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逸老堂詩話   》 逸老堂詩話      俞弁 Yu Bian

  ◎序
  
  餘性疏懶,平居自糲食粗衣外,無他嗜好,寓情圖史,翻閱披校,竟日忘倦。古人有雲:“緩步當車,晚食當肉。”此林下人一種真樂。餘亦自謂有真樂三,而此不與焉。讀經史百傢,忽然有悟,朗誦一過,如對賓客談論,而無迎送之勞,一樂也。展玩法書名帖,追想古人筆法,如與客弈棋臨局,而無機心之勞,二樂也。焚香看畫,一目千裏,雲樹藹然,臥遊山水,而無跋涉雙足之勞,三樂也。以此三樂,日復一日,蓋不知老之將至,何必飫膏粱,乘輕肥,華居鼎食,然後為快哉?遂扁一室曰“逸老堂”。日居其中,鉛槧編帙,未嘗去手,意有所會,欣然筆之。久而成帙,勒為二捲,藏諸篋笥,因名曰《逸老堂詩話》。聯以志吾之樂,且求愈於飽食無所用心者雲爾。嘉靖丁未,五月望日戊申老人自敘。
  
  ◎捲上
  
  浦陽吳清翁嘗結月泉吟社,延緻鄉遺老方鳳謝翺吳思齊輩,主於傢。至元丙戌,小春望日,以《春日田園雜興》為題,豫以書告浙東西以詩鳴者,令各賦五七言律詩,至丁亥正月望日收捲。月終收得二千七百三十五捲。清翁乃屬方公輩品評之,選中二百八十人。三月三日揭榜,其第一名,贈公服羅一,縑七,又筆五貼,墨五笏。第二名至五十名,贈送有差。清翁乃錄其選中者之詩,自一人至六十人,總得詩七十二首,又摘出其餘諸人佳句,與其贈物回謝小啓,及其事之始末,為一帙而板行之。其一名羅公福詩云:“老我無心出市朝,東風林壑自逍遙。一犁好雨秧初種,幾道寒泉藥旋澆。放犢曉登雲外壟,聽鶯時立柳邊橋。池塘見說生新草,已許吟魂入夢招。”噫!安得清翁復作,餘亦欲入社厠諸公之末,幸矣夫。
  
  滄洲張亨父泰題《田畯醉歸圖》詩云:“村酒香甜魚稻肥,幾傢留醉到斜暉。牧奴背拽黃牛載,兒子傍扶阿父歸。鬢短何妨花插帽,身強不厭布為衣。天寬帝力知何有,但覺豐年醒日稀。”莊誦此詩,可以想見太平氣象。嚮使滄洲入吳清翁吟社,吾知羅公福又讓子出一頭地矣。
  
  杜庠字公序,號西湖醉老,以詩名於景泰間。其《赤壁》雲:“水軍東下本雄圖,千裏長江隘舳艫。諸葛心中空有漢,曹瞞眼裏已無吳。兵消炬影東風猛,夢斷簫聲夜月孤。過此不堪回首處,荒佈局鷗鳥滿煙蕪。”時人稱為杜赤壁雲。吳文定詩:“西飛孤鶴記何詳,有客吹簫楊世昌。當日賦成誰與註,數行石刻舊曾藏。”世昌,綿竹道士,與東坡同遊赤壁,賦所謂“客有吹洞簫者”,即其人也。微文定表而出之,世昌幾無聞矣。
  
  古今詩人措語工拙不同,豈可以唐宋輕重論之。餘訝世人但知宗唐,於宋則棄不收。如唐張林《池上》雲:“鞭葉乍翻人采後,荇花初沒舸行時。”宋張子野《溪上》雲:“浮萍斷處見山影,小艇移時聞草聲。”巨眼必自識之,誰謂詩盛於唐而壞於宋哉?瞿宗吉有“舉世宗唐恐未公”之句,信然!都玄敬《詩話》雲:“鬆江袁景文未仕時,嘗謁楊廉夫,見其賦《白燕》詩云:‘珠簾十二中間捲,玉翦一雙高下飛。’”餘近見《鼓吹續編》,此詩乃常孰時大本所作。其詩曰:“春社年年帶雪歸,海棠庭院日爭輝。珠簾十二中間捲,玉翦一雙高下飛。天下公侯誇紫頷,國中儔侶尚烏衣。江湖多少閑鷗鷺,宜與同盟伴釣磯。”大本,同時人,玄敬失於不審耳,非廉夫之詩明矣。
  
  硃子儋《存餘堂詩話》載:“顧仲瑛《和劉孝章遊永安湖》詩,其警聯雲:‘啄花鶯坐水楊柳,雪藕人歌山鷓。’極為楊鐵崖所稱許。”餘記宋白玉蟾有《春日遊冶》詩云:“風條舞緑水楊柳,雨點飛紅山海棠。”亦自雋永。惜無賞音者拈出。
  
  東坡像《自贊》雲:“目若新生之犢,身如不係之舟。試問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崖州。”山𠔌《自贊》雲:“似僧有發,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楊誠齋《自贊》雲:“青白不形眼底,雌黃不出品中。衹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風。”與陳竜川《自贊》“人中竜,文中虎”者有間矣。
  
  至正壬辰鼕,倡婦徐氏,徽人。寇常一日召婦佐觴,徐憤駡不從,寇馳劍往殺之。竜江章琬孟文有詩記之雲:“平原巷裏堂中身,翠舞珠歌玉樹春。不得籍除今義死,天容倡婦愧降臣。”江陰王逢原吉亦有詩吊之雲:“妾非花月舊時妖,曾事忠良樂聖朝。今日黃巾刀下死,陽城下蔡莫魂消。”其二雲:“束帶朝衣供奉孫,虜廷歕死報皇恩。妾今一唱貞元麯,孰濺西風碧血痕。”噫!徐婦可謂風塵中有氣義表表者矣。回視冠裳,寧不愧哉?孫失其名。
  
  陸儼山詩話載:“華亭衛先生《題鬆雪墨竹》雲:‘漢傢日暮竜沙遠,南國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煙雨裏,又隨人去報平安。’”都玄敬詩話雲:“周方伯良石所作,但首句改易三字,‘漢傢’作‘中原’,‘竜沙’作‘竜旗’。”未知孰是?
  
  唐李義山詩,有“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之句。世俗久雨,見晚晴輒喜,自古皆然。餘適逢此景,遂演二首雲:“天意憐幽草,孤根托鷯隈。自含幽獨意,長殿百花開。香馥滋春雨,情深親落梅。心知惟二謝,勾引夢中來。”“人間重晚晴,水色共天清。池面浮魚泳,山腰反照明。漁罾懸別浦,林鳥度新聲。仿佛王維畫,超然物外情。”李義山全篇,惜未見之耳。
  
  《漢書》:“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說苑》作“白頭而新,傾蓋而故。”楊升庵雲:“作‘而’字解,尤意味。”此說餘不敢從,故特拈出。
  
  慄,木果也,莊子所謂“狙公賦茅”者。今論作茅慄,瀋存中嘗辯其非矣。杜詩云:“園收慄未全貧。”正指此物。今以慄,解作蹲鴟之芋,一何遠哉?
  
  梁樂府《夜夜麯》,或名《昔昔????》,昔即夜也。《列子》:“昔昔夢為君。”????亦麯之別名。
  
  杜詩“銜杯樂聖稱避賢”,用李適之“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之句。今俗本作“世賢”者,非也。
  
  杜詩“苔臥緑瀋槍”,緑瀋以漆著色如瓜皮,謂之緑瀋。《南史》任昉卒於官,武帝聞之,方食西苑緑瀋瓜,投之於盤,非不自勝。緑瀋瓜,即今西瓜也。
  
  佛寺曰“香界”,亦曰“香阜”。江總詩云:“息舟候香阜,悵別在寒林。”高適詩云:“香界泯君有。”“香界”“香阜”,人未曾道。
  
  《淮南子》雲:“馬,聾蟲也,而可以通氣志,猶待教而成,況於人也?”《註》曰:“聾蟲喻無知者。”聾蟲之名甚奇。
  
  琬液瓊蘇,皆古酒名,見皇甫嵩《醉鄉日月記》。
  
  《藝文類聚》載束皙《餅賦》,有“牢九”之目,蓋食具名也。東坡詩以“牢九具”對“真一酒”,誠工矣,然不知為何物?後見《酉陽雜俎》引伊尹書有籠上牢丸、湯中牢丸,“九”字乃是“丸”字。詩人貪奇趁韻,而不知其誤,雖東坡亦不能免也。“牢丸”即今之湯餅是也。
  
  歐陽公之文,粹如金玉;蘇文忠公之文,浩如江河。歐公之摹寫事情,使人宛然如見;蘇公之開陳治道,使人惻然動心。皆前代之所無有也。
  
  古樂府詩云:“尺素如殘雪,結成雙鯉魚。要知心裏事,看取腹中書。”據此詩言之,古人尺素結為鯉魚形,即緘是也,非如今人用蠟。《文選》雲:“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即此是也。下云“烹魚得書”,亦譬喻之言耳,非真烹也。五臣及劉履皆謂古人多於魚腹寄書,引陳涉罩魚倡禍事證之,何異癡人說夢邪?
  
  宋初置通判,分知州之權,謂之監州。宋人有錢昆者,性嗜蟹,嘗求外補,語人曰:“但得有蟹之處無監州則可。”此語有晉人風味,東坡詩,有“欲問君王丐符竹,但憂無蟹有監州”。昆去東坡未遠,即用其事為詩,良愛其語也。
  
  麯名有《烏????角》。江鄰幾《雜志》雲:“始教坊傢人市????,得一麯譜於子角中。翻之,遂以名焉。”載石屏有《烏????角》行。元人月泉吟社詩云:“山歌聒耳《烏????角》,村酒柔情玉練槌。”
  
  《荊州記》,盛弘之撰,其記三峽水急雲:“朝發白帝,暮宿江陵,凡一千二百餘裏,雖飛雲迅鳥,不能過也。”李太白詩云:“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杜子美雲:“朝發白帝暮江陵。”皆用盛弘之語也。
  
  謝玄暉詩:“風動萬年枝。”唐詩:“青鬆忽似萬年枝。”《三體詩註》以為鼕青,非也。《草木疏》雲:“檍木枝葉可愛,二月花白,子似杏,今在處官園種之。取億萬之義,改名萬歲樹。”即此也。
  
  杜子美有《從韋明府續處覓錦竹兩三叢》詩,黃鶴註云:“考《竹譜》、《竹記》無錦竹,意其文如錦名之。”《竹記》有“蒸竹、{函}墮竹,其皮類綉”,豈即此乎?劉須溪亦不知所謂。近閱梅聖俞《宛陵集》《錦竹》詩云:“雖作湘竹紋,還非楚筠質。化竜徒有期,待鳳曾無實。本與凡草俱,偶親君子室。”又自註其下云:“此草也,似竹而斑。”始知黃鶴有金註之昏耳。
  
  杜詩云:“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王菉猗《春晚》詩云:“絲絲天棘出莓墻。”天棘,天門鼕也,如蘹香而蔓生。洪覺範以為柳,非也。
  
  古有“藉書一癡,還書一癡”之說。“癡”本作“瓻”,貯酒器也。後人訛以為“癡”字。宋人艾性父《從高帝臣藉書》詩云:“校讎未必及三豕,還藉最慚無一鴟。”“瓻”字義同。藉時以一鴟為贄,還時以一鴟為謝耳。
  
  老杜《秋興雲:“紅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荊公效其錯綜體,有“繰成白雪桑重緑,割盡黃雲稻正青”。言繰成,則知白雪為絲;言割盡,則知黃雲為麥矣。近時吳興邱大祐有“梧老鳳凰枝上雨,稻香鸚鵡粒中秋”,亦得老杜不言之妙。
  
  南荒人稱瓶罌謂之具理,人不知何物。東坡在儋耳,以詩別黎秀纔,詩後批雲:“新釀佳甚,求一具理。”即瓶罌是也。今人以酒器為{敝瓦},康節詩有雲:“{敝瓦}子中消白日,小車兒上看青天。”
  
  古人服善,往往推尊於前輩。如杜少陵:“不見高人王右丞,藍田邱壑蔓寒藤。”“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高適則雲:“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岑參則雲:“謝胱每篇堪諷詠。”如李太白過黃鶴樓則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又云:“令人卻憶謝玄暉。”韓退之雲:“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又云:“少陵無人謫仙死,纔薄將奈石鼓何?”宋韓維詩云:“自愧效陶無好語,敢煩凌杜發新章?”古人如此推讓,今人操觚未能成章,輒闊視前古為無物。近見《詠月詩,有“李白無多讓,陶潛亦浪傳”之句,是何語邪?可謂狂瞽甚矣!或有允余曰:“杜老有:‘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又云:‘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亦高自稱許。”予曰:“在老杜則可,餘則不可。”
  
  陸放翁《宿北岩院詩云:“車馬紛紛送入朝,北岩鐙火夜無聊。中年到處難為別,也似初程宿灞橋。”岑參《送郭義》詩云:“初程莫早發,且宿灞橋頭。”放翁結句本此。趙與虤《娛書堂詩話》指為參寥詩,不考之過也。
  
  《容齋三筆》載:“吳門僧惟茂信天台山,有詩云:‘四面峰巒翠入雲,一溪流水漱山根。老僧衹恐山移去,日落先教鎖寺門。’”唐張籍《題虎邱》詩云:“望月登樓海氣昏,劍池無底鎖雲根。老僧衹恐山移去,日暮先教鎖寺門。”惟茂蹈襲張詩二句,容齋亦受其欺而記之耳。
  
  房白雲皞字希白,與元遺山為友。其《別西湖》詩云:“聞說西湖可樂饑,十年勞我夢中思。湖邊欲買三間屋,問遍人傢不要詩。”近見李西涯《麓堂詩集》,謂樂天所作,誤也。
  
  餘訪唐子畏於城西之桃花庵別業。子畏作山水小筆,遂題一絶句於其上雲:“青藜拄杖尋詩處,多在平橋緑樹中。紅葉沒脛人不到,野棠花落一溪風。”余曰:“詩固佳,但恐‘脛’字押平聲未穩。”子畏謂我何據,余曰:“老杜有‘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輓不推開脛’。”子畏躍然曰:“幾誤矣!”遂改“紅葉沒鞋人不到”。籲!子畏之服善也如此。與世之強辯飾非者,殆逕庭矣。
  
  《郡閣雅談》載:廖凝字熙績。十歲時,有《詠棋》詩云:“滿汀鷗不敢,一局黑全輸。”作者見之曰:“必垂名於後世。”先大父醉菊翁與客弈棋,傢君侍立,客命賦詩,即口占雲:“兩行分黑白,二叟賭輸贏。落子爭先著,鬆間睡鶴驚。”客稱賞不已,時傢君年纔十一歲。
  
  陸安甫伸舉“鷸蚌相持,漁人得利”二句,問王勝甫“有成語可為對否”?勝甫曰:“《戰國策》有‘犬兔俱罷,田父擅功’之語,可以對之。”安甫嘆服。
  
  《蜀志》載:王衍以霞光箋五百幅賜金堂令張蠙,即今之深紅箋也。又有百韻箋,以其幅長可寫百韻詩為名也。其次學士箋,則短於百韻矣。西涯李文正與客索箋紙,數日酬和過半,因名為子母箋。其詩云:“朝來東館暮西涯,子母箋成豈浪誇?猶有貪心勞望眼,半隨詩句落誰傢?”子母箋自西涯始名。
  
  《能改齋漫錄》雲:古來人君之亡,未有謚號,皆以大行稱之,往而不返之義也。秦始皇崩於沙丘,鬍亥喟然嘆曰:“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見《李斯傳》。唐子畏著《四庫碎金》雲:“皇帝崩後,未有謚號,故曰大行。行者德行之行,讀作去聲。”二說未知孰是?
  
  杜《徵南》《與兒書》,言昔人云“藉人書一癡,還人書一癡”。山𠔌《藉書》詩,有“時送一鴟開鎖魚”。宋艾性父《藉書》詩,有“校讎未必及三豕,還藉最慚無一鴟”。餘考唐韻,“瓻”與“癡”同用,註云: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鬥。古藉書盛酒瓶也。後人訛以為癡,不亦謬乎?
  
  張修撰(亨父)詩云:“東風潑地掃煙埃,桃李無情柳乏才。留不住春花落去,捲成團雪絮飛來。”此格本“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之句。
  
  伊卿舉伯羔,少從學於傢君,苦志贍博,溫厚文雅,間喜作詩中。餘嘗愛其有新意,如《寒食》詩云:“風弄輕陰寒食天,粉墻處處露鞦韆。古人遺俗停炊爨,不禁緑楊枝上煙。”如《山中雜言》雲:“牛羊自知夕,桑柘近成陰。”又云:“山花遇雨落,野雉見人飛。”又云:“涸沼空菱葉,高籬滿豇化。”其和傢君述懷雲:“深懷師道終身重,已信文人自古貧。”詩皆清拔可誦。今為四明訓導雲。
  
  鄂州蒲圻縣赤壁,正周瑜所戰之地。黃州亦有赤壁,東坡夜遊之地,詩人托物比興,故有“西望夏口,東望武昌”,“非孟德之睏於周朗者乎”,蓋坡翁亦有疑之之辭矣。韓子蒼亦承東坡之誤,有“齊安城畔山危立,赤壁磯頭水倒流。此地能令阿瞞走,小偷何敢下蘆洲”。元人陳菊南,上虞人,博古士也。其《詠蒲圻赤壁》詩云:“往事何消問阿瞞,到頭吞不去江山。自從羽艦隨煙盡,惟有漁舟竟日閑。原先字雷皴漫墨本,弩機土蝕點硃斑。凄其古思誰分付?白鳥蒼煙來沒間。”噫!千載之下,獨宋葛常之、元陳菊南二人之卓見耳。楊用脩有雲:“世之人無特見者,一一隨人之聲而和之,譬之應聲蟲焉。思以青黛藥之,可發一笑。”
  
  廣東廣州府湛公(若水)擢南京佘酒,將之任,其母垂白,隨地任所。薦紳賦詩贈行甚衆,唯嘉魚李承箕一首雲:“孝道由來兒奉母,得官今日母隨兒。八千裏路風波險,縱是鬍麻也縐眉。”湛公見詩,即草疏春天於朝,求養親。至八載親終,然後出仕。承箕可謂能盡友道,若水則能盡子職,兩得之矣。承箕,陳白沙之門人。
  
  《雲麓漫鈔》雲:“古有風法華者,偶至人傢,見筆硯便書,人目之為怪。”吳中士子頗有法華之風,故拈出以警戒之耳。
  
  趙鬆雪《詠老態》詩云:“老態年來日日添,黑花飛眼雪生髯。扶衰每藉過頭杖,食肉先尋剔齒簽。右臂拘攣巾不裏,中腸慘戚淚常淹。稱床獨就南榮坐,畏冷思親愛日檐。”籲!非身歷老境者不能道。
  
  宋人馬晉孟昭,東吳人。賦《滿庭芳》詞雲:“雪漬冰須,霜侵蓬鬢,去年猶勝今年。一回老矣,堪嘆又憐。思昔青春美景,除非是、月下花前。誰知道,金章紫綬,多少事憂煎?侵晨,騎馬出,風初暴橫,雨又凄然。想山翁野叟,正爾高眠。更有紅塵赤日,也不到、鬆下林邊。如何好,吳淞江上,閑了釣魚船。”
  
  宋徐師川作《漁父》詞雲:“七澤三湖碧草連,洞庭江漢水如天。朝廷若覓玄真子,不在雲邊在酒邊。明月棹,夕陽船,鱸魚恰是鏡中懸。絲綸釣餌都收卻,八字山前聽雨眠。”
  
  宋朝寒食有拋[A122]之戲,兒童飛瓦石之戲,若今之打瓦也。梅聖俞《禁煙》詩云:“窈窕踏歌相把袂,輕浮賭勝各飛[A12?]。”[A12?],七禾切。或云起於堯民之擊壤。
  
  唐詩云:“殘霞蹙水魚鱗浪,薄日烘雲卵色天。”東坡詩云:“笑把鴟夷一尊酒,相逢卵色五湖天。”正用其語。《花間集》詞雲:“一方卵色楚南天。”註以“卵”為“氵卯”,非也。註東坡詩者,亦改“卵色”為“柳色”。王梅溪亦不及此,何邪?
  
  劉夢得詠玄都桃花而被謫。李繁詠東門柳,楊國忠謂其譏己而得禍。劉後村《詠落梅》詩,有“東君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讒者箋其詩以示柄臣,由是閑廢十載。後村有《病後訪梅》十絶句,其一云:“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並李,也被梅花纍十年。”人謂簡齋《題墨梅》而致魁臺,後村《詠落梅》而罹廢黜。噫!詩之幸與不幸,有如此夫。
  
  《天廚禁臠》,洪覺範著。有琢句法中假藉格。如“殘春紅藥在,終日子夫啼”,以“紅”對“子”。如“信册今十載,明日又遷居”,以“十”對“遷”。硃子儋詩話謂其論詩近於穿鑿。餘謂孟浩然有“庖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以“雞”對“楊”。老杜亦有“枸杞因吾有,雞棲奈爾何”,以“枸”對“雞”,韓退之雲“眼昏長訝雙魚影,耳熱何辭數爵頻”,以“魚”對“爵”,皆是假藉,以寓一時之興。唐人我有此格,何以穿鑿為哉?
  
  人之於詩,嗜好往往不同。如韓文公《讀孟東野詩》,有“低頭拜東野”之句。唐史言退之性倔強,任氣傲物,少許可。其推讓東野如此。坡公《讀孟郊詩》有雲:“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食蟛越,竟日嚼空螯。”二公皆纔豪一世,而其好惡不同若此。元次山有雲:“東野悲鳴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尤古潮陽筆,合臥元竜百尺樓。”推尊退之而鄙薄東野至矣。此詩斷盡百年公案。
  
  老杜“讀書破尤捲,下筆如有神”。葛常之《韻語陽秋》雲:“欲下筆,自讀書始。不讀書,則其源不長,其流不遠,欲求波瀾汪洋浩涉之勢,不可得矣。”蕭千岩雲:“詩不讀,書不可為,然以書為詩則不可。”嚴滄浪謂“詩有別材,非關書也”,恐非碻論。
  
  吳興邱吉,字大祐。未遇時,有能詩聲,對客揮毫,敏捷無比。一日聞常孰錢允暉善詩,往謁之。邱及門,與閽者曰:“可語汝主,詩人特相訪。”錢曰:“彼何人?其迂若是。”適咽客,令閽者請入室,即令賦詩贈妓,仍以險韻睏之。邱略不構思,一揮而就。詩曰:“琵琶斜抱出吳★,貌與芙蓉兩不降。纖指嫩抽春徇十,修眉淡掃緑蛾衹。無裙影拂瀋香屑,歌扇風生玉女窗。後夜巫雲忽飛去,空餘明月照湘江。”允暉嘆不已,遂致上座,傾蓋如故,酣飲倡和,留連數日而別。
  
  郯九成與倪元鎮齊名,詩亦清麗。其》春暮《詩云:“春色三分都有幾,二分已在雨聲中。墻東兩個桃花樹,恨殺朝來一番風。”又云:“世事總如春夢裏,雨聲渾在杏花中。”人多稱誦。唐人有“二十四番花信風”,山𠔌有“一霎社公雨,數番花信風”,皆平聲用。今九成作去聲,必有所自。杜詩“會須上番看成竹”,元微之有“飛舞先春雪,因依上番梅”,俱用上番字,則上番不專為竹也。退之《筍》詩云:“唐知上幾番”,又作平聲押。
  
  太湖中有大小幹山,吾鄉秋官馬俞抑之,號清癡道人,有詩云:“大幹山,小幹山,兩山突兀湖不間。世態炎涼說不盡,叉手幹人千萬難。仲定量不遂依劉願,作賦還鄉淚如霰。蒙正硃門九不開,歸傢懶見妻兒面。大幹山,高嶔崟;小幹山,青嶙剛,徒去幹人勞爾神,不如壁立千萬尋。孤標直上幹青雲,下視蟻子何足雲?噫嘻高哉餘素心。兩幹山,莫幹人。”清癡此作,有所感而賦,豪邁跌宕,不減劉竜洲。
  
  張夢晉靈有雋纔,屢試不第,為人落魄不羈。詩文多不存藁。《春暮送友》雲:“三月正當三十日,一琴一鶴一孤身。馬蹄亂踏楊花去,半送行人半送春。”其臨終賦一絶雲:“一枚蟬蛻榻當中,命也難辭付大空。垂死尚思玄墓麓,滿山寒雪一林鬆。”其胸襟灑落,亦自不凡。
  
  宋釋惠洪《題王維雪中芭蕉圖》,有“雪裏芭蕉失寒暑”之句,以芭蕉非雪中物。硃新仲《猗覺寮雜記》雲:“嶺外如麯江,鼕大雪中,芭蕉自若,紅蕉始開花,始知前輩作畫不苟如此。想惠洪示到嶺外故也。”餘近閱陸安甫《蕞殘錄》雲:“郭都督鋐在廣西親見雪中芭蕉,雪後亦不凋壞。”噫!不讀天下書,未遍天下路,不可妄下雌黃!觀此益信。
  
  元薩天錫嘗有詩《送訢笑隱信竜翔寺》,其詩云:“東南隱者人不識,一日纔名動九重。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衲衣香暖留春麝,石鉢雲寒臥夜竜。何日相從陪杖屨?秋風江上采芙蓉。”虞學士見之謂曰:“詩固好,但聞‘聽’字意重耳。”薩當時自負能詩,意虞以先輩故少之去爾。後至南臺見馬伯庸論詩,因誦前作,馬亦如虞公所言,欲改之,二人構思數日,竟不獲。未幾,薩以事至臨川謁虞公,席間首及前事。虞公曰:“歲久不復記憶,請再誦之。”薩誦所作,公曰:“此易事。唐人詩有雲‘林下老僧來看雨’,宜改作‘地濕厭看天竺雨’,音調更差勝。”薩大悅服。今《詩律鈎玄》訛刻為倪雲林詩,非也。
  
  宋張表臣嘗遊南徐甘露寺,偶題小詞於壁間。其僧愚俗且聵,愀然不樂曰:“方泥得一堵好壁,可惜塗壞了。”張笑曰:“頗有祖風。”客問:“何謂?”張曰:“昔李衛公亦曾以方竹杖贈甘露寺僧。”尋問之,僧欣然曰:“已規而漆之矣。”衛公嗟惋竟日。祖風之謂此也。餘正德辛未春,與張堯臣遊虎邱竹樓禪房,酒半,堯臣留句壁間,餘亦和之,有“鬆竹陰中鶴虱墮,翠微深處僧房開”。他日有客戲之曰:“以汝對鶴,受其侮矣。”僧愚俗無知,遂磨滅“鶴”、“虱”二字。重遊見之,詢知其故。噫!天下事未嘗無對:“方杖削圓甘露祖,清詩磨滅虎邱僧。”與客一笑而罷。
  
  梅花格高韻勝,見稱於詩人吟詠多矣,自和靖香影一聯為古今絶唱。近見王涵峰履約詩云:“傍水濃開落影斜,依稀遙認雪中花。何如西子春江上,淡掃蛾眉自浣紗。”《許理齋詩話》謂其詠梅當以神仙比之,可以自況,比之婦人,則非也。餘閱《木天禁語》有藉喻格,如詠婦人,必藉花為喻;詠花者,必藉婦人為比。如王荊公《詠梅》詩云:“額黃映日明飛燕,肌粉含風冷太真。”東坡雲:“春入西湖到處花,裙腰芳草傍山斜。盈盈解佩臨湘浦,脈脈當垆賣酒傢。”蕭柬之雲:“湘妃危立凍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皆藉喻也。許子失於考耳。餘友江陰曹毅之弘,號方湖,《詠梅》一絶,殊有風緻,“清香疏影獨踟躕,脈脈黃昏思有餘。恰似文君新寡後,不施脂粉嫁相如”。亦藉喻格也。
  
  《麓堂詩話》載同官獻諛之辭,如西涯專在虛字上用力,如何得到?又云西涯最有功於聯句。又云西涯所造,一至此乎?又云莫太泄漏天機。至若與吳文定公和般斑韻,西涯公詩警聯,俱載於內,文定和章,一錄一句。文定未第時,有《贈西涯》詩,全篇俱載。古人詩話示必如此。噫!涯翁天下士也,何必亦著此語?雖非自矜,亦未免起後人議論。
  
  劉靜修《詠史》雲:“紀錄紛紛已失真,語言輕重在詞臣。若將字字論心術,恐有無窮受屈人。”《宋史》文信公與陳宜中同傳,不預忠義之列。吳文定公有《謁文信公祠》詩云:“當時正氣亙乾坤,忠義誰將宋史論?柴市宜為南嚮象,崖山應有北歸魂。已酬鄉裏希賢志,能報朝廷養士恩。一讀《六歌》人便哭,天教遺墨毀無存。”常熟錢氏藏文信公《六歌》墨跡,近毀於火,文定末句故及之。噫!文信公忠義表表在天地間,而史書不預,何邪?餘誦靜修詩,重增惋嘆。
  
  古人文辭中往往談及西子事,而其說不一。《吳越春秋》雲:“吳亡,西子被殺。”則西子之在當時,固已死矣。宋之問詩:“一朝還舊都,靘妝尋若邪。鳥驚入鬆綱,魚畏瀋荷花。”則西子復還會稽矣。杜牧之詩:“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則西子甘心隨范蠡矣。及觀東坡《范蠡》詩:“誰遺姑蘇有麋鹿,更憐夫子得西施。”崱又為蠡竊西子而去矣。餘按《墨子》《親士篇》曰:“西施之瀋其美也。”西施之終,不見於史傳,古今鹹謂其從范蠡五湖之遊,今乃知其終於瀋,可以為西子浣千古之冤矣。墨子,春秋末人,其所言當信。
  
  老杜《竹》詩云:“雨洗涓涓淨,風吹細細香。”太白《雪》詩云:“瑤臺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李賀《四月詞》雲:“依微香雨青氛氳。”元微之詩云:“雨香雲澹覺微和。”以世眼論之,則曰竹、雪、雨何嘗有香也?
  
  元何貞立,長沙人,歐陽原功之婿。少有俊名,既舉進士。原功欲拔入翰林,於虞邵庵揭奚斯諸公極稱道之。及相見,適會僧景初持墨菊捲詣翰林求題,諸公遂請貞立賦之。貞立出倉猝,且恇怯,勉強賦雲:“陶令歸來不受官,黃花采采曉霜寒。悠然一見南山後,故嚮東籬子細看。”所作殊負所聞,諸公頗不愜。虞公詩云:“過了黃河無此種,江南秋老萬僧寒。此花開遍風光盡,莫作尋常草木看。”江南舊有僧萬公善畫墨菊,故云。歐公詩云:“苾芻元是黑衣郎,當代深仁始賜黃。今日黃花翻潑墨,本來面目見馨香。”僧舊衣黑,謂之緇流。元文宗寵眷訢笑隱,始賜著黃。貞立以詩故,竟不得入翰苑,歐公亦不復言。邵庵嘗語門人曰:“人之出處,固自有定。若貞立者,講學之功,恐亦未至焉。”近卞戶部華伯江陰人,亦為僧題墨菊捲雲:“聞說緇衣獨好賢,墨花香裏對談玄。玄霜雖改黃金以,老氣橫秋尚涼然。”此詩固不敢與虞歐並駕,而亦差勝貞立之作矣。
  
  秦少遊侍兒朝華,年十九。少遊欲修真,遣朝華歸父母傢,使之改嫁。既去月餘,父復來雲:“此女不願嫁。”少遊憐而歸之。明年,少遊倅錢塘,謂華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臨別作詩云:“玉人前去卻重來,此度分攜更不回。腸斷龜山離別處,夕陽孤塔自崔嵬。”未幾遂竄南荒。餘友唐子畏閱《墨莊漫錄》,偶見此事,以詩嘲少遊雲:“淮海修真黜朝華,他言道是我言差。慶不了紅顔別,地下相逢兩面沙。”又《題陶穀郵亭圖》雲:“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當初我做陶丞旨,何必尊前面發紅?”語意新奇,如醉後啖一蛤蜊,頗覺爽口。姚寬《西溪叢語》雲:“柳子厚詩,有‘空齋不語坐高舂’。恭能詩云:‘隔江遙見夕陽舂。’《淮南子》雲:‘日經於淵虞,是謂高舂。’註云:‘淵虞,地名。高舂,時地加戌,民碓舂時也。’黃潤玉《萬象錄》雲:‘高舂,巳時也。’或云:‘日入處,非也。’”餘讀梁元帝詩云:“暮春多淑氣,斜景落高舂。”又《納涼》雲:“高舂斜日下,佳氣滿欄盈。”當以日入處為是,二說戌與巳皆誤。
  
  林和靖《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議者以黃昏難對清淺。楊升庵《丹鉛續錄》雲:“黃昏,謂夜深香動月之黃而昏,非謂人定時也。”餘意二說皆非,豈詩人之固哉?梅花詩往往多用月落參橫字,但鼕半黃昏時參橫已見,至丁夜則西沒矣。和靖得此意乎?
  
  李文正昉雲:“士人唯貴王公聞名多而識面少。”太華逸民李薦雲:“寧使王公訝其不來,無使王公厭其不去。”餘欽服二公之言,當書於座隅。姚合有詩云:“時過無心求富貴,身閑不夢見公卿。”
  
  盧疏齋雲:“大凡作詩,須用《三百篇》與《離騷》,言不關於世教,義不存於比興,詩亦徒作。夫詩發乎情,止乎禮義。《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斯得性情之正。古人於此觀風焉。”
  
  ◎捲下
  
  古今文人用事,有信筆快意而誤用之者,雖大手筆亦所不免。近見徐天全翁《閑居即事》詩:“閑心自覺功名淡,卻笑留侯勝酇侯。”“酇”字有二音,皆地名。蕭何所封邑,屬沛國,纔何切。蕭何子孫所封邑,屬南陽,則肝切。按班固《十八侯銘》雲:“文昌四友,漢有蕭何,敘功第一,受封於酇。”唐楊巨源詩云:“請問漢傢功第一,麒麟閣上識酇公。”天全翁押去聲,或別有所據雲。
  
  《離騷》雲“落英”,或謂菊花不落而何為落英?一云:“落,大也。”一云:“落,始也,謂始開之英。”姚寬《西溪叢語》引晉許詢詩云:“青鬆凝素體,秋菊落芳英。”瀋約雲:“英,葉也,言食秋菊之葉。”餘讀韋應物詩云:“掇英泛濁醪,日入會田傢。”審姚說無疑矣。
  
  《竹坡詩話》雲:“作詩止欲寫所見為妙,不必過求奇險。”葉文莊公與中雲:“近之作者,嫫母蹙西施之額,童稚攘馮婦之臂。句雕字鏤,叫噪聱牙,神頭鬼面,以為新奇,良可嘆也。”予嘗見元人房白雲顥詩云:“後學為詩務鬥奇,詩傢奇病最難醫。欲知子美高人處,衹把尋常話做詩。”邱文莊濬《答友人論詩》雲:“吐語操辭不用奇,風行水上繭抽絲。眼前景物口頭語,便是詩傢絶妙辭。”
  
  蔣少傳冕雲:“近代評詩者,謂詩至於不可解,然後為妙。夫詩美教化,敦風俗,示勸戒,然後足以為詩。詩而至於不可解,是何說邪?且《三百篇》,何嘗有不可解者哉?”
  
  南峰楊君謙循吉,作古文甚有時名,其詩亦閑雅。餘每愛《夏日宿禪房》雲:“暖分香水浴,涼藉好風吹。”《與友人夜話》雲:“杯柈草草免空去,飲酒無多閑話長。”《題支硎山僧院》雲:“泉噴雪花冷,鳥含蠻語柔。”《送僧》雲:“禪從逆境打,衲到暑天收。”《秋夜》雲:“月色寶珠瑩,酒顔枯木春。”佳句也。有《鬆籌堂集》。
  
  天台王古直有《述懷》詩,“窮將入骨詩還拙,事不縈心夢亦清”之句,李西涯稱賞之,載於《麓堂詩話》。餘少曾見《唐宋詩選》一首,但忘其姓氏,詩云:“纔到中年百念輕,獨於風月未忘情。貧將入骨詩方好,事不縈心夢亦清。萬卷難圖金馬貴,一生長與白鷗盟。幸然不作諸侯客,猶恐江湖識姓名。”惜古直全篇未之見耳。
  
  僧齊已《折楊柳》詞雲:“稼低似中陶潛酒,軟極如傷宋玉風。”以中酒之中為去聲。予記唐人有詩云:“醉月頻中聖。”“近來中酒起常遲。”“阻風中酒過年年。”東坡雲:“臣今時復一中之。”作中風之中,非也。
  
  《隱窟雜志》:宋時閬州有三雅池,古有修此池,得三銅器,狀如酒杯,各有篆文曰:伯雅、仲雅、季雅。當時雖以名池,而不知為劉表物也。吳均詩云:“聯傾三雅卮。”劉夢得詩云:“酒每傾三雅。”或謂古酒並號三雅,非也。
  
  白樂天詩,善用俚語,近乎人情物理。元微之雖同稱,差不及也。李西涯詩話雲:“樂天賦詩,用老嫗解,故失之粗俗。”此語蓋出於宋僧洪覺範之妄談,殆無是理也。近世學者往往因此而衊裂弗視。吳文定公讀《白氏長慶集》,有雲:“蘇州刺史十編成,句近人情得俗名。垂老讀來尤有味,文人從此莫相輕。”
  
  楊用修《丹鉛續錄》雲:“白樂天三遊洞記雲破月出光景,含吐互相明滅,晶瑩玲瓏,象生其中。雖有敏口莫能名狀。造語如此,何異柳子厚?世以為太易輕議之,蓋亦未深玩之也。”
  
  近見天全翁徐武功墨跡一捲於友人傢,筆畫遒勁可愛。其詞雲:“心緒悠悠隨碧浪,良宵空鎖長亭。丁香暗結意中情。月斜門半掩,纔聽斷鐘聲。耳畔盟言非草草,十年一夢堪驚。馬蹄何日到神京?小橋鬆徑密,山遠路難憑。”其詞句句首尾聲字相連續,故名之為《玉連環》。想此體格自天全翁始。又見賦《中秋月》一痊雲:“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潔。偏皎潔,知他多少陰晴圓缺。陰晴圓缺都休說,且喜人間好時節。好時節,願得年年常見中秋月。”天全文集中皆不載,是以知散佚詩文尤多。
  
  宋楊學士應之題所居壁雲:“有竹百竿,有香一爐,有書千捲,有酒一壺,如是足矣。”餘友柳大中僉性僻嗜書,搜羅奇籍,傳寫殆遍,親自讎校,不吝假藉,由是人益賢之。間好吟詠。手錄《白氏長慶集》,題其後雲;“兩三年寫自經手,七十捲書纔到頭。”《山居》雲:“煮粥燒鬆子,梳頭就菊花。”《述懷》雲:“百竿竹與身同老,千捲書曾手自鈔。”餘嘗過訪其居,修竹瀟然,焚香獨坐,左圖左史,充棟汗牛,昔人之所慕者,今大中俱得之矣。與世之朝秦暮楚,驅馳勢利之場者,大相遼絶哉。
  
  唐士絅《夢餘錄》雲:“古人爆竹,必於元旦雞鳴之時。今人易以除夜,似失古意。”餘近讀張燕公《守歲》詩云:“竹爆好驚眠。”始知唐時除夜爆竹,其來久矣。
  
  張文潛《明道雜志》雲:“錢穆父尹開封府,剖决無滯,東坡譽之為‘霹靂手’。穆父曰:‘敢雲霹靂手,且免鬍戶蹄。’蓋俗諺也。”《能改齋漫錄》記張鄧公《罷政》詩云:“赭案當衙並命時,與君兩個沒操持。如今我得休官去,一任夫君鶻鷺蹄。”餘又見李屏山樂府末句云:“但尊中有酒,心頭無事。葫蘆提過鶻鷺蹄。”即今俳優指為鶻突者,即鬍塗之謂也。
  
  壺山宋廉父《詠景》詩云:“朋比趨炎態度輕,禦人口給屢憎人。雖然暗裏能鑽刺,貪不知機竟殺身。”此詩諷當世小人,奔不知止者,然辭語太露,無含蓄意。本朝夏文靖公原吉《詠蚊》雲:“白露瀼瀼木葉稀,癡蚊猶自傍人飛。信伊祇解趨炎熱,未識行藏出處機。”藹然有規諷驚戒之意存焉。
  
  祝枝山先生希哲,嘗敘傢君《約齋漫錄》二十捲。今錄其略雲:“俞君寬父,吳之耆儒也。秉操貞介,守道篤學,慎交簡出,泊然安素。其為學也好劇餮飴勤,彰逐月外,視權要若仇,聲利若漚,黃捲賓主,墨訂硃,讎,日與古哲者遊,蓋皇甫玄晏之流也。文浩瀚不暇盡錄。”楊君謙見之乃曰:“太史公筆,不過是也。”又《贈先君》詩云:“水南雄市尤塵趨,水北還容陋巷居。三尺素桐陶靖節,百篇華賦馬相如。心拋世俗爭為事,手錄前賢未見書。欲繼姓名高士傳,怕君嫌我近睢盱。”傢君白發種種,嗜學不倦。每見奇書,手謄錄,時年八十餘矣,未嘗一日慶鉛槧也。枝翁與先君辭世,先後墓木拱矣。展捲讀之,不覺泫然。
  
  吾鄉光庵王仲光,博學知天文,旁通於醫。洪武中,避地太湖。戊寅,儲君即位,有詩云:“數莖白發亂蓬鬆,萬理千梳不得通。今日一梳通到底,任教春雪舞東風。”人鹹謂“光庵我朝陳圖南”,信哉!
  
  陸放翁《黃州詩云:“君看赤壁終陳跡,生子何須是促謀?”趙與時《賓退錄》雲:“陸詩本晁載之《詠昭靈夫人詩:‘安用生兒作劉季,暮年無骨葬昭靈。’”予曰:“非也。東坡有‘但令有婦如康子,何用生兒似仲謀’?”
  
  少師楊文貞公嘗曰:“東坡竹妙而不真,息齋竹真而不妙。”蓋坡公成於兔起鶻落須臾之間,而息齋所謂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纍之者也。專以畫為事者,乃如是爾。今人有得東坡竹,其枝葉逼真者,大率偽爾。瀋石田長於山水而短於竹,嘗《自嘲》雲:“老夫畫竹醜竹類,小兒旁觀謂楊柳。”李西涯《題柯敬仲墨竹》雲:“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看蕭蕭祇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非得畫傢三昧旨,恐不能道此語。
  
  《考古編》雲:“屈原《漁父》一章,自載己與漁父問答之辭。春勸其從俗,原答之曰:‘寧赴湘流,葬於江魚腹中。’漁父莞爾鼓枻,歌滄浪而去。則是自“莞爾”而下至“去不復顧”,皆原語言也。若原實嘗投湘,安得更能自書死後之言乎?賈誼揚雄作《畔騷》,皆言原真投水死,而世亦和之,此不審也。清明前三日,謂之寒食節,天下皆然。其事出於介子推,山西尤重。王惲有詩云:“晉人熟食一月節,店捨無煙竈廚冷。”戶象詩云:“子推言避世,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為一人。”今吳中相傳清明前二日也。
  
  吾鄉魏太常校常寓楊庵精捨,偶談水災,但逢六,數有水厄,每六十年或六年必有一變。夫六陰數也,故有水災,理或然也。莊渠有《救荒策》,文繁不暇悉錄。
  
  《史記》《扁鵲傳》,飲以上池之水。上池水者,竹木上未到地之水是也。
  
  立庵俞有立(貞木),洞庭人。嘗題趙仲穆畫馬一絶雲:“房星方墮墨池中,飛出蒲梢八尺竜。想像開元張太僕朝回騎過午門東。”風緻宛然在目,年九十六而卒。
  
  戴石屏詩:“麥朝充食,鬆明夜當燈。”此實錄也。山西深山老鬆心有油者如蠟,山西居民多以代燭,謂之“鬆明”,頗不畏風。
  
  梅聖俞每醉,輒叉手溫語,坡公謂其非善飲者,習性然也。餘友唐解元子畏每酒酣,喜謳劉後村詩云:“黃童白叟往來忙,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子畏匪好此詩,但自寓感慨雲。
  
  宋景公雲:“醫卜之事,士君子能之,則不迂不泥不矜不神;小人能之,則迂而入諸拘礙,泥而弗通大方,矜以誇己,神以誣人。”景文真格言也。梅聖俞《贈何山人》詩有雲:“日聞古賢哲,必與醫卜鄰。”
  
  範文正公嘗在邊庭,以黃金鑄一箋筒,飾以七寶,每得朝廷詔旨敕命,貯之筒中。後為一老卒夜間盜去,潛遞於傢。公知之勿究,明年以老放歸。袁文清公(桷)伯長有詩題文正公遺像一絶雲:“甲兵十萬在胸中,赫赫英名震犬戎。寬恕可成天下事,從他老座盜金筒。”
  
  酈道元《水經註》形容水之清澈雲:“分沙漏石。”又曰:“淵無潛甲。”又曰:“魚若空懸。”又曰:“石子如樗蒲。”皆極造語之妙。
  
  古語雲:“梧桐不生則九州異,一葉為一月,閏月十三葉。”宋人《閏月表》有雲:“梧桐之葉十三,黃楊之厄一寸。”
  
  元人有詩云:“錢塘門外柳如金,三日不來成緑陰。折得一枝城裏雲,始知城外已春深。”徐天全《雪湖賞梅》雲:“梅開催雪雪催梅,梅雪催人舉酒杯。折取瓊枝插船上,滿城知是探春回。”二詩皆雋逸可誦,惜元詩遺其名氏。
  
  梁元帝《纂要》雲:“日在午曰亭,在未曰映。”王仲宣詩云:“山岡有餘映。”謂日昃。
  
  馬少遊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纔足,乘下澤車,禦款段馬,鄉裏稱‘善人’,斯可矣。緻求贏餘,但自苦爾。”劉夢得《經伏波神祠》詩有雲“一以功名纍,翻思馬少遊”之句,此也。
  
  古人詩集中,往往有贈內憶女遣妾之作,若稱美子婦顔色見於辭章者,唯《山𠔌集》中有之。其贈子婦之兄,乃雲“雙鬟女弟如桃李,早年歸我第二雛”之句,可醜可鄙。《硃子語類》謂其“亂道”,莫非此歟?
  
  “竜鍾”,竹名。年老曰竜鍾,言如竹之枝葉,搖曳不能自禁持也。
  
  杜少陵《鼕日懷李白》詩:“裋褐風霜入。”惟宋元本仍作“裋”,今新刊本皆改作“短褐”,謬矣。“裋”音“竪”,二字見《列子》。
  
  武功伯徐公,天順間,遭讒被逐,放歸田裏,自號天全翁。與杜東原陳孟賢諸老登臨山水為適,不駕官船,惟幅巾野服而已。所至名山勝境,賦詠竟日忘倦,或填詞麯以侑觴,其風流儀度,可以想見。其遊靈岩《水竜吟》詞雲:“佳麗地,是吾鄉,西山更比東山好。有罨畫樓臺,金碧岩扉,仿佛十洲三島。卻也有風流安石,清真逸少。嚮望湖亭畔,西施洞口,天光支影,上下相涵相炤,似寶鏡裏翠蛾妝曉。且登臨,且談笑,眼前事幾多堪吊?香逕蹤銷,屟廊聲杳,麋鹿還遊未了。也莫管吳越興亡,為他煩惱。是非顛倒,古與今一般難料。笑宦海風波,幾人歸早,得在傢中老。遇酒美花新,歌清舞妙,盡開懷抱。又何須較短量長,此生心應自有天知道。醉呼童更進餘杯,便拚得到三更乘月回仙棹。”此詞膾炙人口,盛傳於世。公年六十六而卒,墓在吳縣玉庶山。吳文定公有詩吊之雲“衆口是非何日定,老臣功罪有天知”之句。
  
  元僧道璨號無文印,進士陶躍之之子,善詩文。餘愛其《題坡翁墨竹》雲:“長公在惠州,日遺黃門書,自謂墨竹入神品。此枝雖偃蹇低徊,然麯而不屈之氣,上貫枝葉,如其人,如其人。”
  
  唐人“風雨”字入詩最佳者,載於《麓堂詩話》。宋詩唯潘邠老“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播傳人口。餘觀《後村詩話》載遊次公《卜算子》詞雲:“風雨送人來,風雨留人信。草草杯柈話別離,風雨催人去。淚眼不曾晴,眉黛愁還聚。明日想思莫上樓,樓上多風雨。”一詞而疊用四“風雨”,讀者人厭其繁,句意清快可喜。
  
  梅花不入《楚騷》,杜甫不詠海棠,二謝不詠菊花,亦可懊恨。辛幼安詞雲:“戲馬臺前秋雁飛,管弦歌舞更旌旗。要知黃菊清高處,不入當年二謝詩。傾白酒,繞東籬。衹於陶令有心期。明朝重九渾瀟灑,莫使尊前欠一枝。”詞調《鷓鶘天》。稼軒蓋為菊解嘲也。
  
  “綉裙斜立正銷魂,宮女移燈掩殿門。燕子不歸花著雨,春風應是怨黃昏。”《侯鯖錄》載此詩,不知何人作也。餘嘗見唐女郎劉媛二絶句云:“雨滴梧桐秋夜長,愁心和雨到昭陽。淚痕不學君恩斷,拭卻千行更萬行。”“學畫蛾眉獨出群,當時人道便承恩。經年不見君王面,花落黃昏空掩門。”女郎此詩,可謂哀而不傷者矣。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闌一林雪,人生看得幾清明?”陸放翁謂東坡此詩,本杜牧之“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闌幹”?餘愛坡老詩,渾然天成,非模仿而為之者。放翁正所謂“洗瘢索垢者”矣。“索新婦,嫁女兒”,吳人俗彥也。按《三國志》:孫權欲為子索關羽女,袁術欲為子索呂布女。今人呼“索”為“煞”,因其音相似而為之。
  
  《古今詩話》雲:“江州琵琶亭題者甚多,唯夏鄭公最佳。詩云:‘流光過眼如車轂,薄宦羈人似馬銜。若遇琵琶應大笑,何須涕淚滿青衫?’”餘愛楊孟載雲:“楓葉蘆花兩鬢霜,櫻桃楊柳久相忘。當時莫怪青衫濕,不是琵琶也斷腸。”孟載此詩為樂天解嘲,亦出新意。
  
  瀋石田詩話載:“薛沂叔《詠新溪小泛》詩云:‘柳斷橋方出,雲深寺欲浮。’”“石田稱‘浮’字古人不能道。餘見僧泐季潭有《屋舟》詩,有“四面水都繞,一身天若浮”,皆本老杜“乾坤日夜浮”之句。石田稱之過矣。
  
  宋朝盛學士次仲與孔平仲同在館中,雪夜論詩,盛曰:“今夕當作不經人道語。”平仲詩:“斜拖闕角竜千丈,抹墻腰月半棱。”坐客皆稱絶。次仲曰:“句甚佳,惜其不大。”頃間,次仲詩:“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春。”平仲乃服。餘見《麓堂詩話》載謝方石鳴治《送人兄弟》詩:“坐來天地不知夜,夢入池塘都是春。”次仲《雪》詩,頗與暗合。
  
  陳聲伯《渚山詩話》雲:“近世士大夫遇事退恕,則曰‘過背之後,不知和尚在鉢盂在’。其擔任者,則曰‘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聲伯戲以此言作絶句云:“短世驚風驟雨中,是非利害竟何從?身謀過背誰知鉢,日記升堂且撞鐘。”觀此則非退恕者矣。吾吳中亦有諺雲:“暴時得長老做,半夜裏起來撞鐘。”此語蓋譏諷當世浮躁者。餘偶得一絶以繼之雲:“處世真如一夢中,英雄得失總成空。存亡身鉢何須計?入定那聞半夜鐘。”聲伯名霆,吳興人。
  
  漢末仲長統《見志》詩曰:“寄愁天上,埋憂地下。叛散《五經》,滅裂《風雅》。”又鄭泉嗜酒,臨卒,謂同類曰:“必葬我陶傢之側,庶百歲之後,化而成土,幸見取為酒壺,實獲我心矣。”二子真曠達之士矣。
  
  《墨莊漫錄》載:“婦人弓足,始於五代李後主。”非也。予觀六朝樂府有《雙行纏》,其辭雲:“新羅綉行纏,足跌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唐杜牧詩云:“鈿尺裁量減四分,碧疏璃滑裏春雲。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畫裙。”段成式詩云:“醉袂幾侵魚子纈,彯纓長戛鳳凰釵。知君欲作《閑情賦》,應願將身作錦鞋。”《花間集》詞雲:“慢移弓底綉羅鞋。”則此飾不始於五代也。
  
  《說苑》:“子賤為單父宰,初入境,見有冠蓋來迎者,子賤曰:‘車驅之,所謂陽喬者至矣。’陽喬,魚名,不釣而來,喻士之不招而至者也。其魚之形則未詳。.餘按《荀子》曰:本者,浮陽之魚也。《唐文粹宓子賤廟碑》雲:“豈意陽驕,化而為魴。”喬從魚為鱎,字義乃全,驕字恐誤。
  
  《唐六典》有裝潢匠,註音光上聲,謂裝成而以蠟潢紙也。今製箋法,猶有潢槳之說,人多不解,雖大夫士讀作平聲,非也。
  
  張野《廬山記》:“天將雨,則有白雲,或冠於峰嚴,或亙於中嶺,欲謂之山帶是也。不出三日,必有雨。”唐人詩云:“風吹山帶遙知雨。”
  
  嘉興李訓導進,字孟昭,其《西湖夜宿》雲:“蹇驢衝雪岸烏紗,夜醉西湖賣酒傢。二八吳姬吹鳳管,捲簾燒燭看梅花。”誦之以瀟灑可愛。
  
  圍棋世稱為“手談”,又曰“坐隱”二字,蓋晉人語也,可入詩。
  
  都玄敬詩話載:“周方伯良石《題趙子昂墨竹》雲:‘中原日暮竜旂遠,南國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煙雨裏,又隨人去報平安。’陸儼山詩話謂此詩華亭衛先生作。但首句三字不同,“中原”作“漢傢”,“旂”作“沙”。衛逸其名,想傳聞之誤耳。
  
  種放隱於終南山,召拜起居捨人,賜告西歸。有一高士隱居三世,以野蔌一盤詩一篇贈放雲:“接得山人號捨人,硃衣前引到蓬門。莫嫌野菜無味,我是三追處士孫。”
  
  王逐客送鮑浩然遊浙東,作長短句云:“水是眼橫波,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連?眉眼盈盈處。纔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東趕上春,千萬和春住。”有餘不盡之意,藹然於言外。
  
  紹興間,臨安士人有賦麯雲:“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慣衹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緑楊影裏鞦韆。晚風十裏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攜殘酒,來尋陌上花鈿。”思陵見而喜之,惜其後疊第五句“重攜殘酒”,不脫寒酸氣,改曰“重扶殘醉”。虞伯生係之以詩云:“重扶殘醉西湖上,不見春風畫船。頭白故人無在者,斷隄楊柳舞青煙。”亦寓感慨之意深矣。
  
  《西溪叢語》雲:“孟浪,無趣捨之謂。”餘讀《莊子》林[C16?]齋《口議》雲:“孟浪,不著實之謂。”當從林註為當。
  
  唐人俗諺雲:“槐花黃,舉子忙。”翁承贊詩云:“雨中妝點望中黃,勾引蟬聲送夕陽。憶得當年隨計吏,馬蹄終日為君忙。”承贊,閩人,唐末為諫議大夫。陳藏一《話腴》載:“李太守與伯珍醫士書簡雲:‘遣白金三十兩奉謝,以備橘黃之需。’鹹不曉所謂橘黃之義。及觀《世說》有‘枇杷黃,醫者忙。橘子黃,醫者藏’,乃知古人用事不苟如此。”
  
  東峰吳鳴翰,洞庭人,在郡庠有能詩聲。其《別妾》詩云:“黃金散盡學風流,學得風流已白頭。記得西樓明月夜,幾聲檀板按梁州。”又《輓溺水妓》雲:“翠袖尚籠金釧冷,清波難洗玉容羞。”
  
  洪景盧《夷堅志》,“夷堅”二字出《列子》“夷堅聞而志之”,方言鵾鵬也。唐華原尉張慎素有《夷堅錄》三捲。張端義《貴耳集》雲:“夷姓堅名也。”張博洽之士,然必有所據,但未明方言出於何典耳。
  
  老杜《孟鼕》詩云:“破瓜霜落刃。”《歲時雜詠》乃雲:“破甘霜落瓜。”硃新仲《雜記》雲:“孟鼕無瓜,當以《雜詠》為是。”餘謂西瓜鼕天固少,則今鼕瓜興瓠子皆有粉,故謂之霜落刃。若改作“破甘霜落瓜”,則謬矣。
  
  關西名妓王白苎者,姿容雅素,詞翰情思,翹翹出群。來遊吳中,騷人雅士,聞其名而往者接種。或以詩挑之,會合其意,即留款宿,否則金帛盈箱,亦不能動。吳士熊棟卿訪白苎,杯酌間各詠一物,白苎分得竹簟,其詩云:“含風八尺黃琉璃,捲送郎君誠不惡。衹愁一夕秋露零,高束寒冰嚮塵閣。”棟卿分得竹夫人,其詩云:“含風八尺黃琉璃,捲送郎君誠不惡。衹愁一夕秋露零,高束寒冰嚮塵閣。”棟卿分得竹夫人,其詩云:“保抱工夫妙不傳,數條風骨已冷然。怪他世濟夫人美,慣伴多才學士眠。”棟卿復指庭前蜘蛛為題,白苎詩先成雲:“高結蓬萊第一宮,飛絲曾上禦衣紅。衹因誤罥仙人髻,謫嚮人間草屋東。.頗有自負之意。棟卿乃嘲之,其詩云:“高結蓬萊第一宮,飛絲曾上禦是絲,些些黏惹便羈迷。何如掃動周遭網,不遣人間賺阿誰?”白苎見棟卿詩,稍不樂,稍不樂,復賦一首解嘲雲:“上林一片杏花飛,預設賢羅修爾歸。莫道個中黏著住,差強隨永與沾泥。.棟卿亦無如之何,白苎姿色不豔麗,詩才敏速,不亞唐之薛濤也。
  
  高駢鎮成都,命酒佐薛濤妓行一令。乃曰:“須得一字象形,又須押韻。”公曰:“口,有似沒梁鬥。”濤曰:“川,有似三條椽。”公曰:“奈何一條麯?”濤曰:“相公為西川節度使,尚使一沒梁鬥,至於窮酒佐有一條椽兒麯,又何足怪?”駢亦為之哂焉。
  
  唐子元薦論本朝之詩:“洪武初,高季迪袁景文一變元風,首開大雅,卓乎冠矣。二公而下,又有林子羽劉子高孫炎孫蕡黃玄之楊孟載輩羽翼之。近日好高論者曰:‘沿習元體,其失也瞽。’又曰:‘國初無詩,其失也聾。’一代之文,曷可誣哉?永樂之末至成化之初,則微乎藐矣。弘治間,文明中天,古學煥日,藝苑則李西涯張亨父為赤幟,而和之者多失於流易。山林則陳白沙莊定山稱‘白眉’,而識者皆以為傍門。至李空同何景明二子一出,變而學杜,壯乎偉矣。然正變雲擾,而剽襲雷同,經國微,而風雅稍遠矣。”詞繁不能悉錄,撮其大略而已。
  
  《封氏聞見錄》雲:“海內溫湯泉甚多,有新豐驪山湯,藍田石門湯,岐州鳳泉湯,同州北山湯,河南陸渾湯,汝州廣成湯,兗州乾封湯,邢州沙湯,凡八處,皆有溫泉。”《墨莊漫錄》雲:“泉大熱而氣烈者,乃硫黃湯也。唯利州平痾鎮湯泉溫和,手可探而不作臭氣,雲是硃砂湯也。人傳昔有兩美人來浴,既去,異香馥鬱,纍日不散。”李端叔過浴池上作詩云:“華清賜浴憶當年,偶記荒山結勝緣。未必興衰異今昔,曾經美女卸金鈿。”餘讀唐子西《溫泉記》雲:“其下未必有硫黃,以為水受性本然。”按李賀有詩云:“華清宮中石湯。”以此推之,泉之溫者,其下必有硫黃、石、硃砂之類。子西指以為水受本然之性,其然豈其然乎?
  
  辛稼軒在上饒時屬其室人病篤,命醫治之,脈次,有侍婢名整整者侍側,乃指謂醫者曰:“老妻獲安平,當以此婢為贈。”不數日果愈,乃踐前約。以整整而去,稼軒口占《好事近》雲:“醫者索酬勞,那得許多錢物?衹有一個整整,也盤合盛得。下官歌舞轉凄惶,賸得幾枝殘笛。覷著這般火色,告媽媽將息。”整兒善笛,故第六句及之。
  
  陳聲伯《墨談》雲:“堯讓天下於許由,由非山林逸士也。《左傳》雲:‘許,太嶽之後。’太嶽意即由耳。古者申呂許甫,皆四嶽之後。《堯典》曰:‘咨四嶽,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遜朕位。’讓由之舉,或即此也。若飲牛棄瓢之說,或者由不敢當其讓,遂逃避於野,如益避啓於箕山之類。後人不知,概謂堯以天下讓一山野之人,甚可駭也。”又閱都玄敬詩話雲:“許由之名,見於莊子之寓言。自太史公信以為實有其人,而後世因之。許由者,許其處由,未嘗有是人也。”玄敬當時最以洽博多聞稱,不知何所據而云然。姑兩存之,以質諸稽古之士。
  
  張祜題驪山有禽名阿濫堆,明篁禦玉笛,將其聲翻為麯,左右皆能傳唱。故祜有詩曰:“紅葉蕭蕭閤半開,明皇曾幸此宮來。至今風俗驪山下,村笛猶吹《阿濫堆》。”
  
  唐開元中,許雲封善笛,李中《贈笛兒》有雲:“隴頭休聽月明中,妙竹嘉音際會逢。見爾尊前吹一麯,令人重憶許雲封。”劉禹錫《贈歌人米嘉榮》詩云:“唱得梁州意外聲,舊人唯有米嘉榮。近來年少輕前輩,好染有些須作後生。”二生挾一藝之能,而名存不朽者,非名人之詩而傳若是乎?餘嘗謂僧高閑草書,歷世遐遠,而不見傳於世。今人讀韓昌黎文,其名遂顯於千百世之下而不能癜,由是知文字之不可無也如此。
  
  楊用脩《丹鉛續緑》雲:“吞姓自古有之,若《氏族全書》有吞景雲,晉有吞道元與天公箋者,今類書引用改‘吞’作‘查’,蓋不知有吞姓也。《書敘指南》所引猶是吞字,可以為證。”餘因是而索檢《指南》考之,惜乎近年為人竊去矣。餘惋嘆纍日,飲食不能下咽,乃為詩以志吾感雲:“四十年前錄此書,任渠癡笑宋人愚。追思跋語渾如夢,安得竜頷下珠。”《指南》任德儉著,其後有俞貞木先生題跋志於後。貞木傢貧,一日絶糧,廢簪鉺衣服,僅存是册,蓋惜青氈舊物故也。餘今六旬矣,不知更復見此書否?是吾幸也。
  
  王楙《野客叢書》雲:“樂天有兩小蠻,如‘楊柳小蠻腰’,公侍姬也。如曰‘還攜小蠻去,試覓老劉看’,此酒榼名也。”王說謬矣,皆侍姬也。因諱之,乃曰酒榼。老劉即禹錫也。如元微之鶯鶯曰“雙文”。宋賈耘老妾,東坡名之曰“雙荷葉”。錢伯瞻侍兒名倩奴,《山𠔌集》中曰“青人”。我朝林子羽《鳴盛集》內紅橋,皆侍姬也。蓋諱之易其名耳。
  
  餘嘗見倪雲林張伯雨詩寄與同時某人,稱呼下曰“印可”二字,餘不曉所謂。後閱《霏雪錄》雲“印可”字,維摩言“若能如是坐者佛可印可”,此禪語也。
  
  山𠔌晚歲信佛甚篤,酷好嗜蟹,有詩云:“寒蒲束縛十六輩,已覺酒興生江山。”東坡亦愛食蟹,其《謝丁公默惠蟹》詩云:“堪笑吳興饞太守,一詩換得兩尖團。”尖團即蟹腹下靨也,雄蟹臍尖,至十月極肥大而豪腴,甚有味,古人謂之糊口者是已。劉孟熙謂雌蟹臍圓而珍,蓋不知其味者矣。
  
  《丹鉛餘錄》雲:“《英光堂帖》,有米元章臨智永真草千文,與今本大不同,乃知古人臨帖,不論形似也。嶽珂跋其後雲:“摹臨兩法本不同,摹帖如梓人作室,梁櫨棟桷,雖具準繩,而締創既成,氣象自有工拙;臨帖如雙鵠並翔,青天浮雲,浩蕩萬裏,各隨所至而息焉。《寶晉帖》蓋進乎此者肖。故曰‘襢裼不浼,夜戶不啓。善學柳下惠,莫如魯男子’。”餘謂不但臨摹法帖,看畫亦然。今人見畫不諳先觀其韻,往往以形似求之,此畫工鑒耳,非古人意趣,豈可同日語哉?歐陽文忠公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蘇東坡雲:“作畫以似形,見與兒童鄰。”真名言也。
  
  硃性甫存理,仲秋在王瀎之池臺賞月,座中諸客賦詩,先就,性甫有一聯雲:“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鹹為擊節稱賞。餘曾見僧仲璋一詞雲:“萬事悠悠輸一醉,花酒休教離手。”性甫句得非此詞脫胎換骨否?
  
  《菽園雜記》載一詩云:“焚書祇是要人愚,人未愚時國已墟。衹有一人愚不得,又從黃石讀兵書。”陸式齋雲:“惜不知何人所作?”餘見韋居安《梅磵詩話》載蕭冰崖立之《詠秦》詩云:“燔經初意欲民愚,民果俱愚國未墟。無奈有人愚不得,夜師黃石讀兵書。”陸公所記即冰崖之詩,後人相傳稍易之耳。
  
  弘治乙醜,五文恪公(濟之)丁內憂,郡守林公世遠延文恪修郡志,時館於西城書院。庭中有白蓮一盆池,秋晚一朵忽開,文恪有詩云:“埋盆若個便為池,玉花亭亭有一枝。不以格高知者少,奈因開晚謝還遲。庭前曉日自相媚,江上秋風空爾為。我欲舉杯同此賞,天高露下月明知。”吳中搢紳能詩者和之甚衆,勍敵殊罕。唯枝山祝希哲詩云:“賓館秋光聚麯池,玉杯承露閣涼枝。孤寒未必遺真賞,開布何須怨較遲。長恨六郎殊不肖,徒聞十丈亦何為?徐搖白羽開新詠,想孤寒未必遺真賞,開布何須怨較遲。長恨六郎殊不肖,徒聞十丈亦何為?徐搖白羽開新詠,想對薇花獨坐時。”時枝山翁亦纂修郡志,故前雲雲。為字險韻,句句帖題,文恪獨加稱賞。
  
  昔人《題嚴子陵圖》雲:“當時便著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艾性父詩有“卻把客星侵帝座,豈應忘世未忘名”。餘謂此等語,皆剋剝之辭,固不足道。獨愛方求可一詩云:“謾衣羊裘釣澤雲,無端惹起漢玄纁。風標自與齊人異,便着簑衣也識君。”
  
  成化間,吳中大水,郡守劉瑀酷虐子民,督徵糧稅,鄉民苦楚,血肉狼藉,破産蕩業,不勝栲掠,時人目為“白麵虎”。楊儀部循吉有《酷吏行》行刺之雲:“酷吏面上無慈色,手中長提法三尺。怒肉橫生髯奮張,高呼拍案氣揚揚。鞭笞在前視如戲,人血縱橫流滿地。水浸生荊尚怪輕,銅包大杖猶嫌細。貧窮百姓真可憐,每每見官多被鞭。忍饑忍痛哭嚮天,公人更覓行杖錢。”劉竟不得其死,可為酷虐者戒。
  
  ◎跋
  
  日來酷暑杜門,清曉早涼,頗有以一二種說部詩話等書,或舊鈔,或舊刻,助餘消遣,此亦傢居銷暑之一樂也。此册為一書友攜至,間其直,雲:“新從故傢架上取得,特送覽,尚未有價。”餘屬留之。會觸熱出門,日午纔歸,偶一披閱,自序無姓名可考,遍檢案頭諸傢書目,不得《逸老堂詩話》之名。方悵怏,而於捲中得其父俞君寬父之名,是知戊申老人乃俞姓。後又檢得陸其清《佳趣堂書目》載是有書,並註云:“俞寬父之子。”然其名字不傳,可知書既流傳,不患無所稽考也,喜甚!未及買,而已加題識,書魔故智復明,自覺可笑。明日書友至,如議直不成,尚當嚮之索酬,方許攜去,蓋後有得此者,可省檢查之勞也。
  
  辛未六月二日,求古居主人記
  
  《逸老堂詩話》二捲,得之江甯嚴侍讀東有所。書中不列鄉裏姓名,然稱魏莊渠馬抑之為同鄉,則蘇之昆山人也。又稱祝枝山序其父《約齊漫錄》二十捲雲“俞君寬父,吳之耆儒”,又以知其人姓俞矣。其大父醉菊翁亦見書中,然皆不知其名。昆山之俞,唯允文字質甫者最蓍,廣五子之一也。考其事跡,又齟齬而不合,此書與《約齊漫錄》、《江南通志》及《千頃堂書目》皆不載。雖有詩句,又不為《明詩綜》所錄,一時無可蹤跡。顧其書雖無大過人處,而敘述亦班駁可喜。其論《麗堂詩話》載同官獻諛之詞,未免起後人之議,尤確論也,為祿而傳之。至其祖孫三世之名若字,俟他日得《昆山縣志》與《祝枝山集》,再為蒐考雲。
  
  盧文召
  
  《逸老堂詩話》兩捲,嚮藏嚴東有矚抱經處,嗣為黃堯囿所得。盧黃均有題跋。粵寇亂後,歸昆山趙學南,時館滬上製造局。去秋七月,又遭兵燹,藏書盡毀,惟此書錄一副本,尚存乃兄仲宣處,學地亟為寄示。據兩跋語考之,係昆山俞姓所著,而《江南通志蘇州府志昆山縣志》藝文皆不載。黃跋雲:“陸其清《佳趣堂書目》載有是書。並註云‘俞寬父之子’。”其書有雲:“祝枝山嘗序傢君《約齊漫錄》二十捲。”序略雲:“俞君寬父,吳之耆儒。”與《佳趣堂書目》合。書又云“先世居綽墩山下,祖賡颺,以長厚稱,築山來居,延師課孫。父允升,遷居東城,聚書數千捲,手披口誦。廷棟刻苦勵學,舉康熙己卯鄉薦,授桐城教諭,母喪歸卒”等語。是書中所稱“大父醉菊翁”者,即其祖賡颺也。所稱傢君且錄祝序略雲“俞君寬父”者,即其父允升也。似皆可據以為證。惟捲首嘉靖丁未五月戊申老人自敘,《志》中稱“康熙己卿鄉薦”,距嘉靖丁未作序時,已越百五十餘年,必非其人可知。惠農雲:“是人與吾鄉張亨父陸安甫皆相識,應在嘉靖萬歷前後。”而《昆志》中檢查再三,竟不可得,亦一憾事,當別為蒐考之。
  
  甲寅新正,太倉繆朝荃蘅甫
  
  《逸老堂詩話》,明人寫本,有求古居主人跋,即士禮居黃蕘翁也。先君於粵匪亂時得之。前數年江陰繆筱珊先生藉錄一本,曾載入其所箸《藏書記》中,又鈔示盧抱經一跋。壬子,令兒子經申錄一副本贈從兄仲定量。癸醜夏六月,遭亂,所有藏書數萬卷,一旦盡失,而是書原本亦遭盍劫灰,於是從兄自抄一本,而以副本歸餘。即寄太倉繆蘅甫李惠農兩先生閱看,蓋二君亦好讀未見書者也。蘅甫又加一跋寄還。今秋無事,重鈔一本,裝訂成帙。此書幸江陰繆公傳錄一本,及餘錄贈從兄副本,獲存於世。惟著書人俞某,各傢題跋均未能考得,殊為憾事。蘅甫疑即俞廷棟其人者,必非是也。惠農雲與張亨父陸安甫皆相識,是當於張陸著作中求之。又昆山尚有俞姓者,餘均不相識,倘得因緣,檢閱譜牒,或能得其祖孫三代之名字。而蘅甫又以為是書嚮藏嚴盧二傢,嗣為黃氏所得,恐亦未確。疑嚴盧所藏別一本,非即蕘翁所見本也。甲寅中秋,昆山趙詒琛學南錄畢識。
  
  《逸老堂詩話》二捲,著錄於藝風藏書續記。僅知撰人姓俞,名字無考。檢祝枝山《懷星堂集》《約齋閑錄序》,知俞寬父之子,名弁,字子客。枝山先生稱其鳳毛蘭種,世其儒業,尤益親予者,即此書之著者也。數年積疑,一旦豁然,喜極無眠,篝燈記之。
  
  民國四年十二月一日,無錫丁福保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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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歷代詩話
逸老堂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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