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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風
劉學鍇 Liu Xuekai
古風(其一)
李白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竜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頽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衆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絶筆於獲麟。
宋朝程顥曾把《論語》的文章比做玉,《孟子》的文章比做水晶,認為前者溫潤,而後者明銳。一般說來,李白的詩偏於明銳而有鋒芒的一路,但這首詩卻氣息溫潤,節奏和緩,真正做到了“大雅”的風度。
開首二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是全詩的綱領,第一句統攝“王風委蔓草”到“綺麗不足珍”,第二句統攝“聖代復元古”到最後“絶筆於獲麟”。這樣開門見山,分寫兩扇,完全是堂堂正正的筆仗。這兩句雖則衹有十個字,可是感慨無窮。這裏的“大雅”並不是指詩經中的《大雅》,而是泛指雅正之聲。雅聲久矣不起,這是正面的意思,是一層。然則誰能興起呢?當今之世,捨我其誰?落出“吾”字,表出詩人的抱負,這是第二層。可是詩人這時候,已非少壯,而是如孔子自嘆一樣“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即使能施展抱負,也已來日無多了,這是第三層。何況茫茫天壤,知我者誰?這一腔抱負,究竟嚮誰展示、呈獻呢?這是第四層。這四層轉折,一層深一層,一唱三嘆,感慨蒼涼,而語氣卻又渾然閑雅,不露鬱勃牢騷,確是五言古詩的正統風度。
首兩句點明正意以後,第三句起,就抒寫“大雅久不作”了。春秋而後,以關雎麟趾王者之風為代表的詩三百篇已委棄於草莽之中,到了戰國,蔓草更發展為遍地荊棘。三傢分晉,七雄爭強,虎鬥竜爭直到狂秦。四句一路順敘下來,托出首句的“久”字,但如再順敘下去,文氣就未免平衍了,所以“正聲何微茫”一句,用頓宕的問嘆,轉一口氣。“正聲”即是“大雅”,“何微茫”即是“久不作”,一面回應上文,一面反跌下句的”哀怨起騷人”。《詩經》本有“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說法,這裏把屈原宋玉,歸之於哀怨,言外之意,還是留正聲於微茫一脈之中。屈宋都是七雄中楚國的詩人,論時代在秦以前,這裏逆插一句,作為補敘,文勢不平。於是再用順敘談到漢朝,“揚馬激頽波,開流蕩無垠”,說明揚雄、司馬相如,繼楚辭之後,在文風頽靡之中,激起中流,可是流弊所及,正如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中所說:“競為侈靡閎衍之辭,沒其風喻之義”,和梁劉勰《文心雕竜·辨騷篇》所說“揚馬沿波而得奇”一樣,蕩而不返,開出無邊的末流。詩人寫到這裏,不能象帳册一般一筆一筆開列下去了。於是概括性地總束一下,“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說明以後的變化雖多,但文章法度,總已淪喪。尤其“自從建安來”,三曹七子之後,更是“綺麗不足珍”,這與《文心雕竜·明詩篇》所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大意相近。詩人反對綺麗侈靡,崇尚清真自然的文藝主張是顯而易見的。詩寫到這裏,自從春秋戰國直到陳隋,去古不可謂不遠,寫足了“大雅久不作”句中的“久”字,於是掉轉筆來,發揮“吾衰竟誰陳”了。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衆星羅秋旻”,這六句鋪敘唐代的文運,詩人故弄狡獪,其實半是假話。唐代是近體律絶詩新興的時代,何嘗有所謂“復元古”?唐太宗以馬上得天下,高宗、中、睿之間,歷經武後、韋後之變,又何嘗有所謂垂衣裳無為而治天下?王、楊、盧、駱、瀋、宋的詩,雖各有勝處,但用“清真”兩字,也衹是李白個人的說法,而不足以代表初盛唐的風格。文才處休明之世,乘時運而飛躍,有如鯉魚踴躍於竜門,繁星羅布於秋天。這裏寫唐代的進士科,比較真實,但唐代主要以詩賦取士,文勝於質,又何嘗有所謂“文質相炳煥”?這些還是枝節的問題,如果唐朝統治者真能如李白這六句詩所寫的那樣,李白應該早就復興“大雅”,重振“正聲”,何至於“吾衰竟誰陳”呢?這六句與“吾衰竟誰陳”之間的矛盾,說明了詩人這六句是故布疑局,故意地正反相形的。所以下文從“衆星”中躍出“吾”來,用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話,申說自己已無創作之意,衹有把“廢興萬變”之中的那些作品,象孔子刪詩一般,把它整理一下,去蕪存菁罷了,這樣庶幾還可以“垂輝映千春”。可是孔子畢竟不是僅僅刪述而已,贊周易、刪詩書、定禮樂之外,最後還是作了流傳千載的《春秋》,直到哀公十四年獵獲麒麟時纔絶筆。詩人的抱負,亦正是如此。最後兩句,從“吾衰竟誰陳”,“我志在刪述”的較消沉的想法,又一躍而起,以“希聖如有立,絶筆於獲麟”的斬截之辭,來反振全詩,表示願意盡有生之年,努力在文學上有所建樹。詩人以開創一代詩風為己任,自比孔子,正說明他對自己期許很高。這一“立”字又遙遙與起句的“作”字呼應,氣足神完,於是乎“大雅”又“作”了。
由於這首詩的主意在復振大雅之聲,所以詩人在寫作時,其胸襟風度,也一味的大雅君子之風,不能駿發飄逸,也不能鬱勃牢騷,完全用中鋒正筆。因此,即使在“吾衰竟誰陳”的慨嘆之中,對當代有所不滿,而衹能以“聖代復元古”等六句正面頌揚之辭,來微露矛盾之意,這並非詩人故作違心之論,而是寫這首詩的立場使然。千古以來,對此詩都是順口隨便讀過,未嘗抉出其矛盾之處的用心所在,未免辜負了詩人當時以此詩冠全集捲首的苦心了。
全詩一韻到底,音節安雅中和。最後兩句,由於立意的堅决,音調也不自覺地緊急起來,“立”、“絶”、“筆”三個入聲字,湊巧排列在一起,無意中聲意相配,構成了斬釘截鐵的壓軸。
(瀋熙乾)
古風(其三)
李白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揮劍决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啓,大略駕群才。
收兵鑄金人,函𠔌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聘望琅邪臺。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
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此詩主旨是藉秦始皇之求仙不成,以規諷唐玄宗之迷信神仙。就思想內容而言並不算李白一人之特見卓識,但就其動蕩開合的氣勢、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而言,實堪稱獨步。全詩大體可分前後兩段,前段為賓,後段為主。主要手法是欲抑先揚,忽翕忽張,最後蓋棺論定。
前段從篇首至“騁望琅邪臺”,頌揚秦王之雄纔大略和統一業績。頭四句極力渲染秦始皇消滅六國平定天下的威風。不言平定四海,而言“掃”空“六合”(包天地四方而言之),首先就張揚了秦王之赫赫聲威。再用“虎視”形容其勃勃雄姿,更覺咄咄逼人。起二句便有“猛虎攫人之勢”。緊接着寫統一天下的具體情事,也就有如破竹了。三句“浮雲”象徵當時天下混亂陰暗的局面,而秦王拔劍一揮,則寰區大定,一人“决”字,顯得何其果斷,有快刀斬亂麻之感。於是乎天下諸侯皆西來臣屬於秦了。由於字字擲地有力,句句語氣飽滿,不待下兩句贊揚,贊揚之意已溢於言表。“明斷”句一作“雄圖發英斷”,但不管“明斷”、“英斷”也好,“雄圖”、“天啓”、“大略”也好,總算把對政治傢的最高贊詞都用上了。詩篇至此,一揚再揚,預為後段的轉折蓄勢。緊接“收兵”二句寫秦始皇統一天下後所采取的鞏固政權兩大措施,亦是張揚氣派。一是收集天下民間兵器,熔鑄為十二金人,消除反抗力量,使“天下莫予毒也已”,於是秦和東方交通的咽喉函𠔌關便可敞開了。二是於琅邪臺、會稽山等處刻石頌秦功德,為維護統一作輿論宣傳。“會稽嶺”和“琅邪臺”一南一北,相距數千裏,詩人緊接寫來,有如信步戶庭之間。“騁望“二字形象生動地展示出秦王當時志盈意滿的氣概。秦之統一措施甚多,擇其要者,則綱舉目張,敘得簡勁豪邁。對秦王的歌頌至此臻極,然而物極必反,這猶如《過秦論》的開篇,直是轟轟烈烈,使後來的反跌之筆更見有力。
後段十二句,根據歷史事實進行生動藝術描寫,諷刺了秦王驕奢淫侈及妄想長生的荒唐行為。先揭發其驪山修墓奢靡之事。秦始皇即位第三十五年,發宮刑罪犯七十多萬人建阿房宮和驪山墓,揮霍恣肆,窮極民力。再揭發其海上求仙的愚妄之舉。始皇二十八年,齊人徐市說海上有蓬萊等三神山,上有仙人及不死之藥,於是始皇遣徐市帶童男女數千人入海追求,數年無結果。此即“采不死藥”事。“茫然使心哀”是擔心貪欲未必能滿足的恐懼和空虛。這四句對於前段,筆鋒陡轉,真如駿馬註坡。寫始皇既期不死又築高陵,揭示出其自私、矛盾、欲令智昏的內心世界。但詩人並沒有就此草草終篇,在寫其求仙最終破産之前,又掀起一個波瀾。據史載徐市詐稱求藥不得,是因海中有大魚阻礙之故,於是始皇派人運着連續發射的強弩沿海射魚,在今山東煙臺附近海面射死一條鯨。此節文字運用浪漫想象與高度誇張手法,把獵鯨場面寫得光怪陸離,有聲有色,驚險奇幻:赫然浮現海面上的長鯨,驟然看來好似一尊山嶽,它噴射水柱時水波激揚,雲霧彌漫,聲如雷霆,它鬐鬣張開時竟遮蔽了青天……。詩人這樣寫,不但使詩篇增添了一種驚險奇幻的神秘色彩,也是製造希望的假象,為篇終致命的一跌作勢。長鯨徵服了,不死之藥總可求到吧。結果不然,此後不久,始皇就在巡行途中病死。“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這是最後的反跌之筆,使九霄雲上的秦王跌到地底,真是驚心動魄,以此二句收束築陵、求仙事,筆力陡健,而口吻冷雋。想當初那樣“明斷”的英主,竟會一再被方士欺騙,仙人沒做成,衹留下一堆寒冷的骨灰,而“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讓方士大討其便宜。歷史的嘲弄是多麽無情埃
此詩雖屬詠史,但並不僅僅為秦始皇而發。唐玄宗和秦始皇就頗相類似:兩人都曾勵精圖治,而後來又變得驕侈無度,最後迷信方士妄求長生。據《資治通鑒》載:“(玄宗)尊道教,慕長生,故所在爭言符瑞,群臣表賀無虛月。”這種蠢舉,結果必然是貽害於國傢。可見李白此詩是有感而發的。全詩史實與誇張、想象結合,敘事與議論、抒情結合,欲抑故揚,跌宕生姿,既有批判現實精神又有浪漫奔放激情,是李白《古風》中的力作。
(鬍國瑞)
古風(其十五)
李白
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臺。
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
奈何青雲士,棄我如塵埃。
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
方知黃鵠舉,千裏獨徘徊。
這是一首以古諷今、寄慨抒懷的五言古詩。詩的主題是感慨懷才不遇。
前四句用戰國時燕昭王求賢的故事。燕昭王决心洗雪被齊國襲破的恥辱,欲以重禮招納天下賢才。他請郭隗推薦,郭隗說:王如果要招賢,那就先從尊重我開始。天下賢才見到王對我很尊重,那麽比我更好的賢才也會不遠千裏而來了。於是燕昭王立即修築高臺,置以黃金,大張旗鼓地恭敬郭隗。這樣一來,果然奏效,當時著名遊士如劇辛、鄒衍等人紛紛從各國涌來燕國。在這裏,李白的用意是藉以表明他理想的明主和賢臣對待天下賢才的態度。李白認為,燕昭王的英明在於禮賢求賢,郭隗的可貴在於為君招賢。
然而,那畢竟是歷史故事。次四句,詩人便化用前人成語,感諷現實。“青雲士”是指那些飛黃騰達的達官貴人。《史記·伯夷列傳》說:“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者1意思是說,下層寒微的士人衹有依靠達官貴人,纔有可能揚名垂世,否則便被埋沒。李白便發揮這個意思,感慨說,無奈那些飛黃騰達的顯貴們,早已把我們這些下層士人象塵埃一樣棄置不顧。顯貴之臣如此,那麽當今君主怎樣呢?李白化用阮籍《詠懷》第三十一首諷刺魏王語“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尖銳指出當今君主也是衹管揮霍珠玉珍寶,追求聲色淫靡,而聽任天下賢才過着貧賤的生活。這四句恰和前四句形成鮮明對比。詩人在深深的感慨中,寄寓着尖銳的揭露和諷刺。
現實不合理想,懷才不獲起用,那就衹有遠走高飛,別謀出路,但是前途又會怎樣呢?李白用了春秋時代田饒的故事,含蓄地抒寫了他在這種處境中的不盡惆悵。田饒在魯國長久未得到重用,决心離去,對魯哀公說:“臣將去君,黃鵠舉矣1魯哀公問他“黃鵠舉”是什麽意思。他解釋說,雞忠心為君主效勞,但君主卻天天把它煮了吃掉,這是因為雞就在君主近邊,隨時可得;而黃鵠一舉千裏,來到君主這裏,吃君主的食物,也不象雞那樣忠心效勞,卻受到珍貴,這是因為黃鵠來自遠方,難得之故。所以我要離開君主,學黃鵠高飛遠去了。魯哀公聽了,請田饒留下,表示要把這番話寫下來。田饒說:“有臣不用,何書其言1就離開魯國,前往燕國。燕王立他為相,治燕三年,國傢太平。魯哀公為此後悔莫及。(見《韓詩外傳》)李白在長安,跟田饒在魯國的處境、心情很相似,所以這裏說“方知”,也就是說,他終於體驗到田饒作“黃鵠舉”的真意,也要離開不察賢才的庸主,去尋求實現壯志的前途。但是,田饒處於春秋時代,王室衰微,諸侯逞霸,士子可以周遊列國,以求遂志。而李白卻是生活在統一強盛的大唐帝國,他不可能象田饒那樣選擇君主。因此,他雖有田饒“黃鵠舉”之意,卻衹能“千裏獨徘徊”,彷徨於茫茫的前途。這末二句,歸結到懷才不遇的主題,也結出了時代的悲劇,形象鮮明,含意無荊
《古風》五十九首都是擬古之作。其一般特點是註重比興,立意諷托,崇尚風骨,氣勢充沛,而語言樸實。這首顯然擬阮籍《詠懷》體,對具體諷刺對象,故意閃爍其詞,但傾嚮分明,感情激越,手法確似阮詩。這表明李白有很高的詩歌藝術素養和造詣。但從詩的構思和詩人形象所體現的全篇風格來看,這詩又確實保持着李白的獨特風格。如上所述,首四句是詠歷史以寄理想,但手法是似乎直陳史事,不點破用意。次四句是藉成語以慨現實,但都屬泛指,讀者難以猜測。末二句是藉故事以寫出路,但衹以引事交織描敘,用形象點到即止。總起來看,手法是故擬阮籍的隱晦,而構思則從理想高度來揭露現實的黑暗,表現出李白那種熱情追求理想的思想性格,和他的詩歌藝術的一個主要的風格特徵。
(倪其心)
古風(其十九)
李白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
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
霓賞曳廣帶,飄拂升天行。
邀我至雲臺,高揖衛叔卿。
恍恍與之去,駕鴻凌紫冥。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鬍兵。
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這是一首用遊仙體寫的古詩,大約作於安祿山攻破洛陽以後。詩中表現了詩人獨善兼濟的思想矛盾和憂國憂民的沉痛感情。詩人在想象中登上西嶽華山的最高峰蓮花峰,遠遠看見了明星仙女。“明星”本是華山玉女名,但字面上又給人造成天上明星的錯覺。首二句展現了一個蓮峰插天、明星閃爍的神話世界。玉女的纖纖素手拈着粉紅的芙蓉,凌空而行,遊於高高的太清,雪白的霓裳曳着寬廣的長帶,迎風飄舉,升嚮天際。詩人用神奇的彩筆,繪出了一幅優雅縹緲的神女飛天圖。
美麗的玉女邀請李白來到華山雲臺峰,與仙人衛叔卿長揖見禮。據《神仙傳》載,衛叔卿曾乘雲車、駕白鹿去見漢武帝,以為皇帝好道,見之必加優禮。但皇帝衹以臣下相待,於是大失所望,飄然離去。這裏用衛叔卿的故事暗暗關合着李白自己的遭遇。天寶初年,詩人不是也曾懷着匡世濟民的宏圖進入帝闕嗎?而終未為玄宗所重用,三年後遭讒離京。所以沒奈何,衹好把衛叔卿引為同調,而與之駕鴻雁遊紫冥了。
正當詩人恍惚間與衛叔卿一同飛翔在太空之上的時候,他低頭看到了被鬍兵占據的洛陽一帶,人民慘遭屠戮,血流遍野,而逆臣安祿山及其部屬卻衣冠簪纓,坐了朝廷。社會的動亂驚破了詩人幻想超脫現實的美夢,使他猛然從神仙幻境折回,轉而面對戰亂的慘象。詩至此戛然而止,沒有交代自己的去留,但詩中李白正視和關切現實,憂國憂民的心情,是十分明顯的。
在這首《古風》裏,詩人出世和用世的思想矛盾是通過美妙潔淨的仙境和血腥污穢的人間這樣兩種世界的強烈對照表現出來的。這就造成了詩歌情調從悠揚到悲壯的急速變換,風格從飄逸到沉鬱的強烈反差。然而它們卻和諧地統一在一首詩裏,這主要是靠詩人縱橫的筆力、超人的才能和積極的進取精神。
李白後期的遊仙詩,常常在馳騁豐富的想象時,把道傢神仙的傳說融入瑰麗奇偉的藝術境界,使抒情主人公帶上濃郁的謫仙色彩。這是和他政治上不得志,信奉道教,長期過着遊山玩水、修道煉丹的隱士生活分不開的。但他藉遊仙表現了對現實的反抗和對理想的追求,使魏晉以來宣揚高蹈遺世的遊仙詩獲得了新的生命。《古風》其十九便是一個例證。
(葛曉音)
古風(其二十四)
李白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幹虹蜺,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蹠!
唐玄宗的後期,政治由開明轉為腐敗。他寵任宦官,使這些人憑藉權勢,大肆勒索,“於是甲捨、名園、上腴之田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新唐書·宦者傳上》)唐玄宗還喜好鬥雞之戲,據唐人陳鴻《東城老父傳》雲,當時被稱為“神雞童”的賈昌,由於得到皇帝的愛幸,“金帛之賜,日至其傢”,有民謠說:“賈傢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這些宦官和雞童恃寵驕恣,不可一世。其時李白在長安,深感上層統治者的腐敗,這首《古風》就是針對當時現實而作的一幅深刻諷刺畫。
詩的前八句寫宦官、雞童的豪華生活和飛揚跋扈的氣焰。詩人對這些得幸小人的生活並沒有進行全面描寫,衹是截取了京城大道上的兩個場景,把它巧妙地勾畫在讀者眼前。
第一個場景寫宦官。詩一開始,就象電影鏡頭一樣,推出了一個塵土飛揚的畫面:“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亭午”是正午,“阡陌”原指田間小路,這裏泛指京城大道。正午天最亮,卻暗然不見阡陌,可見塵土之大。而這樣大的塵土是“大車”揚起來的,這又寫出了大車之多與行駛的迅疾。這是寫景,為後面即將出現的人物作鋪墊。那麽,是誰這樣肆無忌憚地飛車疾馳呢?詩人指出:“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中貴”,是“中貴人”的省稱,指有權勢的太監。“甲宅”,指頭等的宅第。“連雲”狀其量,宅第高而且廣,直連霄漢。詩人不僅寫出了乘車人是宦官,而且寫出了他們為什麽能如此目中無人,因為他們有勢,有錢,他們正驅車返回豪華的宅第。這裏詩人既沒有直接描寫車中的宦官,也沒有描寫路上的行人,衹是通過寫飛揚的塵土、連雲的宅第,來渲染氣氛、顯示人物,有烘雲托月之妙。
另一個場景寫雞童,又換了一副筆墨。寫“中貴”,處處虛筆烘托;對“雞童”卻是用實筆從兩個方面進行正面描寫:一是寫服飾。“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1鬥雞人與宦官不同,他是緩轡放馬而行,好象故意要顯示他的權勢和服飾的華貴。在“亭午”陽光的照耀下,他們的車蓋衣冠何等光彩奪目!二是寫神態。“意態由來畫不成”,一個人的神情本來是很難描繪的,尤其是在短小的抒情詩裏。但李白寫來卻舉重若輕,他先用了一個誇張的手法,把筆墨放開去,“鼻息幹虹蜺”,虹蜺即虹霓,鼻息吹動了天上的雲霞,活現出鬥雞人不可一世的驕橫神態;繼而,詩人又把筆收回來寫實:“行人皆怵惕”,行人沒有一個不惶恐的,進一步用行人的心理把雞童的勢焰襯托得淋漓盡致。真是傳神寫照,健筆縱橫。
最後兩句寫詩人的感慨。“洗耳翁”指許由。據皇甫謐《高士傳》說,堯曾想讓天下給許由,許由不接受,認為這些話污了他的耳朵,就去水邊洗耳。世上沒有了象許由那樣不慕榮利的人,誰還能分得清聖賢(堯)與盜賊(蹠)呢?詩人鄙夷地把宦官、雞童等佞幸小人看成是殘害人民的強盜,同時也暗刺當時最高統治者的不辨“堯與蹠”。
這首詩通過對中貴和鬥雞人的描繪,深刻諷刺了佞幸小人得勢後的囂張氣焰,對當時的黑暗政治表示了憤慨。
詩的前八句敘事,後兩句議論。敘事具體、形象,飽含諷刺,最後的議論便成為憤慨的自然噴發,一氣貫註,把感情推嚮了高潮,由諷刺佞幸小人,擴大為放眼更廣阔的現實,豐富了詩的內容,提高了主題思想的意義。
(張燕瑾)
古風(其三十一)
李白
鄭客西入關,行行未能已,
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裏,
璧遺鎬池君,明年祖竜死。
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
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欲知李白這一首詩的妙處,且先看詩中這一故事的由來。《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六年秋,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鎬池君。因言曰:今年祖竜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竜者,人之先也。使禦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沉璧也。”另外,《漢書·五行志》引《史記》雲:“鄭客從關東來,至華陰,望見素車白馬從華山上下,知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遂至,持璧與客曰:為我遺鎬池君,因言今年祖竜死。”《史記》所載的故事前後比較完整,用了一百零三個字。《漢書》抓住故事的中心,衹用了五十個字,而且由於素車白馬從華山而下這一點染,增強了神話色彩,但仍然衹是文章,而不是詩。
李白翻文為詩,主要以《漢書》所載的故事為根據,寫成了這一首詩的前六句。其中第二句是原文所沒有的,實質上詩人把原文凝煉為二十五個字,字數壓縮了一半,卻無損於故事的完整性,並且詩意盎然,詩情醰永。這就不能不佩服詩人以古為新的手法了。一起“鄭客西入關”一句,為什麽不依原文寫為“鄭客關東來”呢?這是因為是“關東來”衹表明出發地,卻不能表出目的地,而“西入關”則包括了“關東來”,平平五字,一石兩鳥,極盡簡括之能事。第二句“行行未能已”原文沒有的,詩人增添了這一句,便寫出了鄭客“行行重行行”的旅途生活,“未能已”三字則又點出了道遠且長,言外還暗示秦法森嚴,行路程期有所規定,不敢超越期限的那種惶恐趕路的心情,就這一句平添了無限的情意,也就是詩之所以為詩。接下去“白馬華山君,相逢平原裏”,兩句與文章的敘述次序恰恰相反。這並不是因為受押韻的牽製,而主要是用倒筆突接的方法,先把鮮明的形象送到讀者的眼前:“唉!來了一位白馬神人1然後再補敘原委。這樣寫法接法,也是詩的特徵,而非文章的常規。第五句“璧遺鎬池君”把原文“持璧與客曰:為我遺鎬池君。”十一字刪成五字,凝縮得非常精緻。鎬池君指水神,秦以五行中的水德為王,故水神相當於秦朝的護國神,華山神預將秦的亡徵,告知水神。第六句“明年祖竜死”,祖竜即指秦始皇。不必點明,即知為華山君傳語,簡潔了當地預報了秦始皇的死耗。
以上六句,衹是李白復述故事,其長處也不過是剪裁點染得宜,而還不足以見此詩之特點。此詩精神發越之處,主要在後四句,李白的超人之處也在後四句。
東晉詩人陶潛曾寫過一篇《桃花源記》,後來的詩人極喜引用,“世外桃源”幾成為盡人皆知的成語。李白想象力過人,把這一故事和上面六句中的故事,摻和在一起,似乎桃源中人所以避秦隱居,就是因為他們得知鄭客從華山君那兒得來祖竜將死、秦將大亂的消息。所以七八兩句用“秦人相謂曰:吾屬可去矣1輕輕地把兩個故事天衣無縫地聯繫在一起了。“秦人相謂曰”之前省去了鄭客傳播消息,因而行文更加緊湊。“相謂”二字寫出秦人傳說時的神情,活躍紙上:“吾屬可去矣”一句則寫出了他們堅决而又輕鬆的感情,這些都是此詩神妙之處。
最後詩人以“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兩句結住全詩。“春”字,承桃花春開,取春色美好之意。用“千春”而不用千秋,說明他對桃花源的贊美。這兩句反映了李白對桃花源的嚮往和對塵世生活的厭惡。是啊,一旦進了世外桃源,就永遠與這混濁紛亂的人寰相隔絶了。
詩人寫詩時可能預感到安史之亂的某些徵兆,所以引喻故事,藉古喻今,以表遁世避亂的歸隱思想。結筆悠然而止,不再寫入桃源後的如何如何,不但行文簡潔,而且餘音裊裊,也令人起不盡之思。
(瀋熙乾)
古風(其三十四)
李白
羽檄如流星,虎符合專城。
喧呼救邊急,群鳥皆夜鳴。
白日曜紫微,三公運權衡。
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
藉問此何為?答言楚徵兵。
渡瀘及五月,將赴雲南徵。
怯卒非戰士,炎方難遠行。
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
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
睏獸當猛虎,窮魚餌奔鯨。
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生!
如何舞幹戚,一使有苗平!
這首詩是反映徵討南詔的事。南詔(在今雲南大理一帶),是唐時我國西南地區民族建立的一個政權,其王受唐朝廷的册封。據《資治通鑒》記載,天寶九載(750),楊國忠薦鮮於仲通為劍南節度使,仲通專橫粗暴,失南詔人心,而云南太守張虔陀又對南詔王閣羅鳳多所凌辱和徵求,遂激起南詔反抗。次年夏,鮮於仲通發兵八萬徵討,閣羅鳳遣使謝罪,仲通不準,與閣羅鳳戰於西洱河,慘敗,傷亡六萬。楊國忠為他隱瞞敗跡,又在東西兩京和河南、河北地區大肆徵兵。詩即以這一事件為背景,卻不拘泥於其事,而是通過藝術的概括,深入挖掘事件的根源,將矛頭指嚮唐王朝的國策。
開頭四句展現了一幅緊急軍事行動的場面:軍書飛馳,徵調急切,一片喧呼救邊的叫嚷聲,連棲鳥也不得安巢。短短幾句詩渲染出一種緊迫的氣氛,“羽檄”,已是緊急文書,又以流星喻之,更顯出十萬火急。“喧呼”,已見催迫之狀,又以群鳥驚鳴烘托之,愈見其督驅騷擾之甚,使人有雞飛狗跳之感。這些都是以誇飾的筆墨,給人以強烈的印象。從事情的原委上看,下文“藉問”四句言在楚地徵兵,遠征南詔,纔是敘事之始。但是詩人沒有從這裏開頭,而是截取一個驚人心目的鏡頭以為開端,將本事留到下面再補敘,避開平鋪直敘的寫法,使詩起得警動有勢,能一下子抓住讀者,是很巧妙的結構。
“白日”四句,突然逆轉,勾勒出一幅承平景象,與前面的戰爭氣氛形成鮮明的強烈的對照。前兩句全以天象為喻。以“白日”、“紫微”、“三公”、“權衡”象徵皇帝和朝廷大臣,描繪一幅玉宇清平的景象。語語言天象,即語語言人世。人世的內容通過形象的天象展現出來,確是一種妙運。“天地皆得一”是從《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二句熔鑄而成,即寰宇清平安寧之意。你看,白日輝耀,可謂君明;三公執樞,可謂臣能;四海清澄,可謂天下安定。如此承平盛世怎麽會突然發生戰爭呢?詩人雖然沒有當即回答,而其不滿之心,指責之情,譏諷之意,已盡在不言之中。
“藉問”四句,把興兵討伐南詔的本事補敘明白。古來相傳瀘水有瘴氣,至五月方可渡。“渡瀘及五月”,一個“及”字把統治集團急不可耐的徵伐情緒,和盤托出。下面側重寫統治者驅民於死地的罪惡。“怯卒”以下十句是詩人用濃墨重筆着力刻畫之處。前六句寫徵行別離之慘。與役者都是未經戰陣的百姓,是為“怯卒”,本不堪行;南方又多瘴癘,觸之則斃,尤不可去。而朝廷必驅而往之,不啻白白送死,所以生離亦即死別。日月都帶上凄慘色調,可見悲怨之氣衝天之狀;淚盡繼之以血,心碎哭亦無聲,足見悲痛欲絶之情。“睏獸”四句寫驅遣有去無回之勢。以睏獸、窮魚喻怯卒,以猛虎、奔鯨喻悍敵,使不敵之勢,躍然紙上。虎而云猛,鯨而云奔,獸而云睏,魚而云窮,有意使桀悍與疲弱相對,更為鮮明。虎為獸中之王,一般獸所難當,何況疲睏之獸;鯨為魚中之巨,一般魚所難逃,何況力窮之魚。這兩句充滿誇飾色彩、形象鮮明的比喻,是下文最好的鋪墊,使“千去不一回,投軀豈全身”二句一下子便深印人心。李白的詩筆善誇張,十句詩把驅民於虎口的慘象寫得怵目驚心,可謂對窮兵黷武的血淚批判與控訴。
末二句用舜的典故,披露全詩主旨。據《帝王世紀》記載,舜的時候,有苗氏不服,禹請發兵徵討。舜說,不,我修德還不深厚,擅動刀兵,不合於道,於是進一步修明政教。過了三年,他衹舉行一次以幹(盾)戚(斧)為道具的舞蹈,有苗氏便服威懷德而歸順。作者慨嘆這樣的原則不見了,等於說當時“當國之臣不能敷文德以來遠人”(蕭士贇《分類補註李太白集》),這正是本詩的主旨所在。現在可以回顧一下“白日”四句,在那一片清平氣象中,似覺缺少點什麽,缺少的就是這“敷文德以來遠人”的國策。這就是前面留給讀者的懸念的答案。至此,主旨已明,懸念已解,詩也就戛然而止。從這一方面看,詩的前後呼應關鎖,也是非常緊密的。
(孫靜)
古風(其四十六)
李白
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
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
王侯象星月,賓客如雲煙。
鬥雞金宮裏,蹴鞠瑤臺邊。
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
當塗何翕忽,失路長棄捐。
獨有揚執戟,閉關草《太玄》。
這首詩從內容上看,當作於天寶初李白在長安時期。唐代從開國到這時共一百二十多年,與詩所言年數不合,“四十”二字可能有誤,以古人詩文中常舉成數而言,當為“二十”或“三十”。
開元、天寶年間,進入了歷史上所稱的“盛唐”。一方面唐王朝登上了繁榮昌盛的頂峰,另一方面也漸次呈露出由盛轉衰的危機。詩人以特有的政治敏感,以他的詩筆,為我們展現了一幅繁盛中充斥着腐朽的真實的歷史畫捲。
詩從唐王朝一百多年發展歷史入手。開篇四句是一節,重點在勾勒盛唐時期大唐帝國的輝煌顯赫面貌。詩人衹用“一百四十年”五個字,便將“貞觀之治”、“開元之治”等豐富的歷史內容,推入詩句的背後,而用“國容何赫然”一句贊嘆,啓示人們自己去體味、領會,這是虛寫的方法,非常經濟的筆墨。然而虛多則易空,故下文“隱隱”二句又轉用實寫的方法,選擇一個極富有表現力的側面──長安都城宮室建築的雄偉壯麗,來給人們以“赫然”“國容”的具體感受。十個字,字字精實。“隱隱”,見出宮室的層疊深邃;“峨峨”,見出樓觀的巍拔飛騫;“五鳳樓”,見出其精工華美之巧;“橫三川”,見出其竜蟠虎踞之勢。詩人有意將宏麗建築安放在一個廣阔的背景上,以增其壯偉雄渾之感。短短四句詩,虛實結合,使經過百多年發展的大唐帝國,以其富麗堂皇的面貌、磅礴的氣勢屹立在我們面前,令人不能不佩服詩人巨大的藝術概括力量。
“王侯”以下六句,轉入對權勢者的描寫。“王侯”二句言其衆盛。以燦然羅列的星月狀王侯,亦似見其華耀驕貴之相;以彌漫聚散的雲煙狀賓客,亦似見其趨走奔競之態。都極善用比,有傳神盡相之妙。“鬥雞”二句言其行徑。“金宮”、“瑤臺”都是指帝王所居,“鬥雞”、“蹴鞠”都是一種遊戲玩好,他們的所作所為無非是憑藉侍從遊樂以邀寵幸。“舉動”二句言其氣焰。“搖白日”、“回青天”,以誇張的筆墨刻畫其權勢之大,氣焰之盛,也隱含可以左右帝王之意。六句詩分三個層次,把王侯權貴的腐朽驕橫形象一筆筆勾勒完足,筆墨很有分量。在章法的承接上,由輝煌的國勢一下子過渡到勢焰熏天的權貴,收到很好的藝術效果:在那繁榮昌盛的背景上,活動着主宰着的竟是一群腐朽的權貴,不禁使人有大好河山、錦綉前程將被活活斷送之感,而這也正是詩人悲憤之所在。
末四句巧妙地運用揚雄的故事表明詩人的鮮明態度。“當塗”二句熔煉揚雄《解嘲》中的話:“當塗者入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班權貴不會有好結局,得意的日子不會長久。“翕忽”是飛速之意,形容青雲直上。“獨有”二句詩人以揚雄自比,嚮權貴們投以輕衊的目光。藉用這個典故,簡約而有力地表現了詩人清操自守和對權貴們鄙視與决絶態度。揚雄閉關草《太玄》時,有人嘲笑他得不到官職,揚雄做《解嘲》以答。其中大講得士、失士同國傢興亡的關係:“昔三仁去而殷墟,二老歸而周熾,子胥死而吳亡,種蠡存而越霸”。這不正是唐王朝當時面臨的問題嗎?看來詩人用此典還有更深的含義。
本詩首二句縱觀歷史,次二句橫覽山河,都如登高臨深,有俯視一切的氣概,見出其吞吐千古、囊括六合的胸懷與氣魄。“王侯”六句,一氣貫下,刻畫權勢者們的形象,筆墨酣暢,氣完神足。而正當把權勢者們說到十分興頭上的時候,“當塗”二句卻兜頭一盆冷水澆了下來,使人有一落千丈之感。末二句衹客觀地擺出揚雄的典實,冷然作收。但冷靜平實的筆墨中隱含怒目橫眉之氣,柔中有剛。不長的一首詩,寫得騰躍有勢,跌宕多姿,氣勢充沛,見出作者獨具的藝術特色。
(孫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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