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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捨筆下的新舊市民
吳福輝 Wu Fuhui
在中國社會裏,主要有兩種市民社會。一種是以上海為代表的市民社會,一種是以北京為代表的市民社會。這兩種市民社會有很大的區別,我們從這兩個城市的消費場所就能看出來,在上海主要是跳舞廳、跑馬場等等,一切都是洋化的東西。當然這與這個城市的形成以及它的歷史有很大的關係,因為上海曾經是租界地。而北京的消費場所主要是茶樓、戲院。這與北京幾朝古都的歷史也很有關係。而作傢老捨所描寫的市民社會就是北京的這個市民社會。
在這個市民社會裏,我們可以看到像《離婚》中的張大哥、《二馬》中的老馬先生等等這樣的老派市民,也可以看到像《犧牲》裏的毛博士等這樣的新派市民。新與舊構成老捨作品的主要脈絡,老捨自己很愛護這些老派市民,但隨着時代的發展,新的總要代替舊的,那麽對於這一點,老捨是什麽態度呢?我們可以通過讀老捨的小說《斷魂槍》和《老字號》就能感受到老捨的態度。老捨先生告訴我們,別的都可以,新的可以代替舊的。但是你的心理上,你的文化性格上,那點人的獨立和自尊不能丟。《斷魂槍》裏沙子竜的形象給我們那種悲涼的感覺,真是悲從中來。你可以對這個東西可以懷疑,可以質疑,可保留你的看法。但是你看完這個文學形象以後,你不能不尊重,所以在老字號面前,在沙子竜面前,你會感到一種悲涼當中的美,這就是老捨的小說能啓示我們的東西,老捨的魅力也就在這兒。
老捨筆下的新舊市民
主持人:老捨先生最初是抱着一種寫着玩玩的心態寫起小說來的,但他很快就成熟了。因為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一點,所謂的文藝創作一定是思想和文字兩者兼得的。所謂特意的風格不光是文字上的,更主要的還是思想的力量。思想清楚了,文字纔清楚了。於是就有他筆下的新舊市民了,有他對國民性的批判了,今天我們請吳老師為我們講老捨筆下的新舊市民及對國民的批判,大傢歡迎。
主講人:中國的市民社會,進入現代以後,兩種。一種是以上海為代表的市民社會,一種是以北京為代表的市民社會。這兩種市民社會有什麽區別呢?我們知道上海這個市民社會,它是從外國的市民社會移植過來的,所以上海到了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一切都是洋化的東西。比如說上海的外灘,由外灘嚮裏輻射,由金融和外貿做支柱,往裏輻射。那些百貨大樓,也是從外國移植來的,什麽新新公司、大新公司、先施公司、永安公司,都是從外面直接移植過來的。那個模樣,那個樣子就是資本主義的百貨大樓百貨業的樣子。娛樂業像電影院、像跳舞廳、像跑馬場,全從外國移植過來的,其中包括像大光明電影院,它本身這個電影院就在外國註册,這就是典型的上海的租界,上海的洋場,這就是上海的市民社會。
北京的市民社會是順着我們中國古代的市民社會順着接下來的,不是從外面移接的。因為明代、清代中國的城市已經形成了,很大。在1800年以前,北京是世界第一大城市,這個結論不是我下的,是美國的一個城市研究專傢他下的結論。就從1800年開始,北京被倫敦追過去了,那麽北京這個市民社會早就有了,是從封建社會過渡過來的,它是順接過來的,我也可以舉個例子來說。
大傢看《三言二拍》,明代的小說。你要瞭解市民社會什麽樣,去看明代小說。《賣油郎獨占花魁》、《杜麗娘怒沉百寶箱》,這是最熟悉的吧,這個賣油郎怎麽能獨占花魁?在這個妓女最糟糕的時候,賣油郎是最普通的市民了,下等市民了。他重義氣,他就來救助這個妓女,最後他們倆好了。市井社會裏面有一種人,就是非常重義氣,俠義心腸。這在中國古代的市民社會就是這樣,你看老捨的小說裏面,特別是早期小說。幾乎每篇小說都有一個俠義的人物。你看看《趙子曰》裏面那個人叫李景純。先是寫他一般的俠義,到最後有重大的俠義行為是什麽?他聽說要把天壇賣給外國人了,他着急了。他就想辦法救這個天壇,你看這個《離婚》裏面,主人公一個是張大哥,一個是老李。張大哥一輩子替別人服務,突然有一天他自己的兒子叫特務機關給抓走了,着急了。為了救這個兒子,弄不好差點把女兒搭進去。有一個小趙,這個傢夥挺壞,騙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叫秀珍,這個時候小說裏面冷不丁跳出個人物,叫丁二爺。這個丁二爺曾經被張大哥幫助過,張大哥一直這麽養着他。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突然他蹦出來了,他來救這個秀珍,他把小趙給弄死了,在一個蘆尾蕩裏面。這個丁二爺俠義,俠義心腸。註意,李景純、丁二爺,俠義心腸。古代封建社會中國的市民社會,裏面充滿着市井的俠義人物,到了老捨筆下,到了現代北京市民社會,這種人物繼續存在。你批評他也好,你對這個人物你有什麽看法也好,他存在着。北京的市民社會到了老捨的時候,基本上是什麽狀況?第一,它落後得很晚,最後被倫敦攆上了,在這以前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這個最大的城市裏的市民就比較氣派,比較大氣,做首都,皇宮所在,有皇傢之氣。落後得又比較晚,後來我們知道從南宋南明,兩次中國人從中原往南方去以後,南方的經濟發達了,所以很快經濟上就超過了北方。所以說北京的市民,他的生活水平要比上海南方那些城市的市民生活水平要低的。但哪怕是低,他也生活得從容,這是第一個特點。
第二個特點北京這個城市它後來淪為廢都了。首先是清朝垮臺,然後是民國,民國之後又有一個北洋軍閥時期,這個時候北京還是首都。但這個首都有點不像樣子了,然後等到1927年國民黨定都南京。這個時候首都北京徹底放棄,從這個時候開始北京成為廢都,整個的北京是什麽呢?是一個歷史的垃圾堆,它的感覺。你想想晚清一垮臺,晚清有多少官吏在北京閑呆着。如果每傢是五口六口的話,跟着他們有多少萬人閑呆着了。1927年,首都挪到南京去了,北京不做了,多少北洋軍閥政府的官吏又閑呆着了,這可不能搬傢,明天我們搬到南京去了,南京要嗎?這嘩一搬,完全換了一批人。多少的官吏,兩批晚清和民國以後的官吏,兩茬都扔在北京了。再加上旗人,大傢看《正紅旗下》都知道了,我看那個材料,1928年國民黨政府正式命令撤旗,你心裏面有旗,那是你的事,我從行政上把它撤掉了。撤掉的意思說旗人沒人養了,旗人沒有人養了,旗人就淪為貧民了,城市貧民了,他們也是老派的。兩批官吏再加上旗人,北京這個城市這個廢都留下來多少老人啊,這個老人就形成了北京市民社會的特點。所以老捨從小的時候,他最習慣看的是那些老人,新派的市民看得很少,他也看不慣。而老派市民在北京的城市裏面到處存在,老捨自己的親戚朋友,磕頭碰腦的到處都是老派的市民。這是北京這個市民社會的第二個特點。
第三點這個城市新老混雜。老派老派,時間到了一九多少年了,這個市民社會的現代進程也開始了。我們去翻上海的小報和北京的小報,是有區別的。北京小報裏面它也開始登點跳舞場的事,也有什麽土耳其浴池,也來這個的。電影也熱鬧了,也是年輕的市民最喜歡的一種娛樂方式。就看電影去,小報裏面也有到處看電影了,也有美國片子了等等。但是好像又晚,它就遲那麽一點兒。和上海東南沿海這個城市市民社會它不一樣,它就慢了一點。這一下一慢的話就錯位了,這一錯位這個城市就是新老混雜。這樣一個市民社會,就造成了老捨,老捨在老的市民社會,北京市民社會裏面,他很有他獨特性。他所反映的市民社會,主要是北京的中下市民社會,中下市民社會。這個市民社會對老捨影響最大,老捨一生當中始終都在表現這個市民社會,這個我要講的最重要的第一部分。
我們知道老捨在抗日以前寫了《離婚》。《離婚》這個作品可以作為老捨早期的作品。表現中國的老的市民社會最典型的一部作品,這部作品叫《離婚》。怎麽叫《離婚》呢?就是那裏面有主人公叫張大哥,張大哥在《離婚》裏面第一句話就說了,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我甚至認為他的爸爸也得管他叫大哥。一切人的大哥做什麽事呢?就做兩件事,一個是說媒,讓你結婚。第二件事就是不讓你離婚,就做這兩件事。你硬要離婚怎麽辦?要湊合。這就是《離婚》的主題,中國人活着,不行了,你也得湊合。裏面的主人公另外一個叫老李,老李一開始就已經不行了,因為他是包辦的,農村的婚姻。他在城市裏面當科員,它們是一個小衙門。老張老李兩人在一個衙門裏面,天天在一塊兒,老張就給他出主意,你把老婆接來呀。後來接來了,接來以後出了很多笑話。還不行,老李喜歡鄰居傢的一個馬少奶奶,這個馬少奶奶是結完婚以後被遺棄的,這個馬少奶奶在老李的眼睛裏那個美呀,充滿了詩意,他就喜歡上了她了。但是不行,不能結婚。這邊還沒有離婚呢,又不能離婚。老張就勸他怎麽湊合,到最後當然也因為老張這麽勸,最後再加上馬少奶奶她也湊合了。遺棄她的那個男的又回來找她,她也湊合了。這樣的話老李到最後幹脆咱們一等科員也不當了,回傢了。是這樣一個小說。這裏的張大哥專門勸人不要離婚,專門勸人傢要湊合,這裏面等於是一個預言,不要離婚。那麽小說裏面有這麽一段話:生命衹是妥協,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通過《離婚》的這個小說,老捨告訴我們在北京這個市民社會裏面,大部分人是怎麽生活的呢?那就是妥協、敷衍、能混一天是一天,鬼混。而老捨要批判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講究妥協鬼混的這麽一個市民社會。一個老市民社會,一個歲數太大的,歲數已經大的不得了的,老掉牙的這麽一個市民社會。這基本上通過《離婚》所顯示出的老捨批判市民社會的一個主題,一個總得主題。在這個主題之下,我們可以看到有很多老派的市民形象。
比如說《二馬》,《二馬》裏面的那個老馬先生,雖然從北京到了英國,但是他是個老派市民。這個老派市民特別講面子,講虛禮。什麽都得有禮,這個禮講得不得了。他到了英國,他送禮,這個送那個送,他講送禮。送到什麽程度呢?你不有狗嘛,我把狗的禮物也準備好,我也送,送了一大些禮。別人就回他一個片子,就完事了。這是老馬,這個老馬先生他是非常重視官的。對於他來說,做買賣不是最好的一件事,他和他的兒子到英國去,是繼承他哥哥的一個遺産。他哥哥的古董店在英國繼續開,老馬先生一點心思也沒在這個古董店裏。小說有這個細節,他告訴別人,吃完飯以後,到我的鋪子去。然後怎麽樣,小聲說,就像我跟付光明說,吃完飯到我鋪子裏去,說這個話的時候,他不敢大聲說。他說要大聲說,得這麽說。吃完飯以後到我的衙門去,這就要大聲。他就可以大聲,可是到鋪子去,得小聲說。你看這個老馬先生作為一個老市民跑到外國去了,他還是這麽一幅德性。這就是他官本位,重官輕商這個思想在老市民裏面非常非常濃厚的。這就是老捨在他自己小說裏面所描寫的老派市民的特點。
第二,老派市民裏面,我也把它包括到城市貧民。城市貧民這一類裏,有《駱駝祥子》,還有《我這一輩子》等等這些。這些城市貧民,包括那些妓女的描寫等等,這一部分裏面寫作的力氣後來慢慢大起來了。特別是《駱駝祥子》和《我這一輩子》是老捨最重要的小說了。《駱駝祥子》這個故事大傢很熟,可能大傢不大註意的是什麽呢?像《我這一輩子》寫的巡警,也改編成電視劇了。用原著的話說,我這一輩子當的是巡警,我的兒子也得當巡警,我的女兒要嫁人也衹能嫁給巡警。他這一輩子就落在巡警的坑裏了。他兢兢業業當巡警,但是沒落好,最後走上絶路了。這都是屬於老捨的小說裏面城市貧民這一類的,沒有把巡警寫成爪牙,寫成城市貧民這一類。第三類,一直到抗戰以後,老的市民精神到處擴展到處延伸,在抗戰時期,在老捨的小說裏面繼續表現。我認為寫得最好的叫《不成問題的問題》,我不知道大傢看過沒有。寫四川一個平原的地方,一個農場,這個農場叫樹華農場。這個農場主人姓丁,叫丁務源,這個丁務源把農場搞成什麽樣呢?搞得淅瀝嘩啦,但是他很能當主任。他去當主任,第一條先把股東都他喂好了,把鴨子水果就往股東傢裏送,股東一看很高興。因為這個農場過去的品種都是相當好的。然後第二步把自己的親戚、三大姑、八大姨請到農場來幹活。他的親戚一來就得把別人頂走,頂走之後,由少數人是業務骨幹,不幹了,也要走。他要把這部分人留住,一個一個跟他們談,對他怎麽好,我怎麽重用你,就把他留住了。他靠這三個辦法把這個農場搞成什麽樣呢?最後這個農場白天打麻將,這個農場的工人本來每天要幹八小時活。後來一看他那些親戚不會幹,他就不幹。你不會幹,我幹七小時。七小時還不幹,我幹六小時。到最後沒人幹活了,這個農場沒人幹活了。白天打麻將,這個丁主任有一次看見了,把工人嚇一跳,打麻將被主任看見了。丁主任說,你們打,沒事,你們繼續打。有人是說,主任你也來吧。他也跟着打。這個農場賠錢了,這個錢就賠得不得了,然後上面突然有一天派來一個新主任,這個新主任姓尤,叫尤大興。這個人在英國學園藝的,農業專傢,派來了。這個農業專傢派到農場,就開始按照自己的規則開始辦這個農場了。把那些有技術工人再發動起來幹活,好的品種好的果樹品種,好的鴨子雞的品種就開始養。然後這個主任就開始搗亂,到重慶去找人,找人找了半天以後,突然做副主任。這個傢夥也能忍,我做副主任我也來。他也回農村,這時候有正主任姓尤,姓丁的變副主任。這個農場在這麽一種情況下,繼續往前走。按照這個姓尤的農業專傢的辦法來管理。但是管理管理就出了問題,為什麽呢?工人不幹了,太纍了。這個活越幹越纍,過去的農場多好啊。另外東西也不能隨便拿了。過去的東西隨便拿。於是大傢有意見,最後有這麽一天這個農場搞不下去了,就把這個科學家主任撤走了。撤走以後,這個主任又恢復做丁主任,又開始往上面送東西,又糊弄下面的人,又繼續把這個農場搞得非常好。然後到了這一年秋天的時候,這個農場的果實還結得不錯,為什麽?按照科學家的辦法弄了,也不錯,魚鴨也不錯。為什麽?按照科學家的辦法弄的,他就坐享其成。把這些東西再送出去。這個農場果實積纍越多,這個農場賠錢越大。就這麽一個小說,寫完了。你看看這個小說,你想想,像現在的話,我們各個單位有沒有這個情況?大傢想一想,好像到處存在吧,這個現象太多了。你想這個單位不是靠業務辦的,這個農場的丁主任他那套辦法就是中國的人情世故辦農場,那邊是科學管理辦農場,而科學管理辦農場在中國戰勝不了人情世故辦農場。中國的老市民社會這套東西到了抗戰當中,在大後方的農場裏面繼續每天生動地上演。這個就戰勝不了那個,就完蛋。你想,老捨的思想在這個方面雖然我說他是表現人間世態的,但他表現得獨特,表現得豐厚,這裏面也充滿了他的思想。
那麽除了這樣的一些老市民以外,老捨先生他也不同程度地在他的小說裏面寫了一些新市民。新市民很有意思,新市民幾乎無一沒有毛病的,而且他們的毛病和老市民的毛病好像不一樣。給人的感覺,老市民的毛病很深,這個毛病改不了,這個毛病太深了。其中有些老市民還挺可愛,因為什麽呀?因為他由一種文化造成的,你要批評,結果批評到這個文化上去,你批評到這個人上去,這個人就表現出一種復雜性。他可能是很善良的,可能是對人非常講義氣的。但是他沾染這些老市民的妥協、敷衍,他沒辦法,他就是這樣。新市民的話,你的感覺好像這個人就不怎麽樣,你看我給你舉例子,包括留學的洋博士,比如老捨先生有一篇小說叫《犧牲》。《犧牲》就寫的一個洋博士,美國哈佛大學畢業,到中國來教大學。和其他的大學老師發生一些關係。中間他老說他自己犧牲掉了,為什麽?在中國吃也不行,住也不行,反正什麽都不行,又不衛生。然後他又說沒有愛情。這個洋博士最後又找了個女人,女人找了以後,整天關在屋子裏,後來把這個女人關跑了。他就寫這個洋博士叫半生不熟的半吊子。跟大學訂的合同,訂合同的時候,他像個外國人。不走合同了,他就像個中國人,他就這樣。他跟學校訂了三年合同,價碼一開始訂得還稍微高一點。但是合同定得三年不動了。三年當中,別人漲錢了,他也想漲了,他就想破壞這個合同。訂合同的時候他是個美國人,等到破壞合同他又是中國人了,這樣的一種中國的留學生。還有大學生,大學生最典型的就是叫《新韓穆烈德》,這篇小說你們翻一翻。大學生放假了,回不回傢呢?手裏也沒多少錢了。可是在大學也沒什麽事,後來還是回傢了。他傢裏是幹什麽的呢?他父親是開果店的,大學裏面他學的那套,這個大學生他心裏想着應當解放他爸爸鋪子的那些夥計和那些莊戶。為什麽呢?他說收買那些梨呀,山裏紅,都是壓低的價錢,另外早早就去收。賣的時候,盡量賣得多,就這個辦法。他應當想辦法解放他爸爸店裏的那些夥計們,這是一個新大學生,看來是個左翼。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回傢的時候,他點點手裏的錢,這個錢是他爸爸的錢,他花他爸爸的錢。平常他想做三等車,三等車有普羅意味,普羅就是無産階級,有普羅意味。他說坐三等車有普羅意味,但是點點那個錢,還可以買二等。所以他買二等車回去,一方面要解放他爸爸的那些夥計,另外一方面他花他爸爸的錢,不坐三等車坐二等車回傢,這麽一個大學生。這個大學生在小說裏面也是被諷刺的。
那麽這個留學生和洋的大學生,在老捨作品裏面都作為新市民,比較差一點的市民來表現。我們應當怎麽看這些新市民呢?我覺得我自己感覺的話,應當說這個新市民的表現在老捨小說裏面它是非常重要的一點。你要看他批判新市民什麽東西?老捨小說裏面寫新和舊,他基本有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可以拿他另外一篇小說做代表,這篇小說的名字叫《新時代的舊悲劇》。從這個題目就可以看出來,老捨是非常註意這個新和舊的,而且他所寫的小說,就是寫新時代當中的舊的悲劇。老捨先生並不是像我們原來所分析的那樣,完全反對新的東西。我想真正的貨真價實的新思想、新理論、新文學,老捨是不反對的。由此我們可以認識到,老捨的小說在我們今天到底會給我們哪些啓示。
我們是長久地處在和老捨同一個環境裏,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是和老捨處於同樣的文化環境。在這個文化環境裏面,經常有一個問題在我們頭上響起來,中國人你如何自處?在這樣一個轉型的環境裏面,在新舊文化改變的環境裏面,中國人你如何自處?自己如何把自己擺正一個地方?我想老捨在自己的小說裏面,他不負責給我們做答案,但他做了很多暗示。一個暗示是什麽呢?在新老的轉變當中,新的永遠能戰勝老的,但是老的也不是完全不美,它還有力量。最著名的兩篇小說,一個叫《老字號》,一個叫《斷魂槍》。這是在老捨的短篇小說裏面最出色的兩篇。《老字號》寫街上有兩個店,一個店叫三合祥,一聽名什麽什麽祥,什麽店?綢緞店,三合祥就是綢緞店,來了個周掌櫃,原來是個錢掌櫃,錢掌櫃是老派,周掌櫃是新派。老派怎麽做買賣?櫃臺上鋪着桌布,屋裏還有凳子,不二價,就是買賣東西不能講價,說什麽價就是什麽價。然後新字號,在旁邊打個彩排樓,今天大減價,明天大減價,後天血本什麽什麽。兩種買賣方式,在《老字號》這篇小說裏面同時出現。這個《老字號》就用新的辦法來掌握這個三合祥,這個大徒弟,姓辛,叫辛德治。一天到晚回憶自己的老掌櫃,後來自己跳槽了,到旁邊另外一個店,到天成這個店做買賣了。於是的話,這個店又回到原來狀態,半死不活,那邊熱鬧非常。你看不上這個新字號,可是老字號衰敗了。再過幾天,這個周掌櫃去的天成,最後吞併了三合祥。老捨非常現實主義的,一點不能虛假,雖然他心裏面多麽熱愛這個老字號,但是不行。最後天成這個店吞併了三合祥,小說就結束了。這是告訴我們一個現實。《斷魂槍》這個小說,寫的是一個老的鏢師沙子竜,沙子竜一輩子給人傢做保鏢,鏢局當時很興盛。但是晚清、民國以後,鐵路一起來,海運一起來,旱路就沒勁了。這個鏢局沒活了,沙子竜這套武藝,五虎斷魂槍沒地方使去了,他有個徒弟叫王二勝,然後和另外一個叫孫老者,他們打了一仗。孫老者把他打敗了,按照過去的規矩,徒弟被打敗了,這個師傅一定要替這個徒弟說話。結果這個孫老者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是為了要找沙子竜,通過打敗徒弟找到沙子竜,要沙子竜教他這套槍法,五虎斷魂槍。一開始沙子竜說不行,我已經不會了。到最後說真話了,我就不教了,到小說結尾的時候,徒弟看不起這個師傅,這個師傅算什麽?我徒弟被人傢打敗了,你都不替我爭,師你這當師傅的一天一天衰敗,又在外人面前裝着特別唯諾。然後關起門來,自己在院子裏面把五虎斷魂槍耍了一套下來以後,他把那個槍柄往地上一戳,不傳不傳,這個小說就在這兩聲不傳當中結束了。這個小說寫什麽呢?你看這個沙子竜顯然是個過期的舊人物,他的鏢局被代替了,鏢局沒生意了。他就教幾個破徒弟過日子,結果徒弟讓師傅爭臉,又沒爭臉,槍又不傳。老派在新舊轉型當中的一種心理,這種心理就是王國維跳昆明湖的那個心理,王國維要跳昆明湖,那也不是隨便跳的,跳的時候想一想,我殉的是什麽?我殉的是一個人?還是一種文化?那麽陳寅恪說了,王國維跳昆明湖他殉的是一種文化,那種文化是他原來把它看成像生命一樣的,突然它陳舊了,它變成過去的東西了。這個過去的東西肯定要被新的東西代替,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在被代替當中,舊的人物或者你基本是新的,心裏還有點舊的東西吧,各位都是新人物了,包括我在內,“五四”以後的人物,但是你還有點舊的東西吧?這點舊的東西還在起作用的時候,你怎麽來對待它?最重要的老捨告訴我們,別的都可以,新的可以代替舊的,但是你的心理上,你的文化性格上,那點人的獨立和自尊不能丟。這個沙子竜的形象給我們那種悲涼的感覺,看到最後真是悲從中來。
這樣一個人物,這個人最後沒了,他肯定過期了,沒他的未來的。但是這個人有一點,他那點舊的東西,他不是完全把它一腳踩下去了,他不願意這樣。他覺得我的東西是舊了,但是我的人格的獨立性,自尊還要保持。在這一點上,我們一切在新舊過渡當中的中國人,都應當想一想。讀完老捨這兩篇小說,想一想我們中國人如何自處,怎麽樣保持自己心裏面那塊自尊的獨立的天地。這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這個就是老捨告訴我們一個最根本的東西,你對這個東西可以懷疑,可以質疑,可保留你的看法。但是你看完這個文學形象以後,你不能不尊重。所以在老字號面前,在沙子竜面前,你會感到一種悲涼當中的美。這就是老捨的小說能啓示我們的東西,我想老捨的魅力,老捨的小說是可以一讀再讀的,很重要的原因也就在這兒,我現在講的就到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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