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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 》 曾國藩傢書 》
曾國藩傢書
曾國藩 Zeng Guofan
中國歷史上的“傢訓”著作可謂蔚為大現,像《顔氏傢訓》、《袁氏世範》、《溫公傢範》、《治傢格言》等都是響鐺鐺的傢訓經典。但是在中國歷史上,還沒有任何一部傢訓著作像《曾國藩傢書》這樣奇特。從時間上看,這些傢書前後跨越30 年,記錄了曾國藩在清道光30 年至同治10 年前後達30 年的翰苑和從武生涯,從數量看近1500 封,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絶無僅有的;以對象而言,上由祖父母至父母,中對諸兄弟,下及兒輩,足以探索全家的生活和形象。它所涉及的內容極為廣泛,小到人際瑣事和家庭生計的指陳,大到進德修業、經邦緯國之道的闡述,可謂事無巨細、一皆覆載。因而,這不是一部單純意義上的傢訓著作,而是曾國藩一生的主要活動和其治政、治傢、治軍、治學之道的生動反映,也是研究曾國藩本人的重要史料。此書自問世以來就備受世人關註。臺灣著名學者南懷瑾在《論語別裁》中說“清代中興名臣曾國藩有十三套學問,流傳下來的衹有一套——《曾國藩傢書》”。
曾氏傢書形式自由,不落俗套,或長或短,隨想而至,揮筆自如,儘管公務纏身、戎馬倥傯,很多傢書都成於匆忙之中,甚至軍務緊急之時,但行文從容鎮定,娓娓而談,全無矯柔造作之態,真的是如話傢常,面對面地訴說傢務世事。曾國藩是孝子。常言道:父母在,不遠遊。但宦海遨遊的曾國藩卻憑一紙傢書讓祖父祖母、生身父母心寧意定,雖然高堂念子,不勝牽挂,但不會讓他們為自己擔驚害怕。因而曾國藩不僅對朝廷盡了忠,也對父母盡了孝,古人所謂忠孝不能兩全,而曾氏則兩而全之,不愧為人中豪傑。曾國藩又是好兄長。俗話說:長哥當父,他對弟妹的教導和照顧可謂“誨汝諄諄”,體貼入微,其真情實意,極為動人,他的幾個弟弟都是湘軍中的風雲人物,其中曾國荃成為與左宗棠、李鴻章並駕齊驅的人物,這與曾國藩的教導分不開。同時曾氏更是位仁慈而嚴正的父親,對子女要求非常嚴格,要求他們立身處世務,必符合聖賢之道,要有積極進取的人生精神。他在為官時,還讓女兒和兒媳每年給他做鞋一雙,以考察他們的“女工”。他希望後代兢兢業業、努力治學,他常對子女說,衹要有學問,就不怕沒飯吃。他還說門第太盛就會出事端,主張不把財産留給子孫,子孫不肖,留也無用,子孫圖強,也不愁吃飯的途徑。他的子女也堪稱大器,兒子曾紀澤作為清王朝的外交官與沙俄交涉,在左宗棠的軍事配合下,粉碎了沙俄侵吞中國新疆的企圖,捍衛了中國的主權,成為中國近代史上屈指可數的幾位成功的外交傢之一。他的孫子和曾孫都是著名的學者和教授。
曾氏的“修身之道”是貫串傢書的靈魂。曾國藩早年治學,立志於聖賢之道,後來投筆從戎亦不改初衷,並加以很好地實踐,他一生的經歷就是其“格物、緻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的真實寫照。他在鹹豐七年十二月十四日緻弟曾國荃的信中寫道:“凡人作一事,便須全副精神註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見異思遷,做這樣想那樣,坐這山望那山。
人而無恆,終身一無所成。我生平坐犯無恆的弊病,實在受害不小。當翰林時,應留心詩字,則好涉獵他書,以紛其志。讀性理書時,則雜以詩文各集,以歧其趨。在六部時,又不甚實力講求公事。在外帶兵,又不能竭力專治軍事,或讀書寫字以亂其意。坐是垂老而百無一成。”青年時代的毛澤東讀了這段話後,以為是金玉之言,並用曾氏的這個觀點來檢測自己,表示今後治學要專心緻志,不再兼營並騖。
曾氏很重視立身處世之道。正像他的祖父當年教育他們兄弟時那樣:“君子在下則排一方之難,在上則息萬物之囂”,“人以懦弱無剛為大恥,故男兒自立,必須有倔強之氣”。曾國藩的立身處世,為官領兵頗具這一本色。
曾國藩很講究“堅忍”二字,他說“李申夫嘗謂餘慪氣從不說出,一味忍耐,徐圖自強,因引諺曰:“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此二語是餘平生咬牙立志之訣”。曾國藩一生雖屢歷險境,但終能在逆境中奮發,成就大器,正是因為咬定“堅忍”不放鬆,正所謂“志之所嚮,金石為開”。
講述治軍之道是曾氏傢書的一大內容。曾國藩治軍有其獨到之處,非常重視人在戰爭中的能動作用,他認為:“用兵之道,在人而不在器”,“攻守之要,在人而不在兵”,認為人的能動作用的發揮是决定戰爭勝敗的關鍵。
他主張以禮治軍:“帶勇之法,用恩莫如仁,用威莫如禮”。他用兵非常謹慎,戰略上主張積極進攻,以攻為守,迫敵决戰。戰術上則以守為攻,穩打穩紮,步步為營,後發製人。曾國藩之所以敢在太平天國聲勢浩大之時臨危受命,領兵徵討,並最終成功,沒有深厚的軍事素養是不能想象的。
傢書中還有大量篇幅講述用人之道。曾國藩非常註重人才的培養和選拔。他主張按“崇實黜浮,力杜工巧之風”的標準選拔人才,並建議朝廷嚴格進行官吏的考核和任免。由於曾氏堅持任人唯賢,全無私念,禮賢下士,故四方之士慕名而至麾下者,不計其數,曾氏的幕府人才雲集,儼然是一座專門培養人才的學校,他的很多門生幕僚後來都成為獨擋一面的封疆大吏,在十九世紀晚期的清王朝政壇上成為一支幾乎可以左右政局的重要力量。太平天國的擎天柱石達開也對曾氏的用人之道表示肯定,他說“曾國藩不明善戰名,而能識拔賢將”。與曾氏頗有矛盾的左宗棠也感嘆道:“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
曾國藩很擅長理財之道。古人云:大軍作戰,糧草為先,後勤保障直接影響到戰爭的勝負。曾國藩同太平軍作戰曠日持久,長達十餘年,沒有穩固的後勤保障,要取得的戰爭勝利是難以想象的。而事實上曾國藩不僅是運籌帷幄的能人,也是理財的好手。為瞭解决湘軍的兵源和激發鬥志,曾國藩在湘軍中實行豐厚的薪俸製,當時湘軍勇丁的糧餉收入比緑營兵相應高出2—4倍。這種厚餉給後勤保障帶來了影響,一方面糧餉開支大,另一方面清政府又因財政睏難和其他種種原因而不給撥官款,巨額的糧餉完全靠湘軍統帥自行解决。為此,曾國藩建立了一套特殊的後勤制度,在後勤體製上,既不受中央戶兵二部的控製,也不受地方督撫的掣肘,而是自成體係將餉權與兵權集於統帥一身。湘軍設有前敵和後路糧臺以及轉運局,專門負責餉械的籌集和運輸,糧餉的主要來源有捐輸、釐金和協餉等。曾氏籌餉可謂艱辛備至,先是受地方要挾供其餉就得保其疆域;後是湘軍小股疲餓之師被地方官吏以小利誘引,攻大股太平軍,導致覆沒的不止一起。曾氏靠人格感化,使地方紳士、豪強紛紛解囊。曾氏傢書關於這方面的內容不少。
此外,《曾國藩傢書》中關於交友、治學、為政、治傢之道的論述也見解獨到,卓然自成一傢。
綜上所述,《曾國藩傢書》在中國傢訓經典中超然卓立並非偶然,主要在於其內容廣博精要,大有聖賢垂憲之良苦用心。儘管曾氏留下來的著作太少,但僅就一部傢書就可以在各個方面留下自己非凡的影響,贏得了“道德文章冠冕一代”的稱譽,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尊精神偶象。古人說:“人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立立言”,推崇曾國藩的人認為他三者兼而有之,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後一位“完人”。
《傳世名著百部》所收《曾國藩傢書》並非是曾氏全部傢書,但這些傢書亦可謂面面俱到,能全面反映曾氏在各個方面的造詣,至於我們編校的不足之處,懇請廣大讀者批評斧正。
曾國藩傢書
捲一修身之道
勉君子應立志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長沙所發信,內途中日記六頁,外藥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傢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後,餘無日不憂慮,誠恐道路變故多端,難以臆揣。及讀來書,果不出吾所料。千辛萬苦,始得到傢。幸哉幸哉!鄭伴之不足恃,餘早已知之矣。鬱滋堂如此之好,餘實不勝感激。在長沙時,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為祖母買皮襖,極好極好,可以補吾之過矣。
觀四弟來信甚詳,其發奮自勵之志,溢於行間。然必欲找館出外,此何意也?不過謂傢塾離傢太近,容易耽擱,不如出外較清淨耳。然出外從師,則無甚耽擱;若出外教書,其耽擱更甚於傢塾矣。且苟能發奮自立,則傢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皆可讀書;苟不能發奮自立,則傢塾不宜讀書,即清淨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
何必擇時?但自問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數奇,餘亦深以為然。然屈於小試輒發牢騷,吾竊笑其志之小,而所憂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與之量,有內聖外王之業,而後不忝於父母之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故其為憂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為憂也,以德不修學不講為憂也。是故頑民梗化則憂之,蠻夷猾夏則憂之,小人在位賢才否閉則憂之,匹夫匹婦不被己澤則憂之,所謂悲天命而憫人窮,此君子之所憂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傢之饑飽,世俗之榮辱得失、貴賤毀譽,君子固不暇憂及此也。六弟屈於小試,自稱數奇,餘竊笑其所憂之不大也。
蓋人不讀書則已,亦即自名曰讀書人,則必從事於“大學”。“大學”
之綱領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事也。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毫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衹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得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製藝取士,亦謂其能代聖賢立言,必能明聖賢之理,行聖賢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於修己治人之道實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做官何以異哉?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條目有八,自我觀之,其緻功之處,則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誠意。
格物,緻知之事也;誠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謂本末之物也。
身、心、意、知、傢、國、天下皆物也,天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如事親定省,物也;究其所以當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隨行,物也;究其所以當隨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養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之理,又博究其立齊坐屍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書,句句皆物也;切己體察,窮究其理即格物也。此緻知之事也。所謂誠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並進,下學在此,上達亦在此。
吾友吳竹如格物工夫頗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於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蓋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剋治,而著之於書。故所讀之書,句句皆切身之要藥。
茲將艮峰先生日課抄三頁付歸,與諸弟看。餘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册,以便觸目剋治,亦寫楷書。馮樹堂與餘同日記起,亦有日課册。樹堂極為虛心,愛我如兄,敬我如師,將來必有所成。餘嚮來有無恆之弊,自此次寫日課本子起,可保終身有恆矣。蓋明師益友,重重夾持,能進不能退也。本欲抄餘日課册付諸弟閱,因今日鏡海先生來,要將本子帶回去,故不及抄。十一月有白折差,準抄幾頁付回也。
餘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令人對之肅然。吳竹如、竇蘭泉之精義,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吳子序、邵蕙西之談經,深思明辨。何子貞之談字,其精妙處,無一不合,其談詩尤最符契。子貞深喜吾詩,故吾自十月來已作詩十八首。茲抄二頁,付回與諸弟閱。馮樹堂、陳岱雲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鏡海先生,吾雖未嘗執贄請業,而心已師之矣。
吾每作書與諸弟,不覺其言之長,想諸弟或厭煩難看矣。然諸弟苟有長信與我,我實樂之,如獲至寶。人固各有性情也。
餘自十月初一起記日課,念念欲改過自新。思從前與小珊有隙,實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門謝罪。恰好初九日小珊來拜壽,是夜餘即至小珊傢久談。十三日與岱雲合夥,請小珊吃飯。從此歡笑如初,前隙盡釋矣。
金竺虔報滿用知縣,現住小珊傢,喉痛月餘,現已全好。李筆峰在湯傢如故。易蓮舫要出門就館,現亦甚用功,亦學倭艮峰者也。同鄉李石梧已升陝西巡撫。兩大將軍皆鎖拿解京治罪,擬斬臨候。英夷之事,業已和撫。去銀二千一百萬兩,又各處讓他碼頭五處。現在英夷已全退矣。兩江總督牛鑒,亦鎖解刑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續書。
兄國藩手具十月二十六日
勉在孝悌上用功
澄侯、叔淳、季洪三弟左右:
五月底連接三月一日、四月十八兩次所發傢信。
四弟之信,具見真性情,有睏心橫慮、鬱積思通之象。此事斷不可求速效。求速效必助長,非徒無益,而又害之。衹要日積月纍,如愚公之移山,終久必有豁然貫通之候;愈欲速則愈錮蔽矣。
來書往往詞不達意,我能深諒其苦。今人都將學字看錯了。若細讀《賢賢易色》一章,則絶大學問即在家庭日用之間。於孝悌兩字上盡一分便是一分學,盡十分便是十分學。今人讀書皆為科名起見,於孝悌倫紀之大,反似與書不相關。殊不知書上所載的,作文時所代聖賢說的,無非要明白這個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筆下說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並有虧於倫紀之大,即文章說得好,亦衹算個名教中之罪人。賢弟性情真摯,而短於詩文,何不日日在孝悌兩字上用功?《麯禮》、《內則》所說的,句句依他做出,務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無一時不安樂,無一時不順適;下而兄弟妻子皆藹然有恩,秩然有序,此真大學問也。若詩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計;即好極,亦不值一錢。不知賢弟肯聽此語否?
科名之所以可貴者,謂其足以承堂上之歡也,謂祿仕可以養親也。今吾已得之矣,即使諸弟不得,亦可以承歡,可以養親,何必兄弟盡得哉?賢弟若細思此理,但於孝悌上用功,不於詩文上用功,則詩文不期進而自進矣。
凡作字總須得勢,務使一筆可以走千裏。三弟之字,筆筆無勢,是以局促不能遠縱。去年曾與九弟說及,想近來已忘之矣。
九弟欲看餘白折。餘所寫折子甚少,故不付。大銅尺已經尋得。付筆回南,目前實無妙便,俟秋間定當付還。
去年所寄牧雲信未寄去,但其信前半勸牧雲用功,後半勸凌雲莫看地,實有道理。九弟可將其信抄一遍仍交與他,但將紡棉花一段刪去可也。地仙為人主葬,害人一傢,喪良心不少,未有不傢敗人亡者,不可不力阻凌雲也。
至於紡棉花之說,如直隸之三河縣、靈壽縣,無論貧富男婦,人人紡布為生,如我境之耕田為生也。江南之婦人耕田,猶三河之男人紡布也。湖南如瀏陽之夏布、祁陽之葛布,宜昌之棉布,皆無論貧富男婦,人人依以為業。此並不足為駭異也。第風俗難以遽變,必至駭人聽聞,不如刪去一段為妙。書不盡言。
兄國藩手草六月初六日
講事貴乎專之理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二十三日接到諸弟信,係臘月十六在省城發,不勝欣慰。四弟女許朱良四姻伯之孫,蘭姊女許賀孝七之子,人傢甚好,可賀。惟蕙妹傢頗可慮,亦傢運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讀書省城,羅羅山兄處附課甚好。既在此附課,則不必送詩文與他處看,以明有所專主也。凡事皆貴專。求師不專,則受益也不入;求友不專,則博愛而不親。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亦無不可。無所專宗,而見異思遷,此眩彼奪,則大不可。羅山兄甚為劉霞仙、歐曉岑所推服,有楊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則其可為師表明矣,惜吾不得常與居遊也,在省用錢,可在傢中支用(銀三十兩則夠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兩之內)。予不能別寄與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時無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發信,乃兩弟之信駡我糊塗。何不檢點至此!趙子舟與我同行,曾無一信,其糊塗更何如耶?餘自去年五月底至臘月初未嘗接一傢信。我在蜀可寫信由京寄傢,豈傢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將駡何人糊塗耶!凡動筆不可不檢點。
陳堯農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黃仙垣未到京。傢中付物,難於費心,以後一切布綫等物,均不必付。九弟與鄭、陳、馮、曹四信,寫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與我信字太草率,此關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寫信語太不圓,由於天分,吾不復責。餘容續布,諸惟心照。
兄國藩手草正月二十六日
對宗族姻黨宜敬愛之
諸位老弟足下:
十四日發十四號傢信,因折弁行急,未作書與諸弟。十六早接到十一月十二所發信,內父親一信、四位老弟各一件。是日午刻又接九月十二所寄信,內父親及四、六、九弟各一件。俱悉一切,不勝欣幸。
曹石樵明府待我傢甚為有禮,可感之至。茲寄一信去。西坤四位,因送項太簡,緻生嫌隙。今雖不復形之口角,而其心究不免有觖望。故特作信寄丹閣叔,使知我傢光景亦非甚裕者。賢弟將此信呈堂上諸大人,以為開誠布公否?如堂上諸大人執意不肯送去,則不送亦可也。四弟之詩又有長進,第命意不甚高超,聲調不甚響亮。命意之高,須要透過一層。如說考試,則須說科名是身外物,不足介懷,則詩意高矣;若說必以得科名為榮,則意淺矣。
舉此一端,餘可類推。腔調則以多讀詩為主,熟則響矣。去年樹堂所寄之筆,亦我親手買者。春光醉目前每支大錢五百文,實不能再寄,漢璧尚可寄,然必明年會試後乃有便人回南,春間不能寄也。五十讀書固好,然不宜以此耽擱自己功課。女子無纔便是德,此語不誣也。常傢欲與我結婚,我所以不顧者,因聞常世兄最好恃父勢作威福,衣服鮮明,僕從烜赫,恐其傢女子有宦傢驕奢習氣,亂我傢規,誘我子弟好奢耳。今渠再三要結婚,發甲五八字去,恐渠傢是要與我為親傢,非欲與弟為親傢,此語不可不明告之。賢弟婚事,我不敢作主,但親傢為人何如,亦須嚮汪三處查明。若吃鴉片煙,則萬不可對;若無此事,則聽堂上各大人與弟自主之可也。所謂翰堂秀纔者,其父子皆不宜親近,我曾見過,想衡陽人亦有知之者。若要對親,或另請媒人亦可,六弟九月之信,於自己近來弊病頗能自知,正好用功自醫,而猶曰“終日泄泄”,此則我所不解者也。傢中之事,弟不必管。天破了自有女媧管,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管。傢事有堂上大人管,外事有我管,弟衹安心自管功課而已,何必問其他哉?至於宗族姻黨,無論他與我傢有隙無隙,在弟輩衹宜一概愛之敬之。孔子曰“泛愛衆而親仁”,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禮人不答反其敬”。此刻未理傢事,若便多生嫌怨,將來當傢立業,豈不個個都是仇人?古來無與宗族鄉黨為仇之聖賢,弟輩萬不可專責他人也。十一月信言現看《莊子》並《史記》甚善。但作事必須有恆,不可謂考試在即,便將未看完之書丟下。必須從首至尾,句句看完。若能明年將《史記》看完,則以後看書不可限量,不必問進學與否也。賢弟論袁詩、論作字亦皆有所見,然空言無益,須多做詩多臨帖乃可談耳。譬如人欲進京,一步不行,而在傢空言進京程途,亦何益哉?即言之津津,人誰得而信之哉?九弟之信,所以規勸我者甚切,餘覽之不覺毛骨悚然。然我用功,實腳踏實地,不敢一毫欺人。
若如此做去,不作外官,將來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上不敢欺天地祖父,下不敢欺諸弟與兒子也。而省城之聞望日隆,即我亦不知其所自來。我在京師,惟恐名浮於實,故不先拜一人,不自詡一言,深以過情之聞為恥耳。來書寫大場題及榜信,此間九月早已知之。惟縣考案首前列及進學之人,則至今不知。諸弟以後寫信,於此等小事及近處族戚傢光景,務必一一詳載。季弟信亦謙虛可愛,然徒謙亦不好,總要努力前進。此全在為兄者倡率之。餘他無可取,惟近來日日有恆,可為諸弟倡率。四弟、六弟縱不欲以有恆自立,獨不怕壞季弟之樣子乎?
昨十六日卓秉恬拜大學士,陳官俊得協辦大學士。自王中堂死後,隔三年,大學士始放人,亦一奇也。書不宣盡。
兄國藩手具十二月十八日
遵祖父意祖母不必改葬
澄侯、子植、季洪三弟左右:
二月十一日接到三弟正月初旬手書,俱悉一切。澄侯以臘月二十三至嶽州,餘見羅藝臯已知之。後過湖又阻風,竟走七十餘天始到。人事之難測如此!吾弟此後又添了閱歷工夫矣。黎樾喬托帶之件,當裝車時,吾語弟曰:“此物在大箱旁邊恐不妥,弟明日到店,須另安置善地。”不知弟猶記得我言否?出門人事事皆須細心。今既已弄壞,則亦不必過於着急。蓋此事黎樾喬與弟當分任其咎。兩人皆粗心,不得專責弟一人也。
祖大人之病久不見效,兄細思之,恐有火,不宜服熱藥,蓋祖父體賦素強,丁酉之春以服補藥之故,竟成大病。後澤六爺以涼藥治好。此次每日能吃三中碗飯,則火未甚衰,恐醫者不察,徒見小便太數,則以為火衰所致,概以熱藥投之,亦足誤事。兄不明醫理,又難遙度,而回憶丁酉年之往事,又聞陶雲汀先生為補藥所誤之說,特書告傢中。望與名醫細商,不知有可服涼藥之理否?兄自去年接祖母卜後,即日日思抽身南歸。無如欲為歸計,有三難焉:現在京寓欠帳五百多金,欲歸則無錢還帳,而來往途費亦須四百金,甚難措辦。一難也。不帶傢眷而歸,則恐我在傢或有事留住,不能遽還京師,是兩頭牽扯;如帶傢眷,則途費更多,傢中又無房屋。二難也。我一人回傢,輕身快馬,不過半年可以還京。第開缺之後,明年恐尚不能補缺,又須在京閑住一年。三難也。
有此三難,是以躊躇不决。而夢寐之中,時時想念堂上老人,望諸弟將兄意詳告祖父及父母。如堂上有望我回傢之意,則弟書信與我,我概將傢眷留在京師,我立即回傢。如堂上老人全無望我歸省之意,則我亦不敢輕舉妄動。下次寫信,務必詳細書堂上各位老人之意。
祖母之葬事既已辦得堅固,則不必說及他事。日前所開山嚮吉兇之說,亦未可盡信。山嚮之說,地理也;祖父有命而子孫從之,天理也。祖父之意已堅,而為子孫者乃拂違其意,而改卜他處,則祖父一怒,肝氣必鬱,病勢必加,是已大逆天理;雖得吉地,猶將變兇,而況未必吉乎?自今以後不必再提改葬之說。或吉或兇,聽天由命;即朱堯階、易敬臣亦不必請他尋地(堯階二人如看得有妥地,亦不妨買)。四弟則在傢幫父親、叔父管傢事,時時不離祖父左右。九弟、季弟則專心讀書。衹要事事不違天理,則地理之說,可置之不論不議矣。
吾身之癬,春間又發,特不如去歲之甚。面上頸上則與弟出京時一樣,未再發也。六弟近日頗發憤,早間亦能早起。紀澤《詩經》尚未讀完,現係竹屋教,總多間斷,將來必要請一最能專館之人。
黎樾喬御史報滿引見,回原衙門行走。黃正齋之長子於正月初間失去,至今尚未歸來。鄧星階就正齋之館,李希庵就杜蘭溪之館,係我所薦。同縣劉九爺、羅鄒二人及新科三人皆已到京,住新館。江岷樵住張相公廟,去我傢甚近。郭筠仙尚未到。袁漱六於正月二十四到京,現在傢眷住北半截鬍同。
周荇農尚未到。楊春皆於正月二日生一子。劉藥雲移寓虎坊橋,其病已全好。
趙菘原之妻於正月仙逝。舒伯魯二月出都。我傢碾兒鬍同房東將歸,三四月必須搬傢。黃秋農之銀已付來,加利息十兩,兄意欲退還他。
九弟、季弟讀書,開口便有自畫之意。見得年紀已大,功名無成,遂有懶惰之意。此萬萬不可。兄之鄉試座師徐曉屯、許吉齋兩先生,會試房師季仙九先生,皆係二十六七入泮,三十餘歲中舉,四十餘歲入詞林。諸弟但須日日用功,萬不必作嘆老嗟卑之想。譬如人欲之京師,一步不動而長吁短嘆,但曰京師之遠,豈我所能到乎?則旁觀者必笑之矣。吾願吾弟步步前行,日日不止,自有到期,不必計算遠近而徒長吁短嘆也。望澄侯時時將此譬喻說與子植、季洪聽之,千萬千萬!無怠無怠!
九弟信言諸妯娌不甚相能,尤望諸弟修身型妻,力變此風。若非諸弟痛責己躬,則內之氣象必不改,而乖戾之致咎不遠矣。望諸弟熟讀《訓俗遺規》、《教女遺規》,以責己躬,以教妻子。此事全賴澄弟為之表率,關係至大,千萬千萬!不勝囑切之至!,伏惟留心自反為幸。
兄國藩手草二月十二日
請堂上親長常吃補品
男國藩跪稟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十二月初五接到傢中十一月初旬所發傢信,俱悉一切。男等在京身體平安。男癬疾已痊愈,六弟體氣如常。紀澤兄妹五人皆好。男婦懷喜平安,不服藥。
同鄉各傢亦皆無恙。陳本七先生來京,男自有處置之法,大人盡可放心,大約款待從厚,而打發從薄。男光景頗窘,渠來亦必自悔。
九弟信言母親常睡不着。男婦亦患此病,用熟地、當歸蒸母雞食之,大有效驗。九弟可常辦與母親吃。鄉間雞肉、豬肉最為養人,若常用黃芪、當歸等類蒸之,略帶藥性而無藥氣,堂上五位大人食之,甚有益也,望諸弟時時留心辦之。
老秧田背後三角丘是竹山灣至我傢大路,男曾對四弟言及,要將路改於墈下,在檀山嘴那邊架一小橋,由豆土排上橫穿過來。其三角丘則多栽竹樹,上接新塘墈大楓樹,下接檀山嘴大藤包裹,甚為完緊,我傢之氣更緊。望堂上大人細思。如以為可,求叔父於明春栽竹種樹;如不可,叔父寫信示知為幸。
男等於二十日期服已滿,敬謹祭告。二十九日又祭告一次。餘俟續具。
十二月初六日
生性不能精明威猛
澄、沅、洪三弟左右:
三十日奉至父大人手諭及三弟信件,俱悉一切。
長夫俱留在此,吃上頭飯,每日給錢百文,實無一事可勞其筋力,故不能不略減也。藉用厲伯苻之抽箱,內竟無抄錄《說文便考》,不知何處遺失,俟查出付回。
沅弟言我仁愛有餘威猛不足,澄弟在此時亦常說及,近日友人愛我者人人說及。無奈性已生定,竟不能威猛。所以不能威猛,由於不能精明。事事被人欺侮,故人得而玩易之也。甲三之論、甲五之小講,已加批付回。科一、科三、科四之字俱好。科一請安稟,其字畫粗大,頗有乃父之風。
季弟在益陽所領錢文,紳士文任吾等已料理清楚,在湘陰時即在兄處領得實收,兄到嶽州忘告季弟耳。
四月初一日與中丞會奏請調貴州、廣東兵,茲於二十六日奉寄諭,抄錄付回。餘不一一。
國藩手草五月初一日
讀名人文集足以養病
澄、溫、沅、季四位老弟足下:
二十五日春二、維五到營,接奉父親大人手諭並澄沅來信、紀澤兒稟函,俱悉一切。
此間自四月十九小挫之後,五月十三各營在青山與該逆大戰一次,幸獲全勝。該逆水戰之法盡仿我軍之所為,船之大小長短,槳之疏密,炮之遠近,皆與我軍相等。其不如我軍處,在群子不能及遠,故我軍僅傷數人,而該逆傷亡三百餘人。其更勝於我處,在每槳以兩人摧送,故船行更快。
羅山剋復廣信後,本可即由饒州、都昌來湖口會剿,因浙江撫臺札令赴徽州會剿,故停駐景德鎮,未能來湖口。頃又因義寧州失守,江西撫臺調之回省城,更不能來南康、湖口等處。事機未順,處處牽掣,非盡由人力作主也。
永豐十六裏練團新集之衆,以之壯聲威則可,以之打仗則恐不可,澄弟宜認真審察一番。小劃子營,如有營官、哨官之才,望即告知蔭亭,招之以出。沅弟薦曾和六,其人本有纔,但兵兇戰危,渠身傢豐厚,未必願冒險從戎。若慷慨投筆則可,餘以札調則不宜也。朱楚成之才,不過能帶一舢板。
聞父親所辦單眼銃甚為合用,但引眼宜略大,用引綫兩三根更為可靠。
沅弟買得方、姚集,近已閱否?體氣多病,得名人文集靜心讀之,亦自足以養病。凡讀書有難解者,不必遽求甚解。有一字不能記者,不必苦求強記,衹須從容涵泳。今日看幾篇,明日看幾篇,久久自然有益。但於已閱過者,自作暗號,略批幾字,否則歷久忘其為已閱未閱矣。筠仙來江西時,餘作會合詩一首,一時和者數十人,茲命書辦抄一本寄傢一閱。
癬疾近已大愈,惟今年酷暑異常,將士甚苦,餘不一一,即問近好。
父親大人前,即此跪稟萬福金安。叔父大人前,諸弟送閱稟安。
兄國藩手草五月二十六日
勤奮自立始能興傢立業
沅浦九弟左右:
二十日鬍二等歸,接弟十三夜書,俱悉一切。
所論兄之善處,雖未剋當,然亦足以自怡,兄之鬱鬱不自得者,以生平行事有初鮮終;此次又草草去職,緻失物望,不無內疚。
朱堯階於初九日來傢。劉霞仙侍其叔父鏡湖於十三日來傢,悉心診視。
先用開痰之劑,旋服解鬱之方,日有效驗。鏡叟於十九日歸去,以二十五日為季子完娶也。霞仙亦於二十三日歸去。
長傲,多言二弊,歷觀前世卿大夫興衰及近日官場所以致禍福之由,未嘗不視此二者為樞機,故願與諸弟共相鑒誡。第能懲此二者,而不能勤奮以圖自立,則仍無以興傢而立業。故又在乎振刷精神,力求有恆,以改我之舊轍而振傢之丕基。弟在外數月,聲望頗隆,總須始終如一,毋怠毋荒,庶幾於弟為初旭之升,而於兄亦代為桑榆之補。至囑至囑。
次青奏赴浙江,以次青之堅忍,固宜有出頭之一日,而詠公亦可謂天下之快人快事矣。
弟勸我與左季高通書問。此次暫未暇作,準於下次寄弟處轉遞。此亦兄長傲之一端。弟既有言,不敢遂非也。
傢中四宅小大平安。紀澤尚未歸,聞二十一日在省起行。韓升二十二日來傢,渠二人當酌派一人前赴弟營。餘不一一,順問近好,統惟心照。
就紀澤所問作復
澄、沅、季三位老弟左右:
初十日接澄弟及紀澤兒二十八信,沅弟二十九日自縣城發信,俱悉一切。
溫弟忠櫬初三自黃州開行,尚未到省,殊深係念,日內想已到矣。紀壽侄既奉恩旨交吏部帶領引見,其叔父大人誥封,仍當咨部恭領誥軸。蓋第二次諭旨中有“着再加恩”字樣,再字即承前次誥封之旨言之也。請謚一節,不敢再瀆矣。
澄弟信中變格讖語之說,兄早慮及之。七年閏五月十七初得諭旨時,正在白玉堂拆閱,叔父欲將此四字懸匾槽門,餘不甚願,亦未免中有所忌。然此等大事,冥冥中有主之者,皆已安排早安。若兄則久已自命為癩頭牙子,與其偷生而叢疑謗,又不如得所而泯悔憾耳。
沅弟問剋復景鎮作何調遣?目下鎮賊狡悍,似難遽剋。既剋之後,如湖南漸安,蕭軍復來,則當全力以規皖南,如湖南尚危,蕭軍留湘,則且休兵以駐湖、彭。是否有當,俟沅弟來營面商尚不為遲。
紀澤兒問地圖六分,可否送一分與文輔卿?此圖刻板在新化,尚屬易購,可分一與文也。所論懷祖先生父子解經,什九着意於假藉字。本朝諸儒,其秘要多在此,不獨王氏為然。所問各書:《易林》長沙蔣氏曾刻過;《漢魏叢書》亦有之:“逸周書”,杭州盧抱經叢書有之;唐石經,陝西碑洞有之,唐開成元年刻字,類歐貼,可托人刷買,鄧南僑現官陝西,亦可托也;《北堂書抄》不多見,抄本尤為難得。澤稟中“訛”、“喙”誤作兩字,“啄”
誤“喙”,附告之。並問諸弟近好。
兄國藩手草三月十三日
再,紀壽侄蒙恩交吏部帶領引見,俟下次發折,再行具折謝恩。二月十五日所發折,初八日奉到批諭,比付回矣。初九日所發折,三月初九奉到批諭,今付歸也。兄又行。
望講求將略品行學術
季弟左右:
頃接沅弟信,知弟接行知,以訓導加國子監學正銜,不勝欣慰。官階初晉,雖不足為吾季榮,惟弟此次出山,行事則不激不隨,處位則可高可卑,上下大小,無人不翕然悅服。因而凡事皆不拂意,而官階亦由之而晉。或者前數年抑塞之氣,至是將暢然大舒乎?《易》曰:“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我弟若常常履信思順,如此名位豈可限量?
吾湖南近日風氣蒸蒸日上。凡在行間,人人講求將略,講求品行,並講求學術。弟與沅弟既在行間,望以講求將略為第一義,點名看操等粗淺之事必躬親之,練膽料敵等精微之事必苦思之。品、學二者,亦宜以餘力自勵。
目前能做到湖南出色之人,後世即推為天下罕見之人矣。大哥豈不欣然哉!
哥做幾件衣道賀。
沅弟以陳米發民夫挑濠,極好極好!此等事,弟等盡可作主,兄不吝也。
六月二十七日
惰傲兩字乃失敗之由
沅弟左右:
接二十日午刻信並偽文二件,知安慶之賊望援孔切,衹要桐城、青草融少能堅定,自有可破之理。
此間諸事如常。有寄希庵一書未封口,交弟閱後封寄。次青十六日回祁,僅與餘相見一次。聞其精神尚好,志氣尚壯,將來或可有為,然實非帶勇之才,弟軍中諸將有驕氣否?弟日內默省,傲氣少平得幾分否?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緻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緻敗。吾因軍事而推之,凡事皆然,願與諸弟交勉之。此次徽賊竄浙,若浙中失守,則不能免於吳越之痛駡,然吾但從傲惰二字痛下工夫,不問人之駡與否也。
九月二十二日
不信巫仙醫藥以紹傢風
澄侯四弟左右:
十六日接弟十一月二十三日手書,並紀澤二十五日稟,俱悉。弟病日就痊愈,至慰至幸。惟弟服藥過多,又堅囑澤兒請醫守治,餘頗不以為然。
吾祖星岡公在時,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此三者,弟必能一一記憶。今我輩兄弟亦宜略法此意,以紹傢風。今年白玉堂做道場一次,大夫第做道場二次,此外禱祀之事,聞亦常有,是不信僧巫一節,已失傢風矣。
買地至數千金之多,是不信地仙一節,又與傢風相背。至醫藥,則閤家大小老幼,幾於無人不藥,無藥不貴。迨至補藥吃出毛病,則又服涼藥以攻伐之,陽藥吃出毛病,則又服陰藥以清潤之,展轉差誤,不至大病大弱不止。弟今年春間多服補劑,夏末多服涼劑,鼕間又多服清潤之劑。餘意欲勸弟稍停藥物,專用飲食調養。澤兒雖體弱,而保養之法,亦惟在慎飲食節嗜欲,斷不在多服藥也。洪傢地契,洪秋浦未到場押字,將來恐仍有口舌。地仙、僧巫二者,弟嚮來不甚深信,近日亦不免為習俗所移。以後尚祈卓識堅定,略存祖父傢風為要。天下信地、信僧之人,曾見有一傢不敗者乎?北果公屋,餘無銀可捐。己亥鼕,餘登山踏勘,覺其渺茫也。
此間軍事平安。左、鮑二人在鄱陽尚未開仗。祁門、黟縣之賊,日內並未動作。順問近好,並賀新喜。
國藩手草十二月二十四日
極盛之後應加倍小心
沅弟左右:
接丁傢洲舟次信,俱悉一切。
今日接官帥信,知餘蒙恩賞加宮保,弟蒙恩賞穿黃馬褂。一傢沐非常之寵,感激惶悚。諭旨尚未接到,原信寄閱。多禮堂通信二次,原信及餘復信均寄弟閱。
東徵局解餉四萬,二十八起行。贛洲解餉三萬,初六起行。大約日內可到。泥汊賊墻不破,陸兵斷不可進;泥汊即破,進否尚宜詳酌。極盛之後,當加倍小心也。下遊水師請增兵,不知賊船果悍乎?抑我軍怯乎?請弟細查。
季弟今日大嘔吐,暫未寫信,言明日必寫信,諸弟放心。即問近好。
九月十五日夜
宜休養銳氣不遽進兵
沅弟左右:
東梁、蕪湖已剋,由金柱關進兵,二險已化險為夷,四妙已驗其三。至幸至幸。
各處敗賊俱萃寧國,楊七麻以著名梟悍之渠,當拚命力爭之際,鮑軍屢勝之後,雜收降卒,頗有驕矜散漫之象,餘深以為慮。目下弟與雪軍、季軍且堅守蕪、太、金柱、南陵、黃池等處,休養銳氣,不遽進兵。待鮑軍札圍寧國,十分穩固,多軍進至九洑洲,弟與雪、季再議前進。其秣陵關、淳化鎮兩處,為進兵之路,須派人先去看明。弟信言從太平至金陵百四十裏,中不隔水。以古書證之,則尚隔一秦淮河。餘處無好圖可看,弟亦須先行查明。
弟以金柱關之破,水師出力最多,釐卡當雪二季二,甚善甚善。茲定為沅五、雪三、季二,尤為愜當。
袁午帥之辦事,本屬浮而不實,然餉項之絀,亦足令英雄短氣,且勝公欺之太甚,餘當少為護持。
四月二十八日
剛柔並用不可偏廢
沅、季弟左右:
沅於人概天概之說,不甚厝意,而言及勢利之天下,強凌弱之天下。此豈自今日始哉?蓋從古以然矣。
從古帝王將相,無人不由自立自強做出,即為聖賢者,亦各有自立自強之道,故能獨立不懼,確乎不拔。昔餘往年在京,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仇,亦未始無挺然特立不畏強禦之意。近來見得天地之道,剛柔互用,不可偏廢,太柔則靡,太剛則折。剛非暴虐之謂也,強矯而已;柔非卑弱之謂也,謙退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開創傢業,則當強矯,守成安樂,則當謙退;出與人物應接,則當強矯,入與妻孥享受,則當謙退。
若一面建功立業,外享大名,一面求田問捨,內圖厚實,二者皆有盈滿之象,全無謙退之意,則斷不能久。此餘所深信,而弟宜默默體驗者也。
五月二十八日
能死於金陵不失為志士
沅弟左右:
茲請峰山至金陵一行,勸慰老弟寬懷,專以國事為重。不帶勇則已,帶勇則死於金陵,猶不失為志士。弟以季之歿於金陵為悔為憾,則不可也。袁簡齋詩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當時以為名句。季櫬到安慶,餘必加漆五次,大約停住兩旬。峰山至金陵小住十日可也。
十一月二十四日
治事之外須有豁達衝融氣象
沅弟左右:
二十三日張成旺歸,接十八日來緘,旋又接十九日專人一緘,俱悉一切。
弟讀邵子詩,領得恬淡衝融之趣,此自“是”襟懷長進處。自古聖賢豪傑、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達光明之胸大略相同。以詩言之,必先有豁達光明之識,而後有恬淡衝融之趣。如李白、韓退之、杜牧之則豁達處多,陶淵明、孟浩然、白香山則衝淡處多。杜、蘇二公無美不備,而杜之五律最衝淡,蘇之七古最豁達。邵堯夫雖非詩之正宗,而豁達、衝淡二者兼全。
吾好讀《莊子》,以其豁達足益人胸襟也。去年所講生而美者,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一段,最為豁達。推之即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亦同此襟懷也。
吾輩現辦軍務,係處功利場中,宜刻刻勤勞,如農之力穡,如賈之趣利,如篙工之上灘,早作夜思,以求有濟。而治事之外,此中卻須有一段豁達衝融氣象。二者並進,則勤勞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餘所以令刻“勞謙君子”印章與弟者,此也。
無為之賊十九日圍撲廬江後,未得信息。捻匪於十八日陷宿鬆後,聞二十一日至青草塥。廬江吳長慶、桐城周厚齋均無信來,想正在危急之際。成武臣亦無信來。春霆二十一日尚在泥汊,頃批令速援廬江。祁門亦無信來,不知若何危險。少荃已剋復太倉州,若再剋昆山,則蘇州可圖矣。吾但能保沿江最要之城隘,則大局必日振也。順問近好。
國藩手草三月二十四日
牢記虛心實力勤苦謹慎八字
沅弟左右:
接初七夜一緘,欣悉句容剋復,從此城賊衝出益無停足之地,當不至貽患他方,至以為慰。弟增十六小壘,開數處地道,自因急求奏功,多方謀之。
聞杭城剋復之信,想弟亦增焦灼,求效之心尤迫於星火。惟此等大事,實有天意與國運為之主,特非吾輩所能為力、所能自主者。虛心實力勤苦謹慎八字,盡其在我者而已。
春霆既剋句容,宜親駐句容,專打金陵破時衝出之賊。篪軒辦捐之札,專人坐輪船送去。劉方伯札亦發。惟少荃近日與餘兄弟音信極稀,其名聲亦少減。有自滬來者,言其署中藏珍珠燈、八寶床、翡翠菜碗之類,值數十萬金,其弟季荃好貨尤甚等語,亦非所宜。將來滬局勸捐,恐又得與餘處齟齬。
幼丹截分釐金之事,今日具疏爭之,竟决裂矣。
奉初六日寄諭,恐金陵軍心不一,欲餘親往督辦,蓋亦深知城大合圍之難。餘擬復奏仍由弟一手經營。惟常常怕弟患病,弟千萬保養,竟此大功。
順問近好。
國藩手草三月十二日
皮膚病可不必服藥
沅弟左右:
十八日專人送傢信一包,是夕接弟初十日信。哨官易光南行至九日始到,可惡也。濕毒更熾,遍身發燒,是秋天秋燥之故。餘於二十六年秋亦遍身發燒,醫者皆言是楊梅瘡毒氣發作,餘不敢服攻伐猛劑。吳竹如勸每日服槐花一碗,亦無寸效。其時餘又徹夜不寢,則是別有心肝之疾,與皮膚燒熱了不相涉。總之,皮膚之病,世間無甚於我者,尚非要命之癥。弟疾較我輕鬆數倍,盡可不必服藥,切不可因肝鬱之癥牽連而雜治之。至囑至囑。
期票既不可行,一切聽弟料理。病假之事,接弟咨復,八月杪發第一折,九月發第二折,可趕至傢中過年,卻不能趕十一月初三祭期。“藎臣謀國,尚未盡善”,此溫旨非微詞也。金陵功成,中外於弟必無閑言,切不可多心多疑。順問近好。蘭泉信附去。
八月十九日
咬定牙根徐圖自強
沅弟左右:
十四、十五六日接弟初十日函、十二日酉刻及四更二函。賊已回竄東路,淮、霆各軍將近五萬,幼泉萬人尚不在內,不能與之一為交手,可恨之至!
豈天心果不欲滅此賊耶?抑吾輩辦賊之法實有未善耶?目下深慮黃州失守,不知府縣尚可靠否?略有防兵否?山東、河南州縣一味閉城堅守,鄉間亦閉寨堅守,賊無火藥,素不善攻,從無失守城池之事,不知湖北能開此風氣否?
鄂中水師不善用命,能多方激勸,扼住江、漢二水,不使偷渡否?少泉言捻逆斷不南渡,餘謂任逆以馬為命,自不肯離淮南北,賴逆則未嘗不窺伺大江以南。屢接弟調度公牘,從未議及水師,以後務祈留意。
奉初九、十三等日寄諭,有嚴行申飭及雲夢縣等三令不準草留之旨。弟之憂灼,想尤甚於初十以前。然睏心橫慮,正是磨煉英雄,玉汝於成。李申夫嘗謂餘慪氣從不說出,一味忍耐,徐圖自強,因引諺曰“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此二語是餘生平咬牙立志之訣,不料被申夫看破。餘庚戌、辛亥間為京師權貴所唾駡,癸醜、甲寅為長沙所唾駡,乙卯、丙辰為江西所唾駡,以及嶽州之敗、靖江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脫牙之時多矣,無一次不和血吞之。
弟此次郭軍之敗、三縣之失,亦頗有打脫門牙之象。來信每怪運氣不好,便不似好漢聲口。惟有一字不說,咬定牙根,徐圖自強而已。
子美倘難整頓,恐須催南雲來鄂。鄂中嚮有之水陸,其格格不入者,須設法籠絡之,不可灰心懶漫,遽萌退志也。餘奉命剋期回任,擬奏明新正赴津,替出少泉來豫,仍請另簡江督。順問近好。
十二月十八夜
以耕讀為本乃長久之計
澄弟左右:
吾鄉雨水沾足,甲五、科三、科九三侄婦皆有夢熊之祥,至為歡慰。吾自五十以後百無所求,惟望星岡公之後丁口繁盛,此念刻刻不忘。吾德不及祖父遠甚,惟此心則與祖父無殊。弟與沅弟望後輩添丁之念,又與阿兄無殊。
或者天從人願,鑒我三兄弟之誠心,從此丁口日盛,亦未可知。且即此一念,足見我兄弟之同心,無論那房添丁,皆有至樂。和氣緻祥,自有可卜昌盛之理。
沅弟自去鼕以來憂鬱無極。傢眷擬不再接來署。吾精力日衰,斷不能久作此官,內人率兒婦輩久居鄉間,將一切規模立定,以耕讀二字為本,乃是長久之計。
五月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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