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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太守傳
李公佐 Li Gongzuo
南柯太守传
《南柯太守傳》約作於德宗貞元末。傳中述遊俠之士淳於棼,傢住廣陵郡(今江蘇揚州)東,宅南有大古槐一株,常與朋輩豪飲槐下。一日大醉,由二友人扶歸傢中,昏然入睡。忽見二紫衣使者,稱奉槐安國王之命相邀。遂出門登車,嚮古槐穴而去。及馳入洞中,見山川道路,別有天地。入大槐安國,拜見國王,招為駙馬,又拜為南柯郡太守。守郡二十載,甚有政績,大受寵任。
後有檀蘿國軍來侵,淳於棼遣將迎敵,大敗。不久公主病死,棼遂護喪歸至國都。因廣為交遊,威福日盛,國王頗為疑忌,奪其侍衛,禁其交遊。棼鬱鬱不樂,王即命紫衣使者將他送歸故裏。還入傢門,乃矍然夢覺,見二友人尚在,斜陽猶未西落。遂與二友尋槐下洞穴,但見群蟻隱聚其中,積土為城郭臺殿之狀——與夢中所見相符,於是感人生之虛幻,遂棲心道門,棄絶酒色。本篇意在諷刺竊據高位者,言其貴寵榮盛,乃是儻來之物,不可恃以傲物凌人,同時也宣揚了浮生若夢的思想。它的構思立意與瀋既濟《枕中記》相類,而描摹尤為盡致,文辭亦較華麗。篇末“假實證幻,餘韻悠然”,為《枕中記》所不及(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南柯太守傳》流傳甚廣,李肇曾為之作贊,唐人詩文中也用為典實。後世甚至附會揚州有南柯太守之墓(王象之《輿地紀勝》捲三十七引《廣陵行錄》)。明代湯顯祖《南柯記》,即取材於本篇。
無支祁故事又見於李肇《國史補》,廣泛傳播民間,宋元以後人著述中多見稱引。魯迅認為吳承恩《西遊記》中所寫孫悟空神變奮迅之狀,亦曾受其影響(《中國小說史略》)。
南柯太守傳
東平淳於棼,吳楚遊俠之士。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纍巨産,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傢住廣陵郡東十裏,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幹修密,清陰數畝。淳於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緻疾。時二友人於座扶生歸傢,臥於堂東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餘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中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四牡,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生意頗甚異之,不敢緻問。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十裏,有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絶於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闢於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令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
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於庭下;幾案茵褥,簾幃餚膳,陳設於庭上。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同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闢易道側。
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變趨其中。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禦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王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
生戰慄,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緻詞。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 ”有旨,右相亦與生偕還館捨。生思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歿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遜!”,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幣帛,威容儀度,妓樂絲竹,餚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鹹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輩。
皆侍從數千,冠翠鳳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目不可視。遨遊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於郎為戲弄。風態妖麗,言詞巧麗,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已日,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於天竺院觀右延舞《婆羅門》。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窮英妹結絳巾,挂於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於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吾於講下捨金鳳釵兩衹,上真子捨水犀合子一枚。時君亦講筵中於師處請釵合視之,賞嘆再三,嗟異良久。顧餘輩曰:“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或問吾氏,或訪吾裏。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捨。君豈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與君為眷屬。”復有三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乎?”田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子華曰:“吾放遊,獲受知於右相武成侯段公,睏以棲托。”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力司隸,權勢甚盛。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麯調凄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燭引導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彩碧玲瓏,不斷數裏。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嚮者群女姑梯,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
撤障去扇,見一女子,雲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嚴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遊宴賓禦,次於王者。王命生與群僚備武衛,大獵於國西靈龜山,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竟夕而還。生因他日啓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鬍中;爾來絶書信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覲。”王遽謂曰:“親傢翁職守北上,信問不絶。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遂命妻緻饋賀之禮,一以遣之。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麯,皆如昔年。復問生親戚存亡,閭裏興廢。復言路道乖遠,風煙阻絶。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來覲,雲:“歲在丁醜,當與汝相見。”生捧書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渭生曰:“子豈不思為政乎?”生曰:“我放蕩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餘當奉贊。”妻遂白於王。纍日,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籍卿纔,可麯屈之。便與小女同行。”生敦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五、錦綉、箱音、僕妾、車馬,列於廣衡,以餞公主之行。
生少遊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餘子,素無藝術,猥當大任,必敗朝章。自悲負乘,坐緻覆!”。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穎川周弁,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纔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田請署司農。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王並依表以遣之。其夕,王與夫人餞於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夫人戒公主曰:“淳於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晨昏有間,今日暌別,寧不沾巾。”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纍夕達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絶十數裏。見雉堞臺觀,佳氣鬱鬱。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
見朱軒棨戶,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字。王甚重之,賜食邑,錫爵位,居臺輔。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聘於王族;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徵之。乃表周弁將兵三萬,以拒賊之衆於瑤臺城。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並捨之。
是月,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遭疾,旬日又薨。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於國。王與夫人素衣哭於郊,候靈輿之至。謚公主曰“順儀公主”。備儀仗,羽葆鼓吹,葬於國東十裏盤竜岡,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生久鎮外藩,結好中國,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恆,交遊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雲:“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墻。”時議以生侈僭之應也。遂奪生侍衛,禁生遊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鬱鬱不樂。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餘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有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又謂生曰:“卿離傢多時,可暫歸本裏,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後三年,當令迎卿。”
生曰:“此乃傢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傢非在此。”生忽若昏睡,瞢然久之,方乃發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外,見所乘年甚劣,左右親使禦僕,遂無一人,心甚嘆異。生上車,行可數裏,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逾怏怏。生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頃即至。”
俄出一穴,見本裏閭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其階,已身臥於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生遂發籍如初。見傢之僮僕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來隱於西垣,餘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嘆,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此即夢中所驚入處。”客將謂狐狸本媚之所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枿,尋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臺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上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異狀。中有一腐龜,殼大如鬥。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掩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
又窮一穴:東去丈餘,古根盤屈,若竜虺之狀。中有小土壤,高尺餘,即生所葬妻盤竜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嘆於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徵代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宅東一裏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呼!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並居六合縣,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傢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於床。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絶棄酒色。後三年,歲在丁醜,亦終於傢。時年四十六,將符宿契之限矣。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淳於生夢,詢訪遺跡,翻覆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後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雲。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
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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