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杂录 歸田錄   》 歸田錄      歐陽修 Ouyang Xiu

归田录
《歸田錄》,北宋歐陽修撰,二捲。是書陳振孫《直齋解題》、《四庫全書》均收於於部小說傢類。歐氏自序“《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士大夫笑談之餘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唐李肇《國史補》序雲言報應、敘鬼神、述夢卜、近怪異悉去之,記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採風俗、助談笑則書之,餘所錄大抵以肇為法,而小異於肇者,不書人之過惡,以為職非史官,而掩惡揚善者,君子之志也,覽者詳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多記朝廷軼事及士大夫談諧之言……大致可資考據,亦《國史補》之亞也”。 《歸田錄》所記,以北宋前期人物事跡、職官制度、官場軼聞為主,亦涉足詩文。如記宋祁之初為人賞識,祁“為布衣時未為人知,孫宣公奭一見奇之,遂為知己,後宋舉進士,驟有時名。”記楊大年文思敏捷,作文時常與門人賓客飲博投壺奕棋語笑喧嘩,而不妨構思,“揮翰如飛,文不加點。每盈一幅,則命門人傳錄,門人疲於應命,頃刻之際成數千言。”記其寫韓子華、王禹玉、範景仁、梅公儀等唱和評詩,評“子華筆力豪贍,公儀文思溫雅而敏捷,皆勍敵也”。再如記“石曼卿磊落奇才,知名當世,氣貌雄偉,飲酒過人”,“燕竜圖肅有巧思”。記林逋善為詩畫,文士林逋居於杭州西湖之孤山,逋工筆畫,善為詩,‘草泥行郭索,雲木叫鈎輈’,頗為士大夫所稱。又《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評詩者謂‘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他如記晏殊喜評詩,楊大年巧對,宋文人索討潤筆等條均足資後人參考。因書中所記多係作者親身耳聞目睹,史料價值較高,對瞭解當時文人交遊往來、詩歌創作、文學趣味、時代風尚等均不無裨益。毆氏推崇格高簡淡,“意新語工”的詩風,欣賞不拘一格,隨意灑脫的創作態度,這在書中也時有流露,而這些,也正是宋人所着力之處。此書行文之輕便,筆觸之流暢,也對宋代散文,特別對筆記、雜感、隨筆之類文體的創作有相當影響。 是書有《四庫全書》本、《說郛》(宛委山堂)本、《學津討原》本、《四部叢刊》本、中華書局排印本等。 哈哈兒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版《宋元筆記小說大觀》錄校製作,非詩話部分亦全部保留,以窺本書全貌。《涵芬樓小說叢書》等本原均有夏敬觀所作校語,上海古籍版無,一律不予校補。佚文部分據中華書局1981年版《唐宋史料筆記叢刊·歸田錄》錄校增補,上海古籍版原有補遺二條,分別為“太宗飛白書張詠”及“李文靖公沆為相”條,已見中華書局本佚文,不重錄。附錄部分據嶽麓書社1985年版《中國歷代詩話遜錄校。
歸田錄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歸田錄》二捲兵部侍郎紀昀傢藏本,宋歐陽修撰。多記朝廷軼事及士大夫談諧之言。自序謂以唐李肇《國史補》為法,而小異於肇者不書人之過惡。陳氏《書錄解題》曰:或言公為此錄未成,而序先出,裕陵索之。其中本載時事及所經歷見聞,不敢以進,旋為此本,而初本竟不復出。王明清《揮塵三錄》則曰:歐陽公《歸田錄》初成未出,而序先傳,神宗見之,遽命中使宣齲時公巳致仕在潁州,因其間所記有未欲廣布者,因盡刪去之。又惡其太少,則雜記戲笑不急之事,以充滿其捲帙,既繕寫進入,而舊本亦不敢存。二說小異。周煇《清波雜志》所記,與明清之說同。惟雲原本亦嘗出,與明清說又不合。大抵初藁為一本,宣進者又一本,實有此事。其旋為之說與刪除之說,則傳聞異詞耳。惟修歸潁上在神宗時,而錄中稱仁宗立今上為皇子,則似英宗時語。或平時劄記,歸田後乃排纂成之,偶忘追改歟?其中不試而知製誥一條,稱宋惟楊億、陳堯叟及修三人。費袞《梁谿漫志》舉真宗至道三年四月以梁周翰夙負詞名,今加奬擢,亦不試而知製誥,實在楊億之前,糾修誤記。是偶然疏舛,亦所不免。然大致可資考據,亦《國史補》之亞也。 自序 《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夫士大夫笑談之餘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有聞而誚餘者曰:“何其迂哉!子之所學者,修仁義以為業,誦六經以為言,其自待者宜如何?而幸蒙人主之知,備位朝廷,與聞國論者,蓋八年於茲矣。既不能因時奮身,遇事發憤,有所建明,以為補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嫉謗怒叢於一身,以受侮於群校當其驚風駭浪,卒然起於不測之淵,而蛟鰐黿鼉之怪,方駢首而闖伺,乃措身其間,以蹈必死之禍。賴天子仁聖,惻然哀憐,脫於垂涎之口而活之,以賜其餘生之命,曾不聞吐珠銜環,效蛇雀之報。蓋方其壯也,猶無所為,今既老且病矣,是終負人主之恩,而徒久費大農之錢,為太倉之鼠也。為子計者,謂宜乞身於朝,退避榮寵,而優遊田畝,盡其天年,猶足竊知止之賢名;而乃裴回俯仰,久之不决,此而不思,尚何歸田之錄乎1餘起而謝曰;“凡子之責我者皆是也,吾其歸哉!子姑待。”治平四年九月乙未廬陵歐陽修序。 歸田錄捲第一 太祖皇帝初幸相國寺,至佛像前燒香,問當拜與不拜。僧錄贊寧奏曰:“不拜。”問其何故,對曰:“見在佛不拜過去佛。”贊寧者,頗知書,有口辯。其語雖類俳優,然適會上意,故微笑而頷之,遂以為定製。至今行幸焚香皆不拜也。議者以為得禮。 開寶寺塔在京師諸塔中最高,而制度甚精,都料匠預浩所造也。塔初成,望之不正而勢傾西北。人怪而問之,浩曰:“京師地平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不百年,當正也。”其用心之精蓋如此。國朝以來木工一人而已。至今木工皆以預都料為法。有《木經》三捲行於世。世傳浩惟一女,年十餘歲。每臥則交手於胸為結構狀,如此逾年,撰成《木經》三捲,今行於世者是也。 國朝之製,知製誥必先試而後命。有國以來百年,不試而命者纔三人:陳堯佐、楊億、及修忝與其一爾。 仁宗在東宮,魯肅簡公宗道為諭德,其居在宋門外,俗謂之浴堂巷。有酒肆在其側,號仁和,酒有名於京師,公往往易服微行,飲於其中。一日,真宗急召公,將有所問。使者及門而公不在,移時乃自仁和肆中飲歸。中使遽先入白,乃與公約曰:“上若怪公來遲,當托何事以對,幸先見教,冀不異同。”公曰:“但以實告。”中使曰:“然則當得罪。”公曰:“飲酒,人之常情;欺君,臣子之大罪也。”中使嗟嘆而去。真宗果問使者,具如公對。真宗問曰:“何故私入酒傢?”公謝曰:“臣傢貧無器皿,酒肆百物具備,賓至如歸,適有鄉裏親客自遠來,遂與之飲。然臣既易服,市人亦無識臣者。”真宗笑曰:“卿為宮臣,恐為御史所彈。”然自此奇公,以為忠實可大用,晚年每為章獻明肅太後言群臣可大用者數人,公其一也。其後章獻皆用之。 太宗時,親試進士,每以先進捲子者賜第一人及第。孫何與李庶幾同在科場,皆有時名,庶幾文思敏速,何尤苦思遲。會言事者上言:“舉子輕薄,為文不求義理,惟以敏速相誇。”因言:“庶幾與舉子於餅肆中作賦,以一餅熟成一韻者為勝。”太宗聞之大怒,是歲殿試,庶幾最先進捲子,遽叱出之,由是何為第一。 故參知政事丁公度、晁公宗愨往時同在館中,喜相諧謔。晁因遷職以啓謝丁,時丁方為群牧判官,乃戲晁曰:“啓事更不奉答,當以糞墼一車為報。”晁答曰:“得墼勝於得啓。”聞者以為善對。 石資政中立好諧謔,士大夫能道其語者甚多。嘗因入朝,遇荊王迎授,東華門不得入,遂自左掖門入。有一朝士好事語言,問石雲:“何為自左掖門入?”石方趁班,且走且答曰:“衹為大王迎授。”聞者無不大笑。楊大年方與客棋,石自外至,坐於一隅。大年因誦賈誼《鵩賦》以戲之雲:“止於坐隅,貌甚閑暇。”石遽答曰:“口不能言,請對以臆。” 故老能言五代時事者雲:馮相道、和相凝同在中書,一日,和問馮曰:“公靴新買,其直幾何?”馮舉左足示和曰:“九百。”和性褊急,遽回顧小吏雲:“吾靴何得用一千八百?”因詬責久之。馮徐舉其右足曰:“此亦九百。”於是烘堂大笑。時謂宰相如此,何以鎮服百僚。 錢副樞若水嘗遇異人傳相法,其事甚怪,錢公後傳楊大年,故世稱此二人有知人之鑒。仲簡,揚州人也,少習明經,以貧傭書大年門下。大年一見奇之,曰:“子當進士及第,官至清顯。”乃教以詩賦。簡天禧中舉進士第一甲及第,官至正郎、天章閣待製以卒。謝希深為奉禮郎,大年尤喜其文,每見則欣然延接,既去則嘆息不已。鄭天休在公門下,見其如此,怪而問之,大年曰:“此子官亦清要,但年不及中壽爾。”希深官至兵部員外郎、知製誥,卒年四十六,皆如其言。希深初以奉禮郎鎖廳應進士舉,以啓事謁見大年,有雲:“曳鈴其空,上念無君子者;解組不顧,公其如蒼生何1大年自書此四句於扇,曰:“此文中虎也。”由是知名。 太祖時,郭進為西山巡檢,有告其陰通河東劉繼元,將有異志者。太祖大怒,以其誣害忠臣,命縛其人予進,使自處置。進得而不殺,謂曰:“爾能為我取繼元一城一寨,不止贖爾死,當請賞爾一官。”歲餘,其人誘其一城來降。進具其事送之於朝,請賞以官。太祖曰:“爾誣害我忠良,此纔可贖死爾,賞不可得也1命以其人還進,進復請曰:“使臣失信,則不能用人矣。”太祖於是賞以一官。君臣之間蓋如此。 魯肅簡公立朝剛正,嫉惡少容,小人惡之,私目為“魚頭”。當章獻垂簾時,屢有補益,讜言正論,士大夫多能道之。公既卒,太常謚曰“剛簡”,議者不知為美謚,以為因謚譏之,竟改曰“肅簡”。公與張文節公知白當垂簾之際,同在中書,二公皆以清節直道為一時名臣,而魯尤簡易,若曰“剛簡”,尤得其實也。 宋尚書祁為布衣時,未為人知。孫宣公奭一見奇之,遂為知己。後宋舉進士,驟有時名,故世稱宣公知人。公嘗語其門下客曰:“近世謚用兩字,而文臣必謚為文,皆非古也。吾死,得謚曰‘宣’若‘戴’足矣。”及公之卒,宋方為禮官,遂謚曰“宣”,成其志也。 嘉祐二年,樞密使田公況罷為尚書右丞、觀文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罷樞密使當降麻,而止以製除。蓋往時高若訥罷樞密使,所除官職正與田公同,亦不降麻,遂以為故事。真宗時,丁晉公謂自平江軍節度使除兵部尚書、參知政事,節度使當降麻,而朝議惜之,遂止以製除。近者陳相執中罷使相除僕射,乃降麻,龐籍罷節度使除觀文殿大學士,又不降麻,蓋無定製也。 寶元、康定之間,餘自貶所還過京師,見王君貺初作捨人,自契丹使歸。餘時在坐,見都知、押班、殿前馬步軍聯騎立門外,呈榜子稱“不敢求見”,捨人遣人謝之而去。至慶歷三年,餘作捨人,此禮已廢。然三衙管軍臣僚於道路相逢,望見捨人,呵引者即斂馬駐立,前呵者傳聲“太尉立馬”,急遣人謝之,比捨人馬過,然後敢行。後予官於外十年而還,遂入翰林為學士,見三衙呵引甚雄,不復如當時。與學士相逢,分道而過,更無斂避之禮,蓋兩製漸輕而三衙漸重。舊製:侍衛親軍與殿前分為兩司。自侍衛司不置馬步軍都指揮使,止置馬軍指揮使、步軍指揮使以來,侍衛一司自分為二,故與殿前司列為三衙也。五代軍製已無典法,而今又非其舊製者多矣。 國傢開寶中所鑄錢,文曰“宋通元寶”,至寶元中則曰“皇宋通寶”。近世錢文皆著年號,惟此二錢不然者,以年號有“寶”字,文不可重故也。 建隆末,將議改元。語宰相勿用前世舊號,於是改元乾德。其後因於禁中見內人鏡背有“乾德”之號,以問學士陶𠔌,𠔌曰:“此偽蜀時年號也。”因問內人,乃是故蜀王時人。太祖由是益重儒士,而嘆宰相寡聞也。 仁宗即位,改元天聖。時章獻明肅太後臨朝稱製,議者謂撰號者取天字,於文為“二人”,以為“二人聖”者,悅太後爾。至九年,改元明道,又以為明字於文“日月並”也,與“二人”旨同。無何,以犯契丹諱,明年遽改曰景祐,是時連歲天下大旱,改元詔意冀以迎和氣也。五年,因郊又改元曰寶元。自景祐初,群臣慕唐玄宗以開元加尊號,遂請加景祐於尊號之上,至寶元亦然。是歲趙元昊以河西叛,改姓元氏,朝廷惡之,遽改元曰康定,而不復加於尊號。而好事者又曰“康定乃謚爾”。明年又改曰慶歷。至九年,大旱,河北尤甚,民死者十八九,於是又改元曰皇祐,猶景祐也。六年,日蝕四月朔,以謂正陽之月,自古所忌,又改元曰至和。三年,仁宗不豫,久之康復,又改元曰嘉祐。自天聖至此,凡年號九,皆有謂也。 寇忠愍公準之貶也,初以列卿知安州,既而又貶衡州副使,又貶道州別駕,遂貶雷州司戶。時丁晉公與馮相拯在中書,丁當秉筆,初欲貶崖州,而丁忽自疑,語馮曰:“崖州再涉鯨波,如何?”馮唯唯而已。丁乃徐擬雷州。及丁之貶也,馮遂擬崖州,當時好事者相語曰:“若見雷州寇司戶,人生何處不相逢!”比丁之南也,寇復移道州,寇聞丁當來,遣人以蒸羊逆於境上,而收其僮僕,杜門不放出,聞者多以為得體。 楊文公億以文章擅天下,然性特剛勁寡合。有惡之者,以事譖之。大年在學士院,忽夜召見於一小閣,深在禁中,既見賜茶,從容顧問。久之,出文稿數篋,以示大年雲:“卿識朕書跡乎?皆朕自起草,未嘗命臣下代作也。”大年惶恐不知所對,頓首再拜而出,乃知必為人所譖矣。由是佯狂,奔於陽翟。真宗好文,初待大年眷顧無比,晚年恩禮漸衰,亦由此也。 王文正公曾為人方正持重,在中書最為賢相,嘗謂:“大臣執政,不當收恩避怨。”公嘗語尹師魯曰:“恩欲歸己,怨使誰當1聞者嘆服,以為名言。 李文靖公沆為相瀋正厚重,有大臣體。嘗曰:“吾為相無他能,唯不改朝廷法製,用此以報國。”士大夫初聞此言,以謂不切於事,及其後當國者或不思事體,或收恩取譽,屢更祖宗舊製,遂至官兵冗濫,不可勝紀,而用度無節,財用匱乏,公私睏弊。推跡其事,皆因執政不能遵守舊規,妄有更改所致。至此始知公言簡而得其要,由是服其識慮之精。 陶尚書𠔌為學士,嘗晚召對,太祖禦便殿,陶至,望見上,將前而復卻者數四,左右催宣甚急,𠔌終彷徨不進,太祖笑曰:“此措大索事分1顧左右取袍帶來。上已束帶,𠔌遽趨入。 薛簡肅公奎知開封府,時明參政鎬為府曹官,簡肅侍之甚厚,直以公輔期之。其後公守秦、益,常闢以自隨,優禮特異。有問於公何以知其必貴者,公曰:“其為人端肅,其言簡而理荊凡人簡重則尊嚴,此貴臣相也。”其後果至參知政事以卒。時皆服公知人。 臘茶出於劍、建,草茶盛於兩浙。兩浙之品,日註為第一。自景祐已後,洪州雙井白芽漸盛,近歲製作尤精,囊以紅紗,不過一二兩,以常茶十數斤養之,用闢暑濕之氣。其品遠出日註上,遂為草茶第一。 仁宗退朝,常命侍臣講讀於邇英閣。賈侍中昌朝時為侍講,講《春秋左氏傳》,每至諸侯淫亂事,則略而不說。上問其故,賈以實對。上曰:“六經載此,所以為後王鑒戒,何必諱。” 丁晉公自保信軍節度使、知江寧府召為參知政事。中書以丁節度使,召學士草麻,時盛文肅為學士,以為參知政事合用捨人草製,遂以製除,丁甚恨之。 寇忠愍之貶,所素厚者九人,自盛文肅度以下皆坐斥逐,而楊大年與寇公尤善,丁晉公憐其纔,麯保全之。議者謂丁所貶朝士甚多,獨於大年能全之,大臣愛纔一節可稱也。 太祖時,以李漢超為關南巡檢使捍北虜,與兵三千而已。然其齊州賦稅最多,乃以為齊州防御使,悉與一州之賦,俾之養士。而漢超武人,所為多不法,久之,關南百姓詣闕訟漢超貸民錢不還及掠其女以為妾。太祖召百姓入見便殿,賜以酒食慰勞之。徐問曰:“自漢超在關南,契丹入寇者幾?”百姓曰:“無也。”太祖曰:“往時契丹入寇,邊將不能禦,河北之民歲遭劫虜,汝於此時能保全其資財婦女乎?今漢超所取,孰與契丹之多?”又問訟女者曰:“汝傢幾女,所嫁何人?”百姓具以對。太祖曰:“然則所嫁皆村夫也。若漢超者,吾之貴臣也,以愛汝女則取之,得之必不使失所,與其嫁村夫,孰若處漢超傢富貴?”於是百姓皆感悅而去。太祖使人語漢超曰:“汝須錢何不告我,而取於民乎?”乃賜以銀數百兩,曰:“汝自還之,使其感汝也。”漢超感泣,誓以死報。 仁宗萬機之暇,無所玩好,惟親翰墨,而飛白尤為神妙。凡飛白以點畫象物形,而點最難工。至和中,有書待詔李唐卿撰飛白三百點以進,自謂窮盡物象。上亦頗佳之,乃特為“清淨”二字以賜之,其六點尤為奇絶,又出三百點外。 仁宗聖性恭儉。至和二年春,不豫,兩府大臣日至寢閣問聖體,見上器服簡質,用素漆唾壺盂子,素瓷盞進藥,禦榻上衾褥皆黃絁,色已故暗,宮人遽取新衾覆其上,亦黃絁也。然外人無知者,惟兩府侍疾,因見之爾。 陳康肅公堯咨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嘗射於傢圃,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1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因曰:“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康肅笑而遣之。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 至和初,陳恭公罷相,而並用文、富二公。彥博、弼。正衙宣麻之際,上遣小黃門密於百官班中聽其論議,而二公久有人望,一旦復用,朝士往往相賀。黃門俱奏,上大悅。餘時為學士,後數日,奏事垂拱殿,上問:“新除彥博等,外議如何?”餘以朝士相賀為對。上曰:“自古人君用人,或以夢卜,苟不知人,當從人望,夢卜豈足憑耶1故餘作《文公批答》,雲“永惟商、周之所記,至以夢卜而求賢,孰若用搢紳之公言,從中外之人望”者,具述上語也。 王元之在翰林,嘗草夏州李繼遷製,繼遷送潤筆物數倍於常,然用啓頭書送,拒而不納。蓋惜事體也。近時捨人院草製,有送潤筆物稍後時者,必遣院子詣門催索,而當送者往往不送。相承既久,今索者、送者皆恬然不以為怪也。 內中舊有玉石三清真像,初在真遊殿。既而大內火,遂遷於玉清昭應宮。已而玉清又大火,又遷於洞真。洞真又火,又遷於上清。上清又炎,皆焚蕩無孑遺,遂遷於景靈。而宮司道官相與惶恐,上言:“真像所至輒火,景靈必不免,願遷他所。”遂遷於集禧宮迎祥池水心殿。而都人謂之“行火真君”也。 丁文簡公度罷參知政事,為紫宸殿學士,即文明殿學士也。文明本有大學士,為宰相兼職,又有學士,為諸學士之首。後以“文明”者,真宗謚號也,遂更曰紫宸。近世學士皆以殿名為官稱,如端明、資政是也。丁既受命,遂稱曰丁紫宸。議者又謂紫宸之號非人臣之所宜稱,遽更曰觀文。觀文是隋煬帝殿名,理宜避之,蓋當時不知。然則朝廷之事,不可以不學也。 王冀公欽若罷參知政事,而真宗眷遇之意未衰,特置資政殿學士以寵之。時寇萊公在中書,定其班位依雜學士,在翰林學士下。冀公因訴於上曰:“臣自學士拜參知政事,今無罪而罷,班反在下,是貶也。”真宗為特加大學士,班在翰林學士上。其寵遇如此。 景祐中,有郎官皮仲容者,偶出街衢,為一輕浮子所戲,遽前賀雲:“聞君有臺憲之命。”仲容立馬愧謝久之,徐問其何以知之。對曰:“今新製臺官,必用稀姓者,故以君姓知之爾。”蓋是時三院御史乃仲簡、論程、掌禹錫也。聞者傳以為笑。 太宗時,宋白、賈黃中、李至、呂蒙正、蘇易簡五人同時拜翰林學士,承旨扈蒙贈之以詩云:“五鳳齊飛入翰林。”其後呂蒙正為宰相,賈黃中、李至、蘇易簡皆至參知政事,宋白官至尚書,老於承旨,皆為名臣。 御史臺故事:三院御史言事,必先白中丞。自劉子儀為中丞,始榜臺中:“今後御史有所言,不須先白中丞雜端。”至今如此。 丁晉公之南遷也,行過潭州,自作《齋僧疏》雲:“補仲山之袞,雖麯盡於巧心;和傅說之羹,實難調於衆口。”其少以文稱,晚年詩筆尤精,在海南篇詠萬尤多,如“草解忘憂憂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尤為人所傳誦。 張僕射齊賢體質豐大,飲食過人,尤嗜肥豬肉,每食數斤。天壽院風藥黑神丸,常人所服不過一彈丸,公常以五七兩為一大劑,夾以鬍餅而頓食之。淳化中,罷相知安州,安陸山郡,未嘗識達官,見公飲啖不類常人,舉郡驚駭。嘗與賓客會食,廚吏置一金漆大桶於廳側,窺視公所食,如其物投桶中。至暮,酒漿浸漬,漲溢滿桶,郡人嗟愕,以謂享富貴者,必有異於人也。然而晏元獻公清瘦如削,其飲食甚微,每析半餅,以箸捲之,抽去其箸,內捻頭一莖而食。此亦異於常人也。 宋宣獻公綬、夏英公竦同試童行誦經。有一行者,誦《法華經》不過,問其“習業幾年矣”,曰:“十年也。”二公笑且閔之,因各榷法華經》一部誦之,宋公十日,夏公七日,不復遺一字。人性之相遠如此。 樞密曹侍中利用,澶淵之役以殿直使於契丹,議定盟好,由是進用。當莊獻明肅太後時,以勳舊自處,權傾中外,雖太後亦嚴憚之,但呼侍中而不名。凡內降恩澤,皆執不行。然以其所執既多,故有三執而又降出者,則不得已而行之。久之為小人所測,凡有求而三降不行者,必又請之。太後曰:“侍中已不行矣。”請者徐啓曰:“臣已告得侍中宅奶婆中其親信,為言之,許矣。”於是又降出,曹莫知其然也,但以三執不能已,僶俛行之。於是太後大怒,自此切齒,遂及曹芮之禍。乃知大臣功高而權盛,禍患之來,非智慮所能防也。 曹侍中在樞府,務革僥幸,而中官尤被裁抑。羅崇勳時為供奉官,監後苑作歲滿敘勞,過求恩賞,內中唐突不已。莊獻太後怒之,簾前諭曹,使召而戒勵。曹歸院坐廳事,召崇勳立庭中,去其巾帶,睏辱久之,乃取狀以聞。崇勳不勝其恥。其後曹芮事作,鎮州急奏,言芮反狀,仁宗、太後大驚,崇勳適在側,因自請行。既受命,喜見顔色,晝夜疾馳,鍛成其獄。芮既被誅,曹初貶隨州,再貶房州。行至襄陽渡北津,監送內臣楊懷敏指江水謂曹曰:“侍中,好一江水。”蓋欲其自投也,再三言之,曹不諭。至襄陽驛,遂逼其自縊。 宋鄭公庠初名郊,字伯庠,與其弟祁自布衣時名動天下,號為“二宋”。其為知製誥,仁宗驟加奬眷,便欲大用。有忌其先進者譖之,謂其“姓符國號,名應郊天”。又曰;“郊者交也,交者替代之名也,‘宋交’,其言不詳。”仁宗遽命改之。公怏怏不獲已,乃改為庠,字公序。公後更踐二府二十餘年,以司空致仕,兼享福壽而終。而譖者竟不見用以卒,可以為小人之戒也。 曹武惠王彬,國朝名將,勳業之盛,無與為比。嘗曰:“自吾為將,殺人多矣,然未嘗以私喜怒輒戮一人。”其所居堂室弊壞,子弟請加修葺,公曰:“時方大鼕,墻壁瓦石之間,百蟲所蟄,不可傷其生。”其仁心愛物蓋如此。既平江南回,詣閣門入見,榜子稱“奉敕江南勾當公事回”。其謙恭不伐又如此。 真宗好文,雖以文辭取士,然必視其器識,每禦崇政賜進士及第,必召其高第三四人並列於庭,更察其形神磊落者,始賜第一人及第;或取其所試文辭有理趣者,徐奭《鑄鼎象物賦》雲:“足惟下正,詎聞公餗之欹傾;鉉乃上居,實取王臣之威重。”遂以為第一。蔡齊《置器賦》雲:“安天下於覆盂,其功可大。”遂以為第一人。 錢思公生長富貴,而性儉約,閨門用度,為法甚謹。子弟輩非時不能輒取一錢。公有一珊瑚筆格,平生尤所珍惜,常置之幾案。子弟有欲錢者,輒竊而藏之,公即悵然自失,乃榜於家庭,以錢十千贖之。居一二日,子弟佯為求得以獻,公欣然以十千賜之。他日有欲錢者,又竊去。一歲中率五、七如此,公終不悟也。餘官西都,在公幕親見之,每與同僚嘆公之純德也。 國朝雅樂,即用王樸所製周樂。太祖時,和峴以為聲高,遂下其一律。然至今言樂者猶以為高,雲今黃鐘乃古夾鐘也。景祐中,李照作新樂,又下其聲。太常歌工以其太濁,歌不成聲,當鑄鐘時,乃私賂鑄匠,使減其銅齊,而聲稍清,歌乃葉而成聲,而照竟不知。以此知審音作樂之難也。照每謂人曰:“聲高則急促,下則舒緩,吾樂之作,久而可使人心感之皆舒和,而人物之生亦當豐大。”王侍讀洙身尤短小,常戲之曰:“君樂之成,能使我長乎?”聞者以為笑,而樂成竟不用。 鄧州花蠟燭名著天下,雖京師不能造,相傳云是寇萊公燭法。公嘗知鄧州,而自少年富貴,不點油燈,尤好夜宴劇飲,雖寢室亦燃燭達旦。每罷官去,後人至官捨,見厠溷間燭淚在地,往往成堆。杜祁公為人清儉,在官未嘗燃官燭,油燈一炷,熒然欲滅,與客相對清談而已。二公皆為名臣,而奢儉不同如此。然祁公壽考終吉,萊公晚有南遷之禍,遂歿不返,雖其不幸,亦可以為戒也。 故事:學士在內中,院吏朱衣雙引。太祖朝李昉為學士,太宗在南衙,朱衣一人前引而已,昉亦去其一人,至今如此。 往時學士入札子不著姓,但雲“學士臣某”。先朝盛度、丁度並為學士,遂著姓以別之,其後遂皆著姓。 晏元獻公以文章名譽,少年居富貴,性豪俊,所至延賓客,一時名士多出其門。罷樞密副使,為南京留守,時年三十八。幕下王琪、張亢最為上客。亢體肥大,琪目為牛;琪瘦骨立,亢目為猴。二人以此自相譏誚。琪嘗嘲亢曰:“張亢觸墻成八字。”亢應聲曰;“王琪望月叫三聲。”一坐為之大笑。 楊文公嘗戒其門人,為文宜避俗語。既而公因作表雲:“伏惟陛下德邁九皇。”門人鄭戩遽請於公曰:“未審何時得賣生菜?”於是公為之大笑而易之。 夏英公竦父官於河北,景德中契丹犯河北,遂歿於陣。後公為捨人,丁母憂起復,奉使契丹,公辭不行,其表雲:“父歿王事,身丁母憂。義不戴天,難下穹廬之拜;禮當枕塊,忍聞夷樂之聲。”當時以為四六偶對,最為精絶。 孫何、孫僅俱以能文馳名一時。僅為陝西轉運使,作《驪山詩》二篇,其後篇有雲:“秦帝墓成陳勝起,明皇宮就祿山來。”時方建玉清昭應宮,有惡僅者欲中傷之,因錄其詩以進。真宗讀前篇雲“朱衣吏引上驪山”,遽曰:“僅小器也,此何足誇1遂棄不讀,而陳勝、祿山之語卒得不聞,人以為幸也。 楊大年每欲作文,則與門人賓客飲博、投壺、奕棋,語笑喧嘩,而不妨構思。以小方紙細書,揮翰如飛,文不加點。每盈一幅,則命門人傳錄,門人疲於應命,頃刻之際成數千言,真一代之文豪也。 楊大年為學士時,草《答契丹書》雲:“鄰壤交歡。”進草既入,真宗自註其側雲:“朽壤、鼠壤、糞壤。”大年遽改為“鄰境”。明旦,引唐故事,學士作文書有所改,為不稱職,當罷,因亟求解職。真宗語宰相曰:“楊億不通商量,真有氣性。” 太常所用王樸樂,編鐘皆不圓而側垂。自李照、鬍瑗之徒,皆以為非及。照作新樂,將鑄編鐘,給銅鑄瀉務,得古編鐘一枚,工人不敢銷毀,遂藏於太常。鐘不知何代所作,其銘曰:“粵朕皇祖寶和鐘,粵斯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叩其聲,與王樸夷則清聲合,而其形不圓側垂,正與樸鐘同,然後知樸博古好學,不為無據也。其後鬍瑗改鑄編鐘,遂圓其形而下垂,叩之掩鬱而不揚,其鎛鐘又長甬而震掉,其聲不和。著作佐郎劉羲叟竊謂人曰:“此與周景王無射鐘無異,必有眩惑之疾。”未幾,仁宗得疾,人以羲叟之言驗矣。其樂亦尋廢。 自太宗崇奬儒學,驟擢高科至輔弼者多矣。蓋太平興國二年至天聖八年二十三榜,由呂文穆公蒙正而下,大用二十七人。而三人並登兩府,惟天聖五年一榜而已。是歲王文安公堯臣第一,今昭文相公韓僕射琦、西廳參政趙侍郎概第二、第三人也。予忝與二公同府,每見語此,以為科場盛事。自景祐元年已後至今治平三年,三十餘年十二榜,五人已上未有一人登兩府者,亦可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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