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yùn yáng qiū   》 yùn yáng qiū      fāng Ge Lifang

韵语阳秋 韵语阳秋(1-7)
葛立方(?-1164年),字常之,丹阳人。绍兴八年(1138年)进士,官至吏部侍郎。著有《归愚集》、《西畴笔耕》、《韵语阳秋》。 《韵语阳秋》二十卷,《遂初堂书目》著录于集类文史类,《直斋书录解题》著录于集部文史类,《四库全书》收于集部诗文评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誉其为宋人诗话之善本。 是书内客广泛,主要评论汉魏以来至宋代诗人的作品,同时也涉及风俗地理、书画歌舞、花鸟鱼虫等。其诗论旨在求风雅之正,以事理为要,而不甚论语句之工拙,格律之高下。 葛立方认为诗人应“先德行而后文艺”,所以强调“作诗者,兴致先自高远,则去非之言可用”。佳句名篇不靠苦吟,而当如“子美胸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论诗以“平淡而到天然处”为善,主张用语去陈腐,然不可追求怪奇难解之句。他认为诗人当写所见,比如描写钱塘风物湖山之美,皆诗人“顷刻所见”。他说陶诗便是因见“真境”而写“真意”,韦应物则“因意凄而采菊”,所以拟陶终不能近。 葛立方还提出“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这一美感问题。他说:“人之悲喜虽本于心,然亦生于境。心无系累,则对境不变”,“盖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则对境之际,悲喜随之尔”。他正确地阐述了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的感受随主体的心理变化而不同的道理,是难能可贵的。葛立方论及诗思,涉及灵感问题,也颇有见地。他说:“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并认为“思难而败易”。 哈哈儿据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繁体竖排版录校。
韵语阳秋(1-7) 序 韩愈疑《石鼓》之篇不入于诗,而杜子美之诗世或称为诗史。夫以《诗》三百篇皆出圣人之手,其不合于礼义者,固己删而弗取,岂容致疑其间。子美诗虽比物叙事,号为精确,然其忧喜怨怼,感激愤叹之际,亦岂容无溢言。余以是知观古人文词者,必先质其事而揆之以理。言与事乖,事与理违,则虽记言之史,如《书》之《武城》,或谓不可尽信;质于事而合,揆之理而然,则虽闾巷之谈,童稚之谣,或足传信于后世,而况文士之词章哉。吏部侍郎葛公博极群书,以文章名一世,暇日尝著《韵语阳秋》廿卷,自汉魏以来,诗人篇咏,咸参稽抉摘,以品藻其是非,不以名取人,亦不以人废言,质事揆理,而惟当之为贵。至于有益名教,若悖理伤道者,则反覆评论,折衷取予,以示劝戒。振六义于古诗既亡之后,发奥赜于灵均未睹之先,又岂若世之评诗者,徒揣其句语之工拙,格律之高下,而屑屑于月露风云、花木虫鱼形状之间而已哉!公既殁,或请其书镂板以传世,辄掇其大旨,书于篇末,使览者得详焉。乾道二年八月既望,右朝请郎行秘书省校书郎兼权户部员外郎沈洵题。 韵语阳秋自序 懒真子既上宜春之印,归休于吴兴,泛金溪,上我先人之弊庐,归愚识夷涂,游宦泯捷径,湛然胸次,不挂一丝。而多生习气,尚牵蠹简,虽不能如毛苌、郑康成泥虫鱼之注,又不能如虞卿、李德裕著穷愁之书。未谙王氏之青箱,懒问董生之朱墨,独喜读古今人韵语,披咏紬绎,每毕景忘倦。凡诗人句义当否,若论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辄私断臆处而归之正。若背理伤道者,皆为说以示劝戒。书成,号《韵语阳秋》。昔晋人褚裒为皮里阳秋,言口绝臧否,而心存泾渭,余之为是也,其深愧于斯人哉!若孙盛、檀道鸾、邓粲各有《晋阳秋》,是皆不畏人祸天刑,率意而作,如昌黎公所云者也。余也,非惟不敢,亦不暇。隆兴甲申中元,丹阳葛立方书。 卷第一 “谢朝华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其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诗人首二谢,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静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与?灵运诗,如“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玄晖诗,如“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语,皆得三百五篇之余韵,是以古今以为奇作,又曷尝以难解为工哉。东坡《跋李端叔诗卷》云:“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盖端叔作诗,用意太过,参禅之语,所以警之云。 陶潜、谢脁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语,《风》《骚》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淡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 老杜寄身于兵戈骚屑之中,感时对物,则悲伤系之。如“感时花溅泪”是也。故作诗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饮诗》云:“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遣怀诗》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忆弟诗》云:“故园花自发,春日鸟还飞。”《日暮诗》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滕王亭子》云:“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言人情对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无情之物也。 杜甫《观安西过兵诗》云:“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故东坡亦云:“似闻指挥筑上郡,已觉谈笑无西戎。”盖用左太冲《咏史诗》“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也。王维云:“虏骑千重只似无。”句则拙矣。 杜子美《曹将军丹青引》云:“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元微之去《杭州诗》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孙,虽及百代为清门。”则知老杜于当时已为诗人所钦服如此。残膏剩馥,沾丐后代,宜哉!故微之云:“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诗以后二句续前二句处甚多。如《喜弟观到诗》云:“待尔鸣乌鹊,抛书示鹡鸰。枝间喜不去,原上急曾经。”《晴诗》云:“啼乌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江阁卧病》云:“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寄张山人诗》云:“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如此类甚多。此格起于谢灵运《庐陵王墓下诗》云:“延州协心许,楚老惜兰芳。解剑竟何及,抚坟徒自伤。”李太白诗亦时有此格,如“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虚言误公子,投杼感慈亲”是也。 梅圣俞云:“作诗须状难写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真名言也。观其《送苏祠部通判于洪州诗》云:“沙鸟看来没,云山爱后移。”《送张子野赴郑州》云:“秋雨生陂水,高风落庙梧”之类,状难写之景也。《送马殿丞赴密州》云:“危帆淮上去,古木海边秋。”《和陈秘校》云:“江水几经岁,鉴中无壮颜”之类,含不尽之意也。 梅圣俞五字律诗,于对联中十字作一意处甚多。如《碧澜亭诗》云:“危楼喧晚鼓,惊鹭起寒汀。”《初见淮山》云:“朝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送俞驾部》云:“何时鹢舟上,远见炉峰迎。”《送张子野》云:“不知从此去,当见复何如。”《和王尉》云:“度鸟不曾下,新文谁寄评。”《昼寝诗》云:“及尔寂无虑,始知机尽空。”如此者不可胜举。诗家谓之“十字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时有此格,《放船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杜甫《客夜诗》云:“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两言之。与渊明所谓“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同意。 退之《赠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讥其诗文易得。前诗曰:“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后诗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二诗皆数十韵,岂非欲炫博于易语之人乎?前诗曰:“深藏箧笥时一发,戢戢已多如束笋。”后诗曰:“每旬遗我书,竟岁无差池。”有以知崔于韩情义之笃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诗齐名,韩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似未易以优劣也。然杜诗思苦而语奇,李诗思疾而语豪。杜集中言李白诗处甚多,如“李白一斗诗百篇”,如“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之句,似讥其太俊快。李白论杜甫,则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似讥其太愁肝肾也。杜牧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弦胶。”则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已,岂白所能望耶! 《选》诗骈句甚多,如:“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千忧集日夜,万感盈朝昏。”“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多士成大业,群贤济洪绩”之类,恐不足为后人之法也。 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粗;太切,则失之俗。如江西诗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是亦一偏之见尔。老杜《江陵诗》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竖子至》云:“楂梨且缀碧,梅杏半传黄。”如此之类,可谓对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磨灭余篇翰,平生一钓舟”之类,虽对不求太切,而未尝失格律也。学诗者当审此。 许浑《呈裴明府诗》云:“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汉水伤稼》,亦全用此一联。《郊居春日诗》云:“花前更谢依刘客,雪后空怀访戴人。”《和杜侍御》云:“因过石城先访戴,欲朝金阙暂依刘。”又《送林处士》云:“镜中非访戴,剑外欲依刘。”《寄三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几人?”《陪崔公宴》又云:“宾馆尽闲徐稚榻,客帆空恋李膺舟。”《题王隐居》云:“随蜂收野蜜,寻麝采生香。”《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岩柏麝留香。”《松江诗》云:“晚色千帆落,林声一雁飞。”《深春诗》云:“故里千帆外,深春一雁飞。”又《寄卢郎中》并《赠闲师》皆以庾楼对萧寺。见于其它篇咏,以杨柳对蒹葭,以杨子渡对越王台者甚多。盖其源不长,其流不远,则波澜不至于汪洋浩渺,宜哉。杜甫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欲下笔,当自读书始。 韦应物诗平平处甚多,至于五字句,则超然出于畦径之外。如《游溪诗》“野水烟鹤唳,楚天云雨空。”《南斋诗》“春水不生烟,荒岗筠翳石”。《咏声诗》“万物自生听,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岂下于“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哉。故白乐天云:“韦苏州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东坡亦云:“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 孟郊诗“楚山相蔽亏,日月无全辉。万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横偃脊,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语工新,无一点俗韵。然其他篇章,似此处绝少也。李翱评其诗云:“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观二谢。”许之亦太甚矣。东坡谓“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食蟛蚏,竟日嚼空螯”。贬之亦太甚矣。 《太平广记》载,宋之问于灵隐寺夜吟,诗未就,闻有人云,何不道“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识之者,曰:“此骆宾王也。”是时宾王与徐敬业俱隐名同逃,已暮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问诗》云:“秋江无绿芷,寒汀有白蘋。采之将何遗?故人漳水滨。”《兖州饯之问诗》云:“淮沂泗水北,梁甫汶阳东。别路青骊远,离尊绿蚁空。”其相习如此,不应暮年相遇于灵隐寺云不相识也。盖是宾王逃难之时,之问不欲显其姓名尔。 杜荀鹤、郑谷诗,皆一句内好用二字相叠,然荀鹤多用于前后散句,而郑谷用于中间对联。荀鹤诗云:“文星渐见射台星”,“非谒朱门谒孔门”,“常仰门风维国风”,“忽地晴天作雨天”,“犹把中才谒上才。”皆用于散联。郑谷“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尘芸阁辞禅阁,却访支郎是老郎”,“谁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权门扣道门”。皆用于对联也。 梅圣俞早有诗名,故士能诗者,往往写卷投掷,以质其是非。梅各有报章,未尝轻许之也。《读黄萃诗卷》则云:“凤凰养雏飞未高,鸡鹜成群翅终短。”《读萧渊诗卷》则云:“野雉五色且非凤,知时善鸣鸡若何。”《读孙且言诗卷》则云:“汲井欲到深,磨鉴欲尽尘。”《读张令诗卷》则云:“读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晓。”《读邵不疑诗卷》则曰:“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皆因其短而教诲之也。东坡喜奖与后进,有一言之善,则极口褒赏,使其有闻于世而后已。故受其奖者,亦踊跃自勉,乐于修进,而终为令器。若东坡者,其有功于斯文哉,其有功于斯人哉! 律诗中间对联,两句意甚远,而中实潜贯者,最为高作。如介甫《示平甫诗》云:“家世到今宜有后,士才如此岂无时。”《答陈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见首空回。”鲁直《答彦和诗》云:“天于万物定贫我,智效一官全为亲。”《上叔父夷仲诗》云:“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欧阳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诗》云:“朝廷失士有司耻,贫贱不忧君子难。”《送张道州诗》云:“身行南雁不到处,山与北人相对愁。”如此之类,与规规然在于媲青对白者,相去万里矣。鲁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概举也。 韩愈以瀑布为“天绅”,所谓“悬瀑垂天绅”是也。孟郊以檐溜为“天绅”,所谓“檐溜掷天绅”是也。东坡《次韵王定国倅颍诗》,亦有“余波犹足挂天绅”之句。 “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李嘉祐诗也。王摩诘衍之为七言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而兴益远。“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摩诘诗也。杜子美删之为五言句,“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近观山谷黔南十绝,七篇全用乐天《花下对酒》《渭川旧居》《东城》《寻春》《西楼》《委顺》《竹窗》等诗,余三篇用其诗略点化而已。乐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绝天邈然。十书九不到,何以开忧颜。”山谷则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乐天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时晏,物皆复本原。”山谷云:“霜降水反壑,风落木归山。苒苒岁华晚,昆虫皆闭关。”乐天诗云:“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餐。春来梦何处?合眼到东川。”山谷云:“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见乡社。”叶少蕴云:“诗人点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重经号令,精彩数倍。”今观三公所作,此语殆诚然也。 《归叟诗话》载《鼾睡诗》一篇,以为韩退之遗文,其实非也。所谓“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等句,皆不成语言,而厚诬退之,不亦冤乎?欧阳永叔有《谢人送枕簟诗》,因及喜睡,其曰“少壮喘息人莫听,中年鼻鼾尤恶声。痴儿掩耳谓雷作,灶妇惊窥疑釜鸣”,与前诗不侔矣。 人言居富贵之中者,则能道富贵语,亦犹居贫贱者工于说饥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贵,则其诗章虽欲不富贵得乎?故岐公之诗,当时有至宝丹之喻。如“宝藏发函金作界,仙醪传羽玉为台”,“梦回金殿风光别,吟到银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晏元献云:“太乞儿相。若谙富贵者,不尔道也。”元献诗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此自然有富贵气。吾曾伯祖侍郎讳宫,虽起于寒微,而论富贵若固有之。尝有诗云:“翩翻燕子朱门静,狼藉梨花小院闲。”又云:“西楼月上帘帘静,后苑花开院院香。”其视晏公真不愧矣。若孟郊“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陶潜“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杜甫“天吴与紫凤,颠倒在短褐”。皆巧于说贫者也。 欧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圣俞诗者,十几四五。称之甚者,如:“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又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又云:“少低笔力容我和,无使难追韵高绝。”又云:“嗟哉吾岂能知子,论诗赖子能指迷。”圣俞诗佳处固多,然非欧公标榜之重,诗名亦安能至如此之重哉。欧公后有诗云:“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而圣俞《赠滁州谢判官诗》亦云:“我诗固少爱,独尔太守知。”皆言识之者鲜矣。张芸叟评其诗云:“如深山道人,草衣捆屦,王公大人见之屈膝。” 蔡君谟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议尝赠之诗曰:“藻思旧传青管梦,哲科新试碧鸡才。乍依仲宝莲花幕,更下温郎玉镜台。”可谓佳句矣。韩退之《送陆畅诗》云:“一来取高第,官佐东宫军。迎妇丞相府,夸映秀士群。鸣鸾桂树间,观者何缤纷。”此二诗,事相类而语皆奇也。
卷第二 荆公尝有诗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或谓公曰:“萧何万世之功,则功字固有来处,若恩字未见有出也。”荆公答曰:“韩集《斗鸡联句》,则孟郊云‘受恩惭始隗’。”则知荆公诗用法之严如此。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句,乃以樊哙排闼事对护田,岂护田亦有所出邪?有好事者为余言,一日,有人面称公诗,谓“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以为的对。公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对,然庚亦是数,盖以十日数之也。”余谓荆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说,则作诗步骤亦太拘窘矣。钱起《送屈突司马诗》云:“星飞庞统骥,箭发鲁连书。”人多称其工。余恨庞统骥出处无星字,而鲁连书有箭字也。《赵给事中晚归不遇诗》:“忽看童子扫花处,始愧夕郎题凤来。”前句不用事,后句用二事;皆非律也。 《钱起集》前八卷后五卷。鲍钦止谓昭宗时有中书舍人钱珝,亦起之诸孙,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余初未知其所据也。比见前集中有《同程七蚤入中书》一篇云:“不意云霄能自致,空惊鸳鹭忽相随。腊雪新晴柏子殿,春风欲上万年枝。”《和王员外雪晴早朝》云:“紫微晴雪带恩光,绕仗偏随鸳鹭行。长信月留宁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二诗皆珝所作无疑,盖起未尝入中书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楼》一诗,而薛能集亦载,则知所编甚驳也。 陈去非尝为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诗,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里清吟苦,舴艋舟中白发生’之类是也。故造语皆工,得句皆奇,但韵格不高,故不能参少陵逸步。后之学诗者,倘或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连胸之术也。”余尝以此语似叶少蕴,少蕴云:“李益诗云:‘开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沈亚之诗云:‘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怜宵’,皆佳句也。郑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真可与李、沈作仆奴。”由是论之,作诗者兴致先自高远,则去非之言可用;倘不然,便与郑都官无异。 杜甫读苏涣诗,则曰:“余发喜却变,白间生黑丝。”高适观陈十六史碑,则曰:“我来观雅制,慷慨变毛发。” 方干诗,清润小巧,盖未升曹、刘之堂,或者取之太过,余未晓也。王赞尝称之曰:“锓肌涤骨,冰莹霞绚,嘉肴自将,不吮余隽。丽不芬葩,苦不癯棘,当其得志,倏与神会。”孙郃尝称之曰:“其秀也,仙蕊于常花;其鸣也,灵鼍于众响。”观其作《登灵隐峰诗》云:“山叠云霞际,川倾世界东。”《送喻坦之诗》云:“风尘辞帝里,舟楫到家林。”此真儿童语也。《寄喻凫》云:“寒芜随楚尽,落叶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过楚寒方尽,浮淮月正沉。”《赠路明府诗》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赠喻凫》又云:“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须。”《湖心寺中岛》云:“雪折停猿树,花藏浴鹤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树,岩飞浴鹤泉。”《于使君诗》云:“月中倚棹吟渔浦,花底垂鞭醉凤城。”而《送伍秀才诗》又云:“倚棹寒吟渔浦月,垂鞭醉入凤城春。”观其语言重复如此,有以见其窘也。至于“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白猿垂树窗边月,红鲤惊钩竹外溪”,“义行相识处,贫过少年时”等句,诚无愧于孙、王所赏。 李长吉云:“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至二十七而卒。陈无己《除夜诗》云:“七十已强半,所余能几何。遥知暮夜促,更觉后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语意不祥如此,岂神明者先授之邪? 连绵字不可挑转用,诗人间有挑转用者,非为平侧所牵,则为韵所牵也。罗昭谏以泬寥为寥泬,是为平侧所牵,《秋风生桂枝诗》所谓“寥泬工夫大”是也。又以汍澜为澜汍,是为韵所牵,《哭孙员外诗》所谓“故侯何在泪澜汍”是也。 老杜咏《萤火诗》云:“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似讥当时阉人用事于人君之前,不能主张文儒,而乃如青蝇之点素也。说者乃谓喻小有才而侵侮大德,岂不误哉。罗隐窃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拟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车公照肯长。”其视前作愧矣。 沈存中云:“退之《城南联句》云:‘竹影金琐碎。’金琐碎者,日光也,恨句中无日字尔。”余谓不然,杜子美云:“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诗正欲如此。 诗家有换骨法,谓用古人意而点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诗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荆公点化之,则云:“缲成白发三千丈。”刘禹锡云:“遥望洞庭湖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山谷点化之,则云:“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孔稚圭《白苎歌》云:“山虚钟磬彻。”山谷点化之,则云:“山空响管弦。”卢仝诗云:“草石是亲情。”山谷点化之,则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学诗者不可不知此。 鲁直谓陈后山学诗如学道,此岂寻常雕章绘句者之可拟哉。客有为余言后山诗,其要在于点化杜甫语尔。杜云“昨夜月同行”,后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杜云“林昏罢幽磬”,后山则云“林昏出幽磬”。杜云“古人去已远”,后山则云“斯人日已远”。杜云“中原鼓角悲”,后山则云“风连鼓角悲”。杜云“暗飞萤自照”,后山则云“飞萤元失照”。杜云“秋觉追随尽”,后山则云“林湖更觉追随尽”。杜云“文章千古事”,后山则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后山则曰“乾坤著腐儒”。杜云“孤城隐雾深”,后山则曰“寒城著雾深”。杜云“寒花只暂香”,后山则云“寒花只自香”。如此类甚多,岂非点化老杜之语而成者?余谓不然。后山诗格律高古,真所谓“碌碌盆盎中,见此古罍洗”者。用语相同,乃是读少陵诗熟,不觉在其笔下,又何足以病公。 《五代史补》载罗隐《题牡丹》云:“虽然不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曹唐曰:“此乃咏子女障子尔。”隐曰:“犹胜足下作鬼诗。”乃诵唐《汉武宴王母诗》①曰:“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岂非鬼诗。《南史》载孝武尝问颜延之曰:“谢庄《月赋》何如?”答曰:“庄‘隔知隔千里兮共明月’。”此句当作“庄始知‘隔千里兮共明月’。”——哈哈儿注。帝召庄,以延之语语之。庄应声曰:“延之作《秋胡诗》,始知‘生为久离别,没为长不归。’”《典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①“宴”原作“要”,据《类编》改。 高适《别郑处士》云:“兴来无不惬,才大亦何伤。”《寄孟五诗》云:“秋气落穷巷,离忧兼暮蝉。”《送萧十八》云:“常苦古人远,今见斯人古。”《题陆少府书斋》云:“散帙至栖鸟,明镫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陈左相》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庄子谓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而以天地为马,误矣。 晋张翰忆吴中莼菜鲈脍而归,而高适屡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云:“今朝欲乘兴,随尔食鲈鱼。”《送李九赴越》云:“镜水君所忆,莼羹余旧便。”人以为疑。余考《地理志》,汉吴县隶今会稽郡,则以鲈鱼作越上,亦无伤也。 山谷诗多用“稻田衲”,亦云“田衣”。王摩诘诗云:“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又云:“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岂用是邪? 鲁直谓东坡作诗,未知句法。而东坡题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甚妙,而殆非悠悠者可识。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如此题识,其许之乎,其讥之也?鲁直酷爱陈无己诗,而东坡亦不深许。鲁直为无己扬誉无所不至,而无己乃谓“人言我语胜黄语”何邪? 自古工诗者,未尝无兴也。观物有感焉,则有兴。今之作诗者,以兴近乎讪也,故不敢作,而诗之一义废矣!老杜《莴苣诗》云:“两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苋迷汝来,宗生实于此。”皆兴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适《题张处士菜园》则云:“耕地桑柘间,地肥菜常熟。为问葵藿资,何如庙堂肉。”则近乎讪矣。作诗者苟知兴之与讪异,始可以言诗矣。 张籍,韩愈高弟也。愈尝作《此日足可惜》赠之,八百余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赠之,二百余言;又有《赠张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称其能诗。独有《调张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之句。《病中赠张籍》一篇有“半涂喜开凿,派别失大江。吾欲盈其气,不令见麾幢”之句。《醉赠张彻》有“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之句。则知籍有意于慕大,而实无可取者也。及取其集而读之,如《送越客诗》云:“春云剡溪口,残月镜湖西。”《逢故人诗》云:“海上见花发,瘴中闻鸟飞。”《送海客诗》云:“入国自献宝,逢人多赠珠。”“紫掖发章句,青闱更咏歌。”如此之类,皆骈句也。至于语言拙恶,如:“寺贫无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谱,封题旧药方。”“多申请假牒,只送贺官书。”此尤可笑。至于乐府,则稍超矣。姚秘监尝称之曰:“妙绝《江南曲》,凄凉《怨女诗》。”白太傅尝称之曰:“尤攻乐府词,举代少其伦。”由是论之,则人士所称者非以诗也。 应制诗非他诗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于典实富艳尔。夏英公《和上元观灯诗》云:“鱼龙曼衍六街呈,金锁通宵启玉京。冉冉游尘生辇道,迟迟春箭入歌声。宝坊月皎龙灯淡,紫馆风微鹤焰平。宴罢南端天欲晓,回瞻河汉尚盈盈。”王岐公诗云:“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镐京春酒沾周燕,汾水秋风陋汉材。一曲升平人共乐,君王又进紫霞杯。”二公虽不同时,而二诗如出一人之手,盖格律当如是也。丁晋公《赏花钓鱼诗》云:“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钓迟。”胡文公云:“春暖仙蓂初靃靡,日斜芝盖尚徘徊。”郑毅夫云:“水光翠绕九重殿,花气浓熏万寿杯。”皆典实富艳有余。若作清癯平淡之语,终不近尔。 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丽可喜。如苏子容云:“璇宵一夕斗标东,潋滟晨曦照九重。和气熏风摩盖壤,竞消金甲事春农。”邓温伯云:“晨曦潋滟上帘栊,金屋熙熙歌吹中。桃脸似知宫宴早,百花头上放轻红。”蒋颍叔云:“昧旦求衣向晓鸡,蓬莱仗下日将西。花添漏鼓三声远,柳映春旗一色齐。”梁君贶云:“东方和气斗回杓,龙角中星转紫霄。圣主问安天未晓,求衣亲护玉宸朝。”皆佳作也。余观郑毅夫《新春词》四首,其一云:“春色应随步辇还,珠旒玉几照龙颜。紫云殿下朝元罢,便令东风到世间。”其二云:“春风细拂绿波长,初过层城度建章。草色未迎雕辇翠,柳梢先学赭衣黄。”其三云:“晴晖散入凤凰楼,一桁珠帘不下钩。汉殿斗簪双彩燕,并和春色上钗头。”其四云:“小池春破玉玲珑,声触帘钩渐好风。闲绕阑干掐花树,春痕已著半梢红。”观此四诗,与帖子格调何异?岂久于翰苑而笔端自然习熟邪? 咸平景德中,钱惟演、刘筠首变诗格,而杨文公与王鼎、王绰号“江东三虎”,诗格与钱、刘亦绝相类,谓之“西昆体”。大率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故杨文公在至道中得义山诗百余篇,至于爱慕而不能释手。公尝论义山诗,以谓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镇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洗骨。是知文公之诗,有得于义山者为多矣。又尝以钱惟演诗二十七联,如“雪意未成云著地,秋声不断雁连天”之类,刘筠诗四十八联,如“溪笺未破冰生砚,垆酒新烧雪满天”之类,皆表而出之,纪之于《谈苑》。且曰二公之诗,学者争慕,得其格者,蔚为佳咏。可谓知所宗矣。文公钻仰义山于前,涵泳钱、刘于后,则其体制相同,无足怪者。小说载优人有以义山为戏者,义山服蓝缕之衣而出。或问曰:“先辈之衣何在?”曰:“为馆中诸学士撏扯去矣。”人以为笑。 颜延之、谢灵运各被旨拟《北士篇》,延之受诏即成,灵运久而方就。梁元帝云:“诗多而能者沈约,少而能者谢脁,虽有迟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 米元章赋诗绝妙,而人罕称之者,以书名掩之也。如《不及陪东坡往金山作水陆诗》云:“久阴阵夺佳山川,长澜四溢鱼龙渊。众看李郭渡浮玉,晴风扫出清明天。颇闻妙力开大施,足病不列诸方仙,想应苍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烟。”《柄云阁》云:“云出救世旱,泽浃云寻归。入石了不见,丰功已如遗。龙骞荐复起,抱石明幽姿。云乎无定所,隐者何当栖。”如此二诗,殆出翰墨畦径之表,盖自迈往凌云之气流出,非寻规索矩者所可到也。 余襄公靖尝在契丹作胡语诗云:“夜筵没逻臣拜洗①,两朝厥荷情干勒。微臣雅鲁祝君统,圣寿铁摆俱可忒。”没逻言后,盛拜洗言受赐,厥荷言通好,干勒言厚重,铁摆言嵩高也。沈存中《笔谈》载刁约使契丹戏为诗云:“押燕移离毕,看房贺跋支。贱行三匹裂,密赐十貔貍。”移离毕,如中国执政官;贺跋支,执衣防閤人;匹裂,小木罂;貔貍,形如鼠而大,狄人以为珍馔。二诗可作对,故表而出之。 ①“没逻”,《类编》作“设逻”。 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类,皆欲其思之来,而所谓乱思、荡思者,言败之者易也。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唐求诗所游历不出二百里,则所谓思者,岂寻常咫尺之间所能发哉!前辈论诗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溘之外。苟能如是,于诗亦庶几矣。小说载谢无逸问潘大临云:“近日曾作诗否?”潘云:“秋来日日是诗思。昨日捉笔得‘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败,辄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见思难而败易也。 韩退之《调张籍诗》曰:“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魏道辅谓高至酌天浆,幽至于拔鲸牙,其用思深远如此。彼独未读《送无本诗》尔。其曰:“我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蛟龙弄牙角,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觑袭元窞。”言手揽蛟龙之角,下觑众鬼之窞,皆难事,而无本勇往无不敢,盖作文以气为主也。则《调张籍》之句,无乃亦是意乎? 孟郊诗云:“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许浑诗云:“万里碧波鱼恋钓,九重青汉鹤愁笼。”皆是穷蹙之语。白乐天诗云:“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与二子殆霄壤矣。《青箱杂记》载李泰伯一绝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还被暮云遮。”识者曰,此诗意有重重障碍,李君其不偶乎!后果如其言。
卷第三 元、白齐名,有自来矣。元微之写白诗于阆州西寺,白乐天写元诗百篇,合为屏风,更相倾慕如此。而乐天必言微之诗得己格律更进,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与《送客岭南诗》,乐天皆拟其作何邪?东坡尝效山谷体作江字韵诗,山谷谓坡收敛光芒,入此窘步。余于乐天亦云。 诗人赞美同志诗篇之善,多比珠玑、碧玉、锦绣、花草之类,至杜子美则岂肯作此陈腐语邪?《寄岑参诗》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夜听许十一诵诗》云:“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赠卢琚诗》曰:“藻翰惟牵率,湖山合动摇。”《赠郑谏议诗》云:“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寄李白诗》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赠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皆惊人语也。视余子其神芝之与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诗皆掣鲸手也。余观太白《古风》、子美《偶题》之篇,然后知二子之源流远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则知李之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骚人嗟不见,汉选盛于斯。”则知杜之所得在《骚》。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独取垂拱四杰何邪?南皮之韵,固不足取,而王、杨、卢、骆亦诗人之小巧者尔。至有“不废江河万古流”之句,褒之岂不太甚乎? 贾岛携新文诣韩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可见急于求师。愈赠诗云:“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来寻吾何能,无味嗜昌歜。”可见谦于授业。此皆岛未儒服之时也。洎愈教岛为文,遂弃浮图,学举进士。《摭言》载岛初赴名场,于驴上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遇权京尹韩吏部呼唱而不觉,洎拥至马前,则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诗府,致冲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时岛识韩已久矣,使未相识,愈岂肯教其作敲字邪! 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赠萧兵曹诗》云:“客道耻摇尾,皇恩宽犯鳞。”“直道去官早”之实也。《将离郊园诗》云:“久贫辞国远,多病在家希。”“家贫为客多”之实也。 苏养直《清江曲》见赏于东坡,以为与李太白无异。所谓“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是也。既为前辈所赏,名已不没。而又作《后清江曲》一篇,岂养直尚恶其少作邪?所谓“呼儿极浦下笭箵,社瓮欲熟浮蛆香。”“轻蓑淅沥鸣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语。”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诗贵雕琢,又畏有斧凿痕,贵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为难。李商隐《柳诗》云:“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恨其有斧凿痕也。石曼卿《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脱此二病,始可以言诗矣。刘梦得称白乐天诗云:“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从,行尽四维无处觅。”若能如是,虽终日斫而鼻不伤,终日射而鹄必中,终日行于规矩之中,而其迹未尝滞也。山谷尝与杨明叔论诗,谓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捏聚放开,在我掌握,与刘所论,殆一辙矣。 杜牧《赤壁诗》云:“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李义山集中亦载此诗,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虽在艰危困踣之中,亦不忘于制述。盖性之所嗜,虽鼎镬在前不恤也,况下于此者乎?李后主在围城中,可谓危矣,犹作长短句。所谓“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约之尝亲见其遗稿。东坡在狱中作诗《赠子由》云:“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犹有所托而作。李白在狱中作诗上崔相云:“贤相燮元气,再欣海县康。应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犹有所诉而作。是皆出于不得已者。刘长卿在狱中,非有所托诉也,而作诗云:“斗间谁与看冤气,盆下无由见太阳。”一诗云:“壮志已怜成白发,余生犹待发青春。”一诗云:“冶长空得罪,夷甫不言钱。”又有《狱中见画佛诗》,岂性之所嗜?则缧绁之苦,不能易雕章缋句之乐与? 黄庶字亚夫,尝有《怪石》一绝传于世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家池馆来。”人士脍炙,以为奇作。唐张碧诗亦不多见,尝有《池上怪石诗》云:“汉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应是厌风雷,著向池边塞龙窟。我来池上倾酒尊,半酣书破青烟痕。参差翠缕摆不落,笔头惊怪黏秋云。我闻吴中项容水墨有高价,邀得将来倚松下。铺却双缯直道难,掉手空归不成画。”二诗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诗喜用《文选》语,故宗武亦习之不置,所谓“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又云“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是也。唐朝有《文选》学,而时君尤见重,分别本以赐金城,书绢素以属裴行俭是也。外史《梼杌》载,郑奕尝以《文选》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读《论语》,免学沈、谢嘲风弄月,污人行止。”郑兄之言,盖欲先德行而后文艺,亦不为无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将朝,夜漏未尽三刻,骑出里门,遇盗,薨于墙下。许孟容谓国相横尸而盗不得,为朝廷耻。遂下诏募捕竟得。始得张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师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锜之必反。已而锜果反就诛。由是诸镇桀骜者,皆不自安,以致于是。刘梦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诗》云:“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又云:“秉烛朝天遂不回,路人弹指望高台。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秋萤飞去来。”余考梦得为司马时,朝廷欲澡濯补郡,而元衡执政,乃格不行。梦得作诗伤之而托于靖安佳人,其伤之也,乃所以快之与? 裴度平淮西,绝世之功也。韩愈《平淮西碑》,绝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当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发度之功。碑成,李愬之子乃谓没父之功,讼之于朝。宪宗使段文昌别作。此与舍周鼎而宝康瓠何异哉?李义山诗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愈书愬曰:“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贼将,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驰百二十里到蔡,取元济以献。”与文昌所谓“效云晦冥,寒可堕指。一夕卷旆,凌晨破关”等语,岂不相万万哉!东坡先生谪官过旧驿壁间,见有人题一诗云:“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断碑人脍炙,世间谁数段文昌。”坡喜而诵之。 裴度在朝,宪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贼。已而吴元济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李师道被擒。两河诸侯,忠者怀,强者畏,克融、廷凑皆不敢桀骜,勋烈之盛,一时无与比肩者。惟李义山指为圣相,诗曰“帝得圣相相曰度”,又曰“呜呼圣皇及圣相”,亦过矣哉。荀卿曰:“得圣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圣臣也,谓四人为圣臣则可,谓裴度为圣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湜集中皆无诗。世传翱有《县君好砖渠》一诗,并《传灯录》载《答药山》一偈,湜只有《浯溪留题》一篇而已。 刘叉爱金使酒,不拘细行,士类鄙之。史载叉持韩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尔,不若与刘君为寿。”是爱金者。又载少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咏》云:“烈士或爱金,爱金不为贫。义死天亦许,利生天亦嗔。胡为轻薄儿,使酒杀平人。”岂叉自以为烈士邪? 刘叉诗酷似玉川子,而传于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车》二诗,虽作语奇怪,然议论亦皆出于正也。《冰柱诗》云:“不为四时雨,徒于道路成泥阻①。不为九江浪,徒能汨没天之涯。”《雪车诗》谓“官家不知民馁寒,尽驱牛车盈道载屑玉。载载欲何之?秘藏深宫,以御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补于时,与玉川《月蚀诗》稍相类。 ①“阻”原作“柤”,据《类编》本改。 东坡拈出陶渊明谈理之诗,前后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摛章绘句,嘲弄风月,虽工亦何补。若睹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山谷尝跋渊明诗卷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又尝论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持是以论渊明诗,亦可以见其关键也。 省题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也。首韵拘于见题,则易于牵合,中联缚于法律,则易于骈对,非若游戏于烟云月露之形,可以纵横在我者也。王昌龄、钱起、孟浩然、李商隐辈皆有诗名,至于作省题诗,则疏矣。王昌龄《四时调玉烛诗》云:“祥光长赫矣,佳号得温其。”钱起《巨鱼纵大壑诗》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骐骥长鸣诗》云:“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李商隐《桃李无言诗》云:“夭桃花正发,秾李蕊方繁。”此等句与儿童无异,以此知省题诗自成一家也。 诗人比雨,如丝如膏之类甚多,至为此恐未尽其形似。《念昔游》云:“云门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脚长。曾奉郊宫为近侍,分明羽林枪。”《大雨行》云:“四面崩腾玉京仗,万里横亘羽林枪。”岂去国凄断之情,不能忘鸡翘豹尾中邪? 武元衡诗不多,集中有《酬严司空荆南见寄诗》两篇,一云:“金貂再领三公府,玉帐连封万户侯。”一云:“汉家征镇委条侯,虎节龙旌居上头。”皆续以“帘卷青山巫峡晓,烟开碧树渚宫秋。”第三联一云:“刘琨坐啸风清塞,谢脁题诗月满楼。”一云:“金笳尽掩故人泪,丽句初传明月楼。”皆续以“白雪调高歌不得,美人相顾翠蛾愁。”人讶其太同。余谓乃元衡删润之本,集中两存之尔。当以前篇为正,后篇诚未工也。 诗体如八音歌、建除体之类,古人赋咏多矣。用十二神为诗者,始见于沈炯,山谷亦尝效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戬,尝以辩舌说贼,脱百人于死,意其后必昌,而之用乃贫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难晓也。余尝以此格作诗赠之云:“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余燠。起来败絮拥悬鹑,谁羡龙髯织冰縠。踏翻菜园底用羊,从他春雷吼枯肠。击钟烹鼎莫渠爱,小芼自许猴葵香。半世饥寒孔移带,鼠米占来身渐泰。吉云神马日匝三,樗蒱肯作猪奴态。虎头食肉何足夸,阴德由来报宜奢。丹灶功成无跃兔,玉函方秘缘青蛇。” 仲长统云:“垂露成帏,张霄成幄。沆瀣当餐,九阳代烛。”盖取无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后窃取其意者甚多。张志和则云:“太虚为室,明月为烛。”王康琚则云:“华条当圜屋,翠叶代绮窗。”吴筠则云:“绿竹可充食,女萝可代裙。”刘伶则云:“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皆是意也。李义山《无题诗》云:“春蚕到死丝方歇,蜡炬成灰泪始干。”此又是一格。今效此体为俚语小词传于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东坡在儋耳时,余三从兄讳延之,自江阴担簦万里,绝海往见,留一月。坡尝诲以作文之法曰:“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书诸绅。尝以亲制龟冠为献,坡受之,而赠以诗云:“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叶朋从生爱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今集中无此诗,余尝见其亲笔。后坡归宜兴,道由无锡洛社,尝至孙仲益家。仲益年在龆龀,坡曰:“孺子习何艺?”孙曰:“学对属。”坡曰:“试对看。”徐曰:“衡门稚子璠玙器。”孙应声曰:“翰苑神仙锦绣肠。”坡抚其背曰:“真璠玙器也!异日不凡。”二事皆吾乡人士所知,辄记于此。 唐王建以宫词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宫词百篇,不过述郊祀、御试、经筵、翰苑、朝见等事,至于宫掖戏剧之事,则秘不可传,故诗词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内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宫中之事为详。如“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雏。内中数日无呼唤,拓得《滕王蛱蝶图》。”如此之类,非守澄说似,则建岂能知哉。初,守澄读建宫词,谓之曰:“宫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傥得罪,将奚赎?”建与之诗曰:“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不是当家亲说向,九重争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宫词百篇,如“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遇着唱名多不语,含羞急过御床前”之类,亦可喜也。 郛子稍学作小诗,尝赋《梅花》云:“玉屑装龙脑,云衣覆麝脐。何堪夜来雪,香色两凄迷。”《留友人诗》云:“良友间何阔,春事遽如许。劳君下鸥沙,一叶系春渚。昨梦堕前世,再见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点红雨。狂歌谢贯珠,清论杂挥麈。骊驹未可歌,妙句须君吐。”观此数语,似粗知诗家畦径,学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堕尔。
卷第四 唐卢纶与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李端皆能诗齐名,号“大历十才子”。宪宗尤爱纶文,至诏张仲素访其遗稿,故纶集中往往有赠诸人诗,所谓“旧录藏云穴,新诗满帝乡”者,送中孚之诗也;“引水忽惊冰满涧,向田空见石和云”者,寄湋、端之诗也;“拥褐觉霜下,抱琴闻雁来”者,同湋宿旅舍之诗也;“风倾竹上雪,山对酒边人”者,题苗发竹间亭诗也;“桂树曾同折,龙门几共登”者,寄端、峒、曙、湋之诗也。司空曙亦有送中孚诗云:“听猿看楚岫,随雁到吴洲。”耿湋寄曙云:“老医迷旧疾,朽药误新方。”李端寄纶云:“熊寒方入树,鱼乐稍离渊。”钱起《答苗发龙池诗》云:“暂别迎车雉,还随护法龙。”又《赠夏侯审》云:“诗成流水上,梦尽落花间。”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盖草木臭味既同,则金兰契分弥笃尔。史载郭暧进官,大集名士,李端赋诗最工。钱起曰:“素为尔。请以起姓别赋。”端立献一章,又工于前。起之妒贤徒增愧,而端之捷思为可服也。《古辞》云:“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藁砧,砆也,谓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头,刀上镮也。破镜,言半月当还也。此诗格非当时有释之者,后人岂能晓哉。《古辞》又云:“围棋烧败袄,著子故衣然。”陆龟蒙、皮日休间尝拟之。陆云:“旦日思双履,明时愿早谐。”皮云:“莫言春茧薄,犹有万重思。”是皆以下句释上句,与藁砧异矣。《乐府解题》以此格为“风人诗”,取陈诗以观民风,示不显言之意。至东坡《无题诗》云:“莲子劈开须见薏,楸枰著尽更无棋。破衫却有重缝处,一饭何曾忘却匙。”是文与释并见于一句中,与“风人诗”又小异矣。 观《楚国先贤传》,言汝南应璩作《百一诗》,讥切时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及观《文选》所载璩《百一篇》,略不及时事何邪?又观郭茂倩杂体诗,载《百一诗》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为《凤将雏》。二篇伤翳桑二老,无以葬妻子,而己无宣孟之德,可以赒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劳,不肯为子孙积财。末篇即《文选》所载是也。第四篇似有讽谏,所谓“苟欲娱耳目,快心乐腹肠。我躬不悦欢,安能虑死亡。”此岂非所谓应焚弃之诗乎?方是时,曹爽事多违法,而璩为爽长史,切谏其失如此。所谓《百一》者,庶几百分有一补于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于祸。或谓以百言为一篇者,以字数而言也;或谓百者数之终,一者数之始,士有百行,终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凿之说,何足论哉?后何逊亦有拟《百一》体,所谓“灵辄困桑下,于陵食李螬。”其诗一百十字,恐出于或者之说。然璩诗每篇字数各不同,第不过一百字尔。 皮日休《杂体诗序》曰:“《诗》云‘螮蝀在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起于此也。”陆龟蒙诗序曰:“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偏眠船舷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如王融所谓‘园蘅炫红葩,湖荇晔黄华’,温庭筠所谓‘栖息消心象,檐楹溢艳阳’,皆效双声而为之者也。”陆龟蒙所谓“琼英轻明生,竹石滴沥碧”,皮日休所谓“康庄伤荒凉,土虏部伍苦”,皆效叠韵而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双声叠韵,如谢庄、羊戎、魏收、崔岩辈,戏谑谈谐之语,往往载在史册,可得而考焉。 钱起与郎士元齐名,时人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然郎岂敢望钱哉?起《中书遇雨诗》云:“云衔七曜起,雨拂九门来。”《宴李监宅》云:“晚钟过竹静,醉客出花迟。”《罢官后》云:“秋堂入闲夜,云月思离居。”《对雨》云:“生事萍无定,愁心云不开。”亦可谓奇句矣。士元诗岂有如此句乎?《赠盖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寻常随竹影,人家大抵傍山岚。”《题王季友半日村别业》云:“长溪南路当群岫,半景东邻照数家。”此何等语?余读其诗,尽帙未见有可喜处,以是知不及起远甚。 僧祖可,俗苏氏,伯固之子,养直之弟也。作诗多佳句。如《怀兰江》云:“怀人更作梦千里,归思欲迷云一滩”,《赠端师》云“窗间一榻篆烟碧,门外四山秋叶红”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读书不多,故变态少。观其体格,亦不过烟云、草树、山水、鸥鸟而已。而徐师川作其诗引,乃谓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谢,唐杜甫、韦应物、柳宗元,本朝王荆公、苏、黄妙处,皆心得神解,无乃过乎?师川作《画虎行》末章云:“忆昔余顽少小时,先生教诵荆公诗。即今耆旧无新语,尚有庐山病可师。”不知何故爱其诗如是也。 韦应物诗拟陶渊明,而作者甚多,然终不近也。《答长安丞裴税诗》云:“临流意已凄,采菊露未晞。举头见秋山,万事都若遗。”盖效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怀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渊明落世纷深入理窟,但见万象森罗,莫非真境,故因见南山而真意具焉。应物乃因意凄而采菊,因见秋山而遗万事,其与陶所得异矣①。 ①此条“答长安丞”以下原缺,据《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十五补。 唐窦常、牟、群、庠、巩兄弟五人,四人擢进士,独群客隐毗陵,因韦夏卿屡荐,始入仕,皆诗人也。牟晚从昭义卢从史,从史浸骄,牟度不可谏,即移疾归东都,故其《秋夕闲居诗》云:“燕燕辞巢蝉蜕枝,穷居积雨坏藩篱。”群尝为黔中观察使,故其诗云:“佩刀看日晒,赐马旁江调。言语多重译,壶觞每独谣。”而巩诗中乃有《自京师将赴黔南》之所,谓“风雨荆州二月天,问人初雇峡中船。西南一望云和水,犹道黔南有四千①。”此诗疑群所作而误置巩集中尔。常历武陵、夔、江、抚四州刺史,所谓“看春又过清明节,算老重经癸巳年”者,将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诗不见,其巡内一绝云:“愁云漠漠草离离,太乙钩陈处处疑②。薄暮毁垣春雨里,残花犹发万年枝。”造句亦可谓秀整矣。兄弟中独群诗稍低,又不得举进士,而位反居上。巩诗有《放鱼诗》云:“好去长江千万里,不须辛苦上龙门③。”岂非为群而言乎?史载巩平居与人言,若不出口,世号“嗫嚅翁”,乃肯为是耶? ①此诗《全唐诗》作窦群作。②“太乙”原作“太液”,据《全唐诗》改。③此条自“唐窦常”至“好云长江千”原缺,据《总龟》后集卷三十七补。 张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历僧寺,往往题咏。如《题僧壁》云:“客地多逢酒,僧房却献花。”《万道人禅房》云:“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疏钟。”《题金山寺》云:“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寺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题孤山寺》云:“不雨山长润,无风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如杭之灵隐、天竺,苏之灵岩、楞伽,常之惠山、善卷,润之甘露、招隐,皆有佳作。李涉在岳阳尝赠其诗曰:“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新钉张生一首诗,自余吟著皆无味。”信知僧房佛寺赖其诗以标榜者多矣。 张祜诗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牧赏之,作诗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故郑谷云:“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惟应杜紫微。”诸贤品题如是,祜之诗名安得不重乎?其后有“解道澄江静如练,世间惟有谢玄晖”,“解道江南断肠句,世间惟有贺方回”等语,皆祖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祜以是得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然观各人诗集,平平处甚多,岂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谓尝鼎一脔,可以尽知其味,恐未必然尔。杜子美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是凡子美胸中流出者,无非惊人之语矣。读其集者,当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数公之可比伦也。 刘禹锡《嘉话录》载杨祭酒《赠项斯诗》曰:“几度见诗诗总好,今观标格胜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相逢说项斯。”斯集中绝少佳句,如《晚春花》云:“疏与香风会,细将泉影移。”《别张籍》云:“子城西并宅,御水北同渠。”拙恶有余,宜祭酒公谓标格胜于诗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赠斯诗,鄙俗如此,与斯亦奚远哉? 赵嘏《长安秋望诗》云:“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当时人诵咏之,以为佳作,遂有“赵倚楼”之目。又有《长安月夜与友人话归故山诗》云:“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飞。”亦不减倚楼之句。至于《献李仆射诗》云:“新诺似山无力负,旧恩如水满身流。”则谬矣。 或云韦应物乃韦后之族,恁恃恩私作里中横。故韦集载《逢杨开府诗》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武皇升仙去,把笔学题诗,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夫武皇平内乱,杀韦后,不应后之族取于武皇之时豪横若此,正恐非后族尔。李肇《国史补》言应物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与杨开府诗所述不同,岂非武皇仙去之后,折节悔过之时邪? 竹未尝香也,而杜子美诗云:“雨洗娟娟静,风吹细细香。”雪未尝香也,而李太白诗云:“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 韦应物《奉谢处士叔诗》云:“高斋乐宴罢,清夜道相存。”东坡《次王巩韵》云:“那能废诗酒,亦未妨禅寂。”子由《春尽诗》云:“《楞严》十卷几回读,法酒三升是客同①。”道贵冲寂,宴主欢畅,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乐天延乐命釂之时,不忘于佛事,达者至今讥之。 ①“法”原脱,据苏辙《栾城集》补。 古人诗勉人行乐,未尝不以日月迅驶为言。谢惠连云:“四节竞阑候,六龙引颓机。”沈约云:“驰盖转祖龙,回星引奔月。”陆机云:“出西门,望天庭,阳谷既虚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图云:“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黏日月。”孟郊云:“生随昏晓中,皆被日月驱。”皆佳语也。至卢仝《叹昨日诗》则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车劫劫西何没。自古圣贤无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则又以不得行道为叹,非止欲行乐而已也①。 ①“止”原作“正”,据《类编》本改。 《七哀诗》起曹子建,其次则王仲宣、张孟阳也。释诗者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谓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哀在于独栖之思妇;仲宣之《七哀》,哀在于弃子之妇人;张孟阳之《七哀》,哀在于已毁之园寝。唐雍陶亦有《七哀诗》,所谓“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难。”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则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礼、李光弼之武功,苏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阳、郑虔之多能,张九龄、严武之政事,皆不复见矣。盖当时盗贼未息,叹旧怀贤而作者也。司马温公亦有《五哀诗》,谓楚屈原、赵李牧、汉晁错、马援、齐斛律光皆负才竭忠,卒困于谗而不能自脱,盖有激而云尔。 李正封与韩退之《郾城联句》云:“从军古云乐,谈笑青油幕。灯明夜观棋,月暗秋城柝。”言乐而不及苦。陆士衡《从军行》云:“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奈何。”言苦而不及乐。至于王仲宣作《从军诗》,则曰:“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思。”谓从曹操也。其诗有“昔人从公旦,一徂辄三龄。今我神武师,暂往必速平。”似非拟人必于其伦之义。盖仲宣时为操军谋祭酒,则亦无所不至矣。 老杜《雨诗》云:“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赠王侍御》云:“晓莺工迸泪,秋月解伤神。”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机轴也。 孟郊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者莫弹指,贫穷何足嗟。”可见其素窭。后有诗云:“宾秩已觉厚,私储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归之义,则贫亦何足怪。按郊为溧阳尉,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来其间,曹务都废,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俸,则安得有私储哉。退之赠郊诗云:“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辱,且欲分贤愚。”盖言贫者文史之乐,贤于富者笙竽之乐也。
卷第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序以谓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则当时篇咏之传可考也。今观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孙统、王彬之、凝之、肃之、徽之、徐丰之、袁峤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诗各一首。王丰之、元之、蕴之、涣之、郗昙、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曹华、桓伟十有五人①,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献之、谢瑰、卞迪、卓旄、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藤、任凝、吕系、吕本、曹礼十有六人②,诗各不成,罚酒三觥。谢安五言诗曰:“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而羲之序乃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盖反谢安一时之语耳。而或者遂以为未达,此特未见当时羲之之诗尔。其五言诗曰:“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此诗则岂未达者邪?史载献之尝与兄徽之、操之俱诣谢安,二兄多言,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客问优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毕集,而献之之诗独不成,岂亦吉人之辞寡邪?景祐中,会稽太守蒋堂修永和故事,尝有诗云:“一派西园曲水声,水边终日会冠缨。几多诗笔无停缀,不似当年有罚觥。”盖为献之等发也。 ①“曹华”原作“华平”,“桓伟”原作“亘伟”,皆据《类编》本改。 ②“任凝”原作“王儗”,据《类编》本改。又“曹礼”。《类编》本作“曹諲”。 贞观中,尚药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贡之,本州曹官判云:“坊州不出杜若,应读谢脁诗误。郎官如此判事,岂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余观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谢脁诗乃用《九歌》语。《晋书·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东北,依乌郎府是也。曹官徒知有谢脁诗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应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刘禹锡《嘉话录》云:“作诗押韵,须要有出处。近欲押一饧字,六经中无此字,惟《周礼》吹箫处注有此一字,终不敢押。”余按禹锡《历阳书事诗》云:“湖鱼香胜肉,官酒重于饧。”则何尝按六经所出邪? 《洛阳伽蓝记》载:河东人刘白堕善酿酒,盛暑曝之日中,经旬不坏,当时谓之“鹤觞”。白堕乃人名。子瞻诗云:“独看红渠倾白堕。”石林《避暑录》云:“若以‘白堕’为酒,则醋浸曹公,汤燖右军可也。”余按《文选》魏武帝《短歌行》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选》诗遂以为酒用。东坡岂祖是邪? 会稽、临安、金陵三郡,皆有东山,俱传以为谢安携妓之所。按谢安本传,初,安石寓居会稽,与王羲之、许询、支遁游处,被召不至,遂栖迟东山。唐裴勉与□渭等《鉴湖联句》①,有“兴里还寻戴,东山更问东。”此会稽之东山也。本传又云:“安石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濬谷,悠然叹曰:此与伯夷何远。”今余杭县有东山,东坡有《游余杭东西岩》诗,注云:即谢安东山。所谓“独携缥缈人,来上东西山”者是也。此临安之东山也。本传又谓“及登台辅,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每携中外子侄游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县崇礼乡。《建康事迹》云“安石于此拟会稽之东山”,亦号东山。此金陵之东山也。李白有《忆东山》二绝云:“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声。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不知所赋者何处之东山。陈轩乃录此诗于《金陵集》中,将别有所据邪?《南史》载宋刘缅经始钟岭,以为栖息,亦号东山。金陵遂有两东山矣。 ①“勉”,《类编》作“冕”。又,《全唐诗》张谓有《送裴侍御归上都诗》。裴冕曾历殿中侍御史,且与张谓同时代人,疑此句应为“唐裴冕与张谓等《鉴湖联句》”。 羊叔子镇襄阳,尝与从事邹湛登岘山,慨然有湮灭无闻之叹。岘山亦因是以传,古今名贤赋咏多矣。吴兴、东阳二郡,亦有岘山。吴兴岘山去城三里,有李适之漥尊在焉。东坡守吴兴日,尝登此山,有诗云:“苕水如汉水,鳞鳞鸭头青。吴兴胜襄阳,万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岘山亭。悲伤意则同,岁月如流星。从我两王子,高鸿插修翎。湛辈何足道,当以德自铭。”东阳岘山去东阳县亦三里,旧名三邱山。晋殷仲文素有时望,自谓必登台辅,忽除东阳太守,意甚不乐,尝登此山,怅然流涕。郡人爱之,如襄阳之于叔子,因名岘山。二峰相峙,有东岘、西岘。唐宝历中,县令于兴宗结亭其下,名曰涵碧。刘禹锡有诗云:“新开潭洞疑仙府,还写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荆公以诗赋决科,而深不乐诗赋。试院中五绝,其一云:“少年操笔坐中庭,子墨文章颇自轻。圣世选才终用赋,白头来此试诸生。”后作详定官,复有诗云:“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当年赐帛倡优等,今日抡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于《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熙宁四年,既预政,遂罢诗赋,专以经义取士,盖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史刘挚等谓治经者专守一家,而略诸儒传记之学,为文者惟务训释,而不知声律体要之词,遂复用诗赋。绍圣初,以诗赋为元祐学术,复罢之。政和中,遂著于令,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畏谨者至不敢作诗。时张芸叟有诗云:“少年辛苦校虫鱼,晚岁雕虫耻壮夫。自是诸生犹习气,果然紫诏尽驱除。酒间李杜皆投笔,地下班扬亦引车。唯有少陵顽钝叟,静中吟捻白髭须。”盖芸叟自谓也。 韩愈自监察御史贬连州阳山令,所坐之因,传记各异。《唐书》本传谓上书论宫市,德宗怒,故贬。李翱《行状》谓为幸臣所恶,故贬。皇甫湜作《神道碑》谓贞元十九年关中旱饥,公请宽民徭,专政者恶之,故贬。按文公集宫市之疏不传,而文公《历官记》及《年谱》以谓京师旱,民饥,诏蠲租半,有司征求反急,愈与同列上疏言状,为幸臣所谗。幸臣者,李实也。余考退之《自阳山移江陵诗》云:“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识,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则所坐之因,虽退之犹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实书》,盛称其能曰:“愈来京师,所见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又云:“今年以来,不雨者百余日,种不入土,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老奸宿赃销缩摧沮。”亹亹百余言,皆叙其歌慕之意。其后实出为华州。又有书云:“愈于久故游从之中,蒙恩奖知遇最厚,无与比者。”愈既为实所谗,不应此书拳拳如是。及观《江陵涂中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又《岳阳别窦司直》云:“爱才不择行,触事得谗谤。前年出官日,此祸最无妄。”又《和张十一忆昨行》云:“伾文未揃崖州炽,虽得赦宥恒愁猜。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又有《永贞行》以快伾、文之贬,其末云:“郎官清要为世称,荒郡僻野嗟可矜。具书目见非妄徵,嗟尔既往宜为惩。”则知阳山之贬,伾、文之力,而刘、柳下石为多,非为李实所谗也。 长庆四年,退之为吏部侍郎,薨于靖安里第。李翱《行状》载属纩之语云:“伯兄德行高,晓方药,食必视《本草》,年止四十二。某位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岁,且获终于牖下,幸不失大节,以下见先人,可谓荣矣。”翱《祭文》曰:“人情乐生,皆恶其凶。兄之在病,则齐其终。顺化以尽,靡憾于中。”张籍《祭诗》亦曰:“公有旷达识,生死为一纲。及当临终辰,意色亦不荒。赠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盖其聪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于生死之际,超然如此。《宣室志》载,威粹骨蕝国世与韩氏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计事。愈曰:“臣愿从大王讨之。”未几而愈卒。公《神道墓志行状》俱不载,而止见于小说者如此,岂东坡所谓其生也有自来,其死也有所为乎!李肇《国史补》谓愈登华山绝顶,度不可返,至于发狂恸哭。今观易簧之际,神色不乱如此,不应于此而至于发狂恸哭也。 韩偓《香奁集》百篇,皆艳词也。沈存中《笔谈》云:“乃和凝所作,凝后贵,悔其少作,故嫁名于韩偓尔。”今观《香奁集》有《无题诗序》云:“余辛酉年,戏作《无题》诗十四韵,故奉常王公、内翰吴融、舍人令狐涣相次属和。是岁十月末,一旦兵起,随驾西狩,文稿咸弃。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以稿见授,得《无题诗》,因追味旧时,阙忘甚多。”予按《唐书·韩偓传》:偓尝与崔嗣定策诛刘季述,昭宗反正为功臣,与令狐涣同为中书舍人。其后韩全诲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见帝恸哭。至凤翔,迁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审知而卒。以《纪运图》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复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谓丙寅岁在福建,有苏暐授其稿,则正依王审知之时也。稽之于传与序,无一不合者。则此集韩偓所作无疑,而《笔谈》以为和凝嫁名于偓,特未考其详尔。《笔谈》云:“偓又有诗百篇,在其四世孙奕处见之。”岂非所谓旧诗之阙忘者乎? 《石林诗话》载,元丰间,东坡系狱,神宗本无意罪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且云:“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从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国《见闻录》云:“东坡在黄州时,上欲复用,王禹玉以‘岁寒惟有蛰龙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释。”余观东坡自狱中出《与章子厚书》云:“某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一二数,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某强很自不以为然。”又云:“异时相识,但过相称誉,以成吾过,一旦有患难,无复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恤之,真与世俗异矣。”则知坡系狱时,子厚救解之力为多,《石林诗话》不妄也。 世言团茶始于丁晋公,前此未有也。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漕,更制小团以充岁贡。元丰初,下建州,又制密云龙以献。其品高于小团,而其制益精矣。曾文昭所谓“莆阳学士蓬莱仙,制成月团飞上天”,又云“密云新样尤可喜,名出元丰圣天子”是也。唐陆羽《茶经》于建茶尚云未详,而当时独贵阳羡茶,岁贡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间,修贡则两守相会山椒,有境会亭,基尚存。卢仝《谢孟谏议茶诗》云“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是已。然又云:“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则团茶已见于此。当时李郢《茶山贡焙歌》云:“蒸之护之香胜梅,研膏架动声如雷。茶成拜表贡天子,万人争喊春山摧。”观研膏之句,则知尝为团茶无疑。自建茶入贡,阳羡不复研膏,只谓之草茶而已。 张籍尝劝韩愈,排释老不若著书。而愈以为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惧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问论语书》云:“昔注解其书,不敢求其意,意取圣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诗有“《鲁论》未讫注,手迹今微茫。”则知愈晚年尝注《论语》未讫而绝笔。小说载愈子昶为集贤校理,有金根之讹,则未必能卒父业,所望者籍、湜辈尔。籍祭诗曰“为文先见草”,又云“公比欲为书,遗约有修章”。愈将死,亦喻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灭者,惟子是属。”则所望于二公至矣,惜乎此书不全也。 东坡《与子由论书》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故其子叔党跋公书云:“吾先君子岂以书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书,晚乃喜颜平原,故时有二家风气。俗手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观此则知初未尝规规然出于翰墨积习也。 陈后主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极其华丽。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各居其一,与狎客赋诗,互相赠答,采其艳丽者被以新声,奢淫极矣。隋克台城,后主与张、孔坐视无计,遂俱入井,所谓胭脂井是也。杨炯诗云①:“擒虎戈矛满六宫,春花无树不秋风。苍黄益见多情处,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今胭脂井在金陵之法宝寺,井有石栏,红痕若胭脂,相传云,后主与张、孔泪痕所染。石栏上刻后主事迹,八分书,乃大历中张著文。又有篆书戒哉戒哉数字。其它题刻甚多,往往漫灭不可考。寺即景阳宫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者往来不绝,寺僧颇厌苦之。张芸叟尝有诗戏僧云:“不及马嵬袜,犹能致万金。” ①“炯”原作“修”,据《类编》改。 乐天以长庆二年,自中书舍人为杭州刺史。冬十月至治时,仍服绯,故《游恩德寺诗序》云:“俯视朱绂,仰睇白云,有愧于心。”及观《自叹诗》云:“实事渐销虚事在,银鱼金带绕腰光。”《戊申咏怀》云:“紫泥丹笔皆经手,赤绂金章尽到身。”以今观之,金带不应用银鱼,而金章不应用赤绂,人皆以为疑,而不知唐制与今不同也。按唐制,紫为三品之服,绯为四品之服,浅绯为五品之服,各服金带。又制,衣紫者鱼袋以金饰,衣绯者鱼袋以银饰。乐天时为五品,浅绯金带佩银鱼宜矣。刘长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诗》云:“手诏来筵上,腰金向粉闱。勋名传旧阁,舞蹈著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与乐天同。 杜甫累不第,天宝十三载,明皇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故有《赠集贤崔于二学士诗》云:“昭代将垂白,途穷乃叫阍。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天老书题目,春官验讨论。倚风遗鶂路,随水到龙门。”旧注陈希烈、韦见素为宰相,而崔国辅、于休烈者皆集贤院学士也,故末句云:“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可谓不忘于藻鉴之重者矣。按唐史,是岁陈希烈为相,至八月见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见素诗》云:“持衡留藻鉴,听履上星辰。”则甫之文章为见素所赏,非希烈也。 世人论渊明自永初以后,不称年号,只称甲子,与思悦所论不同。观渊明《读史》九章,其间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齐》《箕子》《鲁二儒》三篇。《夷齐》云:“天人革命,绝景穷居。正风美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代谢,触物皆非。”《鲁二儒》云:“易代随时,迷变则愚。介介老人,时为正夫。”由是观之,则渊明委身穷巷,甘黔娄之贫而不自悔者,岂非以耻事二姓而然邪! 汉文欲轻刑而反重,议者以为失本惠而伤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丧为伤于孝。余观遗诏,率皆言为己损制,未尝使士庶皆短丧也。厥后丞相翟方进与薛宣服母丧,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颜师古注云:“汉制自文帝遗诏,国家遵以为常。”则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荆公诗云:“轻刑死人众,短丧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轻刑死人众,则固然矣;短丧生者偷,则似诬文帝也。
卷第六 老杜卒于大历五年,享年五十九,当生于先天元年。观其献《大礼赋表》云:“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以此推之,天宝十载始及四十,则是献《大礼赋》当在天宝九载也。本传以谓天宝十三载,因献三赋,帝奇之,待制集贤院,误矣。其后又进《西岳赋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后三十年。”按史,开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宝十三载始及三十年,则是进《西岳赋》在天宝十三载也。老杜有《赠献纳使田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句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李白《古风》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余考《史记》不载黄金台之名,止云昭王为郭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孔文举与曹公书曰:“昭王筑台,以尊郭隗。”亦不著黄金之名。《上谷郡图经》乃云:“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为名。”皇甫松有《登黄金台诗》云:“燕相谋在兹,积金黄巍巍。上者欲何颜,使我千载悲。”其迹尚可得而考也。 陈子昂《感遇诗》云:“乐羊为魏将,食子徇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一则忍于其子,一则不忍于麑,故鲁直《怀荆公诗》有“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愧巴西。”陈无己启亦用此事,所谓“中山之相,仁于放麑;乱世之雄,疑于食子”是也。然属麑于秦西巴,孟孙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见乐羊中山事,遂误作中山用。无己亦遂袭之,鲁直以西巴为巴西,亦误矣。 《何彼秾矣》之诗,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称姬,如陈妫、楚芈、齐姜之类是也。后世凡妇人皆称姬,误矣。南朝人士皆谓姬人,如萧纶《见姬人诗》,所谓“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刘孝绰咏《姬人未出诗》,所谓“帷开见钗影,帘动闻钏声”。梁王僧孺为《姬人怨诗》,所谓“还君与妾珥,归妾与君裘”。江总为《姬人怨服散诗》,所谓“妾家邯郸好轻薄,特忿仙童一丸药”是也。 县字有平去二音:如宫县之县者,乐架也;若州县之县,则别无他音。尝观颜延之《侍皇太子释奠宴诗》曰:“献终袭吉,郎官广宴,堂设象筵,庭宿金县。”沈约《侍宴诗》曰:“回銮献爵,摐金委奠,肆士辨仪,胥人掌县。”二人押韵,皆作州县之县用何邪?沈佺期《哭苏眉州诗》云:“家忧方休杼,皇慈更辙县。”则当作平声押。 韩退之诗曰:“《离骚》二十五。”王逸序《天问》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辞》所载二十三篇而已,岂非并《九辩》《大招》而为二十五乎?《九辩》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辞》之目,虽以是篇并注屈、宋,然《九辩》之序,止称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虽疑原文,而或者谓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辩》,则《招魂》亦当在屈原所著之数,当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据邪? 东坡诗云:“玉奴弦索花奴手。”玉奴谓杨妃,花奴谓汝阳王琎也。及观《和杨公济梅花诗》,乃言“玉奴终不负东昏”何邪?按《南史》东昏妃潘玉儿,当时笔误尔。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从事用,如宋景文诗所谓“荣观耸麟族,赋笔助荷囊”之类。承袭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误也。按《晋书·舆服志》云:“文武百官皆有囊绶,八座尚书则荷紫,以生紫为袷囊,缀之服外,加于左肩。”则所谓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负荷之荷也。《南史》载周舍尝问刘杳曰:“着紫荷橐①,相传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张安世传》云,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注曰,橐,囊也。”盖人徒见《南史》有着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读之,殊未知《晋书》“荷紫”之义也。 ①“橐”原作“囊”,据《南史·刘杳传》改。 元结刺道州,承兵贼之后,征率烦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余万缗,困乏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俭少年,以宰相自命,尝有诗云:“稷契康虞夏,伊吕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义。至其孙训亦作诗云:“旦奭康世功,萧曹佐甿俗。”大率追俭之意而为之。后官亦至侍中。 史载宋之问、冉祖雍并赐死于桂州。之问得诏,震汗不引决。祖雍请于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听诀。”使者许之,而之问荒悸不能处家事。及考之文集,有《登大庾岭诗》云:“兄弟远谪居,妻子咸异域。”则之问赴贬时,未尝以妻子行也。又有发藤州及昭州二诗,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则赐死之地,非桂州明矣。岂史之误与? 黄鲁直诗云:“世有捧心学,取笑如东施。”梅圣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样,馁腹还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记》载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时有东施家、西施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而东坡《代人留别诗》乃云:“绛蜡烧残玉斝飞,离歌唱彻万行啼。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姓西。”似与《寰宇记》所言不同,岂为韵所牵邪? 杜子美《柏中丞除官制诗》旧注以为柏耆,又以为贞节。按杜诗云:“纷然丧乱际,见此忠孝门。蜀中寇亦甚,柏氏功弥存。三止锦江沸,独清玉垒昏。”当是有功于蜀者。方是时,段子璋反于上元,徐知道反于宝应,而贞节为邛州刺史,数有功,则是贞节无疑矣。杜集又有《柏学士茅屋柏大兄弟山居诗》,议者皆以谓贞节之居,然诗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称其为学读书尔。《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风》《骚》。”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张籍居韩门弟子之列,又以愈荐为国子博士。东坡所谓“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诗乃云:“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何邪? 张籍《送区弘诗》云:“韩公国大贤,道德赫已闻。昨出为阳山,尔区来趋奔。韩官迁法曹,子随至荆门。韩入为博士,崎岖从羁轮。”观其游从之久,疑得于韩者深也。然考其文章议论之际,乃不得预籍、湜之列何邪?韩集有《送区弘南归诗》云:“我迁于南日周围,来见者众莫依稀。爰有区子荧荧晖,观以彝训或从违。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引以纆徽。虽有不逮驱騑騑。”观此数语,则韩虽以师道自任,而区受道之质,盖有所未至也。其后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韦,业成志立来颀颀。”其诲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区册序》,《韩文辩证》云:“册即弘也。”未知孰据尔。 韩退之《双鸟诗》多不能晓。或者谓其诗有“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之句,遂谓排释老而作,其实非也。前云“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后云“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则岂谓释老邪?余尝观东坡作《李白画像诗》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诈,化为二鸟鸣相酬。一鸣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则知所谓双鸟者,退之与孟郊辈尔。所谓“不停两鸟鸣”等语,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词以赞二鸟尔。落城市退之自谓,落岩幽谓孟郊辈也。各捉一处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韩、孟各居天一方尔。末云:“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谓贤者不当终否,当有行其言者。 李白《赠崔侍御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相如盖自谓也。观此则白不可谓无心于仕进者。然当时慢侮力士,略不为身谋,旋致贬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苏颋为益州长史,见白异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可比相如。”故白诗中每以相如自比。《赠从弟之遥》曰:“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自汉阳病酒归》曰:“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赠张镐》曰:“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白自比为相如,非止一诗也。 杜子美褒称元结《舂陵行》兼《贼退后示官吏》二诗云:“两章对秋水,一字偕华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又云:“今盗贼未息,得结辈数十公,落落然参错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盖非专称其文也。至于李义山,乃谓次山之作以自然为祖,以元气为根,无乃过乎?秦少游《漫郎诗》云:“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泄元气烦挥毫。”盖用子美、义山语也。 《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乐府诗集》谓《白头吟》者,疾人以新间旧,不能至白首,故以为名。余观张籍《白头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罗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头吟》云:“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其语感人深矣!至刘希夷作《白头吟》乃云:“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则是言男为女所弃而作,与文君《白头吟》之本意异矣。 老杜当干戈骚屑之时,间关秦陇,负薪采梠,餔糒不给,困踬极矣。自入蜀依严武,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往来之劳,备载于诗,皆可考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者,言其时也。“雪里江船渡,风前迳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者,言其景物也。至于“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深。”则乞桤本于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木于徐少卿之诗也。王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赀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盖其流离贫窭之余,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乱,入梓居阆,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遗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昌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武,为节度参谋,复归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屧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徬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诗考之,草堂断手于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始终只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阆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者,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兴之适,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羁人也。然自唐至宋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韩退之作《李干墓志》云:“余不知服食之说自何起,杀人不可计,而慕尚之益至,临死乃悔其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于死。白乐天所谓“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是已。陈后山作《嗟哉行》云:“张生服石为石奴,下潦上干如渴乌。韩子作志还自屠,自笑未竟人复吁。”盖谓此也。然乐天《与刑部李侍郎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姹女丹砂烧即飞。”则乐天深知服食之无验,其肯以身试药以自毙乎?则“自笑未竟人复吁”之句,未必然尔。山谷在贬所,曾公衮有书劝其勿服金石药,山谷报云:“公衮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坚服之,如晴云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雳火也。”则知服金石者,尤当屏去粉白黛绿之辈;或者用以资色力,其毙宜哉。
卷第七 杜牧、张祜皆有《春申君》绝句。杜云:“烈士思酬国士恩,春申谁与快冤魂。三千宾客总珠履,欲使何人杀李园?”张云:“薄俗何心议感恩,谄容卑迹赖君门。春申还道三千客,寂寞无人杀李园!”二诗语意太相犯。呜呼!朱英之言尽矣,而春申不能必用;李园之计巧矣,而春申不能预防;春申之客众矣,而无一人为春申杀李园者,所以起二子之论也。余亦尝有二绝云:“朱英若在强黄歇,黄歇如何弱李园。一旦棘门奇祸作,自诒伊戚向谁论!”又“先秦岂谓嬴为吕,东晋那知马作牛。不悟春申亦如许,敢凭宫掖妻邪谋。” 孔子谓:“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所谓及者,继也,非企及之及。谓宁武之愚,而后人不可继尔。居乱世而愚,则天下涂炭将孰拯?屈原事楚怀王,不得志则悲吟泽畔,卒从彭咸之居。究其初心,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于是乎?贾生谪长沙傅,渡湘水为赋以吊之,所遭之时,虽与原不同,盖亦原之志也。白乐天《咏史诗》,乃谓“士生一代间,谁不有浮沉。良时真可惜,乱世何足钦。乃知汨罗恨,未抵长沙深。”信如乐天言,则是以乱世为不足拯也,而可乎?议者谓谊所欲为,文帝不能用者,以绛、灌、东阳之属谗之尔,故谊之赋有云:“镆铘为钝,铅刀为铦,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观此是有憾于绛、灌、东阳者。虽然,勃也,婴也,敬也,皆素有长者之誉,必不肯害贤而利己。《楚汉春秋》别有绛、灌,岂其是邪? 李太白至邯郸,《登城楼诗》云:“提携袴中儿,杵臼及程婴。空孤献白刃,必死耀丹诚。”是有取于二子甚重。袴中儿,谓赵武也。然司马迁作赵、晋二世家,自相矛盾,左氏所书,又复不同,将何以取信于后世邪?《晋世家》之说曰: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令庶子武为后。《赵世家》之说曰:景公三年,屠岸贾攻杀赵朔、赵括等,朔之友人程婴匿赵武于山中。至十五年,景公有疾,立赵武。左氏之说曰:鲁成公八年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从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惧矣。”乃立武,归其田。按成公八年,即晋景公十七年也。或云匿武于山中,或云畜武于宫中,或云十五年而后立武,或云未逾月而立武,皆未知所据也。 阳城德行道义,为士林之所敬服。德宗以银印赤绂,起于隐所,骤拜谏官,可谓贤且遇矣。故学生闻道州之贬,投业而叫阍,贤士怆驿名之同,摛词而颂德,可以知其贤不诬也。然韩退之《诤臣论》乃极口贬之,何哉?其言曰:“今阳子实一匹夫,在谏位不为不久,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考之本传,以谓他谏官论事苛细,帝厌苦。城浸闻得失且熟,犹未肯言。客屡谏之,第醉以酒而不答,盖其意有所待也。至德宗逐陆贽,欲相裴延龄,而城伏蒲之疏始上。廷争恳至,累日不解。故元微之诗云:“贞元岁云暮,朝有曲如钩。飞章八九上,皆若珠暗投。且曰事不止,臣谏誓不休。”而白乐天亦云:“阳城为谏议,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轶,举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国钧。”柳子厚亦云:“抗志厉义,直道是陈。”盖退之《诤臣论》乃在止裴延龄为相之前,而三子颂美之言乃在阳城极谏之后尔。 唐明皇以英锐身致极治,以荒淫身致极乱,自古人君成败之速,未有如明皇者。郑毅夫诗云:“四海不摇草,九重藏祸根。十年傲尧舜,一笑破乾坤。”盖是意也。开元之盛,能致兵寝刑措之治者,实姚、宋辅政之功,明皇可以无疑矣。不三四年,遽使去位。及李林甫用事,则盘旋纠固至十八九年,败国蠹贤,无所不至,犹以为未足也。晚年顾力士曰:“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天下安得而不乱乎! 宋之问方其谄事太平公主也,则为赋以美之曰:“孕灵娥之秀彩,辉婺女之淳精。”及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至宴饮其园亭,为诗以美之曰:“宾至星槎落,仙来月宇空。玳梁翻贺燕,金埒倚晴虹。”奸倾既露,惎间遂生,而太平不乐矣。匿张仲之之家,而告其私,规以赎罪。之问亦含齿戴发者,所为何至如是乎! 张均、张垍兄弟承袭父宠,致位严近,皆自负文才,觊觎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于李林甫,欲相垍而夺于杨国忠,自此各怀觖望。安禄山盗国,垍相禄山,而均亦受伪命。肃宗反正,兄弟各论死。非房琯力救,岂能免乎?老杜赠均诗云:“通籍逾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言均为中书舍人刑部尚书时也。赠垍诗云:“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言垍尚宁亲公主禁中置宅时也。二人恩宠烜赫如是,则报国当如何,而乃斁乱天理,下比逆贼,反噬其主,夫岂人类也哉! 晋卢谌先为刘琨从事中郎将,段匹磾领幽州,求谌为别驾。故琨《答谌诗》云:“情满伊何,兰桂移植,茂彼春林,瘁此秋棘。”言谌弃己而就匹磾也。厥后琨命箕淡攻石勒,一军皆没。由是穷蹙不能自守,乃率众赴匹磾。继为匹磾所拘,知其必死矣。岂无望于谌哉!观《再赠谌》云:“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其诗托意,欲以激谌而救其急,而谌殊不顾也。琨既被害,谌始上表以雪其冤,终亦何所补邪! 五王之诛二张也,张柬之启其谋,桓彦范任其事,敬晖、崔元暐、袁恕己各效其力,坐使天后还政,中宗即祚,所谓“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者,诚为社稷之奇勋。然尚有可恨者焉,薛季昶劝除武三思,而彦范乃谓如几上肉,留为天子藉手,彦范辈岂不知中宗非刚断之主乎?彼之意,以谓三思方烝乱韦氏,而中宗孱懦,一听其所为,苟诛三思,必不利于己,故不肯诛耳。不旋踵而自罹杀身之祸,实自取之也。张文潜云:“系狗不系首,反噬理必然。智勇忽迷方,脱匣授龙泉。区区薛季昶,先事仅能言。留祸启临淄,败谋岂非天!” 汉成帝时,张禹用事,朱云对上曰:“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居下讪上,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折曰:“臣愿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如云者可谓忠直有余矣!后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则作为韵语,以声其美。肃宗时,元载用事,故杜子美诗云:“千载少似朱云人,至今折槛空嶙峋。武后时,傅游艺用事,故卢照邻诗云:“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游。愿得斩马剑,先断佞臣头。”言当时立朝之士,不能如云以二人之恶而告于上也。若二人者,奸谀百倍张禹矣,腥臊之血,岂足以污尚方之剑乎!宋景文云:“朱游英气凛生风,滨死危言悟帝聪。殿槛不修旌直谏,安昌依旧汉三公。”信乎去佞如拔山也。 汉史载韩信教陈豨反,有挈手步庭之议。且曰:“我为汝从中起。”汉十年,豨果反。高祖自将兵出。张文潜曰:“方是时,萧相国居中,而信欲以乌合不教之兵,从中起以图帝业,虽使甚愚,必知无成,信岂肯出此哉!”故其诗曰:“何待陈侯乃中起,不思萧相在咸阳。”又一诗云:“平生萧相真知己,何事还同女子谋!”则又责萧相不为信辨其枉也。余观班史,吕后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帝所来,称豨已破,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则斩信者,相国计也。纵使其枉,相国其肯为辨之哉!信死则刘氏安,不死则刘氏危,相国岂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误社稷大计乎!文潜后有一绝云:“登坛一日冠群雄,钟室仓皇念蒯通。能用能诛谁计策,嗟君终自愧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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