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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餐櫻廡隨筆 》
餐櫻廡隨筆
況周頤 Kuang Zhouyi
清製:凡蔭生及歲者,經考試然後授官。一品蔭生,內用員外郎,外用同知;二品蔭生,內用主事,外用通判;三品蔭生,內用七品小京官,外用知縣。此項考試,非倩人槍替不可。其代價綦微,僅百金而已。曩蔭生某,自恃文理優長,毅然赴試。俄朝旨下,竟以程式蹠戾,賜命弗及,得要津為之斡旋,乃外用。在昔文法之世,公府積弊難返,若斯之類,殆指不勝僂。
鯫生不第進士,而曾聞臚唱。臚凡五唱:第一甲第一名某、第二名某、第三名某;二甲第一名某等;三甲第一名某等,其聲凝勁以長。自科舉廢後,遂成“廣陵散”矣。臚唱之日,榜眼、探花送狀元歸第,探花送榜眼歸第,探花自歸第,無人送。某省人歸某省會館,非歸私第也。其會館先已召集梨園演劇,張盛筵待賀客。歷科鼎甲在京邸者畢至,循故事也。
每屆鄉科之年,京曹典試各直省。命下之日,鄉年寅好薦僕從者,沓來紛至,應接不暇,而尤以師門函屬為誼不可卻。兼錄用之後,駕馭匪易,蓋隱有挾持以為重也。宛平陳冠生修撰(冕),光緒己醜恩科,拜湖南主考之命。適同年某君來賀,談次出名條夾袋中,自言深知人浮於事,無可位置,緣某友轉托弗獲辭,幸損覆寸箋,俾報命前途可耳。修撰亦極言竿牘填委,重以情貌,即簡言善辭,亦筆舌俱睏。語未終,門者以緘進。啓視之,則南皮張相國文達薦僕之書也。文達於修撰屬座師兼同鄉,不可卻之尤者也。修撰蹙額久之,勉令來僕進見,則衣履樸野,長揖而外,木立不知所云。修撰殊忻慰,亟奬藉之,留侍左右,加青垂焉。夫長揖之僕之未易多遘,信矣。輓近世風不古,士夫號為賢達,往往矜情飾貌,不惜疲敝其筋骨,囚垢其冠裾,窮極矯揉,以鳴高立異,震駭庸俗耳目,非深求之幽獨隱微之地,固確見為艱苦卓絶之操。非有{難火}{屍辛}鑄鼎之特識,鮮不受其欺罔而神明奉之者,則夫彼僕,安知其非揣摩風氣,而托為樸鈍以覬售也。則當考其後之事修撰者,能如修撰所蘄否也。
鉛山蔣苕生太史(士銓)撰《桂林霜傳奇》,演康熙朝廣西巡撫馬文毅殉吳逆之難事(按:馬公諱雄鎮,字錫蕃,號坦公,漢軍鑲紅旗人。康熙九年,巡撫廣西。十三年,吳三桂反,將軍孫延齡私與通,公被囚土室。十六年,三桂遣其孫世亻宗收兩粵,斬延齡,誘公降。不屈,遂被害。清製:非翰林出身,不得謚“文 ”,公父嗚佩,官至兩江總督,公以大臣子選用起傢,得謚文毅,亦異數也),編入九種麯全帙中,流傳頗廣,又有《桂林雪》院本,為高郵薛鼕樹先生(名待考)所譜,演明臣瞿、張二公殉國事(按:瞿公諱式耜,字起田,常熟人。張公諱同敞,字別山,江陵人。明永歷建國桂林。瞿公由桂撫入內閣,張公為兵部尚書。清兵破全州,諸將焦璉、丁魁楚等皆戰死。永歷奔梧州,以瞿公為留守,張公副之。未幾,北兵至,二人力持月餘,城破,同被執。主將定南王孔有德欲降之,不屈,幽於一室。二公相對賦詩酌酒,不異平時。孔屢勸降不可回,遂同日俱殉),世罕知者,亟記之。
兩湖自強學堂建設於武昌,為中國第一中西學堂。經始光緒中葉,丁酉、戊戌以還,規模燦然大備。遵守當時着各省改書院設學堂諭旨,以中學為主,西學為輔。註重中文,每日上課時間,中文訂一時,其餘各門功課,均訂半時。其外國語言文字,有英、法、俄、德、東五文。文各有堂,軒敞閎闊,聘外國士人教習。有助教,有翻譯,非一知半解者得濫竽充數。此外唯體操、算學,教科不煩,而教法認真。學生考取入堂,無庸繳學費,齋房整齊,餐膳豐潔。凡所需用中外書籍、筆墨紙張、操衣靴帽(每季一換)等,悉公傢辦給。中文及外國五文、體操、算學,各有領班、幫領班學生,由各教習憑分數補薦。領班每名每月薪水紋銀十六兩,幫領班每名每月薪水紋銀八兩,各八名。每月考課一次(中文論說)。第一名奬竜銀十圓,以次遞減,至第三十名猶得二圓,第五十名猶得一圓。學生中程度稍高,眷屬不多者,兼可無內顧憂矣。張文襄督鄂十數年,此自強學堂之設,不可謂非育纔恤士之實政也。餘於戊戌、己亥間,充自強學堂中文教習。辛醜自鄂之蜀,甲辰返自蜀,則已改文方言學堂,非復嚮日章程矣。
吳昌碩言:安吉有貢生張之銃(音充,去聲),壽逾八秩,行輩在文襄相國之前。
嘗謂樸質之風,今人不及古人,中國人不及外國人。日本原善公道《先哲叢談》“山崎嘉”(按:山崎嘉號暗齋,平安人)一則雲:“暗齋天性峭厲,師弟之間,儼如君臣。其講書音吐如鐘,面容如怒,聽徒凜然,無敢仰見。諸生每竊相告曰:‘吾儕未得伉儷,情欲之感時動,不能自製,則瞑目一想先生,欲念頓消,不寒而慄。’”吾中國人撰述,斷不作此等語。矧對於師門,尤必謂近褻而非所敢出。彼都人士,顧夷然不以為諱,是其任真近情處,未可談笑道之也。
日本岡本監輔著《西學探源》,清言,頗寓哲理。其《言論》第十三有雲:“恥於下問,不欲聞己過,是古今為政者之通病也。西諺所謂傲慢之人,以它人之譽為自己之恥者,不其然乎?偶有一二解禮讓者,亦止記同量之美,而忘異量之美。忽緻拾小過掩大德,與孔子所謂宥小過舉賢才者異撰(按:東國經籍傳本,多有異文,當是岡本所據《論語》。“赦小過”句“赦”作“宥”)。賢才不能無小過,小過而不宥,焉得有賢才可舉者?”《魯論》“赦小過”二句,如此詮釋,誼亦甚精。
錢牧齋易節事清,以纂修《明史》為詞,亦不得志,以禮部侍郎內宏文院學士還鄉裏。嘗遊虎丘,見有題詩寺壁者曰:
入洛紛紜意太濃,蒓鱸此日又相逢。
黑頭早已羞江總,青史何曾惜蔡邕。
昔去尚寬瀋白馬,今來應悔賣盧竜。
可憐北盡章臺柳,日暮東風怨阿儂。
或云是雲間陳臥子所作。又順治三年十二月,清兵總鎮李成棟以精騎三百下廣州,舊輔何吾騶投誠(按:吾騶,崇禎朝宰相,與黃士俊同相永歷,未久告歸,傢資三百萬),乞修《明史》,門署“纂修明史”扁額。廣東人有“吾騶修史,真堪羞死”之謠。大凡易姓改玉之世,前朝史事,關係綦重,彼號為文學舊臣,千鈞一發之頃,必不能引决,而又不能無一詞自解免,則回跡之門在是矣。《西學探源》有雲:“法人安格的爾以修史著,不肯臣事拿破倫,年老貧甚,傢有面包、牛乳二味係命,日計不過三蘇烏錢。其友勸之受養於拿破倫,安氏曰:‘餘豈畏死自辱乎?’年九十四而終。臨終語其友曰:‘請視死有生氣之人。’”雖歐人主利,亦有如此者,可不謂偉哉!綜三事衡論之,中外士夫,何遽不相及若是。
《西學探源》又云:亞理斯德嘗有記事曰:“某國王枚達士,遇其臣捕拔甲士神來投諸獄,心憐而釋之。神大德之,因告王聽其所欲報之。王性貪而無度,乃謂之曰:‘使予手所觸悉變為黃金。’神曰:‘無復志願過此者耶。’再三言之,王答如前。神乃授王得金之力,悠然升天去。王喜溢於面眉,欲試其力。下庭仰攀樹觸果,樹果皆化為金;俯觸瓦礫,亦化為金;指端所及,無一非金者。偶際午餐,就坐對食,將舉手食之,食皆化為金;將啜茗,戛有聲,不堪啜。如此數日,王苦饑渴,將死於黃金堆積中,則仰天號哭,呼拔甲士神,請去其力,僅乃解免。自是,王幡然省悟,謂國傢之富,不必在擁多金,一意奬勵事業,遂致民阜國強。”
按:此寓言耳,尤涉滑稽,然確有至理,為吾中國嚮來書說所未發,亟記之,為當世之枚達士告。
《西學探源》又云:“英人斯格的為詩文巨匠,而終身服吏務,不害學習。”按:宋史邦卿(達祖,汴人),相傳為開禧堂吏,所著《梅溪詞》,同時張功甫()為之序。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三變行輩,不足比數。”斯格的殆其流亞歟?
武林南山磨崖,梁蕭《心印銘》(見丁敬《武林金石記》),末書“天宋皇癸巳歲”。嚮來金石紀年,弁一字於國號之上。有曰大、曰巨、曰皇、曰聖者,而 “天”字則唯宋用之。獨惜徽、欽南渡,天虧西北,無復女媧煉石補之耳。又政和中,禁中外不許以竜、天、君、玉、帝、上、聖、皇等為名字,於是毛友竜但名友,句竜如淵但名句如淵,餘各等字例引(見宋洪邁《容齋二筆》)。四川雲陽竜脊石,宣和乙巳人日周明叔、曹嘉父等兩題名,並改寫鰲脊(見況周頤《鹵底叢談》),亦甚可笑。
鹹豐朝,即補副將雷風雲,謚威毅(見《謚法考》)。光緒中葉,鄂人張翼軫,工行草書,嘗遊京師,有潤格在廠肆,其姓名三字皆星名,與雷風雲屬對絶工。
吳江徐電發(釒九)《詞苑叢談》捲十《辨證》有雲:《王釒至默記》載歐陽公望〔江南〕雙調:“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初,歐公有盜甥之疑,上表自白雲:“喪厥夫而無托,摧幼女以來歸。”張氏此時,年方七歲。錢穆父素恨公,笑曰:“正是學簸錢時也。”愚按:歐公詞出《錢氏私志》。蓋錢世昭因公《五代史》中多毀吳越,故詆之,此詞不足信也。(《叢談》止此)
按:周淙《輦下紀事》雲:“德壽宮劉妃,臨安人。入宮為紅霞帔,後拜貴妃。又有小劉妃者,以紫霞帔轉宜春郡夫人,進婕妤,復封婉容,皆有寵。宮中號妃為大劉娘子,婉容為小劉娘子。婉容入宮時年尚幼,德壽賜以詞雲:‘江南柳,嫩緑未成蔭。攀折尚憐枝葉小,黃鸝飛上力難禁。留取待春深。”(《紀事》止此)德壽之詞,與《默記》所傳歐公之作,僅小異耳。錢世昭《私志》稱彭城王錢景臻為先王。景臻追封,當建炎二年,世昭為景臻之孫,緬(景臻第三子)之猶子。以時代考之,蓋亦南宋中葉矣(《四庫全書提要》於錢世昭、王釒至時代,並未考定詳確)。竊疑後人就德壽詞衍為雙調,以誣歐公。世昭遂錄入《私志》,王釒至因載之《默記》,唯錢穆父固與歐公同時,然公詞既可假托,即自白之表、穆父之言,亦何不可造作之有?竊意歐陽文集中,未必有此表也。
要離墓殘碣,文曰:“漢梁伯,烈士要。”石高二尺(據《齋藏石記》,依工部營造尺),寬一尺四寸五分,厚三寸二分。二行,行三字。字徑四寸強至六寸不等,正書。乾隆時,出土於吳門專諸巷後城下。光緒十二年丙戌歲朝,石門李嘉福笙魚得之(有題字刻石右方,分書)。宣統紀元,歸氵更陽托活洛尚書忠敏。《齋藏石記》編入《梁石》。殘碣書勢信勁偉,唯定為梁刻,蒙意竊未安也。按:明信州鄭胄師(仲夔)《耳新》雲:“姑蘇要離墓,其形如阜,不及城堞者,僅尺許耳。相傳初甚低,其後歲高一歲。至萬歷間,好事者為之竪碑墓上,墓隆起竟高於城。一時城外往往白晝殺人,鹹怪異之。因僕碑,乃止。”據此,則乾隆時出土之殘碣疑即萬歷間所竪之碑,碑僕後乃斷殘耳,以其地考之亦合。
秦印多玉(多朱文),漢印多銅(多白文,其實非白文也。漢鈐印用紫泥,印入泥中。篆文凹入者凸出,則亦朱文矣),間有金印,王侯已上用之。元王元章用花蕊石刻印,而石印乃盛行。其先有用石者不甚著,蓋亦廑矣。此外尚有銀印、鐵印、瓷印、水晶、瑪瑙、象牙、犀角、澄泥、燒料、黃楊、竹根等印。又有碧霞髓印(髓或作厶),至堅不受刀,雖晶玉非其比。在昔印人某能刻之,其姓名偶失記矣。歙縣汪氏飛鴻堂(啓淑,字訁刃{艹},號綉峰,世業????,擁高貲),剖巨珠為小印,侈麗極矣。
鯫生窮餓海濱,蓋五年於茲矣。乙卯六月,大風為災之前數日,室人以無米告。戲占《減字浣溪沙》雲:
逃墨翻教突不黔,瓶何暇恥齏????。半生辛苦一時甜。 傳語枯螢共寧耐,每憐饑鼠誤窺覘。頑夫自笑為誰廉。
文筆貴簡,“逸馬斃犬於道”,作“有犬臥於街中,逸馬蹴而斃之”,則贅矣。明祝氏《猥談》雲:“一守禁戴帽,不得露網巾,吏草榜雲:‘前不露邊,後不露圈。’守曰:‘公文貴簡,何作對偶語?’吏曰:‘當如何?’守曰:‘前後不露邊圈。’”斯旨可以喻大。《新唐書》、《新五代史》,其較勝舊史,亦事繁文簡耳。
相傳彭剛直作秀纔時,與鄰媛名梅者有婚嫁約,事忽中變。迨後剛直通顯,故劍不復可求,剛直恫焉。中年已還,酷嗜畫梅,所作詩亦十九詠梅,意有托也。臨川李梅庵方伯未第時,有長沙余公器重其纔品,以長女字之;未婚卒,復字以次女,又卒;更字以三女名梅者,婚未久亦卒。梅庵賦潘嶽之《悼亡》,感謝公之風義,因自號梅癡,終身不謀膠續。國變後,黃冠野服,賣字滬濱,署其門曰“玉梅花盒李道士”,蓋情之人人至深。武達文通,其揆一也。曩餘亦自號玉梅詞人,則辛卯客蘇州,得句云:“玉梅花下相思路,算而今不隔三橋。”(《高陽臺》)又云:“玉梅不是相思物,不合天然秀。”(《探芳信》)此等句殊無當於風格,而當時謬自喜,遂以名詞,並以自號,無它旨也。
南海潘繹<廣今>(衍桐)緝《雅堂詩話》,即其所編兩浙《軒續錄》之詩人小傳,亦猶《靜志居詩話》即《明詩綜》小傳也。其體例於談詩而外,備載嘉言懿行。如歸安姚鏡塘先生(學爽),居官端謹,不履要津,部曹每月有印結銀,先生獨不受(清製:中外大小官員,引見驗看,須同鄉京官出印結。結費之多少,視品位之崇卑。京曹五六品有印官,得出結,分結費。軟紅薄宦,恃此為樵米資矣。某省印結省務,由本省出結官分年輪管,結費即由管結官部分緻送)。仁和高月先生(鳳臺)學深品潔,在中書以兄喪去官,有韋義、楊仁之風。夫京之分結費,儼然分所應得,取不傷廉者矣。世固有貪多務得於印結之外者,乃至俗情貪戀祿位,雖三年之喪,或猶有奪情之舉,矧在齊衰已下,則夫兩先生之所為,固皆輓近所未聞,可以風世勵俗者矣。
《眉廬叢話》據昆山朱厚章《多師集》有賦得“三纔萬象各端倪”七言十二韻詩,自註:“江南三院考取博學鴻詞科,知乾隆時特科諸徵士,當其薦舉之初,須由本省考試,則亦未極隆重,曰考取。殆猶有考而不取者矣。”雲雲。比閱《樊榭山房集》末附軼事,記當時試事綦詳:“雍正甲寅、乙卯,浙江總督程元章三次省試,薦舉博學鴻詞十人:嚴遂成、厲鶚、周玉章、杭世駿、瀋炳謙、齊召南、張懋建、周長發、汪沆、周炎。正試題《河清海晏頌》,《萬寶告成賦》,杜氏《通典》、鄭氏《通志》、馬氏《通考總論》,賦得“衝融和氣洽”,補試題《玉燭醴泉頌》、《鵬奮天池賦》、《九法五政論》,賦得“禾比君子”。續試題《景陵瑞芝賦》、《春雪》詩、《兩浙通志》序,評《二十一史》。厲先生應正試,名列第二。程製軍批雲:“頌體俊偉,賦材麗則。論該洽而當理,詩雅正以和聲。誠為於越含香,氵製河韞秀。”帥文宗批雲:“辭挹群言,體苞衆製;以質緯文,以文被質。殆昔人所云無一字空設者。”張方伯加批雲:“高華之氣,典麗之詞,春容之節。加以骨幹堅凝,根極理要,扶質垂條,兼擅其美。”據此,知《多師集》所云三院,即製軍文宗方伯矣。又王茨檐先生《靜便齋集·送杭大宗北行序》雲:吾友厲鶚、杭世駿,博覽精核,所為文詞高旨深,顧自壯盛,僅充秋賦。仁廟禦極之十七年,特闢大科。浙省郡邑薦者,前後合六十人。呈試大憲,掇什之二三。二君以瑰麗卓越,炳乎十八人之列。據此知考試不取者,多於得取之數。太鴻、大宗、次風諸先生,當時已負盛名,而猶瀆考如是,可見先輩醇樸之風,而全盛之世之科名至足重也。
黃子久自大號癡哥,見樊榭詩自註。人皆知大癡,罕知大癡哥者。太鴻方聞,必有所本。
《樊榭山房集》有幼魯(按:姓符)第五女生,命名曰卻盜,為賦詩。此女名絶奇。
樊榭詩《吳山詠古》二首,其一《麻曷葛剌佛》,序雲:“在寶成寺石壁上,覆之以屋。元至治二年,驃騎衛上將軍左衛親軍都指揮使伯傢奴所鑿。志乘不載,故詩以著之。”句云:“何年施斧鑿,幻作梵相奇。五彩與塗飾,黯慘猶淋漓。一軀儼箕踞,努目雪兩眉。赤腳踏魔女,二婢相夾持。玉顱捧在手,豈是飲月支。有來左右侍,騎白象青獅。獅背匪錦,薦坐有人皮。髑髏亂係頸,珠貫何纍纍。其餘不盡者,復置戟與鈹。”又云:“來觀盡毛戴,香火誰其屍。陰苔久凝立,想見初成時。”
按:此佛像今不知尚存否。以詩句繹之,何鬼怪獰惡一至於是。其二《鐵四太尉》序雲:“在東獄廟廡下,像凡四軀,皆擎拳目,奇醜可怖。相傳江中浮來,郡人有忿爭兇隙等事,輒迎而詛之,俗名鐵哥而。(曩甄[B13f]“而”字典故,惜未及此)。元至正末重鑄,其朔弗可考,大率皆淫祀也。”
北齊造名無量聲佛像,佛座拓本,高今尺二寸強,寬二尺四寸強,十四行,行二字,字徑八分,正書。銘曰:“天保七年,敬造名無量聲佛,若有文名者禮拜供養,減無量罪,德無量福。”(按:“德、得”二字,古通用)此拓本絶艱緻,殊可寶,惜未拓佛像,俗工往往如此。又希臘女神名謬司,專司文藝者,則是彼都人士,所當馨香以祝者也,附記於此。“謬司”蓋譯音,不如作“妙師”為協。
光緒初年,都門以“富、貴、貧、賤、威、武”六字分帖六部,謂吏貴、戶富、禮貧、工賤、刑威、兵武也。蓋他部司員,見堂官皆長揖,唯工部鞠跽為禮,故或又以《孟子》“天下之賤,工也”句相嘲。未幾而兵部效之,戶部繼效之。癸未七月,詔各部院司員,見該管堂官,不準屈膝請安,以御史文海疏言也。
清製:百官進內,東華門止燈,景運門止傘扇。光緒中葉已還,往往甚雨之日,有攜燈入景運門者,有持傘上乾清門臺階者。而乾清宮侍衛,皆戴雨帽班直門下,大臣或持傘至養心殿門,蓋非復從前嚴肅矣。
清製:大臣謚法,除特旨予謚外,例由內閣撰擬八字,圈用二字。光緒辛巳正月,吳縣瀋相國桂芬卒,內閣撰擬謚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因諭旨稱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是以依此撰擬。及旨下,乃謚文定。既非特旨,亦非圈用。考謚法,純行不爽曰定,亦美謚也。
日本櫻花,五大洲所無。有深紅、淺絳,緑者尤娟倩,一重至八重,爛漫極矣。三月花時,公卿百宮,舊皆給假賞花;今亦香車寶馬,士女徵逐,舉國若狂也。花枝或插於帽,或裹於袖,或係於帶。遊客歸來,滿城皆花矣,名曰“櫻花狩”。蓋雖遊樂之事,亦寓講武之意雲。
中國以牡丹為花王,日本以櫻花為花王。牡丹以濃豔勝,櫻花何其娟倩也。餘謂花王中之櫻花,甚似人王中之李重光,高出庸主萬萬。
《大戴禮記·五帝德》第六十二:“孔子曰:‘吾欲以顔色取人,於滅明耶改之;吾欲以語言取人,於予耶改之;吾欲以容貌取人,於師耶改之。’”今人第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雲雲。
光緒庚子,拳匪變起,餘適在鄂,條呈兩湖防守情形於督部張文襄。有雲:“隨州所屬之武勝、平靖等關,為由汴入鄂門戶。平靖、百雁、武陽,即所謂‘義門三關’。明正德中,流寇入境,三關皆要地。今湖北鐵路幹路,武勝關適當其衝,並宜急駐重兵扼守,以固邊圉而保要工”雲雲。“義門三關”之說,據《讀史方輿紀要》。比閱烏程溫鐵華(日鑒)《〈魏書·地形志〉校錄》雲:“義陽三關,謂平靖、武陽、黃峴也。《元和郡縣志》:‘武陽在應山縣東北一百三十裏,黃峴在應山縣界。’《地理通釋》:‘《左傳》:大隧即黃峴。今名九裏關,在信陽軍南百裏。’”溫氏所云三關,有黃峴無百雁,與顧說不同。
《新唐書·藝文志》著錄蘇渙詩,註云:“渙少喜剽盜,善用白弩。巴蜀商人苦之,號曰‘白蹠’,以比莊喬。後折節讀書,進士及第。湖南崔闢從事。 旋遇害,渙走交廣,與哥舒晃反,伏誅。”詩人而為盜,盜而第進士,絶奇,矧晚節弗終。不圖風雅中,乃有此敗類。顧其詩見錄於正史,詎以其事奇而故傳之耶?抑其詩固猶在可傳之列也?
遼王述律好睡,國中目為睡王(見宋彭百川《太平治跡·統類》)。大興王楷堂比部(廷紹),高談雄辨,都人稱為嚷王。長於詩,倚馬可待。署中公暇口號雲:“司中呼小馬,堂上坐長麟。”時牧庵協揆(長麟)為大司寇,或譖之。一日,協揆語王:“聞近作對聯佳甚。”王應聲曰:“司官曾有句,名醫唯扁鵲,良相是中堂。”協揆大笑,意深賞之。譖者聞之爽然(見定遠方士淦《蔗餘偶筆》)。睡王、嚷王並新雋,顧嚷王捷纔若此,未可以嚷概之矣(宋荊南節度使高保融弟保勖,體瘠而口吃。保融甚愛之,雖盛怒,見之必釋然而笑,荊南人謂之萬事休郎君,見《太平治跡·統類》。是誠親愛而闢,然兄弟孔懷,固當如此,視交為愈者,有厚薄之殊矣)。
王禹嘗為李繼遷草製,送馬五十匹,備濡潤,禹卻之(見《太平治跡·統類》)。即後世文人潤筆,亦云厚矣。宋陳藏一《話腴》雲:“退之欲人輟一飯之費以活己。”而文起八代,上窺至聖,亦濡潤之說,斷非乞藉。
宋太祖性嚴寡言,獨喜觀書,雖在軍中,手不釋捲,人間有奇書,不吝千金購之。周顯德中,從世宗平淮甸,或譖太祖於世宗曰:“趙某下壽州,私所載,凡數車,皆重寶器也。”世宗遣使驗之,盡發籠篋,唯書數千捲,無它物(見《太平治跡·統類》)。古開創之英闢,丁竜猶未飛,蠖不妨屈,其襟抱所藴蓄,要不啻一日萬幾,而顧留意載籍若是,知郅治本原在是矣。若漢蕭何為高帝收秦丞相府圖籍,事又稍異。
蘭陵先生言:“《四書》中,有二怪、一妖、三女子,五竜、九虎、十先生(又九館、十先生)。”二怪:素隱行怪,怪力亂神。它仿此。急切記憶,殊難全備。
都下某名宿,好清談雅謔。一日,宴客於陶然亭,某學究與焉。俄添酒頃,語次,漫引《中庸》“其至矣乎”句,讀若“豈止一壺”。學究瞿然避席曰:“侮聖人之言。”言之色綦莊。四座愕眙久之,主人末如何也(學究乃所延西席,授公子讀者)。
春夏之交,壁間懸名人書畫,恐燕泥飄墮染損,於幀首作兩綾帶下垂,令時時搖動,俾燕不敢近,名曰“驚燕”。蕙風曩有詞詠之,調寄《浣溪沙》(刻入《新鶯詞》)“四璧琳琅好護持,畫簾風影亂烏衣。飛近金題纔小立,卻教回。娟素乍同飄綉帶,襟紅時見涴香泥。倘是雙飛來對語,莫驚伊。”按:此調名〔浣溪沙〕,前後段各七字三句者,名《減字浣溪沙》。據宋賀方回《東山寓聲》樂府,俗以七字三句兩段為《浣溪沙》,而以此調為《攤破浣溪沙》,誤也。
金元已還,名人製麯,如《西廂記》、《牡丹亭》之類,平仄互葉,幾於句句有韻。付之歌喉,聲情極緻流美。溯其初哉肇祖,出於宋人填詞。詞韻平仄互葉,丁北宋已有之,姑舉一以起例。賀方回《水調歌頭》雲:“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臺城遊冶,襞箋能賦屬宮娃。雲觀登臨清暇,壁月留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訪烏衣,尋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傢?樓外河橫鬥挂,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蓬窗罅,猶唱後庭花。”蕙風舊作,間有合者。《蝶戀花·甲午展重陽日,邃父招同半唐登西爽閣,子美因病不至》(刻入《錦錢詞》)雲:“西北雲高連睥睨,一抹修眉。望極遙山翠,誰嚮西風傳恨字,詩人在抵傷憔悴。有酒盈尊須拌醉,感逝傷離(端木子疇前輩,於數日前謝世)。何況登臨地,鬯好秋光圖畫裏,黃花省識秋深未。”西爽閣在京師土地廟,下斜街山西會館,可望西山。
清初鴻詞諸徵士,當其薦舉之初,本省瀆考情形,甚非隆重之道,稍有崖岸者弗為也。相傳康熙己未科,取中者五十人。授職後,為同僚所排詆,目為野翰林,且譏以詩曰:
自古文章推李杜,而今李杜亦稀奇。
葉公懵懂遭竜嚇,馮婦癡呆被虎欺。
宿構零衡玉賦,失黏落韻省耕詩。
若教此輩來修史,勝國君臣也皺眉。
自註:李高陽相國{尉},杜寶坻相國立德,馮益都相國溥、葉掌院學士方靄皆試官。是科題為《璇璣玉衡賦》、《省耕詩二十韻》。取中者俱令纂修《明史》。而鴻博之詆甲科,亦不遺餘力,尤展成檢討(侗)《題鐘馗像》曰:“進士也,鬼也;鬼也,進士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以筆墨為報復之具,若水火不相下。揆之古君子彥聖能容之度,則彼此胥失焉。降而至於乾隆丙辰,而風格視前輩益遠矣。兩次特科,吾廣右皆無人。考仁和杭大宗(世駿)《詞科掌錄》,乾隆丙辰科,廣西巡撫金釒宏,薦舉錢塘廩生袁枚(是時適遊桂林)。嶺嶠白屋之士,閉戶自精,姓名不出裏,對於令聞廣譽之隨園先生,何能望其肩背於萬一耶。
尤展成自《秋波詞》進禦,才子名士之目,受兩朝特達之知,所著《讀離騷》、《鈞天樂》等傳奇數種,教坊內人,鏤之管弦,為霓裳羽衣之麯。洪思()雖以《長生殿》得罪,而此麯即亦流傳禁中。蓋清廷當全盛時,九天歌管,猶有雅音;嘉、道而後,遂岑寂無聞焉;乃至今日,風雅掃地,瓦釜雷鳴,雖日星河漢之文字,不惜弁髦棄之,矧選聲訂韻之末技,夫孰過而問者,則章掖賤而琴書苦矣。
閱歙縣程春海侍郎(恩澤)所撰《湖南提督楊君繼室竜夫人墓志序》(按:楊君名芳,一等果勇侯,謚勤勇)及武進張翰風先生(琦)《記楊軍門竜夫人事》,事絶瑰瑋。兩傢敘述,互有詳略,茲參綜綴錄如左:夫人尤氏,四川華陽縣人。幼讀書,洞曉大義,溫淑而敏斷。年二十二歸軍門,時軍門已貴顯為總兵。嘉慶十乙年春,以寧陝鎮總兵攝固原提督,夫人留寧陝署。先是,鎮所轄兵六千名,例月給米折銀三錢,遭匪賊蹂躪,物值益昂,所領不給食。軍門白經略某具疏申請,議權加二錢,俟三載後再定議。及是,執事者停支待報,兵忍饑兩月。夫人知將有變,使謂署總兵參將楊之震:“速藉給以安其心,慮有它者。吾傢當代償之。”之震曰:“衆兵恐我耳,烏敢反?且釁非由我,何懼?”更以威脅之,衆益怒。七月六日,頭人陳先能、陳大順等請見曰:“吾輩將反,顧受大人恩至重,願送太太去乃發。”夫人以義曉之,且曰:“汝等造反,而先免我,疑知情無以白。且我一婦人,去何為?寧死此耳。”揮衆出。外委王清山,公之親隨也,賊令入衛,又分數十人守大門,約餘人不得入。而公前所釋教匪二百人,為之室傢者,知有變,悉入守中門,曰願以死報。是夜,賊遂殺參將及中軍遊擊、城守營都司,焚南北二城,槍炮號哭之聲不絶。婦女多從睡夢起,知賊不犯鎮署,多就避,廊室為之滿。時未叛者嘩於內曰:“夫人勿死,我輩受主帥恩,賊入,當以死拒;脫不敵,主帥歸,見我輩屍,見我輩心。”已叛者嘩於外曰:“夫人勿驚,我輩受主帥恩,今迫而叛,不與夫人。即仇怨有避夫人側者,亦不報也。”夫人端坐後堂,戒奴婢曰:“死生有命,敢號泣者懲之。”嚮明,陳先能等又請見。避難者皆繞夫人哭,乞勿納。夫人曰:“愚哉,若輩欲入即入,孰能禦之?請見則見,何懼為?”命啓門,叛首數十人,手血淋漓,環伏堂下,痛哭曰:“我輩罪大惡極,將欲竄身山𠔌,緩須臾死。恐去後有驚及夫人者,求夫人行。”夫人大聲謂曰:“若輩雖戕官,為首誠不可逭,於多人何尤?主帥旦夕歸,且為若輩白其事於朝,非盡殲也。可各罷歸伍。不然,斬我首去。”衆曰:“我輩血誓同死生,能聚不能散。”乃舁輿以俟。夫人將升輿,避難者千數百人齊慟曰:“我輩死矣。”夫人復諭叛衆:“此總總者須隨我出,毋傷殘。”衆皆唯唯。於是,出婢子衣履,與在官眷屬,結束先行。乃肩輿殿其後,出署。賊傳呼立隊,賊在五郎城者悉來。夫人叱之曰:“止何等狂悖,而猶循此規製耶?”始退。賊凡送二十裏,至石泉縣。縣令陳某,聞警惶懼,民人驚竄者衆。知夫人來,賊不敢逼,請夫人留。而總兵王兆夢至,夫人謂兆夢曰:“寧陝兵二千餘,非盡反,首事者百餘人耳。速馳諭,令縛頭人來,事可定。”兆夢怯不敢往。夫人留六日,乃之興安兄太守竜君署。越十有四日,公子承註生。會軍門自固原策單騎馳千二百裏入叛軍,收降撫逸,籠束歸伍。乃誅其尤兇橫者,而衆情洶洶,有悔降意。於是叛首蒲大方等,請於軍門,往迎夫人,以測軍門心,軍門推誠待之,不介一奴,許其鹹往。夫人方乳公子,未滿百日,即冒雪抱公子,泰然登程。中途蒲大方與其徒王鳳爭,刀傷鳳手。是日宿漢陰,夫人命藉官刑具,坐中庭,召大方駡曰:“汝反叛,幸宥不死;更弄刀杖,又待反耶?”杖子四十,加桎梏焉。從者惶懼終夕。未至寧陝二十裏,十九人偕大方固請,乃釋之。初,夫人之行也,署中物不暇顧。後四日,石泉民請往取之,門洞開,闃無人,而一匕一箸無失者。有庖人朱子勇者,為賊所怨,夫人匿之復壁中。夫人已去,子勇入上房攜銅盆出。遇賊,將殺之。子勇曰:“夫人命取盥具,汝殺我,汝自賫往耳。”摔銅盆於地。賊信之,竟得免。籲,亦奇矣。當軍門撫叛卒時,自謂功足以贖過,且已革翎頂,宜無慮。夫人曰:“朝廷事自有法度,兵叛大案,不容任其咎者,非君而誰。 ”已而公果遣戍伊犁。後公自川返貴州,或勸帶????,可獲利三千金,已積之舟畔矣。夫人曰:“以氣機觀之,未必能享多金,盍卜之?”公卜不吉,遂辭焉。行六十裏,過黃瓜槽險灘,舟幾覆,載重者皆溺,其才識固不可及也。夫人教子極嚴,善鼓琴,工畫蘭,時時為之不倦。居恆謂軍門曰:“方寸靜潔,則理勝欲;念慮牽縈,則欲勝理。人生最忌情流為欲。”斯言非尋常<門為>媛能道。
番禺有李星輝者,詠眼鏡雲:“白發幾人非藉力,紅顔對爾獨無情。”(見倪鴻《桐陰清話》)今日風氣一變,凡綉闥仙姝,絳帷高足,莫不以晶片金絲之麗製,為春山秋水之美觀。李詩對句,改無情為多情,庶幾切當。
賀縣於晦若侍郎(式枚)客歲自青島移寓滬上,月前於旅次病歿。侍郎庚辰通籍後,以兵部主事居李文忠幕府有年,海內知名。嗣乃薦躋卿貳。丁未,充出使考查憲政大臣,曾自使署兩上封奏,力糾憲政編查館之失,一時傳誦。國變後,叱詫悲憤,形容憔悴,日抱故國之思,有張蒼水之忠忱,而無其事實。素與項城大總統交際甚深,蕓臺公子,嘗受業於待郎者也。去夏,項城專使賫書青島,聘其就參政一席,侍郎辭焉。茲得見其答書原稿,節錄如左:
參政一席,於鄙人性質,甚不相宜。前承公推舉為考查憲政大臣,前後奏章,均可覆案,然亦不欲顯有辭避,緻負公知愛之深。嘗托菊相代達私衷,事前已先與蕓臺有秋後來京之約。積病之後,尤畏炎蒸,一切情形,知蒙鑒及,良覿有日,統容面陳。承緻食品多珍,拜領飽德,並惠川資優厚,本不敢當,謹留以為證行之券。回憶十年門館,千尺深潭,受惠已多。大德不謝,本不應自外也。
其書首稱“慰庭四兄大人”,末又別附數行,有雲:“封題是官樣文字,自應從同。函內是平日私交,不敢改二十餘年布衣之舊。”抗節不移,於言外見之矣。
顧雲美(苓)撰《河東君傳》,有雲:“宣德之銅,果園廠之髹器。”按:果園漆器,明永樂時製。《桐陰清話》雲:“臨川李薌甫觀察(秉銓)在京師琉璃廠,購得髹漆木碗一進,面徑七寸有奇,底口坦平,周身作連環方勝紋,雕鏤工細,作深赤色。碗底有‘沆瀣同甌’四字,正書陽文,濃金填抹,古色繽紛,係明代貢珍無疑。成果亭中丞思以漢玉盤易之,不可得。同人賦詩歌以寵異之。”
古美人香奩中物,流傳至今,以馬湘蘭為獨多。《眉廬叢話》所述,猶有未盡。歙縣程春海侍郎(恩澤)傢藏馬湘蘭小硯一方,背鎸湘蘭像,一時名流題詠甚夥。祥符周稚圭(周)中丞(之琦)《三姝媚詞》雲:
蟾蜍清淚灑,暈脂痕猶新,粉香初砑。翠斫妝樓,想鏡中眉樣,半蛾偷藉。鬥葉閑情,偕象管鸞箋消夜。悄炙紅絲,沉水濃薫,棗花簾下。 仿佛冰姿妍雅,恰手拈蘭枝,練裙歌罷。舊匣空尋,甚石橋新月,尚矜聲價。過眼雲煙,隨夢影銅臺飄瓦。認取南朝遺墨,青溪恨惹。
按:詞雲“手拈蘭枝”,則必非《叢話》所述阿翠像硯,與湘蘭面貌巧合者,彼像手不執蘭也。周稚圭著有《金梁夢月詞》、《懷夢詞》,合刻為《心日齋詞》,自命得南宋人嫡傳,此詞非其至者。
“枇杷黃,醫者忙;橘子黃,醫者藏。”宋陳藏一《話腴》引《世說》語。今人第知“槐花黃,舉子忙”雲雲。斯語罕有知者。
九宮仙嬪,蠶神也,見《蜀郡圖經》。今人但知馬頭娘。
南陵徐積餘(乃昌)小檀欒室藏漢西王母鏡,徑漢尺七寸五分,背文六乳。一格畫女仙,題“西王母”三字。一格一女鼓琴,一格一女折旋而舞,腰肢織長,手據地而足騰起。一格竜,一格獸獨角而馬蹄,一格一女羽衣若擊球。按:《漢武帝內傳》西王母命諸侍女董雙成吹雲和之笙,許飛瓊鼓震靈之簧,石公子擊昆庭之金(按:上言“命諸侍女”,且與董雙成、許飛瓊同列,則石公子當是女人男名),婉凌華拊五靈之石。”此女所擊物圓形(鉦鐲之屬,後世樂器中有雲鑼,即小鑼也),疑即所謂昆庭之金矣。其舞女騰起之足,織削若菱(拓本絶朗晰,雙翹宛然,尖銳穎脫,非僅作弓式而已),可為漢時已有纖足之證。昔人或云始自唐,或云始自五代,殆不然矣。鏡銘:“尚方作竟真大巧,上有山人不知老,渴飲玉泉兮”十九字。山,仙省。
得宋蘇文忠《麥嶺題名》拓本,字徑二寸強,四行,行四字,正書左行。文曰:“蘇軾、王瑜、楊傑、張同遊天竺過麥嶺。”文忠書,無論碑版磨崖,方宋黨禁嚴時,悉數鏟削。其後禁弛,悉依拓本復鎸,乃緻癡肥臃腫,盡失廬山面目。據餘所見,唯《麥嶺題名》、《雪浪盆銘》及《宣城縣北門外雙塔寺石刻如意輪經》(庚戌秋訪獲,石凡二)皆未經鏟削真跡,書勢秀勁絶倫,其它殆不多覯。
清之末季,雀嬉風行,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名之曰:“看竹,何可一日無此君。”跡其窮泰極侈,有五萬金一底者矣(一底猶言一局,某貝子過滬時事)。會稽陶心筠(宣)作長篇詠之,托旨鑒誡,移錄如左:
罡風吹鳥名鵂留,無晝無夜號啾啾。
飛嚮人間啄大屋,賓客歡笑妻孥愁。
一啄再啄金屋破,啾啾唧唧號未休。
初翔江之右,倏忽騰九州。
問製何自始,易竹乃廢紙。
非{塞}亦非蒲,無廬亦無雉。
索長矩方規以圓,自一至九環無端。
馬融六{博}賦所遺,李翺五木經久刪。
呼竜喝鳳揣梅竹,四座鳴對聲關關。
鵂留來,歡顔開,蒲桃美酒夜光杯。
{屍辛}饜飫鸞刀催,金翠鈿名姝陪,簫管哀<今>糹集喧豗。
賓極歡,主大醉,華燈四照開博臺。
鵂留去,雞號曙,勝者忻忭負皇遽。
面色如土不敢怒,脫下裘,低首長生庫。
到門踟躕慚婦孺,誓絶安陽舊博侶。
明朝見獵眉色舞,梟化為狼蝮為糹歇。
破人黃金吮人血,枯魚過河泣何及。
自言我本不祥物,方將取汝子,弗廑毀汝室。
吾聞東晉陵夷銅駝沒,大地五胡亂羌羯。
士夫飲博供清譚,牧豬奴輩亡人國。
桓桓我祖長沙公,取投{博}{塞}江流中。
天地鼎沸人消遙,千年時局將毋同。
沉沉大夢真竹醉,白晝黃昏為易位,咨餘往射豈得已(用韓句)。
梟驚墮梁魂破碎,血其爪肉貫翎翅,焚減っ卵斷噍類。
君不見萬國人人習體操,強身強國五禽戲。
吳縣潘申甫侍郎(曾瑩),大學士文恭之仲子,學有根柢,尤長於史學,著有《小鷗波館文鈔詩鈔詞鈔最》二十捲、《畫識》三捲,《畫品》、《畫寄》、《墨緑小錄》各一捲。畫以青藤白陽為宗,書則初學吳興,晚學襄陽,尤得其神髓。配陸夫人,亦知書,工書畫(按:夫人名韻梅,字卿,曩見侍郎《鸚鵡簾櫳詞鈔》有同夫人連句《清平樂·雨後坐月》一闋。《閨閣詩鈔小傳》:“卿工畫花卉”)。同時女史汪小韞(端)鎸小印以贈,文曰潘江陸海。夫人性仁恕,每大雨初霽,聞門前瓜果者,曰:“清涼如此,誰與售者?徒其肩耳。”命盡買之。偶有兩甌墮地,一碎一否,顧諸子曰:“汝曹識之:薄者破,厚者完也。”晚年頗信佛法。光緒戊寅二月既望,夫人已示疾,猶誦經禮佛如平時。時侍郎亦寢疾,與夫人異室而處,得南中所寄金橘,呼次公子使奉其母,夫人猶問汝父寢未。明日雞鳴時,夫人遽卒。侍郎未之知也。俄而曰:“天明耶?”公子祖同對曰:“尚早。”命進飲,飲已復睡,日加巳,亦卒。侍郎生於嘉慶戊辰十一月,夫人生於是年七月,至是歲皆七十有一。生同年,死同日,士大夫以為美談。相傳侍郎之兄功甫捨人(曾沂)中歲已還,就所居購池園,構一椽曰船庵,鍵關謝人事,終日焚香讀書,究心內典。俗所用署名小紅箋,擯不具者二十餘年,其後亦預知化去之期。若而人者,夙具慧根,而又生長閥閱,養尊處優,無所為謀生之計,束縛馳驟之,得以涵養性靈,習虛靜而成通照,雖曰得天獨厚,抑亦所處之境,有以玉之於成焉。世有蘭清玉之質,日消磨風塵奔走米????凌雜中,對於身心性命之大原,欲稍稍自料檢而苦乏清暇。青春荏苒,白發尋,樂萇楚之無知,與草木而同朽。乾坤清氣得來難,寧不自愛惜若是。天之厄我,謂之何哉?
石襄臣少寇(贊清),貴州人。先是,知天津府數年,勤以敷政,嚴以持躬,吏懾其威,民懷其惠。鹹豐戊午,英吉利犯天津,直督某走,太守以巨甕二,貯水置堂階曰:“彼入脅,則吾與妻死此。”未幾,相國桂良與議和去。庚申,英吉利、法蘭西人天津,督部以次,橫被侮辱,其將卒分駐官廨,贊清堅持不為動,揮令去,曰:“斷吾頭可,衙署不讓也。”一日,英將以五百人持兵入署,扶贊清坐肩輿,導入捨館,曰:“非敢相難,聞有兵欲燒吾船,姑假君為鎮耳。”贊清憤不食。僅數日,民情洶洶,重失贊清,蘄與英將拼命。英將懼,命之去。贊清不可,曰:“吾如何來,當如何歸耳。”復命五百人前導,具肩輿送之。將則竪其指,稱之曰:“真好官也。”天津擾數月,贊清迄未離府署。事聞,不次遷擢,官至刑部左侍郎。
霍山吳彥甫少寇(廷棟),為鹹、同間理學名臣。母葉太夫人,博通書史。公四歲,即能授以經籍,過目成誦。有過,手撻之。公泣,太夫人曰:“汝頭有鯁骨,痛吾手矣。”公捧母手拊摩再四,曰:“母再撻兒,可用糹圭糹由裏也。”太夫人為之霽顔。公每欲着好衣,又欲以功名顯,太夫人訓之曰:“人以衣服愛汝慕汝,是汝徒以衣服重矣。功名者,儻來之物,無學問濟之,何貴乎功名耶?”公恍然曰:“兒知之,天爵為貴。”太夫人曰:“然。”鄰有質庫,公嘗嬉戲其中,司事某欲試之,聞公來,以碎金散置於地,自匿帳中。公入門見,即揚聲止步不入,某起詢之。公謂金在而不見人,脫遺失,豈能自白。某大驚嘆。其後揚歷中外四十餘年,清操絶俗。引疾後,歸無一椽,日食不給,處之晏然。時曾文正督兩江,念公貧,值史秋節,欲以三百金贈,攜以往,晤對良久。微詢公近狀,公答以“貧吾素也,不可幹人”。文正唯唯,終不敢出金而去。公之亮節清風若此,育德培材,攸關母教,詎不然歟?自富貴利祿,中於人心,雖世傢劭族,父詔其子,兄勉其弟,唯高官厚祿是計,甚且以夤緣奔競,協肩諂笑,為傢傳秘密之心法,功名者儻來之物雲雲,求之士夫猶難,矧在閱闥,而葉太夫人倜乎遠矣。
平湖朱菽堂漕帥(為弼),道光四年,由順天府丞擢府尹。有蝗孽,單騎馳視。屬官供張備,公曰:“吾為蝗來,若乃蝗我耶?”斯言頗近雅謔,卻有至理。
王湘綺賦紙煤詞,調寄《一萼紅》,楚、蜀人士多和之。紙煤之製,捲徑寸紙作長條,紙相屬成側理,如箸稍細,中通外直,吸淡巴菰者用以然火。大約有淡巴菰,即有紙煤,托始於明末,盛行於清初,多出閨人纖手。歲在甲辰,吳門柴瓊,問字於餘,素心晨夕,香初茶半,清事如昨。嘗以紙煤三條,其一原式無變,其一麯其一端約寸許,其一麯其兩端各寸許,囑餘集合成一字。審諦良久,忽然得之,則“乃”字也。原式無變之紙煤為第一筆,麯其一端者為第二筆,麯其兩端者為第三筆。離神得似,極見惠心。
曩嘗甄[B13f]“而”字故事矣(見《眉廬叢話》)。“乃”字故事,不及“而”字之多。其尤雋穎可喜者,乾隆某年,翰林館課題《傴瘻丈人承蜩賦》,以“用志不紛,乃凝於神”為韻,時獻縣大宗伯紀文達(昀)方入詞垣,課作押“乃”字官韻雲:“瀋幾觀變,聳肩第覺其成山;定息凝神,拄杖休嘲其似乃。 ”(按:唐無名氏《嘲傴僂人詩》:“拄杖欲似乃,插笏還肖及。”)又韓愈撰《董公行狀》:“沐州自大歷來多兵事,劉元佐死,子士寧代之,其將李萬榮逐之。萬榮為節度使三年,病風,其子乃復欲為,士寧之故監軍使俱文珍,執之歸京師。”以“乃”為名亦僅見。
明古吳劉晉充撰《天馬媒》傳奇,演唐人黃損事。損字益叔,連州人。先是,與妓女薛瓊瓊有嚙臂盟。瓊因謝客,牾權姦呂用之。損傢傳玉馬墜一枚,絶寶愛。氤氳使者幻形為道人,詣損乞取,損慨贈之。未幾,損應襄陽張誼之招,別去。用之以瓊善箏上聞,即日召入後宮。損途次邂逅賈人裴成女玉娥。娥亦善箏,損聞箏頃,賦詞極道愛慕,乘間擲與之。詞雲(見《締緣》出):“生平無所願,願作樂中箏。得近佳人纖手子,砑羅裙上放嬌聲。便死也為榮。”娥與損約,中秋夜繼見於涪州,以父成是夕當往賽神,舟無人,得罄胸臆。損屆期往,得娥船,娥屬移纜近岸。甫解維,纜忽斷,船流遽覆,娥溺焉。會瓊母馮送女歸,道涪,拯娥舟次,相待如母女也者。俄損狀元及第,上疏劾用之誤國。用之因劾損交通瓊宮掖中。適張誼內轉官京朝,旨付用之誼會審。誼伸損,得直,欽賜與瓊畢婚,用之罷歸田裏。用之憤怒,其門客諸葛殷、張守一獻計,謂入宮之瓊,贋鼎也,真瓊固猶在母所,盍往劫取?蓋誤以娥為瓊也。氤氳使者知娥有急,托募化贈娥玉馬,娥佩不去身。用之皎娥,馬則見形,奔奮嚙用之,闔府大擾,群以妖孽目娥。仍用葛、張計,以娥贈損,冀嫁禍損。損拒不納,送女者委損門外而去。娥入見損,成眷屬焉,玉馬遂騰空而去。傳奇關目,大略具此。按:《禦選歷代詩餘》載損此詞,調《望江南》(據《傳奇》:損,鹹通朝人,《詩餘》損詞,列溫庭筠之後、皇甫鬆之前)。“生平無所願”作“平生願”,“纖手子”作“纖手指”。《詩餘廣選》雲:“賈人女裴玉娥善箏,與黃損有婚姻約,損贈詞。”雲雲(首句作:“無所願,纖手子。”“子”不作“手”,與《傳奇》合)。後為呂用之劫歸第,賴鬍僧神術復歸損。此雲鬍僧,傳奇則雲氤氳使者幻形為道人也。又《粵東詞鈔》第一首即損此詞,則傳奇所演,未可以子虛烏有目之矣。
日本人作韻語,始於大友皇子。其《侍宴》詩曰:“皇明光日月,帝德載天地。三纔並泰昌,萬國拜丹墀。”“地”字讀若平聲耶,抑平仄通葉耶?曩閱海王村,見高麗國《試錄》,詩題“如南山之壽,得壽字”,五言六韻,有詩,惜未錄存。
曩寓金陵,某日,於東牌樓<匚勿>董攤,購書二册,一九峰書院本《中州樂府》,比漚尹據以復刻,一寫本《長隨論》,前序略雲:《偏途福》,又名《仕途軌範》,俗曰《長隨論》。曩餘寄跡漣水官廨,見有《長隨福》一書,友人置之案頭。據載,國朝莊友恭先生所作,相傳已久。開捲瀏覽,撥冗移錄,其篇之語易解,所載之法易明,所述之言,頗有淺俗之句,難登大雅之堂。唯是初入長隨諸君子,不可不加意溫習。類如捲中“十要”一節,“十不可”一節,“呈詞分別刑錢”一節,“用印信條款”一節,“禮部鑄印局”一節,“國傢喜詔、遺詔”一節,皆文墨之要訣。又“梆點金鼓”一節,“朝賀祭祀”一節,“ 東帖稱呼”一節,皆典禮之要訣。又“接詔迎官”一節,“驛遞差徭”一節,“彩觴宴會”一節,“鋪墊親隨”一節,皆差務之要訣。至於監獄班管,紅衣督護,尤為防範攸關,不可稍涉疏忽。是書條分縷析,理明詞達,令讀者觸目會心,易於效法者也。同治戊辰六月,北平劉炳麟錄於祝其捐局。序後一則略雲:莊先生,諱友恭,廣東人,乾隆己未科狀元。未第時,父為蘇州府司閽,及第後,仍執司如故,經太守婉謝不肯歸。嗣先生督學江蘇,太守親送江陰使署,為封翁焉(按:清製,長隨之子,毋許應試。據餘所知,光緒丙子科,某省有捷秋闈者,計偕入都。同鄉官不肯出印結,竟不得復試。而莊先生不然,詎當時尚可通融,視輓季稍忠厚耶)。是書於州縣衙門公事程式,記載綦詳,可作掌故書觀。自比歲變法已還,裂冠毀冕,舊製蕩然無存,二三十年後,或欲從事研究而苦無憑藉。長隨者,官之臂指也。莅事出治,實左右之。其品其識其纔,如莊先生之封翁。凡所敘述,皆得之半生閱歷,耳聞目見,信而有徵。芟夷其蕪,稍修飾潤色之,即刻入叢書,可也。繆筱珊、徐積餘兩君,今之藏書傢也,各藉抄一通,知其為有用之書矣(按:是書莊封翁所作,托名殿撰以為重耳)。
日本女子設肆賣麯者,呼為楊花。所奏麯多男女怨慕之辭,有薩摩、土佐各派,竹本氏一派最盛行。貧傢多業此覓食,玉琢錦纏,役使其母如奴婢。諺曰:“生女勿籲嗟,盼汝為楊花。”吾廣右人呼婢曰蕉葉,其旨不可知。某大傢一婢絶慧,一日,主人與客談次,偶及植物之葉,何者最大。客未對,婢適擎茶至,亻言曰:“蕉葉最大。”竟無以難也。楊花、蕉葉,屬對絶工。
武進餘幼冰比部(光倬),道光丁未進士,授主事,升郎中。總辦秋審處,慮囚詳慎,不輕麗人於法。同治壬戌,江督何桂清始就逮至京,光倬實司審讞。據《大清律》,地方大吏逃奔蹶事,比照守邊將帥失守城寨斬監候律,擬斬監候。情罪重,則擬斬立决,仍請上裁。時朝中大僚,多為桂清故舊,謂不當加重,冀緩其死。而給事中郭祥瑞等,復交章論劾,請速正典刑。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議覆,刑部主稿,光倬草奏曰:已革兩江總督何桂清,身膺疆寄,受國厚恩,豈不知軍旅之事,有進無退,守土之責,城存與存。況其時常州有兵有餉,並非不可固守,乃首先棄城逃避,緻令全局潰散。望亭為無錫至蘇州要衝,業經奏明,截留長竜船札營於此。乃並未身經一戰,命殺一賊,忽於蘇州失陷之前一日,率師船退駐福山海口。是其撤兵遠遁,縱寇殃民,尤罪跡之昭著者。至刑部歷年審辦軍營失事成案,均視此為輕,唯餘步雲係由斬候加至斬决,情罪相等。雖帶兵提督與統兵總督稍有不同,然論疆寄則文臣視武臣為重,論重法則逃官與逃將同誅,論情節則聞警屢逃,非被攻被圍變出不測者可比,論地方則全省糜爛,非一城一寨偶緻疏防者可比。請仍照原擬從重,擬以斬立决。六月十三日奏上,得旨改為斬監候秋後處决。十月,竟奉特旨立决。論者謂光倬執法之力,有以致之。光倬睏簿領久,殊{艹磊}{艹磋},不屑修邊幅,都人士戲以“糟餘”呼之(餘、魚音同)。顧生平伉爽重然諾,承鞫斯案,始終持正,尤踔躒可傳。先是,獄方急時,桂清之私昵,或輦巨金置光倬榻,謀少通融;或怵光倬以危辭,皆不為動。蓋當時巨公大僚,經強有力者為之道地,業已什九轉圜。第光倬一瞻徇,其究軍臺效力而已。其卒能罪人斯得,上伸國法,而下快人心,俾繼此守土握兵之臣知所戒儆,則光倬一夫當關也。明年,給事中博桂以部有劇盜越獄,復牽涉桂清讞案,劾光倬苛刻鍛煉,下部案治,皆不得實。旋因屢被參劾,撤銷京察一等及御史記名。未幾以內艱歸,遂不復出。
《隨園詩話》載西林相國文端(鄂爾泰)四十生日句云:“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道光時,英吉利構禍,左文襄深憤國兵之不競,當事之氵典氵忍忄匡怯,顧不肯苟出。年且四十,顧謂所親曰:“非夢得求,吾殆無幸。”言為心聲。文襄第急於用世,文端尤頽然自放矣。其後日鸞書翠軸,玉鉉金甌,儼然出乎意計之外。窮通失得,政復何常,所謂世事茫茫難自料也。相傳文襄授東閣大學士,是日盤旋室中,足不停趾,口中作念東閣大學士至於再四。蓋當拜命之始,不免受寵若驚,久乃習為固然耳。
蕭山何允彪中丞(煊),道光中葉任€南巡撫。為諸生時,嘗假館武林山村小庵中,四顧荒寂。衆數相驚以走,公居之坦然。忽夜聞叩門聲,則一青衣麗婦冉然入。公咄之,對曰:“夫久出,今忽得書,不識字,請先生為我誦之。”公擲不閱,曰:“村中豈無識字人,何必乘夜求我?爾可來則可去,毋稍延。”婦慚而出。茲事近怪,麗婦何人,山村安得有是?設蒲留仙聞之,殆必狐鬼之矣。顧中丞而外,絶無知者,誠能秘而不宣,不尤渾然無跡耶。
鹹豐朝,曾文正創立湘軍,軍製四哨為營,營凡五百人,諸軍遵用之。獨王壯武(珍)不用,別為營製。左文襄初出,以四品京堂從文正治軍,所募五千人,參用壯武法,有營有旗,旗凡三百二十人,不稱湘軍,別自號為楚軍。楚軍名由此起。近人輒以湘軍、淮軍對舉,罕知湘與楚之各別者。
左文襄總製陝甘,並授欽差大臣,督辦軍務。上疏曰:“臣維西北戰事,利在戎馬,東南戰事,利在舟楫。觀東南事機之順,在炮船練成後,可知西北事機之轉,亦必待軍營馬隊練成後也。春秋時,晉侯乘鄭之小駟以禦秦,為秦所敗,是南馬不能當西馬之證;漢李陵提荊湖步卒五千,轉戰北庭,為匈奴所敗,是步隊不能當馬隊之證。”援據經史,讀書得間。
昌黎魏麗泉(元良),道光壬辰官閩浙總督,英吉利船至閩之五虎,要求貿易,元良檄將弁逐走之。是年,復平臺灣匪民張丙、陳辦等之亂。戊戌,疏請試習炮陣,略言:閩省為濱海岩疆,武備最要,而火器為先。火器有速戰陣者,於軍尤利。能合衆志為一心,統全軍為一伍。其布陣式,如額兵一千,酌選其半,以五人為伍,五伍為排,為小隊,兵百人,為大隊。遞用外委把總、千總管領,積五隊,計兵五百,為一旅,以將弁統之。數十旅,統以提鎮。由伍而排而隊,使將皆識弁,弁皆識兵。如臂之於身,指揮如意。其操演之法,兵分兩翼立。每大隊百兵炮二,每旅前列炮十,繼以鳥槍,接以矛刀弓箭,如墻而進。對壘交鋒,又以馬隊立於陣之兩翼為遊兵,四隅關顧,聯絡相維。其進退疾徐,則分旗色以為號令。法既簡明,用又敏捷,無營之大小,兵之多寡,皆可遵循練習,以寒敵膽而壯軍威。” 奏入,報可。按:元良所陳操演之法,巨炮護前,槍隊繼之,短兵又繼之,視今日新式兵操,其規製不甚相遠。唯鳥槍奊窳,易以後膛快槍,則利鈍迥殊耳。
熏篪之熏,《集韻》、《韻會》並許元切,音暄,俗讀若“熏”,誤也。嘉慶朝,上元秦尚書文愨(承業),直上書房最久。宣廟在潛邸,承業盡心啓沃,每陳說大義,根據經訓,即音讀務求詳。宣廟嘗語侍臣:“熏字讀暄音,不讀薫音。曩秦師傅所授。”承業嘗進見,帶扣墮,斷為二,侍臣皆失色。承業從容拾起,叩頭退。上命將斷鈎呈視。承業奏:“此係燒料,非玉質。”上命侍監取御用金鑲貓兒眼黃色綫縧扣帶賜係,並命無庸繳還。清製:唯宗室用黃帶子,漢大臣得拜賜者,二百數十年間,文愨一人而已。其承寵遇如此。
日本人賞櫻花,名曰櫻花狩(見前),此聞之東友,彼都人凡郊行皆謂之狩。
曩選《臼辛漫筆》,有辨《茶餘客話》記雲郎事一則,比又得一確證,可補《漫筆》所未盡,因並《漫筆》原文,糹麗述如左。
《客話》雲:雲郎者,冒巢民傢僮紫雲,徐氏子(字九青)。儇巧善歌,與陳迦陵狎。迦陵為畫雲郎小照,遍索題句。王貽上、陳椒峰、尤悔庵詩皆工絶(相傳迦陵館冒氏,欲得雲郎,見於詞色,冒與要約。一夕,作梅花詩百首,詩成,遂以為贈。餘曾於賓華盒得見九青小像,亟囑同人工畫者臨撫一本,今猶在行篋,跣足坐苔石,憨韻殊絶)。一日,雲郎合卺,迦陵為賦《賀新郎》詞,有“努力做藁砧模樣,衹我羅衾渾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之句。《惆悵詞》雲:“城南定惠前朝寺,寺對寒潮起暮鐘。記得與君新月底,水紋衫子捕秋蟲。”相憐相惜,作爾許情態,可見髯少年風緻。冒子葚原嘗語予雲:“雲郎後隨檢討,始終寵不衰,晚歸商丘傢,充執鞭之役,昂藏高軀,黃須如蝟,儼幽並健兒。或燭ㄠ酒闌,客話水繪園往事,輒掩耳執瀾,如瀉瓶水也(《漫筆》引《客話》止此)。比餘收得陽羨任青際(繩隗)《直木齋全集》,有《摸魚兒》詞,為陳子其年吊所狎徐雲郎雲:“想當然,徐娘老去,再生還是情種。深閨變調為男子,偏嚮外庭恩寵。花心動,曾記得蹋歌玉樹娛張孔。紅絲又控,愛叔寶風流,元竜湖海,夙世定同夢。誰知道,纔把餘桃親捧,玉容一旦愁重。從今省識蓮花面,生怕不堪供奉。直慚悚,趁寒食清明,金碗埋青塚,髯公休慟。從古少年場,回頭及早,傲煞侍中董。”吳天石評:“李夫人蒙面不見武皇,此有深意。非彌子瑕所曉。人皆為髯唁,君獨為雲幸,是禪機轉語。”按:據此詞,則是徐郎玉隕,尚在苕齡,何得有執禦商丘之事。任吳並與迦陵同時,其詞與評,可為確證。冒子葚原之言,殊唐突無據,决不可信也。且任詞後段,及吳評“獨為雲幸”雲雲,若對葚原之言而發,是亦奇矣(《漫筆》止此)。
偶閱迦陵《湖海樓詞》(捲二十)有《瑞竜吟》一闋,《春夜見壁間三弦子,是雲郎舊物,感而填詞》雲:“春燈ㄠ,拌取歌板蛛縈,舞衫塵灑。屏間乍見檀槽,與秋風扇,一般斜挂。簾兒罅,幾度漫將音理,冰弦都啞。可憐萬斛春愁,十年舊事,懨懨倦寫。記得蛇皮弦子,當時妝就,許多聲價。麯項微垂流蘇,同心結打。也曾萬裏,伴我關山夜。有客嚮潼關店後,昆陽城下。一麯琵琶者,月黑楓青,輕攏細砑。此景堪圖畫,今日愴人琴淚如鉛瀉。一聲聲是,雨窗閑話。”此詞迦陵自作,視任詞、吳評,尤為確證。誠如冒葚原所云:“詎猶作爾許情語耶。”大底刻溪之士,好為翻成案殺風景之言,往往莛可以楹,西施可以厲,此猶無關輕重者耳。雲郎一稱阿雲,迦陵有《留別阿雲〈水調歌頭〉惆悵詞》,凡二十首,為別雲郎作(“城南定惠前朝寺”雲雲,其第十二首)。句云:“一枝瓊樹天然秀,映爾清揚照讀書。”又云:“柳條今日歸何外,衹剩寒雲似昔年。”又云:“寄語高樓休挾彈,鴛鴦終是一心人。”(審此二句之意,則迦陵別雲郎,殆有所迫而然,非得已也)蔣大鴻撰《惆悵詞序》:“徐生紫雲者,蕭郢州尚幼之年,李侍郎未官之歲,技擅平陽,傢鄰淮海,托身事主,得侍如臯大夫。極意憐纔,遂遇潁川公子,分桃割袖,於今四年。雖相感微辭,不及於亂。若乃棄前魚而不泣,弊軒車而彌愛,真可謂寵深緑鞲,歡逾絳樹者矣。維時秋水欲波,元蟬將咽,公子乃罷祖帳而言旋,下匡床而引別。江風千裏,詎相見期,厥有怊悵之篇,麯盡離憂之致。僕豈無情,何以堪此。傷心觸目,曾無解恨之方。拊節和歌,翻然作助愁之歌。”雲雲。以詩及序考之,當日清揚照讀,實衹四易葛裘。葚原雲“相隨始終,迄於晚健”,灼然非事實矣。迦陵又有《題小青飛燕圖詩》,序雲:“婁東崔不凋孝廉,為餘紈扇上書《小青飛燕圖》,花曰小青,開豔者有九,一春燕斜飛其上,題曰:為其所題九青小照(寶華庵所藏九青小像,即崔不凋曾題之本)。後一日作,意欲擬九青於飛燕也,因題一絶(詩不錄)。”又有《書小徐郎扇》詩,自註:“雲郎侄也。”詩云:“旅捨蕭條五月餘,菖蒲花下獨躊躇。宴前忽聽鶯喉滑,此是徐傢第幾雛。”又馬羽長最愛雲郎,見《惆悵詞》自註。
《茶餘客話》雲:“北齊許散愁,自少不登孌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按:二語曾於明人某說部見之,不能舉其名矣。《客話》未載明出處)夫以不登孌童之床,為卓行可表見,不幾以分桃割袖為人之恆情耶。諦審斯言,殊有語病。
小紅,薑白石侍兒,範文穆所贈也。白石《過垂虹》詩,有“小紅低唱我吹簫”之句。湯玉茗侍兒亦名小紅。烏程張秋水(鏗)《鼕青館》甲集《過臨川懷玉茗》詩,句云:“唯有《牡丹亭》院本,樽前重聽小紅歌。”自註:“小紅,玉茗侍兒。”
陽歷有月盡二十八日者,明謝肇氵製《五雜俎》引《景竜文館記》雲:“景竜四年,正月二十八日晦。”詎亦月盡二十八日耶?
正月十九日為燕九,昔人詩詞多用之。《五雜俎》雲:“閩中以正月二十九日為窈九,謂是日天氣常窈晦然也,傢傢以糖棗之屬作糜之。”窈九字入詩詞絶韻,顧前人未有用者,殆限於閩之一隅耳。在杭(肇氵製字)閩人,故能言之。
黃彭年撰《刑部員外郎何君願船(秋濤)墓表》:“鹹豐初年,罷安徽撫幕,還京師,益究心經世之務。當謂俄羅斯地居北徼,與我朝邊卡相近,而諸傢論述,未有專書,乃采官私載籍,為《北徼匯正編》六捲,復增衍圖說,為八十五捲。陳尚書孚恩言於上。命以草稿進,上覽而稱善,更命繕進,賜名《朔方備乘》。召見,由主事晉員外,懋勤殿行走。庚申之變,書亡,上詢副本,黃侍郎宗漢,盡取君所藏稿,將繕寫重進,而侍郎寓齊不戒於火,是書遂不復存。”雲雲。按:《朔方備乘》一書,見今確有傳本,滬上有石印縮本(凡八册,密行細字),當是庚申亡失之書,為收藏傢所得,付之剞氏耳。
泰興吳和甫少宰(存義),道光壬寅任€南學政。邊徼士樸而信,公翼翼以慎,校藝至丙夜不休。諸生悅教,於於日親。人囿方音,多不能辨四聲。公於音韻貫穿今古,乃以李氏《音鑒》教之,歲月改觀。是時,回民煽亂,公巡試永昌。竣事啓行,出郭數裏,城中火燭天。駭詢左右,則曰:“回人構兵,既期矣。使者清德不敢犯,俟出城而後舉火也。”鹹豐乙卯,簡€南鄉試正考官,留任學政。其視學也益誠,士民益親學使如傢人。顧回亂益烈,至逼省城圍之。城中兵又哄掠各衙門及富傢,獨不入學政廨一步。民攜婦孺藜藿就匿者數千人,號捨皆滿。夫先後二十年間,一人之身,督某省學政者再,求之科舉之世,殆復未必有二。學使者非親民之官,顧乃得民心若彼,則夫士者民之秀也,士論歸之,即輿論莫不翕然,《詩·甫田》章:“雲我髦士。”斯旨也。
李氏《音鑒》,為捲凡六。首捲釋字、聲、音、韻,五聲、五音之類,二捲釋字母、反切、陰陽、粗細之類,三捲釋初學入門,四捲釋南北方音,五捲釋空𠔌傳聲,六捲《字母五聲圖》。分字母三十有三,以同母二十二字為訣。其無字空聲,悉詳註翻切,統以同母,葉以本韻,隨字呼之,其音無不啓齒而得,於音韻之學,不啻了如指掌。若閩、粵人不諳官音,得是書以研求,蓋事半功倍雲。李氏名汝珍,字鬆石,大興人。
又和甫少宰以內艱在籍。是歲道光戊申,江北大水,泰興饑。知縣張興澍,公同年生,相善也,一以荒政聽公。公倡士大夫議賑,募富人資至跽,曰:“吾為數十萬人屈也。”昔顧梁汾為營救吳漢槎,屈膝於納蘭容若,汪訁刃{艹}為欲得漢楊惲印,屈膝於錢梅溪(見《眉廬叢話》),未若少宰一屈膝為尤可傳矣。
金烈女,休寧人。父雲門,發逆之亂,以黃州知府殉節。賊之攻黃州也,太守先奉檄防守通城,而賊由蒲圻入,烈女隨母及姊睏危城中。城陷,將自裁,叔父瑾畲止之。女大言曰:“叔父何說也?吾第與賊一面即辱矣。”乃為母與姊整冠服,皆縊,然後從容自縊於旁,鹹豐壬子十二月四日也,年二十二。夫烈女“面賊即辱 ”一言,所謂充類至義之盡。昔某貞婦,腕為人握,輒以利刃自斷其腕,而烈女尤嚴絮有加焉,可以愧世之隳節易操,而麯為之辭以自恕者。烈女幼慧能詩,激烈有英氣。太守嘗以“吟風弄月”,戲命其孫屬對,女適旁侍,應聲曰:“立地頂天。”太守亟嘆賞之,謂夫人曰:“惜哉,女子也。”所著詩曰《紉蘭集》。
《五雜俎》一書典麗賅博,多述異聞。其一則雲:相傳永樂中,上方燕坐樓上,見雲際一羽士駕鶴而下。問之,對曰:“上帝建白玉殿,遣臣於陛下索紫金梁一枝,長二丈,某月日來取。”言畢,騰空而去。上驚異,欲從之,獨夏原吉曰:“此幻術也。天積氣耳,安有玉殿金梁之理?即有之,亦不當索之人間也。”狐疑不决。數日,道士復至曰:“陛下以臣為誑乎?上帝震怒,將遣雷神示警。”上謝之,又去。翌日,雷震謹身殿。上大懼,括內外金,如式製之。至期,道士復至,稽首稱謝,梁逾千斤,而二鶴銜之以去。上語廷臣,原吉終不以為然,乃密遣人訪天下金賤去處,則蹤跡之。至西華山下,果有人鬻金者甚賤。乃隨之至山頂,見六七道士,方共斫梁,見人即飛身而去,使者持半梁復命,上始悔悟。”按《明外史》:夏原吉,字維,湘陰人。永樂朝,官戶部尚書,加太子少傅,進少保,卒謚忠靖。夫索金梁弗獲,即遣雷神示警,有若是顢頂之上帝乎?茲事不經至極,亦成祖之慚德,有以致之。稍通達事理者,類能察其誕妄,即如原吉所見,亦未為卓絶高深,顧何以師濟盈廷,而能辨偽破惑者,原吉而外無聞焉。詎親近者不敢直言,疏逖者不獲進言歟。雖然,張為幻,自昔恆有,漢武帝之文成五利,唐玄宗之羅公遠、葉法善,何一非道士者流,此道士尤鶻突耳。
《淮南子》曰:“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五行生剋之說,由來舊矣。謝在杭以己意推演之,欲窮生剋之變,以破生剋之說,俾世知子平傢言,不足深信。其言曰:“五行有生中之剋,有剋中之用;有反恩而成仇,有化難以為恩。如火生於木,而焚木者火;水生於金,而沉金者水。火本剋金,而金得火乃成器;金本剋木,而木得金乃成材。”又曰:“水生木矣,而木中有液,謂木生水亦可;火生土矣,而石中有火,謂土生火亦可(按:石土之類也,以金擊石,則火迸出,石不能離金以生火,猶水不能離土以生木也),此兩相生者也。水剋火矣,而火焚則水幹,謂火剋水亦可;土剋水矣,而水浸則土潰,謂水剋土亦可。此兩相剋者也。水不能離土而剋土,土不能離水而剋水,此相親而相剋者也;火燎木而生於木,土遏火而生於火,此相憎而相生者也。”又曰:“洱海水面,火高十餘丈,蜀中亦有火井,是水亦能生火也。火山地中,不生草木,鋤所及,應時烈焰,是土亦能生火也。至於陽燧火珠,嚮日承之,皆可得火,火固不獨生於木也。” 又曰:“五行唯金生水,頗不可解。說者曰:‘金為氣母,在天為星,在地為石,雲自石生,雨從星降。故星動搖而占風雨,石礎潤而占雨水,故謂金生水也。’予謂金體至堅,而有時融液,是亦生水之義也。至周興嗣千文,謂金生麗水,則水反生金矣(按:沙金自水中淘出,是水生金之確證)。夫生剋之變若彼,則生剋之說,庸可泥乎?世論以生剋斷吉兇,孰能神明變化,而觀其會通也,而顧可深信乎?”
謝氏碩學方聞,淹貫群籍,《五雜俎》一書,分天、地、人、事四部,多有獨到之處,心得之言。明人中若鬍應鱗、曹能始堪伯仲,以視楊用修、陳眉公輩,相去不可道裏計矣(蕙風曰:“鐘彝出土多剝蝕,土何嘗不剋金;戶址帖地積朽腐,土何嘗不剋木;地經粗鋤輒坎{穴臼},金何嘗不剋土;刃遇堅節恆齒缺,木何嘗不剋金”)。
徐仲可捨人(珂)以其女公子(新華)山水書稿二幀見貽,冰雪聰明,流露楮墨之表,於石𠔌麓臺勝處,庶幾具體。仲可囑作題詞,調寄《玉京謠》雲:
玉映傷心稿,鳳羽清聲,夢裏仙雲幻(用徐陵母夢五色雲化為鳳事)。故紙依然,韶年容易凄惋。乍洗淨金粉春華,澹絶處山容都換。瑤源遠,湘萍染墨,昭華攡管(徐湘萍、徐昭華皆工書)。 茸窗舊、掃煙嵐,韻緻雲林,更楷模北苑。陳跡經年,覃奩分貯絲繭。黯贈瓊風雨蕭齋,帶孺子泣珠塵潸。簾不捲,秋在畫圖香篆。
按:此調為吳夢窗自度麯,夷則商犯無射宮腔。今四聲悉依夢窗,一字不易。餘之為詞,二十八歲以後,格調一變,得力於半唐。比歲守律綦嚴,得力於漚尹;人不可無良師友也。
曩自集句為楹聯雲:餘唯利是視(見《左傳·晉侯使呂相絶秦》),民以食為天(見《通鑒》賈閏甫謂李密語下句:“而有司曾無愛惜屑越”)。所謂吃飯主義也。
偶於友人處見集句楹聯,上句“舊詩改處空留韻。”下句未佳,餘易以“好書到手莫論錢”。斯願未易償耳。
牽牛去織女隔銀河七十二度,見宋陳藏一《話腴》。
《大戴禮記·公符》第七十九:“推遠稚免之幼志,崇積文武之寵德。”註:“免,猶弱也。”蕙風曰:“當作‘子生三年然後免子父母之懷’之‘免’字解。”
牮,《字匯》:“作甸切,音薦,屋斜用牮。”{坫瓦},音簟。《廣韻》:“徒念切,支也。”《集韻》:“扌耆也。”《字匯》:“支物不平,一作覃。”此類通俗需用之字,或有記憶弗及,故著之。
康熙七年七月,禮部題為“恭請酌復舊章,以昭政典事”,覆左都御史王熙疏內開:
一順治十八年以前,民間之女,未禁裹足。康熙三年,遵奉上諭,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官員會議,元年以後,所生之女禁止裹足。其禁止之法,該部議覆等因,於本年正月內,臣部題定。元年以後,所生之女,若有違法裹足者,其女父有官者,交吏兵二部議處,兵民交付刑部責四十板流徙,其傢長不行稽察,枷一個月,責四十板。該管督撫以下文職官員,有疏忽失於覺察者,聽吏兵二部議處在案。查立法太嚴,或混將元年以前所生者,捏為元年以後,誣妄出首,牽連無辜,受害亦未可知,相應免予禁止可也。
一康熙元年以前,考取鄉會試,做八股文章。二年八月內,因上諭:“八股文章,實於政事無涉,自今以後,將浮飾八股文章,永行停止。唯於為國為民之策論表判中,出題考試,欽此。”自甲辰改製科,歷丁未至康熙八年己酉,禮部題定,嗣後照元年以前例,仍用八股文章考試,俱奉旨依議。
夫禁纏足、廢八股,皆清之末季所謂新政也。蓋二百數十年前,而其幾已動矣。天下事由斂抑入寬舒易,由寬舒復斂抑難,纏足、八股,皆束縛人之具,禁之廢之,所謂由斂抑入寬舒也,則其事易行也。
宋宣和六年十二月,都城有賣青果男子,有孕而誕子,坐蓐不能收,換易七人,始分娩而逃去。茲事絶怪,殆未之前聞,其分娩奚自耶?又豐樂樓酒保朱氏子,其妻年四十餘,忽生髭髯,長六七寸,疏秀甚美,宛然一男子之狀。京尹以其事聞於朝,詔度朱氏妻為女道士(已上兩事見《宣和遺事》)。明時有婦人生須,事出大傢閫闥,尤奇。仁和孫夫人楊氏,名文儷,工部員外郎應獬女,禮部尚書余姚孫文恪公升之繼室。諸子登進士榜者四人:太保吏部尚書清簡公釒竜,禮部尚書鋌,太僕卿釒宗,兵部尚書釒廣,皆夫人教之。《四庫提要》稱有明一代以女子而工科舉之文者,文儷一人而已。夫人髦而有髯,年過百齡,有詩集,刻入《武林著述叢編》丁丙跋雲雲。
《心經》偈雲:“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明唐寅一號六如,用此。宋靖康元年,遣李鄴使金軍求和。鄴歸,盛誇虜強我弱,謂虜人如虎,使馬如竜,上山如猿,下水如獺,其勢如太山,中國如纍卵。時號鄴為“六如給事”。見《宣和遺事》。
《神異經》(漢東方朔撰)雲:“西方深山有獸焉,面目手足毛色如猴,體大如驢,善緣高木,皆雌無雄,名綢順。人三合而有子,要路強牽男人。”今滬上流妓(俗名雉妓),丙夜邀客於路,三五為群,奚啻數百十輩,當以“綢順”名之。《神異經》又云:“西方日宮之外有山焉,其長十餘裏,廣二三裏,高百餘丈,皆大黃之金。其色殊美,不雜土石,不生草木,上有金人,高五丈餘,皆純金,名曰金犀。入山下一丈有銀,又一丈有錫,又入一丈有鉛,又入一丈有丹陽銅,似金,可鍛以作錯塗之器。”按:此誠佳礦,殆五大洲所無。設令礦學家得而有之,其人必化為金犀。
仁和陳小魯(行)《一窗秋影詞·題〈山外看山圖〉·減字浣溪沙》雲:
踞虎登竜心膽寒,上山容易下山難。幸君已過一重山。 前面好山多似發,一山未了一山環。問君何日看山還。
按:唐李肇《國史補》載韓退之遊華山,窮極幽險,心悸目眩不能下,發狂號哭,投書與傢人別。華陰令百計取之,方能下。此事可作小魯詞第二句註腳。
平湖葛詞蔚以其尊人毓珊部郎遺像囑題,因檢《尚友錄》,甄葛姓事,列名僅七人,而其五以神仙稱。周葛由(羌人也,成王時,好刻木羊賣之。忽一日,騎羊入蜀中,王侯貴人追之,上綏山。山在蛾嵋西北,最高無極,隨之者不復還,皆得仙。諺曰:“若得綏山一桃,雖不得仙亦豪”)、吳葛元(字孝先,初從左慈授九丹液、仙經,後得仙,號為仙翁)、晉葛洪(事見《晉書》)、葛貴(亦稱仙翁,彭州有葛仙山,因貴得名)、宋葛長庚(瓊州人,母以白玉蟾呼之,應夢也。後隱於武夷山,號海瓊子。事陳翠虛九年得道。嘉定中,詔卦紫清明道真人),靈跡蟬嫣,它姓殆未曾有。漚尹題《臨江仙》詞,餘亦寄此調雲:
傢世列仙官列宿,纔名小集丹陽(宋葛勝仲,著《丹陽集》二十四捲),當湖雅故在青箱(部郎輯《當湖文係》),太衝原卓犖,叔度自汪洋。 三十六年回首憶,共攀蟾窟天香(己卯同年),幾人寥廓遂翺翔(《瘞鶴銘》:“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滄州餘病骨,辛苦看紅桑。
歇拍雲雲。所謂鮮民之生,不覺詞之凄抑也。
近人作壽序、墓志等文對於科第失意者,輒用“目迷五色,坡失方叔”語。按:宋葉夢得《石林詩話》:“李チ,陽翟人。少以文字見蘇子瞻,子瞻喜之。元 初知舉,チ適就試,意在必得チ以冠多士。及得章援程文,以為チ無疑,遂以為魁。既拆號,殊悵惘,以詩送チ歸。其曰:“平時謾識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 蓋道其本意(按:《吊古戰場文》、《日五色賦》,皆唐李華作。子瞻蓋以華比チ,“目迷五色”作看朱成碧解,亦非)チ自是學亦不進,傢貧不甚自愛,常以書責子瞻不薦己。子瞻後稍薄之,竟不第而死。據此,則李方叔事,以不用為宜。
今人但知“槐花黃,舉子忙”,不知“枇杷黃,醫者忙。”(見前)按:《石林詩話》雲:“前輩詩材,亦或預為儲蓄。餘常從趙德麟假子瞻所閱《淵明集》,末手題兩聯雲:‘人言盧杞是姦邪,我覺魏徵殊媚嫵。’又‘槐花黃,舉子忙。促織鳴,懶婦驚。’或將以為用也。”據此,則“槐花黃”雲雲,斯語亦已舊矣,顧亦未詳所出。
蜀姬薛濤之名見於記載夥矣,末見作薛陶者。宋李濟翁《資暇錄》有一則,辨以“鬆花箋”為“薛濤箋”之誤,凡言薛濤,並改“濤”作“陶”,意者(避)其傢諱耶。
《資暇錄》雲:“代呼驢為衛,於文字未見,謂衛地出驢,義在斯乎?一說以其有軸有槽,警如諸衛士胄曹也,因目為衛(按:《資暇錄》凡應用“世”字處,並作“代”疑亦避傢諱也)。”按:北魏關勝《誦德碑》凡“鴻臚”字,並作“鴻驢”。考“鴻臚”,即秦典客之官,掌諸侯及蠻夷降者。“鴻驢”雲者,謂凡屬附之國,舉有保衛之責歟?《正字通》雲:“驢鳴以正午及五更初,不舛漏刻。”鴻臚之職,主傳聲贊遵導。曰鴻驢者,取其宣達以時歟?亦作“鴻盧”。見《唐書· 和逢堯傳》。
“三纔天地人,四始風雅頌”,“五行金木水火土,四位公侯伯子男。”皆相傳以為絶對。明陸粲《說聽》載一聯雲:“五事貌言視聽思,七音宮商角徵羽。 ”(按:琴七弦,一宮、二商、三角、四徵、五羽、六少宮、七少商,即此七音之名。)亦謂不能有二。蕙風幼時,曾以“五子周程朱張”對“四傑王楊盧駱”。
《說聽》雲:洞庭葉某,商於大梁。眷妓馮蝶翠,罄其資,迨凍餒為磨傭。一日,在街頭曬麥,馮適騎驢過,下驢走小巷中,使驢夫招葉,葉辭以無顔相見,強而後至。馮對之流涕曰:“君為妾至此乎?”出白金二兩授葉,屬更衣來訪。如期而往,馮以五十兩贈之。曰:“行矣,勉為生計。”葉戀戀不捨,隨罄其資,仍傭於磨傢。久之,邂逅如初。馮謂葉:“汝豈人耶?”要之抵傢,重與十鎰,且曰:“速作行計。倘更留,必以一死絶君念。”葉遂將金去,貿易三載,貨贏數千,以其千取歸老焉。夫蝶翠者,能與人十鎰,其聲價可知。顧猶騎驢,蓋大梁近北省,丁明之世,猶有樸質之風焉。十年前,滬上徵麯戶轎捐,諸妓出應徵召,則坐傭奴之肩以行。虞或墜也,則一手據其顱,雖年逾花信者亦然。奴若意甚得者,腰腳挺勁而趨風。又浙省江山船妓,凡登岸上船,皆傭奴作鐘建之負,亦甚不雅觀,不如騎驢之為愈矣。
王右軍郗夫人戒其二弟、曇曰:“王傢見二謝來,傾筐倒庋;見汝輩來,平平爾。可無煩復往。”(見《世說新語》)按:二謝謂安、萬也。萬字萬石,安弟。《晉書》謂其器量不及安,而善自曜,則其為人蓋淺甚。其後受任北徵,矜豪傲物,常以嘯詠自高,未嘗撫衆。兄安深憂之,謂萬曰:“汝為元帥,諸將宜數接對,以悅其心。豈有傲誕若斯而能濟事也?”萬乃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如意指四坐雲:“諸將皆勁卒。”諸將益恨之。未幾,率衆入渦潁援洛陽,會北中郎將郗曇以疾病退還彭城,萬以為賊盛緻退,便引軍還,衆遂潰散,狼狽單歸,廢為庶人。斯人材器亦復爾爾,安在高出、曇輩上。矧曇之退師,猶因疾病,雖未能力疾緻果,以視萬疑賊遽退潰衆敗名,猶為彼善於此。觀人難於未然,郗夫人之精鑒容猶有未至歟。
《竹坡詩話》:“或問坐客:‘淵明有侍兒否?’皆不知所對。一人曰:‘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責子詩》,雍名份,端名佚。雍、端皆小名)。’此豈非有侍兒耶?《懶真子》亦謂“雍端年十三,則固非一母,其為庶出可知”。蕙風曰:“安知其孿生也?”
白香山詩《同諸客嘲雪中馬上妓》句云:“雪裏君看何所以,王昭君妹寫真圖。”後人據此,遂謂昭君有妹。蕙風曰:“昭君有妹,事無足異。唯是昭君曾經出塞,故有雪中馬上之說,詎其妹亦曾出塞耶?是詩殆比況之詞,謂夫畫中情景與昭君出塞相同。則馬上之人,竟似昭君之妹耳。”
白樂天《修香山寺記》曰:“予與元微之定交生死之間,微之將薨,以墓志文見托。既而元氏之老,其臧獲輿馬綾帛洎銀案玉帶之物,價當六七十萬為謝文之贄。予念乎生分,贄不當納,往反再三,訖不得已,回施茲寺。凡此利益功德,應歸微之。”雲雲。按:一墓志文而以七十萬為贄,唐人重潤筆至是,可以為侈矣。杜少陵詩《聞斛斯六官未歸》雲:
故人南郡去,去索作碑錢。
本賣文為活,翻令室倒懸。
荊扉深蔓草,土銼冷疏煙。
老罷休無賴,歸來省醉眠。
白、杜二公時代相距不數十年,鬍豐嗇迥殊若是。意者,斛斯藻翰,遠遜香山,唯是少陵故人,固宜健者,抑或囑其作碑之人傢世不逮元氏。然既有泐碑刻銘之舉,即亦非甚簡陋之傢。昔人嘗謂唐宋文人,為巨公掩,湮沒不彰者,不知凡幾。以此觀之,即其及身遭際,已有窮達之不同,可知聲氣之習入人甚深,而寒士謀生之大不易矣。
太倉陳言夏(瑚)所著《確庵集》,版式仿錢牧翁《列朝詩集》,傳本絶少。繆筱珊、傅沅叔及餘所藏皆不全。餘所得之本,書心尚未刻字,當是剞劂甫竟,送校之樣本。確庵與毛子晉交契甚深,文稿中有《為毛潛在隱居乞言小傳》一首。考牧翁《有學集》有《子晉墓志》,羌無故實,不足資尚論。此小傳敘述綦詳,凡藏書傢所快睹也。亟錄如左,以廣其傳。《傳》雲:
今海內皆知虞山有毛子晉先生。毛氏居昆湖之濱,以孝弟力田世其傢。祖心湖,父虛吾,皆有隱德。而虛吾強力耆事,尤精於九九之學。佐縣令楊忠烈堤水平振,功在鄉裏者也。子晉生而篤謹,好書籍。父母以一子,又危得之,愛之甚。而子晉手不釋捲,篝燈中夜,嘗不令二人知。早歲為諸生,有聲邑庠,已而入太學,屢試南闈不得志。乃棄其進士業,一意為古人之學。讀書治生之外,無它事事矣。江南藏書之富,自玉峰菉生堂、婁東萬卷樓後,近屈指海虞。然庚寅十月,絳雲不戒於火,而巋然獨存者,唯毛氏汲古閣。登其閣者,如入竜宮鮫肆,既怖急,又踴躍焉。其製上下三楹,自子迄亥,分十二架。中藏四庫書及釋道兩藏,皆南北宋內府所遺。紙理縝滑,溪潘流渖。有金元人本,多好事傢所未見。子晉日坐閣下,手翻諸部,讎其訛謬,次第行世。至滇南官長不遠萬裏,遣厚幣以購毛氏書。一時載籍之盛,近古未有也。蓋自其垂髫即好鋟書,有屈、陶二集之刻。客有言於虛吾者曰:“公拮据半生,以成厥傢,今有於不事生産,日召梓工弄刀筆,不急是務,傢殖將落。”母戈孺人(錢牧齋《初學集》有《毛母戈孺人序》,亦空文不具事實)解之曰:“即不幸以鋟書廢傢,猶賢於樗蒲六博也。”乃出橐中金助成之。書成而雕鏤精工,字絶魯亥,四方之士,購者雲集。於是嚮之非且笑者,轉而嘆羨之矣。其所鋟諸書,一據宋本,或戲謂子晉曰:“人但多讀書耳,何必宋本為?”子晉輒舉唐詩“種鬆皆老作竜鱗”句為證,曰:“讀宋本然後知今本老竜鱗之為誤也。”子晉固有巨纔,傢畜奴婢二千指,同釜而炊,均平如一。躬耕宅旁田二頃有奇,區別樹藝,農師以為不逮。竹頭木屑,規畫處置,自具分刊。即米????瑣碎,時或有貽一詩、投一札者,輒舉筆屬和,裁答如流。其治傢也有法,旦望則率諸子拜傢廟,以次謁師長,月以為嘗。以故一傢之中,能文章,嫻禮義,彬彬如也。生平無疾言遽色,凝然不動,人不能窺其喜慍。及其應接賓朋,等殺井井。顧中庵嘗笑曰:“ 君胸中殆有一夾袋册耶?”崇禎壬午、癸未間,遍搜宋遺民《忠義二錄》、《西臺慟哭記》與月泉吟社《河汾𠔌音》諸詩,刻而廣之。未幾,遂有甲申、乙酉南北之事。每自嘆人之精神意思所在,便有鬼物憑依其間,即予亦不知其何謂也。變革已後,杜門卻掃,著書自娛,無矯矯之跡,而有淵明樂天之風。與耆儒故老黃冠緇衲十數輩,為佳日社,又為尚齒社,烹葵翦菊,朝夕唱和以為樂。間或臨眺山水,當其得意處,則留連竟日。遇古碑文碣志,急呼童子摩榻數紙,然後去。嘗雨後與予探烏目諸泉,窮日之力。予饑且疲矣,回顧子晉,方行步如飛,登頓險絶,樂而忘返,其興會如此。居鄉黨好行其德,篤於親戚故舊。其師若友,如施萬賴、王德操輩,或橐飠終其身,或葬而撫其子。建黃涇諸橋,恆一十八裏,無望洋褰涉之苦。歲大饑,則賑𠔌代粥,周鄰里之不火者。司李雷雨津嘗賦詩贈之曰:“行野漁樵皆拜賜,入門僮僕盡鈔書。”人謂之實錄雲。所著有《和古人詩》、《和今人詩》、《和友詩》、《野外傳》若幹捲,《題跋》若幹捲,《虞鄉雜記》若幹捲,《隱湖小識》若幹捲。所輯有《方輿勝覽》若幹捲,《明詩紀事》若幹捲,《國秀》、《隱秀》、《弘秀》、《閨秀》等集,海虞《古文苑》、《今文苑》各若幹捲。予與子晉交閱數年矣,久而敬之,如一日也。明年丁酉改歲之五日,為其六十初度之辰,其子褒、表、戾,猶子天回、象謙、雲章,暨其倩陳釒慧、張溯顔、馮長武輩,請予一言介壽。予因作一小傳,以乞言於綴文之傢,亦書予之所及知者而已。子晉初名苞,字子九,後更名晉,字子晉,潛在其別號也。”
按:據《小傳》,子晉六十生辰,歲在丁酉,為順治十四年,則是生於萬歷二十四年丙申。甲申入清朝,年四十七。確庵《婁江集》有《和陶輓歌辭哭毛子晉並序》雲:“子晉棄我先逝,在己亥之秋七月,”蓋年六十二也。又按:繆、傅二君所藏《確庵集》皆無《子晉小傳》。
《確庵詩稿·淮南集·蘭陵美人歌示闢疆》雲:
闢疆豪氣今人獨,客來便肯開靈靈。
生平杯勺未能勝,勸客千觴歡不足。
筍輿迎我嚮園亭,夜夜紛紛奏絲竹。
妒殺楊枝鸚鵡歌,惱亂秦簫鳳凰麯。
徐郎窈窕十五六,發覆青絲顔白玉。
昔之紫雲恐不如,滿座猖狂學杜牧。
(註:楊枝、秦簫、紫雲,皆歌者)
按:歌者三人,紫雲最知名。陳其年《湖海樓詩集》有《楊枝麯》七言長篇及《贈楊枝》七言絶句,阮文達《廣陵詩事》雲:“冒巢民歌童紫雲,色藝冠流輩,陳迦陵畫其小影,同人題詠甚多。又有楊枝,亦極妍媚。後二十年,楊枝已老,其子尤豐豔,因呼小楊枝。”邵青門題其捲雲:“唱出陳髯絶妙詞,鐙前認取小楊枝。天公不斷消魂種,又值春風二月時。”而唯秦簫未聞品題,賴確庵詩以傳矣。確庵有《秦簫歌》雲:
堂上醉葡萄,堂下奏雲敖。
左盼舞徐{秦},右眄歌秦簫。
秦簫秦簫調最高,當筵一麯摩雲霄。
邯鄲盧生橫大刀,磨崖勒銘意氣豪。
漁陽撾鼓工駡曹,曹瞞局宿如猿猱。
長安市上懸一瓢,義聲能激□傢獒(自註:歌邯鄲、漁陽、義盧獒諸麯)。
一歌雨淙淙,再歌風蕭蕭。
三歌四座皆起立,欲招鳴鶴驚潛蛟。
喜如蘇門嘯,思如江潭騷。
怒如秦廷築,哀如廣武號。
引我萬種之愁腸,生我一夕之二毛。
淚亦欲為之傾,心亦欲為之搖。
籲嗟乎秦簫,爾居楚地但解作楚歌,
鬍為乎輩壯慷慨,乃能為燕趙之長謠。
我愛秦簫聲,不惜秦簫勞。
願將議士忠臣麯,遍付秦簫緩拍調。
君不見,黃幡綽,敬新磨,嘲笑詼諧何足慕。
唯有知秋雷海青,凝碧啼痕感行路。
又《和有仲觀劇斷句十首贈別巢民》,其二雲:
十五徐郎舞袖垂,秦簫歌罷又楊枝。
魏公未是知音者,但有新詞付雪兒。
秦簫北麯響摩天,刻羽流商動客憐。
擬譜唐宮凝碧恨,海青心事情伊傳。
就詩意審之,當日秦簫按歌,殆必擅場生淨,以彼銅琶鐵板,非不氵風氵風移人,未如低唱曼聲,尤為靡靡入聽。此題詠所以弗及,而名字為之翳如也。確庵有心人,其所感觸、出於徵歌顧麯之外,不惜長言詠嘆之耳。
光緒間,某京卿督學福建,值秋試,巡撫別有要公,學使代辦監臨,闈中戲占小詞,調《減字木蘭花》雲:
冷官風調,半外半京君莫笑。文運天開,體製居然學撫臺。 盡人撮弄,綫索渾身牽不動。何物相侔,請看京師大肘猴(都門影戲有所謂大肘猴者。“肘”字不可解,疑“種”之聲轉)。
出闈後,去諸幕友。並先與約:如有一人不笑,則學使特設為此君壽,或二人三人不笑亦如之;如皆笑,則幕友醵資宴學使。稿出,竟無一人不笑者,乃公同置酒,極歡而罷。
同治丁卯科,四川鄉試,將軍某代辦監臨。頭場發題紙,每百張率九十五張,洎不敷分佈,考生嘩索,僅乃補發。又供給所循例奉監臨院門包銀壹千兩,歷屆皆然,蓋陋規也。是科門包入,因成色不足,退換至於再三。無名氏撰聯雲:“題紙發來九五扣,門包退換兩三回。”
曩歲在甲辰,撰《蘭雲菱夢樓筆記》(時客常州),記王半塘侍禦諫園居事甚悉,其折稿當時匆匆一讀,以未經錄存為惜。比由漚尹輾轉乞藉得之,亟錄如左,並筆記亦節述焉。
“掌江西道監察御史王鵬運奏:為時事多艱,園居侍養,請暫緩數年,恭折仰祈聖鑒事:竊自今年入春以來,皇上恭奉皇太後駐蹕頤和園,誠以聽政之暇,皇上得以朝夕承歡。而事機之來,皇太後便於隨時訓迪,聖慈聖孝,信兩得也。況禦園駐蹕,祖宗本有成憲,如臣昧,尚復何言?然{羽毛}{羽毛}之忱,以為皇太後園廷駐蹕,順時頤養,以迓祥和,誠天下臣民所至願。若皇上六飛臨駐,揣時度勢,有不得不稍從緩圖者。臣職在進言,苟有所知,何敢安於容默,謹為我皇上敬陳之。自和議既成之後,財匱民離,敵驕國辱,固久在聖明洞鑒之中,無俟微臣贅述。恭讀去年四月朱諭:“我君臣當堅苦一心,力圖自強之策。”至哉王言,今日非力持堅苦之操,難策富強之效。聖言及此,真天下之福也。昔齊頃公之敗於{安革}也,歸而吊死問疾,七年不飲酒食肉,而氵更陽之田以歸。夫飲酒食肉,誠何礙於政?史臣特舉人所至近易忽之處,以狀其日不暇給之忱。是以風聲所樹,不必戰勝攻取,鄰國畏沮之心自生。實效先聲,理固相因而至。夫人情不遠,援古可以知今。而環伺綦嚴,返觀能無滋懼。臣非不知我皇上宵衣旰食,在宮在園,同此勵精圖治。然宸衷之艱苦,左右知之。海內臣民不能盡悉也;在廷知之,異域旅人不能盡見也。恐或以溫清之晨昏,誤以為宸遊之逸豫,其何以作四方觀聽之新,杜外人覬覦之漸也哉。臣又聞前次皇上還宮,乙夜始入禁門,不獨披星戴月,聖躬無乃過勞。而出警入蹕之謂何,亦非慎重乘輿之道。又今之頤和園,與圓明園情形迥異。其時承平百年,各署入直之廬,與百官待漏之所,規模大備,相習忘勞。今則蕪廢已逾三十年,一切辦公處所,悉皆草創,俱未繕完。大臣雖僅有憩息之區,小臣之踟躕宮門,露立待旦者,不知凡幾。而綴衣趣馬後先奔走於風露泥淖之中,更無論矣。體群臣為九經之一,亦願皇上垂鑒之也。又近讀邸抄,立山奉命管理圓明園,皇上兩次還宮,皆至園少坐。外間訛傳,遂疑有修復之舉。臣愚以為值此時艱,斷不致以有限之金錢,興無益之土木。且藉貸業已不貲,更何從得此巨款,此不足為聖明慮。然臣因之竊有進者:當同治改元之始,其時禦園甫經兵燹,興葺匪難,乃竟聽其蕪廢者,豈憚勞惜費哉。蓋欲使深宮不自暇逸之心,昭示於薄海內外,是以數年之內,海宇敉平,武功剋蕆。前事具在,聖謨孔彰。伏願皇上念時局之艱難,體垂簾之德意,頤和園駐蹕,請暫緩數年。俟富強有基,經營就緒,然後長承色笑,侍養湖山,蓋能先天下之憂而憂,自能後天下之樂而樂。其所謂以天下養者,不且比隆虞帝哉。臣愚昧之見,是否有當。”雲雲。
光緒二十二年三月十三日,《筆記》雲:
半塘諫駐蹕頤和園事,時餘遠在蜀東,未聞其詳。及晤半塘揚州,乃備悉始末。先是,內廷即逆料言官必有陳奏者。越日而張侍禦(仲斤)上封事,樞臣鹹相趨動色,曰:“來矣。”及啓視非是,則額手稱慶,蓋侍禦亦以直諫名也。不三日而半塘之疏上。時恭邸、高陽相國同直,相國謂恭邸:“此事大臣不言,而外廷小臣言之,吾曹滋愧矣。此人不可予處分。少遲入對,唯王善言保全之(蕙風曰:半塘乃得力於高陽,絶奇,亦天良發見,不能自己耳)。”恭邸亦謂然,而顧難其詞。及入對,上欲加嚴譴,恭邸以相國言,婉切陳論。上曰:“寇某何為而殺也?”(內監寇某,以妄奏正法,所奏即此事)恭邸復奏:“寇某內臣,不應幹外事。所奏無當否,皆有{自辛}。御史諫官,詎可一例而論。”上意稍解,徐曰:“朕亦何意督過言官,重聖慈或不懌耳。汝曹好為之地,但此後不準渠等再說此事耳。 ”於是樞臣於原折內夾片附奏,略謂“該御史冒昧瀆奏,亦屬忠愛微忱,臣等公同閱看,尚無悖謬字樣,可否籲恩免究”雲雲。意在聲敘寬典之邀,出自臣下乞請也。疏留中,旋車駕恭詣請安,面奉懿:“旨御史職司言事,餘何責焉。王大臣面奉諭旨:此後如再有人妄言及此,僥幸嘗試,即將王鵬運一並治罪。王大臣欽遵傳諭知悉。”蓋自是不聞駐蹕頤和園,聖賀還宮亦較早矣。半塘允錄此折稿寄餘常州。別後,半塘匆匆之鎮江,之杭州、蘇州,遭兩廣會館之變,竟不果寄(《筆記》止此)。
餘甚欲得此折稿,十一年於茲矣。秋陰積雨,漚尹攜來共讀,俯仰陳跡,銷魂黯然。
道光丁酉科,順天鄉試,二場春秋題“楚屈完來盟於師盟於召陵(僖公四年)。”某中式捲,文中牽涉魯事,與題炙。磨勘官以文理荒謬簽出,部議總裁降級留任,同考官革職,舉人褫革。同考某官部曹,謁其座師某公,極言簿領清寒,積資匪易,一旦罷斥,殆將無以為生。某公殊憫念之,謂之曰:“子姑少安,試代求穆相(穆彰阿)。”磨勘官某,穆之門生也。越日,穆相入直,為言於祁({宀雋}藻)、湯(金釗)兩文端,二公亦云茲事可從寬典,第部議已定,恐難輓回。穆退直,商之於某太史。太史稍躊躇,對曰:“某捲雲雲,固有所本。蓋唐人啖助之說也。”穆曰:“得之矣。”明日入對,玉音及磨勘事,即以是說陳奏,得加恩改為總裁、同考皆罰俸,舉人某罰停三科。其實啖氏所著書,今日絶無存者,顧安得有是說。穆氏相業無得而稱,茲事獨能保全十類。相傳曾文正簡在伊始,頗得穆相汲引之力(見《眉廬叢話》)。蓋猶有愛纔恤士之雅,未可以其碌碌無奇節,遂並其可傳者而亦沒之也。
女子纖足,不自南唐娘始。比餘考辨之,數矣(見《眉廬叢話》及前筆),茲又得一確證。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載葉限女金履事雲:“陀汗國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減一寸,乃令一國婦人履之,竟無一稱者。”諾臯固屬寓言,可見當時婦女以足小為貴,其不始於五代可知。
妓之管領者名瑟長,《霞箋記傳奇》(元無名氏撰,演李玉郎、翠眉娘事)第十三出《訪求佳麗》科白雲:“不免在教坊司喚瑟長來問它。”殆即緑巾跨木(見前筆)者之流亞歟?
《金史·忠義傳》:“烏古論黑漢為唐鄧元帥府把軍官,權刺史,行帥府事。城中糧盡,殺其愛妾啖士。”此又一張睢陽,千古忍人,不圖無獨有偶。
《元史·英宗紀》:“至治二年閏五月癸卯,禁白蓮佛事。”即今所謂白蓮教也。
陸放翁《老學庵筆記》雲:“永康軍導江縣迎祥寺,有唐女真吳彩鸞書佛《本行經》六十捲,多闕唐諱。今人但知彩鸞書《唐韻》矣。”女真即女冠,謂為女仙,亦屬附會。
《宣和遺事》:“崇寧二年夏四月,詔毀《唐鑒》、蘇、黃等集,又削景靈宮元臣僚畫像。是秋九月,蔡京與其子攸,並其客強俊明、葉夢得,將元符末忠孝人分正上、正中、正下,姦邪人分邪上、邪中、邪下,為六等,凡五百八十二人。詔中書省籍記姓名。又將先朝大臣司馬光、文彥博,范祖禹、程明道、程伊川、蘇軾、蘇轍、呂公著、呂誨等,凡一百一十九人籍為姦黨,御書刻石,立於端門。又詔書頒行天下,立石刊刻元黨籍。”按:《豫章漫鈔》雲:“宋有兩葉夢得,俱號石林。吳縣石林字少藴,官至宰執。貴溪石林,南渡朝進士,官至秘書丞,知撫州。今《性理大全》所引石林,葉氏,次西山真氏後者,非少藴也。”(《漫鈔》止此)據《宋史》少藴本傳(貴溪石林,不見史傳)徽宗朝,自婺州教授召為議禮武選編修官,用蔡京薦召對雲雲,則遺事所稱蔡氏之客,决為少藴無疑。少藴為有宋名臣,列傳文苑,而乃托足權門,抑且參預黨籍,名德之纍,孰大於斯。詎遺事近於稗官傢言,未足盡信耶?然而自是宋人之筆,去少藴之世,若此其未遠也,其書尤流傳有緒,未可以齊東之語目之也。
友人至自京師,持贈膠州女柯稚筠(劭慧)《楚水詞》,偶一幡@@《減字浣溪沙·和鳳孫二兄》,起調雲:“疊疊山如綉被堆,盈盈水似畫裙圍。”頗有思緻。近人某詞句云:“裹衾如繭學紅蠶。”意與柯詞近似。又柯詞《虞美人·過拍》雲:“夕陽一綫上簾衣,正是去年遊子憶傢時。”則漸近渾成矣。
明嘉靖中,周公相由天文生,歷官欽天監監正,洞曉歷算占候之術,嘗與唐荊川先生反復辨難,其言曰:“候占星宿,不但知其分野度數而已;星之光色,各各不同,要須隔紙窗穿隙觀之,一見其光,便知為某星,百不失一,方可言占候耳。”(見明顧起元《客座贅語》)此論為西國天學家所未及。
明陸粲《說聽》載大梁妓馮蝶翠騎驢事(見前)。比閱《客座贅語》引《四友齋叢說》:“前輩服官乘驢者,在正、嘉前,乃常事,不為異。”又云:“頃孫塚宰丕揚嘗對人言,其嘉靖丙辰登第日,與同部進士騎驢拜客,步行入部。”據此,則明之中葉,雖達官新貴,往往騎驢,何論妓女。《贅語》又云:“景前溪中允為南司業時,傢畜一牝騾,每詣監輒乘之,旁觀者笑之,亦不顧。”凡此質樸之風,蓋至明末而已灕矣。
齊武帝時,有小史姓皇名太子,帝易名為犬子。斯人命名絶奇。
近人來雪珊(鴻晉)《緑香館稿》有製體文一首,題曰《墨匣》,殊雋穎可誦,移錄如左。
“置墨以匣,適於用矣。夫墨有用之時,即有不用之時,不可無以置之也。有此匣焉,不已適於用哉,且昔人有磨穿鐵硯者矣。夫墨而至磨以硯,且以臨時而磨墨於硯,蓋不勝予手之拮据焉。乃有獨運匠心,特設一器以預為備,而為開為閉,有不必耗以鐵,而直須製以銅者,則有如墨匣,是謀安置之方者,有墨床以為之所。然墨床者,閑寄之時,非應用之時也,苟無濃汁以待涵濡,臨穎不免研求之苦。具浸淫之渖者,有墨池以設其旁。然墨池者,傾儲之用,非舒寫之用也。苟無善貯以資帖妥,揮毫誰收明試之功。必待用墨而始調治乎,則倚馬千言之會,臨書猝辦,或乞靈瞿鵒而太勞,抑或澹墨而輕揮寫乎,則塗鴉萬點之餘,着紙無光,縱筆走竜蛇而減色。遂乃有墨匣之製。匣所以善護藏,麝丸蠃點之清芬,其勢不容以暴露。使漫置之,其塵將聚而封也。墨匣則護藏有法,而文機勃發,應手而物便取攜;佳句推敲,捻髭而時堪耐久。匣之宜常宜暫者,覺墨花揮灑,起訖無斷續之痕矣。至於嚼墨一噴,可以橫掃千人軍者,尤見文人慧業也已。匣所以供多蓄,蘇海韓潮之抒寫,其汁正藉乎加增。使淺置之,其涸可立而待也。墨匣則多蓄能容,而預備不虞,落紙而云煙如染,逢源自得,題箋而風月常新。匣之為圓為方者,覺墨采飛騰,羅列皆濃酣之氣矣。至於磨墨數鬥,群將號為一筆書者,無非才人樂事也已。且不第此也,凡物之以幹而捨者,則終事易棄其餘,而墨匣則有蓋相連,既成急就之章,而移時仍可開而染翰。硯匣筆床之處,不啻未雨而為之綢繆矣。濕則曬以微陽,定見飛花濃蘸;燥則滋以涓滴,遂令枯管春生。況冰甌雪碗之旁,光明拂拭,有藉此為觀美之資矣,不且重厥位置也哉。凡物之與石相攻者,則毫芒易緻其損,而墨匣則以綿最軟,不恃輕膠之忤,而濡毫較更快於臨池。筆酣墨飽之餘,居然垂露而彌形沆瀣矣。時而供之幾案,不令滴水之它沾;時而取便舟車,無患傾筐而遽倒。況寸晷風檐之地,伸紙直書,且利此為場屋之用矣,不尤貴於調和也哉。其在寒士生涯,終歲以石田為活,而墨匣則價非甚貴,而力透紙背,具見大筆之淋漓。抑在豪傢習氣,大都以金玉飾觀,而墨匣亦綞而增華。而磨異盾頭,益見文房之寶貴。”
墨匣為用如此,又平湖錢起隆《製藝》一捲,名《采芳集》,皆摘《四書》中豔麗字句,遊戲成文,妁之言文有雲:“宿瘤也以為仙姬,姣童也以為驕客。在媒或以衆見共聞,尚存廉恥,而妁乃備極其形容。優隸也以為俊秀,貧窶也以為豪華。在媒早以甘言溫語,任意相欺,而妁乃更從而點綴。”又云:“本以婦人輕信之耳,妁復鼓彼如簧,遂使母氏專權,父雖欲禁之而不得。本以深閨獨處之嬌,妁竟誘諸覿面,遂使高堂未許,女先遙慕之而如迷。妁之巧者,意僅切於肥囊;妁之拙者,幻亦生於閱歷。儻以彼列諸冠蓋,即是蘇張遊說之儔。妁之老者,口舌既堪惑女;妁之少者,容貌並可悅男。故以彼略試逢迎,遂諧秦晉婚姻之好。”精警圓澈,亦當收入《製藝叢話》。
魁星承塵,分詠詩鐘。膾炙人口之聯雲:“曾將彩筆幹牛鬥,不許空梁落燕泥。”又一聯雲:“文章自古須錢買(魁星右手執筆,左手持元寶),臺閣而今半紙黏。”尤為超以象外,得其環中。顧此聯罕聞稱述者。
乙未、丙申間,京師宣武門外繩匠鬍同,某學士宅門署春聯雲:“但將酩酊酬佳節,孤負香衾事早朝。”歲朝後數日,易而去之矣。
托活絡忠敏藏唐時錠銀(錠字通俗為文),厚約今尺一寸弱,長五寸許,兩端圓闊而腰斂,闊處約二寸五分,狹處一寸七八分(當時未記尺寸,茲仿佛其大略,重量亦未詳也),上有“開元八年”字。忠敏戲問餘:“君愛此銀否?”餘笑應曰:“餘是銀皆愛,微特愛唐朝銀,即清朝銀,尤愛之甚,恨不多得耳。”忠敏為之聽然。當日清談雅謔如在目前,詎意桑海旬遷,山河遽邈,雨窗記此,感愴交並矣。
大興李鬆石(汝珍)精研音韻之學,著《李氏音鑒》六捲,有《三十三字母行香子詞》雲:
“春滿堯天,溪水清漣。嫩紅飄,粉蝶驚眠。鬆巒空翠,鷗鳥盤,對酒陶然。便博個,醉中仙。”
按:三十三字母,即本華嚴字母,參以時音,別為考訂者。昌茫(陰平)陽(陰平)(梯秧切)羌商槍良(陰平)囊(陰平)航(陰平)(批秧切)方(低秧切)江(鳴秧切)桑郎康倉(安岡切)娘(陰平)滂(陰平)鄉當將湯瓤(陰平)(兵秧切)幫岡臧張廂。(三十三字,分八句讀。前七句,句四字,末句五字。)鬆石《行香子詞》以雙聲求之,與字母恰合,次序亦順,作為字母讀,可也,詞句亦復工麗。
府君之稱,托始隋、唐碑志,取傢人嚴君之誼,為子對於父之通稱。明楊循吉《蓬軒別記》載袁某景泰中遊京師,為石駙馬行降筆法,决某月某日復官。豐城侯李公母目盲,袁召天醫行治,輒得復明。又為總兵石亨作遊仙夢法,緻玉黃子王瓜。末雲:“三事皆予伯兄武略府君所目擊。”則兄亦稱府君矣。
《古今》註:“莫難珠,色黃,出東方。”蕙風曰:“莫難即木難,木莫一聲之轉。《南越志》:‘木難,金翅鳥沫所成碧色珠也。’當作沫難,莫難、木難,皆同聲傳訛。”
清朝八旗人名上不具姓,元人亦間有之。康裏夔夔(按:夔夔,夔字,從山,從夔,或作夔夔。《說文》:“夔,奴刀切。”與夔竜之夔不同。見《金石屑》第四册無文宗永懷二字,北平翁氏跋:“世傳從夔作夔,誤”),筆札流傳者,衹書夔夔,不著康裏。明解大紳(縉)《春雨雜述》“學書法”一則雲:“夔子山平章每日坐衙罷,寫一千字纔進膳。”亦如近人稱旗人,竟以名之上一字為姓矣。
《古碑志》中年號,間有不可考者。唐大泉寺《新三門記》稱:“劉宋開明二年,邑令顔繼祖捨宅移寺。”考宋無開明之號。又宋開寶六年,《重書竜池石塊記》,首稱:“大漢通容元年,歲在甲辰,其年大旱。”陽湖陸氏曰:“甲辰,後晉出帝改元開運之歲,後漢高祖以開運四年二月即位,仍稱天福十二年。六月,改國號曰漢。明年正月,改元乾,終漢二世,無以通容紀年者。”又托活絡忠敏所藏黃丙午葬磚文曰:“政通三年三月黃丙午葬。”政通年號無考,且有三年,非僭號為日無多者比,殊不可解。又唐《趙夫人墓志》,亦忠敏藏石,《志》雲:“以元和十五年,少帝即位,二月五日,改號為永新元年。”所謂少帝者,自指穆宗而言,但穆宗初改永新,考新舊《唐書》,並無其事。已上各年號,為嚮來記載所未有,詎皆出自杜撰耶?又元泰定五年,《贈寧海州知州王慶墓表》文雲:“父生於擴慶庚申,妣生於擴慶丙辰。”按:丙辰,慶元二年也。庚申,慶元六年也。古碑刻追述毫社之年多矣,直斥帝諱(擴字,宋寧宗諱),而配以年號上一字,僅見此一碑,亦新奇可紀也。
近人但知老蘇稱老泉,而不知子瞻亦稱老泉。葉少藴雲:“蘇子瞻謫黃州,因其所居之地,號東坡居士,又號老泉山人,以眉山先塋有老人泉也。子瞻嘗有‘東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共一印,見於捲册。其所畫竹,或用‘老泉居士’朱文印。歐陽文忠作《明允墓志》,但言人號老蘇,而不言其自號老泉。”葉、蘇同時,當不謬也,見《茶餘客話》。(按:據此,則老蘇並無號老泉之說矣)又子瞻一字子平,世人亦罕知者。同時與子瞻往來詩,常有稱子平者。文與可《月岩齋》詩有雲:“子平一見初動心,輦緻東齋自磨洗。”又云:“子平謂我同所嗜,萬裏書之特相寄。”詩題下註云:“詩中子平,即子瞻也。”見《黃乃餘話》。
《茶餘客話》雲:“清文對音七字,乃歌、麻、支、微、齊、魚、虞七韻之音。字頭中,又以阿、厄、衣、窩、烏五字喉聲為方。凡聲皆出於喉,傳於鼻唇齒之間,而又收聲於喉。”按:日本字母首五字,[1234]工纔(母音、喉音)[1234]讀若阿,[1234]瀆若衣,[1234]讀若烏,工讀若阿耶切(此切音之“耶”字,須讀若“葉”字之平聲,不讀若“鴉”),音近厄。纔讀若窩,上聲,與清文字頭略同。蓋清、日皆東土,其元音不甚相遠也。
世俗以秦、晉稱姻傢,據《春秋傳》,秦、晉世為婚姻,而世尋幹戈,今人甫聯姻,則仇釁漸開,嫌隙無已,用秦晉之好語,最是的切耳,詎可用為稱美之詞。亦若對於科名偃蹇者,不當以李方叔事為比例也(說見前筆)。
偶閱書肆,有常熟瞿夢香(紹堅)《吹月填詞館剩稿》瞿於雍(鏞)《鐵琴銅劍樓詞草》合裝一册。以其為藏書傢之作。亟購之。《剩稿》有詩題雲:
曹梧岡三妹蘭秀,字澧香,幼學詩於令姊墨琴夫人,工詞,並善書,纔名藉甚。鬆江瀋生聞而慕之,請鐵夫蹇修獲成,納素珠、名帖為聘。女以玉穎十枚、珍書一部答焉。吳之人豔其事,賦詩以傳之。時戊辰歲正月下浣,予與艮甫有西湖之棹,出示新詠,並述此事囑和,口占四絶,即示梧岡。詩云:
幼婦詞稱絶妙纔,問名親係色絲來。
牟尼百八如紅豆,顆顆圓勻貯鏡臺。
筆自簪花抵佩琚,搴帷爭說女尚書。
鴛鴦兩字郎邊去,寫到鷗波恐不如。
東風一綫判冰華,昨夜春燈燦玉葩。
倚袖漫題紅葉句,定情詩早賦梅花。
春帆水急待雲,端整催妝賦錦箋。
一付吟奩蘭一朵,載花端合米傢船。
曹艮甫(堅)著有《曇雲閣詩集》,原作雲:
新來妝閣試羊裙,襢腹應知是右軍。
不獨鷗波傳墨妙,劉傢三妹總能文。
玉管銀毫裹十枝,緘題珍重射屏時。
阿兄替與安排好,半待簪花半畫眉。
異書幾捲付新裝,絶勝它傢百兩將。
料得金蓮花燭下,雙聲先擬賦催妝。
鶯簾春靜費吟哦,巧奪天孫鳳字梭。
點檢柳金梨雪句,它時留付小紅歌。
按:墨琴女史,為王鐵夫(芑孫)夫人(名貞秀,長洲人),著有《寫韻軒集》,以書法聞於時,尤工小楷,所臨十三行石刻,士林推重。茲據瞿詩,知其妹亦工詩,精繪事。雙璧雙珠,允為玉臺佳話。至於嘉禮互答,率用文房珍品,尤為雅故可傳云。
英人斯賓塞爾所著《群學肄言》,侯官嚴幾道(復)譯本,有雲:“摩閼伯斷碑,出土於亞西之大坂。(按:據此則非洲亦有大坂,譯音與日本地名同),係腓尼加古文,語與希伯來大致相似。所紀者鄂摩黎徵服摩閼伯,自阿洽之死,及攻以色列種人,皆中國周初時事。今其石在法國魯維省。”按:吾中國石刻,以周宣獵碣為最古,後於此斷碑,殆猶數百年。然埃及諸石刻,則尤乎邈矣。托活洛絡忠敏藏埃及碑數十石,多象形字,若禽魚亭臺雲物之屬。又有古王及後像,王像長軀巨目隆準,軒昂而沉鷙,後亦隆準短小而權奇(王像高今尺一尺二寸五分,後像高八寸三分,皆半身像,陽文)。忠敏題雲:“五千年外物也。”
贛友某言:“新建勒少仲方伯(方琦)未達時,癖阿芙蓉甚深,率竟日臥不起,於枕邊稍進飲食,亦不少溲,並不轉側,如是者或三五日以為常。一日,有友過訪,值委臥三晝夜矣。呼之不起,強拉之,直其躬,懷中有物墮地,厥聲嗤然。亟視之,一巨鼠驚而跳踉,數乳鼠蠢蠢動。蓋鼠免身於其懷,而彼忄昏不知也。”此事似乎言之已甚,而贛友則雲當時固確有目擊者。其公子名深之,字省旃,亦能詩,蹄落無檢局。嘗客吳門,眷妓張少卿,製聯贈之雲:“少之時戒之在色,卿不死孤不得安。”可謂有是父有是子矣。
浙友某言,其鄉人施旭初孝廉(浴升)工製舉藝,淹雅可談,顧癖嗜阿芙蓉,芻狗塵事,不屑自潔治。曩春闈下第留京,同寓會館。某日,施約閱市,歸途購爆羊肉,為下酒計,裹以荷葉,索而提之,肉浮於葉,俄迸出墜於地。方相助掇拾,仍納葉中。施曰:“勿庸。”時屆秋末,施已絮其袍,緞製也,且新製。則扌舉其前幅,若為袱,左手攝衣兩角,右掬肉而兜之,夷然灑然,意若甚得者。既入其室,則抖而委之於榻,狼藉而咀嚼之。且以囑客,客謝弗遑也。客呼館人以盤至,則朵頤者泰半矣。客不呼館人者,殆將寢其皮,不止食其肉矣。即如其人,政復非俗,其[B243]苴者形骸耳,烏知其非有托而狂也。
明山陰張宗子(岱)《陶庵夢憶》雲:“吾鄉縉紳有治沅堂者,人不解其義,問之,笑不答。力究之,縉紳曰:‘無它意,亦止取三臺三元之義雲爾。’聞者噴飯。”蕙風避地海上,皆樓居,客歲得元版書三種(大德本《爾雅》、天歷本《楚辭》、五捲本《圖繪寶鑒》),名所寓曰三元樓。裘葛甫更,三元已易米,即樓亦易主矣(易所主也)。
《花村談往》二捲,不著撰人名氏,有“古玩緻禍”一則:“萬歷末年,婁東有一白定爐,下足微損,鄉村老媼佛前供養。偶有覓古者一金易之,則為拂拭,碾去損處,錦襲以藏,售雲間大收藏傢顧亭林,得四十金。亭林又售董宗伯,價已翔至一百二十金。”雲雲。此顧亭林,時代在昆山先生之前。
長洲汪苕文(琬),號鈍翁,順治乙未進士,官刑部郎中,緣事謫北城兵馬司指揮。鈍翁夷然赴官,不謂塵<穴辱>不屑也。吾粵(桂平)陳鹿笙方伯()先是官浙江同知,受知於巡撫蔣果敏(益澧),擢杭嘉湖道。未幾,牾果敏,被劾,降同知原官。鹿翁即以同知需次浙垣,隨班聽鼓,絶無憤懣不平之態,有鈍翁之遺風焉。其後年逾古稀,開藩四川,護任總督。俄卸督篆,仍回藩司本任,遂引疾歸。論者謂纔猷如鹿翁,設不經盤錯,則指晉疆圻,殆可與曾、左諸公分鑣平轡(鹿翁宦浙,丁洪楊亂事方劇,以防堵悉勰機宜,見重於蔣果敏),卒以意氣牾觸上官,緻名位坎坷,即事功亦未竟展布,未嘗不佩仰其節介,而惜其涵養稍未臻至也。又汪鈍翁小字液仙,程可則小字拂壯。王阮亭有詩云:“佛壯談詩登秘閣,液仙趨府算錢刀。”(鈍翁先除戶部)一佛一仙,天然對偶。
梁任《述異記》雲:“武陵源在吳中,山無它木,盡生桃李,俗呼為桃李源。源上有石洞,洞中有乳水。世傳秦末喪亂,吳中人於此避難,食桃李實者皆得仙。”按:此即淵明所記桃花源也,而曰桃李源者,任時代,距淵明未遠,當別有所據。後人或云,陶此記屬寓言,並無所謂桃花源者。今以任記證之,而知其非然矣。又據陶記,入桃源者,武陵捕魚人,是謂源在武陵,而任記則雲,源在吳中,第名武陵爾,亦與陶說異。
棗梨皆堅木也,世人以為刻書所用。《述異記》雲:“北方有七尺之棗,南方有三尺之梨,凡人不得見,或見而食之,即為地仙。”此棗梨之又一故事,特彼言其材,此言其實耳。
《陶庵夢憶》雲:“瀋梅岡先生牾相嵩,在獄十八年。讀書之暇,旁攻匠藝。嘗以粥煉土,凡數年,範為銅鼓者二,聲聞裏許,勝暹羅銅。”按:煉土為銅,殆僅亞於點石成金一等。銅可範鼓,即可鑄錢,此法若傳,則鄧氏銅山,不能專美於前矣。設令泰西人得之,不將詡為新發明耶。
光緒乙未,南皮張文襄相國總督兩湖,值六十壽辰,門下士姚汝說集《漢書》句為製錦之文,比事屬辭,如天衣無縫,求之嚮來壽言中,殆未必有二,移錄如左:
“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恩澤侯傳》),必有非常之人(《司馬相如傳》),待以不次之位(《東方朔傳》)。所與共成天功者(《功臣表》),成周郅隆(《司馬相如傳》),周召是輔(《郎顗傳》),孝宣承統(《公孫宏傳》),丙魏有聲(魏丙傳)。莫不賴明哲之佐,(崔傳),爰作股肱(傅毅傳),受任方面(《馮異傳》)。外攘四夷(《武五子傳》),內親附百姓(《王陵傳》)。洪亮鴻業(《班固傳》),國以富強(《食貨志》)。是故四方仰望柱石之臣(《郎顗傳》),延頸跋踵(《揚雄傳》),相與嗟嘆元德(《班固傳》),翼宣盛美(《徐稚傳》),雍容揄揚(《班固傳》),著於竹帛(《東方朔傳》),所從來遠矣(《司馬遷傳》)。今皇帝仁聖(《王吉傳》),即位二十二年(《禮樂志》),盛日月之光(《終軍傳》),化於陶鈞之上(《鄒陽傳》)。尊養三老(《晁錯傳》),表章六經(《武紀》),丙申(《律歷志》)秋八月(《安紀》)三日(文紀),南皮(《地理志》)張公(《古今人表》),德為國黃(《師丹傳》),春秋六十(《郊祀志》),耆老大夫縉紳先生之徒(《司馬相如傳》),大衆聚會(《五行志》),皆奉觴上壽(《司馬遷傳》),於是綴學之士(《楚元王傳》)僉爾而進曰(《班固傳》):
尚書(《百官公卿表》)歷金門,上玉堂(《揚雄傳》),職在太史(《律歷志》),身為儒宗(《蕭望之傳》),甚得名譽於朝廷(《尹翁歸傳》),方見柄用(《𠔌永傳》)。不知(《敘傳》)鄉(嚮)者(《張耳傳》),專心墳典(《馬援傳》),博貫六藝(《章紀》),通古今之誼(《儒林傳》),以揆當世之變(《劉嚮傳》),努力為諸生學問(《翟方進傳》),未有高焉者也(《韋賢傳》)。起傢(《劉歆傳》)甲科(《匡衡傳》),當天下多事(《西域傳》),德器自過(《杜周傳》),不希旨苟合(《孔光傳》)。時有奏記(《朱博傳》),手自牒書(《薛宣傳》)。居無何(《李廣傳》),天子有詔(《匈奴傳》),使持節(《荀傳》)東遊會稽,渡浙江(《項羽傳》),選豪俊,舉孝廉(《武紀》),崇化厲賢(《儒林傳》),稱述品藻(《揚雄傳》),彬彬多文學之士矣(《儒林傳》)。是歲(《溝洫志》),乘軺傳(《申公傳》),入楚(《項羽傳》),察風俗(《魏相傳》),修經學儒術(《宣紀》),增博士弟子員(《儒林傳》)。文章爾雅(《儒林傳》),角材而進(《賈誼傳》)。其有茂纔異等(《武紀》)、卓行殊遠者(《霍去病傳》),莫不拔擢(《揚雄傳》),以厲其餘(《朱雲傳》)。間不一歲(《伍被傳》),至於蜀都(《司馬相如傳》),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儒林傳》),興廉舉孝(《武紀》),遣詣京師(《成紀》)。又修起學官於成都市中(《文翁傳》),能通一藝以上(《儒林傳》),得受業如弟子(《儒林傳》)。士有被容接者,名為登竜門(《李膺傳》)。於是諸儒始得修其經學(《儒林傳》)。是後,外事四夷(《食貨志》),自敦煌至遼東,萬一千五百餘裏(《趙充國傳》),以與戎界邊(《匈奴傳》),北夷頗未輯睦(《武紀》),使外國者(《西域傳》),頗增其約(《匈奴傳》)。公曰(《五行志》):“朔方(《食貨志》)最為強國,(《西域傳》),非可以仁義說也(《匈奴傳贊》)。然不可使隙(《匈奴傳》),定地犬牙相入者(《趙佗傳》),其勿許而辭之(《匈奴傳》)條對(《梅福傳》)。”天子遣使(《食貨志》),除前事,復故約(《匈奴傳》)。晉陽(《地理志》)股肱郡(《季布傳》),被山帶河(《婁敬傳》),據勢勝之地(《諸侯王表》),歲比不登(《成紀》),赤地數千裏(《夏侯勝傳》),元元睏乏(《翼奉傳》)。公至(《循吏傳》),轉旁郡錢𠔌以相救(《元紀》),數下恩澤(《黃霸傳》),蠲削煩苛(《王尊傳》),舉錯麯直(《元紀》),信賞必罰(《宣紀》),壹切治理,威名流聞(《趙廣漢傳》)。當是之時(《徐樂傳》),西南外夷(《敘傳》)便於用舟(《朱買臣傳》),通商賈之利(《匈奴傳》),船交海中(《郊祀志》)。百粵(《高紀》)為九州膏腴(《地理志》),處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璣(《地理志》),異方珍怪(《梁冀傳》),四面而至(《西域傳》),南海番禺(《地理志》),鹹樂開市(《匈奴傳》),朝議(《盧植傳》)以公可屬大事當一面(《張傳》),天子詔(《匈奴傳》)浮海從東方往(《西南夷傳》),宣國威澤(《皇甫規傳》),問民所疾苦(《循吏傳》),為民興利,務在富之(《召信臣傳》)。其於技巧工匠(《宣紀》),便器械,積機關(《藝文志》),運籌算(《貨殖傳》),窮智究慮(《藝文志》),伐材治船(《嚴安傳》),雲合電發(《揚雄傳》),以通(《溝洫志》)殊鄰絶黨之域(《揚雄傳》)。有越裳(《南蠻傳》)為樓蘭所苦(《西域傳》),殺屬國吏民(《段潁傳》),唐突諸郡(《段潁傳》),三邊震擾(《楊震傳》),此誠忠臣竭思之時也(《朱邑傳》)。公運獨見之明(《王莽傳》),遠撫長駕(《司馬相如傳》),為諸軍節度(《西羌傳》),列選有勇略仁惠任將帥者(《南蠻傳》),國士皆言願屬大樹將軍(《馮異傳》),識邊事(《王霸傳》)若馮(《馮岑賈傳論》),建節銜命(《寇恂傳》),即率所屬馳赴之(《段潁傳》),身當矢石(《段潁傳》),戰一日數十合(《李陵傳》),殺傷大當(《霍去病傳》)。於是樓蘭(《西域傳》)怖駭,交臂受事(《司馬相如傳》),即西北遠去(《匈奴傳》),厥功茂焉(《宣紀》)。粵與楚接比(《地理志》),久之(《龔遂傳》),調補(《匡衡傳》)於湖(《郊祀志》)南北(《地理志》),亦善其政教(《衛颯傳》),表賢顯善(《王尊傳》),觀納風謠(《循吏傳》)。諸儒往歸之(《儒林傳》),傳業者浸盛(《儒林傳》)。乃列修黌宇(《儒林傳》),立精捨(《包鹹傳》),凡所造構二百四十房(《儒林傳》),修道橋(《南蠻傳》),受南北湖(《地理志》),水圜宮垣(《郊祀志》),醴泉流其唐(《揚雄傳》),臺閣周通(《梁冀傳》),高明廣大(《董仲舒傳》),費以億萬計(《司馬相如傳》)。既成(《京房傳》),立五經博士(《儒林傳》),選高才生(《翼奉傳》),明經飭行者(《文翁傳》),褒衣博帶(《程不識傳》),委蛇乎其中(《儒林傳》)。所以綱羅遺佚(《儒林傳》),宣明教化(《黃霸傳》),皇皇哉斯事(《司馬相如傳》)。惟念夷狄之為患(《匈奴傳贊》),通難得之貨(《貨殖傳》),利於市井(《貨殖傳》),泉刀布帛之屬(《食貨志》),鮮能及之(《宣紀》)。浸淫日廣(《食貨志》),靡敝國傢(《嚴安傳》),憂慮不二三歲而已(《趙充國傳》),其已事可知也(《賈誼傳》)。故善為天下者(《食貨志》),備物致用(《貨殖傳》),因時之宜(《西域傳》),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貨殖傳》),諸作有租及鑄(《食貨志》),盡籠天下之貨(《食貨志》),以追時好而取世資(《貨殖傳》),而萬物不得騰躍(《食貨志》)。天子聞之(《李廣利傳》),欣欣以為然(《張騫傳》)。江南地廣(《地理志》),民殷富(《竇融傳》),東濱大海(《東夷傳》),南近諸越(《嚴安傳》),有三江五湖之利(《地理志》),亦一都會也(《地理志》)。先是(《揚雄傳》),朝鮮民犯禁(《地理志》),東夷橫畔(《揚雄傳》),有倭人(《地理志》)習於水鬥(《朱買臣傳》),發兵數萬(《匈奴傳》),為寇災不止(《西南夷傳》),天下騷動(《李廣利傳》),朝廷憂之(《朱暉傳》)。公(《循吏傳》)督軍(《皇甫規傳》),把旄杖鉞(《五行志》),乘江東下(《班固傳》),廣設方略(《皇甫規傳》),重其購賞(《西南夷傳》),激揚吏士(《吳漢傳》),以羽檄徵天下兵(《高紀》),義憤甚矣(《逸民傳》)。於時言事者(《元紀》),以為海內虛耗(《明紀》),而外纍遠方之備(《嚴安傳》),又恐他夷相因並起(《趙充國傳》),非所以安邊也(《嚴安傳》)。議羈縻之(《匈奴傳》),使麯在彼(《匈奴傳》),豈古所謂懷遠以德者哉(《西南夷傳》)。楚地方五千裏,公之所居(《韓彭傳》),仍歸總攬(《刑法傳》),以????鐵緡錢之故(《食貨志》),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晁錯傳》),乃更請郡國(《食貨志》),即鐵山鼓鑄(《貨殖傳》),冶熔炊炭(《食貨志》),有機有樞(《敘傳》),自造白金(《食貨志》),鑄錢(《鄧通傳》)。其文竜(《食貨志》)直千(《食貨志》),直五百(《王莽傳》),直三百(《食貨志》),二百(《地理志》),直百(《地理志》),直五十(《王莽傳》),是為銀貨(《食貨志》),費數十百巨萬(《食貨志》)。常以此為國傢大務(《揚雄傳》),所以製四夷,安邊足用之本(《食貨志》),朝有所聞,則夕行之(《張衡傳》)。習算事(《宣紀》),興功利(《食貨志》),月異而歲不同(《賈誼傳》),運情機物(《張衡傳論》),民得利益焉(《衛颯傳》)。公(《五行志》)纔兼文武(《盧植傳》),忠清直亮(《陳蕃傳》),國傢重臣也(《張湯傳》),朝廷每有四夷大議(《趙充國傳》),常佐天子興利除害(《晁錯傳》),宣佈恩澤(《董卓傳》),懷柔異類(《宋宏傳》)改制度,與天下為更始(《司馬相如傳》),設誠於內而致行之(《董仲舒傳》)。然束萬節(《袁紹傳》),不可幹以私(《尹翁歸傳》),歲時但共紙墨(《後紀》),扶微學(《章紀》),延天下士(《儒林傳》),能通一經者(《儒林傳》),稱之皆不容口(《袁盎傳》),訓辭深厚(《儒林傳》)。及揆事圖策(《王褒傳》),夙夜思惟當世之務(《蓋寬饒傳》),小心翼翼(《安紀》),展無窮之勳(《敘傳》),立功名於天下(《司馬遷傳》),聲聞鄰國(《司馬遷傳》),天子甚尊任之(《王商傳》)。故能惠此黎民(《韋賢傳》),躋之仁壽之域(《王吉傳》)。《詩》雲:“宜民宜人,受祿於天。”(《刑法傳》)《泰誓》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郊祀志》)盛矣哉(《蕭曹傳贊》),慶流子孫(《樊酈傳贊》),聲施後世(《蕭曹傳贊》),雖臯夔衡旦密勿之輔(《班固傳》),殆無以過也(《孔融傳》)。生等(《宣紀》)甕牖繩樞之子(《賈誼傳》),不能褒揚萬分(《𠔌永傳》)。比年(《宣紀》)肄業管弦之間(《禮樂志》),摳衣登堂(《王式傳》),說師法(《魯丕傳》),廣異義(《章紀》),被風濡化(《揚雄傳》),幸得遭遇其時(《王吉傳》),誠思畢力竭情(《班固傳》),以揚鴻烈而章緝熙(《揚雄傳》)。書不能文也(《張敞傳》),謹就所聞見言之(《司馬相如傳》),撮其旨意(《藝文志》),以述《漢書》(《敘傳》)而為之敘(《藝文志》)。
劉蔥石屬校宋本《景德傳燈錄·睦州陳尊宿章次》(按:陳尊宿,唐鹹通時人)雲:“師喚焦山近前來,又呼童子取爺來。童子取爺至,雲:‘未有繩墨,且斫粗。’師喝之,又喚童子云:‘作麽生是你斧頭。’童子遂作斫勢。師雲:‘斫你老爺頭不得。’”“老爺”之稱謂,自唐時已有之。
曩寓京師,嘗燕集宣武門外半截鬍同江蘇會館,院落絶修廣,遍地纖草如,名“鋪地錦”。時屆暮春,著花五色,每色又分濃淡數種,或一花具二色、三色,或並二色、三色為一色。如茶緑、雪湖之類,殆不下數十色,風偃氵紋,蹙綉彌望,當時絶愛賞之。《景德傳燈錄·涿州紙衣和尚章次》(按:和尚亦唐人)雲:“初問臨濟:‘如何是奪人不奪境?’臨濟曰:‘春煦發生鋪地錦,嬰兒垂發白如絲。’”此草絶佳,自唐時已有之,不見於題詠與記載,何也?
又《傳燈錄·壽州紹宗禪師章次》雲:“問:‘如何是西來意?’師曰:‘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又“千年田,八百主”,見“靈樹如敏禪師章次”。(按:兩禪師皆唐人)世俗常言,由來舊矣。
又《傳燈錄·裴休傳心法要》雲:“菩薩心如虛空,一切俱捨。所作福德,皆不貪著。然捨有三等:內外身心,一切俱捨,猶如虛空,無所取著,然後隨方應物,能所皆忘,是謂大捨;若一邊行道布德,一邊旋捨,無希望心,是謂中捨;若廣修衆善,有所希望,聞法知空,遂乃不著,是謂小捨。”按:南朝陳後主時,有女學士袁大捨,取名用此義也。又毛西河姬名曼殊,厲太鴻姬名月上,亦皆用佛語。《西域記》雲:“曼殊室利。”唐言妙吉祥。《傳燈錄》雲:“捨利弗尊者,因入城,遙見月上女出城,捨利弗心日思維。此姊見佛,不知得忍不得忍否?”(按:元好問《臺山雜詠》:“對談石室維摩在,珍重曼殊更一來。”“曼”字作平聲讀)
清朝自康熙已還,東三省每年奏報“並無福建人私行入境”雲雲,鼕夏各一次。當時因鄭成功負固臺灣,設此禁例,防偵諜混跡也。相沿直至光緒季年,適張元奇巡撫吉林,見此奏報,怫然曰:“我即福建人,何雲並無福建人人境也?”乃罷之。
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事,嚮來豔稱。顧天台豔跡,猶不止此。????官談孺木(遷)《棗林雜俎》雲:
“天台二仙女,宋景中,□(原缺一字)明採藥,見金橋跨水,光華炫目,有二女戲於水上,殆水仙洞府也。又天台縣桃源,石壑千岩,人煙斷絶,其中古桃樹,年深化為精魅,常迷人。宋王介甫夜坐讀《易》,月照軒窗,忽有一姝容態娟麗,見介甫自言知《易》,遂相與談論畫前妙理,實能發人所未發,介甫喜甚。俄報司馬君實來訪,介甫出迎至軒中,彼姝即隱身不見。及司馬出,彼姝復來,介甫怪而問之,對雲:‘妾乃此山花月之妖,司馬公正人,妾不敢相見。’介甫爽然。”
再世玉簫,重逢城武,事見《雲溪友議》,嚮來亦豔稱之。明時亦有玉簫。《棗林雜俎》雲:“閩人周玉簫,武弁方輿妾,輿上議撫紅夷,牾大帥,係獄七年。遣玉簫,玉簫誓不去。及事解詣闕,遇國變,又不得歸,玉簫感慕痛沒,有詩一百三十首行世。”此玉簫亦以情殉,獨惜其無隔世緣耳。
閩荔枝有名翰墨香者,産銅山黃氏圃中。陸丹《小知錄》雲:“林檎一名文林果。”可屬對。
了,《廣韻》:“都了切。”《集韻》:“丁了切,鳥懸也。”鄭樵《通志·六書略》:“訓童子陰。”
蘇州江艮庭(聲)精無阝學,工篆籀,兼習越人術。每為人治疾,輒以篆字書藥方,藥肆人以不識故,往往緻舛誤。先生則恚甚曰:“彼既開藥肆,烏可不識篆隸耶?”其迂僻如此。又德州田山薑(雯)癖好新奇,凡病,醫以方進,必書藥別名。如人參曰琥珀孫,黃耆曰英華庫,甘草曰偷蜜珊瑚之類(按:唐進士侯寧極撰《藥譜》一捲,盡出新意,改立別名,凡一百九十品。宋陶𠔌《清異錄》亦有之,蓋移述侯譜),書俗名者不飲也。設令艮庭先生為山薑先生診視,則以篆字書藥別名,尤為別開生面矣。
醫傢性癖,猶有可記者。相傳太原傅青主(山)善醫而不耐俗,病傢多不能緻。然素喜看花,置病者於有花木寺觀中,令善先生者誘致之。一聞病人呻吟,僧即言羈旅貧人,無力延醫,先生即為治劑,無不應手而愈也。又雍、乾間,吳縣葉天士名桂,以醫名於時。有木瀆富傢兒病痘閉,念非天士莫能救。然距城遠,恐不肯來。聞其好鬥蟋蟀,乃購蟋蟀十盆,賄天士所厚者誘以來。出見求治,天士初不視,所厚者曰:“君能治兒,則蟋蟀皆君有也。”乃大喜,促具新潔大桌十餘,裸兒臥於上,以手展轉之,熱即易,如是殆遍。至夜,痘怒發,得不死。兩名醫之軼事如此。好樂而闢,賢者不免,毋亦先玩好而後疾病矣乎?傅先生尤通人,未可僅以名醫目之。
有知府馬姓,知縣盧姓,會銜出示,幅小而字多,兩姓相並,府先縣後,距離絶近。一鄉人閱示者卒然曰:“驢字何反寫也?”旁觀者莞爾而笑曰:“它日者,吾邑侯不次超遷,官階在太守上,則驢字當改正矣。”
清製:各直省府州縣缺,概歸酌補。某大吏桑梓情深,對於鄉人多所遷就,僚屬為之語曰:“酌則誰先?”曰:“先酌鄉人”。
徐容者,山陽陳某之孌童也,餘桃之愛甚深,為之納婦。成婚未久,值徐婦歸寧,陳即蹈隙乘間,往為墜歡之拾。詎婦因忘攜奩具,折回,有所見,則恚憤填膺,竟取廚刀自刎死。論者謂婦人因男子失身,而羞忿自盡,殆未之前聞。此婦節烈,可以風矣。陳、徐故事,前有迦陵、雲郎(雲郎徐姓),藝林播為美談。迦陵亦為雲郎娶婦,為賦《賀新郎》詞,有句云:“衹我羅衾渾似鐵,擁桃笙難得紗窗亮。”當時雲郎之婦,萬一解此,當復何如?
合群結社之風,莫盛於武林,由來舊矣。《月令廣義》雲:“武林社,有曰錦綉社,花綉也;緋緑社,雜劇也;齊雲社,蹴鞠也;角抵社,相撲也;清音社,音樂也;錦標社,射弩也;英略社,拳棒也;雄辯社,小說也;翠錦社,行院也。明山陰張宗子(岱)嘗結絲社,月必三會之。有小檄曰:“中郎音癖,清溪弄三載乃成;賀令神交,《廣陵散》千年不絶。器繇神以合道,人易學而難精。幸生山水清都,共志絲桐雅奏。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澗響鬆風,三者皆自然之聲。政須類聚,偕我同志,爰立琴盟。”雲雲。又設鬥雞社於竜山下,仿王子安《鬥雞檄》檄同社。其從父字葆生,善詼諧,在京師與漏仲容、瀋虎臣、韓求仲輩結噱社,唼喋數言,必絶纓噴飯。噱亦有社,蓋無乎不社矣。厲樊榭詩自註云:“明嘉靖間,西湖有詩社八,曰紫陽社,曰湖心社,曰玉岑社,曰玉岩社,曰南屏社,曰紫雲社,曰洞霄社,曰飛來社,社友祝九山時泰,高潁湖應冕,王十嶽寅,劉望湖子伯,方十洲九敘,童南衡漢臣,瀋青門仕分主之。”詩社固常有,然而同時並起,如斯其盛,殆亦僅見。
王獻之妾名桃葉,見《古今樂錄》。白香山妾亦名桃葉。香山詩有雲:“太湖石上鎸三字,十五年前陳結之。”結之,桃葉字。
王漁洋《香祖筆記》雲:“康熙乙醜夏,餘遊廬山,宿開元寺,觀陽明先生《石壁天書紀功碑》末雲:‘嘉靖我邦國。’若前知世宗入繼大統者。”按:《碧裏雜存》載王文成習靜陽明洞,預知門人朱白浦、蔡我齋入山事。詎陽明能前知,故於紀功碑中,用“嘉靖”二字,為將來之讖耶?吾邑陳蓮史先生(繼昌)為嘉慶二十五年庚辰科會狀,其廷試策首頌揚處,有“道光宇宙”字。逾年為道光元年,是則無心巧合,亦可謂幾之先見者矣。
相傳經生黷財,名士好色,為有清一代風氣。王西莊未第時,嘗授讀某富傢,每自館歸,必兩手作摟物狀。人問之,曰:“欲將其財旺氣摟入己懷也。”及仕宦後,以貪墨聞。或諷之曰:“昔賢清畏人知,先生不清不畏人知,獨不為名節計乎?”王曰:“貪婪第騰謗一時,文章足增重千古。吾自信文名必可傳世,迨百年後,譏評久息而著作常存,吾之令聞廣譽固無恙也。既取快於一時,仍無損於千古,計烏有得於此者。”梁山舟傢世品學冠絶時流,即書法亦並世宗仰。顧有紫標黃榜之癖,嘗以阿堵故,受生平未受之辱。先是,謝少宰墉,捐館於京師,諸子均在籍,唯第三子視含斂,遺資萬五千金,平均分授五子。均寄存山舟處,隨時付給,以其名高望碩為可恃也。詎後於其第四子應分之數,竟屢索不給,勢將幹沒。謝之長子恭銘,乃至批山舟之頰,登門坐索,詬詈萬端。當時緻有“鐘王石刻中,多一老拳帖”之嘲(山舟工書,故云)。王固經生,梁則名士也。經生與名士,容亦互為風氣歟?今之名士,黷財者多,好色者少,蓋好色之風,亦已古矣。
仁和龔定庵,嘗詈其叔不通,父僅半通。子孝栱,初名公襄,屢更名曰刷刺,曰橙,曰太息,曰小定,昌匏,晚號半倫,自言無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而尚愛一妾,故曰牛倫也。以父為半通者,宜其有半倫之子矣。
古人命名猥怪可笑者,見於載籍,指不勝僂,略記如左。
《左傳》:衛有史狗,鄭有堵狗。《史記》:韓有公子蟣虱。《漢書·古今人表中》中,有司馬狗。(師古曰:“衛宣公臣也,見魯連子”)又下上有榮駕鵝(師古曰:“駕音加”)。又酈食其子名疥,梁冀子名鬍狗,魏元叉本名夜叉,弟羅本名羅剎,北齊有顔惡頭,南唐有馮見鬼。《宋史》:劉繼元子名三豬,遼皇族西郡王名驢糞。《金史·海陵紀》有刑部郎中海狗;《宣宗紀》有李瘸驢,唐括狗兒;《哀宗紀》有完顔豬兒;又兀術之孫名羊蹄,鬍沙虎之子名豬糞,封濮王;《忠義傳》有郭蝦蟆。又紇石烈豬狗,見《西夏傳》;耶律赤狗兒,見《盧彥倫傳》。《元史》有郭狗狗,石抹狗狗,寧豬狗。又伯答沙次子名潑皮,皇慶中有駙馬醜漢,江浙行省黑驢。
俗諺“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以為巨室富傢,歌舞酣嬉景象。自海氵筮鬯通,滬濱繁華,行院霧合,垂鞭側帽,揮金易而點石難。於是乎有所謂“朝朝除夕,夜夜元宵”者,謂夫豪竹哀絲,玉鐘彩袖,無夕不然。而實則債主雁行,債臺高築,亦五日不然。衹此二語,形容盡致。彼紈絝少年,流連忘返,悍然不顧者,未見其苦樂均也。
歐洲風俗與吾中國迥殊,婦子及歲,率以己意相攸,對於男子美髯者輒欣屬焉。吾中國古時亦有以須為美者。《晉書·桓溫傳》:“眼如紫石棱,須作蝟毛磔,尚南康公主。”是尚主時已有髯也。(按:古人須不經剃,未弱冠即已有須,金子,晉王彪之年二十,須鬢皓白,時人謂之王白須。《漢書·昌邑哀王傳》雲:“ 故王年二十六七,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須眉。”蓋以少須為病)宋山陰公主夜就褚淵,淵不敢從。公主曰:“褚公須髯如戟,何無丈夫氣。”是公主愛其有須也。唐武後時,朱敬則上疏曰:“近聞尚食柳模,自言子良賓,潔白美須眉,堪充宸禦。”是須眉之好者,可進禦於武後也。按:《釋名》:“口上曰髭,髭姿也,為姿容之美也。頤下曰須,須秀也,物成乃秀,人成而須生也。”髭須有美秀之訓,由來歸矣。
鑄銅像以旌功績,或志哀慕,亦歐俗也,吾中國古亦有之。《山堂肆考》:“翁仲姓阮,身長一丈二尺,秦始皇並天下,使翁仲將兵守臨洮,聲振匈奴,秦人以為瑞。翁仲死,遂鑄銅像,置鹹陽司馬門外。”《北史》:“魏崔挺除光州刺史,威恩並著,風化大行,後為司馬。景明四年卒。光州故吏,聞挺兇問,莫不悲感,共鑄八尺銅像於城東廣固寺,赴八關齋追冥福。”翁像近於旌功績,而崔像則志哀慕也。《棗林雜俎》雲:“蒲州田千秋,好學善擊劍,嘗鑄銅像,鎸己名氏葬之。語人曰:‘使千百年已後人得之,即神仙也。’”此則自鑄己像,且藏之幽壤,非置之通衢也。
前話記婦人生須事,茲又得二事。趙崇絢《雞肋》:“唐李光弼母有須數十莖,長五寸許,封韓國太夫人。”《偃曝談餘》:“鄭陽一婦人美色,生須三綹,約數十莖,長可數寸許,人目為須娘”雲。
前話記男子生子事,茲又得二事。《庚己編》曰:“齊門臨殿寺,一僧年少美姿容,痛死,其師建齋會衆荼毗之。忽爆響腹開,中有一胞,胞內一小兒長數寸而目、眉、發俱備。”又嘉靖四年乙酉正月,吳縣民孔方腹痛,𠔌道出血,産下一胞。妻瀋氏割開,有一男長一尺,發長二寸許,五官俱全。
相傳年大將軍(羹堯)盛時,威重不可一世,事無大小,令出惟行。一日大雪,肩輿出府,材官輩以手攀轅而行,手背雪積寸許。將軍憫焉,下令曰:“去手。 ”材官誤會意旨,竟各引佩刀,自斷其腕。將軍亟訶止之,則已筋骨摧殘,雪為之赤矣。其積威之勢,一至於此,欲不蹈震主之危得乎?
《棗林雜俎》雲:“良鄉妓鼕兒善南麯,入外戚左都督田宏遇傢。宏遇卒,都督劉澤清購得之,以教諸少四十餘人,其最姝麗者登兒也。甲申,澤清欲偵二王存否,鼕兒請自往田氏探之,遂男飾而北。知二王已絶,遂南。澤清鎮淮安,書佐某無罪殺之,收其妻。澤清降北朝,攝政王贈宮女三人,皆嘗禦者,澤清不辭而嬖之。亡何,內一人告變,攝政王錄其傢,及所奪書佐之婦,澤清供書佐有罪,故殺之。婦明其非罪,且雲:‘澤清私居冠角巾,謂事若迫,不如反耳。’澤清誅,鼕兒下刑部,尚書湯□□(原缺二字)嘗飲澤清所,出侑酒,故識鼕兒。因曰:‘爾非劉傢人。’遂免籍,更嫁吳駿公,作《臨淮老妓行》:‘臨淮將軍擅開府,不鬥身強鬥歌舞。’”雲雲。按:詩見《吳梅村集》,字句與談氏所錄小異。吳翌鳳註引尤侗《宮閨小名錄》雲:“鼕兒,劉東平歌妓。吳梅村作《臨淮老妓行》。”又引陳維崧《婦人集》雲:“臨淮老妓,某戚畹府中淨持也,後為東平侯傢女教師,其事實弗能詳也。”亦不言嫁梅村。《茶餘客話》雲:“壬癸間,淮妓薑楚蘭色藝傾一時。有吳生者,善鼓琴,無志仕進,屏棄人事,嗜飲酒,傢日益睏。蘭一見稱賞音,每至輒沽酒盡歡。金盡,典衣釵以繼。會劉澤清開藩於淮,有以蘭名聞者,吳生莫知所為。蘭曰:“小別耳,毋恨。”遂入後堂,歌麯奏藝,擅專房之寵。劉雖武人,亦知愛文墨,聚書籍,園亭花木水石,窮極幽勝。而牙簽錦軸,插架連墻。以蘭容辭閑雅,有林下風,令典清秘之藏。吳生待之,杳無消息,侯門深海,自分蕭郎。一日,澤清率師渡河,幕府空虛,蘭捲席珠玉玩好及奇書名畫,挾數婢妾泛舟射陽,以簡密招吳生,往還海麯,遊寓浙西數年。事定返淮,伉儷終身,傢以素封。
鼕兒、楚蘭皆東平故姬,皆得事雅流,幸矣。所事皆吳姓,亦奇。楚蘭濡潤於東平,何其甚似近日名妓之所為也。而能預知東平必敗,其識鑒非錄錄者比矣。
漢毛亨作《詩訓詁》,以授毛萇,作《小序》,故曰《毛詩》。世稱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清時亦有二毛,蕭山毛大可(奇齡)與兄萬並知名,人呼萬為大毛子,大可為小毛子。《施愚山集》有《毛子傳》。
中國人愛花,泰西人愛葉,往往層樓傑閣,萬緑環之,謂緑色於目為宜,資裨益也。近人某說部雲:“錢塘蔡木布衣,居於武林門內之斜橋,性愛草,沿墻上階,一碧無隙;湘簾幾間,盆盎羅列,皆草也。凡草經其栽植灌溉,輒芊綿娟,迥殊凡品。有翠雲草,尤所珍惜。”亦嗜好之特別者。朱柏廬《四時讀書樂》句云:“緑滿窗前草不除。”第不除雲爾,非所好在是也。
康熙間,山西布政使王顯祚,風雅好客,尤愛重朱竹。一日宴竹,出玉碗為飲器。蓋曾藏晉恭王邸者。碗高五寸,深四寸七分,徑七寸許,瑩潔逾羊脂,昔人所稱一捧雪,弗逮也。綴黃點數十如金粟,相映益璀璨。竹沾醉,持碗幾墜地,每缶一,碗輒觸案有聲。它座客相顧色動,或移置王前。王笑曰:“何見之小也?碗信珍秘,與其完於它人手,何如碎於竹乎?”先是,某巨公願以千金易之,王弗許。至是,遂以贈竹,並諭庖丁,月緻佳釀二甕焉。此事若在竹未試鴻博已前,則尤可傳,弗可考。
明鎮國中尉朱睦挈,字灌甫,鎮平王諸孫(隆、萬間人),世稱西亭先生,有《萬卷堂書目》(見貝簡香《千墨庵精鈔七傢書目》),搜羅閎富。按:《明外史·諸王傳》:“睦挈傢故饒,逐十一利,資益大起,因訪購圖籍。當時藏書之富,推江都葛氏、章丘李氏、睦挈不惜高訾致之。”據此,則萬卷堂博極群書,得力於貨殖者深矣。
藏書傢族姓,多有敗德亻危行,不恤摧殘雅道者。錢遵王(曾),牧齋從孫之子也。編《也是園述古堂書目》,多藏宋元版書,鑒別不在牧翁下。牧翁逝世,族中亡賴,烏合百人,托言牧翁舊有所負,喧哄於堂。迫柳夫人畢命,遵王實為之魁率。《荊駝逸史》載此事綦詳。葉林宗(奕),石君(樹廉)從兄也。愛《日精廬藏書志》,孫覿大全集,葉石君跋。此書為從兄林宗藉去,幾十年矣。乙巳之春,林宗卒,為之整書,始得檢歸。《<百百>宋樓藏書志》,瀋下賢集,葉石君跋。崇禎戊寅,得《瀋亞之集》,為林宗幹沒。近來林宗物故,書籍星散,宋、元刻本,盡廢於狂童敗婦之手。予生平不欺其心,自信書籍必不若林宗死後之慘”雲雲。張子謙(承渙),月霄(金吾)之從子也。月霄《言舊錄》:“道光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從子承渙取《愛日精廬藏書》十萬四千捲去,償債也。憶渙為予作《詒經堂銘》曰:‘達士曠懷,豈計長久,空諸一切,詒於何有。’不竟成此舉之讖耶。”先是,承渙屢以資假月霄,蓋預為要挾奪攘計。至是遂罄其所藏,捆載以去,月霄浩嘆而已。之三人者,何嘗不好古操雅,顧其所為,詎士君子所忍出耶。《汲古閣刻板存亡考》:“相傳毛子晉有一孫,性嗜茗飲,購得洞庭山碧蘿春茶,虞山玉蟹泉水,患無美薪,因顧《四唐人集》板而嘆曰:‘以此作薪,其味當倍佳也。’遂按日劈燒之。”此舉誠奇特,然而視彼三人為猶愈矣。鄞縣范氏天一閣藏書,自明迄今,垂三百年,未經散佚。今春被人盜出數千本,售於滬上坊肆六藝書局、來青閣兩傢,價僅數百金耳。其中宋、元本無多(餘僅得見宋小字本《歐陽文忠集》、元本《朱淑真詩集》),明初精抄,居十之八九,如明太祖、成祖《實錄》之類,皆有關係不經見之書。頃之,為舶販金頌清者一人所得,價則騰至舒鳧萬翼,以不分售故,乃至一鱗片甲,靡有孑遺。俄范氏後裔某,來滬訴訟。簽符甫下,雷厲風行。未幾,不知若何媾解,其事遽寢,書則穩度重瀛,永無歸國之期矣。惜哉!
康熙間,太倉吳元朗(景,梅村子,有《西齋集》),海寧查聲山(升,有《澹遠堂集》),仁和湯西崖(右曾,有《懷清堂集》),為戊辰進士同年,並負詩名,同官京師,恆唱酬竟日夕。某夕,社集聲山寓齋。時值初春,天寒雪甚,因下榻焉。漏已三商,聲山、西崖同榻先寢,元朗推敲未已,聲山戲於枕上屬對雲:“孤吟午夜,文章有性命之憂。”元朗應聲雲:“雙宿春宵,朋友得夫妻之樂。”聲山聞之,戲拍西崖肩雲:“湯婆子,吾儕速睡休,勿令若人攪清夢也。”三人皆為之軒渠。
東南為鶯花藪澤,於明清之間,復社之流風未沫,士夫知重氣節,即行院亦留意風雅。其出類拔萃者,恆欲附托名流以自增重。以視今之名妓,所為容悅,不出薫香傅粉輕身便體之浮薄少年,乃至辱身非類,而亦悍然勿恤。其智識相遠,奚翅萬萬。柳如是嘗之鬆江,以刺投陳臥子。陳性嚴厲,且視其名帖自稱女弟子,意滋不悅,遂不之答。柳恚甚,洎遇錢牧翁,乃昌言曰:“天下唯虞山學士始可言纔,我非纔如學士者不嫁。”牧翁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纔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姬者不娶。”又夏麗貞,珠湖伎,有殊色,工翰札,與諸貴人唱酬,意無所屬。崇禎癸酉,閻古古相遇於水閣,拈花分韻,遂定盟焉。別既久,夏以手書及詩寄古古促其來。時以身世飄零,中原多故,答書中止,麗貞怨不自勝。夫陳、閻當日,必非慘緑翩翩矣。即錢亦發如柳之膚,膚如柳之發。柳、夏皆明慧,萬不至誤用其情,其微尚所寄,詎尋常兒女子可與知耶。若夫李香君之委身侯公子,董小宛之傾心冒闢疆,則迥乎非其它少年之比矣。
托活絡忠敏生平不蓄姬侍。督兩江日,夫人至自京師,攜垂髫婢二,聞將出京時,物色得之者,意在屬之抱衾之列,忠敏略不措意。未幾,其一以贈觀察任某,其一贈某京卿,辭焉,則以儷某材官。蓋忠敏於金石書畫而外,絶無它嗜好也。唯觀察者殊竜鐘,尤非能惜玉憐香者(按:錢牧翁有“惜玉憐香”小印,為河東君作)。小紅之贈,未經侔色揣稱,讀玉茗堂“奼紫嫣紅”一麯,不能無感。
宛平查蓮坡(為仁)夫人金氏,名至元,字載振,一字含英,山陰人,有《蕓書閣剩稿》(附《蔗塘外集》後,鍥板絶精),太半閨房唱酬之作。趙秋𠔌為之序,稱其清麗孤秀,無緑窗綺靡之習。當其結縭伊始,蓮坡賦《催妝詩》雲:
十年香靄攪情塵,留得霜華百煉身。
此夕星光盈錦幄,嚮來春色阻花晨。
誰言蔗境甘無比,久識蓮心苦有因。
差喜高堂稱具慶,鹿門偕隱莫辭貧。
紅燭雙行照玳筵,鳳簫吹徹下瑤天。
璧存敢詡連城貴,珠在還欣合浦圓。
賦就桃夭期覺後,迎來鵲駕路爭先。
夢中欲乞生花筆,待寫春山滿鏡妍。
夫人和原韻雲:
句好如仙絶點塵,青蓮原是謫來身。
詩傳采筆歌偕老,籍記丹臺署侍晨(《鬆陵集》:“執蓋侍晨,仙官貴侶”)。
四照花開融瑞色,九微燈締良因。
牽蘿補屋休嫌陋,得貯珠璣敢道貧。
百和香濃結綺筵,雲敖如奏大羅天。
竜泉那肯豐城掩,冰彩依然桂殿圓。
此日授綏休論晚,它的委畚計當先。
試看歐碧呈紅種,留取春光分外妍。
錦字聯吟,功力悉敵,誠玉臺佳話也。
《棗林雜俎》雲:“山陰朱燮元總督雲,貴,川、廣,石主宣撫司女土官秦良玉,雅度侃議,亻兼從俱美少年,朱公子壽宜訪之,酒間微諷。良玉笑引南宋山陰公主‘陛下後宮百數,妾唯駙馬一人’雲雲以答。”蕙風按:此說誣也。竹《詩話野紀》亦謂良玉有男妾數十人,夔州李長祥力辯其誣,謂川撫嘗遣陸錦州遜之,按行諸營,良玉冠帶飾佩刀出見,設禮,酒數行,論兵事,遜之誤曳其袖,良玉引佩刀亟斷之,其嚴肅若是。程烏董祝有《詠良玉》詩曰:“追奔一點綉紅旗,夜響刀環匹馬馳。製得鐃歌新樂府,姓中肯入玉臺詩。”良玉手握兵符,儼然專閫,誠如《雜俎》、《野紀》所云,則令不肅而氣且靡,何能捍賊立功乎!無論尊俎宴談之間,對於嚮少晉接之人,而為猥褻不經之語,良玉亦奇女子,斷乎不至如是。矧遐方閨秀,雖有出類拔萃之才,亦决不能諳悉史事,至於倉卒之間,輒能舉似山陰公主之言也。竹時代,距良玉已遠,《野紀》雲雲,殆沿明人記載之訛耳。
相傳康熙時一老侍衛,直乾清門三十年,俄外簡荊州將軍,舉室慶忭。某獨愀然,繼之以泣。或怪而問之,則曰:“荊州形勝之地,為敵國所必爭,智勇如關瑪法(按:瑪法者,清語貴神之稱)尚不能守,我何人斯,而得免於東吳之手乎?”親友為之解釋勸慰,某固執成見,弗之悟也。乾隆末,福文襄徵廓爾喀時,有刑部滿郎中某,以阿文成薦擢召見。上問福康安、海蘭察二人外間聲名如何。某應聲曰:“外間鹹服二人將略,以比羅成、尉遲恭也。”上笑遣之出。文成悔之,告於人曰:“老夫以某相貌豐偉,故登薦牘,孰意為熟諳小說人也。”人傳為笑柄雲。此二事絶相類。鹹豐季年,石達開竄四川,滿御史某上言:“川南瀘州一帶,必須嚴重設防,恐賊衆渡瀘,勾結諸蠻洞,聯絡一氣,稱兵內嚮,則為患不堪設想。今日安得七擒七縱之才如諸葛亮者,而徵服之。”雲雲。此奏亦流傳為笑柄。曩閱某說部雲:“滿人初入關,得《三國志演義》,奉為韜鈐秘笈,故有滿漢合璧絶精刻本,當時凡識字之滿人,殆無不熟讀是書,乃至錮蔽如某侍衛,猶無足異。”不圖二百數十年後,聲明文物,同化已久,猶有中《演義》之毒如某御史其人者,則誠匪夷所思矣、
鹹豐已未朝考論題“二子之心,非夫子孰能知之”。見《論語》“不念舊惡章”程子註。當時以不知題解,失翰林者夥矣。有清二百數十年,士子以《四書》藝進身,然不讀朱註者有之,讀外註者,百無一二焉。即如“二國之俗,唯夫子為能變之”,見《論語》“齊一變章”程子註,倘以命題,大約知者亦廑。雖句中有“ 變”字,較易觸悟,而殿廷考試,决無攜帶《四書》者。即亦何從翻閱,而證其必是耶。它如“天下無不是底父母”,見《孟子》“天下大悅章”李氏註。“膝下 ”,見“小弁章”趙氏註。“膠柱調瑟”,見“任人章”外註(按:膠柱調瑟常語“調”作“鼓”,亦猶《莊子》註,對牛鼓簧,常語“鼓簧”作“彈琴”。語之有本而小變者也)。“不相幹”,見《論語》“如有博施於民章”程子註。皆習見常語,倘問出處安在,亦未必能舉註以對也。
《孟子》“仁也者人也章”外註:“或曰,外國本‘人也,之下,有‘義也者宜也,禮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實也’,凡二十字。”按:所云外國,疑即日本。日本自唐時通中國,繼此賫書之使,絡繹於道途。彼國經籍刊本,容亦有流傳中士者。而其初祖,或屬秦燔已前古本,亦未可知,而宋人遂據以入註耳。它日當訪求和文《孟子》印證之。
婦人生須,前筆兩見,茲又得三事:宏治六年某月,應山人張本華婦崔氏,生須長三寸許(見《明孝宗實錄》)。又嘉靖癸醜,青浦<鬼重><鬼因>ㄠ鎮(按:<鬼重><鬼因>二字,各字書所無,不可識,此鎮名絶奇。編者按:<鬼重>,的別名。《本草綱目·禽部·》:“時珍曰:<鬼重>,字韻書無考,當作匈擁切。<鬼重>魂,流離,言其不詳也。 ”<鬼因>音未詳),有婦人忽生髭須,時縣差以事攝其夫,從壁間窺之,以為男也。夫亦無獲,攜婦以歸,邑市聚觀甚衆,明年遂有倭變(見《青浦縣志》)。又萬歷二十一年,嘉興包彥平館華亭佘塘宋氏,其鄰有婦人,須長五六寸,二十餘莖,時年六十,自三十三歲始生須,拔去仍出,至五十歲而止(見《包彥平集》)。
七律限溪、西、雞、齊、啼五韻,中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丈、尺諸字,《眉廬叢話》所載夥矣。惜諸作或未盡妥帖穩成,茲又得一首,為春明詩社冠軍之作,題為《閨怨》。詩云:
六麯圍屏九麯溪,尺書五夜寄遼西。
銀河七夕秋填鵲,玉枕三更冷聽雞。
道路十千腸欲斷,年華二八發初齊。
情波萬丈心如一,四月山深百舌啼。
清詞麗句,妙造自然,允推合作。
近人某氏筆記有雲:“阮文達撰《金石索》,囑汪容甫輩助之搜羅。一日,汪以片石進,古色斑連,隱約似有款識,篆勢奇古。文達問所自來,汪曰:‘是即公所訪求之某石器也。吾竭數月之力,僅乃得此,雖殘破,價兼金矣。’文達審諦久之,曰:‘良是。’竟償容甫巨貲,而據以入《金石索》。它日,容甫又問:‘曩為公訪獲之某石器佳否?’文達曰:‘良佳。’容甫曰:‘公曷更往求之?’因相約同詣濱河某茶肆,指臨流亂石問文達:‘視曩石器奚若?’文達註視有頃,愕然曰:‘奈何戲我?’容甫笑曰:‘庸何傷,留為金石一噱耳。’文達喻其旨,復厚饋容甫,囑秘勿宣焉。”蕙風按:今通行之《金石索》,南通州馮雲鵬撰。阮文達亦有《金石索》,未之前聞,某筆記雲雲,殆未必可信耶。容甫本寒素(《廣陵詩事》:“江都汪明經中,幼年孤貧,傢無書籍,於書肆中藉閱,過目能記。既而販賣書籍,且販且誦,遂博覽古今文史”),父舸,字可舟,亦工詩,生平坎坷特甚(《廣陵詩事》:“可舟性不諧物,偃蹇貧病,杭堇浦與瀋沃田書,盛稱其《和丁隱君貝葉經歌》、《長春觀老子像絶句》,有《歷居山人集》八捲”)。容甫中年已還,處境頗豐,力能收藏金石,羅緻賓客。馬氏小玲瓏山館或曰後歸汪雪礓本,或曰歸容甫,且增飾崇麗焉。漢射陽畫像石刻,亦以資致之。蓋遭遇承平,風雅未墜,寒士謀生,未若今日之睏難,而其接物涉世,殆亦圓通於名父多矣。
《板橋雜記》:“顧喜,一名小喜,性情豪爽,體態豐華,趺不纖妍,人稱為顧大腳,又謂之肉屏風。然其邁往不屑之韻、凌霄拔俗之姿,則非籬壁間物也。漢武帝《悼李夫人賦》有雲:‘佳俠含光。’餘題四字顔其室。”雲雲。當時纖足之風盛行,不圖枇杷門巷,猶有參玉版禪者,則亦不纏足之雅故矣。
托活絡忠敏《齋藏石記》中,有非石刻二種:一北齊高僑為妻王江妃造木版,墨跡,字猶朗晰,唯背面稍模黏。一唐麗山府果毅都尉梁君妻李氏墓志磚,朱漆書,未經鎸刻,凡五百九十七字,模黏纔僅九字。木版於高僑妻歿,乃曰:“為戒師等所使,與佛取花。”蓋佞佛已甚者。下云:“書者觀世音,讀者維摩大士。” 語尤荒誕不經,殆其它石刻所未有。
《楚辭》:“夕餐秋菊之落英。”後人或駁其非誼,謂菊花雖殘不落。宋羅大經《鶴林玉露》雲:“落,始也。”(按:《爾雅·釋詁》:“俶落權輿,始也。 ”)如《詩·訪落》之落,謂始英也。據此,則屈自不誤。後人誤會為墜落之落耳。又芙蓉雖落不散漫,蓋秋花稟貞肅之氣,非春花可同日語矣(按:宋閨秀朱淑真《菊花詩》:“寧可抱香枝上死,不隨黃葉舞秋風。”亦謂其雖殘不落)。又宋姚寬《西溪叢語》引《宋書·符瑞志》雲:“英,葉也。《離騷》‘餐落英’,言其食秋菊之葉也。”按:《神農本草》:“菊三月上寅采葉,名曰玉英。”是英亦謂葉也。《唐韻》:“葉亦謂之英,於良切,讀若央。”《毛詩本音》:“舜英、重英,俱葉央。”《離騷》“夕餐”句下云:“苟餘情其信誇以練要兮,長<鹹頁>頷以何傷。”政與央葉(按:《九歌·雲中君》:“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華,花也;英,葉也。下與央葉,是亦一證。)《符瑞志》雲雲似較羅說為優。總而言之,必非花之墜落者。今人以麥屑裹菊嫩葉,和以????菽,入沸油煎極脆而食之。每年重陽前後,宴席間多具此品。
《史記·趙世傢》:“武靈王十六年,王遊大陵。它日,王夢見處女,鼓琴而歌詩曰:‘美人熒熒兮,顔若苕之榮。命乎命乎,曾無我嬴。’異日,王飲酒樂,數言所夢。”想見其狀,與楚襄王遊雲夢之浦,夢與神女遇,以白宋玉事絶類。
《太平廣記》:“隋未有督君謨者,善閉目而射,志其目則中目,志其口則中口。有王靈智者,學射於謨,以為麯盡其妙,欲射殺謨,獨擅其美。謨執一短刀,箭來輒截之,唯最後一矢,謨張口承之,遂嚙其鏑,笑謂王曰:‘汝學射三年,吾未教汝嚙鏃之法。’”此事與逢蒙殺羿絶類。
盼盼有二。《詞苑叢談》:“山𠔌過瀘,帥有官妓盼盼,帥嘗寵之,山𠔌戲以〔浣溪沙〕贈之雲:‘腳上鞋兒四寸羅,唇邊朱麝一櫻多。見人無語但回波。
料得有心憐宋玉,低徊無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嚮伊麽。’”此燕子樓外,別一盼盼。鶯鶯有三。《隨隱漫錄》:“錢唐範十二郎有二女,為富室陸氏侍姬,長曰鶯鶯,次曰燕燕。”此雙文外別一鶯鶯。羅虯比《紅兒》詩:“何似前時李丞相,枉拋才力為鶯鶯。”此又一鶯鶯也。
唐歙州李廷,父超,子承浩,以製墨世其傢。見晁氏《墨經》。又李義山子,亦名廷,進士及第,以司勳員外郎知製誥,遷中書捨人,纍遷尚書左丞。朱全忠兼四鎮,廷以官誥使汴,客將先見,諷其拜,廷佯不曉,曰:“吾何德,敢受令公拜。”及見,竟不肯加禮。見《懷慶府志》。
顧亭林有二,見前筆。按:《居易錄》雲:“顧野王讀書處,名顧亭林,在華亭,由來邈矣。康熙己未,薦舉博學鴻詞,亭林不肯赴試。常熟吳竜錫詩云:‘到底不曾書鶴板,江南唯有顧圭年。’”亭林原名絳,見《明詩綜·詩話》。漁洋《感舊集》小傳,其一字圭年,則未見著錄,近人罕有知者。
曩撰《蕙風{移}隨筆》有雲:“《列子·湯問篇》:‘韓娥鬻歌雍門,既去而餘音繞梁麗,三日不絶,”(麗,或作麗。《莊子》:“粱麗可以衝城。”殷敬順曰:“阜粱也”)今人但雲“餘音繞梁”,不知下有“麗”字。某說部引之,謂繞梁為樂器之名,尤誤。今按《文選》張景陽《七命》:“音朗號鐘,韻清繞梁。”李善註引《屍子》曰:“繞梁之鳴,許史鼓之,非不樂也。”則但雲繞梁,亦自有本,前筆未審,應訂正之(按:許、史二氏,皆漢貴戚,此許史,則善鼓琴者,猶秦之蕭史)。
餘本(《玉篇》:“古文本字”)字生生(號鈍庵,四川青神人,有《增益軒草》),閻爾梅號古古(字調鼎,江南沛縣人,有《白耷山人》《草堂》等集),以疊字為字號,此外殆不多見。
常熟孫扶桑(曙)為諸生時,好仿駢儷為製藝,所選丁亥房書名曰“了閑”,大率妃黃麗白、薫香掬豔之作,傢弦戶誦,風氣為之一變。會滿大臣某彈駁文體,乃與進士胥廷清等同被逮,扶桑緣是褫衿,後更名承恩。順冶戊戌,以第一人及第。《了閑》首篇,《學而寸習之全章》題文,雖署名它氏,實扶桑自作,講首雲:“且自蕓吹擷古之香,杜隕求聲之草,桂殘招隱之花。”以此三句,括全題三節(見《柳南隨筆》)。惜其全篇,不可得見矣。曩讀王農山(廣心)《莫春者至詠而歸》題文“鄭人芍藥,樂此姬薑。豳女柔桑,言思公子”等句,藻攡華,其“了閑”之皇引歟。
《常昭合志槁·物産志》:“蟲豸之屬曰蝶。”註云:“大而具五色者,俗呼梁山伯。曰蜻蜓,”註云:“黑而小者,俗名為祝英臺,即北方之黑琉璃。”按:《山堂肆考》:“俗傳大蝶必成雙,乃梁山伯、祝英臺之魂,又曰韓憑夫婦之魂。”《四明志》:“吳中有蝴蝶,橘蠹所化也。婦孺以梁山伯、祝英臺呼之。”今土人呼黑而有糹集彩者曰梁山伯,純黃色者曰祝英臺。是謂梁,祝皆化蝶也。《常昭志》以蝶與蜻蜓分隸梁、祝,與舊說異,不知所本。
又《祥異志》引《虞山雜記》雲:“順治三年正月,吳中有人面鳥,鳴如鼓鐘,或如牛聲,在蘆葦中,各縣皆然。”註云:“按:光緒壬辰,都城亦有此異,故記之。天津人呼為土牯牛。”蕙風按:都門南下窪,煙水空闊,蘆葦彌望,壬辰春夏間,有異聲略如牛鳴,每江亭宴集,輒聞之(陶然亭,一名江亭)。人皆云在水中,或欲竭澤窮跡之,不云在蘆葦中。亦無知人面鳥、土牯牛之名者(市井人妄繪其形,名之曰大老妖)。
北京午門,門洞凡五,外嚮者中三門正開,兩邊兩門側開。內嚮者五門皆正北開,其內嚮東第二門口石階上,有舊刻仿秘戲圖,大徑二寸強,着筆不多,殊栩栩饒畫意。此必守門將士粗諳繪事者,以錐刀劃成。往來蹴蹋,漸就夷漫,當是明季人所為,亦三百年外陳跡矣。
宋人《貴耳錄》載孝宗朝有川知州某,當陛辭,預結宦者求為地。宦者密奏:“明日有川知州上殿,官傢莫要笑。”上問何故,曰:“其人素被口號,有‘裹上幞頭西字臉’之稱,蓋面方橫闊故也:”明日上殿,方陳奏間,上便大笑不已。其人退謂人:“天顔今日大悅,深自慶幸。”宦者遂因以為功。雍正寸,有江位初者,面長方而黧黑,棱層板折,人呼為“舊”字面孔。凡識江面者,每開捲遇“舊”字,無不失笑。此皆以字形容人之面貌也。又有以字形肖人全體者,清製:大挑舉人,相傳以同、田、貫、日、身,甲、氣、由八字為衡,“同”方長,“田”方短,“貫”頭大身直長,“日”肥瘦長短適中而端直,皆中選。“身”體斜不正,“甲”頭大身小,“氣”單肩高聳,“由”頭小身大,皆不中選(按:每屆大挑,欽派王大臣在內閣舉行,每二十人為一班。既序立,先唱三人名,蓋用知縣者,三人者出。繼唱八人名,乃不用者。俗謂之八仙,亦皆出。其餘九人不唱名,皆以教職用,自出,更一班進)。
康熙辛未,奉旨開局專修《尚書》。華亭王司空頊齡為總裁,纂協修皆特簡、一時薈萃名流,支給官物,按捲進呈。夏秋則封達熱河行在,東華珥筆,中禁蜚聲,稽古之榮,不可一世。唯《尚書》捲帙無多,竣事易而撤局速。又司空頗蓄姬侍,皆有所出,平日堅持雅操,雖@@躋清要,而宦橐顧不甚豐。其長君圖炳,官春坊庶子,恆以分産不給為憂。或戲為撰聯雲:“尚書衹恨《尚書》少,庶子惟嫌庶子多。”巧對天然,事實吻合。
康、雍間,蘇州有張氏者,其先富甲一郡,繼而子孫多占仕籍,其富遂衰。一人獨矜有秘術,富轉增益,舉族求其術不已,則大言曰:“若曹宴九賓,陳百劇,吾當授方略。”衆如言畢饗,揖某就座說法。衆環立屏息拱聽,則曰:“吾術衹六字訣耳:沒甚不好意思。”衆哄然散,既而思之,實無以易也。
太倉唐實君考功(孫華),別號東江,最愛其次子頤。康熙戊子省試,東江屬望綦殷,而頤以違式不終場,遂逗繞白門不敢歸。有吳孝廉樞者調之曰:“前有項王,後有唐郎。一個百戰無功,羞見江東父老;一個三場不利,惱煞老父東江。”語末四字,回文巧合,可謂善戲謔兮。
雍正乙巳十月初三日申時,京師忽有虎突入齊化門,登城,人噪逐之。行至宣武門下西米巷,入年遐齡傢就擒。遐齡,太保大將軍羹堯之父也。其後羹堯以驕蹇敗,賜死之地,即虎就擒之地,此其先兆也。又年大將軍賜第在宣武門內右隅,其額書“邦傢之光”。及年驕汰日甚,有識之士過其第哂曰:“可改書‘敗傢之尤 ’。”蓋以字形相似也。未幾,年果憤事。
趙秋𠔌以丁卯國喪,赴洪思寓觀劇,被黃給事疏劾落職。相傳黃給事傢豪富,欲附名流。初入京,以土物並詩稿,遍贈諸名下。至秋𠔌,時方與同館為馬吊之戲。適傢人持黃刺至,秋𠔌戲雲:“土物拜登,大稿璧謝。”傢人不悟,遂書柬以覆。秋𠔌被劾後,始知傢人之誤也。見阮吾山《茶餘客話》,謂“大稿璧謝”雲雲,屬秋𠔌戲言,傢人誤會,非秋𠔌本意也。
按:洪北江《詩話》:“康熙中葉,大僚中稱詩者,王、宋齊名,宋開府江南,遂有“漁洋綿津”合刻。相傳趙秋𠔌宮贊,罷官南遊過吳門,宋倒屣迎之,以合刻見貽。秋𠔌歸寓後,書一柬覆宋雲:“謹登漁洋詩鈔,綿津詩謹璧。”宋銜之刺骨。秋𠔌恃纔輕薄,雖經蹉跌,未嘗稍改悔,其對於黃給事也,猶之對於宋綿津也,而謂非其本意耶?吾山雲雲屬在氣類之雅,不惜麯說為之回護耳。”
按《詩話》又云:“時王已為大司寇,宋以千金貽之,乞賦一詩,作王、宋齊名之證。王貽以一絶雲:‘尚書北闕霜侵鬢,開府江南雪滿頭。誰識朱顔兩年少,王揚州與宋黃州。’”蕙風曰:“綿津之風,亦已古矣。乃至今日,風雅何物,每斤直錢幾何,其孰以性命相切之千金,購一王宋齊名耶。”
雍正朝,平湖陸侍郎清獻(乾隆元年,追贈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由靈壽知縣,徵授四川道監察御史,纍疏陳捐納事,牾觸津要放歸。疏中有雲:“夫保舉者,保其清廉也。保舉而可捐,然則清廉亦可捐乎?”尤為破的之語(按:軍興已還,捐例愈推愈廣,凡捐納京外各官,當引見驗看前,必須繳捐免保舉銀兩,唯由正途加捐者得免。揆之事理,誠至不可通也)。
康雍已還,承平日久,輦下簪裾,宴集無虛日。瓊筵羽觴,興會飈舉,凡豪於飲者,各有名號,雖諧談,亦雅故也。長洲顧俠君(嗣立)曰酒王,武進莊書田(楷)曰酒相,泰州繆湘芷(沅)曰酒將,揚州方覲文(覲)曰酒後(未留須),太倉曹亮疇(彝)曰酒孩兒(年最少)。五君之外如吳縣吳荊山(士玉)、侯官鄭魚門(任鑰)、惠安林象湖(之瀎)、金壇王箬林(澍)、常熟蔣檀人(漣)、蔣愷思(洄)、漢陽孫遠亭(蘭蕊)皆不亞於將相。荊山尤方駕酒王,每裙屐之會,座有三數酒人,輒破甕如幹,罄爵無算,然醉後則群喧競作,弁側屨舞,形骸放浪,杯盤狼藉。唯荊山飲愈鬯愈惺,酬酢語默,不失常度,夷然灑然並無矜持抑製之跡。其閎量非同時儕輩所及,而然不以善飲之名自居。荊山一寒士,弱不勝衣,貌癯瘠無澤,而享盛名,躋右秩。昔人云:“魏元忠相貴在怒時,李嶠相貴在寐時。”荊山之相,必貴在醉時也。
裙本作{君巾}。《說文》:“下裳也。”《類篇》作“裙”。《釋名》:“連接裾幅也。”《韻會》中:“裙,親身衣也。”《急就篇》註:“一作帔,一作帔,不專指婦女之裙。”半唐老人好雅謔,嘗曰:“裙屐之裙,當作裙作{君衣},屬男子言;釵{君巾}之{君巾},當作{君巾},屬女子言。{君巾}上從尹,篆文象{君巾}腰{君巾}帶形;下從巾,象{君巾}幅曳垂;中從口,亦象形。”
康熙庚子順天鄉試,特命十二貝子監外場,露索(搜檢也,見《大金國志》)綦嚴,朱竹之孫稻孫預試,披襟而前,鼓其腹曰:“此中大有夾帶,盍搜諸?” 體貌瑰偉,意氣磊落。衆皆目屬,邸亦為之粲然。平定張殷齋(穆)少有奇士之目。道光己亥,由優貢應順天鄉試。入闈當搜檢如例(是年曾望顔為順天府尹,搜檢加嚴),則盡脫上下衣裸而立,王大臣無如何,檢其篋,得白酒一瓶,以為言,則立飲盡,碎其瓶。益忿怒,竟奏劾褫革。殷齋所為,視稻孫滋侮慢,未免令人難堪。仲尼不為已甚,其得禍也亦宜(按:光緒朝鄉會試概不搜檢,雖其例未廢,而並不實行,當自鹹、同間始)。
王石𠔌初謁王煙客,以巨瓠四枚為贄。或議其薄,石𠔌笑曰:“昔侯芭載酒問奇字,我且不止一壺矣,何薄為?”(見《鄰蔬園偶筆》)張芑堂少時,曾受業於丁敬身。初及門,囊負南瓜二枚為贄,各重十餘斤,丁先生欣然受之,為烹瓜具飯焉(見《鷗陂漁活》)。瓜壺(瓠)雅故,無獨有偶。
漚尹以所著《疆村詩餘》六捲囑為撰定,捲中豔詞絶少,唯《南鄉子》六首(粵東作)。其一云:“雲磴滑,霧花,西樵山上揀茶歸。 山下行人偏藉問,朦朧應,半晌臉潮紅不定。”語豔而味厚,得花間之遺,雖兩宋名傢,鮮能辦此。
外國銀錢,有肖像絶娟倩者,或曰自由神,亦有其國女王真像。蕙風得見友人所藏,有詞賦之,調《醉翁操》:“嬋媛,苕顔,蓬仙,渺何天。何年,如明鏡中驚鴻翩。月娥妝映蟾圓。凝佩環,典到故衫寒,得:楚腰掌擎幾番。 泛槎怕到,博望愁邊。玉(去聲)容藉問,風引神山夢斷。冠整花而端妍,鬒雲而連蜷。東來蘭絮緣,西方榛苓篇。此豸秀娟娟,倩誰扶上輕影錢。”此調本琴麯,用蘇文忠譜(辛忠敏亦有一闋,字句與蘇詞小異)。文忠填詞,信不為宮律所縛,有時亦矜嚴特甚,即如此詞,固無一字不按腔合拍也。今四聲悉依之。
清時京朝各官以亻暴直內廷為榮,然亦有不勝其苦者,天顔咫尺,垂手伺立,久則氣血下註,十指欲腫。若派寫進呈書籍,終日伏案而坐,兩腳不得屈伸。康熙間,王宮詹圖炳直南書房有年,嘗奉命書《華嚴經》全部。出語人曰:“伺候時立得手痛,抄錄時寫得腳痛。此苦豈外廷所知聞。”聞者絶倒(光緒時,滇人繆素筠女史以繪事供奉慈寧宮,亦伺立時多,憩坐時少。繆因纖足,其苦尤甚。同時金閨諸彥,方豔羨其榮遇矣)。
康熙辛卯,副憲左必蕃、編修趙晉典江南鄉試,左空洞而不識文字,趙知文而大通關節。吳人為之語曰:“左丘明兩目無珠,趙子竜一身是膽。”
雍正丁未,曹亮疇權知浙江安吉州事。某年鼕,藩司發下時憲書數百本,令散賣繳價。禮房吏慮其難銷,議弗受,擬稿詳覆,呈上判行,中有“卑州僻在山陬,從來不奉正朔”雲雲。亮疇大駭,呼入責之,猶爭雲。此語有出處,此州書吏皆布衣赤腳,不敵它州之皂隸也。
明牛存喜,字汝吉,聰穎多藝能。天寧寺碑刻成,在階墀間,或命移置閣檐下。碑高與檐齊,衆皆難之,乃召存喜至。見役者數百人,紿曰:“衆餒乎?若第歸食。食後,與我會寺門下。”比衆至,存喜業與僧人數輩,以機法推輓閣下矣(見《河內縣志·藝術傳》)。此即西洋起重機之嚆矢。又袁簡齋《新齊諧》雲:“江慎修(永)置一竹筒,中用頗黎為蓋,有鑰開之。開則嚮筒說數千言,言畢即閉。傳千裏內,人開筒側耳,其音宛在,如面談也,過千裏則音漸澌散不全。”其法在留聲機電話之間,惜未能精益求精而底於成耳。
偶得對聯雲:“四時春夏秋鼕,五聲平上去入。”平聲有陰陽平也。周九煙(星,後改姓黃,冠於本姓之上)雲:“三仄應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上去入亦分陰陽。凡填詞,須分陰陽平;若製麯,尤非四聲悉分陰陽不能入津(陰清聲,陽濁聲)。
《北齊書·方伎傳》:“張子信隱居白鹿山,少以醫術知名,又善易筮及風角之術。武衛奚永洛與子信對坐,有鵲鳴於庭樹,鬥而墜焉。子信曰:‘鵲言不善。今夜有人喚,必不得往。雖敕,亦以病辭。’子信去。是夜,琅琊王五使切召永洛,且雲敕喚。永洛欲起,其妻以子信言,若遮留之,稱墜馬腰折不堪動。詰朝難作,永洛乃免。”此公冶長後,能通鳥語者。
相傳明誠意伯臨歿時,以一篋密呈太祖,扃甚固。屬貽繼體,丁至急乃可開。其後燕師迫近畿,建文將遜國,徊徨無策間,開其篋,得僧衣、戒刀、度牒,因易裝遁荒焉。王文簡《池北偶談》雲:“鄭端清世子讓國,自稱道人,精邵康節之學。宮中有一櫝,手自緘,歲輒易一封識,遺令遇急乃開。及其孫壽平值河北流寇之亂,發櫝得破衫五,一闊大,四稍窄小。王軀幹偉碩,其弟四人則短小也。遂衣而逃,得免於難。”與誠意伯事絶類。
南海曾勉士先生(釗)湛深經術,博稽古籍,粵人治漢學者未能或之先也。著《面城樓集》十捲。集中之文核證典禮,辨訂經傳,深微奧衍。其諸書後跋尾,亦考據精確,無空騁議論之詞。生平抱用世志,治經外,農田水利,戰守兵法,無不研究。道光辛醜、壬寅間,海氛孔棘。製府高平祁公檄令修碉築壩,募勇團守,旋已議款,敵兵不至,而所支帑不能報銷者,至三十二萬餘金,傾傢不償,坐此免官。藏書數萬卷,並質於人。徐鐵孫觀察,由浙中寄詩懷之,有“誤人豈有陰符書” 之句,蓋傷之也。其《答翟茂堂都司書》詳言蚺蛇山炮臺,當日建築防堵情形,了如指掌。書長難於具錄,茲節錄其所言築臺用炮之法如左雲。
“嚮來臺形,或圓或橢或方,其炮路皆散而不聚,足以破賊舟,而不足以洞敵艦。釗乃創為之字形,使臺麯如蚓縈。敵艦出山足,則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及第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之炮,集擊船頭為正,其第二十九、第三十、第三十一之炮集擊船尾為奇。倘敵艦冒死闖入臺前,則第十一至三十一之炮迎擊為正。第六至第十三之炮,橫擊為奇。”
又云:
“至於用炮之法,以炮口照星左右,人所共知也。以勾股算彈子所出高低,人所不知也。譬如炮身長八尺,炮口高一分,則彈子至一百丈,高一尺二寸五分矣。若炮口高一寸,則彈子至一百丈,竟高一丈五寸,其能中船乎?釗乃以朱綫識炮身之右,從炮口通至炮尾,以求地平之綫,使炮勇頭平視,度炮口之朱綫,不過高炮尾一二分而止,則炮彈高下尺寸可自操矣。炮垛既麯,炮彈必聚,人所共見也。一發之後,裝不及,人所無如何也。釗乃分炮位為三班,譬如十炮同擊一處,以一、四、七、十等炮為一班,二、五、八等炮為一班,三、六、九等炮為一班。第一班炮已發,即趕裝藥,推歸原位,迨第三班炮發,而第一班炮可復發矣。此即連環法。唯連環槍直行進退,炮則橫列迭發耳。”(原書節錄止此)
它如相度地勢,量炮綫,測水之深淺,分風之上下,蒲囊夜扛,以出不意,鍬溝掘坎,以阻衝突;設土垛,置噴炮,以護前臺;屯壯勇,扼田塍,以防後路;立不敗之地,出萬全之策。其經營佈置,書所能詳。其因應變通,書容猶有未盡矣。集中又有《虎門炮臺形勢條議》、《記沙鑽》等篇(按:沙鑽一器,投之勁流中,能倚立水底,旋轉不停。遇有厚沙,隨鑽隨起,水行沙去,弗復淤積,瀎河善後之良器也。記後附圖),皆經世有用之文。有志之士,當條貫而尋繹者也。
康熙朝,宛平黃昆圃(叔琳),年十九,官至浙江巡撫。疆臣持節,殆無早於此者;慈溪薑西溟(宸英)年七十,以丁醜一甲第三授編修。詞臣珥筆,殆無遲於此者。叔琳亦辛未第三人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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