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 警世通言 》
第一捲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馮夢竜 Feng Menglong
話本小說集。明末馮夢竜纂輯。與馮氏的另二種話本小說集《喻世明言》(《古今小說》)、《醒世恆言》合稱“三言”。據金陵兼善堂刻本豫章無礙居士所作序署 “天啓甲子”,知刻於天啓四年(1624)。此本不著撰人,僅題“可一主人評,無礙居士較(校)”。凌□初《拍案驚奇序》說:“獨竜子猶氏所輯《喻世》等書,頗存雅道,時著良規……。”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說:“墨憨齋增補《平妖》,窮工極變,……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極摹人情世態之歧……。”竜子猶、墨憨齋都是馮夢竜的別號,可見《警世通言》與其他二言均為馮夢竜所纂輯。
馮夢竜纂輯“三言”,收錄宋元話本與明代擬話本。它們都是白話短篇小說。《警世通言》所收40篇作品,宋元舊作占了將近一半,如《陳可常端陽仙化》、《崔待詔生死冤傢》等。但它們多少都經過馮夢竜的整理、加工。《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故事來源較早,文字也近似宋人風格,但其中有些地名、習俗是明代的。明代擬話本有的據古書記載敷演成篇,如《王安石三難蘇學士》中,詠菊花事,出自《高齋漫錄》,取江水事出自《中朝故事李贊皇逸事》;有的則據民間說唱加工改編, 如《蘇知縣羅衫再合》一篇結尾,即指出“至今閭裏中傳說《蘇知縣報冤》唱本”。在明代擬話本中當有不少就是馮夢竜本人所撰寫,但尚未確考、查實。馮夢竜為《三報恩》傳奇作序,說“餘嚮作《老門生》小說,……滑稽館萬後氏取而演之為《三報恩》傳奇”,由此確知《老門生三世報恩》一篇為馮夢竜所作。其餘《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玉堂春落難逢夫》、《唐解元一笑姻緣》、《趙春兒重旺曹傢莊》、《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王嬌鸞百年長恨》等篇,有人以為很可能即是馮夢竜手筆,實據宋懋澄《九□集文》捲之五《負情儂傳》改寫。《警世通言》的40篇,經過馮夢竜纂輯,風格較接近。作為話本小說集,雖然各篇不相聯屬,而且産生時代又包括宋元明三朝,歷經數百年,但它們沿着一個係統發展下來,仍具有相近的特色。
《警世通言》中的優秀作品,描寫了市民生活,表現了他們在封建黑暗勢力統治下所遭受的迫害以及他們的反抗鬥爭。《崔待詔生死冤傢》中的璩秀秀,本是裱褙匠的女兒,衹因精於綉作,就被鹹安郡王勒令“獻來府中”充當養娘。她愛上碾玉匠崔寧,趁着郡王府中失火,主動找上崔寧,共同逃往外地,過着自食其力的正常夫妻生活。後來被鹹安郡王抓獲,活活打死。她成了鬼魂,仍不屈服,繼續尋着崔寧做夫妻。作品通過這一對手工藝人的愛情悲劇,揭露了封建統治者的兇橫殘暴,也表現了被壓迫者的反抗精神。
愛情描寫在《警世通言》作品中占有相當大的比例,一般都能反映當時較為普遍的社會問題,特別是婦女的不幸遭遇。《小夫人金錢贈年少》與《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也都是通過愛情悲劇表現封建社會的婦女不顧禮教束縛,對於切身自由幸福的大膽追求。小夫人原在王招宣府裏做侍妾,“後來衹為一句話破綻些,失了主人之心”,就被攆了出去“把與人”,結果受騙嫁了一個年已60的老頭。她不甘受人支配,看上30來歲的店鋪主管張勝,就大膽主動地嚮張勝表示愛情。因為從王招宣府攜走一串數珠事發,她被捉回府中,不堪凌虐,自縊身死,死後鬼魂依舊投奔張勝。但是,跟《崔待詔生死冤傢》裏的璩秀秀一樣,她即使成了鬼魂,封建統治勢力也不允許她享有自由愛情和正常生活的權利。白娘子是白蛇變化的女子,到人間尋求幸福。有關她的神怪故事流傳已久,她逐漸由害人的精怪變為善良多情的女性。雖然《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還留存着一些恐怖色彩,但她真誠地愛着許宣。夫妻開一個生藥鋪過着美滿的小康日子,一旦遭到代表封建勢力的法海的幹預和破壞,她又敢於鬥爭,堅強不屈,直至被鎮壓在雷峰塔下。《警世通言》中描寫的妓女命運就更其悲慘。《玉堂春落難逢夫》裏的蘇三淪落風塵,幸喜遇上王景隆,彼此相愛,鴇子用“倒房計”甩掉耗盡銀錢的王景隆,蘇三也被騙賣給一外省商人作妾,被誣下獄,幾乎被處死,幸得高中做官的王景隆相救。《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經歷與蘇三類似,她見李布政公子李甲“忠厚老誠”,决計以身相許,共謀跳出火坑。她一心追求真摯的愛情,嚮往着未來的自由幸福生活。但在封建社會,一個地位十分卑下的妓女,是不可能與出身官宦人傢的李甲結為夫妻的,她終於被李甲所出賣,於是憤而投江,用死嚮那個吃人的社會發出最強烈的控訴和抗議。作品反映了金錢的罪惡作用,揭露了封建勢力的市儈化,並且精確地塑造了杜十娘這樣一個胸有成竹、臨事從容、堅决捍衛自己人格尊嚴的新的女性形象。這是高出於《玉堂春落難逢夫》之上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面都代表了明代擬話本的最高成就。
《警世通言》中描寫愛情的較好作品還有《樂小捨□生覓偶》、《宋小官團圓破氈笠》等,它們歌頌愛情的堅貞、專一,批判婚姻問題上的門第觀念。《錢捨人題詩燕子樓》、《宿香亭張浩遇鶯鶯》從傳奇演變而來,雖有一定社會意義,卻沒有擺脫才子佳人故事的窠臼。至於《唐解元一笑姻緣》寫文人的風流韻事,《趙春兒重旺曹傢莊》寫妓女幫助地主子弟重振傢業的故事,就沒有什麽可取之處了。
《警世通言》還有一些宣揚義氣的作品,如《呂大郎還金完骨肉》強調臨財不苟得,《趙太祖千裏送京娘》突出無私助他人,另如《桂員外途窮懺悔》,從反面批判了忘恩負義的行為,都反映了市民階層的道德觀念。此外,《李謫仙醉草□蠻書》與《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贊揚李白與王安石的文才、學識,也都值得一讀。
但《警世通言》中有不少作品如《老門生三世報恩》、《陳可常端陽坐化》等,是鼓吹封建道德和宣揚宗教迷信的。這表明,即使是一些優秀作品之中,也往往夾雜某些落後的思想成份,表現出相當的局限性。
金陵兼善堂本《警世通言》,現藏日本,國內有根據傳抄排印的《世界文庫》本。衍慶堂本署《二刻增補警世通言》,書已不全,缺兩篇,抄補8篇,又摻入《古今小說》4篇。三桂堂本衹存36篇,捲二十四《卓文君慧眼識相如》,兼善堂本捲二十四原為《玉堂春落難逢夫》。衍慶堂本與三桂堂本在篇目、標題、次序上與原刻不同,當係書商所竄易。1956年作傢出版社出版的校註本,依據《世界文庫》本,曾有刪節。
白話短篇小說集。明末馮夢竜纂輯。與馮氏的另二種話本小說集《喻世明言》(即《古今小說》)、《醒世恆言》合稱"三言"。該集為"三言"中之第二輯,刊於天啓四年(1624),收宋、元、明時期話本、擬話本40篇,都經過編撰者不同程度的加工、整理。題材或來自現實生活,或取自前人筆記小說。有反映市民生活的《崔待詔生死冤傢》,反映婦女生活的《小夫人金錢贈平少》、《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及反映愛情生活的《樂小捨生覓偶》等作品。但有些作品中夾雜着某些落後的思想成分,表現出相當的局限性。有三種傳本,一是金陵兼善堂本40捲;一是三桂堂王振華36捲本;一是大連圖書館藏抄衍慶堂二刻增補本。195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校註本,為通行本。
內容主要
其一,婚姻愛情與女性命運。
其二,功名利祿與人世滄桑。
其三,奇事冤案與怪異世界。
本書出版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第一捲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浪說曾分鮑叔金,誰人辨得伯牙琴!
幹今交道好如鬼,湖海空懸一片心。
古來論文情至厚,莫如管鮑。管是管夷吾,鮑是鮑叔牙。他兩個同為商賈,得利均分。時管夷吾多取其利,叔牙不以為貪,知其貧也,後來管夷吾被囚,叔牙脫之,薦為齊相。這樣朋友,纔是個真正相知。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嗜,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
今日聽在下說一樁俞伯牙的故事。列位看官們,要聽者,洗耳而聽;不要聽者,各隨尊便。正是,“知音說與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談,”話說春秋戰國時,有一名公,姓俞名瑞字伯牙,楚國郢都人氏,即今猢廣荊州府之地也。那俞伯牙身雖楚人,官星卻落於晉國,仕至上大夫之位。因奉晉主之命,來楚國修聘。伯牙討這個差使,一來是個大纔,下辱君命;二來就便省視鄉裏,一舉兩得。當時從陸路至於郢都,朝見了楚王,緻了晉主之命,楚王設宴款待,十分相敬。那郢都乃是桑梓之地,少不得去看一看墳墓,會一會親友。然雖如此,各事其主,君命在身,不敢遲留。公事已畢,拜辭楚王。楚王贈以黃金采緞,高車駟馬。伯牙離楚一十二年,思想故國江山之勝,欲得恣情觀覽,要打從水路大寬轉而回。乃假奏楚王道:“臣不幸有犬馬之疾,不勝車馬馳驟。乞假臣舟揖,以便醫藥。”楚王準奏,命水師撥大船二衹,一正一副。正船單坐晉國來使,副船安頓僕從行李。都是蘭橈畫槳,錦帳高帆,甚是齊整。群臣直送至江頭而別。
衹因覽勝探奇,不顧山遙水遠。伯牙是個風流才子,那江山之勝,正投其懷。張一片風帆,凌千層碧浪,看不盡遙山疊翠,遠水澄清。不一日,行至漢陽江口。時當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偶然風狂浪涌,大雨如註。舟楫不能前進,泊於山崖之下。不多時,風恬浪靜,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那雨後之月,其光倍常。伯牙在船艙中,獨坐無聊,命童子焚香爐內,“待我撫琴一操,以遣情懷。”童子焚香罷,捧琴囊置於案間。伯牙開囊取琴,調弦轉軫,彈出一麯。麯猶未終,指下“颳刺”的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伯牙大驚,叫童子去問船頭:“這住船所在是甚麽去處?”船頭答道:“偶因風雨,停泊於山腳之下,雖然有些草樹,並無人傢。”伯牙驚訝,想道:“是荒山了。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弦斷之異。這荒山下,那得有聽琴之人?哦,我知道了,想是有仇傢差來刺客;不然,或是賊盜伺候更深,登舟劫我財物。”叫左右:“與我上崖搜檢一番。不在柳陰深處,定在蘆葦叢中!”左右領命,喚齊衆人,正欲搭跳上崖。忽聽岸上有人答應道:“舟中大人,不必見疑。小子並非姦盜之流,乃樵夫也。因打柴歸晚,值驟雨狂風,雨具不能遮蔽,潛身岩畔。聞君雅操,少住聽琴。”伯牙大笑道:“山中打柴之人,也敢稱‘聽琴’二字!此言未知真偽,我也不計較了。左右的,叫他去罷。”那人不去,在崖上高聲說道:“大人出言謬矣!豈不聞‘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門內有君子,門外君子至。’大人若欺負山野中沒有聽琴之人,這夜靜更深,荒崖下也不該有撫琴之客了。”
伯牙見他出言不俗,或者真是個聽琴的,亦未可知。止住左右不要羅唕,走近艙門,回嗔作喜的問道:“崖上那位君子,既是聽琴,站立多時,可知道我適纔所彈何麯?”那人道:“小子若不知,卻也下來聽琴了。方纔大人所彈,乃孔仲尼嘆顔回,譜入琴聲。其詞雲:‘可惜顔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鬢如霜。衹因陋巷簞瓢樂,……’到這一句,就斷了琴弦,不曾撫出第四句來,小子也還記得:‘留得賢名萬古揚。’”怕牙聞言大喜道:“先生果非俗士,隔崖遙遠,難以問答。”命左右:“掌跳,看扶手,請那位先生登舟細講。”左右掌跳,此人上船,果然是個樵夫:頭戴箬笠,身披簑衣,手持尖擔,腰插板斧,腳踏芒鞋。手下人那知言談好歹,見是樵夫,下眼相看:“咄!那樵夫下艙去,見我老爺叩頭,問你甚麽言語,小心答應。官尊着哩!”樵大卻是個有意思的,道:“列位不須粗魯,待我解衣相見。”除了鬥笠,頭上是青布包巾;脫了簑衣,身上是藍布衫兒;搭膊拴腰,露出布棍下截。那時不慌不忙,將簑衣、鬥笠、尖擔、板斧,俱安放艙門之外。脫下芒鞋,驪去泥水,重複穿上,步入艙來。官艙內公座上燈燭輝煌。樵夫長揖而不跪,道:“大人施禮了。”俞伯牙是晉國大臣,眼界中那有兩接的布衣。下來還禮,恐失了官體,既請下船,又不好叱他回去。伯牙沒奈何,微微舉手道:“賢友免禮罷。”叫童子看坐的。童子取一張杌坐兒置於下席。怕牙全無客禮,把嘴嚮樵夫一弩,道:“你且坐了。”你我之稱,怠慢可知。那樵大亦不謙讓,儼然坐下。
伯牙見他不告而坐,微有嗔怪之意,因此不問姓名,亦不呼手下人看茶。默坐多時,怪而問之:“適纔崖上聽琴的,就是你麽?”樵夫答言:“不敢。”伯牙道:“我且問你,既來聽琴,必知琴之出處。此琴何人所造?撫他有甚好處?”正問之時,船頭來稟話:“風色順了,月明如晝,可以開船。”伯牙分付:“且慢些!”樵夫道,“承大人下問,小子若講話絮煩,恐擔誤順風行舟。”伯牙笑道:“惟恐你不知琴理。若講得有理,就不做官,亦非大事,何況行路之遲速乎!”樵夫道:“既如此,小子方敢僭談。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鳳皇來儀。鳳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悟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以知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分天、地、人三纔。取上一段叩之,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取起陰幹,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按八節;後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竜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堯舜時操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後因周文王被囚於羨裏,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後舞,添弦一根,激烈發揚,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後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彈,八絶。何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為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何為八絶?總之,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此琴撫到盡美盡善之處,嘯虎聞而不吼,哀猿聽而不啼。乃雅樂之好處也。”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顔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樵夫道:“《毛詩》雲:‘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衹兩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樵大欠身而答:“小子姓鐘,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鐘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藉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
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僭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資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捨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一會。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鐘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熟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復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捨之意。伯牙道:“愚兄餘情不盡,意欲麯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弟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裏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於。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鐘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簿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準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簑衣、鬥笠,插板斧於腰問,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題子期回傢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衹想着知音之人。又行了幾日,捨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覆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鼕,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着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綫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鬥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而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衹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麯,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桌安放船頭,焚香設座。伯牙開囊,調弦轉軫,纔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聲凄切,吾弟必遭憂在傢。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禮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個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贈禮。”踹跳登崖,行於樵徑,約莫十數裏,出一𠔌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𠔌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在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纔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不多時,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綫,發輓銀絲,箬冠野服,左手舉藤杖,右手攜竹籃,徐步而來。伯牙起身整衣,嚮前施禮。那老者不慌不忙,將右手竹籃輕輕放下,雙手舉藤杖還禮,道:“先生有何見教?”伯牙道:“請問兩頭路,那一條路,往集賢村去的?”老者道:“那兩頭路,就是兩個集賢村。左於是上集賢村,右手是下集賢村,通衢三十裏官道。先生從𠔌出來,正當其半。東去十五裏,西去也是十五裏。不知先生要往那一個集賢村?”
伯牙默默無言,暗想道:“吾弟是個聰明人,怎麽說話這等糊塗!相會之日,你知道此問有兩個集賢村,或上或下,就該說個明白了。”伯牙卻纔瀋吟,那老者道:“先生這等吟想,一定那說路的,不曾分上下,總說了個集賢村,教先生沒處抓尋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兩個集賢村中,有一二十傢莊戶,大抵都是隱遁避世之輩。老夫在這山裏,多住了幾年,正是‘土居二十載,無有不親人’。這些莊戶,不是捨親,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賢村必是訪友,衹說先生所訪之友,姓甚名誰,者夫就知他住處了。”伯牙道:“學生要往鐘傢莊去。”老者聞“鐘傢莊”二字,一雙昏花眼內,撲簌簌掉下淚來,道:”先生別傢可去,若說鐘傢莊,不必去了。”伯牙驚問:“卻是為何?”老者道:“先生到鐘傢莊,要訪何人?”伯牙道:“要訪子期。”老者聞言,放聲大哭道:“子期鐘徽,乃吾兒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歸晚,遇晉國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講論之間,意氣相投。臨行贈黃金二笏。吾兒買書攻讀,老拙無纔,不曾禁止。旦則采樵負重,暮則育讀辛勤,心力耗廢,染成怯疾,數月之間,已亡故了。”
伯牙聞言,五內崩裂,淚如涌泉,大叫一聲,傍山崖跌倒,昏絶於地。鐘公用手攙扶,回顧小童道,“此位先生是誰?”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爺。”鐘公道:“元來是吾兒好友。”扶起伯牙蘇醒。伯牙坐於地下,口吐痰涎,雙手捶胸,慟哭不已。道:“賢弟呵,我昨夜泊舟,還說你爽信,豈知已為泉下之鬼!你有纔無壽了!”鐘公拭淚相勸。伯牙哭罷起來,重與鐘公施禮,不敢呼老丈,稱為老伯,以見通傢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還是停樞在傢,還是出瘞郊外了?”鐘公道:“一言難盡!亡兒臨終,老夫與拙荊坐於臥榻之前。亡兒遺語矚付道:‘修短由天,兒生前不能盡人子事親之道,死後乞葬於馬安山江邊。與晉大夫俞伯牙有約,欲踐前言耳。”老夫不負亡兒臨終之言。適纔先生來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吾兒鐘徽之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紙錢,往墳前燒化,何期與先生相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怕,就墳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藍。
鐘公策杖引路,伯牙隨後,小童跟定,復進𠔌口。果見一丘新土,在於路左。伯牙整衣下拜:“賢弟在世為人聰明,死後為神靈應。愚兄此一拜,誠永別矣!”拜罷,放聲又哭。驚動山前山後,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問行的住的,遠的近的,聞得朝中大臣來祭鐘子期,回繞墳前,爭先觀看。伯牙卻不曾擺得祭禮,無以為情。命童子把瑤琴取出囊來,放於祭石臺上,盤膝坐於墳前,揮淚兩行,撫琴一操。那些看者,聞琴韻鏗鏘,鼓掌大笑而散。伯牙問:“老伯,下官撫琴,吊令郎賢弟,悲不能已,衆人為何而笑?”鐘公道:“鄉野之人,不知音律。聞琴聲以為取樂之具,故此長笑。”伯牙道:“原來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麯?”鐘公道:“老夫幼年也頗習。如今年邁,五官半廢,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這就是下官隨心應手一麯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誦於老伯聽之。”鐘公道:“老夫願聞。”伯牙誦雲:憶昔去年春,江邊曾會君。今日重來訪,不見知音人。
但見一杯土,慘然傷我心!
傷心傷心復傷心,不忍淚珠紛。
來歡去何苦,江畔起愁雲。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義,歷盡天涯無足語,此麯終兮不復彈,三尺瑤琴為君死!”
伯牙於衣夾間取出解手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嚮祭石臺上,用力一摔,摔得玉珍拋殘,金徽零亂。鐘公大驚,問道:“先生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鐘公道:“原來如此,可憐!可憐!”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賢村,還是下集賢村?”鐘公道:“荒居在上集賢村第八傢就是。先生如今又問他怎的?”伯牙道:“下官傷感在心,下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二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待下官回本朝時,上表告歸林下。那時卻到上集賢村,迎接老伯與老伯母,同到寒傢,以盡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為外人相嫌。”說罷,命小僮取出黃金,親手遞與鐘公,哭拜於地。鐘公答拜,盤桓半晌而別。
這回書,題作《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後人有詩贊雲: 勢利交懷勢利心,斯文誰復念知音!
伯牙不作鐘期逝,千古令人說破琴。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