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小说 藍公案   》 第一則 五營兵食      藍鼎元 Lan Dingyuan

原名《鹿洲公案》,又名《公案偶記》、《藍公奇案》、《藍公案全傳》 清代文言小說集。光緒廿八(1902)年上海山左書林出版,易名為《藍公奇案》、《藍公案全傳》。二捲廿四則。 藍鼎元。作者受誣罷官後,將雍正五(1727)年任廣東潮州府普寧知縣、後又兼署潮陽縣兩年間的審案,選錄成書。 雖然為廿四則故事,然而皆以真實案例為據,反映了清代前期潮州一帶的社會生活。
第一則 五營兵食 潮陽一縣,歲徵民米軍屯一萬一千餘石,配給海門、達濠、潮陽、惠來、潮州城守五營兵食,無有存者。徵收不前,則庚癸將呼,非細故也。 雍正五年丁未,承三載荒歉之餘,米價騰貴。潮令魏君發支兵米,至五月之半止矣,其半月不能繼。六七兩月,將離任,又不繼;八月解組,大埔尹白君署潮篆,九月卒於官。五營軍士半載乏食,懸釜嗷嗷,民間岌焉。時鎮潮大帥尚公,約兵有法,紀律嚴明。潮陽、海門諸守將,皆能得士心。是以諸軍雖極苦,而無敢越念。 大吏以餘承乏,代庖茲邑。鼕十月十八日抵任,廩無粒米,倉無遺𠔌,軍士多鳩形鵠面,有不能終日之勢。適奉憲檄,藉運鎮平、程鄉倉𠔌三千石,暫給兵餉。余曰:“噫!美矣。但募舟轉運,上水下灘,往返須二十日,恐兵丁不能久待。且夫船運費將何所資?轉盼數月,又有運還程、鎮補倉之費。可遂雲長策乎?查是歲早禾半收,鼕稔八分以上,設法催徵,未必不較便捷也。” 吏皆曰:“難甚,潮人素有健逋之癖。鄉間居民,有糧者少,連阡廣陌,皆郭內世傢大族之田。闔邑鄉紳、舉、員,文武生員,不下七八百人;捐納監生,一千三四百人;院、司、道、府書吏轅役,勢豪大棍,不知幾千百人。皆威極烜赫,如虎如狼。持檄催糧之差,孰有過其宅而問者,見之惴惴莫敢仰視,有片言獲戾,則縛入其傢,禁閉楚撻;否則追至縣堂,叢毆公庭之上,由來久矣。而圖差亦遂與和同舞弊,有錢縱釋,毫不以催徵為意。每逢比較,拘亡戶餓殍一二人,代責抵塞,無有確實糧戶得以見官。且比較輕笞,百不當一。稍示之以嚴刑,則有前任魏使君故事,各役哄堂一聲,漬然走散,登東山,紮石洞,二三百人,蜂聚弗返,誅之不可勝誅。使君無如之何,則必款紳衿,邀豪猾,出以好言勸慰,然後下山,供役如常。自此奄奄不能復振,百事皆掣肘不可為矣。” 余曰:“不然,紳衿獨不畏詳革乎?上司吏役,不畏上司懲治乎?勢豪大棍,吾自有三尺,此無難也。衙役散堂登山,則係不軌亂民,吾能禽而盡殺之。”僉曰:“紳衿、憲役,非止百十抗糧,可以詳革,必人人而盡申之,安所得許多楮墨?且日亦不足矣。”余曰:“噫!天下豈有不可化之人哉?我自有良法處置,非汝等所知也。” 乃下令闔邑人民曰:潮陽之在嶺東,固巍然大縣也。沃野平田,二百餘裏,素號産米之區。人物蔚興,世傢大族,甲於潮郡。士大夫明禮義而重廉恥,古以海濱鄒魯目之。邇來西成歉薄,急公者鮮,兵糈貽誤,亦出於無如何。 今鼕稔有秋,閭閻不苦乏食,此亦急公奉上,為長史分憂之日也。五營軍士,自五月至今,未沾升鬥之糧。汝等同鄉共井,非親即故,寧不相知相恤?況設兵衛民,輸賦養兵,古今通義。汝等藉人之力以安疆土,忍坐視其枵腹顛連,而不一惻然動心歟? 茲奉憲檄,藉運鎮平、程鄉倉𠔌三千石,暫給潮餉。 夫鎮平小邑也,程鄉中邑也。小邑人民尚能急公完糧,以贏餘米粟養活鄰縣,汝以潮陽大邦,而乞食於小邑,不亦可恥甚乎?況鎮、程之粟雖來,汝士民糧米終須完納,何苦自居頑戶抗欠之名,使堂堂大縣黯然無色?其羞其否,願汝等一深思之也。本縣代庖伊始,專職催科,以濟兵食。查嚮來糧米徵收,每石加耗一鬥,乃普天通例。今本縣特從寬簡,凡納本年糧米,一鬥收耗羨五合,每石耗米五升。納舊年米,一鬥收耗羨三合,每石耗米三升。衹僅取足供糧道養廉奏銷之費,本縣毫不濡染焉。汝等當麯體減耗為民之心,將應納新舊糧米,爭先納完,使十日之內,得以發給兵糈。後此源源接濟,五營皆慶飽騰之樂,本縣實受汝士民賜矣。倘汝等不知情理,仍前抗玩不納,則本縣減耗無益,自當照舊加一徵收,惟有嚴刑峻法,以與汝頑民為難。汝等自度能抗本縣,能抗朝廷之法乎? 縉紳衿監,為民之望,逋糧功令,更加嚴切。至於勢豪土棍,土司衙役,尤不足道。本縣不侮鰥寡,不畏強禦,倔強之性,自昔已然。況分為朝廷法吏,不能搏擊姦豪,伸三尺之典章,無是理也。紳則詳參,士則申褫,姦棍蠹役,幽囚杖斃;而其名下應完糧米,即至傢破身亡,亦終不免於輸納。彼時雖欲悔之,其何及矣! 本縣謬叨民牧,有風俗人心之責,所最與士民痛癢相關、休戚相共,欲代謀安居樂業,遂生復性之計,不知凡幾。此區區急公完糧,分內當為之事,非有所苛求於汝。 汝等豈皆木石心胸,不肯稍聽本縣一言耶?試於清夜平日,反復靜思,必有以慰本縣之望,本縣將憑軾而觀之。 是時,十三都士民以此舉為異事,歡欣趨納者甚衆。而一二頑梗衿監,且笑其愚。餘密遣差役捕致之。每日必有一二登堂者,計新舊積欠纍纍,總列一單,問之曰:“若肯完乎?” 多浮詞支飾。余曰:“噫!汝莫不可化之士矣。今欲詳革汝貢、監,則功名可惜,吾不忍也。請暫入獄中少坐,不論今日明日,今夜明夜,但糧米全完,即出汝矣。” 而圖差復漸有弊,不肯攝衿監到官。餘思潮人好訟,每三日一放告,收詞狀一二千楮,即當極少之日,亦一千二三百楮以上。於當堂點唱之時,見係貢、監諸生,必呼而問之曰:“若完糧否?”召産房吏書賫比薄堆積案頭,立查完逋。完則奬以數語,揖之退;逋則開列欠單,置之獄,俟完乃出。由是輸納者益多,而詞訟亦稍減其半。 計開徵甫十日,積米盈倉,遂給發五六月兵食。先潮陽一營,次海門,次達濠,次潮州城守營,又次惠來營。輪流一周,復給七八月兵食。果爾源源接濟,前者方去,後者復來。 九月、十月、十一、十二等月,皆支領足數。至臘月二十八日而告厥成功,不復有懸欠升鬥矣。五營軍士騰歡感激,不可名狀。潮陽營遊府劉公、海門營參府許公皆曰:“我等平心自揣,苟得支給一半,或止少兩月,則已喜出望外,不圖徵發之神之至於斯也。”自是,新歲兵食按月支給,終餘署任,無有遲者。 方立法嚴比之初,諸圖差弊竇驟塞,頗有慍言。復以拘到人民,不加刑責,糧完即釋安業。又逋賦止問本人,雖父兄子弟,已分析異居,不許波纍。圖差平日枝蔓牽連,妄拘索詐之術,至是俱無所施其巧,而笞杖刑法與凡民一例,不得獨輕,久欲行歷任時挾製、哄堂故事,而餘屹不為動也。 忽一日,完糧甚稀。餘正在待給兵食甚切,恐催徵不前,有辜軍士之望,重杖嚴比。時更漏初下,猝聞亭外人衆哄然一聲,差役擁擠,嚮東角門走出。書吏稟請退堂,曰:“圖差散矣。”余曰:“欲上東山耶?”吏曰:“大抵然耳。”余曰:“恐城門已閉,不得出,待我遣人赴營中,請啓鑰,大開城門縱之去。”衆差聞餘語怪異,皆伫立聳聽,其去者亦稍稍潛集。 三班頭役二十餘人,跪下稟曰:“我等願往擒之。”余曰:“勿擒也。人衆至二三百,汝等數人何能為?且衆差此行,乃我明日立功之會,何攔阻哉?升平世界,而差役敢於散堂,是叛也。其所以叛之故,縣令催科嚴也。兵食孔亟,催科不嚴,則縣令有罪;既已嚴矣,則無罪而有功。是衆差之叛,非叛縣令,叛朝廷也。既為朝廷之叛民,則縣令明日耀武揚威,率營兵、民壯搗東山,一鼓剿擒之。定亂之勳,與軍功一體議敘。 其有逃匿在傢,必籍搜捕,窮治新鄰,不盡獲正法不止。所慮昆岡炎火,玉石無分,不以此時查點清白,恐守法不散之差,亦與叛人同罪。枉纍非辜,情所不忍。汝等高聲傳令:堂下差役,願走者速走,不走者靜聽點名。”吏白作何點法。余曰:“仍照糧簿喚比,不到者記名,便可知是誰為叛矣。各圖各甲,以次唱名,完多者記賞,完少者重杖。”至四鼓雞鳴而畢,無敢有一名不到者。餘笑曰:“汝等皆在,誰為上東山耶?我昔在軍中,視三十萬賊如草芥,況東山一捲石,直用靴尖踢平耳。暮夜不知尋死者為誰,我亦不記前過。汝等自今以後,各深自愧恥,勉為守法奉公焉可也。” 由是,諸役皆股慄,紳士豪強輸將恐後,是以兩月之間,能辦五營半載以上之兵食。而鎮平、程鄉三千𠔌,省往來轉運之勞費。人心既定,頑梗既訓,役膽既破,從此催科,不復費力也。 譯文潮陽縣每年從民間徵糧一萬一千多石,但僅夠供海門、達濠、潮陽、惠來和潮州的五個軍營士兵食用,沒有多餘的存糧。如果當年完不成徵糧任務,五營士兵的食用軍糧就無法保證。這可不是小事情啊! 雍正五年,因為連續三年遭災歉收,米價昂貴。當時,潮陽魏知縣支發的軍糧衹能吃到五月中旬,五月下半月沒有支撥糧食。六、七兩個月,魏知縣因將離任,又沒有繼續支撥軍糧。八月份魏知縣正式離任,大埔縣白知縣代理潮陽縣知縣,誰知九月竟死在任上。五座城市守城的官兵半年多沒有領到軍糧,無米下鍋,嗷嗷而叫,當時的形勢很緊張。當時,潮州駐軍統帥尚鎮臺治兵有方,紀律嚴明;潮陽、海門等處守將也很得軍心,因此,雖然各營官兵生活極其艱苦,但卻沒有人産生違法的念頭。 當時上司一下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就讓我兼代潮陽知縣。 十月十八日我去上任,當時倉庫中既沒有一粒米,也沒有一顆𠔌。士兵因長時間挨餓,瘦得鳩形鵠面,真有些像一天也過不下去的樣子。正在這時,接到上級文書,說可以藉運鎮平、程鄉兩縣庫存的糧食三千石,暫充軍餉。我說:“哎,好是好,但籌集船衹運送,上水下灘,往返要二十天,這樣恐怕士兵等不及。況且,船費從哪裏出呢?過幾個月,又得把糧食送還程鄉、鎮平,這又要花一筆錢。難道這是長遠的辦法嗎?我看今年早稻半收,晚稻年成在八成以上,如能設法催徵,不一定不比藉運鎮平、程鄉兩縣的米糧方便。” 縣衙書吏們聽了,都說:“這太難了。潮州人一嚮有善於鑽巧拖欠錢糧的毛病。且鄉間居民有糧食的很少。大片大片良田,都是城內大戶人傢的土地。全城鄉紳、舉人、貢生,文武秀纔,不下七八百人;捐錢納糧買來功名的監生,多至一千三四百人;總督巡撫、藩臺臬司、道臺、知府各級衙門的書吏差役,土豪惡棍,還不知有幾千人哩。他們都氣勢盛極,如虎似狼。即使帶着文書催繳錢糧,差役哪敢到這些人傢催問呢!差役見着這些人就心驚膽戰,不敢擡頭看上一眼。如有一句話得罪,他們就把差役綁進傢中,關起來拷打,弄不好還追到縣衙大堂,在公堂之上群毆。這種情況,由來已久。差役們也就和這些人通同作弊,有錢就放縱開釋,絲毫不以催繳錢糧為意。 上司追逼,就抓一兩個餓得連動都不能動的人搪塞,而不去抓那些確實有糧的大戶。差役未完成任務,責打也極輕,百不當一。如果稍微嚮他們顯示一下嚴刑,就要發生前任魏知縣在時那樣的事,衆差役哄然一聲,紛亂走散,登上東山,駐紮石洞。二三百人亂蜂一樣聚在一起,不肯回來,你想懲罰也沒法全懲罰。知縣對他們沒法,就得請士紳及豪猾之人出面,用好話勸慰,差役纔肯下山服役。這樣一來,知縣就再沒有權威了,凡事都被人掣肘而沒法辦了。” 我說:“不然,士大夫難道不怕呈文參革嗎?上司衙門書吏差役不怕上司懲治嗎?至於豪強惡棍,我自有法律對付,這沒什麽難的。衙役哄堂而散,登上東山,就是不法亂民,我可以把他們全捉住殺掉。”衆人說:“士大夫、上司衙門差役抗交錢糧的不下百十人,一個一個呈文參革,得花多少紙墨?而且時間也不夠。”我說:“咳!天下哪有不可教化的人呢?我自有妙法處置,這不是你們所能瞭解的。” 於是,我嚮全縣人民頒發佈告說:潮陽在嶺東一帶,本來是有名的大縣。有肥沃的良田二百餘裏,素稱産米之區。人才薈萃,世傢大族,全潮州堪稱第一。士大夫深明禮義,註重廉恥,古時把它當作海濱的孔孟之鄉看待。近來,由於秋糧歉收,把公事放在心上的人少了,軍糧被貽誤,實出於無可奈何。 今年鼕天收成較好,居民不致缺食,這也是急公奉上,為官長分憂的日子。五營官兵,從五月到現在沒得到一升一鬥的糧食。你們和官兵同鄉共井,不是親戚,就是朋友,難道不互相瞭解、不應互相體恤嗎?何況設置軍隊衛民,繳納賦稅養兵,古今如此。你們憑藉他們的力量得以安樂疆土,怎能忍心坐視人傢餓着肚皮,困苦不堪,一點也不動惻隱之心呢? 現在收到上面文書,藉運鎮平、程鄉兩縣倉中糧食三千石,暫充潮州軍餉。鎮平是小縣,程鄉是中等縣。小縣人民還能急於公事,納完錢糧,用多餘的糧米養活鄯縣,你們潮陽大邦,卻嚮小縣討吃,不也太可恥了嗎?就算鎮平、程鄉的糧食運來,你們欠的錢糧終究要繳納,何苦弄個頑固抗拒、拖欠錢糧之名,使堂堂大縣黯然失色?這種事羞恥與否,請你們深思。 本縣代任伊始,專職催徵錢糧,以供兵食。查嚮來的糧米徵收,每石糧加收損耗一鬥,為普天之下的通例。現在本縣特地放寬,凡繳納本年的錢糧,一鬥衹加收損耗五合,每石衹加收五升。繳納往年錢糧,一鬥收損耗三合,每石收三升。這種收取用來供應糧道養廉及各種費用,本縣絲毫不沾。你們應當麯意體諒降低損耗率的為民之心,將應當繳納的新舊錢糧,爭先交完,使本縣能在十天之內,發給軍糧。且以後源源不斷,五營官兵都能歡享飽食之樂,本縣就算受到你們的恩賜了。如果你們仍不知情理,象從前一樣抗拒玩忽,不納錢糧,那時本縣降低損耗辦法不再起作用,照舊加一徵收,衹有用這嚴刑峻法,與你們這些頑民為難。你們自認能抗拒本縣,但能抗拒朝廷的法度嗎? 士大夫、生員為百姓所仰望,有關拖欠錢糧的法律,十分嚴厲。至於那些土豪惡棍,各上級衙門的差役,更不值一談。本縣素不欺侮鰥寡孤獨之人,但不怕強暴有勢力之人。倔強的性格,過去就是這樣。現在任朝廷之官,如不能打擊姦邪豪惡,申張法律,絶無這個道理。凡不完納錢糧的人,鄉紳就呈文參劾;士人就申報革去功名;惡棍姦差,關進監牢,當堂打死,他名下所欠錢糧,即使傢破身亡,也終究不免要繳納的。那時即使後悔,已來不及了! 本縣雖謬任地方官,有教化民心的責任,和士民痛癢相關、休戚與共,為了士民謀劃安居樂業、恢復善良品德,這樣的事不知有多少。為公傢催繳錢糧僅是區區小事,分內當辦,不是苛求於你們,你們難道都心如木石,不肯稍微聽本縣一句話嗎?請你們於深夜清晨,反復思量,一定不會辜負本縣期望的。本縣將翹首以待。 這時,全縣十三都的士民看了佈告,歡欣鼓舞趕來繳納錢糧的人極多。可是,極少數頑固士紳監生,卻笑這些人愚蠢。 我秘派差役把他們抓來。每天都有一二個帶到大堂上,統計他新舊積欠的錢糧,總計開列一單,勸他們說:“你能繳納嗎?” 這些人多用不實之詞支吾掩飾。我說:“咳!你真正頑固不化。 現在我想呈文革除你的功名,而功名可惜,我於心不忍。那就請你暫時到獄中稍待,不論今日明日,今夜明夜,衹要錢糧繳納完畢,就放你出去。” 差役們又開始作弊,不肯捉士紳生員到官。我考慮潮州人好打官司,衙門每三天一放告,收狀紙一二千張,就是極少的日子,也在一千二三百張以上。在審案點名之時,見是貢生、監生等人,必定問他:“你繳完錢糧沒有?”召戶房書吏,把錢糧簿子堆在案頭,查他是已納完還是拖欠。納完的誇奬幾句,請他退下;拖欠的就開列欠單,將其安置在獄中,等繳完纔放出。這樣,繳納的人越來越多,而打官司的也漸漸減少一半。 纍计開徵纔十天,收繳的糧食滿倉,就給兵營發了五、六兩月軍糧。先發潮陽,接着發海門、達濠、潮州城守營,最後發惠來軍營。輪流一遍,又發給七、八兩月軍糧。果然源源不斷,前面的剛走,後面的又來。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等月,軍糧都足數支領。到臘月二十八日而大功告成,不再有一升一鬥的拖欠。五營官兵歡騰雀躍,感慨激昂,難以形容。 潮陽軍營劉遊擊、海門軍營許參將都說:“我們本來考慮,如果能支給一半,或至少兩月,就已經喜出望外了。不料徵發速度之神奇竟達到這種境地。”從這起,新年軍糧按月支給,一直到我代任完畢,沒有一次拖延過。 當立法嚴追開始時,作弊的漏洞突然堵塞,衆差役很有怨言。但抓到的人不加刑罰,錢糧納完就釋放,安於本行職業。 再者,拖欠賦稅衹問本人,即使父子兄弟,已經分傢不住在一起的,就不許牽纍。差役平日究及牽連,隨意抓人索賄詐財的伎倆,這時也不敢再施展了,而對他們鞭打杖責的刑法和普通百姓一樣,不準輕量。他們就想用過去的那種挾製、哄堂而散的故技進行抵製,可是我堅定地不為所動。 忽然有一天,繳糧甚少。我正在急切地等待支給兵食,害怕徵糧不力,辜負官兵的希望,便用重杖的方法嚴厲追比。這天剛剛起更時,突然聽見亭外人群哄然一聲,差役擁擠着嚮東角門走出。書吏請求退堂,說:“差役散了。”我說:“要上東山嗎?”書吏說:“大概是這樣吧。”我說:“恐怕城門已關,不能出城,等我派人到軍營中,拿到鑰匙,大開城門放他們出去。”衆差役聽我的話怪異,都久立驚聽,那些離開的人又偷偷聚在一起。 三班頭役二十餘人,跪下嚮我稟告說:“我們願去捉他們。” 我說:“不要捉。他們有二三百,你們幾個人起什麽作用?況且衆差役這一走,就是我明天立功的機會,何必阻攔呢?當今升平世界,而差役竟敢鬧散縣堂,這是叛亂。他們所以叛亂的原因,由於縣令催徵嚴厲。軍糧甚急,催徵不嚴,縣令就有罪;既然已經嚴催,那就無罪而有功。這樣看,衆差役叛亂,不僅是背叛縣令,而是背叛朝廷了。這些人已經成了朝廷的叛亂分子,那麽縣令明天耀武揚威,率領軍兵、丁壯直搗東山,一鼓作氣,剿滅擒拿。平定叛亂的功勳,和戰功同等議敘。有逃走隱藏在傢的,一定按名册搜捕,追查親朋鄰里,不全拿獲正法不停止。我所考慮的是怕像古代故事一樣,昆山起火,玉石俱焚,不在這時查點明白,恐遵守法紀沒有散去的差役,也和叛亂之人同樣受到懲罰,連累無罪之人,於情理有所不忍。 現在你們高聲傳令:堂下差役願走的快走,不走的靜聽點名。” 書吏問如何點法。我說:“還照錢糧簿册點喚追查,不到的記下名字,就可以知道是誰進行叛亂了。各圖各甲,依次唱名,所管圖、甲,納完錢糧多的記賞,納完錢糧少的重杖行刑。” 到四更天雞叫時點完,竟沒有一名差役不到的。我笑着說:“你們都在,誰上東山?我從前在軍隊中,面對三十萬賊兵,看得如同草芥一樣,何況東山一片石,衹須用靴尖一踢就完事了。 不管夜裏尋釁鬧事的是誰,我也不記他們的過錯。你們從今之後,應各自深深感到羞愧可恥,努力奉公守法。” 從這以後,差役們都戰戰兢兢,士紳豪強繳納錢糧唯恐落後,因此僅兩月之間,即能置辦五座軍營半年以上的軍糧。而鎮平、程鄉三千石糧食,省了來往轉運的耗費。人心已經安定,冥頑之人已受教訓,差役為惡之膽已嚇破,從此催徵錢糧,不再費力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後一章回 >>   
第一則 五營兵食第二則 三宄盜屍第三則 邪教惑民第四則 幽魂對質
第五則 葫盧地第六則 沒字詞第七則 竜湫埔奇貨第八則 死丐得妻子
第九則 賊輕再醮人第十則 閩廣洋盜第十一則 兄弟訟田第十二則 卓洲溪
第十三則 改甲册第十四則 雲落店私刑第十五則 三山王多口第十六則 西𠔌船戶
第十七則 忍心長舌第十八則 仙村樓第十九則 尺五棍第二十則 林軍師
第二十一則 山門城第二十二則 豬血有靈第二十三則 古柩作孽第二十四則 蜃樓可畏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