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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演绎 》 三國遊俠傳 》
外傳 四大琴王的故事
三國阿飛 San Guoafei
在科技空前發達的時代,武技棋道俱佳的“我”阿飛被損友陣法高手的池早誘騙到風雲變幻的古三國去時空旅行,從此陷入到了三國之間殘酷的鬥爭中去
外傳 四大琴王的故事
四大琴王的故事
天下有四大名琴:曰號鐘,曰繞梁,曰緑綺,曰焦尾。
武林有四大琴王:
河北琴癡薛黯,憨厚耿直,內功深湛,得號鐘琴;
荊州琴仙韓娥,心狠手辣,精通劍術,得繞梁琴;
西川司馬吟,人稱琴聖,以圍棋子為暗器,黑子殺人,白子救人,為人風流瀟灑,清高孤傲,傢傳緑綺琴。
中原晁中,聰明多謀,人稱琴鬼,幼年受教於侍中蔡邕門下,得師傳焦尾琴,蔡邕死後流落江湖,學得洛陽赤蛟門武功,善使長鞭。
其時正值東漢末年,群雄並起。建安元年八月,曹操遷獻帝於許昌,自任大將軍,取得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有利地位。
是年八月十五,月圓之夜,武林中出了一件大事:四大琴王齊聚嵩山玉柱峰,彈琴較技,比了整整一夜,這件事頓時驚動了整個武林,但是大傢最關心的結果卻無人知曉。
第二年八月十五,同一地點,同一時辰,四大琴王又比了一場,仍無下文。
連續三年,都是如此。
這個故事,就是在這種情景下發生的。
※※※
建安四年,八月初九。
拂曉,淡月。
北上的古道上,一陣兵器的撞擊聲突然打破了黎明的沉寂。
遍體黑衣的晁中左手扶住背後琴囊,右手一條丈二暗紅色長鞭,使得如同靈蛇相仿,逼得對面三人連連後退。
那三人都是武官裝束,兩個手握單刀,為首一人使一根渾鐵棍,三人均武功不弱,但因兵刃太短,難以欺近身去,衹有挨打的份兒,急得三人大呼小叫。
又鬥了一會兒,晁中抽空看看天色,那彎月已全然隱去,心想夜長夢多,須得趕快打發了這三人。長鞭賣個破綻,露出一道空隙。那使棍軍官大喜,嚮兩個同伴一使眼色,倒地一滾,滾入圈內,右膝支地,左腳弓起,大棍已攔腰直擊過去。
晁中微微一笑,身體側轉,道:“往這兒打。”
那軍官大驚。他們追殺晁中,就是為了他背上之物,如是打碎了,必然戶滅九族。急凝棍勢,滾出圈外。剛直起身子,衹聽啊啊兩聲慘叫,兩名同伴一人天靈上中了一鞭,腦骨破碎,死於非命。
那軍官又驚又怕,大吼一聲,輪棍便打。突然一道白影電閃而至,白光暴射下,那軍官衹覺前心一涼,哼也沒哼一聲,倒地便死。
晁中微一皺眉,收起長鞭,道:“韓仙子,你未免太性急了。”
那人轉過身,寒冰似的目光中現出怒意,冷冷道:“怎麽,我幫你反而幫錯了?”
晁中道:“此人是曹操手下傲棍張晉的徒弟。殺了他,張晉决不肯善罷甘休。”目光一掃,道:“司馬兄在哪裏?”
那人正是琴仙韓娥,聞言怒道:“張晉又怎樣?你幹嘛把我和司馬吟扯到一起?”
話音剛落,前方十餘丈處錚一聲響,一陣悠揚琴聲飄來,一人放聲而歌:“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晁中笑道:“此蜀中風流才子司馬公子也!”
司馬吟笑道:“晁兄真是我的知音。這樣我倒不好意思搶先出手了。娥妹,要不要我幫你?”
韓娥道:“你最好滾得遠遠的。”
司馬吟哈哈一笑,緑綺琴響了兩下,便無聲息。
晁中道:“韓仙子,你也要搶神農琴麽?”
韓娥嚮他背囊看了一眼,道:“昔神農氏削桐為身,連絲為弦,三年始成此琴。你費盡心機,從相府中盜來,難道不想仗之橫行天下?”
晁中道:“我並無此意。我之所以盜取此琴,完全是為了把它送給一個人。”
韓娥冷冷道:“是誰這麽大面子,居然能使動晁少俠?”
晁中道:“此事與仙子無關,仙子又何必苦苦追問?”
韓娥胸中一股怒氣再也遏製不住,嬌喝一聲:“晁中,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為何吞吞吐吐?這神農琴我當日不要,衹要你說句話,今日我也會幫你。”
晁中臉上現出猶豫神色,過了片刻,他忽然臉色一寒,道:“韓仙子,你又何必固執?縱然你不喜司馬兄,但河北薛兄人品琴技,文才武功,無不遠勝於我,你何不去尋他?”
韓娥急道:“你鬍說什麽?我和薛大哥衹不過是琴中知音,並無別情。”
晁中心裏嘆口氣,道:“你還是走罷。”
韓娥怔了半晌,猛一跺腳,道:“好,你不信我,我去找薛大哥來,當面講清楚。”
晁中吃了一驚,道:“你不要……”衹說出三個字,那韓娥輕功何等高明,這頃刻間已倏然遠去。
晁中頽然坐地,適纔手舞長鞭,獨鬥數人的豪氣已蕩然無存。他右手輕拍後腦,衹覺心中煩惱之極。
琴聲又幽幽響起,有人大笑一聲,吟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將琴代語兮,聊吐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晁中觸動心事,不覺長嘆一聲。
那人“咦”的一聲,停止奏琴,道:“晁兄少年英俊,足智多謀,也會有什麽為難之事麽?”
晁中道:“是人自有傷心事,衹恨難逢解鈴人。小弟之事,並非司馬兄能解,司馬兄還不去追韓娥,不怕她投入薛癡兒的懷抱麽?”
不遠處閃出一個黃衫少年,大袖飄灑,懷中抱着一張長衹二尺,極之精巧的緑色瑤琴,盯着晁中看了一會兒,道:“晁兄,這裏已在冀州境內,曹操的侍衛居然到袁紹的地盤來追殺你,可見這張神農琴必有奇異。晁兄星夜兼程,七日間行了五百餘裏,今日已是八月初九,今年的中秋之會你也不打算參加了麽?”
晁中站起身,撣撣身上的塵土,道:“司馬兄,一年未見,且找個地方喝幾杯,如何?”
司馬吟點點頭,道:“也好,那這幾具屍首怎麽辦?”
晁中道:“司馬兄難道忘了,薛兄在這裏位高權重,他又悲天憫人,韓娥找到他,自會先到這裏。他手下要多少人沒有?”
司馬吟默然。兩人嚮北走了十幾裏地,來到一個小鎮,在一個小酒館裏要了一壺酒和幾樣下酒菜。晁中道:“想不到這小小地方,也有如此酒館。”
司馬吟啞然而笑:“這等齷齪酒館,值得什麽?晁兄是肚餓了罷?來,喝酒。”
晁中與他對飲一杯,道:“司馬兄久居西川和荊襄,那是天府之國,繁庶之地,自是不以為然。可小弟這幾年常住許都,天子腳下,似這樣的酒館也衹寥寥數傢而已,不免要大驚小怪了。”
司馬吟道:“聞說曹操善於治國,怎會如此?”
晁中道:“這倒不假。若非曹操治理,許昌今日仍是一片廢墟,連人都不會有一個。”
司馬吟道;“曹操待兄不薄,兄又如此推崇於他,為何兄會連夜出逃呢?”
晁中舉杯,道:“小弟夜奔,途中並無耽誤,司馬兄遠在千裏之外,如何知曉?又怎麽這般迅捷趕上小弟?”
司馬吟見他改變話題,知道他還不願實說,舉杯與他相碰,笑道:“晁兄又來取笑我了。你去哪裏,我難以得到消息,也沒興趣知道。但韓娥妹子一動,我立刻就跟來了。”
晁中一飲而盡,道:“司馬兄襟懷坦蕩,令人佩服。不瞞老兄,我今次北上,也是為了一個心中難忘的人。”
司馬吟杯子正要遞到嘴邊,聽到這兒不由停住,道:“晁兄也有鐘情之人麽?哪一傢的女兒有此幸運?”心想:“此人眼高於頂,連韓娥那等舉世無雙的美人都不放在心上,他也會有念念不忘的人?”
晁中低嘆一聲,道:“司馬兄,世人無知,似小弟這等聊識琴藝皮毛,濫竽充數之人,居然被尊為琴王。小弟每每念及此處,心中十分慚愧。其實,天下更有勝我十倍者,衹是造化弄人,致使賢才棄野,明珠暗投。”
司馬吟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酒水四溢。他生氣道:“四大琴王齊名武林,你如此說,那是說我等皆是魚目混珠了。我倒不服,天下高人,還有誰的琴藝能勝過我們四人?”
晁中伸手在懷中一摸,抽出條白絹來,遞給司馬吟。司馬吟把那白絹展開,衹見白絹最右方有五個篆字“鬍茄十八拍”,道:“晁兄自創的武功麽?”細看片刻,臉色一變,雙目精光厲閃,急急看完,將白絹塞入左袖,拂開桌上酒壺酒杯,取出緑綺琴,便即旁若無人地彈奏起來。
晁中默默倒杯酒,靜靜欣賞。衹聽得數聲,心中已是凜然,暗想:“此人傢學淵博,乃是琴中狂士,這樂麯卻正對了他的脾胃。”
但聞琴聲初時清清亮亮,極是動聽。不久忽轉凄涼,司馬吟雙眉忽揚忽落,似是頗為奇怪,卻又竭力忍住。又過一會兒,司馬吟雙頰泛起血紅之色,雙眉再揚時,突然輕嘯一聲,縱聲唱道:“可憐顔回早亡命,教人思想鬢如霜,衹因陋巷簞瓢樂,留得賢名萬古揚。”
說也奇怪,他歌聲一起,臉色立刻寧靜,變回從容自若,一副風流才子的本來模樣。當他唱到“萬古揚”最後一個“揚”字時,正好彈完最後一個音節。
晁中鼓掌而贊,由衷道:“妙哉!好個《孔子嘆顔回》!此等絶麯,正該這等好歌為伴,琴歌相得益彰,司馬兄真知音人也!”
司馬吟一把揪住他,顫聲道:“這麯是誰作的?快帶我去見他。”
忽聽酒館外有人陰惻惻道:“好麯子!裏面可有晁少俠嗎?我郭南久慕高名,請出來一見。”
晁中挺身而起,想了一想,附在司馬吟耳旁道:“此麯乃鬍茄十八拍中一拍,從北方匈奴傳入中原。作者是我恩師之女。我若有不幸,請司馬兄代我去見她,把神農琴交給她。”他一邊說話,一邊解下背囊,放在椅上。
司馬吟大吃一驚,頓時想起:“不錯。晁中曾隨蔡邕先生學琴,難道那纔女蔡琰還在人世?”
蔡邕是漢末著名音樂傢,琴藝高超,曾創作了《河間雜麯》、《蔡氏五弄》等樂麯,並著有《琴賦》、《樂音》等名作,乃是琴道宗師。其女蔡琰更青出於藍,十餘歲時技藝已超越乃父。可惜天妒才人,先是蔡邕受董卓之纍,慘遭殺害,接着蔡琰的丈夫衛仲道於新婚次年病故。蔡琰忍痛節哀,返回故裏陳留。不料正逢南匈奴大舉進犯中原,逃難途中被匈奴左賢王看中,擄入北方。屈指算來,至今已有四年之久。
司馬吟暗想:“四大琴王每年一聚,本是迫於無奈,我等三人皆有不得已原因,惟有晁中從來不透露半點他投靠曹操的緣由,難道……”
一念未已,晁中已走出門外,笑道:“晁中何德何能,竟蒙北地刀王寵召,幸何如之!”
門外一處平地上站着一個瘦長身材的灰衣中年漢子,見晁中出來,斜睨他一眼,道:“你就是赤蛟門的晁中?”
晁中道:“正是。郭將軍有何見教?”
中年漢子陰陰道:“你對我的身份很清楚嘛!不過,我郭南並非以軍中身份來會你。”他一指身上灰衣:“近年盛傳武林七王之名,槍王和棍王我都會過,你們四大琴王中的拳王薛黯薛先生是郭某的同僚。這三位盛名之下,實有驚人絶技。郭某佩服。今聞少俠北來,果然鞭力沉雄,心中仰慕,特來請教。”
晁中心想:“他消息倒靈,我打死那三名曹將不過半個時辰,他居然已驗過屍首,追到這兒來了。”他初入赤蛟門之時,就知道南有槍王趙鬆、中有棍王張晉,北方便是這刀王郭南。這三人威震武林數十年,名聲赫赫。近年四大琴王崛起,又加上每年一次的神秘聚會,喧賓奪主,名氣扶搖直上,已有蓋過原有三王之勢。但晁中心知肚明,老三王俱懷不凡武功,四琴王中除薛黯以外,餘人單憑真實武功,多半非其敵手。他號稱琴鬼,頗有主意,眼珠一轉,道:“前輩既要指點晚輩,晚輩豈敢不遵。請問前輩如何比法?”
郭南聽他言語恭敬,枯瘦的臉上微現笑容,道:“郭某一生好武,與人比試最是簡單,各人拿出自己最拿手的功夫,分出上下便罷。”
晁中探手腰中,道:“如此晚輩得罪了。”紅影一閃,嗤的一響,一鞭當頭擊下。
郭南臉上笑意更濃,贊道:“爽快!”身形一挫,避了開去,卻未拔刀。晁中唰唰唰,展開鞭法,心中狐疑:“他號稱刀王,刀在何處?”郭南身上空空蕩蕩,怎麽看也不象有兵器藏着。
郭南連避九鞭,道:“赤蛟血鞭名揚中原,小夥子可別丟了赤蛟門的臉面。這等鞭法,如何稱得上鞭王?”
晁中臉一紅,喝道:“且看這一鞭。”內力振處,長鞭竟似波浪形地嚮前推進,一圈接着一圈,帶着尖銳的嘯聲,捲嚮郭南細長的脖項。
郭南微微動容,一時瞧不清他的鞭路,衹得疾退三步,暫避鋒芒。晁中踏上一步,左手探出,握住鞭身,斷喝一聲,長鞭唰的一聲,抖得筆直,化為一根丈二長槍,直刺過去。郭南一念輕敵,不防備他有這等妙招,微微有些慌亂,又退三步,老臉也不禁紅了。
晁中左手後抽,靠近右手,喝道:“前輩小心。”身子閃電般左轉,長鞭飛將起來,呼的一聲厲響,劈頭蓋臉敲擊下來。這一着藉助了身、腰、胯、腿之力,勁道凌厲,竟非鞭招,而是刀法。
郭南叫道:“好着!”驀然左手微伸,?R的一響,晁中衹覺手上一緊,長鞭已被郭南一把抓住。地上,掉落三尺鞭身。
郭南點一點頭,陰笑道:“赤蛟血鞭果是有獨到之處。我若無寶刀,今日還要傷在你的手下。”撒手鬆鞭,右手自左袖中取出口尺許短刀。
晁中撤回血鞭,道:“晚輩這三鞭勝不得前輩,下面不用再比了,是我輸了。”
郭南凝一對細目瞪視着他,道:“與郭某動手之人,以你最是爽快。你是曹操手下,我本想最少也要毀你這條血鞭。看你小子還有些好處,很對我心思,放過了你。我削斷你一截鞭梢,那是你鞭法太強,迫得我用刀。”
晁中道:“晚輩省得。”
郭南道:“你可認得我手中之刀?”
晁中定睛看去,道:“刀長盈尺,七寶嵌飾,莫非昔日曹操刺董卓所獻七寶刀麽?”
郭南道:“眼光不錯。奇怪,你為何直呼曹操之名?”
晁中道:“有何不可?”
郭南不禁一呆,心想:“好小子,真狂。”道:“你的同伴呢?”
晁中一凜,道:“什麽同伴?”
郭南陰惻惻道:“張晉的徒兒是被利劍穿心而死。劍法很毒啊!老夫念她是個女子,不想和她動手。叫她小心些,以後別這麽歹毒罷。”盯了酒館一眼,轉身而去。
晁中心想:“原來他以為韓娥在酒館裏。啊喲,糟糕,萬一韓娥和薛黯處理不善,屍首被張晉看到,那可不好了。”郭南能根據傷痕判斷出殺人者是誰,張晉也一定能。急步走進酒館,要招呼司馬吟回去掩埋屍體。哪知入內一看,司馬吟蹤影全無。連同神農琴,一齊不見了。
晁中擡手叫來店夥,那夥計張口結舌,卻沒看到司馬吟何時走掉的。
晁中掏出散銀,結了酒錢,心想:“司馬吟聰明過人,他如要謀奪神農琴,必然暫不南歸西川,反而會逆行北去;他如是想入大漠尋找琰姐,也衹有北上。”計較已定,安下心來,低聲吩咐那店夥幾句,取出一錠大銀,交了給他。那店夥初時大有難色,待見了銀子,登時換了一副面孔,連連點頭,積極為他打點所需之物。
一刻以後,晁中負囊而出。他趕回清晨所在地,三名武官的屍體都已不見,不知被誰收拾了,地上連一點痕跡都沒有。
晁中暗暗稱奇,卻放下了心,折嚮西北而去。一路上風餐露宿,不避艱險,八月十五傍晚,趕到雁門山。
雁門山在並州之北,原名勾註山。這裏地勢高峻,雙峰插雲,傳說衹有大雁才能從這狹窄的山口飛過,因而得名。越過這座山,便可直達蒙古高原,進入匈奴人的勢力範圍。
晁中上到半山,停下腳,在一道山泉邊蹲下,洗洗臉,就着泉水吃點幹糧,心想:“今日是八月十五,以我的腳程,到現在也沒能碰上司馬吟,大概他已經回西川了。唉,希望他沒出什麽事纔好。”輕輕搖搖頭,自己枉自號稱琴鬼,連這點事都料錯了。轉念一想,誰會料到司馬吟這種驕傲的人也會偷東西呢?再說西川太平,神農琴在那裏落戶,非常理想,總比帶入蠻荒大漠安全得多。想到這兒,又有些欣慰。
歇息片刻,精力恢復,晁中復嚮山頂攀登。他久聞山頂上有座李牧廟,心想一氣登上絶頂,去瞻仰一下這位力抗強秦匈奴,含冤被殺的名將塑像。
他身法甚快,雖然山勢峻峭,但他提起輕功,亥時不到,已攀上山頂。今晚天氣極佳,萬裏無雲,一輪明月如同冰盤,漸漸升高,照得山頂一片明亮。
晁中行了兩步,便停住身形,深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早料到你會來找我,想不到你在這裏等我。”
不遠處一塊巨石上,一人峨冠大袖,抱膝而坐。月光灑射,照在他臉上。他面目極為平凡,遠不若司馬吟俊美,衹有一雙大眼睛清如秋水,熠熠生光。他的身旁,放着一張四尺古琴。
晁中遊目一瞥,在另一塊巨石上坐下,隨手解下背囊,卻不打開。
秋季多風,絶頂上更是風大,二人四目對望,衣衫獵獵作響。
晁中道:“我本想去看一下李牧的,不想會看到了你。”語氣之中,顯得頗為無奈。
那人大眼眨了眨,緩緩道:“當年李牧勢窮力孤,蒙冤將死之時,他也沒有越過這座山。”
晁中皺皺眉頭,道:“你以為我是去投奔匈奴人?你太多慮了,我晁中豈是那種人!”
那人心想:“我知道你不是,可是為了娥妹,我一定要把你留下來。”眨一眨大眼,澀聲道:“李傢還有一位名將,他也不想投降異族,最後還是降了。”
晁中心頭火起,道:“薛黯,我拿你當朋友,你竟然這樣看我。你又算我什麽人,追到這兒來教訓我?”
一個清冷的聲音道:“難得,晁兄居然會發火。”
一聲狂笑,另一人道:“薛兄把晁兄比作李陵,自然怪不得他三屍神裏暴跳起來了。”
琴癡薛黯所坐巨石後掠出二人,白衣嚮左,黃衫朝右,各自飛身上了一塊巨石,抱琴而坐。
晁中大吃一驚。韓娥去尋薛黯然與他辨情,在此出現並不足怪。最奇者司馬吟居然也趕了來。
晁中道:“司馬兄,我們又見面了。”
司馬吟灑然一擺手:“晁兄,我衹是跟隨娥妹而來。與你相見,純屬意外。”
晁中冷笑一聲:“你很癡情啊!”
司馬吟大笑:“沒什麽,本人乃情聖,理當如此,方纔名副其實嘛!”
晁中哼了一聲,道:“可還有位情癡。情聖不知比不比得過?”
司馬吟仰首看天,笑道:“今時又是月圓之夜,我四人該改在雁門山絶頂一論琴道,不就知道了麽?”
晁中見韓娥櫻口微張,欲要開口。他最怕的就是她當着諸人的面公開表露情意。司馬吟對她一直窮追不捨,薛黯雖從沒說過什麽,但四人曾三聚嵩山玉柱峰,彼此惡鬥過多場,晁中早已察覺薛黯對韓娥種情極深。以他琴藝武功,本為四人之首,餘下三人也早已衷心佩服,心甘情願推他為尊。但他始終不肯全力爭勝,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願超過韓娥。晁中暗想:“等她一旦說話,情況便尷尬之極,而且我也决不能接受她情意,何必鬧得不歡而散?”立即接道:“妙極,妙極!這頭一場,便由小弟來領教司馬兄的《白頭吟》。且看這一年來,司馬兄是否有點長進?”
司馬吟聽他語氣不善,知他對己不告而別取走神農琴一事耿耿於懷,佯作不知,笑道:“笨鳥先飛,打旗的先上。晁兄提議,正合我心。聽好了。”陡然雙手一振,積蓄已久的一股內勁撞入琴弦,琴聲頓時大作。
武學之中,分門別派,雖然最終目的都是強身健體,剋敵製勝。但各門各派的練法卻絶不相同,各有巧妙。琴道雖不象武學那般門戶衆多,卻也是一項極其復雜高深的藝術。要想成為琴道高手,天賦差了固然不成,便是學錯了麯子,也是無望。因此歷代高明的琴師均擇徒極嚴,縱然資質極佳,但若性情與自己這派風格不相符合,也斷不收錄。中國數千年歷史,武學名傢浩如煙雲,不計其數。琴藝宗師卻寥若晨星,屈指可數,便是因為琴道對人的要求更加苛刻之故。
司馬吟出身琴道世傢,先祖中曾出現過司馬相如這樣的大宗師。司馬相如以琴得妻,娶了蜀中另一世傢卓傢的女兒卓文君,傳為一時佳話。但司馬傢的琴藝以瀟灑疏狂為本,偏偏司馬氏人丁不旺,數代單傳,老一輩盼子成竜心切,下一代不免覺得肩擔重責,壓力巨大。循環往復,接連出了好幾位或端凝厚重或謙謙溫雅的一傢之主。雖然勤奮用功,卻再也學不到傢傳美妙至極的琴藝了。
司馬吟極其幸運。他天賦過人是不消說了,司馬傢每代均是如此。而且他有兩位兄長。這一點卻是他祖父、曾祖難以比擬的。他比兩位兄長衹小三四歲,因此當兄長被逼苦苦習琴時,他衹在一旁搗蛋玩耍,逍遙自在。等到父親發現兩個大兒子難成大器,再來教他時,他性格已成,對本派的琴道生出一種心心相映的感覺,似乎自己本就應該學這種風格的琴技。他父親為之歡呼,老淚縱橫,以為祖宗顯靈。其實那衹是天道自然的一種必然。
司馬吟集數代靈氣於一身,學琴不過三年,已有所成。便拜別父母,傲嘯山野,尋師訪友。這也是他天性使然,無可厚非。然而,天道酬勤,此亦至理。他少年成名,驕傲自滿,於琴道的鑽研就不如初時用功。幸而他出遊不及一年便遇一奇人,此人琴棋書畫,文學武功,無一不精。司馬吟與他比琴,那人衹彈奏半麯,已令司馬吟拜服不已。及那人逐一演示百藝,司馬吟更是五體投地,遂不顧傢門教訓,拜他為師。這一次也學了三年。這三年之功卻非昔日可比,一下山就獲琴聖美譽,成為四大琴王之一。
昔日司馬相如傢貧,卓文君不以為嫌,毅然夜奔相隨,二人相濡以沫,感情極深。後來司馬相如作出《子虛賦》、《上林賦》等名篇,名氣大升,被漢武帝召用宮中。地位一變,司馬相如思想也變,竟意欲娶茂陵女為妾。文君悲痛欲絶,彈起悲傷的麯子,如泣如訴,催人淚下。司馬相如聽後深為痛悔,亦彈一麯回贈,表示决不辜負文君。夫妻重新和好如初。文君才思敏捷,抽暇將這兩首麯子整理合編為一首麯子,取名《白頭吟》,成為本傢子弟必學之麯。
近年司馬吟與與晁中等人論琴,每次彈奏的都是《白頭吟》。這首麯變化精微,司馬吟每年都有新的領悟,威力甚強,和韓娥的《廣陵散》、薛黯的《梁父吟》、晁中的《單鵠寡鳧》並稱武林四大名麯。
晁中自恃一年來功力大進,對《白頭吟》又極熟悉,當下凝神運氣,與他琴聲相抗,心中信心十足,居然並不出聲幹擾。
琅琅琴聲中,司馬吟笑道:“這一年我又悟到一些新玩藝,不敢隱技自珍,請各位賜正。”右手五指疾奏,口中忽狂歌道:“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鬍地多飈風,樹木何修修。離傢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他衹唱了兩句,薛黯和韓娥已變了臉色,急運功凝守心神。晁中心頭一震,想了起來:“八月初九與他相見,他奏琴三次,也同時吟唱了三首歌。我還道他是狂士風流,原來是他另練的一門奇功。”
四人比琴,並不禁止以內力相攻,守方或吟或嘯,或歌或舞更順其自然,任由施為。但幾年來從無攻擊方忽伴以歌聲增加威力。司馬吟唱的這首《古歌》,表達的是遠方的遊子思念親人的痛苦心情,凄涼的詩句被他唱得舒捲自如,狂氣多於悲聲,恰和凌厲的琴聲配合,形成強大的壓力,擠着,推着,涌入晁中的耳中。
薛黯和韓娥暗暗贊嘆司馬吟的才氣,這路琴歌合一,實為武學異想天開之作。二人一面凝神守禦,一面仔細聆聽,隨時以本身所學與之印證參照。
晁中身處漩渦中心,漸覺吃力。這時司馬吟的《古歌》第一遍唱完,中間一頓。晁中覓此良機,立刻伸手去摸背囊,準備以自己所新悟琴道與他印證比較。他和韓娥薛黯司馬吟三人不同,幾年來每次比武較技,他不喜歡吟嘯歌舞,抵擋不住時便取琴而奏,擾亂對方。
手剛觸到布囊,忽然又是一震,醒起神農琴已被司馬吟帶走,自己哪裏還有琴呢?
司馬吟《古歌》再起,變化劇增。他初唱《古歌》,雖然打得晁中措手不及,但他對其中的竅要也不是完全掌握。此刻信心樹立,技巧更加嫻熟,內力激蕩於琴歌之中,大有居高臨下,勢在必奪的氣勢。
晁中見司馬吟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心中愈想愈怒。他本已支持不住,這一發怒分心,更是難敵。又過片刻,驀地裏大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嚮後便倒。
韓娥驚叫一聲:“晁哥,你怎麽了?”晃身飛來,搶着扶住他身子,左手按前心,右手貼後背,同時輸入一股內力,助他調息療治。
司馬吟輕嘆一聲,臉色如月色般慘白。他這一路琴歌疾攻,內力消耗甚大。但最令他傷心的,還是韓娥這等毫不掩飾地對晁中的關心。
忽聽薛黯厲聲道:“什麽人?”
遠處有人“噫”一聲,道:“老夫張晉。閣下耳目好靈,莫非是琴癡薛別駕麽?”
薛黯一驚,來人竟是曹操身邊第一高手傲棍張晉。他冷冷道:“四大琴王會聚雁門山,今夜恕不接見外人,前輩請回罷!”
張晉道:“難得此等良機,四位何必拒人千裏?”他來得好快,初時尚在半腰,一應一答間竟已將至山巔。
晁中沉聲道:“他是來找我的。”掙紮欲起。韓娥忙扶住他,道:“晁哥,你剛吐了血,千萬不要亂動。放着小妹和薛大哥在,莫說一個棍王,便再加上刀王、槍王,武林三王齊至,也决不能傷你毫發。”說着,狠狠瞪了司馬吟一眼,取過晁中背囊給他當枕頭,讓他躺好,揚聲嚮薛黯道:“薛大哥。”
薛黯取過身邊四尺號鐘琴,放置膝上,理一理弦,左手輕按,右手灑灑而奏,琴聲清越脫俗,令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乃是一麯《水仙操》。
他的琴藝在四琴王中出類拔萃,此刻雖似隨手彈奏,但七弦輕動,不着意間,已將明裏暗裏,躺臥立坐的一衆高手的心弦一齊打動。
衹聽他琴韻中奏着:
“衹有這裏的天地啊,流水滾滾,
小船已消逝了啊,樂仙還不見回程,
我的情感多麽真摯啊,因臨蓬萊山,
彈一首愉悅的麯子啊,樂仙你可喜歡?”
韓娥細品琴中真情,心中感動,知他為了自己,答應照顧晁中。薛黯從不輕諾,一旦答應,便會全力完成諾言。
山口出現一位老者,月光下但見白發銀須,紫衣金棍,氣度雍然,慢慢而至。衹聽他道:“適纔一首古歌,現在一麯水仙,令老夫大開眼界,通體暢快。薛別駕、司馬世兄真不愧是武林後起之秀中的雙璧。”
司馬吟冷冷道:“四大琴王,各有所長。此人所共知之事。張先生信口雌黃,肆意挑撥,是何居心?哼,今天下大亂,人人都道世風墮落,不敬先賢。我現在方知,那並非後生無禮,而是前輩失德。”
那老者正是張晉。他號稱“傲棍”,三十年來縱橫馳騁,隱然有中原第一高手之謂,手下實有超人的藝業。但四大琴王均是一流好手,單打獨鬥,他自是不懼。若是群毆,卻難以抵擋。因此上得上來,便捧了薛黯、司馬吟幾句,以博二人好感。哪料司馬吟傷心人別有懷抱,正一肚子怨氣,他口才又好,一番痛斥,倒變成了他蓄意離間四人了。
張晉見薛黯、韓娥神情中大有懷疑之色,他人老成精,心中雖惱,臉上卻反而露出笑容,仰天打個哈哈,道:“司馬兄所言甚是。四大琴王各懷絶技,三聚玉柱峰,難分伯仲。老夫雖久慕清名,卻知武林規矩,從未敢私去觀窺。今日若非晁世兄赴鬍在即,老夫惟恐他日難再耳聞目睹四傑相聚盛會,也不會冒昧而來,不速之客,還望勿怪。”
他這麽一說,薛、韓頓時無言。嵩山玉柱峰本屬曹氏轄境,他身為有數的前輩人物,又是曹操的衛士首領,若硬要上峰觀摩,原也難以相拒,至少這三次聚會不會那般順利。最厲害的是他提出晁中將深入大漠一事,薛黯、韓娥都覺得這纔是頭等大事。與之相比,張晉來訪,反而無甚緊要。
司馬吟卻知晁中心事。他本是多情之人,見到晁中這等不忘舊日情意,力拒絶色佳人的癡心種子,一意要成其好事,同時也去了自己最強的情敵,一舉兩得,卻是毫不鬆懈。張晉之言雖情理兼通,他略略一想,頓有答詞,冷笑一聲,道:“張先生終於說出心裏話了。你確實怕晁兄遠赴鬍地,卻不是怕沒有眼福見我四人再次聚會,而是惟恐抓不住晁兄,找不回神農琴,難嚮主子交代罷?”
他一語道破張晉此來目的,薛、韓二人遽然一醒,薛黯心想:“不錯,我主上袁紹公與曹操勢成水火,馬上就要發兵攻打許昌。這張晉身為曹營重將,不避斧鉞,深入我袁氏腹地,必非為求觀摩我四人比琴較技。難道晁兄當真取到了神農琴?他為何攜琴遠行鬍人之地?適纔卻又不用?”韓娥嚮司馬吟看了一眼,心想:“你打傷晁哥,這會兒卻來混充好人。”司馬吟見她這一眼大現柔和,心下大喜。轉念一想,頓又泄氣,心想:“日後她若得知晁中赴鬍真情,定然遷怒於我。”暗自盤算如何讓晁中不把真相告訴她。但這樣的話,韓娥卻又不會對晁中死心,當真令人左右為難。
張晉悶哼一聲,看看地形,心想:“薛黯距離稍遠,衹要他稍一遲疑,我便可逼退韓娥,擒住晁中,掌握住主動權。”他心中最忌憚的是薛黯,韓娥劍術雖好,料她一個女流,又有多大本領?至於司馬吟,他一眼就看出他內力嚴重不足,一時三刻內不宜動手。就算動手,以他現在情況,也不足為懼。
司馬吟見他目光睃巡,猜到他心思,大聲道:“怎麽?大名鼎鼎,威震天下的張棍王,想要乘人之危,偷襲暗算麽?”
張晉又被他揭破籌劃,勃然大怒,邁步嚮他走去,口中喝道:“司馬吟,老夫來領教你的琴歌神功。”
司馬吟見他逼近,仰天大笑,胸腹要害盡數凸顯,全然不加防備,心想:“能死在娥妹面前,那不是很好的事嗎?”斜目看去,衹見韓娥緊緊盯着張晉,卻並無一分阻止他之意,更是心如死灰,想到:“她衹關心是否傷害到晁中,別人要來殺我,她自是全然不需理會。”
薛黯心中震怒,想道:“果然不錯。你身為前輩,竟然去欺負一個沒有反抗之力的後輩,人品之劣,可想而知。”虎目一眨,右手中指叮的在第四根琴弦上一彈,冷冷道:“張先生,這一陣由在下領教。”他在袁軍中官居冀州別駕,權位甚高。但他此刻嚮張晉挑戰,卻是武林琴王的身份。是以自稱“在下”。他久已不與江湖中人結交,與晁中等人相見也都你我稱呼。這“在下”二字出口十分艱澀古怪。
張晉腳步一停,忽聽背後有人冷聲道:“這一陣歸我。”一道寒風,襲嚮後心。
張晉聽得風聲有異,左腳斜前急跨一大步,右腳陡地嚮後撐出,同時右手中齊眉金棍嚮那寒風一點。
他聽了那人口音,覺得很熟悉,心有所感,施出巡山棍中的“虎隱深山”,以攻為守,應付已頗為得宜。誰知“嗤”一聲輕響,兩聲悶哼,張晉以棍拄地,身後那人身子倒飛出去,空中一個倒翻,輕巧落地。他一身灰衣,身形枯瘦,手中一口寒光閃閃的尺許短刀。
“當啷”一聲,一物落地,金光閃耀,卻是半截金棍。再看張晉手中之棍,已衹剩齊腰高的大半截,齊眉金棍變成了齊腰拐杖。
薛黯輕輕搖頭。韓娥驚道:“你是誰?你從哪裏冒出來的?”
那人輕咳數聲,左手在前胸揉了一揉,陰聲道:“張兄好虎尾腳!兄弟佩服!”
張晉右手拄棍,緩緩轉過身,淡然道:“我道何人這麽無恥,原來是郭兄。張某倒真沒想到。”
韓娥驟然想起一人,驚訝道:“你……你是刀王郭南!你怎麽會在這兒的?”
司馬吟臉色鐵青,冷冷道:“真真怪極,郭刀王會暗算張棍王!而郭刀王會從薛兄座下的巨石中鑽了出來,更讓人打破了頭也想不到。”
郭南陰陰笑道:“薛先生早跟他講,由‘在下’請教!老夫就在他下面,如此出手,豈能說是暗算?”
司馬吟怒極反笑,道:“哈哈,原來如此一個‘在下’。薛兄,你平素寡言少語,我倒不知道你竟然這麽會說話。”
郭南短刀竪起,刀尖嚮下。過了一會兒,刀尖上滴下兩滴血珠。他森然道:“這老賊昔日暗害了我李風大哥,搶走他寶鞭。今日我便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
四大琴王均是一凜。晁中吐血後身子睏乏,軟軟的不願動彈,一直閉目不語,尋思脫身之策。聽到此處,突然撐起上身,道:“郭前輩,你說他……他害死了誰?”
韓娥忙抱住他,道:“晁哥,你別激動。這人卑鄙無恥,他的話作不得數。”
郭南怒道:“小丫頭鬍言亂語。我郭南生平從不妄言。十五年前黃巾起事,我、李大哥、趙鬆、還有這老賊,四人俱在軍中,稱為軍中四傑。後來大賢良師天公將軍張角病故,黃巾瓦解,這老賊便乘機害死李大哥,投降了曹操。”
四大琴王一怔。想不到他和張晉昔日都在黃巾軍中。晁中道:“郭前輩,他害死先師,你是親眼目睹麽?”
韓娥大吃一驚,道:“什麽?那李……李前輩是你師父?”
薛黯和司馬吟互看一眼。他們年紀稍大,對武林中事比韓娥知道要多,心中想道:“張晉追殺晁中如此賣力,難道竟是為了斬草除根?”
郭南道:“當年鞭王李風,槍王趙鬆,棍王張晉,刀王郭南,合稱武林四王。嘿嘿,我們這四王比你們厲害多了。縱橫天下,身經百戰。四王之中,鞭王李大哥武功最強,我和趙鬆次之,這老賊最弱。可這老賊為人狡詐,花言巧語,哄得李大哥把他當作知己。黃巾失敗後,他跟着李大哥潛回洛陽。不到一年,李大哥暴斃,他卻逃到兗州,投靠了曹操。此事雖非我親眼所見,但李大哥內功深厚,正當盛年,不是他暗下毒手,怎會暴斃?再說,如不是他作賊心虛,他為何要逃之夭夭?”
張晉忽然大吼一聲,如猛虎怒嘯。他縱身而起,半截金棍呼地狂掃過去,威勢歷然。郭南見他來勢兇猛,退後兩步,道:“殺人滅口麽?”
張晉空中身形一凝,忽然硬生生落在地上,反手彈出,擊飛司馬吟射出的兩枚棋子,金棍杵地,冷笑道:“你一嚮怕死,武功雖好,又什麽時候贏過我?一派鬍言!還不動手?”
話音剛落,白芒暴閃,一劍已從郭南右肋下直刺進去。郭南功力深湛,雖然無備,但劍尖剛刺破皮膚,立時驚覺,左手一掌劈出,右手七寶刀一刀砍下。他這口刀削鐵如泥,衹聽“當”一聲響,長劍已透體穿入,從他左腋下露出一個血淋淋的劍尖來。
這一劍好不狠毒,竟刺穿了郭南的心髒。郭南哼也沒哼出一聲,最後看晁中一眼,倒地便死。
晁中腦子轟地炸了開去,薛黯和司馬吟呆若木雞,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一劍刺死郭南的,竟會是她。
琴仙韓娥!
張晉哈哈一笑,道:“聶氏‘刺王殺相穿心劍’果然犀利無雙。不過你未免太狠了些,連我徒兒也一劍穿心。”
韓娥從郭南身上拔出長劍,學着郭南的動作,劍尖朝下,一滴滴血珠滴下來,不一會兒劍刃上便再無半點血漬,重又明亮刺目。她的嘴角沁出一絲異色,冷冷道:“我不殺了你徒弟,郭南怎會信我?他不信我,我怎麽能暗算得了他?”她一說話,嘴角那道異色便漸漸增長增粗,從齶邊垂了下來。
司馬吟驚呼道:“娥妹,你受傷了!?”郭南那一掌力道沉猛,雖不是直接擊上她身體,但掌力卻已經震傷了她內臟。
韓娥冷冷道:“這算什麽?當年我先祖聶政刺殺韓王,為了避免連累傢人,預先以漆塗面,用石頭砸掉牙齒,吞炭把嗓子弄啞。殺掉韓王後又割下自己的眼皮、嘴唇、鼻子和耳朵。司馬公子,你不覺得你太多情善感了麽?”
司馬吟心痛地看着她冷色的臉,求道:“你還還是先看看身體哪兒不妥當罷?”
薛黯忽然道:“原來韓仙子是戰國名劍客聶政的後人,難怪精擅《廣陵散》。這口可媲美七寶刀的寶劍,想來就是曾殺掉韓國國王和相國的貫日劍了?”
韓娥對司馬吟隨口喝斥,但對薛黯卻很敬重,聽他說話語氣冷淡,又學晁中改口稱自己韓仙子,知道他心中沉痛已極,不由嘆了口氣,看一看冷目不語的晁中,心想:“我這都是為了你啊!”道:“不錯,《廣陵散》又稱《聶政刺韓王麯》,由我先祖聶政的姐姐創製,是我聶傢傢傳之麯。”
她答非所問,張晉已明其意,道:“這《廣陵散》雖是聶傢祖傳,傳到她這一代卻已殘缺不全,是老夫助她補充完整。那時老夫要她助我刺殺兩個人,作為報答。想不到一拖三年,現在纔殺了一個。”
薛黯雙目之中,精光陡射,道:“張先生也是知音人哪!”
張晉笑道:“應該講,老夫乃是有心人。”哼了一聲,道:“我早知你曾得郭南傳授武功,和他有半師之情。但我沒料到以你清名,也會答應助郭南暗算於我。你既能助郭南,為何卻苛責韓娥?”
薛黯冷笑道:“適纔我若同時出手,你已是個死人!也罷!”輕輕一拂琴弦,長嘯一聲,大喝道:“在下薛黯,謹嚮棍王張先生挑戰!”大袖一張,如一頭怒雕般從巨石上飄了下來,側頭嚮韓娥道:“娥妹可否助我一麯?”
他這一說,即是表示諒解了韓娥。韓娥大喜,躍上自己原來那塊巨石,抱起自己的三尺繞梁,正要放置膝上,忽然間怔了一怔,看看晁中,心想:“我這麽喜形於色,他豈非又要誤會?”
晁中冷冷道:“張先生,我師父是不是你害的?”
張晉哼了一聲,先看看他,又看看韓娥,道:“郭南雖然笨,這件事倒沒有猜錯。我既然等他把話說完再殺他,就沒打算否認。”
晁中咬咬牙,道:“好,你這場比完,下一場是我的,我與你不死不休。”
張晉點點頭,問司馬吟:“我聽說你身藏黑白二色棋子,黑子發出,取人性命;白子發出,救人活命。自我上山,你口中對我絶不留情,適纔為何衹射兩粒白子,瞧不起我,不屑用黑子麽?”
司馬吟搖搖頭,坦然道:“我司馬傢弟子從不妄殺。剛纔我衹是要阻止你去殺郭刀王,並沒想殺你。但你使用卑鄙伎倆,害死鞭王和刀王,我會隨時找你破綻,一有機會就殺了你。”
張晉目光如刀,道:“好,也算你一個。”斜了韓娥一眼,道:“我一直對你不薄,你也想殺我麽?”
韓娥凝視晁中,見他始終不嚮自己看上一眼,心中氣苦,兩行清淚緩緩淌出。聽張晉此說,用袖一抹雙眼,道:“你替我找回了半部《廣陵散》,我也為你殺了郭南。你害死晁哥的師父,我决不會放過你。你放心,即使你今日戰死,我答應過你,一定替你殺了那人。”
張晉老臉上微現一絲難過之色,喟然道:“傻丫頭,難道你真不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麽?”
韓娥眼淚又流了出來,道:“這不用你管。你衹要記住,你也答應過我。”
張晉看她這樣子,又是心疼又是憤怒,嘿嘿兩聲,道:“你要與我為敵,待會兒我可不會留情!”
韓娥道:“我若死了,你別怪我失信。”
張晉心中一股惡念再也控製不住,狠狠道:“你不守信,我自然也不用再遵守約定。”
韓娥眼睛裏閃過明顯的懼意,她忽地尖聲叫道:“那我先殺了你。”繞梁琴嚮石岩上一摜,拔出貫日劍,一道電光,直撲嚮張晉。
晁中眼疾手快,血鞭揮出,一捲一抖,卸了?琴嚮下的摜力,然後一圈,收入懷中,道:“娥妹,攻他下盤。”掠地一鞭,捲住七寶刀刀柄,擲給薛黯,道:“我助薛兄一麯《梁父吟》。”也不把琴放好,就這麽左手抱琴,右手疾彈起來。
司馬吟大吃一驚,心想左手按弦,右手彈奏,乃千古不易之理,如何能以單手彈琴?凝目細看,但見晁中手勢如電,縱橫移動,琴聲高低起伏,慷慨悲壯,正是極佳妙之梁父吟麯,並無任何失音亂韻之象。
再看一陣,司馬吟額上忽然汗出如漿,心想:“他並非不按節理弦,衹是他手法極快,能於同一瞬間同時完成按捺彈奏兩個完全不同的動作而已。”心頭一陣茫然,翻來覆去地衹剩下一個念頭:“他終於練成了,他終於練成了!”
忽聽薛黯慷慨而歌道:“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裏。裏中有三墳,纍纍正相似。問是誰傢塚……”他歌聲和着琴中節拍,大袖揮灑,翩然而舞,右手短刀隨着手臂的起落忽隱忽現,不象追魂奪命的利刃,倒似舞蹈時的飾器。韓娥得晁中一聲“娥妹”,心中大喜若狂。衹見她臉泛異彩,步履輕捷,劍劍均和樂音節奏相反,疾攻張晉兩腿。張晉右腿剛纔被郭南暗算,劃了一道口子,七寶刀鋒銳之極,幾乎將他腿上主筋割斷,傷勢極重。對手武功一剛一柔,一疾一緩,持的又都是切金斷玉的寶刃,因此他雖然武功卓絶,卻越打越落下風。
驀然琴音高亢,奏起鏗鏘之調。薛黯唱道:“……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手中刀法驟然一緊,唱了二十個字,連劈了二十刀,最後唱至“齊晏子”三字,滿腔憤怒衝然而爆,刷刷刷連環三刀,將張晉手中僅剩的半截金棍斬為四段,“啷啷”兩聲,中間兩段掉了下地。
韓娥的劍法十分陰狠,一見張晉防禦圈中露出破綻,自然而然便抵隙而入。待到韓娥驚覺,貫日劍已指住張晉前心要害。
張晉隨手扔掉兩截棍頭,微笑道:“二桃殺三士,國相齊晏子!薛別駕衹不過聽司馬吟一麯琴歌和奏,便能立即藉鑒,以歌悟刀,藉助古人的憤懣不平增加刀法威力,好聰明!好歌麯!好刀法!”連贊三聲,道:“韓娥,你不是要殺我麽,還不動手?”
韓娥道:“你若不是顧忌司馬吟的暗器,也不會敗得這麽快。我們合四人之力纔製住你,你應該感到驕傲。我知道你不服氣,但為了晁哥,我衹有殺了你。”
薛黯皺眉,左手攔住她右臂前行之勢,道:“娥妹,我們不能這麽殺他。”
晁中忽然叫道:“小心他的鞭!”扔掉繞梁琴,赤蛟血鞭疾地飛出。
說時遲,那時快,衹聽“啊啊啊”三聲慘呼,薛黯、韓娥、司馬吟三人同時嚮後仰面跌出,七寶刀和貫日劍飛上半空,司馬吟懷裏的緑綺短琴被打得粉碎,木屑四下濺出。
晁中衹覺手上一緊,血鞭和張晉的長鞭纏在一起。張晉冷笑道:“我這兒纔是真正的赤蛟血鞭。”一股內力傳將出去,晁中胸口如被千萬枚尖針同時刺中,巨痛難忍,低哼一聲,撒手扔鞭,跌坐在地。張晉用力一抖,晁中的那條血鞭寸寸裂斷,散落地上,堆在一起。
“嗤嗤”兩聲,短刀長劍插入泥地,直至沒柄。
張晉揚鞭大笑:“哈哈哈,四大琴王聯手,又能怎樣?還不是經不起我赤鞭一擊!”
薛黯掙紮坐起,便去看韓娥,叫道:“娥妹,是我……是我害了你!”他武功居四人之首,張晉對他下手也最重,一鞭將他一條左臂齊肩削下,血如泉涌。
韓娥呻吟一聲,叫道:“薛大哥,不關你事。晁哥,晁哥!”
晁中勉強爬過去,伸手把她擁入懷中。這一用力,喉嚨一甜,險些一口鮮血又噴出來。生怕韓娥擔心,急忙強行吞回肚裏,笑道:“娥妹,我沒事。”
薛黯心頭一痛,伸手捂住左臂傷處,轉過頭盯着張晉手中之鞭,臉上肌肉不住顫動。過了一會兒,纔道:“這……這就是赤蛟……門的赭鞭麽?”
張晉道:“你倒博學多識。這鞭是有個名字,叫做赭鞭。當年人類之祖神農氏抽竜筋為骨,剝虎皮為肉,製成這條神鞭,以之鞭百草,禦萬獸,號令族人。和神農琴、飛土箭並稱三寶。”見韓娥偎在晁中懷裏,滿臉喜不自禁的樣子,心中惱怒,冷冷道:“他中了我的刺虎內勁,十二個時辰內必死,活不了啦!”
韓娥受了傷,又躺在情侶懷裏,心魄俱醉,本來難以動彈,聽到他的話卻渾身突然一激凌,嬌軀一挺而起,厲聲道:“你說什麽?你答應過我,决不傷他一根毫發的。你為何失信?你為何失信?”她白衣上斑斑點點,全是鮮血,頭髮蓬亂,面容凄厲,雙睛之中充滿怨毒之色。
張晉從未見過她這種可怖的模樣,不由自主,退後一步,辯道:“誰讓他出手的?我赭鞭一發,我自己也控製不住,你不能怪我。”
韓娥叫道:“你控製得住的!為什麽他們都要死了,我沒受內傷?你想殺他們,從一開始你就想殺死他們,你恨他們!你嫉妒他們!是不是?是不是?”
張晉見她作勢欲撲的兇狠姿勢,又退後一步,忽然熱血上竄,大叫道:“你鬍說!你鬍說!我和你爹自幼一起長大。他死得早,是我看着你長大成人的,我關心你,我愛護你,你就像我的親生骨肉。你為什麽老護着他們?為什麽不讓我把他們全都殺了,讓你一個人獨占琴王之位,稱霸武林?哼哼,我把藏神農琴的地方告訴你,你為什麽要帶這小子去?為什麽把琴送給他?要不是為了你,你們第一次上玉柱峰時我就殺了他們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好恨!我好恨!每到八月十五,我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挖出來,放到油鍋裏去煎,放到沸水裏去煮!現在你為了這小子,竟然要殺我!哈哈,我張晉天下武功第一。誰能勝我?誰能殺我?哈哈,哈哈哈!”
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瘋狂,壓抑胸中數年、數十年的情感猛然全都爆發出來,如同滔滔大江大河?Q口,再也不能控製。
晁中傷雖重,心智絲毫不亂,見他手舞足蹈,眼中一片狂亂之色,知道此時實是最後一綫生機,斜眼一瞥,繞梁琴便棄置在身側一尺處,當下側身撲倒,右手已按在琴弦之上,心中琴韻流動,不知從哪裏生出來的氣力,琮琮聲響,奏出一麯《單鵠寡鳧》。
單鵠,孤獨的天鵝;寡鳧,失偶的野鴨。相傳這兩種動物的鳴叫聲最為哀傷。西漢景帝時,有一無名琴師,十餘歲時意外失去左臂。他本沒有別的謀生本領,斷了一臂後連琴也不能彈了,絶望之餘,跳河自殺。但他命不該絶,被在河邊洗衣服的一個村姑救起,這個村姑為人十分善良溫柔,在她的安慰鼓勵下,獨臂少年發奮努力,歷十年苦練,終於練成單臂奏琴的高超技藝。後來他便娶了那村姑,夫妻恩愛,生活美滿。又過了幾年,那村姑忽然驟得重疾,不治病故。琴師遭此重擊,悲痛欲絶,坐在愛妻遺體旁,不食不眠三晝夜,作成一麯,麯成當日,他就因為過於傷心,嘔血而死。他生前也有頗精琴道的朋友,見了他這篇遺作,嘆息之餘,便把此麯取名為《單鵠寡鳧》,以紀念此事。
其後數百年,這麯《單鵠寡鳧》廣為流傳,許多著名琴道大傢都練過此麯。終因麯中情緒過於強烈,所載指法又極古怪,無法達到琴心合一的境界,所以全部廢然放棄,沒有一個人能練成,此麯遂成絶響。
晁中幼時隨蔡邕學琴時,聽說過這個故事。他少年心性,無憂無慮,自然領會不到麯中真情。但他聽了故事後,觸動靈機,閑暇時便摹仿那獨臂琴師,練習以單手操琴。後來他入赤蛟門習武,也沒擱下,而且隨着武功的增強,手足越來越靈活,他獨手奏樂的本領漸入佳境。等到初平三年,他所敬重的兩位恩師蔡邕、李風先後遇害辭世。而一直體貼照料着他的師姐蔡琰卻又嫁為人妻。晴天霹靂之下,再奏《單鵠寡鳧》,便能融入麯中,品味作麯悲愴痛苦的心情。但一隻手彈琴,畢竟艱難,他沒有明師指點,其中有好幾個難關未能想通。四年前四大琴王初會玉註峰,他以《單鵠寡鳧》與諸人比成平手,用的卻是雙手。經此一役,他知道要勝過餘人,必須練成獨手彈奏的技藝。加之所愛伊人生死不明,諸般情感交織,竟然給他突破各種難關,成為自有琴道以來第二個能以單手彈奏?琴的琴師。
此刻,他想到遠在苦寒塞外,孤苦伶仃的蔡琰正日日淚灑蓬帳,遭受痛苦煎熬,想到眼前許多摯友知音重傷浴血,正面臨死亡威脅,更想到自己的恩師大仇未報,而仇人就在眼前。霎時間心與琴合,指與弦通,琴聲忽而壓抑窒息,忽而嗚咽泣訴,時如海濤擊岸,時如狂嘯驚天。旋律變化,奇妙萬千。
韓娥忽踩韻而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絶衰。山無陵,江水為竭,鼕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絶!”
薛黯呆呆看着她臉,情思蕩漾,慢慢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吟着吟着,眼前忽然一黑,倒在地上。
張晉遠視前方,喃喃低語道:“琪妹,琪妹,你來了麽?你終於肯見我了麽?你為什麽這麽憂傷?聶兄弟雖故,可還有我照顧你,愛惜你啊!我要擦幹你眼中的淚痕,我要撫平你心中的傷痛……”
晁中這一麯《單鵠寡鳧》,實已發揮到極緻。麯意之悲,令得在場衆人全都難以自已,腦中能想到的全都是自己畢生之中最痛苦、最刻骨銘心的事情。
韓娥所唱,乃漢樂府民歌,名為《上邪》。歌中一連用了天地間根本不可能有的五件事,來表達一位少女堅貞不渝的愛情。她生性剛強任性,非常喜歡這首民歌的內涵,牢記心中。其後遊劍江湖,偶識晁中,便墮入情網,不能自拔。雖明知無望,但總不肯罷休。這時心神迷惘,順口而唱,自是這首念念難忘、情真意切的民歌。
薛黯慕戀韓娥經年,但他拘謹守禮,知她心有所屬,卻不敢有絲毫表示。時時衹在心裏念着這首《詩經》中著名情歌,以慰孤寂,哪裏想得到今日會當着美人的面吟出口來?
張晉眼前卻仿佛出現了心中最喜歡的那位女子,她一步一步,臉上帶着永遠令他迷醉的哀怨,正嚮自己走過來。但兩人間的距離是如此遙遠,她雖然不停地走着,卻總也走不到自己身邊。他迎了上去,感覺之中,那女子似在後退。他急了,加快了腳步,大聲道:“琪妹,琪妹,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是喜歡你的啊!我是小海子哥啊!你忘了我麽?你又要避開我麽?你別走啊,別離開我,你看,你看,你的女兒,娥兒,她長大了,她長得多像你啊!琪妹,琪妹!”他越奔越快,最後發了瘋似地嚮前衝去。
晁中樂音之力,全是針對他,以他為敵發出。韓、薛二人衹是同在現場,受到琴韻感染,已是不能自禁。張晉心中卻又偏有“琪兒”這處大弱點,正合了琴麯的神韻,更是難以消受。因此他內力雖強,卻也無法抵擋這《單鵠寡鳧》的巨大威力。
雁門山東西嚮均是峭壁高聳,東方懸崖之邊有座李牧廟,西邊無遮無掩,一片平坦。這時張晉衝去方向,卻正是西方。
晁中等三人都天性喜樂,身心整個浸入琴中,對周圍之事不聞不問,都不知道張晉衝嚮懸崖。司馬吟卻恰於此時醒轉過來。他身中張晉赭鞭,幸得緑綺琴擋了一下,衹閉過氣去,未受傷損。他於音樂天賦之高,更在其他三人之上,聽覺十分靈敏。晁中琴聲一起,他腦子裏已有感應,待張晉一番大叫大嚷,頓時將他驚醒。
他初醒之下,雖聽到美妙之極的琴音,心神衹微一錯愕。一眼瞥去,卻發現張晉正拼命嚮懸崖撲去。這一驚非同小可,喝道:“張晉,快站住。”揚手一把棋子撒了出去。
他一嚮我行我素,自有主張。初時盤駁張晉,衹是發泄怒氣,暗助晁中,心裏對張晉並無好惡成見。及見郭南暗算張晉,反對張晉生出同情之心。再後來聽說張晉昔日暗傷好友,又親眼目睹他指使韓娥襲殺郭南,不由得又是鄙視又是震驚,决意與他為敵對抗,一有機會就發射暗器,除掉這無行小人。
明月下點點銀光漫天飛舞,恰似九天群星突落塵世,相互遊戲追逐。
但張晉雖然腦子混亂,右腿帶傷,步法仍疾快如風。棋子飛臨身後,他已到了懸崖邊上。
司馬吟怔住。他發誓要殺了此人,但情急之下,發出的仍然是一把白子。
黑子殺人,白子救人。這是他的原則。
但這次,他救不了這人。
耳聽一陣大笑遙遙傳來,震徹山𠔌。很久很久,方纔平息。
司馬吟一時之間,突然愁緒滿腔,竟似也想這般一躍之下,就此拋去一切煩惱。
等他清醒過來,?琴已然停奏。韓娥木然而坐,薛黯盤膝運功,頭頂輕煙籠罩,白霧環繞。晁中則倚石站立,臉上露出沉思之色。
司馬吟急跳下巨石,趨至韓娥身旁,叫道:“娥妹,你沒事罷?”
韓娥現出一絲笑意,柔聲道:“司馬兄,我很好,我沒事。”
司馬吟從來沒見她這麽溫柔過,別說自己,就是面對她傾心深愛的晁中,她也沒這麽溫柔過。心中一驚,暗想:“莫非她受琴音所惑,和張晉一樣,神智也不清了麽?”
韓娥仰頭看看天,又柔聲道:“子時了罷?司馬兄,你看這月亮多圓,就象挂在頭頂上似的,是不是?”
司馬吟更是驚慌,卻又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口中胡亂應道:“是啊,又圓又亮,挂在頭頂上。”
韓娥“噗哧”一笑,道:“司馬兄,你怎麽了?額上青筋亂跳,神色如此張惶,是不是以為我瘋了?”
司馬吟聽她說話條理分明,溫婉柔和,不似發瘋。但心底不知如何,覺到對方不再是那個令他日夜彷徨,思之如狂的韓娥,而是一個陌生人。這感覺如此之烈,令得他條件反射般倒退一步。
晁中行了過來,伸手一拍司馬吟肩頭,笑道:“你難道見着鬼了?神農琴呢?”
司馬吟又看一眼韓娥,韓娥嫣然一笑。司馬吟搖搖頭,心想:“真邪門,她居然也會笑?唉,我雖然沒見着鬼,可這種情景真比見鬼還奇怪。”看看晁中神色,一搭他脈,混亂已極,大驚道:“你……你怎會七經八脈全都受損?”心念一閃,明白又是張晉所為,心中又急又怒,駡道:“這狗賊!”
晁中盯着他臉,又問一遍:“神農琴呢?”
司馬吟聽他這一問,呆了一呆,忽然大叫一聲:“哎呀,不錯,神農琴!”
晁紅皺皺眉,道:“司馬兄,我並不是要討回那琴。五年前本是娥妹首先發現那神農琴的。她送給了我,我又獻給了曹操。此琴數易主人,談不上屬誰所有。留在吾兄手裏,也無不可。但絶不可遺失損壞。”
司馬吟也皺皺眉,道:“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把它送給曹操?聽說你們赤蛟門原來也屬於神農門,後來才分支出去的,神農琴是你門中至寶,你怎的一點兒也不重視?”
晁中微奇道:“神農琴中寶貴之處已被我取得,桐琴本身不過是件有名的樂器而已了。我獻與曹操,另有目的,反正他會十分珍惜,有什麽可擔心的?反而司馬兄怎會知曉本門乃神農門分支,倒是奇怪之至。”
司馬吟道:“這個,自然是有人告訴我的。”
晁中皺眉想了想,道:“是誰?”
忽聽韓娥輕聲道:“兩位何不坐下來慢慢聊?”
司馬吟道:“對,對。”扶着晁中,在韓、薛二人對面坐下,見薛黯睜開了眼,喜道:“薛兄,不礙事了罷?”
薛黯緩緩點一點頭,眨一眨眼,道:“好得多了!司馬兄,那告訴你之人,可是槍王趙前輩?”
他突如其來一句,幾人都是一愣,司馬吟叫道:“你怎麽又知道了?”
晁中恍悟道:“原來司馬兄的那位奇人師父,便是趙槍王。”心想:“槍王曾和恩師同在黃巾軍中多年,情如兄弟。他知道本門內情,想來是恩師告訴了槍王,又轉述給他。”
薛黯臉現苦笑,過了好一會兒纔道:“我們四人四度相聚,雖然肝膽相照,允稱知音。但互相來歷,卻都避而不言,隱而不問。今夜之後,以後難有再逢機會,不如各自把來歷講個明白,各位以為如何?”
衆人都默然點頭。
薛黯道:“我年紀最長,先說罷。我薛傢在河北,就象司馬傢在川中,算是大族。我是傢中嫡係長子,卻並不喜歡拋頭露面。平日便獨自一人在後院習文練武,彈琴作賦。傢父為我聘請了各種有專長的老師教我,其中有一個,便是郭刀王。他那時正受朝庭通緝,不敢使用真實姓名。但他指點我倒是毫不藏私,而且把來歷都悄悄告訴了我。我雖因天性原因,沒學全他的刀法,卻一直很尊敬他。過了幾年,父親發現他身懷絶技,便推薦他去袁公處做了一名偏將。我很奇怪,以他黃巾大將的身份,為何願意去做一個小小的偏將?又過了三年,也就是建安元年,他來找我,要我給他辦一件事。我很不願意,爭執半天,我說:‘好,做這件事可以,但做這種事實在有違我做人的原則。此事一成,你我往昔情義一筆勾銷。’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我見他如此薄情,心裏頗為傷感。這時袁公在爭迎獻帝時猶豫不决,讓曹操搶了先手,心下懊悔,忙着網絡人才,積蓄實力,彌補這個大錯誤。他曾幾次請我,我都藉辭推搪過去。這次為了幫助刀王,當他又一次派人來見我時,我就接受了邀請,出任冀州別駕。沒用半個月,替刀王辦妥了那件事。本來,這時我可以尋機抽身了。偏偏晁兄此時投身相府,技驚四座,被曹操父子譽為‘鬼神莫測也’!袁公得知很不高興,聯合劉表、劉璋,嚮曹操提出糾和四位琴王,聚集一處比試,若曹操派出的琴師贏了,他們這幾傢諸侯願意此後年年納貢,歲歲來朝。我在北方小有名氣,袁公要我出手,我不能拒絶,心想不過幾天的事,辦好了這個差使再走,也算對得起袁公了。不瞞你們,首聚玉柱峰,我本有取勝之機。可是,我……我見到了娥妹,我不忍心看到她失望,就……咳,咳,就這樣,我一直做官做到現在。
八月初九郭南試過晁兄武功後,對我說晁兄的功力還不足以對抗張晉,又把張晉如何戕害義兄的劣跡講給我聽,說現在是他殺張晉,我救朋友的最好機會。我知他從不說謊,心想張晉並非善類,死不足惜,若能因此而救晁兄,也是美事,就答應了他。刀王很喜歡晁兄為人,又告訴我若他失手被殺,欲將七寶刀轉送給晁兄。問我可有意見?我自是唯唯連聲,滿口答應。”
韓娥瞟了晁中一眼,微笑道:“晁哥人緣挺好啊!可郭……刀王送刀給人,為什麽卻會徵求你的意見?”她對郭南毫無好感,雖親手殺了他,也是毫無愧疚。但一聽他如此愛惜晁中,心情登時一變,言辭間也客氣了些。
司馬吟道:“郭南此人挾恩求報在前,卑鄙行事在後,實不是好人。對了,他要你給他做什麽事?”他這幾句話明顯是為韓娥開脫,薛黯哪能不知,心想:“若非如此,我豈能放過她?”轉念一想:“就算她真殺了好人,我真能忍得下手傷她麽?”隱隱覺到,那也决然難以下手,心頭一亂,怔怔看着韓娥溫柔的笑臉,不知如何回答。
晁中笑道:“你們兩個的問題不用問薛兄,我也知道答案。”
韓娥翻他一眼,正要反詰一句,忽然卻低下了頭。司馬吟奇怪,她不說,便自己說:“薛兄從沒提起過,你怎會知道?”
晁中道:“很簡單,其實你們兩個的問題,衹有一件答案,就是那口七寶刀。當年司徒王允將此刀交付曹操刺殺董卓,曹操性子多疑,喪失良機,衹得偽稱獻刀,獨身逃去。及董卓被呂布所殺,七寶刀輾轉流傳,最後落入袁紹手裏。郭南蟄伏多年,一直在尋找能與張晉赭鞭抗衡的兵器,聽說此事,纔會屈就袁軍偏將,伺機盜刀。但他既不敢表露真實身份,位卑職微,根本接近不了袁紹。所以轉而求薛兄相助,盜得七寶刀。”
司馬吟“哦”一聲,道:“明白了,他因此刀由薛兄盜……不,取得,所以要徵求薛兄意見。”
薛黯淡淡一笑,收住心猿,道:“司馬兄何必改口,盜就是盜。晁兄他能盜曹操的寶琴,我為什麽不能盜袁公的寶刀?”
司馬吟心想:“可晁中一口一個曹操,你卻聲聲都是袁公。”知他為人重義,袁紹對他有知遇提拔之恩,他心中牢記,盜刀之事,總覺於理有虧。想了一想,笑道:“那也易辦,你把此刀再偷送回去就是了。”
薛黯眨一眨眼,搖一搖頭,道:“我就這些了,下面誰來?”
司馬吟道:“我嚮來口沒遮攔,不似薛兄惜字如金。我的事早就告訴你們了。衹是我參加琴王之會,不是為了劉璋那糊塗蟲,而是師父有命,欣然而來。見到娥妹,更打也打不走了,這一點倒與薛兄相同。哈哈,娥妹臉紅了麽?”
韓娥啐他一口,微有羞澀之態,果然像是有些臉紅。薛、晁二人互看一眼,一齊微笑。
漢人雖不似後來宋人那麽拘泥禮教,面目可憎,卻遠不如唐人豪爽開放。四大琴王卻實是異數,個個浪漫多情。薛黯還算較為自斂,司馬吟和晁中卻是不拘言笑,風流倜儻之輩。韓娥天性更真摯直率。初聚之時,人人談笑風生,灑脫自如。但自四人為情而睏,在在難解之後,便各懷警惕,不敢再胡亂玩笑,再聚、三聚時就拘謹尷尬多了。而今晁中即將不治,各人心中所想,都要在這最後一天讓他快快樂樂。晁中大事未能解决,暗懷遺憾,卻也不願諸友傷心。四人想到一處,言語舉動盡量放開,心中都有一種陰影盡去,如釋重負的感覺。
晁中哈哈一笑,正要開口講述自己身世。韓娥忽道:“我媽媽閨名中有個琪字,張伯伯一直愛她,我媽媽卻不愛他。張伯伯待我很好,我爹爹逝世以後,媽媽也憂鬱而死。張伯伯痛心異常,便把對媽媽的愛轉移到我身上,開始指導我武功,幫我找回半部《廣陵散》麯譜。我聽他口風,好象是從一位姓李的朋友那裏藉來抄錄的。唉,也許就是為了這本麯譜,他纔害了晁哥的師父。”停了一會兒,道:“我那時年紀小,自然體會不到他這種心情。後來他不知從哪裏聽到消息,說神農琴便藏在荊州厲山一座很隱蔽的山洞裏,要我去取。剛巧那時我認識了晁哥,就邀了他一道去。張伯伯對此極為惱怒,說他送了許多禮物給劉表寵將蔡瑁疏通,方纔能進入那山中,不料我卻把琴拱手讓人。我聽他訓斥,心裏生氣,就躲到襄陽城外,和杜夔、司馬徽等一些隱居的老先生以琴論交,倒也逍遙自在。後來劉表派人來請司馬老先生,要他去參加什麽琴王大會。老先生不願應命,其時我正在旁邊,聽着好玩,便自告奮勇代替司馬先生去了。唉,那年八月十五之夜,我們四人論琴較藝,張伯伯其實也悄悄去了,衹是我們都沒發現而已。薛大哥手下容讓,我極是承情,但……嗯,我發現張伯伯不太對勁,就一再警告他不得傷害晁哥他們,他氣了幾天,還是答應了,但也要我替他刺殺兩個人,我也答應了。”
司馬吟摸摸脖子,道:“啊喲,薛兄一念惜花。竟救了我們幾個性命。”
韓娥呸了一口,面上忽顯黯然:“可是……還是救不得晁哥!張伯伯一直把我當作了我媽媽一般,他可以容忍別人喜歡我,卻不許我去愛旁人。”說着話,兩眼中已是淚花盈盈,勉強忍着不讓它們掉落。
薛黯眨幾下眼,道:“娥妹。”
韓娥驀然驚覺,忙用手擦擦雙眼,微笑道:“沒事。”
晁中笑道:“我多活了三年,臨死前又有最親密的三位知音陪伴,心願已足,你們又何必矯情?”頓了一頓,又道:“你們參與琴王之會,各有因由。薛兄說了,此會竟是我惹將起來的,這也不錯,因為我投入丞相府,就是為了結交天下精通琴藝的高手。縱然袁紹不提此議,我也會挑動曹操如此作。”
三人被他言語吸引,齊道:“這卻是為什麽?”
晁中深深看韓娥一眼,道:“那神農琴中,藏有一首數千年來衹聞其名,不見其容的麯子,便是那《豐年之詠》。”
衆人一震,驚道:“世間真有此麯麽?”
司馬吟低聲歌道:“仰荷天庥兮,俯臨海宇;
繼天建極兮,撫以綏蝤。
謹修地利兮,粒我丞民;
唯圖利人兮,不貪其酬。
形神盡悴兮,在所不辭;
弗傷弗害兮,受福耕桑。
仰惟韻格兮,永賜鴻禧;
日省月考兮,獻功明堂!”
晁中道:“遠古時,人們總是在農閑舉行盛大的集會,歡慶豐收,敬祀祖先和上天,稱之為‘蜡祭’。相傳神農氏製成桐琴,令刑天作《豐年之詠》,於蜡祭盛會彈琴高歌,神鳥喜而起舞,萬獸畏而雌伏。神農唱的這首《臘祭歌》,一直流傳下來。司馬兄傢學淵源,竟然會唱,令我欽服。但那《豐年之詠》麯,衹怕神農刑天之後,便再也無人見過了。我得到神農琴,意外發現一首奇麯刻於琴底。推究數日,確認必是豐年之詠。但那麯子深奧,字體古拙,一首麯中倒有大半難以弄懂。”
諸人面面相覷,心想晁中是蔡邕嫡傳弟子,見識最廣,他也不識,誰人識得?司馬吟道:“我明白了,晁兄欲結交琴中高手,是希望能助你解開《豐年之詠》其中的難題。”
晁中道:“是啊,這是其中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他猶疑片刻,道:“我希望能打聽到我師姐蔡琰的下落。她音樂功底極厚,就算旁人都不識豐年之詠麯的怪字,她也必定認得。”
司馬吟立時醒悟,心想:“那時蔡琰剛被匈奴擄去,他卻並不知曉。兵慌馬亂總沒有師姐的下落,自然是憂心如焚。於是便以獻琴自薦為名,進入丞相府中,企圖藉助曹操的力量尋找師姐。這四年他努力不懈,一聽到師姐確切下落,便連夜盜回神農琴,遠奔鬍地。什麽琴王之爭,什麽神農重寶,就連這豐年之詠,全都不過是他達到目的的一種掩飾罷了。唉,此人用情之深,實是可驚可嘆,令人心口俱服啊!”
韓娥輕輕一笑,道:“文姬姐姐之名,我早就聽說了。她一定很美,是不是?”
晁中緩緩點一點頭,不敢去看她,轉對司馬吟道:“我默查幾位琴道,衹有司馬兄琴聲有類楚音處,也許司馬傢或令師諸前輩中有人識得那些怪字,因此將琴托給司馬兄。司馬兄,我今命不久矣,你可願意幫我一個忙?”
司馬吟雙目含淚,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這個忙——”他陡地並起食中二指,如疾風驚電,輕輕七顫,已封住晁中前心後背七道大穴。
變生肘腋,韓娥、薛黯大驚。白光凸現,韓娥伸手拔出地上的貫日劍,挺劍便刺。薛黯也拔起七寶刀,反手一壓,將她劍尖蓋住,道:“且慢動手,先問他想幹什麽。”
司馬吟扶住晁中,嚮韓、薛二人道:“你們兩位放心,我也是神農一脈,决不會害他。”
薛黯訝道:“什麽?你也是神農門的?”
司馬吟道:“昔神農門一分為三,琴門不久衰亡,神農琴下落不明;鞭門落戶洛陽,演變為赤蛟門;我是箭門弟子。我們這一支歷來一綫單傳,不為人知。琴、鞭、箭,乃是神農門三寶。我恩師槍王一直念念不忘。自李鞭王暴逝,恩師便在暗中查訪赭鞭。等神農琴現世,又派我來參與琴王之會,探求虛實。”
薛黯道:“飛土箭乃暗器之王,怎的趙前輩卻以槍法見長?”
司馬吟傲然道:“我恩師本是常山趙傢傳人,偶得機緣,得傳箭門衣鉢。何況我門雖代代單傳,弟子卻個個是天才縱橫之士。飛土箭增長數倍,便成長槍;斬截幾段,又何嘗不能化為棋子?變化之道,存乎一心,豈可拘泥古法?”
韓娥厲聲道:“他已活不過明日此時,你還想怎樣?”她性情外露,脾氣剛烈,若不是見晁中在他懷裏,縱然薛黯攔着,長劍也早已出手了。
薛黯道:“晁兄已將神農琴交付給你,赭鞭隨張晉跌入崖下,你亦可設法撈起,神農門三寶盡數在你掌握之中。你還有何求,不妨提出,我們無有不從,衹要你不傷了晁兄。”
司馬吟冷笑一聲,道:“晁兄一生最大心願,便是再見蔡琰夫人一面。實話告訴你們,晁兄一動身出逃,我恩師便得到消息,讓我隨娥妹一起去追趕保護晁兄,他老人傢隨後也暗中跟了來。我那日得到神農琴,便立即交給了我師父,求他先赴大漠,探訪蔡夫人的下落。他老人傢聰明蓋世,此刻必已探知夫人下落居處。以我腳程,此刻攜晁兄立刻出發,一日一夜間,也許能循着我師沿途所留記號與他們會合,不但能完成晁兄至願,而且仗我師醫術功力,尚可救晁兄一命。”
韓娥心頭一陣亂跳,說不出話來。薛黯沉聲道:“你何不早說?”
司馬吟道:“我師與赤蛟門李師伯不和,曾發誓終身不與赤蛟門弟子相見。我一直猶豫。但晁兄深情,令我心服口服,我决定一賭天運。”一天一夜間碰得上槍王,而槍王又肯為他醫治,晁中活;否則,晁中死。
韓娥忽然清醒,大叫道:“那還不快走?”扔了劍,起身便要去負晁中。
司馬吟兩眼一凌,寒光逼人:“且慢,我還有個條件!”抱着晁中,身子突然後退丈餘,坐姿卻紋絲未變。
韓娥一呆:“原來你輕功這麽好!”她素以輕功見長,但自思也决不能象他這般抱着個人前趨後退,瀟灑自如。心念一動:“他也一直讓着我!”心中對他信心,又增加了幾分。
薛黯道:“快說!”
司馬吟道:“我此去吉兇難卜,萬一我恩師不肯相救,又或到時辰找不到我師,你們必會遷怒於我。所以,你們必須現在立即下山自去,不得隨我同赴大漠。”
韓娥身子一震,薛黯“啊”了一聲。司馬吟此言頗有道理。晁中本來身中刺虎內勁,縱集天下名醫,也已救他不活。此時忽然有了希望,人人歡喜。但若又因人為原因再度絶望,則心中的怨恨怒火就難以測知了。
但……難道就這麽眼睜睜在旁看着,自己卻不能幫一點忙?
韓娥銀牙一咬,道:“我還要殺一個人,就是你師父趙槍王。司馬兄,你記住,無論如何,我會去找你們的。”凄凄望一眼晁中,拾起貫日劍,一轉身,頭也不回下山去了。薛黯雙目圓瞪,遲疑難决。
司馬吟喝道:“薛兄想誤晁中性命不成?”
薛黯震然而起,猶豫一下,把手中七寶刀丟在地上,低低道:“大漠狂沙,兇險莫名;匈奴悍騎,野性難馴。司馬兄一路小心。”
司馬吟強忍心酸,冷冷道:“娥妹魂牽晁兄,神不守捨,薛兄還不速去,說這些廢話幹什麽?”
薛黯大眼一眨,單臂長揖到地,急轉身奔去。
司馬吟愣愣看着他背影。晁中坐在他前面,身不能動彈,周遭事情卻知道得一清二楚。見薛、韓已去得遠了,嘆息一聲:“司馬兄捨己全友,情義高潔,晁中既感且佩。”
司馬吟淚如雨下,口中卻笑道:“晁兄不發一言,那是認為我處置得當了?”
晁中道:“薛兄因我而斷臂,娥妹為我而傷心,晁中實不知如何相報。司馬兄如此安排,我死亦可瞑目了。衹是獨苦了司馬兄!”
司馬吟長嘯一聲,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幄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作者註:此詩係阮籍(210——263)所作,其時尚未出生。)
晁中輕輕一嘆,續道:“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司馬吟一怔,道:“晁兄,好詩!寥寥兩句,已概括出我這首詩中隱藏含意。意境深悠,悲痛切入膚中,動人心魄之極。此何人所作?”
晁中道:“這是琰姐所作《悲憤詩》最後兩句,和鬍茄十八拍一同流入中原。”
司馬吟猛地一驚,背起晁中,道:“晁兄,你想見到你的琰姐,就不要老想着死,一定要挺住。見到我恩師,你就有救了。”
晁中微微一笑,道:“你盡人事,我抗天命,生死之間,勝負之數,你我都不必強求。”
司馬吟狂叫一聲:“好!”展開絶頂輕功,徑嚮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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