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人間詞話刪稿   》 人間詞話刪稿      王國維 Wang Guowei

人间词话删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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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二則通行本未載,從原稿補) (哈哈兒根據徐調孚註、王幼安校訂,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校錄。
人間詞話刪稿 一 白石之詞,餘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① ①姜夔《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嚮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後書辭,別時針綫,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據《白石道人歌麯》捲三)(按:此則原稿在前詩話第四十九則之後,故云“亦僅二語。”) 二 雙聲、疊韻之論,盛於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後,則漸不講,並不知二者為何物。乾嘉間,吾鄉周鬆靄先生(春)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正千餘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疊韻。”餘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傢恨狹,更廣八分”,“官傢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洛陽伽藍記》之“獰奴慢駡”,“獰奴”二字,皆從n 得聲。“慢駡”二字,皆從m得聲也。兩字同一母音者,謂之疊韻。如梁武帝“後牖有朽柳”,“後牖有”三字,雙聲而兼疊韻。“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為u。劉孝綽之“梁皇長康強”,“梁長強”三字,其母音皆為ian也①。自李淑《詩苑》偽造瀋約之說,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②,後世詩傢多廢而不講,亦不復用之於詞。餘謂苟於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結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於前人者。惜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也!(按:此則在原稿內已刪去。) ①葛立方《韻語陽秋》捲四引陸龜蒙詩序:“疊韻起自梁武帝,雲:‘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倡和。劉孝綽雲:‘梁王長康強。’瀋休文雲:‘偏眠船弦邊。’庾肩吾雲:‘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 ②周春《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七引李淑《詩苑》:“梁瀋約雲:詩病有八,七曰旁紐,八曰正紐。”(謂十字內兩字雙聲為“正紐”,若不共一字而有雙聲為“旁紐”,如“流六”為正紐,“流柳”為“旁紐”。)周春案:“正紐、旁紐,皆指雙聲而言。觀神珙之圖,自可悟入。若此註所云,則旁紐即疊韻矣,非。” 三 世人但知雙聲之不拘四聲,不知疊韻亦不拘平、上、去三聲。凡字之同母者,雖平仄有殊,皆疊韻也。(按:原稿此則已刪去。今補。) 四 詩之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絶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遊者,詞勝於詩遠甚。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文學小言》十三此下有“除稼軒一人外”六字註)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五 曾純甫中秋應製,作《壺中天慢》詞①,自註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謂宮中樂聲,聞於隔岸也。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②近馮夢華復辨其誣③。不解“天樂”兩字文義,殊笑人也。(按,曾覿此詞,原為《海野詞》所未載,殆毛晉據《武林舊事》捲七補錄。調名下小字註,亦出自《武林舊事》,實非曾覿自註。) ①曾覿《壺中天慢》(此進禦月詞也。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賜金束帶、紫番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至一更五點還宮。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絶。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據汲古閣本《海野詞》) ②《宋六十名傢詞》。毛晉跋《海野詞》:“進月詞,一夕西興,共聞天樂,豈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耶?” ③馮熙宋六十一傢詞選例言:“曾純甫賦進禦月詞,其自記雲:‘是夜,西興亦聞天樂。’子晉遂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於《平調滿江紅》,於海野何譏焉?” 六 北宋名傢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七 散文易學而難工,駢文難學而易工。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 八 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①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 ①晉宋齊辭《子夜歌》:“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據《樂府詩集》第四十四捲) 九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一○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按:原稿此則已刪去。) 一一 詞傢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絶妙者,如牛嶠之“甘(當作‘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①,顧敻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②歐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③美成之“許多煩惱,衹為當時,一餉留情。”④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①牛嶠《菩薩蠻》:“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據觀堂自輯本《牛給事詞》) ②顧敻《訴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絶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據觀堂自輯本《顧太尉詞》) ③柳永《鳳棲梧》詞,已見前二三註。此詞又誤入《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及《醉翁琴趣外編》。(俱雙照樓景宋本)惟汲古閣本《六一詞》已刪去。(按:參閱下第四十二則) ④周邦彥《慶宮春》:“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裏,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華堂舊日逢迎。花豔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衹為當時,一餉留情。”(據《清真集》捲下) 一二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一三 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矣。 一四 “西(當作‘秋’)風吹渭水,落日(當作‘葉’)滿長安。”①,美成以之入詞②,白仁甫以之入麯③,此藉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 ①賈島《憶江上吳處士》:“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此夜聚會夕,當時雷雨寒。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據《畿輔叢書》本《長江集》捲五) ②周邦彥《齊天樂》(秋思):“緑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靜掩。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捲。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據《清真集》捲下) ③白樸《雙調·德勝樂》():“玉露冷,蛩吟砌。聽落葉西風渭水。寒雁兒長空嘹唳。陶元亮醉在東籬。”(據《散麯叢刊》本《陽春白雪補集》)又《梧桐雨》雜劇第二折《普天樂》:“恨無窮,愁無限。爭奈倉卒之際,避不得驀嶺登山。鑾駕遷。成都盼。更哪堪滻水西飛雁,一聲聲送上雕鞍。傷心故園,西風渭水,落日長安。”(據《元明雜劇》本) 一五 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①,精壯頓挫,已開北麯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②,東坡之《水調歌頭》③,則伫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①周邦彥《浪淘沙慢》:“晝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揚堪攬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時信音絶。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嚮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雲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餘滿地梨花雪。”(據《清真集》捲上) 又一闋:“萬葉戰,秋聲露結,雁度砂磧。細草和煙尚緑,遙山嚮晚更碧。見隱隱、雲邊新月白。映落照、簾幕千傢,聽數聲、何處倚樓笛。裝點盡秋色。脈脈。旅情暗自消釋。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何況天涯客?憶少年歌酒,當時蹤跡。歲華易老,衣帶寬,懊惱心腸終窄。飛散後、風流人阻。蘭橋約、悵恨路隔。馬蹄過,猶嘶舊巷陌。嘆往事,一一堪傷,曠望極。凝思又把闌幹拍。”(據《清真集補遺》) ②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據《彊村叢書》本《樂章集》下捲) ③蘇軾《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嚮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據《東坡樂府箋》捲一) 一六 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①,章法絶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①辛棄疾《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緑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烈。嚮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絶。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據《稼軒長短句》捲一)(按:元大德本“身名烈”作“身名裂”,較是。) 一七 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緑。”①又《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②“緑”“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③以“玉”“麯”葉“註”“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食”當作“節”,“食”在詞中既非韻,在詞韻中與“月”又非同部,想係筆誤)已開北麯四聲通押之祖。 ①辛棄疾《賀新郎》:“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緑。千裏瀟湘葡萄漲,人解扁舟欲去。又檣燕留人相語。艇子飛來生塵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鳴櫓。黃陵祠下山無數。聽湘娥、泠泠麯罷,為誰情苦?行到東吳春已暮,正江闊潮平穩渡。望金雀觚稜翔舞。前度劉郎今重到,問玄都千樹花存否?愁為倩,麽弦訴。”(據《稼軒長短句》捲一) ②辛棄疾《定風波》(自和):“金印纍纍佩陸離,河梁更賦斷腸詩。莫擁旌旗真個去。何處。玉堂元自要論思。且約風流三學士,同醉。春風看試幾槍旗。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那邊應是說儂時。”(據《稼軒長短句》捲八) ③韓玉《賀新郎》(詠水仙):“ 綽約人如玉。試新妝嬌黃半緑,漢宮勻註。倚傍小欄閑凝伫,翠帶風前似舞。記洛浦當年儔侶。羅襪塵生香冉冉,料徵鴻微步凌波女。驚夢斷,楚江麯。春工若見應為主。忍教都、閑亭笛館,冷風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淚連香寄與。須信道離情如許。煙水茫茫斜照裏,是騷人《九辨》招魂處。千古恨,與誰語?”(據汲古閣本《東浦詞》》 ④韓玉《卜算子》:“楊柳緑成陰,初過寒食節。門掩金鋪獨自眠,哪更□寒夜。強起立東風,慘慘梨花謝。何事王孫不早歸?寂寞鞦韆月。”(據《東浦詞》)(按:據汲古閣抄本《東浦詞》,上片第四句方空乃“逢”字。) 一八 譚復堂《篋中詞選》謂:“蔣鹿潭《水雲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原作“三”,依《篋中詞》捲五改)百年間,分鼎三足。”然《水雲樓詞》小令頗有境界,長調惟存氣格。《憶雲詞》精實有餘,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臯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 一九 詞傢時代之說,盛於國初。竹垞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①。後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周保緒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又曰:“北宋詞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麯者反直。”②潘四農德興曰:“詞濫觴於唐,暢於五代,而意格之閎深麯摯,則莫盛於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③劉融齋熙載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瀋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衹是掉轉過來。”④可知此事自有公論。雖止弇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雲間諸公,同一卓識也。 ①朱彝尊《詞綜發凡》:“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 ②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③見潘德興《養一齋集》捲二十二《與葉生名澧書》。 ④見劉熙載《藝概》捲四《詞麯概》。 二○ 唐五代北宋詞,可謂生香真色。若雲間諸公,則綵花耳。湘真且然,況其次也者乎? 二一 《衍波詞》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浙中諸子(按:據原稿“浙中諸子”四字作“錫鬯、其年”。)之上。 二二 近人詞如《復堂詞》之深婉,《彊村詞》之隱秀,皆在半塘老人上。彊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廬陵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見及。 二三 宋直方(原作“尚木”,誤。案“徵輿”字“直方”,“尚木”乃“徵璧”字,因據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①譚復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②可謂寄興深微。 ①宋徵輿《蝶戀花》:“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裏顔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祇今霜夜思量着。”(據《半廠叢書》本《篋中詞今集》捲一) ②譚獻《蝶戀花》:“帳裏迷離香似霧。不燼爐灰,酒醒聞餘語。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蓮子青青心獨苦。一唱將離,日日風兼雨。豆蔻香殘楊柳暮,當時人面無尋處。”(據《半廠叢書》本《復堂詞》) 二四 《半塘丁稿》中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乃《鶩翁詞》之最精者。“望遠愁多休縱目”等闋,鬱伊惝怳,令人不能為懷。《定稿》衹存六闋,殊為未允也。① ①王鵬運《鵲踏枝》(馮正中《鵲踏枝》十四闋,鬱伊惝怳,義兼比興,蒙耆誦焉。春日端居,依次屬和。就均成詞,無關寄托,而章句尤為凌雜。憶雲生雲:“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復前言,我懷如揭矣。時光緒丙申三月二十八日。錄十):“ 落蕊殘陽紅片片。懊恨比鄰,盡日流鶯轉。似雪楊花吹又散,東風無力將春限。慵把香羅裁便面。換到輕衫,歡意垂垂淺。襟上淚痕猶隱見,笛聲催按《梁州》遍。”其一。“斜日危闌凝伫久。問訊花枝,可是年時舊?濃睡朝朝如中酒,誰憐夢裏人消瘦。香閣簾櫳煙閣柳。片霎氤氳,不信尋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懷珍重春三後。”其二。“譜到陽關聲欲裂。亭短亭長,楊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帶羅羞指同心結。千裏孤光同皓月。畫角吹殘,風外還嗚咽。有限墜歡真忍說,傷生第一生離別。”其三。“風蕩春雲羅樣薄。難得輕陰,芳事休閑卻。幾日啼鵑花又落,緑箋莫忘深深約。老去吟情渾寂寞。細雨檐花,空憶燈前酌。隔院玉簫聲乍作。眼前何物供哀樂?。”其四。“漫說目成心便許。無據楊花,風裏頻來去。悵望朱樓難寄語,傷春誰念司勳誤?枉把遊絲牽弱縷。幾片閑雲,迷卻相思路。錦帳珠簾歌舞處,舊歡新恨思量否?”其五。“晝日懨懨驚夜短。片霎歡娛,那惜千金換。燕睨鶯顰春不管,敢辭弦索為君斷。隱隱輕雷聞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銀漢。獨對舞衣思舊伴,竜山極目煙塵滿。”其六。“望遠愁多休縱目。步繞珍叢,看筍將成竹。曉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帶如新浴。檐外春山森碧玉。夢裏驂鸞,記過清湘麯。自定新弦移雁足,弦聲未抵歸心促。”其七。“誰遣春韶隨水去。醉倒芳尊,望卻朝和暮。換盡大堤芳草路,倡條都是相思樹。蠟燭有心燈解語。淚盡唇焦,此恨消瀋否。坐對東風憐弱絮,萍飄後日知何處?”其八。“對酒肯教歡意盡。醉醒懨懨,無那忺春睏。錦字雙行箋別恨,淚珠界破殘妝粉。輕燕受風飛遠近。消息誰傳?盼斷烏衣信。麯幾無憀閑自隱,鏡奩心事孤鸞鬢。”其九。“幾見花飛能上樹。難係流光,枉費垂楊縷。箏雁斜飛排錦柱,衹伊不解將春去。漫詡心情黏地絮。容易飄揚,那不驚風雨。倚遍闌幹誰與語?思量有恨無人處。”其十。(據原刻本《半唐丁稿·鶩翁集》)按今《半唐定稿·鶩翁集》中存《鵲踏枝》六闋,計刪第三、第六、第七、第九四闋。 二五 固哉,臯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臯文深文羅織①。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②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①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據《金荃詞》)張惠言《詞選》評:“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歐陽修《蝶戀花》,即馮延巳之《鵲踏枝》。(已見前三註)據唐圭章先生考證,此詞為馮作。後亦收於歐陽集中,實誤。《詞選》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臺遊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範作乎?”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據《東坡樂府箋》捲二)《詞選》評:“此東坡在黃州作。鮦陽居士雲: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於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按:鮦陽居士語見《唐宋諸賢絶妙好詞選》捲二〕 ②王士禎《花草蒙拾》:“僕嘗戲謂:坡公命宮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耶?” 二六 賀黃公謂:“薑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賞(原作‘稱’,依《詞筌》改)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①然“柳昏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後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①賀黃公語:見賀裳《皺水軒詞筌》。薑論史詞,見《中興以來絶妙詞選》捲七所引。“軟語商量”、“柳昏花暝”,係史達祖《雙雙燕》(詠燕)句,已見前三十八註。 二七 “池塘春草謝傢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此遺山《論詩絶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二八 朱子《清邃閣論詩》謂:“古人詩中(原無“詩中”兩字,依《朱子大全》增)有句,今人詩更無句,衹是一直說將去。這般詩(原無“詩”字)一日作百首也得。”餘謂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後便無句。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二九 朱子謂:“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①餘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①朱子語見《清邃閣論詩》。 三○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①“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②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筆力! ①史達祖《喜遷鶯》:“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眼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直。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蹤跡。漫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遊歷。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簾隙。”(據《梅溪詞》) ②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接葉巢鶯,平波捲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緑西泠,一抹荒煙。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麯,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據《山中白雲》捲一) 三一 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聖與、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非季迪、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三二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裏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瀋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此詞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①夏竦《喜遷鶯》詞,見前一○註。 三三 宋李希聲《詩話》曰:“唐(當作‘古’)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後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①餘謂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①見魏慶之《詩人玉屑》捲十引。 三四 自竹垞痛貶《草堂詩餘》而推《絶妙好詞》①,後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恆得十之六七。《絶妙好詞》則除張、範、辛、劉諸傢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②,洵非虛語。(案:“古人云”以下共十五字,原稿已改作“甚矣,人之貴耳賤目也!”) ①朱彝尊《書絶妙好詞後》:“詞人之作,自《草堂詩餘》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絶妙好詞》選本雖未盡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 ②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以為好。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 三五 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傢,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三六 餘友瀋昕伯自巴黎寄餘《蝶戀花》一闋雲:“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緑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綉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此詞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也。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陳業,換得雷塘數畝田。”①政治傢之言也。“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②詩人之言也。政治傢之眼,域於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傢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傢所禁也。 ①羅隱《煬帝陵》:“入郭登橋出郭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業,衹換雷塘數畝田。”(據《四部叢刊》本《甲乙集》捲三) ②唐彥謙《仲山》(高祖兄仲山隱居之所):“千載遺蹤寄薜蘿,沛中鄉裏漢山河。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據《晨風閣叢書》本《鹿門集拾遺》) 三八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臺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係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嶽霖行部至臺,蕊乞自便。嶽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雲:“住也如何住”雲雲①。案此詞係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②。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③,恐亦未可信也。 ①陶宗儀《說郛》捲五十七引《雪舟脞語》:“唐悅齋仲友字與正,知臺州。朱晦庵為浙東提舉,數不相得,至於互申。壽皇問宰執二人麯直。對曰:秀纔爭閑氣耳。悅齋眷官妓嚴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嶽商卿霖行部疏决,蕊奴乞自便。憲使問去將安歸?蕊奴賦《卜算子》,末雲:‘住也如何住,去也終須去。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憲笑而釋之。” ②朱熹《朱子大全》捲十九《按唐仲友第四狀》:“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麯一首,名《卜算子》,後一段雲‘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但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 ③周密《齊東野語》捲十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云呂伯恭嘗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是不然也。蓋唐平時恃纔輕晦庵,而陳同父頗為朱所進,與唐每不相下。同父遊臺,嘗狎籍妓,囑唐為脫籍,許之。偶郡集,唐語妓雲:‘汝果欲從陳官人耶?’妓謝。唐雲:‘汝須能忍饑受凍乃可。’ 妓聞大恚。自是陳至妓傢,無復前之奉承矣。陳知為唐所賣,亟往見朱。朱問:‘近日小唐雲何?’答曰:‘唐謂公尚不識字,如何作監司?’朱銜之,遂以部內有冤獄,乞再巡按。既至臺,適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陳言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作奏馳上。時唐鄉相王淮當軸。既進呈,上問王。王奏:‘此秀纔爭閑氣耳。’遂兩平其事。詳見周平園王季海日記。而朱門諸賢所作《年譜道統錄》,乃以季海右唐而並斥之,非公論也。其說聞之陳伯玉式卿,蓋親得之婺之諸呂雲。” 三九 《滄浪》①《鳳兮》②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後此之王褒、劉嚮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左太衝、郭景純、陶淵明,而前此曹、劉,後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後主、正中、永叔、少遊、美成,而後此南宋諸公不與焉。(案:末句原稿作“前此溫、韋,後此薑、吳,皆不與焉。”) ①《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②《論語·微子》:“楚狂接與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四○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傢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降宋後之作,及永叔、子瞻、少遊、美成、稼軒數人而已。 四一 唐、五代、北宋之詞傢,倡優也。南宋後之詞傢,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但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為甚故也。 四二 《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見《六一詞》,亦見《樂章集》。餘謂:屯田輕薄子,衹能道“奶奶蘭心蕙性”①耳。(原註:此等語固非歐公不能道也。)(按:以上二則,據原稿補。) ①柳永《玉女搖仙佩》:“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許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豔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綉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願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餘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據《樂章集》捲上) 四三 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倖,而恕其姦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豔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云:“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①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餘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①此為龔自珍《乙亥雜詩》三百十五首之一,見《定盦續集》。 四四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遊詞也。 四五 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臺新詠》。讀《草堂詩餘》,令人回想韋𠔌《才調集》。讀朱竹垞《詞綜》,張臯文、董子遠(原誤作“晉卿”)《詞選》,令人回想瀋德潛《三朝詩別裁集》。 四六 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垞以降之論詞者,大似瀋規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四七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四八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①文學之事,於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①此二句出屈原《離騷》。 四九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遊戲之材料也。然其遊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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