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歌评论 》 捫虱新話 》
捫虱新話
陳善 Chen Shan
哈哈兒據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宋詩話全編》錄校製作,個別錯誤據它本改正,並補錄數條,均不註明。
捫虱新話
文章以氣韻為主文章以氣韻為主,氣韻不足,雖有辭藻,要非佳作也。乍讀淵明詩,頗似枯淡,久久有味,東坡晚年酷好之,謂李杜不及也。此無他,韻勝而已。韓退之詩,世謂押韻之文爾,然自有一種風韻。如《庭楸》詩:“朝日出其東,我常坐西偏。夕日在其西,我常坐東邊。當晝日在上,我坐中央焉。”不知者便謂語無功夫,蓋是未窺見古人妙處爾。且如老杜雲:“黃四娘傢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此又可嫌其太易乎?論者謂子美“無數蜻蜓齊上下,一雙鸂鶒對浮沉。”便有“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氣象。予亦謂淵明“藹藹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當與《豳風·七月》相表裏,此殆難與俗人言也。予每見人愛誦“影搖千尺竜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之句,以為工,此如見富傢子弟,非無福相,但未免俗耳。若比之“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便覺氣韻不侔也。達此理者,始可論文。(上集,下同)
詩之雅頌即今之琴操《詩》三百篇,孔子皆被之弦歌,古人賦詩見志,蓋不獨誦其章句,必有聲韻之文,但今不傳爾。琴中有《鵲巢操》、《騶虞操》、《伐檀》、《白駒》等操,皆今詩文,則知當時作詩皆以歌也。又琴,古人有謂之“雅琴”、“頌琴”者,蓋古之為琴,皆以歌乎詩,古之“雅”“頌”,即今之琴操爾。“雅”“頌”之聲固自不同。鄭康成乃曰《豳風》兼“雅”“頌”,夫歌風安得與“雅”“頌”兼乎?舜《南風歌》、楚《白雪辭》,本合歌舞;漢帝《大風歌》、項羽《垓下歌》,亦入琴麯,今琴傢遂有《大風起》、《力拔山》之操,蓋以始語名之爾。然則古人作歌,固可彈之於琴,今世不復知此。予讀《文中子》,見其與楊素、蘇瓊、李德林語,歸而援琴鼓蕩之什,乃知其聲至隋末猶存。
文章造語有工拙文字意同,而立語自有工拙。瀋存中記穆修、張景二人同造朝,方論文次,適有奔馬踐死一犬,遂相與各記其事以較之工拙。穆修曰:“馬逸,有黃犬遇蹄而斃。”張景曰:“有犬死奔馬之下。”今較此二語,張當為優。然存中但雲:“適有奔馬踐死一犬。”則又渾成矣。予觀鳩摩羅什及竺法護所譯經,法護曰:“大傢團團坐,努目看世尊。”羅什即雲:“瞻仰尊顔,目不暫捨。”不惟語工,亦自省力,即此可以卜纔之長短。
畫工善體詩人之意唐人詩有“嫩緑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之句,聞舊時嘗以此試畫工。衆工竟於花卉上妝點春色,皆不中眩惟一人於危亭縹緲隱映處畫一美婦人憑欄而立,衆工遂服。此可謂善體詩人之意矣。唐明皇嘗賞千葉蓮花。因指妃子謂左右曰:“何如此解語花也1而當時語雲:“上宮春色,四時在目。”蓋此意也。然彼世俗畫工者,乃亦解此耶?
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世傳以為戲。然文中要自有詩,詩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詩,則句語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流暢。謝元暉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此所謂詩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人雖不用偶儷,而散句之中,暗有聲調;步驟馳騁,亦有節奏。”此所謂文中有詩也。前代作者皆知此法,吾謂無出韓杜。觀子美到夔州以後詩,簡易純熟,無斧鑿痕,信是如彈丸矣。退之《畫記》,鋪排收放,字字不虛,但不肯入韻耳。或者謂其殆似甲乙帳,非也。以此知杜詩韓文,闕一不可。世之議者,遂謂子美無韻語殆不堪讀,而以退之之詩但為押韻之文者,是果足以為韓杜病乎?文中有詩,詩中有文,知者領予此語。
文章由人所見文章似無定論,殆是由人所見為高下爾。衹如楊大年、歐陽永叔,皆不喜杜詩。二公豈為不知文者?而好惡如此。晏元獻公嘗喜誦梅聖俞“寒魚猶著底,白鷺已飛前”之句,聖俞以為“此非我極緻者”,豈公偶自得意於其間乎?歐公亦云:“吾平生作文,惟尹師魯一見展捲疾讀,五行俱下,便曉人深意處。”然則於餘人當有所不曉者多矣。所謂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不可以口舌增損者,殆虛語耶。雖然《陽春》《白雪》而和者數人,《折楊》《黃華》則嗑然而笑,自古然矣。吾觀昔人於小詩皆旬鍛月煉,至謂“吟安一個字,捻折數莖須”者,其用意如此。乃知老杜曰:“更覺良工心獨苦”,不獨論畫也。
東坡文字好謾駡魯直嘗言:“東坡文字妙一世,其短處在好駡爾。”予觀山𠔌渾厚,坡似不及。坡蓋多與物忤,其遊戲翰墨,有不可處,輒見之詩。然嘗有句云:“多生綺語靡不盡,尚有宛轉詩人情。猿吟鶴唳本無意,不知下有行人行。”蓋其自敘如此。又嘗自言:“性不慎語言,與人無親疏,輒輸寫肝膽,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必盡吐乃已。而世或記疏以為怨咎。”坡此語蓋實錄也。坡自晚年更涉世患,痛自摩治,盡去圭角,方更純熟。故其詩曰:“我生本強鄙,少以氣自擠。扁舟到江海,赤手攬象犀。還來輒自悟,留氣下暖臍。”觀此詩便可想見其為人矣。大抵高人勝士,類是不能徇俗俯仰,其謾駡玩侮,亦其常事。但後生慎勿襲其轍,或當如魯直所言爾。然予觀坡題李白畫像雲:“西望太白橫峨岷,眼高四海空無人。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涴吾足乃敢嗔。”又嘗有詩曰:“七尺顧軀走世塵,十圍便腹貯天真。此中空洞渾無物,何止容君數百人。”且自言:“我所謂君者,自王茂洪之流爾。”豈謂此等輩哉,乃知坡雖好駡,尚有事在。
歐陽公喜梅聖俞、蘇子美詩韓退之與孟東野為詩友,近歐陽公復得梅聖俞,謂可比肩韓孟。故公詩云:“猶喜共量天下士,亦勝東野亦勝韓。”蓋嘗目聖俞為詩老雲。公亦最重蘇子美,稱為“蘇梅”。子美喜為健句,而梅詩乃務為清切閑淡之語。公有《水𠔌夜行》詩,備說其體。然子美嘗曰:“吾不幸寫字,人以比周越;作詩,人以比堯臣。”此又可笑。
辨前輩論古今人文長短後山居士言:“蘇明允不能詩,歐陽永叔不能賦,曾子固短於韻語,黃魯直短於散語,子瞻詞如詩,少遊詩如詞。”此論得今人之短。宋尚書云:“老子《道德經》為至言之宗,屈平《離騷經》為詞賦之宗,司馬遷《史記》為紀傳之宗,左丘明工言人事,莊周工言天地。”此論得古人之長。雖然,要不可偏廢,論人者無以短而棄其長,而無以長而護其短;自論則當於長處出句,短處緻功。或問霍王所長於處士劉元平,答曰:“無長。”論者不解。元平曰:“人有短所以見其長,若王無所不備,可何以稱之。”此語誠是,然此等人難得。
論作文工夫歐公嘗言:“古詩中時作一兩聯屬對,尤見工夫。”觀公《內製集序》雲:“若夫涼竹簟之暑風,曝茅檐之鼕日,睡餘支枕,念昔平生,顧瞻玉堂,如在天上。”乃知公不獨用於詩也。予三復此語,並誦淵明《歸去來辭》:“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徵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顔;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又云:“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嚮榮,泉涓涓而始流。”因思乎文中時復作四言句,使相間錯成文,又益奇也。
前輩文人相奬藉歐陽公不得不收東坡,所謂“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者,其實掩抑渠不得也。東坡亦不得不收秦少遊、黃魯直輩,少遊歌詞當在東坡上。少遊不遇東坡,當能自立,必不在人下也;然提奬成就,坡力為多。
文體以文體為詩,自退之始;以文體為四六,自歐公始。
評詩句可作畫本東坡詠梅,有“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句,此便是坡作《夾竹梅花圖》,但未下筆耳。每詠其句,便如行孤山籬落間,風光物彩來照映,人接應不暇也。近讀山𠔌文字雲:“適人以桃杏雜花擁一枝梅見惠,𠔌為作詩。不知惠者何人,然能如此安排,亦是不凡。正如市倡東塗西抹中,忽見謝傢夫人,蕭散自有林下風氣,益復可喜。”竊謂此語便可與坡詩對,畫作兩幅圖子也。戲錄於此,將與好事者以為畫本。
前輩讀書不似今人滅裂世傳蔡相當國日,有二人求堂除,適有一美闕,二人競欲得之,乃皆有薦援也。蔡莫適所與,即謂曰:“能誦得盧仝《月蝕詩》乎?”內有一耆年者應聲朗念,如註瓶水,音吐鴻暢,人坐盡傾。蔡喜,遂與美除。頃因夜話及此,予因嘆前輩讀書,類皆成誦如此,不似今人滅裂。艾慎幾雲:“《月蝕詩》要是難誦,遽讀之,有不能句者。”予曰:“柳子厚《天對》更自難讀,時時問人,人皆不解。蓋其屈麯聱牙,不獨三盤五誥也。衹此便可試侍讀侍講矣。”闔坐大笑。
為文要得頓挫之法予因學琴,遂得為文之法。文章妙處,在能掩抑頓挫,令人讀之亹亹忘倦。韓退之《聽穎師琴》詩曰:“昵昵兒女語,恩怨想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常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此頓挫法也。退之《與李翺書》,並用其法雲:“僕之傢本窮空,重遇攻劫,衣食無所得,養生之具無所有,傢纍僅三十口,攜此將安所歸托乎?捨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將安以為我謀哉?此一事耳。足下謂我入京,誠有所益乎?僕之所有,子猶有不知者,時人能知我哉?持僕所守,驅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間,開口論議,其安能有以合乎?”又云:“所貴乎京師者,得不以明天子在上,賢公卿在下,布衣韋帶之士談道義者多乎?以僕遑遑於其中,能上聞而下達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愛不相忌者又加少。內無所資,外無所繼,終安所為乎?嗟乎!子之責我誠是也,愛我誠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堯舜以來,士有不遇者乎?無也,子獨安能使我潔清不污而處其所可樂哉?”大略如此。觀其筆力,覆仰頓挫,文采燦然,與穎琴師聲何異?
論詩人下句優劣詩人有俱指一物而下句不同者,以類觀之,方見優劣。王右丞雲:“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雲:“學他年少插茱萸”;子美雲:“好把茱萸仔細看”,此三句皆言茱萸,而杜當為優。又如子美雲:“魚吹細浪搖歌扇”;李洞雲:“魚弄晴波影上簾”;韓偓雲:“池面魚吹柳絮行”,此三句皆言魚戲,而韓當為優。又如白公雲:“梨花一枝春帶雨”;李賀雲:“桃花亂落如紅雨”;王勃雲:“珠簾暮捲西山雨”,此三句皆言雨,而王當為優。學詩者以此求之,思過半矣。
文字各有所主未可優劣論“撒????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風”,此鵝毛雪也,然當時但以道藴之語為工。予謂《詩》雲:“如彼雨雪,先集維霰。”“霰”即今所謂米雪耳。乃知謝氏二句,當各有所謂,固未可優劣論也。東坡遂有“柳絮才高不道????”之句,此是且圖對偶親切耳。
藉西子形容西湖東坡酷愛西湖,嘗作詩云:“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識者謂此兩句已道盡西湖好處。公又有詩云:“雲山已作歌眉斂,山下碧流清似眼。”予謂此詩又是為西子寫生也。要識西子,但看西湖;要識西湖,但看此詩。
因登山而感所見孔子登東山嘏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所登愈高,所見愈大,天下之理,固自如此。雖然,孔子豈但登泰山而後天下之小哉》此孟子所以有感於是也。東坡嘗用其意作《廬山詩》曰:“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看山總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衹緣身在此山中。”知此則知孔子登山之意矣。無為楊次公奉使登泰山絶頂:“雞一鳴,見日出。”由是而言,則世之不見日者尚多也。
言語忠厚章子厚嘗言:“饑時遇不相識,亦須索飯;飽時見爺亦不拜。”此最害理。子厚寧以一飽而遂忘其父乎?不似範文正公善言饑飽。公嘗監泰州西溪????場,西溪素多蚊蚋,作詩曰:“飽去櫻桃重,饑來柳絮輕。但知求早替,不要問前程。”雖片言亦自有忠厚之氣。
辨惠洪論東坡僧惠洪覺範嘗言:“東坡言語文字,理性通曉,蓋從般若中來。然嘗恨其窺幻夢如隔霧見月,雖老而死者,聖達所不免,譬之晝則有夜,而東坡欲白日仙去,竟以病而歿。蓋徐師川亦云。予以為不然。坡公胸次,韜藏萬象,洞視八表,視天下萬物,無足以易其樂者。顧常好寫字畫竹,談笑之餘,猶復留意養生,蓋遊戲為之,與道不妨也。公詩云:‘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此豈死生夢幻所能障蔽乎?”覺範之言,良亦未是。然予笑覺範亦自有癖,常好作詩。陳瑩中以書痛誡之曰:“比丘以寂默為事,五十三善知識中,惟法雲等五人可名比丘。彼於行住坐臥,所主所念,永與世隔。公既不忘僧事,直欲追侶先覺,則於世間文字,不宜貪著太深。”書數千言,然覺範為之不衰。惟古之達者,無物非真,無不可以寓其意者。養生、作詩,比之古人結髻蠟屐,聊當一戲,亦復何害。
文章有奪胎換骨法文章雖要不蹈襲古人一言一句,然古人自有“奪胎換骨”等法,所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歐陽公《祭蘇子美文》雲:“子之心胸,蟠屈竜蛇。風雲變化,雨雹交加,忽然揮斥,霹靂轟車,人有遭之,心驚膽破,震汗如麻。須臾霽止,而四顧百裏,山川草木,開發萌芽。子於文章,雄豪放肆,有如此者,籲可怪耶1世人但知誦公此文,而不知實有來處。公作《黃夢升墓銘》,稱夢升哭其兄子庠之詞曰:“子之文章,電激雷震,雨雹忽止,闃然滅泯。”公嘗喜誦之,祭文蓋用此耳。夢升所作,雖不多見,然觀其詞句,奇倔可喜,正得所謂千兵萬馬之意。及公增以數語,而變態如此,此固非蹈襲者。其後東坡《跋薑君弼課業》亦云:“雲興天際,歘若車蓋,凝矑未瞬,彌漫霮□;驚雷出火,喬木麋碎,殷地爇空,萬夫皆廢;霤綆四墜,日中見沫,移晷而收,野無完塊。”此三者語各不同,然衹是一意。前輩作者用此法,吾謂此實不傳之妙,學者即此便可反隅矣。
詩評乃花譜予嘗與林邦翰論詩,及四雨字句,邦翰雲:“‘梨花一枝春帶雨’,雖佳,不免有脂粉氣,不似‘朱簾暮捲西山雨’,多少豪傑。”予因謂樂天句似茉莉花,王勃句似含笑花,李長吉“桃花亂落如紅雨”似檐葡花,而王荊公以為總不似“院落深沉杏花雨”,乃似闍提花。邦翰撫掌曰:“吾子此論,不獨詩評,乃花譜也。”
酒局清談予嘗造故人林邦翰於東坡酒庫,因與儀真艾慎幾邂逅,遂為傾蓋之交,時乙醜三月也。予以再不利去官,而二公者亦倒,獲譴於簿書,皆宜有不遇之嘆。然當此時,都人士女,方幸一時之無事,日日出遊湖上,而予乃日陪二公坐酒局中清談,終日語不及榮利,視其貌皆有不足之色,其迂如此。一日,邦翰自城中歸,語予曰:“錢塘門外,真如錦綉矣。”予次日復為艾丈言之,坐間相與嘆息。予因詠萊公句曰:“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遂不覺相視而笑。
帝王文章、富貴氣象帝王文章,自有一般富貴氣象。國初,江南遣徐鉉來朝,鉉欲以辨勝,至誦後主《月詩》雲雲。太祖皇帝但笑曰:“此寒士語爾,吾不為也。吾微時,夜至華陰道中,逢月出,有句云:‘未離海底千山暗,纔到中天萬國明。’”鉉聞,不覺駭然驚服。太祖雖無意為文,然出語雄傑如此。予觀李氏據江南,全盛時,宮中詩曰:“簾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將花蕊嗅,別殿時聞簫鼓奏。”議者謂與“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者異矣。然此盡是尋常說富貴語,非萬乘天子體。予蓋聞太祖一日與朝臣議論不合,嘆曰:“安得桑維翰者與之謀事乎?”左右曰:“縱維翰在,陛下亦不能用之。”蓋維翰愛錢,太祖曰:“窮措大,眼孔小,賜與十萬貫,則塞破屋子矣。”以此言之,不知彼所謂“金爐”“香獸”“紅錦”“地衣”當費得幾萬貫?此語得無是措大傢眼孔乎?
林子山詩林子山詩,亦多佳句,其自敘:“過門人指朝郎宅,入室渾如野老傢。”人皆許其有隱者之致。然輕薄子猶誦其《出山》詩云:“尺書中夜至,清曉即揚鞭。”人謂子山“三詔不起”,於是聞者莫不絶倒。
詩人多寓意於酒、婦人荊公編李杜韓歐四傢詩,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曰:“李白詩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污下,十句九句言婦人、酒爾。”予謂詩者,妙思逸想所寓而已。太白之神氣,當遊戲萬物之表,其於詩特寓意焉耳,豈以婦人與酒能敗其志乎?不然,則淵明篇篇有酒,謝安石每遊山必攜妓,亦可謂其識不高耶?歐公文字,寄興高遠,多喜為風月閑適之語,蓋是效太白為之,故東坡作歐公集序,亦云“詩賦似李白”,此未可以優劣論也。黃魯直初作豔歌小詞,道人法秀謂其以筆墨誨淫:“於我法中,當墮泥犁之獄。”魯直自是不復作。以魯直之言能誨淫,則可;以為其識污下,則不可。
老杜詩如董仲舒策老杜詩如董仲舒策,句句典實,堪出題目。餘人詩非不佳,但可出題者終少耳。好詩與好句正自不同。
韓文杜詩無一字無來處文人自是好相采取,韓文杜詩,號不蹈襲者,然無一字無來處。乃知世間所有好句,古人皆已道之,能者時復暗合孫吳爾。大抵文字中,自立語最難;用古人語,又難於不露筋骨,此除是具倒用大司農印手段始得。
文貴精工世傳歐陽公平昔為文,每草就紙上,淨訖即黏挂齋壁,臥興看之,屢思屢改,至有終篇不留一字者。蓋其精如此。大抵文以精故工,以工故傳遠。三折肱始為良醫,百步穿楊始名善射,其可傳者,皆不苟者也。唐人多以小詩著名,然率皆旬鍛月煉,以故其人雖不甚顯,而詩皆可傳,豈非以其精故耶?然人說楊大年,每遇作文,則與門人賓客投壺弈棋,語笑喧嘩,而不妨屬思,以小方紙細書,揮翰如飛,文不加點,每盈一幅,則命門人傳錄。頃刻之際,成數千言。以此似為難及。然歐公、大年,要皆是大手,歐公豈不能與人鬥捷哉?殆不欲苟作雲爾。予每見同捨臨文之際,試就藉觀,則曰:“此草草牽課爾。”予把定戲曰:“恐君精思,亦莫止此。”其人雖心不悅,然知其戲,亦率無以應,予遂皆笑而罷。
論蘇黃文字蘇黃文字妙一世,殆是天才難學,然亦尚有蹊徑可得而尋。東坡常教學者但熟讀《毛詩·國風》與《離騷》,麯折盡在是矣。又或令讀《檀弓》上下篇。魯直亦云:“文章好奇,自是一玻學作議論文字,須取蘇明允文字觀之,並熟看董、賈諸文。”又云:“欲作《楚辭》,追配古人,直須熟讀《楚辭》,觀古人用意麯折處講學之,然後下筆。譬如巧女文綉妙一世,若欲作錦,必得錦機乃能作錦。”觀其所論,則知其不苟作。不似今之學者,但率意為之,便以為工也。世人好談蘇黃多矣,未必盡知蘇黃好處。今《毛詩·國風》與《楚辭》、《檀弓》並在,不知當如何讀,麯折處當復如何,蘇黃之作又復如何。李太白曰:“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也。然雖如是,與其遠想頗牧,不若暗合孫吳,便是蘇黃猶在。
逸詩孔子刪而不取逸詩見於《論語》,如“素以為絢兮”,“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此皆聖人以其言不合理而去之者。即此可見當時刪詩之意。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蓋詩人以素比質,以絢比禮。夫君子不可斯須離禮,而曰“繪事後素”,則是禮為後乎?此其害禮者。惟子夏知之,故子曰:“起予者商也。”謂於聖人有所發也。今詩中無“索以為絢兮”一句,則是孔子因而刪之矣。《唐棣》之詩,人以比兄弟,唐棣之華萼,上承下覆,今乃偏而相反,以喻兄弟相失。“室”以喻其所處。作詩者言吾兄弟豈不相思,今乃相失如此,以所處之遠故也。夫兄弟之愛,天性也,豈以遠故,不相好乎?此尤其害理者,故孔子從而正之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於是去而不齲孔子於逸詩所不取之意可見於《論語》者如此,則其他可以類見也。今書傳所載逸詩亦又何限,惟《琴書》載衛女之詩所謂《思歸引》者,獨見全篇雲:“涓涓流水,流於淇兮,有懷於衛,靡日不思。執節不移兮,行不詭隨。坎坷何辜兮,離厥茨。”予觀是詩始言淇水,有似乎《竹竿》;次言離厥茨,有似乎《墻有茨》,則知逸詩之言有類乎詩者多矣,惟其不純,故不見取於孔子爾。或者嘗疑古詩三千餘篇,今存者三百五篇而已,孔子雖刪詩,安能十分去九?予以《論語》及衛女之詩考之,則孔子所不取之意蓋如此。夫石鼓之文猶不見於後世,況其他乎。
文人相譏東坡《醉白堂記》,荊公謂是韓白優劣論;而荊公《虔州州學記》,東坡亦謂之學校策。範文正公《嶽陽樓記》,或者又曰此傳奇體也。文人相譏,蓋自古而然。退之《畫記》或謂與甲乙帳無異。樂天《長恨歌》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尋不見。”當是《目蓮救母》辭爾。近柳屯田雲:“楊柳岸曉風殘月”,最是得意句,而議者鄙之曰:“此梢子野溷時節也。”尤為可笑。
東坡不獨是行腳僧,乃苦行僧東坡嘗言:見今正是行腳僧,但吃些酒肉耳。予謂坡不獨是行腳僧,乃苦行僧也。坡蓋自謫黃州後,便見學道工夫。晚年筆墨挾海上風濤之氣,益窮益工,此則苦行僧又不及也。
文章忌俗與太清予嘗與僧慧空論今之詩僧,如病可、瘦權輩,要皆能詩,然嘗病其太清。予因誦東坡《陸道士墓志》,坡嘗語陸雲:“子神清而骨寒,其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此語雖似相法,其實與文字同一關捩。蓋文字固不可犯俗,而亦不可太清,如人太清則近寒,要非富貴氣象,此固文字所忌也。觀二僧詩,正所謂其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者也。空雲:“吾往在豫章,蓋從李商老遊,一日亦論至可師處,商老曰:‘可詩句句是廬山景物,試拈卻廬山,不知當道何等語?’亦以為有太清之玻”予笑調空曰:“商老此語,無乃暗合孫吳耶。”
讀書須知出入法讀書須知出入法。始當求所以入,終當求所以出。見得親切,此是入書法;用得透脫,此是出書法。蓋不能入得書,則不知古人用心處;不能出得書,則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盡讀書之法。
心無定見,故無定論天下無定境,亦無定見。喜怒哀樂,愛惡取捨,山河大地,皆從此心生。此心在焉,則菅蒯不可以代匱,槽糠不可以下堂,是未嘗有正色也。心不在焉,則鼓吹不及池蛙,絲竹不如山鳥,是未嘗有正聲也。舌欲綦味也,而世有飡痂之士;鼻欲綦香也,而海上有逐臭之夫。天下事如是多矣。杜子美曰:“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至於《悶》詩則曰:“出門惟白水,隱幾亦青山。”山水花鳥,此平時可喜之物,而子美於恨悶中,惟恐見之,蓋此心未淨,則平時可喜者,適足與詩人才子作愁具爾,是則果有定見乎?論者多怪孟東野方嘆出門之礙,而復誇馬蹄之疾,以為唐詩人多不聞道。此無他,心見不同爾。故釋氏之論曰:“心淨則佛土皆淨。”信矣。
東坡南遷之讖東坡《遊金山寺》詩曰:“我傢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鬆醪賦》亦云:“遂從此而入海,渺翻天之雲濤。”人以坡此語為晚年南遷之讖。坡又嘗贈潘𠔌詩云:“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問盡墨仙。”潘後數年果因醉赴於井中,趺坐而死。人皆異之:坡固不獨自讖,且又讖殺潘𠔌耶!
楚詞、春秋、羅池碑錯綜成文《楚辭》以“日吉”對“良辰”,以“蕙殽蒸”對“奠桂酒”,瀋存中雲:“此是古人欲錯綜其語以為矯健故爾。”予謂此法本自《春秋》,《春秋》書“隕石於宋五;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說者皆以石、鷁五、六先後為義,殊不知聖人文字之法正當如此。且如既書曰“隕石於宋五”,又曰“退飛鷁於宋六”,豈成文理?故不得不錯綜其語,且以為健也。《楚辭》正用此法。其後韓退之作《羅池碑》雲:“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以“與”字上下言之,蓋亦欲語反而詞健爾。今《羅池碑》石刻古本如此,而歐陽公以所得李生《昌黎集》較之,衹作“秋與鶴飛”,遂疑石本為誤。惟瀋存中為始得古人之意,然不知其法自《春秋》出,蓋自予始發之。予乃今知古人文字,始終開闔,有宗有趣,其不荀苟此。
梅聖俞河豚詩、歐公食車螯詩梅聖俞《河豚》詩云:“但言美無度,誰知死如麻。”歐公《食車螯》詩亦云:“但知美無厭,誰謂來甚遐。”然已覺牽強,不似梅詩為切題。
詠梅客有誦陳去非《墨梅》詩於予者,且曰:“信古人未曾道此。”予摘其一曰:“‘粲粲江南萬玉妃,別來幾度見春歸。相逢京洛渾依舊,衹是緇塵染素衣。’世以簡齋詩為新體,豈此類乎?”客曰:“然。”予曰:“此東坡句法也。坡梅花絶句云:‘月地雲階漫一樽,玉奴終不負東昏。臨春結綺荒荊棘,誰信幽香是返魂。’簡齋亦善奪胎耳。簡齋又有臘梅詩曰:‘奕奕金仙面,排行立曉晴。殷勤夜來雪,少住作珠纓。’亦此法也。”
畢狀元詩畢狀元漸使福建日,嘗按部過羅源,時南華翁林子山致仕居南華洞,年已八十餘,以詩迓之,有“當年春榜首聞名,對禦如君有幾人”之句。畢公和贈之,多所奬藉。其詩曰:“兒童聞說子山名,將謂先生是古人。海上偶經仙洞府,岩前猶見玉精神。南華久徹逍遙夢,兜率重來自在身。攜得新詩天上去,不教辜負到全閩。”人言畢狀元眉目如畫,詩詞亦自清拔。予兒時見人多誦此詩,至今父老猶能誦之,真佳句也。今《青瑣集》中,多載當時諸公贈子山詩,而獨無此篇,故遂記於此,以補《青瑣》之缺。
文章知難者少文章不使事最難,使事多亦最難。不使事難於立意,使事多艱於遣辭。能立意者,未必能造語;能遣辭者,未必能免俗,此又其最難者。大抵為文者多,知難者少。
陳後山之學陳後山學文於曾子固,學詩於黃魯直。嘗有詩云:“嚮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然此香獨不為魯直,何也?(下集,下同)
東坡與劉景文屬對東坡嘗與劉景文語:“‘一則仲父,二則仲父’當以何對?”景文答以俗諺:“千不如人,萬不如人。”坡首肯之。予以為不如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此亦俗諺也。
韓文公排斥靈師,意微而顯退之送惠師、靈師、文暢、澄觀等詩,語皆排斥。獨於靈師似若褒惜,而意實微顯,如“圍棋六博醉,花月羅嬋娟”之句,此豈道人所宜為者?其卒章雲:“方將斂之道,且欲冠其顛。”於澄觀詩亦云:“我欲收斂加冠巾。”此便是勒令還俗也。退之又嘗有詩云:“我寧屈麯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仙?”故作《謝自然》、《誰氏子》等詩,尤為切齒。然於《華山女》詩乃獨假藉,末句云:“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與《記夢》詩語便不同,不知何以得此。
詩有格高有韻勝予每論詩,以陶淵明、韓、杜諸公皆為韻勝。一日,見林倅於徑山,夜話及此,林倅曰:“詩有韻有格,故自不同。如淵明詩,是其格高;謝靈運‘池塘春草’之句,乃其韻勝也。格高似梅花,韻勝似海棠花。”予時聽之,矍然若有所悟。自此讀詩頓進,便覺兩眼如月,盡見古人旨趣。然恐前輩或有所未聞。
東坡詩用事多誤東坡詩用事多有誤處。《虢國夫人夜遊圖》詩云:“當時亦笑潘麗華,不知門外韓擒虎。”按陳後主張貴妃名麗華,韓擒虎平陳,後主、麗華俱見收,而齊東昏侯有潘淑妃,初不名麗華也。又按《梅花》絶句云:“月地雲階漫一樽,玉奴終不負東昏。臨春結綺荒荊棘,誰信幽香是返魂。”此亦張麗華事,而坡作東昏侯事用之。坡又有詩云:“全勝倉公飲上池。”《史記》飲上池乃是扁鵲。又詩云:“縱令司馬能鑱石,奈有中郎解摸金。”而袁紹檄曹操蓋雲“發丘中郎”、“摸金校尉”。又詩云:“市區收罷魚豚稅,來與彌陀共一龕。”褚遂良雲:“一食清齋,彌勒同龕。”非彌陀也。此類非一,蓋維大纔可以闊略,餘人正不可學。
荊公詩極精巧荊公晚年,詩極精巧,如“木落山林成自獻,潮回洲渚得橫陳”,“一水護田將緑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之類,可見其琢句工夫,然論者猶恨其雕刻太過。公嘗讀杜荀鶴《雪詩》雲:“江湖不見飛禽影,岩𠔌惟聞拆竹聲。”改雲:“宜作‘禽飛影’、‘竹拆聲’。”又王仲至試館職詩云:“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墻。”公又改為“奏賦長楊罷,”雲如此語劍此亦是一癖。
山𠔌言淵明責子詩山𠔌嘗言:“觀淵明《責子詩》詩,想見其人愷悌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於詩。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然老杜雲:“淵明避俗翁,未必能達道,有子賢與愚,何必挂懷抱。”如山𠔌所云,則杜公猶是未能免俗,何耶?
杜荀鶴《唐風集》、鄭𠔌《雲臺編》處士周樸,有能詩名於唐末,歐陽公嘗稱樸詩“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之句。然此杜荀鶴詩,非樸句也。見《唐風集》。公言少時見其集,今不復傳。公又言鄭𠔌詩號《雲臺編》者,今亦不行於世。然今市書肆,實有此集。二人唐史皆不為立傳。獨樸死巢兵,不屈其節,因見巢傳中。予傢有樸詩百餘篇,曾為之序。異日當別加搜訪遺逸為全集,以傳於世。
僧惠洪詞予嘗疑山𠔌小詞中,有《和僧惠洪〈西江月〉》一首雲:“日側金盆墮影,雁回醉墨當空。君詩秀絶兩園蔥。想見衲衣寒擁。蟻穴夢回人世。楊花踨蹤風中。莫將社燕等飛鴻,處處春山翠重。”意其非山𠔌作。後人見洪載於《冷齋夜話》,遂編入山𠔌集中。據《夜話》載,洪與山𠔌往返語話甚詳,而集中不應不見。此詞亦不類山𠔌,真贋作也。後讀曾公所編《皇宋百傢詩遜,乃雲惠洪多誕,《夜話》中數事皆妄。洪嘗詐學山𠔌作贈洪詩云:“韻勝不減秦少遊,氣爽絶類徐師川。”師川見其體製,絶似山𠔌,喜曰:“此真舅氏詩也。”遂收置《豫章集》中。然予觀此詩全篇,亦不似山𠔌體製,以此益知其在妄。
杜詩高妙老杜詩當是詩中六經,他人詩乃諸子之流也。杜詩有高妙語,如雲:“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願聞第一義,回嚮心地初。”可謂深入理窟,晉宋以來詩人無此句也。“心地初”,乃《莊子》所謂“遊心於淡,合氣於漠”之義。
題滄浪亭蘇子美居姑蘇,買水石作滄浪亭。歐陽公以詩寄題,有雲:“荒灣野水氣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環。”此兩句最為著題。予嘗訪其遺跡,地經兵火,已數易主矣,今屬韓郡王府,亭非舊創也。然荒灣野水、高林翠阜,猶可想像當時景物。予每至其上,徘徊不能去。因思古人“柳塘春水漫”與“池塘生春草”之句,似專為此亭設也,非意到目見,不知其妙。予嘗有《遊西園》詩,戲述其事,其卒章雲:“不到滄浪亭上望,那知此句是天成。”蓋謂此也。
作詩如作雜劇,臨了打諢方是出場山𠔌嘗言:“作詩正如作雜劇,初時佈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常”予謂雜劇出場,誰不打諢,衹是難得切題可笑爾。山𠔌蓋是讀秦少章詩,惡其終篇無所歸,故有此語。然東坡嘗有《謝賜御書》詩曰:“小臣願對紫薇花,試草尺書招贊普。”秦少章一見便曰:“如何便說到這裏?”少章之意,蓋謂東坡不當合鬧,然亦是不會看雜劇也。據坡自註云:“時熙河新獲鬼章,是日涇原復奏夏賊數十萬人皆遁去”,故其詩云:“莫言弄墨數行書,須信時平由主聖。犬羊散盡沙漠空,捷烽夜到甘泉宮。似聞指揮築上郡,已覺談笑無西戎。”乃知坡詩意自有在。
歐陽公詩仿韓退之赤藤杖歌韓文公嘗作《赤藤杖歌》雲:“赤藤為杖世未窺,臺郎始攜自滇池。共傳滇神出水獻,赤竜拔須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瞑到西極睡所遺。”此歌雖窮極物理,然恐非退之極緻者。歐陽公遂每每效其體,作《凌溪大石》雲:“山經地志不可究,遂令異說爭紛紓皆云女媧初鍛煉,融結一氣凝精純。仰觀蒼蒼補其缺,染此紺碧瑩且溫。或疑古者燧人氏,鑽以出火為炮燔。苟非聖人親手跡,不爾孔穴誰雕剜?”又云:“漢使把漢節,西北萬裏窮昆侖。行經於闐得寶玉,流入中國隨河源。沙磨水激自穿穴,所以鎸鑿無瑕痕。”觀其立意,故欲追仿韓作,然頗覺煩冗,不及韓歌為渾成爾。公又有《石篆詩》雲:“我疑此字非筆墨,又疑人力非能為。始從天地胚胎判,元氣結此高崔危當時野鳥踏山石,萬古遺跡於蒼崖。山祗不欲人屢見,每吐雲霧深藏埋。”《紫石硯屏歌》雲:“月從海底來,行嚮天東南。正當天中時,下照萬丈潭。潭中無風月不動,倒影射入紫石岩。月光水潔石瑩淨,感此陰魄來中潛。自從月入此石中,天有兩曜分為三。”公又嘗作《吳學士石屏歌》雲:“吾嗟人愚,不見天地造物之初難,乃雲萬物生自然。豈知鎸鑿刻劃醜與妍,千狀萬態不可憚,神愁鬼泣日夜不得閑。”此三篇亦前詩之意也,其法蓋出於退之。然《石屏歌》雲:“又疑鬼神好勝憎吾儕,欲極奇怪窮吾纔。”而《洛陽牡丹圖》詩又云:“又疑人心愈巧偽,天欲鬥巧窮精微。”二詩殆是一意,自不宜兩用。
鄭康成註《毛詩》牽合《周禮》,瀋存中論詩亦有此癖詩人之語,要是妙思逸興所寓,固非繩墨度數所能束縛,蓋自古如此。予觀鄭康成註《毛詩》,乃一一要合《周禮》,《定之方中》雲“騋牝三千”,則雲:“國馬之製。天子十有二閑,馬六種,三千四百五十六匹。邦國六閑,馬四種,千二百九十六匹。衛之先君,兼邶、鄘而有之,而馬數過製。”《采芑》雲“其車三千”,則雲:“司馬法:兵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宣王承亂,羨卒盡起。”《甫田》雲“歲取十千”,則以為井田之法,一成之數。《棫樸》雲“六師及之”,則必為殷末之製,未有《周禮》,《周禮》五師為軍,軍萬二千五百人。如此之類,皆是束縛太過,不知詩人本一時之言,不可一一牽合也。康成蓋長於禮學,以禮而言詩,過矣。近世瀋存中論詩亦有此癖,遂謂老杜“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為太細長。而說者辨之曰:“衹如杜詩有雲:‘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世間豈有萬丈城哉?亦言其勢如此爾。”予謂周詩云:“崧高維嶽,峻極於天。”嶽之峻亦豈能極天?所謂不以辭害意者也。文與可嘗有詩與東坡曰:“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丈長。”坡戲謂與可曰:“竹長萬丈,當用絹一百五十匹。知公倦於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丈竹哉?坡從而實之,遂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與可因以所畫《篔簹偃𠔌竹》遺坡曰:“此竹數尺爾,而有萬丈之勢。”觀二公談笑之語如此,可見詩人之意。若使存中見之,無乃又道太細長耶?
周美成仿東坡、秦少遊詩東坡《藏舂塢》詩有“平拋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履中”之句。其後秦少遊作《俞待製輓詩》遂雲:“風生使者旌旗上,春在將軍俎豆中。”人已謂其依仿太甚。今人衹見周美成《蔡相生辰詩》雲:“化行禹貢山川外,人在周公禮樂中。”相傳競以為佳,不知前輩己疊用之矣。人之易欺,多此類也。
文章要宛轉回覆,首尾俱應,如常山蛇勢桓溫見八陳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俱應。”予謂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要宛轉回覆,首尾俱應,乃為盡善。山𠔌論文亦云:“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須麯折三致意,乃成章爾。”此亦常山蛇勢也。
韓退之解醉紅裙不能文字飲,自不能忘情韓退之謂京師富兒“惟解醉紅裙,不能文字飲。”然予觀退之亦未是忘情者。退之自有二侍妾名絳桃、柳枝,張籍詩所謂“乃出二侍女,合彈琵琶箏”者也。公嘗有詩云:“銀燭未銷窗送曙,金釵半醉座添春。”此豈空飲文字者耶?
李杜韓柳優劣唐世詩稱李杜,文章稱韓柳。今杜詩語及太白,無慮十數篇,而太白未嘗有與杜子美詩,衹有“飯顆”一篇,意頗輕甚。論者謂以此可知子美傾倒太白至矣。晏元獻公嘗言韓退之扶導聖教,剗除異端,自其所長。若其祖述墳典,憲章騷雅,上傳三古,下籠百氏,橫行闊視於綴述之場者,子厚一人而已矣。然學者至今但雷同稱說,其實李杜韓柳豈無優劣,達者觀之,自可默喻。
嘲厥頑呂居仁嘗有一絶雲:“鬍虜那知鼎重輕,禍胎元自漢公卿。襄陽耆舊推龐老,受禪碑中無姓名。”後有人題於館驛壁上,仍註其下:“此本中《潮厥頑》之作。”見者無不大笑,蓋呂之父嘗聯名立偽楚故也。近王會出守吳興,其甥秦伯陽以詩送之,卒章雲:“飽聞呂老榴皮字,試問溪頭鶴發翁。”自註云:“事見東坡詩。”按坡集言,呂洞賓嘗以石榴皮書字於湖州瀋東老之壁,故坡詩云:至用榴皮緣底事,中書君豈不中書。“其意不能無譏諷也。今秦公乃指坡此詩為出處,無乃亦嘲厥祖乎?茲可以絶倒。
吳中橙虀鱸鯰桃水肥鱖景緻東坡居吳中久,頗熟其風土。嘗作詩云:“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緑時。”論者謂非吳人,不知其為佳也。坡又嘗作《文與可洋州園池詩》曰:“金橙縱復裏人知,已見鱸魚價自低。須是鬆江煙雨裏,小舡燒薤搗香虀。”又云:“溶溶春港漾晴暉,蘆筍生時柳絮飛。不見江南三月裏,桃花流水鱖魚肥。”予謂橙虀鱸鱠、桃花肥鱖,似此景緻,亦豈北人所有。
逸詩六篇笙歌詩之亡者六篇。《魚麗》之後,亡其三篇,曰《南陔》、《白華》、《華黍》也。《南有嘉魚》、《南山有臺》之後亡其三篇,曰《由庚》、《崇丘》、《由儀》也。皆曰:有其義而亡其辭。毛氏註謂遭戰國及秦世而亡之也,故其詩辭不傳。然六篇之亡,皆是一處,不應中間《南有嘉魚》、《南山有臺》二詩能獨存也。按《儀禮·鄉飲酒燕禮》:笙人於縣中,奏《南陔》《白華》、《華黍》。又曰: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此六詩者,皆於笙奏之。然當秦火之先,何此六笙詩獨亡?同含商份曰:“不然。所謂‘亡其辭者’,‘亡’讀為‘無’,謂此六詩於笙奏之。雖有其聲,本無辭句。不若《魚麗》、《南有嘉魚》、《南山有臺》於歌奏之。歌,人聲也,故有辭耳。此笙與歌之異也。”《燕禮》又有“升歌鹿鳴,下管新宮。”毛氏曰:“《新宮》,亦詩篇名也。辭義皆亡,無以知其篇第之處。”商份曰:“此亦非也。管與笙,一類也,皆有其聲而已。故《新宮》詩亦也亡。”然以予考之,《左傳》昭二十五年:“宋公亨昭子,帴《新宮》。”謂之“賦”,則非無辭矣。故後漢明帝養老,亦取而歌焉。明帝去孔子刪詩之世未遠,必見其辭,故得以播之詠歌,蓋未有有詩而無辭者。今逸詩見於經書者,此外又有《狸首》、《驪駒》二詩。《禮記·射義》:“諸侯以《狸首》為節。”其下文雲:“詩云:‘曾孫侯氏,四正具舉,大夫君子,凡以庶士,大小莫處,禦於君所,以燕以射,則燕則譽。’”鄭氏以為此《狸首》之詩辭也。前漢江氏謂鼓吹笙曰歌《驪駒》。王式曰:“聞之於師:客歌《驪駒》,主人歌‘客毋庸歸’。”文穎註云:“其詩曰:‘驪駒在門,僕夫俱存。驪駒在路,僕夫整駕。’”則《驪駒》詩亦非無辭也。以此知六笙詩,必皆有辭而亡之,當如舊說。然獨六笙詩亡,份之言則必有謂。姑著其語,以俟參考。
文章擬古擬古之詩,難於盡似。觀江文通《雜體詩》三十首,便是顔淵具體、叔敖復生也。自是以來,作者衆矣。然皆乘漢王之車,據仲尼之坐者也。或者曰:前世有擬古之詩,未聞有擬古之文者。予謂:韓退之為樊宗師作墓志,便似宗師;與孟東野聯句,便以東野。而歐公集中擬韓作者多矣。但恨世人未能讀書眼如月,隙罅靡不照耳。不然,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我君也。
花卿世人謂杜子美《贈花卿》詩,有“此麯衹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之句,因誤認花卿為歌妓者多矣。按花卿蓋西川牙將,嘗與西川節度崔光遠平段子璋,遂大掠東川,故子美復有《戲贈花卿歌》,其卒章雲:“人道我卿絶代無,天子何不喚取守京都?”當時花卿跋扈不法,有僭用禮樂之意,子美所贈,蓋微而顯者也。不然,豈天上有麯,而人間不得聞乎?
歐陽公不能變詩格歐陽公詩猶有國初唐人風氣,公能變國朝文格,而不能變詩格。及荊公、蘇、黃輩出,然後詩格遂極於高古。
杜詩意度閑雅不減淵明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際,無意於山,而景與意會,此淵明得意處也。而老杜亦曰:“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予愛其意度閑雅不減淵明,而語句雄健過之。每詠此二詩,便覺當時清景盡在目前,而二公寫之筆端,殆若天成,茲為可貴。
酒中趣孟嘉、李白,皆謂酒中有趣,而世少有知之者。予嘗舉韓退之詩云:“所以欲得酒,為文俟其醺。酒味既冷冽,酒氣復氤氳。性情漸浩浩,諧笑方雲雲。此誠得酒趣,此外徒繽紛。”衹此八句,便道盡酒中情態。然又嘗恨其漏泄天機,此趣豈容世人得聞?以此知杜子美之詠八仙猶是酒語。
右軍書、東坡字、魯直詩右軍書本學衛夫人,其後遂妙天下,所謂風斯在下也。東坡字本出顔魯公,其後遂自名傢,所謂青出於藍也。黃魯直詩本是規模老杜,至今遂別立宗派,所謂當仁不讓者也。若乃學退之而不至者為孫樵,學淵明而不至者為白樂天,則又所謂減師半德也。
擬淵明作詩山𠔌嘗謂白樂天、柳子厚俱效陶淵明作詩,而惟柳子厚詩為近。然以予觀之,子厚語近而氣不近,樂天氣近而語不近;子厚氣凄愴,樂天語散緩。雖各得其一,要於淵明詩未能盡似也。東坡亦嘗和陶詩百餘篇,自謂不甚愧淵明,然坡詩語亦微傷巧,不若陶詩體合自然也。要知淵明詩,須觀江文通《雜體詩》中擬淵明作者,方是逼真。
作詩狂怪似豁達李老東坡嘗言:作詩狂怪,至盧仝、馬異極矣。若更求奇,便作杜默。默之歌詩,坡以為山東學究飲村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後所發者也,尚足言詩乎?予聞慶歷中,京師有民自號豁達李老者,每好吟詠,而詞多鄙俚。故予亦嘗戲謂:作詩平易至白樂天、杜荀鶴極矣,若更淺近,又是豁達李老。
文章關紐文章要須於題外立意,不可以尋常格律而自窘束。東坡嘗有詩曰:“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作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此便是文章關紐也。予亦嘗有和人詩云:“鮫綃巧織在深泉,不與人間機杼聯。要知妙在筆墨外,第一莫為醒者傳。”竊自以為得坡公遺意,但不知句法古人多少。
王右丞畫渡水羅漢王右丞作雪裏芭蕉,蓋是戲弄翰墨,不顧寒暑。今世傳右丞所畫渡水羅漢,亦是意也。而山𠔌雲:“阿羅皆具神通,何至拖泥帶水如此?使右丞作羅漢畫如此,何處有王右丞耶?”山𠔌意以為右丞當畫羅漢,不當作羅漢渡水也。然予觀韓子蒼題孫子邵《王摩詰渡水羅漢》詩云:“問渠褰裳欲何往?倉惶徙以滄江上。至人入水固不濡,何以有此恐怖狀?我知摩詰意未真,欲以筆端調世人。此水此渡俱非實,摩詰亦未嘗下筆。”以此觀之,古人作畫,自有指趣,不知山𠔌何為作此語,豈猶未能玩意筆墨之外耶?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