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志怪 》 西遊記補 》
序
董說 Dong Shui
全篇16回,是插入於《西遊記》第61回《孫行者3調芭蕉扇》之後的。描寫孫悟空在化齋的時候為鯖魚所迷入了夢境,訪秦始皇、至火焰山、入萬鏡樓,顛倒的見過去求未來,化美人,化閻羅,結果虛空主人醒其夢,了悟一切境界皆為鯖魚所造,是虛無的。此書大概出自明末未全亡以前。文體是口語,描敘極盡變化之妙,可見作者的才力的確非凡。
西遊補(一名《新西遊記》) 十六回 存
題“靜嘯齋主人著”,靜嘯齋主人即董說,字若雨,號西庵,自稱鷓鴣生、斯張子(父名斯張)。幼時開元寺聞𠔌大師賜名智齡。明亡後改姓林,名蹇,字遠遊,號南村,亦稱林鬍子、槁木林。靈岩大師賜名無潛,字俟庵。為僧後更名南潛,字月涵(一作月岩),又字寶雲,號補樵、楓庵、楓巢,又名本以。明光宗泰昌元年庚申(162O)生於浙江吳興之南潯鎮,卒於清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6),年六十七。受業師為復社主腦張溥。十歲能文,十三歲入泮,十六歲(一說十四)補廩。明亡時二十五歲,從此無意功名。三十四歲(一說三十七歲)出傢。著作甚豐,涉及天文、史學、醫學、佛學等。小說《西遊補》為其二十餘歲時之作品。
明崇禎間刊本。首,癸醜(1673)孟鼕天目山樵序,次《西遊補答問》。有圖八葉。半葉八行,行二十字。【藏北京圖書館】空青室刊大字本。半葉十行,行二十一字。內封題“三一道人評閱”“空青室藏板”,首“天目山樵序”“西遊補答問”,末附《讀西遊補雜記》。【鄭西諦舊藏】(說見《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另有光緒元年申報館排印本、北新書局排印本、水沫書店排印本。
情與忘情
文:金木嬰
《西遊記》問世以來,出現過許多續作仿作,以孫悟空、豬八戒為主角的故事層出不窮,就連 “文革”中都有一套流傳甚廣的連環畫《孫悟空四打白骨精》,完全用當時的政治術語構成。比如豬八戒駡孫悟空:“老豬是天蓬元帥轉世,你這潑猴什麽出身?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妖精即使有問題,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沙僧則在一旁勸解:“妖精的問題還是由他們本單位解决,咱們就不要介入了。”等等。
名著多有續書,為名著續書的人,有些是對原書結局不滿意,有些是希望由附驥而傳名得利,也有見獵心喜者,想與原作者一比高低……原因五花八門,衹是錦上添花者少,狗尾續貂者多。
要說續書也確實不易,不似不為續,太似成模仿,有被譏為“全盤照搬”的危險。就拿已被世人認可的《紅樓夢》後四十回來說吧,情節且不講,人物塑造確實衹能說是襯托了原著的不可企及。“金陵十二釵”中的十一人都是性格鮮明,包括露面極少的元春和出場不久就“魂歸離恨天”的秦可卿。衹有巧姐,誰說得出她有什麽性格?就連年齡也是莫名其妙,一會兒大得可以與寶玉談《列女傳》,一會兒小得連話也不會說,衹能由奶媽拍着哄着睡覺。這一點俞平伯先生早就在他那本誤觸天威,橫遭口誅筆伐的《紅樓夢研究》中論到過。本來前八十回中巧姐衹是個嬰兒,給續作者留下塑造人物的廣阔天地,可供續作者自由馳騁,充分施展才華,可惜高鶚沒有曹雪芹的本領,纔使“十二釵”中出了這個惟一尷尬人物。至於後來那些《圓夢》、《復夢》、《重夢》、《再夢》、《補夢》之類,更是連給高鶚提鞋都不配。正如魯迅所說:“人和人的差別有時比人和類人猿的差別還要大,看了《紅樓夢》和《紅樓夢》的續書,就知道這話是不錯的”。
但續作也有與衆不同者,雖難與原著比肩,卻也能獨樹一幟。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並不完全是續書,而是另闢蹊徑,藉你人物環境,寫我內容思想。或者可以稱之為“補書 ”。最著名的就是《金瓶梅》了。藉《水滸》一段故事、幾個人物,敷演出中國第一部文人獨創,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還有《再生緣》,以《玉釧緣》為緣起,成就遠勝《玉釧緣》;外國也有,如英國簡•裏斯的《浩瀚的馬尾藻海》,寫《簡•愛》中羅徹斯特的瘋妻子的故事,成了女權主義的名篇。當然,《金瓶梅》大部分內容已離開了《水滸》。《再生緣》除了開頭,更是與《玉釧緣》毫不相幹。何況《玉釧緣》也算不得名著。稱它們為補書有點勉強。但中國古典名著中的《西遊補》卻可以說是《西遊記》非同凡響的一部奇特的補書。人物、情節既與原著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又擺脫了套路而有所發展,想像新奇有趣,文筆雅緻活潑,雖不同於原著,卻也獨具特色。
《西遊補》是明末清初的董說寫的,僅十六回,寫火焰山之後,孫悟空化齋,被鯖魚精迷,走入幻境,進了青青世界萬鏡樓。先去古人世界,變成虞姬,與緑珠、西施等飲酒吟詩,又與項羽談天,聽項羽吹牛;後入未來世界,當閻羅,審秦檜,拜嶽飛為師;最後進了小月王宮,見唐僧當了大將軍,要去打仗,就化名孫悟幻,做了先鋒,正與敵方將領大蜜王混戰之際,忽聽一聲高呼:“悟空不悟空,悟幻不悟幻了?”回頭一看,原來是虛空尊者,這纔如夢方醒,眼前幻境皆無。回到唐僧身邊,殺了妖精。
《西遊補》與一般西遊故事不同,不迷唐僧迷悟空,先不說有妖,最後纔說。妖也很特別,迷悟空時並不現身,也不可怕,衹見悟空活動,並無直接對手。全書撲朔迷離,一語雙關,處處隱語暗示,不明白道出。有些地方完全像現代小說,用意識流手法。但主要意思很明確:幻境不過一個“情”字“,小月王”三字為“情”字所拆“,青青世界”、“萬鏡臺”、“緑珠樓”、“關雎殿”等,以致鯖魚精本身也無不暗指一個“情”字。
中國古代有句話“太上忘情”,能夠不為情欲所睏纔是最高境界,出傢人尤其應“忘情”。《世說新語》有這樣一則:
張玄之、顧敷,是顧和中外孫,皆少而聰惠。和並知之,而常謂顧勝,親重偏至。張頗不懨。於時張年九歲,顧年七歲。和與俱至寺中,見佛般泥洹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問二孫。玄謂“:彼親故泣,彼不親故不泣。”敷曰:“不然,當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唐傳奇《續玄怪錄》中的《杜子春》寫浪蕩子杜子春在修仙時,經歷幻境中種種考驗,無論身處何種可怕可慘地位,皆能不言不動,衹有“愛”尚未能忘,見兒子被摔死,不覺失聲,以致功虧一簣、未能得道成仙。(日本作傢芥川竜之介曾據此寫一小說,衹是把結尾改了,變成了愛是不能忘的。)《太平廣記》中也有類似故事。可見按照中國古代標準,無論僧道,都是應該“忘情”的。“忘情”最難,文學作品無情不能成文。《西遊補》作者董說雖然從小受佛教影響,後來又真的出傢,但從他的作品來看,他始終不能真的“忘情”。特別是前期作品《西遊補》,實際是藉破“情”充分寫“情”,就像“文革”中藉批判之名放“毒草”電影,出“毒草 ”書那樣,實際效果是宣揚。如果真要人“忘情”,應該把“情”寫得可怕可憎纔是。無論中外,真正宣傳宗教的東西都是這樣做的。而《西遊補》卻把“情”寫得美而有趣,跳出“青青世界”反而有點可惜。可見作者並非真能“忘情”。一般說來,名著中的典型人物都是活生生的,即使脫離原書,換個環境,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也是可以想像的。成功的續書、補書中的人物應與原書一致,最好再有點合乎邏輯的發展。《金瓶梅》題材雖不同於《水滸傳》,但書中主要人物潘金蓮性格與《水滸傳》中是一致的:嘴尖舌快、精明能幹、潑辣狠毒再加淫蕩。這也正是一般人印象中的潘金蓮。電視劇《水滸傳》把潘金蓮演得溫柔賢惠、勤勞善良又多情, 那根本就不是潘金蓮了,也就談不上什麽“翻案”。敢於說潑婦、蕩婦也應享有做人的權利纔是真正的翻案。就像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那樣一個討厭的人物也不該是封建宗法製的犧牲品,纔是《金鎖記》批判封建制度尖銳之處。
《西遊記》中的典型人物就是師徒四人,而《西遊補》主要就是孫行者,捎帶寫了唐僧,豬八戒與沙僧衹是開頭結尾提一下,在青青世界中描寫很少,可以不計。
前面說過,中國古代,出傢人是應該“忘情”的。用這標準衡量《西遊記》中的唐僧實在不是個高僧,動不動心驚膽戰,掉下淚來,還常對孫悟空發脾氣,衹有在“色 ”的問題上是堅定不移的。《西遊補》偏偏在這一點上,讓他破了戒,寫唐僧在關雎水殿、插青天樓聽豔麯墮淚,出徵之前,更是與美人翠繩娘難捨難分,捲作一團,大哭。這個玩笑開得不小,這樣的唐僧似乎也太離譜。但可以用幻境之內、鏡中之像,一切都是反的來解釋,是孫行者的“心魔”所生。也就是說,是孫行者未能忘情所致。
那麽,《西遊記》中的孫行者是否感情豐富呢?可以說,孫行者的確不像其他一些二流神魔小說中的人物,衹是一個工具,而是有獨特思想性格的典型,自然有血有肉有感情。許多續書中的孫行者或孫行者的復製品模仿的多是外在形態:武功、變化、識妖降妖等等,而他的性格:活潑好動、詼諧樂觀、急躁莽撞、機智勇敢等就不是那麽容易寫的,更深一層的精神、心理就愈難表現了。吳組緗先生在《漫淡文化傳統》一文中說孫悟空的思想性格都是中國的, 他的心理反映了中國文化傳統,並舉例說:孫悟空有“氣節”觀念,當他為救唐僧,變成小妖,需要給老狐狸精下跪時,覺得是屈節受辱,不由“淚出痛腸”,而“ 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就炸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這裏孫悟空的心理就反映了作者吳承恩的士大夫意識。吳先生在這篇文章中談到了孫悟空的本質精神。孫悟空確實有儒傢的忠義思想,因此,他瞧不上“為美人不要江山”的朱紫國王,豬八戒也可以“義激美猴王”,雖然是用激將法,卻也由於孫悟空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思想才能成功。《西遊補》中的孫悟空雖然處境行為奇特怪誕,但他仍是孫悟空,就因為他的舉止行為、思想性格、本質精神仍與《西遊記》中一致。他諷刺項羽、懲治秦檜、拜嶽飛為師也是符合他的精神的。再說對唐僧,孫悟空也是有矛盾心理的,一方面感恩,一方面又恨受製,看不上他的膽小,又佩服他的堅定;在《西遊記》中,孫悟空對唐僧的守戒是看得很重的,在琵琶山、無底洞等處都有描寫,確切知道了他抗住妖精誘惑威逼,還是個“真和尚”、“好和尚”纔去救他。總之,孫悟空對唐僧有感情、有責任心,同時也希望唐僧值得他付出忠義;但另外,出於天性,又總想和他開個玩笑,捉弄他一下。用時髦一點的話說,孫悟空潛意識中有捉弄唐僧、想看看他破戒的傾嚮,在《西遊補》裏青青世界的幻覺中表現了出來。所以唐僧形象扭麯。還有個問題,如果唐僧破了戒,孫悟空還要不要忠於他呢?這也是封建社會儒傢思想的一個常見論題。《西遊補》讓孫悟空看到唐僧不守戒,雖有不滿,卻仍要為他打仗,細想起來,還是合乎邏輯的。
另外,《西遊補》在描寫孫行者本領時並非亦步亦趨,而是有所發展。比如《西遊記》中孫行者無論變成什麽人,都是模樣變了,性格不變;而《西遊補》中孫行者變為虞姬,則是神態、語言、動作都女性化了,衹是“暗想”時纔是孫行者口氣。還有《,西遊記》中孫行者毫毛變人,衹是被動的工具,而《西遊補》中毫毛變人之後,就有了人的感情,會打起架來,這個說那個“多吃了一顆碧桃”,那個說這個“攀多了一枝梅子”,嚮孫行者告狀。最有趣的是,當孫行者將毫毛收上身來,剛拽步要走,就聽得身上毫毛叫“:大聖,不要走,我們還有個朋友未來。”原來那個毫毛是被一個美女灌醉了。氣得孫行者“捏了拳頭,望着毫毛行者亂打亂駡”。這些地方雖與原著不同,卻也合乎情理,而且正符合青青世界中,萬物莫不有情的宗旨。
《西遊補》想像新奇有趣,許多地方讓人想起路易斯•卡羅爾的《阿麗絲漫遊奇境記》。如萬鏡樓中一鏡一世界,鏡中的劉伯欽對行者說:
“ 你在別人世界裏,我在你的世界裏。”孫行者從古人世界到未來世界順滾下來,也還容易,而要想從未來世界翻滾上古人世界“恰是煩難”。他被新古人推入池水, 正跌回萬鏡樓,想下樓,不見樓梯,想從欄桿中鑽出,“誰知命蹇時乖,欄桿也會縛人”,變作幾百條紅綫,把他繞住,變作蜘蛛,紅綫就是蛛網,變作寶劍,紅綫就是劍匣⋯⋯最後被一老人相救。老人自稱名叫“孫悟空”,氣得孫行者以為是六耳獼猴來了,舉棒要打。老人拂袖而走,喝一聲“:正叫做‘自傢人救自傢人’, 可惜你以不真為真,真為不真”,即時不見。孫行者纔明白老人原是自己化身“,慌忙又唱一個大喏,拜謝自傢”。顯然是暗示,陷入情網衹能自己救自己。還有, 像孫行者在緑竹洞天藉算命騙出自己生日,波羅蜜王自稱是“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行者嫡嫡親親的兒子”,是鐵扇公主在孫行者鑽入腹內攪鬧之後所生(那一大套“ 傢父”、“傢伯”的話十分好笑,說得孫行者哭笑不得)等處,真虧作者想得出來,與一般套用《西遊記》八十一難故事的續書完全不同。
《西遊補》作者是江南文人,有很高文學修養,小說中詩詞、古文自不必說,絶非二流小說所謂的“《平山冷燕》體”能望其項背,就是地名也十分高雅:萬鏡樓、緑玉殿、金鯉村、握香臺、葛藟宮、節卦宮、插青天樓、關雎水殿、飲虹臺、欲滴閣、緑竹洞天、碎玉池等等,與《西遊記》通俗的平頂山、黑風山、高老莊、子母河、流沙河、無底洞不同。倒是能令人想起《紅樓夢》中的瀟湘館、蘅蕪院、秋爽齋、藕香榭、滴翠亭、稻香村等來。
《西遊記》源出話本,可以作為話本來講故事。《西遊補》則衹能作為文人案頭讀物,不僅人名地名,全書語言都以書面語為主,很“文”,情節也很難當故事講,這也是它與其他續書不同之處。
總之,續書、補書既要符合原著,又要有自己風格,在似與不似之間走鋼絲,十分不易,特別是有名著在前,能顯出自己特色更是難得。由此看來,《西遊補》堪稱中國小說史上一部奇特的補書。小說突出的主要是藝術。還是魯迅的話最精闢“:惟其造事遣詞,則豐贍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俳諧,亦常俊絶,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如果說,《西遊記》是長江大河、桂林山水,那麽《西遊補》就是九溪十八澗、蘇州園林,雖無原著的宏大氣勢,卻也別有風緻。文學史上,沒有大作品就沒有輝煌,但衹有大作品也談不上興旺。正如大花園中,本來就既要有參天古木、名貴花卉,也要有野草閑花、奇峰怪石的。
序
明-董說著
羊阜校點
校點記
《西遊補》十六回,明末董說(字若雨)著。它補入《西遊記》的“三調芭蕉扇”之後,而又自成創作的結構,其思想性和藝術性,毫不比《酉遊記》原書遜色,是一部想象瑰麗而具有當時的現實意義的神魔小說。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此書主旨“實於譏彈明季世風之意多”,而“其造事遣辭,則豐瞻多姿,恍忽善幻,音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似俳諧,亦常俊絶;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
此書的故事梗概,係接在唐僧晦徒四衆過火焰山之後,寫孫行者化齋,被鯖魚精所迷,撞入了這個自稱為小月王的妖怪所幻造的“青青世界”。他為了找尋秦始皇藉驅山鐸子(想用來把上西天路途所有的藏妖怪的高山趕走),也為了找尋師父唐僧的下落,往返奔走,上下探索,卻跌到了“萬鏡樓臺”;從而他通過這樓臺上的鏡子,進入“古人世界”,後來又進入“未來世界”。他忽化為虞美人,與楚霸王周旋,想探明秦始皇的住處;忽又當了閻羅王,坐堂把泰檜審判、行刑,並拜嶽飛為第三個師父。接着,他從鏡子裏跳出來,又在小月王的王宮和“青青世界”有了許多經歷。最後,孫悟空得到虛空主人的呼喚,纔醒悟了;及至他從“青青世界”這個假天地豚身出來,走回到舊時山路上,恰好見到那想吃唐僧的鯖魚精已變作一個小和尚,正在把唐僧哄弄。於是,他一棒對小和尚打了下去,現出鯖魚屍首。這整個過程的描寫,其情節極盡奇幻麯折之能事。
從此書的現實意義來說:一開始寫孫悟空進入“青青世界”的王宮時,就通過宮女的口,揭露皇帝的荒淫無恥,腐化墮落。在孫悟空擔任閩羅王審判秦檜時,又通過判官的口,說:“如今天下有兩樣待宰相的:一樣是吃飯穿衣娛妻弄子的臭人,他待宰相到身,以為華藻自身之地,以為驚耀鄉裏之地,以為奴僕詐人之地;一樣是賣國傾朝,謹具平天冠,奉申白玉璽,他待宰相到身,以為攬政事之地,以為製天子之地,以為恣刑賞之地。泰撿是後邊一樣。”而秦檜受刑,竟然叫屈道:“爺爺!後邊做秦檜的也多,現今做秦檢的也不少,衹管叫秦檜獨獨受苦怎的?”書中還有一大段諷刺科舉制度的淋漓盡致、維妙維肖的描寫,並通過李老君的口說:“哀哉!一班無耳無目,無舌無鼻,無手無腳,無心無肺,無骨無筋,無血無氣之人,名日秀纔;百年衹用一張紙,蓋棺卻無兩句書!做的文字,更有蹊蹺……你道這個文章叫做什麽?原來叫做‘紗帽文章’!”如此等等,可見此書為了譏彈明季世鳳,其內容具有人民性和民族思想。
我們對此書的校點工作,采用一九五五年由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印的明崇禎刻本為工作本,參校了一九二七年的劉復校點版本和一九五七年的汪原放校點版本,改正了多處錯、漏、衍文字,並補進了劉復校點本中的天目山樵《序》(魯迅評介此書時就提到這篇《序》;又因此《序》說及此書每回後面所加的《評》)和作者佚名的《讀(西遊補)雜記》。每回文字作了分段和加標點。由於校點者水平所限,缺點和錯誤難免,希望得到專傢和讀者的指正。
一九八零年十月羊阜記於羊城無名樓
序(一)
曰:出三界,則情根盡,離聲聞緣覺,則妄想空。又曰:出三界,不越三界;離聲聞緣覺,不越聲聞緣覺;一念着處,即是虛妄。妄生偏,偏生魔,魔生種類。十倍正覺,流浪幻化,彌因彌極,浸淫而別具情想,別轉人身,別換區寓,一彈指間事。是以學道未圓,古今同慨!
曰:藉光於鑒,藉鑒於光,庶幾照體嘗懸,勘念有自。
乃若光影俱無,歸根何似?又可慨已!
補《西遊》,意言何寄?
作者偶以三調芭蕉扇後,火餡清涼,寓言重言,以見情魔團结,形現無端,隨其夢境迷離,一枕子幻出大千世界。
如孫行者牡丹花下撲殺一幹男女,從春駒野火中忽入新唐,聽見驪山圖便想藉用着驅山鐸,亦似芭蕉扇影子未散。
是為“思夢”。
一墮青青世界,必至萬鏡皆迷。踏空鑿天,皆由陳玄奘做殺青大將軍一念驚悸而生。是為“噩夢”。
欲見秦始皇,瞥面撞着西楚;甫入古人鏡相尋,又是未來。勘問宋丞相秦檜一案,斧鉞精嚴,銷數百年來青史內不平怨氣。是近“正夢”。
睏葛儡宮,散愁峰頂,演戲、彈詞,凡所閱歷,至險至阻,所云洪波白浪,正好着力;無處着力,是為“懼夢”。
千古情根,最難打破一“色”字。虞美人、西施、絲絲、緑珠、翠繩娘、蘋香,空閨諧謔,婉孌近人,豔語飛揚,自招本色,似與“喜夢”相鄰。
到得蜜王認行者為父,星稀月郎,大夢將殘矣;五旗色亂,便欲出魔,可是“寤夢”。
約言六夢,以盡三世。為佛、為魔、為仙、為凡、為異類種種,所造諸緣,皆從無始以來認定不受輪回、不受劫運者,已是輪回、已是劫運;若自作,若他人作,有何差別?
夫心外心,鏡中鏡,奚帝石火電光,轉眼已盡。今觀十六回中,客塵為據,主帥無皈,一葉泛泛,誰為津岸?
夫情覺索情、夢覺索夢者,了不可得爾。閱是《補》者,暫火焰中一散清涼,冷然善也。”
辛巳中秋嶷如居士書於虎丘千頃雲。
序(二)
予遊鶯湖,得見此本於延州來氏。原本略有評語,以示我友武陵山人,山人曰:“未盡也。”間琉證一二,以示一道人,道人曰:“嘻!猶未盡。”乃復加評閱考論,而刪存其原評之中款者;猶以為未盡,不得如悟一子之詮《西遊記》也。予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讀者隨所見之淺深,以窺測古人而已,奚所謂盡者?《西遊》藉釋言丹,悟一子因而暢發仙佛同宗之旨,故其言長。南潛本儒者,遭國變,棄傢事佛;是書雖藉徑《西遊》,實自述平生閱歷了悟之跡,不與原書同趣,何必為悟一子之詮解。且讀書之要,知人論世而已。令南潛之人與世,子既考而得之矣,則參之是書,性情趣嚮,可以默契,得失離合之間,蓋幾希矣。若夫不盡之言,不盡之意,邈然於筆墨之外者,此則其別有寄托,而不得以於作書之故,豈可以穿鑿附會,而自謂盡之?道人曰:“書意主於點破情魔;然《西遊》全書,可入情魔者不少,何獨托始於三調芭蕉之後?”曰:“南潛易發,因見杏葉而悟黃鐘之度。《西遊》言芭蕉扇,小如杏葉,展之長丈二尺;或有所觸,遂托始於此。”道人笑曰:“其然;此亦不可盡之一證也。”他日,將授之梓,而請序於予,因書其語以貽之。
癸醜孟鼕,天目山樵識
西遊補答問
問:《西遊》不闕,何以補也?曰:《西遊》之補,蓋在火焰芭蕉之後,洗心掃塔之先也。大聖計調芭蕉,清涼火焰,力遏之而已矣。四萬八千年俱是情根團结。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人情內;走入情內,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後走出情外,認得道根之實。《西遊》補者,情妖也;情妖者,鯖魚精也。
問:《西遊》舊本,妖魔百萬,不過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補西遊,而鯖魚獨迷大聖,何也?曰: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問:古本《西遊》,必先說出某妖某怪;此敘情妖,不先曉其為情妖,何也?曰:此正是補《西遊》大關鍵處,情之魔人,無形無聲,不識不知;或從悲慘而入,或從逸樂而入,或一念疑搖而入,或從所見聞而入。其所入境,若不可已,若不可改,若不可忽,若一入而决不可出。知情是魔,便是出頭地步。故大聖在鯖魚肚中,不知鯖魚;跳出鯖魚之外,而知鯖魚也。且跳出鯖魚不知,頃刻而殺鯖魚者,仍是大聖。
迷人悟人,非有兩人也。
問:古人世界,是過去之說矣;末來世界,是未來之說矣。雖然,初唐之日,又安得宋丞相秦檜之魂魄而治之?
曰:《西遊補》,情夢也。譬如正月初三日夢見三月初三與人爭鬥,手足格傷,及至三月初三果有爭鬥,目之所見與夢無異。夫正月初三非三月初三也,而夢之見之者,心無所不至也。心無所不至,故不可放。
問:大聖在古人世界為虞美人,何媚也?在未來世界便為閻羅天於,何威也?曰:心入未來,至險至阻,若非振作精神,必將一敗塗地,滅六賊,去邪也,刑秦檜,决趨嚮也拜武穆,歸正也。此大聖脫出情妖之根本。
問:大聖在青青世界,見唐憎是將軍,何也?曰:不須着淪,衹看“殺青大將軍、長老將軍”此九字。
問:十二回:“關雎殿唐僧墮淚,撥琶琶季女彈詞。”大有凄風苦雨之致?曰:天下情根不外一“悲”字。
問:大聖忽有夫人男女,何也?曰:夢想顛倒。
問:大聖出情魔時,五色旌旗之亂,何也?曰:《清淨經》雲:“亂窮返本,情極見性。”
問:大聖見牧丹便入情魔,作奔壘先鋒演出情魔,何也?
曰:斬情魔,正要一刀兩段。
問:天可鑿乎?曰:此作者大主意。大聖不遇鑿天人,决不走入情魔。
問:古本《西遊》,凡諸妖魔,或牛首虎頭,或豺聲狼視;今《西遊補》十六回所記鯖魚模樣,婉孌近人,何也?曰:此四字正是萬古以來第一妖魔行狀。
靜嘯齋主人識
西遊補(入三調芭蕉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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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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