這個濃烈的悲劇意識的基礎上,經過這種艱難的過程,來對這種悲劇意識進行了超越,這就是頓挫。從文化意義上講,沉鬱頓挫,它指的基本就是這個意思。   頷聯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大傢最喜歡的我想是這句詩。那麽這句詩和陳子昂的《登幽州古臺》其實它的精神內涵是一樣的。“無邊落木蕭蕭下 ”,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其實也不過是長江岸邊的一棵樹一片樹葉,一棵樹能有多長的壽命?一片樹葉能有多長的壽命?那麽對於滾滾的長江,對於無盡的長江來說,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應該說是沒有希望沒有價值的。但是你衹要把無邊的落木融入到滾滾的長江當中,從精神上和滾滾的長江融為一體,那麽你就獲得了永恆。你不要衹想到你自己是一片落葉,是沒有價值的,你還要看到這滾滾的長江,這無盡的長江。這就是在給我們指出了悲劇睏境的同時,又給我們提供了一條出路。下面兩句是下面的兩聯,實際上是對上面兩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一聯的一種解釋。說“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四句現在的讀者覺得好像是沒有味道的。但是如果你隨着年齡的增長,隨着閱歷的增長,尤其你曾經經歷過沉浮,經歷過艱難的時事,你再深入杜甫的心靈,你就會感覺到杜甫這四句詩確實是非常沉鬱,沉痛。但是在沉鬱和沉痛之中,有什麽呢?又透顯着一種豪邁,為什麽呢?因為下面有“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樣的一個基調。後面的四句它其實還是一種超越,而這個超越它不是廉價的,為什麽呢?艱難苦恨,這個艱難苦恨是成為超度的梯航,應該說這首詩主要表現了什麽呢?主要表現了人道與天道的疏離。這裏邊並不是沒有親合,我已經說過,中國文化或者說中國悲劇意識的一個最大特點,它講究的是此岸與彼岸的統一,執著與超越的統一,形而上與形而下的統一,也就是說具體到這首詩當中,既有疏離也有親合。但是這首詩最重要的是人道和天道的疏離,你看“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這就是表現了這種天道高高在上,而人很難企及。當然還有一句“不盡長江滾滾來”,這表現的是以疏離為主的一種親合。那麽是不是他的詩當中就沒有以表現親合為主的呢?有,那就是著名的《秋興八首》的第一首,“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玉露凋傷楓樹林”,這一句我不知道怎麽表達,是我最喜歡的杜甫的一句詩。在這句詩裏,你可以看到秋霜化為玉露,你秋天不是來了嘛,你不是要凋零萬物嘛,你不是要令萬物肅殺嘛,可是在德配天地的仁者的眼中,這種美就是一種爽利之美,你看秋霜都化為玉露了。所以玉露凋傷楓樹林,這一句話我就可以證明剛纔我說的那個,人道與天道的親合,你要想人道和天道合為一體,你的人格就必須達到很高的境界,達到怎樣的境界呢?達到一種能夠包容天地的境界。孔子說“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六十而耳順,耳順是什麽?耳順就是我聽見什麽話都順耳。說可能嗎?可能。也就是說人格境界到了可以包攬一切外事外物的這樣一個程度,任何一種語言,任何一件事情,在他來看,都是豐富他發展他的一種精神資源,而對他沒有任何損害,這就叫耳順,這就叫德配天地。所以在德配天地仁者的眼中,秋霜化為玉露,至於下面說“巫山巫峽氣蕭森”,至於下面說“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雲接地陰”。這不僅沒有像李賀的詩“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嚮日金鱗開”那樣厚重那樣凝重,不僅沒有那種感覺,反而使人感覺到了詩人宏大的氣魄,為什麽呢?已經有了第一句“玉露凋傷楓樹林”,你再睏難再蕭瑟的秋天,再艱險的自然環境,都是可以被包容的。所以這兩句黑沉沉的陰森森的詩,在這裏一點都不顯得沉重,衹能顯出抒情主體的這種宏大的氣魄,這就是人道與天道的親合。說“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係故園心”。“叢菊兩開”當時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正在巫峽,他又想到了成都,他從成都來到了巫峽,兩開,在成都開,在巫峽開。“他日淚”,將來的某一天,將來的某一時刻,我想到今天的情景的時候,我會為此而感動得感傷得流淚,這就叫“叢菊兩開他日淚”。問題是下面一句,“孤舟一係故園心”,這個時候出現了孤舟,孤舟是係在哪裏呢?是係在故園的心靈上,也就是說遊子是思念故園的,關鍵是最後一句“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這一聯詩是萬傢燈火的感覺,“寒衣處處催刀尺”,秋天來了,要做寒衣了,催動了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晚上打布的聲音在響起,這是一片人間焰火的情景。你不要小看這人間的情景,它恰恰是由上面的“玉露凋傷楓樹林”的那種由情感而包容的天道,回到了人間的人道。以天道始,以人道終。天道和人道它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這樣的循環。而這個循環不是簡單重複,而是一種超越性的循環,是一種超越性的親合。我們在現實當中,實現了由天道回到人道或者說由人道升華到天道,再由天道回到人道的這樣一種親合。等你讀完了這首詩,你的心理就被撫慰了一遍,為什麽呢?你的整個價值建構的精神歷程,就走了一遍。這就是我要說的人道與天道的疏離與親合,這也就是杜甫詩的沉鬱和頓挫。   第三個問題,彰顯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賞析。任何一首優秀的詩詞,它都是我們民族情感的最凝練的表達形式。你衹有把它背後的民族情感給它開掘出來,你才能真正感受到這首詩詞的真正意義。你像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這首詞如果讓同學們說實話好不好?他有顧慮,說它好吧,實在覺得彆扭。說它不好吧,又怕別人笑話水平低。事實上從真正的,所謂語言的這個角度來講,是很難接受的。你讓孩子背,背什麽呢?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個他很容易背,你要讓他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三句還行,“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他就會問你是不是讓我將來說相聲?這麽繞口,沒有意思。“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這都是些什麽呀,確實沒有多少詩意,但是為什麽它是千古名詞?就是因為它暗合了我們民族文化的心理流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就這一句話就概括了我們民族從英雄夢的興起到英雄夢的破滅的,這樣的一個歷程。為什麽這麽講?我們中國人沒有外在的超越的價值觀念,也就說沒有上帝。但是有內在的超越的價值觀念,而這個內在的超越價值觀念,一般來講,它除了純粹的心靜修養以外。還要通過做英雄對社會來建功立業,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英雄夢。   但是面對着滾滾的長江,你會看到,英雄在這個歷史的發展過程當中,到底又有多少價值呢?當你面對長江的時候,你會感覺到英雄的渺小和英雄的無奈,為什麽呢?後面你看說“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即使面對周瑜這樣的少年英雄,我們和長江相比,也會覺得微不足道。所以你衹有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無限的長江當中,你才能獲得價值。什麽意思呢?也就說千古風流人物,你個體的風流,每一個單個的個體,幾乎是沒有價值的,是沒有意義的。你衹有奉獻出了個體,你把個體融入到這個長江的洪流當中,你才能夠獲得永恆。這就是“大江東去浪淘盡”淘盡的意思。那麽多風流人物,有什麽意思?你讀這首詩的時候,是不是想,我即使當很大的官,即使賺很多錢,我今世怎麽怎麽樣,也會被長江淘盡。你那個簡單的浮淺的英雄夢,面對着這首詩你不覺得它非常蒼白嗎?你多少年為之奮鬥的東西,你一讀這首詩你就會馬上動搖,為什麽呢?“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千古風流人物尚且都被淘盡,何況你還入不了風流人物之列?何況千古。所以立刻就把你原來的那個沒有經過詢問的,沒有經過悲劇意識的覺醒的那種自然建立起來的那種價值觀念給推倒了。所以這就是英雄夢的破滅,但是同時又告訴了你另一條出路,這條出路就是你一定要相信“不盡長江滾滾來”,你一定要相信“念天地”,你一定要“念天地之悠悠”,一定要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這個長江當中去,這是我們的主流文化的精髓。至於說後面的一些詩說“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你看說故壘西邊,人傢說是三國周郎赤壁。這有什麽詩意?沒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這有什麽詩意?很多吃這碗飯的人,老是把它寫得多麽美,其實他自己也沒覺得美,他是為了寫文章纔說它美。我告訴你,它其實不美,美就美在“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美就美在這首詩的神理,它的神理不在說“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羽扇綸巾”。而在於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三句相首尾相接的最後的“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一樽還酹江月”。這是什麽呢?這是叫消解悲劇意識,中國人消解悲劇意識的因素或者說悲劇意識的消解因素,有這樣幾種,仙、酒、自然、夢、女人,我是說的傳統文化裏面。你看悲劇意識的消解因素主要有這五種,這幾句話裏面,就占了三種,故國神遊,有夢。多情應笑我,有女人。早生華發,人生如夢,有夢。一樽還酹江月,有酒。   所以這首詞從本質上講,它有消極的味道,為什麽呢?就是對悲劇意識的消解,同時也有對悲劇意識的超越。它在破滅你英雄夢的同時,又告訴你一條超越的道路,但是這是隱含着的。那麽這就表現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當中的,另一個重要的方面,所以這首詞之所以被大傢被一般的讀者,不是被專門研究傢所喜愛,而是在一般的讀者當中廣泛流傳,主要是我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有這一層心理。   我們看第二首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這首詞大傢如果喜歡,我倒不反對。為什麽?從文詞上來講它非常漂亮,當然僅僅從外在形式上講,絶不足以來說明這首詞的價值與意義,這首詞其實它也是描繪了我們民族文化的一種心理結構,一種情緒的流程。你看“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是代表了從屈原的《天問》以來,人對自己價值的一種追詢。僅僅是把酒問天嗎?其實不是,他是追詢我從何處來?我到哪裏去?我的價值與意義是什麽?但是這個追詢有沒有結果呢?其實它不可能有明確的答案。所以最後“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是一個心理過渡,你註意,開始是一種心靈追詢。“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有的同學問,為什麽不把茶問青天?不把可樂問青天?不把醋問青天?我剛纔已經說了,酒它是消解悲劇意識的一種重要因素。同學們可以想一想,當你在轆轆紅塵之中,你還想着去追詢自己的價值意義嗎?不,你衹有喝上酒,一切都破除以後,你的本真的情感纔會流露出來。所以纔會把酒問青天。   所以第一句是一種心靈的追詢,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接下來是心理過渡。這種追詢是不是有答案呢?沒有,“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我欲乘風歸去”。歸去,好像是回傢一樣,天好像是天堂。天上宮闕好像是他傢一樣。但他不知道自己傢裏是不是適合自己居住,高處不勝寒。這是從心理過渡,那麽接下來就是現實答案,這個現實答案很簡單。“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又回來了,用我們的俗話說,“夜晚千條路,白天賣豆腐”。還是要回到現實當中來,所以我們時時刻刻都在經歷着這樣的一個過程。但是蘇軾的詞絶不僅僅如此,這個過程它不是一個簡單重複,它是一種超越。什麽樣的超越呢?這個超越就是心靈經過洗禮以後的超越。人的心靈經過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樣的心靈洗禮,這樣的情感洗禮,使你的心靈變得新鮮而開放。所以當你再回到人間的時候,你這個“起舞弄清影”就有了新的意義,就有了新的感覺。   下句“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嚮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你看他對現實是多麽敏感,這種感情是多麽新鮮,而對現實的感性生命又是如何重視,這都是經過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種心靈追詢和過渡的這樣的一個結果。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百傢講壇
從文化視角看幾首唐詩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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