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东坡诗话   》 东坡诗话      Chen Xiuming

  诗曰: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山川。
  寻常巷陌犹簪笏,取次园林亦管弦。
  人老太平春未老,莺花无害日高眠。
  这一首诗,乃宋朝高士邵康节先生所作。先生处于宋朝全盛之时,仁宗天子御极之世。这一代君王,恭己无为,宽仁明圣,四海雍熙,八荒平静,士农乐业,文武忠良。真个是:
  圣明有道唐虞世,日月无私天地春。
  当时,四川成都府眉州眉山县,有一大贤,姓苏名洵,字曰明允,号称老泉。此人才高志大,不乐读书,笑傲山林以自乐,流连诗酒以为欢。为人仗义轻财,好施乐善。夫人程氏,蜀郡儒家之女。常劝老泉读书,以取科第。老泉不从。一日,因纵酒感疾,闲居在家。见程夫人亲笔写了几句,题在书房壁间:
  童年读书,日在东方。
  少年好学,日在中央。
  壮夫立志,两山夕阳。
  老来读书,秉烛之光。
  人不知书,悠悠夜长。
  嗟尔士子,勿怠勿荒。
  老泉叹道:“贤妻诲我深矣。果然人不知书,如长夜漫漫,一无所见。我今年未三十,须发将白。若不读书,悔之晚矣。”因而立志攻书,连登上第,官至翰林侍讲兼大理寺丞。后人有言赞曰: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
  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
  程夫人所生二子。长名苏轼,字子瞻。次名苏辙,字子由。又-女,名小妹。老泉游宦于四方,程夫人自在府中教训二子,皆成大儒,小妹亦为才女。后人有诗赞程夫人相夫教子之贤云:
  贤妇从来励丈夫,老泉三九始通儒。
  不是闺中勤警策,人间那得显三苏。
  兄弟二人,才学高华,文章富丽,不亚于父。老泉官为大理评事之时,兄弟二人随父入京。一个十八,一个十六,俱入监读书。欧阳修先生掌国子监,深爱其才。常言:“此二人得志,老夫当让一筹。”在监三年,才名动于天下。嘉佑丙申年,时当大比。八月初旬,头场已近,兄弟二人一齐染玻欧阳先生时以大学士为主考,韩魏公为宰相。奏曰:“有眉山苏轼、苏辙,才高博学,与父苏洵齐名,天下号为三苏。今当大比,兄弟二人以病不得入场,恐失真才,望陛下展期数日,以待二人痊可,应得英才入彀,有光大典。”仁宗天子准奏,特赐展期十日,以八月十九为头场,以待二苏病好入常此千古以来圣君贤相爱才好士未有之洪恩也。诗曰:
  圣主尊贤展试期,天恩浩荡古今希
  漫言宋室多贤辅,自是君王明圣时。
  不上五日,两苏病体全安,将养几日,双双入常三场已毕,兄弟二人,名登上第。主试官呈上卷子,仁宗天子看了又看,亲用御笔题于卷尾:
  两苏兄弟奇才,可谓一门双璧。
  暂为词苑之臣,终作儿孙辅弼。
  御授苏轼、苏辙俱为翰林编修之职。顾谓曹皇后与太子英宗曰:“今日可排佳宴,为朕贺得奇才。但朕年已老,待汝儿孙嗣位,必大用之,朕又当为汝等贺得两贤相也。”于是宫帏之内,父子祖孙,交相庆贺。如仁宗者,可谓爱才之极矣。
  当朝天子爱贤才,兄弟双双入彀来。
  奎璧联辉扶宋室,文光耿耿映三台。
  父子兄弟,一时同居翰院,文采风华,昭耀当世。人皆称老泉为老苏学士,子瞻为大苏,子由为小苏。子瞻后卜居黄州之东坡,因号为东坡居士,人又称之为坡仙。坡仙性本风流,天资豪迈,一时文学之友,有秦少游、黄山谷、米元章之流。方外之士有佛英参寥之辈。名姬有朝云、琴操之美。弟有子由,妹有小妹,皆极一时之才,与东坡朝吟夕韵。笑傲词场,留连诗酒,文集诗篇,不能尽述。今特纪其可佳可乐之句,清新逸韵之言,以供清玩耳。
  米芾,字符章,天性好洁。御赐一砚,名曰瑶池。每出观,必再拜而淡玩,不敢擅用也。东坡一日请观瑶池砚,元章命之再拜,而后出示之。东坡曰:“此砚虽好,未知发墨何如?”因见案上有墨,坡遂以唾磨之。元章骂曰:“胡子坏吾砚矣。”遂以砚与东坡。东坡曰:“御赐岂可与人。”元章曰:“污砚岂可复用。”坡笑持砚而回诗曰:
  玉砚莹然出尚方,九重亲赐米元章。
  不因咳唾珠玑力,安得瑶池到玉堂。
  元章素性清狂,人以为米颠。一日问东坡曰:
  人皆谓我颠,吾质之子瞻。
  东坡笑曰:
  子曰吾从众,夫谁曰不然。
  元章笑曰:“苏子以我为颠,吾真颠矣。”
  元章身长,好戴高纱帽。自襄阳太守,朝观至京。道雇小轿,嫌轿顶碍帽,彻盖而坐其中。已而去帽,犹露其头。至保康门,遇东坡,握手大笑。元章曰:“苏大,你且道近日京师有何新闻?”子瞻曰:
  君王有道泰阶平,万国朝宗四海宁。
  更喜鬼章新失智,槛车笼得上东京。
  鬼章是蜀边小国之君,而为狄青所擒。故人曰鬼章失智。槛车是囚车,鬼章解京,坐囚车中,止露其头。故东坡借以嘲米也。元章大笑曰:“胡子笑汝父为鬼章失智也。”
  东坡一夕与群贤在私署,有名姬侑酒,欢饮甚畅。忽有诏,催赴禁中草制。细雨潇潇,东坡不乐。乃作词留别众友曰:
  城头尚有三冬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去匆匆,琵琶曲未终。
  回头肠断处,那更帘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右调《菩萨蛮》
  陈慥,字季常,相国陈公弼之子,号龙丘居士,好宾客声妓。其妻柳氏甚妒,坡公作诗嘲之曰: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词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东坡在黄州,有何秀才馈送油果,食之甚美。问:“何名?”何曰:“无名。”问:“为甚酥?”何笑曰:“即名为甚酥可也。”东坡不能饮,有潘长官送以薄酒。东坡食之甚淡,笑谓潘曰:“此酒错着水也。”一日,油果食尽,酒尚有馀。戏作一诗,以寄何生曰:
  畅饮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
  满倾潘子错着水,更乞何郎为甚酥。
  苏子由掌吏部时,东坡在翰苑。有人求东坡转致子由,有所干求。东坡戏谓之曰:“昔有一人,善掘坟,屡掘皆无所得。最后掘一帝王之坟,坟中王者起,谓之曰:‘朕汉文帝也,所葬皆纸衣、瓦器,他无所有也。’盗乃抢去。又掘一坟,亡者曰:‘予伯夷也,不食周粟而饿死,岂有厚葬哉。’盗见旁有一冢,复欲穿之。亡者曰:‘不劳下顾,此是舍弟叔齐。为兄的如此贫苦,舍弟也差不多。’”求者大笑而去。
  东坡一日在玉堂,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夜深不寐。署中有二缇骑,伺候良久,于阶下私谕,东坡潜听之。一人曰:“如此夜深不睡,只管念来念去,念他有甚好处。’一人曰:“也有一两句好。”一人怒曰:“你知道甚的。”答曰:“我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东坡曰:“这汉子颇有鉴识。”因作诗曰:
  银烛高烧照玉堂,夜深沦茗读阿房。
  文章妙处无人语,赖有缇兵说短长。
  时有人馈东坡美酒六瓶。甫至阶前,失手跌碎。其人大惊,东坡笑曰:“余沥犹可压惊也。”因并破瓶内酒赏之,而作诗曰:
  主人惠我以佳酿,未至阶时喷鼻馨。
  不意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
  江夏王生,口吃,能诗,偶请东坡。坡公作勒韵诗嘲之:
  江千高居坚关扁,健耕躬称角挂经。
  篙竿击舸菰茭隔,笳角过军鸡狗惊。
  解襟顾景久箕踞,击剑廖歌几举觯
  笄荆供脍觉搅聒,干锅更戛耳瓜羹。
  刘贡父觞客,东坡欲先归。贡父奉果三枚,与坡公曰:“三果一药名,道得出便请回。”
  幸(杏)早(枣)哩(李)且从容。
  奈(柰)这(蔗)事(柿)须当归。
  贡父曰:“说得好,任你去吧。”坡公出,贡父送之。见风起云飞,贡父曰:“大风起矣。”坡公曰:
  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粱。
  东坡与贡父、山谷、佛印往访龙井参寥禅师,见一配军,刘贡父曰:“此军面上半僧半俗。”众问:“何也?”贡父曰:
  头戴紫毡(子瞻),脸有佛印(刺字)
  口如山谷(口大),眼似参寥(音与膫同)
  东坡曰:“贡父莫怪。当时孔子出外,诸弟子乘空闲游于市。忽见孔子至,群弟子四散奔避。惟颜子后行,无处可避,乃躲在一石塔中。伺孔子过去,始出。至今山东有一个避孔子塔(贡父山东人,避孔子塔是嘲也,鼻孔子蹋也)。”众皆大笑。
  东坡以翰林出使大辽,辽相耶律重元谓之:“日本国有一对学士,能对否?”东坡曰:“请道。”重元曰:“三才天地人。”
  东坡悄谓副使曰:“此绝对也,惟有一对,汝可对之。”乃教之对曰:“四诗风雅颂。”
  辽人大悦。重元问坡公曰:“副使对得好,请学士对。”坡公曰:“四德元亨利。”
  重元曰:“为何少一字?”坡公曰:“两朝皇帝圣讳,安敢犯之。”(宋仁宗御名帧,辽典宗名宗真)辽人服其宏辨。
  东坡知杭州,有灵隐寺僧了然,恋营倡李秀奴,往来日久,衣钵德荆秀奴绝之,一夕了然乘醉复往。秀奴不纳,僧怒,击死秀奴。众擒了然至郡,坡公见僧臂上,刺诗二句曰:
  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
  东坡大笑,举笔判词,押僧赴市处斩。词曰: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雪山顶上空持戒。
  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人,花容粉碎,空空色色今何在?
  臂间刺道苦相思,这番了却风流债。--右调《踏莎行》
  东坡侍儿朝云,姓王氏,年十二。侍坡公初,不识字,久而能诗,字学东坡手迹。一日,东坡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问众侍儿曰:“汝辈且道腹中何所有?”或云忠孝,或云文章,或云满腹珠玑,或云珍羞百味。东坡皆曰:“非也。”独朝云摸其腹曰:“一肚皮不合时宜。”东坡捧腹大笑。
  朝云一日侍侧,坡公幼子,庭前嬉戏,衣领有一虱,朝云取而杀之。坡公不悦,谓之曰:“吾方广赎禽鱼放生,以资冥福,不昔捐金。取诸远者而放之,汝却近取诸身者而杀之,何也?”朝云对曰:“奈被欲啮人何?”坡公作偈曰:
  虮虱近人身,气体所感召。
  彼饥而啮人,如人食麦稻。
  又如禽鱼辈,飞跃任所好。
  胡为纲与罗,恣杀供庖灶。
  一切蠢动物,有生同大造。
  劝人息杀机,免受诸业报。
  朝云闻言大悟,自是永不杀生,长斋奉佛,后从东坡卒于惠州。临终,朗诵金刚偈毕而后没。东坡作《西江月》寄意咏梅,以吊之曰:
  玉骨那愁瘴雾,水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么凤海鸟,一名倒挂子,好倒挂其身于百花枝上)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又作一律曰:
  不学杨枝白乐天,且随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方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垆为活计,舞衫歌扇旧如绿。
  丹成别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黄庭坚字鲁直,一号山谷,东坡契友也。同在翰苑时,人以苏黄并称,二公从不杀生。鲁直喜茹素,东坡食自死物。谓鲁直曰:“自死之特,无后生埋,烹之以悦吾口。凡有生息蠢动者,吾皆放之。虽不能尽活,亦存吾之善念。”,鲁直曰:“善哉。”因作偈曰: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
  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刑躯。
  苦恼从他受,肥甘任我须。
  莫教阎老判,自揣看何如。
  东坡叹曰:“我犹未免食肉,安知不被阎老之责乎。”
  东坡在黄州,山谷、佛印从之。一日,东坡谓山谷曰:“人身虮虱,何由而生?”山谷口:“虱是衣絮黏人之气以成。”东坡曰:“非也,虱是垢腻所成。”山谷曰:“吾二人明日质之佛印,若谁是?非者输一席。”坡公至耽,先请佛印说知,曰:“师明日只说是垢腻所成,吾当作䬪饦请师。”佛印应诺。至寺,山谷又私为佛印言:“你只说是衣絮所成,我当作冷淘面请你。”次日,同至寺,各说前事于佛樱佛印曰:二人都不必争,听老僧偈曰:
  垢腻为身,布絮为脚,
  先吃冷淘,后吃䬪饦。
  王荆公作字说,东坡问其义。荆公曰:“如坡字,乃土之皮。滑字,乃水之骨也。”坡公曰:笃字则以竹鞭马矣。不知以竹鞭犬,何以为笑。”荆公曰:“字有有义者,有无义者。如鸠字,九鸟亦有何义?但取叶声耳。坡公曰:“鸠字亦有义,出《诗经》公岂不知。”荆公问何句?坡公曰:
  鸣鸠在桑,其子七兮。
  连爷带娘,共成九个。
  东坡在杭州,有一卖绢扇者,欠绢钱二十千,为客所告。公问:“为何不还?”对以父死钱物用荆公问:“扇存否?”对止有二十柄。公笑谓曰:“急持扇来,明日领价。”公自写诗词,或兰或竹于扇。半夜写完,召客与欠户曰:“吾为汝还债,忙了半夜。汝将去,一千文一柄,可售足以完客。二人感谢,方出府门,片时人争买去矣。后持钱至者,皆无扇,叹息而回。彼时,坡公曾戏作一首曰:
  董永埋亲曾织缣,汝今葬父欠缣钱。
  愧予手掘非仙女,诗画相资二十千。
  东坡以学士,初知杭州,有士人吴生,上京应举。未知坡公在郡,有两箱绢过杭关,惧抽税,假写坡公官衔,封寄京师,云苏侍郎子由之物,为关使查盘解郡。公知吴生乃当今才子,亲自书“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知杭州苏某,寄东京竹竿巷舍弟吏部侍郎苏子由宅上便是。”批完,付吴生曰:“这回走上天去也不怕漏税矣。”又赠诗曰:
  建阳一对小纱箱,寄上东京苏侍郎。
  杭州太守亲封记,行尽天涯也不妨。
  吴生感激,拜谢而去。后果登高第,拜两苏为师,师弟之谊甚笃。
  东坡知杭州,有名妓郑容,求落藉,高茔求从良。坡公俱准之。于判尾写一词,名《减字木兰花》:
  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隳帻。落笔生风,藉藉声名不负公。
  高山白早,茔骨水肌都解老。从此杭都,良夜清风月满湖。
  合八句,句首一字,凑之是:郑容落藉,高茔从良。二人拜谢而去。
  佛印禅师姓谢氏,名瑞卿,江西饶州人。与宁州黄山谷友善,同山谷上东京应举。不第,因山谷而与东坡为友。佛印天才高妙,嗜酒能诗。东坡爱其才,留居署中,日以诗酒为乐。神宗熙宁初年,京师大旱。圣上躬自祷雨于禁中,命大相国寺高憎二十四人,入皇宫睿思殿,诵经求雨。东坡学士与诸翰林,俱入内礼佛拈香。佛印欲入皇宫观玩,东坡曰:“汝是白衣人,岂得入内禁。”佛印固意要去。东坡曰:“不如扮作僧人之侍者,杂入其中,击钟擂鼓,或可得见天颜。”佛印依言,于是扮作侍者,随僧众迳入大内。铺设坛场方毕,圣上御驾亲临,望佛朝参。佛印击钟鸣鼓而作诵曰:
  四野荒荒禾黍焦,九重宵旰独殷劳。
  甘霖应逐真龙降,八部诸天拥圣老。
  神宗作礼未毕,忽然阴云四合,大雨滂沱。群臣众僧,俯伏帝前称贺。帝见佛印,身长白面,状貌魁梧,便问东坡:“此侍者何方人氏?”东坡奏曰:“此侍者姓谢,饶州人,大相国寺僧人智量侍者。”帝曰:“为何年长尚不披剃?”佛印奏曰:“臣寄旅身贫,无力请牒,故日久未剃。”帝曰:“卿方才作诵,便有甘霖之应。汝今再作一诵,朕当为汝给牒。”佛印应声而作偈曰:
  天垂甘泽润枯焦,帝为苍生不惮劳。
  不是皇仁勤雨露,小臣安得观神尧。
  帝曰:“观卿才思敏捷,可谓诗僧矣。”实时赐钱十万,命礼部官给与度牒,钦赐法名了元,字曰佛印,剃发赐衣,即拜智量为师。谢恩而退。后有坡公所赠之诗:
  观光上国为求名,易服皇宫察圣明。
  试者暂时为侍者,经坛偶尔昔经多。
  金钟初响皇风畅,玉律方宣沛泽倾。
  谁料多才谢秀士,九重恩赐作诗僧。
  佛印为僧,非其本意。初时不说,久而相安,益与坡公往来院署,诗酒盘桓,纵乐无拘。一日坡公谓佛印曰:“汝尝称古人诗云:‘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又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前辈以鸟对僧,不无薄僧之意。不意长老,身自居之。”佛印曰:“山僧亦悔当日之言,所以如今罚对学士耳。”坡公大笑而作诗曰:
  饥鸟傍檐鸣,饥僧向客吟。
  山僧与山鸟,总是一般心。
  一日,山谷、佛印等过东坡小饮。坡公行一令,要两字颠倒相似,下面各用一句诗叶韵:
  闲似忙。蝴蝶双双过短墙。
  忙似闲。白鹭饥时立小滩。
  黄山谷曰:
  来似去。潮翻巨浪还西去。
  去似来。跃马翻身射箭回。
  秦少游曰:
  动似静。万顷碧涛沉宝镜。
  静似动。长桥影逐酒旗送。
  参寥曰:
  重似轻。万斛云帆一叶升。
  轻似重。纷纷柳絮铺梁栋。
  欧阳永叔曰:
  难似易。百尺竿头呈巧技。
  易似难。携手临技泣别间。
  苏子由曰:
  有似无。仙子乘风游太虚。
  无似有。掬水分明月在手。
  佛印曰:
  贫似富。高帝万钱登上坐。
  富似贫。韩公乞食妓家门。
  米元章曰:
  悲似乐。送丧之家奏鼓乐。
  乐似悲。嫁女之家日日啼。
  欧阳永叔又行一令,要一花草名,又要一句诗借意:
  水林擒。不是水林擒。
  芰荷翻雨洒鸳鸯。方是水淋禽。
  东坡曰:
  清消梨。不是清消梨。
  夜半匆匆话别时。方是清宵离。
  山谷曰:
  红沙烂(即杏子)。不是红沙烂。
  罗裙裂破千百片,方是红纱烂。
  佛印曰:
  荔枝儿。不是荔枝儿。
  小童上树去游嬉。方是立枝儿。
  子由曰:
  红娘子(药名)。不是红娘子。
  胭脂二八谁家女。方是红娘子。
  少游曰:
  莲蓬子。不是莲蓬子。
  篾帆片片迎风起。方是联蓬子。
  元章曰:
  马兰头。不是马兰头。
  夷齐兄弟谏兴周。方是马拦头。
  参寥曰:贫僧道不出花药名,借一人名道何如?”众客曰:“请道。”
  曰:
  僧了元(佛印法名)。不是僧了元。
  猴子分娩产儿男。方是生了猿。(众客大笑)
  佛印曰:“贫僧亦还一令。”
  参寥子。不是参寥子。
  行经用了手本纸。方是参寥子(众客复大笑)
  东坡知杭州,将赴内召。适有一妓求从良。坡公援笔判曰:
  五日京兆,判状不难。
  九尾妖狐,从良任便。
  又有名妓秀兰,亦求从良。坡公恐其去而杭城无绝色矣。乃判曰:
  慕周南之化,其意诚可矜。
  空冀北之群,所请良不允。
  黄州大通禅师,操行高洁。人非斋沐,不敢登堂。一日,东坡挟妓谒之。大通不悦。坡公作《南柯子》词,命妓歌而诮之曰: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睫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大通听罢大笑。东坡曰:“我今日参破老禅矣。”盘桓终日而别。
  东坡在黄州,有李生名琪,事公如师,公未尝赠一言。及内召还,琪乞公留句。公正值对客,因其请而即伸纸书之曰:
  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恰是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
  东坡尝好为两句诗。有村校书,年七十,新纳妾,年才三十。公饮其家,妾求公句。公书其扇曰:
  侍者方当而立岁,先生已是古稀年。
  时有一士,挈妓访坡公,乞诗。其技体甚长,而善歌舞。坡公戏之曰:
  舞袖翩跹,影摇千尺龙蛇动。
  歌喉婉转,声撼半天风雨寒。
  东坡生平好食烧猪肉。佛印闻其将来,预烧肉以待之,为侍者窃食殆荆及坡公至,则无有矣。坡公作诗曰:
  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
  彩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东坡在黄州时,猪肉甚贱。坡公戏而作词曰:
  今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会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到时他自美。每日起来吃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柳永字耆卿,善作词。东坡问优人曰:“我词与柳学士何如?”优曰:“其间亦有别。”坡公问:“为何?”优曰:“公词,须用丈二将军,铜琵琶,铁绰板,唱相公的‘大江东去浪千迭’。柳学士却只用十五六小女郎,唱他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也。”东坡鼓掌大笑曰:“如卿言,柳自胜我也。”
  优人词组具褒弹,柳永填词胜子瞻。
  一曲大江东去也,不如杨柳晓风残。
  东坡一日与山谷等会饮。坡公行令,要一古典,用两卦名断之:
  山谷曰:
  孟尝门下三千客。大有同人。
  少游曰:
  光武兵渡滹沱河。既济未济。
  佛印曰:
  刘宽婢羹污朝衣。家小人过。
  东坡曰:
  牛僧孺父子犯罪。大畜小畜。
  参寥子,西湖龙井名僧。自钱塘至黄州,访东坡。坡公令官妓马娉娉,向参寥乞诗。参寥曰:
  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黏泥絮,一任东风上下狂。
  佛印住锡金山,一日,值其开讲。东坡乃便服,入方丈见之。佛印曰:“内翰何来?此间无坐处矣。”坡公曰:“借和尚四大,用作禅牀。”佛印曰:“山僧有一转语,内翰言下即答,当从所命。如机锋稍迟,请内翰所系玉带,留镇山门,以为法宝。”坡公诺,便以带置几上曰:“请道。”佛印曰:“山僧五蕴,非有四大,本无内翰,欲何处坐?”坡公拟议,未即答。佛印亟呼侍者曰:“取内翰带来。”公慨与之。佛印回赠衲裙一具,坡公作诗曰:
  病体难堪玉带围,钝根仍落箭钟机。
  欲教乞食欲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
  侍郎吕微仲,喜睡。东坡往访之,正值睡熟未醒。良久方出见之。斋中有菖蒲盆,盆内畜一绿毛龟。坡公曰:“绿毛龟难得,若六眼龟更罕有矣。”微仲问:“汝曾见否?”坡公曰:“未也。昔唐庄宗时,外国进献六眼龟。庄宗见之大笑,问:“此龟有甚好处?”使臣奏曰:
  莫笑莫笑,这龟儿有些奇妙。
  六个眼一齐闭了,睡一觉比人三觉。
  吕微仲大笑。
  东坡与山谷同访佛印,见斋头一册。山谷念其签头曰:
  参禅诀
  东坡曰:
  硬如铁
  佛印曰:
  谁得知
  东坡曰:
  徒弟说
  佛印曰:“休乱话。贫僧卧房,要起一个斋名,请学士道来。”坡公曰:“可名增通轩。”佛印曰:“何义?”坡公曰:
  增者增长智能,通者通畅释机。
  佛印喜曰:“就请学士挥毫。”山谷知坡公诮之,乃曰:“不要听他,此以四声调韵浃要□□:
  增怎赠贼,通统恸秃,轩显现歇。
  切到三个入声,乃‘贼秃歇’也。”三人皆大笑。
  佛印过访东坡,朝云时年十三,在旁供侍。坡公曰:“此女颇能对句,汝可出一对试之。”佛印曰:
  碧纱帐里卧佳人烟笼芍药。
  朝云即对曰:
  青草池边池和尚水浸葫芦。
  佛印又出一对曰:
  无山得似巫山秀。
  坡公对曰:
  何叶能如荷叶圆。
  朝云对曰:
  何水能如河水清。
  东坡留佛印小饮,适山谷亦至。未几,佛印告辞。坡公问:“甚事忙?”佛印答以:“小便忙。”坡公即行一忙字令曰:
  我有百亩田,全无一叶秧。
  夏时已将半,问君忙不忙?
  山谷曰:
  我有百筐蚕,全无一叶桑。
  春色已将半,问君忙不忙?
  佛印曰:
  和尚养婆娘,相逢正上牀。
  夫主门外叫,问君忙不忙?
  东坡又行一急字令,佛印曰:“请道。”
  东坡曰:
  急急急,穿靴水上立,走马到安邑;
  走马却回来,靴尖犹未湿。
  山谷曰:
  急急急,连箭射粉墙,走马到南场,
  走马却回来,箭头未点墙。
  佛印曰:
  急急急,娘子放个屁,走马到西市,
  走马却回来,屁门犹未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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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历代诗话
东坡诗话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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